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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作者:石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刻着“病弱名册”的木牍和几袋干瘪陈粟,由一队形容枯槁、扛着朽烂耒耜的“病弱”丁壮押送着,踏上了奔赴王畿的漫漫长路。


    启站在坡顶,望着那支在寒风中瑟缩远去的队伍,只觉得心口像被那朽钝的石耒狠狠凿过,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阿姊……”他声音干涩,带着未褪尽的惊悸,“他们……能活下来吗?”


    瑛立在他身侧,目光同样追随着那消失在枯黄芦苇荡尽头的黑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唇线抿得死紧。


    “看他们的命数,也看阳瞿那座‘祈年台’要吞噬多少血肉。”她的声音在呼啸的北风里显得格外冷硬,“我们能做的,已做尽。剩下的,是守好陶邑剩下的根苗。”


    冬日的陶邑,陷入一种压抑的沉寂。启将自己关在简陋的“台居”内,一遍遍刻写着那份泣血陈情的奏牍,刀锋在木片上刮出深痕,仿佛要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瑛则沉默地巡视着仓廪、沟洫和田垄,目光比初冬的霜风更冷冽。司徒稷如同惊弓之鸟,整日跟在瑛身后,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女君……”一日,稷抱着几片新刻好的记录仓廪出入的简牍,寻到正在查看新制踏耒的瑛身边,欲言又止。


    瑛正用手指摩挲着新耒柄上那根踏木的绑扎处,闻言头也未抬:“说。”


    稷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小人……小人刚听那从邻近小邑换盐回来的属民说……都城那边,起了些……不好的风声。”他喉结滚动,脸上带着惶恐,“传得可邪乎了!说……说陶邑能有今日,全赖……全赖女君您牝鸡司晨,擅权干政,将君侯……将君侯视作傀儡……”


    瑛摩挲踏木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节瞬间绷紧,泛出青白色。她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刺向稷:“何人所说?”


    “说是……都城里那位封于信邑的,信伯丙公……”


    稷的声音发颤,“信伯在朝堂之上,当着天子与百官的面,痛斥女君!还说……说君侯年幼,被妇人玩弄于股掌,陶邑已成阴盛阳衰之地,乱了阴阳纲常,必遭天谴……所以……所以才有此番恶疾横行,丁壮凋零……还说……说此风若长,诸夏必效,国将不国!”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瑛的全身,激得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牝鸡司晨!阴盛阳衰!乱纲常遭天谴!这些刀子般的话语,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强行将那翻涌的怒火压了下去。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知道了。”瑛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听不出半点波澜,“此事,勿再传。尤其,莫让君侯知晓。”


    她说完,不再看稷惨白的脸,转身便走,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峭。她走向田垄深处,步伐比来时更快,更沉,仿佛要将脚下这片土地踏碎。


    陶邑少了近三分之一的劳力后,翻晒粟穗、加固沟洫、储备柴薪,每一项活计都变得异常艰难。瑛的身影更频繁地出现在坡下的田垄间、仓廪旁、甚至简陋的炭窑边。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葛布短褐,发髻紧束,只是脚步比往日更沉,话也更少。指点农事、安排活计时,她不再直接呼喝司徒稷,而是将他唤至近前,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地交代清楚,便转身离开,尽量避免在众人面前长久停留。


    然而,流言如同跗骨之蛆,岂是如此便能止住?不过数日,启在巡视新开的沟洫时,便从一个缩在角落、用豁口蚌镰费力挖掘冻土的半大孩子口中,听到了那恶毒的只言片语。


    “……俺爹说……陶邑的粮食……是女君……是女君从男人手里抢来的福分……阴气太重……才……才惹来瘟神……把壮劳力都收走了……信伯大人在都城都发话了……”孩子懵懂地复述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恐惧,全然不知自己说的是何等诛心的话语。


    启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随即涌上愤怒的潮红。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极致的怒意而微微发抖。


    “放肆!”他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和颤抖,“谁?!是谁敢如此诋毁女君?!予要割了他的舌头!”


    那孩子被启骤然爆发的怒火吓得魂飞魄散,“哇”地一声哭出来,手里的蚌镰也掉在了地上。周围的属民闻声惊惶地望过来,又迅速低下头,噤若寒蝉,空气死一般凝滞。


    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朝着台居的方向大步冲去。


    他要问清楚!他要让阿姊知道!他要上书阿兄,狠狠惩治那些搬弄口舌、污蔑功臣的奸佞!


    “君侯!”稷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拽住了启的衣袖,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君侯息怒!息怒啊!”


    “放开!”启猛地甩开稷的手,瞪着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那些污言秽语!你竟敢瞒着予!瞒着女君!”


    稷被启的怒视逼得后退一步,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小人……小人该死!女君严令不得惊扰君侯!女君她……她是不愿君侯为此烦忧,更不愿君侯……冲动行事,反陷自身于险地啊!”


    “险地?”启怒极反笑,“他们如此污蔑阿姊,污蔑予!污蔑整个陶邑!予身为陶伯,难道连讨个公道的胆气都没有了吗?!”


    “君侯!”稷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信伯位高权重,封地近王畿,甲士数千,此番诋毁,绝非空穴来风!其背后,恐有天子默许!君侯此刻若上书辩驳,非但于事无补,只会坐实了您年少气盛、受妇人……受女君‘蛊惑’的流言!更会……更会将女君置于风口浪尖啊!君侯!小不忍则乱大谋!女君忍辱负重,皆是为了君侯,为了陶邑啊!”


    稷的话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得启浑身冰冷,僵在原地。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被“风口浪尖”、“天子默许”、“坐实流言”这些冰冷的字眼一点点扑灭,只剩下无边的寒意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他怔怔地看着跪在泥地里的稷,看着他花白头发上沾着的草屑,看着他眼中浑浊的泪水和深切的恐惧,攥紧的拳头,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


    他明白了阿姊为何沉默,为何隐忍。这冰冷的世道,这无形的刀斧,比淤水河的洪灾更可怕。


    启的胸中翻腾着屈辱和不甘,像钝刀子割肉般疼痛,却只能死死咬着牙,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怒吼,生生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宣泄的愤懑:“……予……知道了。”


    启没有再去寻瑛。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简陋的“台居”,像一尊石像般枯坐在冰冷的草席上,望着狭小窗洞外灰蒙蒙的天空。


    愤怒沉淀下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刺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原来,拼尽全力让土地长出粮食,让属民能活下去,竟也会成为罪过?只因为……主事之人,是女子?


    流言的风,终究还是裹挟着都城的意志,化作了有形且冰冷的刀锋。


    十数日后,当又一使者踏着深冬的坚冰抵达陶邑时,带来的不再是征发劳役的催命符,而是一卷裹着玄色帛袋、盖着天子朱玺的诏书。那帛袋的颜色,沉得如同凝固的血。


    这一次,使者的态度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他并未下马,只是端坐马背,居高临下地将那帛袋抛给慌忙迎上来的司徒稷,声音平板无波:“天子制诏,陶伯启、女公子瑛,跪接。”


    瑛和启被匆匆唤至坡顶的空地。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瑛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葛布短褐,她撩起下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冰冷的冻土上,脊背挺得笔直。启看着阿姊挺直的背影,只觉得那玄色的帛袋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也缓缓跪在了瑛的身侧。


    稷颤抖着双手,解开了帛袋,取出里面一卷崭新的木牍。这一次,牍片上的刻字清晰而深峻,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天子制,诏曰:”稷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每一个字都念得异常艰难,“孤承帝均之祚……信伯丙等重臣联名奏报:女公子瑛,既适唐伯羲……然其久居陶地,屡预封君之政……甚而凌越君侯之上!此乃牝鸡司晨,淆乱阴阳!”


    冰冷的刻字,像一枚枚淬毒的钉子,狠狠钉入瑛的脊梁。她跪在那里,纹丝不动,却在想一会儿该寄封信去唐邑,不然羲听闻了这诏书,该要冲去阳瞿找天子理论了。一股深切的思念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涌上喉头,几乎让她窒息。


    瑛死死咬住牙关,将那翻涌的情绪狠狠压下。此刻的脆弱,只会成为刺向启、刺向陶邑的利刃。她必须挺住,为了启,为了这片刚刚喘息的土地,也为了……不让远方的他忧心。


    稷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更兼陶伯启,年齿尚冲,威仪未立,政令多出妇人之手,几同傀儡!此风若长,诸夏效之,纲常颠倒,国本动摇!念尔姐弟情深,特予申饬:着令女公子瑛,自即日起,不得参预陶邑一应政事。唯司照料陶伯起居,恪尽姐弟之情!若再有违逆,定以‘秕政’之罪严惩不贷!陶伯启,亦当亲躬庶务,明辨尊卑……”


    诏书念毕,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坡顶。只有寒风呜咽着刮过,卷起地上几根枯草。


    使者端坐马上,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扫过下方跪着的两人。


    瑛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瑛,谨遵天子诏命。谢天子……申饬教诲。” 她刻意加重了“申饬”二字。


    使者对瑛如此顺从的反应略感意外,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他不再多言,调转马头,轻叱一声,马蹄踏着冻土,嘚嘚远去,留下那卷象征屈辱和禁锢的木牍,静静躺在司徒稷颤抖的手中。


    启依旧跪在原地,身体僵硬如铁。他看着瑛慢慢直起身,看着她脸上那近乎麻木的平静,看着她抬手轻轻拂去额发上沾着的尘土……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瑛面前,赤红着眼,声音嘶哑哽咽:“阿姊!他们……他们怎能如此?!陶邑能有今日,全是阿姊的心血!他们凭什么?!予这就上书!予……”


    “君侯。”瑛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冻结了启所有的冲动。她抬起眼看着启,眼里已看不见委屈,看不见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


    “诏书已下。抗命,是不臣。你想让陶邑剩下的丁口,都因你的意气,填进那座祈年台的土石里吗?”


    启被她的话钉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瑛弯腰,从依旧跪着的司徒手中,轻轻拿过了那卷沉重的木牍。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牍片上冰冷的刻痕,最终停留在那个刺眼的“秕政”二字上。


    瑛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许久,久到启以为她要将其生生捏碎。最终,她却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将那卷木牍仔细卷好,重新放入那玄色的帛袋之中。


    “稷。”瑛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道足以将她打入深渊的诏书从未存在过。


    “小……小人在!”稷慌忙应声,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瑛的目光投向坡下那片在寒风中瑟缩的田垄,投向远处那条维系着陶邑命脉的沟洫,投向那座刚刚加固不久、囤积着他们活命希望的仓廪。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稷和启的耳中:


    “自今日起,予只问君侯起居。陶邑诸般政务,皆由司徒全权处置,遇疑难不决,报请君侯定夺。”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稷,那眼神锐利依旧,却深藏于一片沉静的寒潭之下,“司徒,你是陶邑的老人了。田地该如何翻晒防冻,沟洫该如何巡护加固,仓廪该如何盘查登记,炭窑该如何增火保温……这些,你都清楚。用心去做,莫负了君侯的信任,也莫负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稷愣在原地,咀嚼着瑛话语里每一个字的分量。用心去做……莫负了土地……莫负了人……这看似平常的交代,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诏书砸得摇摇欲坠的门!女君……女君并未放弃!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一股混杂着悲壮和决绝的热流猛地冲上稷的头顶。他重重地、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冻土上,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小人稷!谨遵女君……谨遵君侯之命!定当竭尽所能,肝脑涂地,守护陶邑!纵粉身碎骨,亦不敢有负所托!”


    瑛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她捧着那卷玄色的诏书,转身,一步步走向她那间简陋的茅屋。背影挺直,步伐沉稳,仿佛捧着的不是一道禁锢的枷锁,而是一件寻常的器物。只有那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的素色葛布衣袂,泄露着一丝沉重的孤寂。


    启怔怔地看着瑛消失在茅屋门口,又低头看向依旧跪伏在地、肩膀微微耸动的稷。寒风卷过坡顶,吹得他遍体生凉。他慢慢走到稷身边,伸出手,将这个为陶邑操劳半生、此刻正因巨大的屈辱和压力而无声恸哭的老臣扶了起来。


    “司徒……”启的声音干涩沙哑,“陶邑……就托付给你了。”


    稷抬起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看着眼前这位脸色苍白、眼神却已褪去大半稚嫩与莽撞的少年君侯,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诺!小人……万死不辞!”


    当夜,陶邑坡顶的茅屋群落早早陷入了沉寂,唯有一豆微弱的火光,在稷那间充当“治所”的简陋茅屋里摇曳至深夜。


    而在另一间更为低矮、毫不起眼的茅屋内,却无灯火。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门板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线条。


    黑暗中,瑛背对着门扉,静静坐在冰冷的草席上。那卷诏书,被她置于膝前。她伸出手指,在无边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描摹着木牍上那深刻入骨的“秕政”二字。


    指尖划过冰冷的刻痕,带来细微的刺痛。每一次描摹,都像在心头剜过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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