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6章 第 6 章

作者:石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急促的马蹄踏碎了陶邑清晨的薄霜。泥浆飞溅,一骑快马裹着北地的寒气,直冲上坡顶,惊得几只啄食遗穗的麻雀扑棱棱飞起。马背上骑士身着粗陋的鞣皮短衣,满面风尘,手中紧攥着一支裹着泥封的细长竹管,嘶声力竭地高喊:“王命!天子制诏!急送陶伯启!”


    司徒稷正指挥着几个半大小子将最后几捆粟穗小心地码进夯土加厚的仓廪,闻声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慌忙丢下手中搓捻的草绳,踉跄着迎了上去。


    骑士滚鞍下马,顾不得喘息,双手将那支沉甸甸的竹管高高捧起:“阳瞿急令!天子诏书,直送陶伯!”


    启刚步出他那低矮的茅茨,一身细麻深衣尚沾着新翻谷仓的尘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钉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冰凉。都城的急令……阿兄?


    瑛的身影已从仓廪的阴影里快步走出。她一身素色葛布短褐,发髻紧束,唯有眼底掠过一丝沉凝。她未看启,径直走到骑士面前,声音沉静:“予在此。诏书予我。”她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支竹管。


    启如梦初醒,几步抢到瑛身侧,声音带着惊惶:“阿姊……”


    瑛未应,指尖用力,捏碎了竹管端口湿冷的泥封。她抽出里面卷束的薄木牍,迅速展开。牍片上熟悉的朱砂印玺刺目如血,字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威严。


    启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瑛沉静的侧脸。他看见瑛的视线在木牍上飞快移动,那两道秀气的眉峰,一点点、一点点地蹙紧,最终拧成一个冰冷的结。她握着木牍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


    “念。”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砸碎了坡顶凝滞的空气。


    稷喉头发干,舔了舔开裂的嘴唇,颤抖着接过那卷仿佛有千钧重的木牍,艰难地辨识着刀刻的契文:“……天子制,敬告昊天,承先祖之烈,为祈风调雨顺,国祚永延,特于王畿阳瞿之南,肇建‘祈年之台’,以通神明……”他顿了一下,声音艰涩地拔高,“……着令陶伯启,即征封地丁壮三百名!限一月之期,自带口粮、耒耜,驰赴王畿听役!稽迟者,以不臣之罪论!……”


    “三百名?!”稷的尾音变了调,尖利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陶……陶邑能动弹的丁壮,满打满算,也才两百出头啊!这……这……”他猛地抬头看向瑛和启,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囟门,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三百丁?自带口粮耒耜?一月之期赶到阳瞿?这哪里是征发,分明是抽筋吸髓,要掏空刚刚喘过一口气的陶邑!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死死盯着瑛。


    瑛的眼神冷得像淬了火的青铜。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坡下闻声聚拢过来、脸上还残留着丰收余温、此刻却已被惊恐吞噬的属民,最后落在稷手中那卷催命的木牍上。


    “好一座‘祈年台’!”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带着刻骨的寒意,“都城的羲和官仲叔,前日才以四仲星位示警,言今冬酷厉,明春恐有倒寒流,力谏罢土木,储粟修堤,以备不测。结果如何?”


    瑛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被斥为‘妖言惑众’,鞭笞二十!如今倒好,不顾天时,不恤民力,反在这节骨眼上,强征天下丁壮,去垒他那通天之台!这是要拿我陶邑属民的筋骨血肉,去填他的祭坛!”


    她的话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属民们脸上的惊恐瞬间被愤怒和绝望取代。人群里响起压抑的呜咽,几个妇人死死捂住身边小儿的嘴,眼中满是惊怖。


    “君侯!女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踉跄着扑到前面,正是老农禾。他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重重磕下,泪水混着泥土滚落,“求陶伯开恩……不能去啊!我家那竖子,是屋里唯一的壮丁了!他要是被征走,留下我这把老骨头、屋里病弱的婆子、还有那几亩刚有点活气的地……这冬天怎么熬?我这一家……就等着冻死饿死在这土坡上了!”他的哀嚎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女君!我家男人前年大水落下的寒腿,一到冷天就疼得下不了地,他算不得青壮了吧?”


    “我家小子才十四!虚岁!不算!不能算啊!”


    “都去了……地谁来种?开春的种子谁下?沟渠坏了谁修?女君……您救救我们!”


    绝望的哀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悲苦的浪潮,冲击着启的耳膜。他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眼前一张张涕泪横流、满是沟壑的脸,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喘不过气。他求助般地望向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姊……这……这如何是好?抗命……不臣……要受征讨……”


    瑛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悲泣的人群,投向远处那片刚刚沉寂下来的田野,金黄的草垛零星点缀在褐色的土地上,那是他们拼尽全力才换来的微薄积蓄。然后,她的视线缓缓收回,落在稷那张惨白绝望的脸上。


    “司徒,”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瞬间压下了场中的悲声,“立即取丁口册来!凡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男丁,无论是否曾录名册,即刻重录!”


    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女君?”


    “按予说的做!”瑛的语气不容置疑,“录名时,仔细标注!家中独子者,标‘丁’!精擅农事、耕种好手者,标‘田’!通水利、会修渠者,标‘水’!身体确有疾病、不良于行者,标‘疾’!凡标有‘丁’、‘田’、‘水’者——”她一字一顿,目光如寒星扫过众人,“皆入‘病弱’名册!即刻生效!”


    “病……病弱名册?”稷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老大。启也愕然地看着瑛,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


    瑛猛地转身,一步跨到启面前,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启慌乱的心底:“君侯!陶邑突遭恶疾,劳力十去六七!此乃天灾,非人力所能抗!你身为一方之主,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正欲上书天子,陈明灾情,恳请体恤!明白了吗?”


    启被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力量慑住,下意识地点头:“明……明白了。陶邑恶疾……劳力十去六七……”


    “善!”瑛不再看他,转向依旧呆若木鸡的稷,厉声道,“司徒!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按予吩咐,造‘病弱’名册!同时,开仓,将那些最干瘪的陈年粟米单独装袋!还有,库里那几把豁了口、快散架的石斧蚌镰,都找出来!要快!”


    稷一个激灵,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捕捉到一丝模糊的亮光。


    他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激动,扑通一声跪倒,几乎是吼了出来:“诺!小人遵命!立刻去办!”他爬起来,转身就朝存放户籍简牍的茅屋冲去,脚步踉跄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启看着稷狂奔而去的背影,又看看瑛冷峻如霜的侧脸,心头的惊涛骇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翻涌得更加剧烈。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依旧发颤:“阿姊……这‘病弱’名册……还有那些陈米破斧……都城那边……能信吗?万一阿兄派人来查验……”


    “查验?”瑛唇角那丝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洞察一切的讥诮,“他此刻的心神,全系在那座能令他‘上达天听’的祈年台上!他要的是数目,是源源不断填入阳瞿的丁口!至于这些丁口是精壮还是羸病,是带着新粟还是秕糠,是扛着利耒还是朽器……”


    瑛顿了顿,目光扫过坡下那些依旧惶惑不安、却因她方才的指令而暂时压下悲声的属民,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凿,“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诏命能否彰显他代天行罚的威权!只要数目‘凑足’,只要人‘到了’,他的台,便能垒起来!”


    启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权力运转背后那冰冷残酷的齿轮。


    阳瞿那座巍峨的宫城,阿兄那张威严的脸,在他心中轰然坍塌了一角,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那我们送去的人……”启的声音艰涩,“岂不是……”


    “是祭品。”瑛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冷,“是注定要被那座土石高台吞噬的牺牲。我们救不了所有人,启。”


    她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启苍白年轻的脸上,“我们能做的,是护住陶地的根基!护住那些能翻土、能治水、能养活老小的好手!至于那些不得不去的……予会尽力,让他们多带些活命的口粮,少受些路途的磋磨。”


    坡下的空地上,稷已带着两个识得几个文字的属吏,搬出了厚重的刻录木牍,在冰冷的泥地上铺开。


    坚硬的刻刀划过粗糙的木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记录着一个个名字,刻下一个个决定生死的符号。


    禾老汉死死抓着儿子的胳膊,老泪纵横地看着那代表“病弱”的特殊标记落在自家独子的名字旁,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悲怆与茫然。


    瑛不再言语,转身走向谷仓。启怔怔地站在原地,初冬的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坡顶。


    启望着瑛挺直而孤峭的背影,又望向坡下正在被“甄别”的人群,最后,目光投向东南,阳瞿的方向。


    那片刚刚因丰收而燃起的微弱篝火,还未真正温暖这片贫瘠的土地,就被来自王畿的寒风,吹得摇摇欲灭。瑛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陶邑的安稳,不过是扎在流沙地上的茅屋。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