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夏阳终于收敛了它的酷烈,空气中开始带上些许干爽的凉意。
淤水河畔新开的沟洫静静地流淌,将多余的雨水送入河中,护卫着坡上那几十亩拼尽全力才抢种下的粟菽田地,也守护着远处洼地里那片绿意盎然的黍苗。
陶邑的土地上,弥漫着一种与往年死寂截然不同的、带着汗水与期盼的生机。
启站在坡顶,望着眼前这片他曾经视为绝境、如今却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土地。
金黄的粟穗沉甸甸地低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淡黄色的黍穗虽不及粟穗粗壮,却也密密实实;间种其间的菽棵,更是挂满了饱满的豆荚,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虽然规模依旧不大,虽然土地依旧贫瘠,但这实实在在的收获景象,依旧让启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股混合着自豪与酸楚的热流在胸腔里涌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阿姊瑛。
瑛同样凝望着这片田地,她的脸庞被阳光晒成了均匀的蜜色,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有着比丰收的粟穗更明亮的光芒。
她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的稷吩咐道:“司徒,传予的话:明日卯时,开镰!”
“诺!女君!”稷的声音洪亮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他转身,对着坡下翘首以盼的属民们,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女君有令——明日卯时,开——镰——收——粮——!”
“开镰喽——!”
“收粮喽——!”
“老天开眼!君侯女君保佑啊!”
短暂的寂静后,震天的欢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瞬间爆发开来,响彻整个陶邑。
妇人们激动地抹着眼角,孩子们欢呼雀跃,连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老者,也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禾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田埂上,双手捧起一把带着泥土芬芳的粟穗,老泪纵横:“活了……活了……陶邑……有救了啊!”
开镰的日子,是陶邑从未有过的盛事。天还未亮透,坡地上已是人头攒动。
稷将人手分配得井井有条:力气最足、经验最老到的汉子们挥舞着磨得锃亮的石镰、蚌镰,负责收割沉甸甸的粟穗。
半大的小子和健壮的妇人则紧随其后,用带来的新式踏耒小心地将割下的粟杆连根翻起,整齐地堆放在一旁晾晒,这些粟杆晒干后是极好的燃料和牲口饲料,甚至能用来修补屋顶。
老人和孩子则负责将割下的粟穗、黍穗、以及采摘下的豆荚,小心地收集起来,用草绳捆扎好,运往坡上那个经过加固的谷仓。
启也挽起了袖子,学着稷禾的样子,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用一把小号的石镰收割着粟穗。
汗水很快浸湿了启的后背,锋利的粟叶边缘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划出细小的红痕,但他浑然不觉。每割下一把沉甸甸的、籽粒饱满的粟穗,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满足感就增加一分。
他不再是那个在阳瞿宫殿里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少年公子,他是陶伯启,他用双手和汗水,见证并参与了这片土地的复苏。
“君侯,您歇歇,这些粗活让小的们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看着启累得有些气喘,忍不住劝道。他是当初第一个在河边劝启“慢点”的人,名叫黑石。
启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着黑石真诚的眼睛,笑着摇摇头:“无妨,予还能行!看着这些粮食入仓,予心里踏实!”他顿了顿,看着手中金黄的粟穗,声音里带着感慨,“黑石,予现在才真正明白,这一粒粟米,从埋进土里到端上食案,要经历多少辛苦,要耗费多少心血。”
黑石憨厚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君侯说得是。往年这时候,看着稀稀拉拉的穗子,心里都是苦的。今年不一样!托君侯和女君的福,您看这穗子,多沉!多实诚!”他用力拍了拍身边一捆刚割下的粟穗,发出哗啦啦的饱满声响,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老农禾抱着一大捆粟穗走过来,小心地码放在地上,也接口道:“是啊,君侯!女君的法子,神了!选最好的种子,拌了草木灰,用那踏耒深翻地……您看这粟根扎得多深!往年哪见过这么粗壮的秆子?还有这菽,”
他指着旁边堆放的豆荚,“往年种菽,豆荚稀稀拉拉,今年这结的!还有洼地里的黍,虽说苗稀了点,可穗子也鼓囊囊的!女君说能在烂泥地里种出粮食,老朽当时还犯嘀咕……现在,服了!心服口服!”他看着瑛在不远处指挥着人搬运豆捆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瑛此刻正站在加固过的谷仓前。这谷仓用粗壮的树干做了框架,四壁用夯土加厚,地面也垫高了尺许,铺上了烧制过的土坯以防潮。她指挥着康伯和几个心细的妇人,将运来的粮食分门别类地存放。
“粟穗单独存放,放在最干燥通风的位置!”瑛的声音清晰有力,“黍穗次之。豆荚堆放在靠门这边,方便随时取用。司徒!”
“女君,小人在!”稷连忙应声。
“予要你立刻开始做三件事!”瑛目光如炬,扫视着眼前堆积如小山、散发着谷物清香的收获,“第一,清点!每一捆粟穗、每一堆黍穗、每一筐豆荚,都要过数!用你上次削好的骨契,每一百捆刻一道深痕,每一千捆刻一个圆!登记造册,记清楚数目!予要确切的数!”
稷神色一凛:“诺!小人亲自带人清点,绝无差错!”他立刻招呼人手,搬来一块打磨光滑的厚木板和几根削尖的兽骨,开始记录。
“第二,晾晒!”瑛指着谷仓外平整出来的几块空地,“新收的粟穗黍穗,必须尽快摊开暴晒!日头毒,要勤翻动!豆荚也要摊开晒干!晒不透,入了仓就会发霉生虫,前功尽弃!这是头等大事!安排可靠的人手,日夜轮守,防鸟雀,更要防雨!”
“诺!小人明白!”稷额头见汗,深感责任重大。
“第三,”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建立仓廪之制!自今日起,这谷仓,便是陶邑的命脉!进出粮食,必须凭司徒开具的契牌!每日消耗多少,补充多少,司徒必须详细记录在册,每日向予和君侯禀报!任何人,包括予在内,不得私自开仓取粮!若有违令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瑛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康伯等带来的家臣,最后落在稷身上,“司徒,仓廪之重,系于你身!予信你,莫负予与君侯之托!”
稷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夯实的泥地上:“女君放心!小人稷,以性命担保!定守好仓廪,一粒粟米也不会不明不白地少了去!若违此誓,天厌之!”
稷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将陶邑未来的命脉交到了他手上!
瑛微微颔首,示意他起来。她转身,看到启正抱着一小捆粟穗走过来,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和一丝好奇。
瑛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接过启手中的粟穗,掂了掂分量,递给稷:“君侯亲自收割的,单独存放,记上。”
启有些不好意思:“阿姊,这……”
“这是你应得的。”瑛看着他手上磨出的新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你是君侯,这片土地因你而变,这第一捧新粟,该由你尝。”
收获的忙碌持续了数日。当最后一捆黍穗被小心地码放进谷仓,稷捧着一块刻满深深浅浅刻痕的骨板,激动地向瑛和启禀报:
“君侯!女君!清点完毕!粟……粟穗共得一千二百三十捆!黍穗得四百六十捆!菽荚……菽荚多得数不清,装了满满三十大筐!”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按往年收成折算……这粟黍的收成,比去年大水前最好的年景,还多了三成不止!菽荚更是从未有过的丰足!省着点吃,掺和着野菜鱼干,足够我们三百多口吃到明年开春还有富余!还有……还有洼地里的黍,虽然不多,但也收了近百捆,是白捡的啊!”
人群爆发出比开镰时更响亮的欢呼,不少人激动得相拥而泣。有了这些粮食,他们终于不用在死亡线上挣扎了!这个冬天,可以熬过去了!
当晚,土坡上燃起了盛大的篝火。不再是往日里取暖续命的小火堆,而是象征着希望和庆祝的熊熊烈焰。大陶鬲里熬煮着浓稠的粟米粥,里面罕见地掺了剁碎的咸鱼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妇人们拿出了珍藏的、晒干的野菜,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献宝似的捧来了用简陋的鱼叉叉到的几条鲜鱼,在火堆上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这是陶邑从未有过的丰盛晚餐。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浓稠的粟米鱼粥,还能分到一小块烤得焦香的鱼肉或几根野菜。
孩子们捧着粗糙的陶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滚烫的粥,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老人们细细咀嚼着久违的、带着咸香味的食物,浑浊的眼中泪光闪烁。
禾端着他那份粥,颤巍巍地走到瑛和启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君侯,女君……陶邑能有今日,全赖君侯洪福,女君大恩!老朽代陶邑三百余口,叩谢君侯!叩谢女君!”说着就要跪下。
瑛连忙伸手扶住他:“老丈不必如此。予与君侯,只是尽了本分。陶邑能有今日,是你们自己流血流汗,从老天爷手里抢回来的活路!要谢,就谢你们自己没放弃!”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启也站起身,看着篝火映照下那一张张带着满足和感激的脸庞,心中激荡不已。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诸位!今日之粮,是我陶邑新生之始!女君说得对,活路是我们一起拼出来的!予在此立誓,定与女君一道,护我陶邑,兴我陶邑!只要予在一日,便不再让我陶邑子民,忍饥挨饿,流离失所!”少年的声音还带着些稚嫩,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力量和决心。
“君侯仁德——!”
“女君英明——!”
“护我陶邑!兴我陶邑!”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再次响起,久久回荡在陶邑的夜空。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真诚的笑脸,也映照着启眼中闪烁的泪光和瑛唇边那一抹释然又坚定的弧度。
夜深人静,喧闹的篝火晚会散去。启独自坐在他那间简陋的茅屋里,面前摊着一块削制平整的薄木牍,旁边放着刻刀和墨块。
启回想着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从初至陶邑的绝望惶恐,到河边挖沟的艰辛,再到选种施肥、挥汗春耕,直到今日丰收的喜悦和属民们发自肺腑的感激与拥戴……这一切,都离不开阿姊瑛。
他提起刻刀,蘸了蘸墨,在木牍上郑重地刻下第一行字:
“臣弟启,叩拜君上:……”
他详细地描述了陶邑的变化:新开的沟洫如何排干了死水,选种拌灰、踏耒深耕如何让贫瘠的土地长出远超预期的粮食,加固的谷仓里堆满了粟黍菽荚,属民们脸上久违的笑容……字里行间充满了自豪与感激。最后,他用了最大的力气刻下:
“……陶邑能有今日,皆赖阿姊瑛殚精竭虑,夙夜操劳。瑛姊明察地利,深谙农时,亲力亲为,与民同苦。其智其勇,其德其能,远胜须眉。若无瑛姊,陶邑必为泽国弃土,臣弟亦无今日。瑛姊之功,陶邑上下,铭感五内。臣弟启,敬叩君上圣安。”
刻完最后一个字,启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将木牍小心地卷好,用细绳捆扎,唤来康伯:“康伯,明日一早,派可靠人手,快马将此信,连同……连同陶邑今年新收的一小袋粟米、一束最好的粟穗,一并送往都城阳瞿,呈交天子。”
“诺!君侯放心!”康伯恭敬地接过木牍。
……
千里之外的阳瞿,帝宫。
天子正斜倚在铺着柔软兽皮的矮榻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乐师演奏的靡靡之音。一名内侍捧着一个小巧的草编袋子和一卷捆扎好的木牍,小心翼翼地跪伏在地。
“启?陶邑?”天子微微皱眉,似乎才想起那个被他打发到荒僻之地的小弟。他懒洋洋地挥挥手,示意乐师停下,“呈上来。”
内侍膝行上前,将草袋和木牍高举过头顶。
天子拿起那个草袋,入手颇有些分量。他解开袋口,一股新鲜谷物特有的清香顿时逸散出来,又倒出一些在掌心,只见金黄的粟粒颗颗饱满圆润,在宫灯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远比他平日所见的贡米还要精神。
天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陶邑?那个鸟不拉屎的烂泥塘,能种出这么好的粟米?他带着一丝狐疑,展开了那卷木牍。
随着刻痕的深入阅读,天子脸上的慵懒和漫不经心渐渐褪去,眉头越皱越紧。沟洫排水?选种拌灰?踏耒深耕?休耕轮作?在烂泥洼地种黍?仓廪之制?还有那比往年多出三成的收成?三百余口安稳过冬?这一切,都像天方夜谭,却白纸黑字地刻在眼前这卷木牍上!字里行间,更是充满了对那个嫁出去的妹妹瑛的推崇备至!
天子猛地将木牍拍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旁边侍立的内侍浑身一抖。他盯着案上那袋金灿灿的粟米,眼神复杂难辨。惊讶?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隐的不安?
那个在都城时就不声不响、被他视为无足轻重的妹妹,还有那个胆小懦弱的幼弟……在陶邑那片烂泥塘里,竟然弄出了这般动静?天子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粒饱满的粟米,眼神幽深,“启弟,还有孤的好妹妹瑛……你们倒是让孤,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