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水河畔那场与烂泥的搏斗持续了十数日。
简易的沟洫终于挖通,浑浊发臭的洼地积水,顺着新开的沟渠,汩汩地汇入了浑浊的淤水河中。
虽然沟渠窄浅,堆在两侧的土垄也单薄得可怜,但看着那片曾经令人绝望的死水潭水位一点点下降,露出底下黑黢黢、黏糊糊的淤泥,所有参与劳作的陶邑属民,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看向瑛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敬畏和疑虑,变成了发自内心的信服。连老农禾,在沟渠通水那日,都默默对着瑛的方向,深深作了个揖。
启的变化更是肉眼可见。
他依旧清瘦,但连日挥动木耒的劳作,让他的手臂结实了些,原本白皙的皮肤也染上了一层健康的浅褐色。
他手掌上磨破的水泡早已结痂,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启不再总躲在瑛的身后,而是学着瑛的样子,努力挺直腰板,在属民面前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虽然那些农活依旧让他吃尽苦头,但他不再抱怨,只是咬着牙跟上。
然而,排干积水只是第一步。摆在眼前的更严峻问题是:春耕在即,拿什么下种?拿什么养活这三百多张嗷嗷待哺的嘴?
稷换回的粮食终究有限,混杂着陈年粟米、黍粒,甚至不少干瘪的草籽,每日熬煮成稀薄的糊糊,定量分发给参与劳作的青壮和妇孺老弱,勉强吊着性命。
这点粮食,根本撑不到秋收。希望,只能寄托在瑛带来的那些种子上。
这日清晨,阳光难得明媚。
在稷和几个老成些的属民协助下,瑛指挥着人,小心翼翼地将几大捆用草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粟种、黍种和菽种搬到了坡上那片相对干燥、向阳的空地上。
“女君,种子都在这儿了。”稷抹了把汗,指着地上几个摊开的草席包。
金黄的粟种、淡黄的黍种、圆滚滚的黑色菽种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散发着谷物特有的干燥香气,引得周围围观的人群一阵低低的惊叹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可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瑛点点头,蹲下身,仔细地捻起几粒粟种,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籽粒的饱满程度,又凑近嗅了嗅气味。她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
启也好奇地蹲在一旁看着。
“司徒,选种的人手,都叫来了吗?”瑛头也不抬地问。
“来了来了!”司徒稷连忙应道,朝旁边招招手。
几个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农,包括禾在内,有些局促地走了过来,对着瑛和启恭敬地行礼:“见过君侯,见过女君。”
瑛站起身,目光扫过这些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者:“诸位老丈,春耕在即,这些种子,就是我们陶邑活下去的指望。种子好坏,关乎收成,更关乎生死。请诸位老丈,将这些粟种、黍种、菽种,仔细筛选一遍!将那些干瘪的、虫蛀的、破损的,全部剔除!只留下最饱满、最坚实的籽粒!”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老农禾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筛选种子?这活计他们当然懂,但像这样要求把所有不够饱满的都剔除掉?这在往年,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粮食金贵,哪怕是瘪籽,只要没坏透,都得当宝贝一样种下去,哪舍得这般挑剔?
“女君……”禾犹豫着开口,声音沙哑,“这……这会不会太……太费事了?而且,剔掉那么多瘪籽,剩下的种子……怕不够种满坡上那点熟地啊!”
他指了指坡上那片勉强开垦出来、不足百亩的田地。其他几个老农也纷纷点头附和,都觉得女君的要求有些过于苛刻,甚至浪费。
瑛的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老丈,予问你们,一粒饱满的好种,和一粒干瘪的弱种,埋进同一块地里,吸吮同样的水,晒同样的日头,长出来的苗,能一样吗?”
稷禾等人一愣,下意识地摇头。这道理,老农们自然懂。
“弱苗争不过野草,扛不住干旱,一场风雨就能倒伏。”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最后结出的穗子,又小又瘪,收成寥寥,甚至颗粒无收!白白浪费了土地、力气和活命的时机!而我们陶邑,缺的就是力气,缺的就是时间,缺的就是能养活人的粮食!我们经不起浪费!”
她弯腰抓起一把粟种,金黄的籽粒从她指缝间滑落:“看看这些种子!它们是君侯从都城带来的!是我们陶邑明年唯一的指望!我们要的不是在地里埋下几百几千粒种子,我们要的是每一粒埋下去的种子,都能拼尽全力,长出最壮的苗,结出最饱满的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用最少的地,养活最多的人!明白了吗?筛选,不是浪费,是保命!是把我们仅有的力气,用在刀刃上!”
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稷禾等老农的心上,也敲在周围所有属民的心上。
他们看着瑛手中滑落的、饱满圆润的粟种,又看看自己枯瘦的双手,眼中渐渐燃起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是啊,陶邑输不起!每一分力气,每一粒种子,都必须用在最要紧的地方!
“女君……说得对!”禾浑浊的老眼亮了起来,他猛地一跺脚,“是老朽糊涂了!君侯,女君放心!这选种的活计,包在我们几个老骨头身上!定把最好的籽粒,一粒不差地挑出来!”
他转身对其他几个老农吼道,“还愣着干啥?拿簸箕!拿细篾筛!干活!”
几个老农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搬来粗糙的藤编簸箕,铺开细密的竹篾筛子,小心翼翼地将草席包里的种子倒进去。
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极其耐心地在金黄的粟粒、淡黄的黍粒、乌黑的菽粒中仔细翻拣,将那些颜色发暗、干瘪瘦小、或带有虫蛀痕迹的劣种一一剔除。
他们的动作专注而神圣,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
瑛看着这一幕,微微颔首。她又转向稷:“司徒,带予去看看堆肥的地方。”
稷连忙引路。在茅屋群后面一个避风的角落,挖了几个浅浅的土坑。
坑里堆着些腐烂的杂草、落叶、还有少量人畜的粪便,散发出并不好闻的气味。旁边还散乱地堆着不少草木灰。
“女君,按您的吩咐,收集了这些。”稷指着土坑,“只是……时日尚短,恐怕还未能沤熟成肥。草木灰倒是存了不少,都是各家烧灶积攒下来的。”
瑛蹲在土坑边,用手拨弄了一下坑里半腐烂的杂草混合物,又捻起一把灰白色的草木灰,仔细看了看。
“草木灰是好东西。”她站起身,对围拢过来的属民们说,“它能让贫瘠的土壤变得松软,让粟苗长得更壮实,穗子结得更大!司徒,待会儿选好的种子下地前,用草木灰拌一拌!就像这样——”
瑛说着,走到旁边一个空的藤编簸箕旁,抓了一把稷刚刚搬来的草木灰,均匀地撒在簸箕底部。
然后她拿起一小把刚选出来的饱满粟种,轻轻洒在灰上,双手端起簸箕,熟练地颠簸摇晃起来。
金黄的粟粒在灰白色的草木灰中翻滚跳跃,很快,每一粒种子都均匀地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衣。
“看,这样拌过灰的种子,种下去后,出苗更齐整,苗也更壮实,不易被虫鸟啄食,还能防些小病害。”瑛将簸箕递给旁边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妇人,“记住了吗?所有种子,下地前都要这样拌一层草木灰!”
“记……记住了!女君!”那妇人连忙接过簸箕,仿佛捧着什么珍宝。
“至于这些堆肥坑,”瑛指着那几个浅坑,“太浅了,堆得也太松散。这样沤出来的肥,力道不够。司徒,安排人手,把坑挖深!至少一人深!把杂草、落叶、粪便,一层一层铺进去,每铺一层,撒上一层土!最上面用厚土封严实!让它慢慢沤熟!这是给明年、后年备下的肥力!陶邑地薄,要想年年有收成,光靠草木灰不够,必须养地!要休耕轮作!”
“休耕轮作?”司徒稷和周围的属民又是一愣。这词听着新鲜。
“就是不能年年都在同一块地里种同一种庄稼!”瑛解释道,语气不容置疑。
“土地也像人,会累,会乏。今年种了粟的地,明年就让它歇一歇,种上菽。菽的根瘤能养地。后年,再种粟。或者今年种粟的地,明年就让它彻底荒着,长草,我们把草割下来堆肥,或者放火烧了,草木灰还田,这叫火耕养力!轮换着来,土地才有劲,才能多打粮食!”
禾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听着瑛的话,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种了一辈子地,只知道埋头苦干,地力一年不如一年,却从未想过还有这般“让地歇气”的道理。
他忍不住插嘴问道:“女君,那……那今年,我们这点熟地,该种啥?又该让哪块地歇着?”
瑛的目光投向坡上那片有限的田地,又看了看远处那片刚刚排干积水的洼地淤泥区,沉吟片刻,果断道:“坡上那几十亩熟地,土质稍好,但连年耕作,地力已乏。今年,一半种粟,一半种菽!粟是我们活命的主粮,菽能养地,豆子也能充饥!至于那片新排干水的洼地……”
她指着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淤泥,“土是黏了些,但淤积多年,底下腐殖质厚,肥力足!虽然今年可能还太湿,不宜种主粮,但可以试着撒些耐湿的黍种下去!黍子不挑地,长得快!哪怕收成只有熟地的一半,也是白捡的粮食!”
“种黍?在……在烂泥地里?”禾和几个老农都瞪大了眼睛,觉得这想法太大胆了。
“不是烂泥地了!”瑛斩钉截铁,“水排干了,日头晒几天,再翻一翻,就能下种!总比让它荒着长草强!司徒,安排人手,把新开出来的沟洫再疏通一遍,确保洼地不再积水!等日头把地皮晒硬些,就组织人下去翻地!就用我们带来的新耒耜!”
说到农具,瑛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她走到堆放农具的角落,拿起一把从唐邑带到都城又带来陶邑的新制木耒。
这把耒的木柄更长更直,耒尖是用一块精心磨制的坚硬青石片绑缚而成,比陶邑原有的那些磨损严重的石片要锋利坚固得多。
更重要的是,在耒柄靠近耜头的位置,横着绑了一根结实的短木棍。
瑛将新耒递给启:“君侯,试试这个。”
启接过新耒,入手感觉比之前用的轻便趁手不少。他学着瑛之前的示范,将耜尖插进旁边一块被踩得硬实的泥地里,然后,在瑛的示意下,抬起脚,踩在了那根横绑的木棍上!
“用力往下蹬!”瑛喝道。
启依言,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都压在那根横档上,借助杠杆的力量,只听“噗嗤”一声,锋利的青石耜头深深地、轻易地就切入了坚硬的土层!
远比之前他用旧耒费力撬动要轻松得多,效率也高得多!
“这……!”启又惊又喜。
“这叫‘踏耒’!”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有了这踏脚横木,一人之力,可抵过去两人!翻地、开沟、起垄,省力又快捷!司徒,组织人手,按这个样式,把我们带来的其他新耒都绑上踏木!另外,把族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和石匠找出来!康伯,把我们从都城带来的几块备用青石料也拿出来!让他们抓紧时间,仿制!能多打一把,我们春耕就多一分力气!”
稷看着启轻松地用踏耒翻开坚硬的土地,又惊又喜,连声应诺:“诺!诺!小人这就去办!好家伙,这踏木真是神了!”
禾等几个老农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一辈子用直耒,弯腰弓背,全靠手臂和腰力死扛,何曾想过还能用脚蹬?这省力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
“女君……这……这法子……”禾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是都城里的新学问吗?”
瑛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阳瞿那座宏伟的都城和其中保守的庙堂,她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都城?都城的后稷官们,还在抱着古礼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呢。这些法子,是予在唐邑,跟着老农们一点一点摸索、试出来的!陶邑,就是我们新的试种之地!”
她收回目光,环视着眼前一张张充满期盼、带着敬畏的面孔,声音沉凝有力:“种子,要选最好的!肥力,要想办法积攒!土地,要轮换着养!工具,要学着改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片被大水泡烂、被所有人看不起的陶邑,扎下根,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君侯与予,与诸位同在!春耕,就从今日始!谁愿随予下地?”
“我!”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为君侯!为女君!为咱陶邑!”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应和声。
禾第一个抓起了旁边一把绑好了踏木的新耒,布满皱纹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老朽这把骨头,还能再拼一把!女君,您指哪块地,老朽就去翻哪块!”
启看着群情激昂的属民,看着身边阿姊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侧影,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中激荡。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柄带着踏木的新耒,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开——地——!”
阳光下,新制的踏耒第一次深深刺入陶邑贫瘠而渴望新生的土壤。
饱满的、裹着草木灰的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撒入翻开的垄沟。
远处那片刚刚褪去积水的黑淤洼地里,也响起了试探性的、带着希望的翻土声。
陶邑的春天,在这片曾被遗忘的泥沼边缘,艰难而倔强地扎下了第一缕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