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启就被茅屋外隐约的嘈杂声惊醒。他揉着酸涩的眼睛坐起身,身下粗糙的草席硌得他浑身不自在。透过低矮门洞的缝隙,他看到外面人影晃动,稷沙哑却带着一股急切劲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快!都麻利点!把家伙什都带上!女君说了,赶在日头毒起来前多干些!……二牛,你那石锛绑牢靠了!……三婶子,你家那小子能跑腿了,跟着去递个水也好……”
启连忙起身,胡乱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深衣,走出低矮的茅屋。
清冷的晨风带着泥沼特有的水腥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不少。
坡下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二三十号人,大多是青壮男子,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昨日没有的、带着点期盼的亮光。
他们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工具:磨损严重的木耒耜、绑着粗糙石片的石斧、边缘发钝的蚌镰,还有几把用树枝削尖做成的简陋木矛,大概是用来防备野兽的。
几个半大的孩子和几个看起来还算健朗的妇人也在其中,手里提着破陶罐或草绳编的网兜。
瑛站在人群前,一身利落的深色葛布短褐,长发简单地用草绳束在脑后,完全不同于在都城的装扮。
她正低声和稷说着什么,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和那些破败的工具。看到启出来,她微微颔首:“阿弟醒了?正好,一同去淤水河边。”
启点点头,努力挺直腰板,跟在瑛的身后。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那些瘦弱的属民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这位年幼的君侯,但眼角余光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一行人沉默地走下土坡,踏进那片被晨露打湿的荒草和泥沼地。
脚下泥泞湿滑,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泥水很快浸透了启单薄的丝履,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都有些打颤。
他强忍着不适,紧紧跟着瑛的背影。
稷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指着周围的地势,向瑛低声解释着去年洪水漫溢的范围和几个特别凶险的溃口处。
淤水河在晨雾中露出了它浑浊狰狞的面目。河面比启想象的要宽,水流看似平缓,但河岸两侧泥土松软,被冲刷得沟壑纵横,不少地方裸露出盘虬的树根,显示着河水反复侵蚀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淤泥**气味。
瑛停下脚步,目光沿着河岸上下游仔细逡巡。
她先是蹲下抓起一把河岸边的泥土捻开观察,而后走到被河水冲刷出的低洼处,用脚试探深浅,最后又望向远处那片被荒草覆盖的、明显低洼下去的大片区域。
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线条。
启和稷,以及后面跟着的属民们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仿佛她指尖划过的空气,能决定这片土地的生死。
启看着瑛那沉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心中那点因为寒冷和不适带来的委屈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定感。阿姊……总是知道该做什么。
良久,瑛直起身,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带着期盼和茫然的脸,最后落在稷身上:“司徒,取几根长杆来,要直的。再找些韧性好的草藤或树皮绳。”
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吩咐几个腿脚快的少年去砍伐合适的木杆。
瑛则走到那片低洼的荒草丛前,指着它对稷和启说:“君侯,司徒,你们看这片洼地,低于河岸,又低于我们落脚的高坡。去年大水,这里必是首当其冲,积水难退,成了死水潭,滋生蚊蝇病气,也白白浪费了水土。”
启顺着瑛的手指望去,那片洼地确实荒草格外茂盛,但草色发黑,带着一种不健康的黏腻感。
“女君的意思是?”稷疑惑地问。
“光堵不行,得疏!”瑛的声音清越有力,在空旷的河岸边回荡
“我们人力有限,筑不起高大的堤坝将整条淤水河拒之门外。但我们可以因势利导!其一,在这片洼地与淤水河之间,选一个地势最低、土质相对坚实的地方,挖一条深沟!”
她用手比划着,“沟不必太宽,但要深!将洼地里的积水,通过这条沟,排入淤水河!让死水活起来!这样既能排掉积水,减少病患,又能让这片洼地露出干土,日后或可尝试开垦!”
这时,少年们扛着几根削好的、笔直的木杆跑了回来,还抱着一大捆剥好的树皮搓成的绳索。
瑛接过一根长杆,将其用力插入她选定的、靠近洼地边缘的一处泥地里。
“康伯,司徒,过来帮忙!”瑛招呼着,“再取一根杆子,插到河岸边那个位置!”她指向靠近淤水河的一处河岸。
康伯和稷连忙照做,将另一根长杆插在瑛指定的河岸边。
瑛拿起绳索,将绳索的一端紧紧系在洼地边那根长杆的顶端,然后拉着绳索,走到河岸边的长杆旁,将绳索的另一端同样系在这根杆子的顶端。一条绷直的绳索,赫然连接了洼地和河岸!
“看到这条线了吗?”瑛指着绷直的绳索,对围拢过来的属民们大声说,“就沿着这条绳线指引的方向,从这里,”她跺了跺脚下靠近洼地的泥地,“一直挖到河岸边!挖出一条能让水流过去的沟!沟要挖得比洼地最低处更深!挖出来的土,就近堆在沟的两侧,稍加夯实,也能起到一点点阻挡河水倒灌的作用!这就是我们今日要做的第一件事!”
人群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挖沟排水?这法子……听起来似乎可行?但看着那两杆之间不算短的距离,再看看自己手里破旧的工具,不少人脸上又露出了畏难和怀疑的神色。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微驼着背的老者挤到前面,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正是启在人群中注意到的老农禾。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根绷直的绳索,又看看瑛,犹豫着开口,声音沙哑:
“女君……恕老朽多嘴。这法子……真能行?淤水河的脾气,老朽在这陶地活了几十年,是知道的。它涨起来,可是六亲不认!您说的这沟……挖是能挖,可万一……万一沟挖通了,大水倒灌进来,岂不是……岂不是引狼入室,淹得更快?”
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老陶邑人的疑虑。百十年都这么淹着,靠天吃饭,靠命熬过去,突然来个年轻的女君,说要挖沟治水?能行吗?
稷脸色一变,呵斥道:“禾!休得胡言!女君自有道理!”
瑛却抬手制止了稷,她走到老农禾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老丈担忧得有理。予问你,去年秋汛,这片洼地的积水,最后是自己退去的吗?退去用了多久?退去后,地里可还能种东西?”
禾被瑛问得一怔,回忆了一下,苦涩地摇头:“回女君……哪能自己退干净啊!最深的地方,泡了小半年,直到冬里上了冻……开春化了冻,还是烂泥塘,长不了庄稼,只能长些水草烂苇子……”
“这就是了。”瑛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既是说给禾听,也是说给所有心存疑虑的属民听。
“死水不排,地永远是烂泥塘!我们挖沟,不是要引河水进来淹地,而是要趁现在枯水时节,河水水位低,把洼地里的陈年积水排出去!等我们把沟挖好,洼地的水位低了,就算夏汛河水上涨,只要不是滔天洪水,我们堆在沟边的土垄也能挡一挡。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了这条沟,下次再淹,水就能顺着沟更快地流回河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淤积成死水!明白了吗?”
她的解释清晰直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没有再反驳,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退回了人群中。其他属民脸上的疑虑也消散了不少。
“司徒!”瑛不再耽搁,声音陡然转厉,“分派人手!力气大的壮劳力,负责挖沟!沿着绳线,分段同时开挖!妇人和半大孩子,负责将挖出的泥土运到沟边堆垒!老人负责照看工具、送水!康伯,你带几个人,去砍些更粗壮的树干回来,在靠近河岸的沟口处,给予打几根结实的木桩下去!要深!要牢!等沟挖通了,木桩能拦住些顺水冲下来的杂物,也能稍微稳固沟口!”
“诺!”稷和康伯齐声应命,立刻行动起来。人群被迅速分成了几拨。
吆喝声、挖泥声、脚步声、泥土被搬动倾倒的声音瞬间打破了清晨河岸的寂静,一场与淤水争地的战斗正式打响。
启站在瑛的身边,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时有些无措。他能做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瑛。
瑛的目光正紧紧盯着沟渠开挖的进度,不时出声指点:“这里土松,挖深些!”“那边堆土要踩实,别松松垮垮的!”她察觉到启的目光,转过头,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严厉的期许:“君侯,站着看,不如动手做。去拿把耒,跟着他们一起挖土。”
“予……予?”启愣住了。挖土?他从小到大,连锄头都没摸过。
他看着那些青壮汉子挥舞着简陋的工具,在泥地里奋力挖掘,汗水混着泥浆从他们黝黑的脸上淌下,手臂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那活儿看着就沉重无比。
“你是君侯,是陶邑之主。”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脚下的每一寸土,都是你的责任。你的子民在为你、为他们自己的活路拼命,你岂能袖手旁观?拿起工具,与他们一起流汗!让他们看到,他们的君侯,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是与他们同甘共苦的领路人!”
瑛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启的心上。他想起了昨日阿姊说的“你的土,你的民”。他咬了咬牙,目光扫过人群,看到稷正将一把闲置的木耒递给一个累得直喘气的汉子。
启大步走过去,在稷和那汉子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那把沾满泥浆的木耒柄。
“司徒,予来试试。”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君侯!这……这如何使得!这粗重活计……”稷吓了一跳,连忙劝阻。
“使得!”启打断他,模仿着旁边一个汉子的姿势,将木耒那尖锐的一端用力插进被阳光晒得半干的泥地里,然后双手握住木柄,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扳。
泥土远比他想像的要坚硬板结!木耒只撬起一小块土疙瘩,沉重的反作用力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生疼,差点脱手将木耒扔掉。
周围几个正在挖土的汉子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君侯笨拙的动作。
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用力过猛,一半是羞窘。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但他没有退缩,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木耒插进泥土,这一次,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用脚踩在耒的横档上,借助全身的重量向下压!
“嘿!”一声闷哼,一大块泥土终于被撬了起来!启只觉得双臂酸痛,胸口发闷,但一股从未有过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顾不上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又奋力将木耒插向下一处。一下,两下……启的动作依旧笨拙生硬,效率远不如旁边的汉子。
沉重的木耒很快磨红了他娇嫩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混着溅起的泥点,在他白皙的脸上画出一道道污痕。昂贵的丝履早已被泥浆裹满,沉重的深衣下摆也沾满了泥水,沉重地拖拽着他的步伐。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每一次挥动木耒都用尽全力。
最初那些惊讶、甚至带着点看笑话意味的目光,渐渐变了。
汉子们看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小君侯,为了他们这片烂泥地,像个真正的农人一样在泥浆里挣扎、流汗,手上磨出了红痕也不停歇。
那笨拙却异常认真的身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他们麻木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个离启最近的、皮肤黝黑的汉子,看着启又一次因为用力过猛而踉跄了一下,忍不住低声道:“君侯……您……您慢点,省些力气。这活儿急不得。”
启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泥混合物,冲那汉子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狼狈却异常真诚的笑容:“无妨,予……予能行!大家一起使劲,早点把沟挖通!”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附近几个埋头苦干的人耳中。
那黝黑汉子愣了一下,看着启那沾满泥污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他不再说话,只是闷哼一声,抡起自己手里的石锛,更加卖力地砸向脚下顽固的泥土。
“嘿哟!”“加把劲!”“为君侯!为咱自己!”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渐渐在工地上响起,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干劲和生气。连那些负责运土的妇人和孩子,脚步都似乎轻快了一些。
老农禾拄着木棍,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看着那个在泥地里笨拙挣扎的少年君侯,看着他那身沾满泥浆的华服,看着他磨红的手掌和认真的眼神。浑浊的老眼里,最初深深的疑虑,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一点点地消散了。
他默默地放下木棍,走到一个挖土的汉子身边,沙哑着嗓子道:“给老朽一把蚌镰,老朽……也来松松土!”
日头渐渐升高,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沉重的喘息声和工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沟渠在众人的奋力挖掘下,一点点地向前延伸。靠近洼地的那一端,浑浊发黑的积水,开始顺着刚刚挖出的浅沟,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着河岸方向流淌。
瑛站在沟边,指挥着康伯带人将几根碗口粗的树干用石斧削尖下端,然后合力抬起,喊着号子,“咚!咚!咚!”地重重夯打进靠近河岸的沟口泥地里,作为稳固沟口的木桩。她脸上也沾了泥点,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颊边,但眼神锐利如初,紧盯着每一处关键节点。
启早已累得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每一次挥动木耒都像是举着千斤重担,手掌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掌心竟已磨出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
但他看着那缓缓流动的积水,看着身边那些同样汗流浃背却眼神越来越亮的属民,看着远处阿姊沉静指挥的身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疲惫、疼痛和巨大满足感的暖流,充盈着他的胸腔。
他不再是那个在阳瞿深宫中惶惑无助的少年,他是陶邑的君侯,他正在用自己的双手,为他的土地,他的属民,挖出一条活路!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再次将木耒狠狠插进泥土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后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