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登基攻略》 第1章 第 1 章 帝均的灵柩停在阳瞿最高的土台上,九重素麻垂落,在带着寒意的春风里飘荡。十三岁的启跪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额头抵着泥土,咸涩的泪水混着尘土滚落。他不敢抬头看那巨大的棺椁,只觉得那沉重的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父亲……那个总是带着淡淡草木清冽气息、会拍着他肩膀教他辨识星图、会在冬日里把暖手陶炉塞给他的父亲,真的躺在里面,再也不会睁眼了吗? “阿弟,”清越而又沉稳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直起身来。你是帝子,莫失了仪度。” 启微微侧过头,泪眼朦胧里看到跪在他身侧的阿姊瑛。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粗麻孝服,身姿却挺得笔直如松。她的眼眶也是红的,却没有一滴泪落下,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是启看不懂也学不会的坚毅。启心头那巨大的惶恐和茫然,似乎在这目光的注视下,被强行压下去了一点点。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挺起瘦弱的脊梁。 “阿姊……”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父亲……他……” “父亲归于星辰了,”瑛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启的心上,“他成了天上的帝星,会一直看着我们。所以,阿启,更要挺起胸膛,莫让他失望。”她放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伸过来,在宽大的麻衣袖袍遮掩下,用力握了握启冰凉微颤的手。那一点温热和力量,成了启此刻唯一的支撑。 沉重的丧钟终于停歇,呜咽的陶埙声也归于沉寂。巨大的悲哀似乎被这冗长繁复的仪式所凝固。新任天子制,这时当称帝制了,是帝均的长子。他踏着沉重的步伐,在祭司们吟诵的古老祷词中,一步步登上象征最高权力的土台。他穿着新制的玄色麻衣,衣襟袖口绣着代表日月的朱红纹样,年轻的脸上带着刻意为之的肃穆与威仪,眼神扫过台下匍匐的臣民和宗室,最终落在幼弟启身上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辨,旋即移开。 “天命在兹,承帝均之德,继先祖之业,嗣天子位……”帝制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宣告着新纪元的开始。冗长的祷文和颂词之后,便是权力的重新划分。当天子的声音清晰地念出“封幼弟启于陶邑”时,跪在瑛身后的几位老臣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陶邑。那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启的心里。他听过那个地方,在都城西北很远很远的地方,靠近大河下游的沼泽边缘。 传回来的消息里,那里地广人稀,多是未经开垦的荒原,夏涝冬旱,野兽出没,是出了名的贫瘠苦寒之地。封到那里……阿兄是觉得他碍眼了吗?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诺。”启艰难地叩首,声音干涩地应命。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高台上的兄长。一种被抛弃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他身边那个挺直的身影动了。瑛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仪态深深俯首,额头触地,声音清亮而坚定:“君上!” 高台上的天子目光一凝,落在瑛身上:“瑛妹,何事?” “启弟年少,骤然远赴陶邑,恐水土不服。”瑛抬起头,目光迎向高台上那双审视的眼睛,“瑛身为阿姊,愿请随行,为启弟照料起居,待其熟悉一方水土,诸事稳妥,再行返回唐地。恳请君上允准!” 此言一出,广场上顿时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陶邑偏远苦寒,远离权力中心,这位帝女竟主动请缨前往?唐伯羲的封地唐邑,可是有名的富庶之地,物产丰饶。她放着唐邑的安逸日子不过,要去那等荒僻之地吃苦? 天子锐利的目光在瑛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中看出一丝犹豫或勉强。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坦然的坚定。一个女子……还是个嫁出去的女子,终究掀不起什么风浪。去照顾一下那个不成器的幼弟也好,省得留在都城碍眼。天子眼中那丝审视很快被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取代。 “准。”天子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随意,“手足情深,理当如此。待启弟熟悉陶地,瑛妹自可归唐。” “谢君上恩准!”瑛再次叩首,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应下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启猛地侧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阿姊。巨大的委屈和恐慌尚且在胸腔里翻腾时,当即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淹没——那是溺水之人骤然抓住浮木的酸楚和依赖。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夯土地上。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启和瑛的车队便已停在宫城侧门外。没有盛大的送别仪式,只有几辆简陋的牛车,装载着瑛这三日紧急令家臣采买来的物资。 “女君,你看,”瑛身边一个穿着葛布短衣、手脚麻利的老家臣指着牛车,语速飞快地低声禀报,“这是上好的粟种、黍种,还有唐地那边传来都城的耐旱菽种,都用新编的草席裹了,防潮。这几捆是先前从唐邑带来的耒耜,木柄都打磨光滑了,还配了几把石斧和蚌镰。桑苗选了根壮叶好的,一共五十株,都用湿泥裹了根,用草绳捆扎得结实,路上得勤洒水。” 瑛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些关乎生存根本的物件,微微颔首:“盐呢?” “在这里,女君,”另一个年轻些的仆役连忙捧过几个厚实的粗陶罐,罐口用湿泥和草叶封得严严实实,“都是上好的青盐块,按您的吩咐,多备了些。”盐,在这时代是维系生命和体力的硬通货,更是重要的交易物资。 “布帛,”老家臣又指向另一辆车上码放整齐的几卷,“粗葛布十卷,细麻布两卷,还有些零散的鞣制好的熟皮子,御寒补衣都用得上。”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女君吩咐的竹简、刻刀,还有空白骨甲,都收在那口小漆箱里了。日常用的陶鬲、陶罐、陶碗也备了几套。” 启站在一旁,看着这些陌生的、带着浓厚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物件被一样样搬上牛车,心头一片茫然和沉重。他穿着细麻布缝制的素色深衣,腰间悬着一块象征身份的玉珏,与眼前这些粗糙的、只为生存而存在的工具格格不入。他忍不住小声问瑛:“阿姊,我们……真的要去陶邑吗?那里……听说只有野草和泥沼……我们会死在那里吗?”少年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对未来的无措。 瑛转过身,走到启面前,她比启高半个头。她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手指,仔细地替启整理了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歪斜的衣襟领口。她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启,”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启耳中,也落入旁边忙碌仆役的耳中,“天子封你于陶,是命你为一方之主。陶邑再贫瘠,那也是你的土,你的民。他们仰赖你,如同禾苗仰赖天雨。若连你都心生畏惧,觉得那是一片死地,那些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陶邑属民,又该如何活下去?他们心中的‘天’,岂不是塌了?” 启怔怔地看着阿姊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沉甸甸的责任。他嗫嚅着:“可是……我……我不懂种地,不懂治水,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就像父亲当年教你辨识星辰方位,教你礼乐射御。现在,你要学的是如何让你的土地长出粟米,如何让你的属民在洪水退去后重建家园。这是比星象更实在的学问,关乎生死。阿姊陪你一起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装满种子的草席、崭新的农具,“你看这些粟种,它们埋进土里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熬过寒冬,是否能迎来春雨。但它们依旧沉默地等待,积蓄力量。启,你比一粒粟种拥有的力量,要大得多。” 启看着阿姊坚定的眼神,又看看车上那些代表着希望的种子和工具,少年心头的恐惧似乎被这沉甸甸的话语和实物稍稍驱散了一些,虽然前路依旧迷茫如浓雾,但至少,身边有阿姊在。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努力想学阿姊那样挺直脊梁。 “好了,”瑛最后检查了一遍物资,确认无遗漏,对老家臣道,“启程吧。路上警醒些。” 沉重的牛车发出吱呀的呻吟,碾过阳瞿城清晨微湿的街道,缓缓驶出高大的夯土城门。 启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忍不住掀起粗麻布车帘,回望那座越来越远的巨大城郭。 巍峨的宫室在晨曦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那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此刻却将他远远地抛离。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失落再次涌上心头,他放下车帘,紧紧攥住了拳头。 瑛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似乎对外面的世界毫不在意。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车轮辘辘,载着少年帝子的惶惑与帝女的沉静决心,驶向一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贫瘠土地。车窗外,初升的阳光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广袤而荒凉的原野上,预示着漫长而艰难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阿弟,”瑛忽然睁开眼,看向依旧沉浸在离别愁绪中的启,她的声音在单调的车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有力,“看着前方。陶邑不是我们的终点,它是你的起点。把你的目光,从过去的宫阙,投向未来的田野。” 第2章 第 2 章 牛车吱呀作响,在越来越泥泞难行的土路上颠簸了不知多少日。 启早已被颠得骨头散了架,最初的惶恐和离愁被漫长路途的枯燥与疲惫取代,只剩下麻木。 车窗外,景象愈发荒凉。高大的城邑、整齐的阡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芦苇荡,以及大片裸露着灰黑色泥浆的低洼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腥气和腐烂植物的味道。 “阿姊,我们……快到了吗?”启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他掀起车帘,看到的依旧是茫茫的荒地和水泽。 瑛也看着窗外,眉头微蹙,仔细扫视着这片即将成为启封地的土地。她没直接回答启的问题,反而对赶车的老家臣道:“康伯,留意附近有无炊烟,或者开垦过的田垄痕迹。” 老家臣康伯眯着眼眺望片刻,摇了摇头:“回女君,目力所及,尽是荒草和浅沼。水汽太重,怕是难见人烟。” 启的心沉得更厉害了。就在这时,牛车猛地一歪,右侧车轮深深陷入一片看似硬实、实则松软的泥沼中。拉车的牛奋力挣扎,发出沉闷的哞叫,溅起的黑泥点子甩了车厢一身。 “停车!”瑛果断下令,率先跳下车。启也慌忙跟着下来,一脚踩进冰冷的烂泥里,昂贵的丝履瞬间污浊不堪。 康伯和几个年轻仆役、护卫立刻围上来,有人推车,有人奋力拽牛,各样的声音混作一团。折腾了好一阵,牛车才带着一身污泥,狼狈地挣脱出来。 “阿姊,你看!”启指着他们刚刚陷车的地方,声音带着惊恐。 那看似普通的黑色泥浆,此刻正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将他们挣扎的痕迹吞噬,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原状,只留下几个浑浊的气泡。 “是淤沼,”瑛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有所料,“这地方,怕是刚经过大水不久,退水后留下了这些陷阱。”她抬头,目光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一条在荒草间蜿蜒的浑浊河道,“那条河,就是陶邑的心腹大患吧。” 又艰难前行了小半日,在夕阳将泥沼染成一片暗金时,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抹人烟。 几十座低矮得几乎匍匐在地上的草屋,胡乱地聚集在一片地势稍高的土坡上。 房屋大多歪斜破败,不少屋顶漏着大洞。土坡边缘,还残留着深色的泥痕线,显然,不久前才被淹过。 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带着一股湿柴和野菜混合的寡淡气味。 几个穿着破烂葛衣、面黄肌瘦的孩子躲在屋角,怯生生地打量着这支陌生的队伍。 几个同样瘦骨嶙峋的成年男女闻声探出头,脸上没有欢迎,只有深深的惶惑和戒备。 启被眼前这幅景象彻底震住了。 这……这就是他的封地?这就是他的子民?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紧抓住了瑛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阿姊……这……我们怎么办?他们……他们会听予的吗?” 他第一次下意识地用了“予”这个更符合诸侯身份的自称。 瑛没有立刻回答,她挺直脊背,目光沉稳地扫过那些惶恐的属民,最后落在一个看起来稍显体面些、正从最大一间茅屋里匆匆走出来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葛布深衣,腰间系着一根草绳。 瑛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压抑的寂静:“此地,可是陶邑?” 那中年男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是个女子主事。他目光快速扫过瑛沉静的脸,又落到她身后衣着明显华贵却一脸惶惑的少年启身上,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瞬间堆起混杂着敬畏、惶恐和期盼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额头触地: “陶邑司徒,稷,拜见君侯!拜见女君!”他身后那些探头探脑的属民,无论男女老少,见状也呼啦啦跪倒一片。 启被这阵仗弄得更加手足无措,脸都白了,求助地看向瑛。 瑛轻轻拍了拍启的手背,示意他镇定,然后目光落在那位自称司徒的中年男子身上,语气沉稳:“司徒请起。君侯初至,先寻个落脚处,再召此地主事者前来叙话。另,车上有几罐盐,取些出来,分与众人,权作君侯初临之礼。” “盐?”跪在地上的属民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稷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随即化为更深的敬畏和感激,声音发颤:“谢……谢君侯恩典!谢女君恩典!” 他连忙爬起来,指挥着几个激动得手脚发软的青壮去搬盐罐。 瑛不再多言,示意康伯等人照看车辆物资,然后便带着依旧有些魂不守舍的启,跟着稷走向那间最大的茅屋。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烟火气。地上铺着草席,角落堆着些简陋的农具,几把磨损严重的木耒耜、石斧和蚌镰。一个瘦削的妇人正慌乱地用破布擦拭着矮小的木案。 “君侯,女君,地方简陋,实在……实在委屈了。”稷搓着手,满脸窘迫。 “无妨。”瑛径直在木案旁铺着的草席上跪坐下来,姿态沉稳,“司徒,坐。君侯,请坐。” 启学着瑛的样子,有些僵硬地跪坐下去。 瑛开门见山:“司徒,君侯与予初来乍到,对陶邑一无所知。你在此地多年,此地情形如何?人丁几何?土地如何?水患几何?存粮几何?有何难处?一一道来,不必隐瞒。” 稷看着眼前这位眼神锐利、气势沉凝的女君,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开始艰难地描述: “回女君……陶地……唉,”稷又重重叹了口气,“人丁?登记在册的,原有一百零三户,约五百余口。可去年秋汛,大河上游决口,水漫过来……大水冲毁了二十几户房屋……死了三十几个壮劳力!大水退后,又有十几户熬不过冬,病饿而死,或逃荒去了。如今……如今只剩下不到七十户,三百余口了。”他说着,眼圈发红。 瑛面无表情地听着。启则听得心惊肉跳。 “土地呢?”瑛追问。 “土地……”稷苦笑,“女君一路也看到了,多是低洼淤沼。能勉强耕种的地,不足千亩。土质贫瘠,雨水稍多就涝,天旱就板结。最要命的是那条淤水河,”他指向窗外,“它就是悬在陶邑头顶的刀!每年夏秋,必涨水漫灌。去年那场大水,把坡下几十亩粟地全泡烂了!” “存粮?”瑛的声音依旧平稳。 稷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呐:“几乎……几乎没了。去年收成不好,大水又毁了地,秋粮颗粒无收。去岁冬和今春,全靠挖野菜、草根,捞点鱼虾勉强糊口。坡上谷仓……早就空了。若不是女君今日带来盐……小人,小人真不知如何向君侯交代了……”他声音哽咽。 启看着这位地方小官佝偻的背影,听着他绝望的叙述,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下意识地看向瑛,阿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眸深处,锐利的光芒凝聚。 瑛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角落里那堆农具旁。她拿起磨损严重的木耒,抚过磨平的尖端;掂了掂绑缚松动的石斧;捡起边缘豁口的蚌镰。 “农具破败,不堪大用。”她放下蚌镰,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稷心上,“靠这些,如何开垦荒地?如何应对水患?如何养活这三百余口?” 稷羞愧:“女君明鉴……实在是没有好料,请不起好匠人……” 瑛没有再责备,目光转向窗外:“靠天吃饭,靠河吃饭,却制不住水,开不出田,存不下粮。人丁凋零,工具废弛。陶地之困,首在水患,次在农事,再次在储粮不足,人心惶惶。”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稷,也看向启:“君侯既至,陶邑便不再是弃地!当务之急有三!” 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力,在这昏暗破败的茅屋里回荡。 “其一,兴修水利!不能再坐等水来淹!司徒,你明日一早,召集所有能动的青壮男子,带上还能用的工具,随予沿淤水河实地勘察!找出易决口、易泛滥的河段,找出地势低洼易积水之处。挖沟渠,排积水!在坡地高处,筑土围子,垒简易堤坝,先把人丁和田地护住!不求一劳永逸,但求今年夏汛,能少淹几户,少毁几亩地!” 稷听得眼睛发亮,又迟疑:“女君……挖沟筑坝,要人要力……大家饿着肚子……” “粮食予来想办法!”瑛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车上有粟种,有菽种!但那是种子,是明年的希望,一粒都不能动!康伯!” 老家臣康伯立刻应声进来。 “把我们带来的那几卷粗葛布,还有熟皮子,取出一半来!明日交给司徒!司徒,你拿着这些,立刻派人,去邻近稍富庶些的村落或者小邑!用这些布和皮子,换!换他们多余的、陈年的粟米、黍米!不拘多少,能换一点是一点!告诉他们,陶地君侯启到了,这是君侯以物易物,公平交易!态度要谦和,也要拿出属官的体面!换回的粮食,优先供给参与挖沟筑坝的青壮!妇孺老弱,继续采集野菜,去淤水河捕鱼捞虾,尽量补充!” “诺!诺!小人明白!”稷激动得声音发颤,连连应诺。 瑛的目光转向启:“君侯,换粮时,以君侯的名义。这是君侯为陶邑子民做的第一件事。记住了吗?” 启看着阿姊灼灼的目光,用力点头:“予记住了,阿姊!以予的名义!”一股奇异的暖流冲散了胸口的沉郁。 “其二,改良耕作!”瑛继续部署,语速极快,“陶地土质差,水患多,更要精耕细作!司徒,待水患稍缓,立刻组织人手,将带来的新粟种、黍种、耐旱菽种,选向阳、排水稍好的地块,试种下去!深耕细作,施草木灰肥!把带来的桑苗也选地种下!渔猎不能停,尤其是淤水河,结网、制叉,多捕鱼虾!” “其三,储粮备荒!”瑛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歪斜的谷仓,“谷仓太简陋!待沟渠挖好,立刻加固!地面垫高夯实,四壁加厚!从现在起,勒紧裤腰带,省下每一粒粮食!参与劳作的青壮,每日口粮定量发放!妇孺老弱的口粮精打细算!野菜、鱼虾都要晒干储存!司徒,你要亲自盯着,建立册子,记录每日进出!若有中饱私囊、克扣口粮者,”瑛的声音陡然转冷,“严惩不贷!” 稷被瑛这一连串清晰、务实、冷酷的指令震住了。他心中的敬畏和希望之火熊熊燃烧,扑通一声再次跪倒,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 “女君英明!小人稷,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君侯,按女君吩咐行事!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瑛的目光转向启,带着询问:“君侯,你看如何?” 启看着跪伏在地、激动不已的司徒,再看看阿姊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睛,胸中暖流奔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有力: “司徒请起。女君所言,即是予之意!陶邑诸般庶务,自今日起,便全权委托女君处置!司徒及所有属民,务必听从女君调遣!有功者,予必赏!有怠惰违令者,予必罚!”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坚定。 “诺!谨遵君侯之命!”稷声音洪亮地应道。 瑛看着启终于挺直了腰杆,说出了君侯该说的话,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她转向稷,语气不容置疑:“好了,司徒,事不宜迟。现在,带予去看看那条淤水河!君侯,请!” 夜色笼罩了这片贫瘠的土地。破败的茅屋内外,燃起了几堆篝火,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司徒稷匆忙召集人手、分发布匹皮货的忙碌身影,映照着康伯等人小心卸下种子农具的剪影,也映照着瑛、启和稷三人走向河边那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远处,淤水河在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微光。而此刻,在它身边,微弱的火种已经点燃,一场与天争、与水争、与饥饿争的艰难生存之战,在陶邑这片沉寂的泥沼边缘,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3章 第 3 章 天色微明,启就被茅屋外隐约的嘈杂声惊醒。他揉着酸涩的眼睛坐起身,身下粗糙的草席硌得他浑身不自在。透过低矮门洞的缝隙,他看到外面人影晃动,稷沙哑却带着一股急切劲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快!都麻利点!把家伙什都带上!女君说了,赶在日头毒起来前多干些!……二牛,你那石锛绑牢靠了!……三婶子,你家那小子能跑腿了,跟着去递个水也好……” 启连忙起身,胡乱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深衣,走出低矮的茅屋。 清冷的晨风带着泥沼特有的水腥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不少。 坡下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二三十号人,大多是青壮男子,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昨日没有的、带着点期盼的亮光。 他们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工具:磨损严重的木耒耜、绑着粗糙石片的石斧、边缘发钝的蚌镰,还有几把用树枝削尖做成的简陋木矛,大概是用来防备野兽的。 几个半大的孩子和几个看起来还算健朗的妇人也在其中,手里提着破陶罐或草绳编的网兜。 瑛站在人群前,一身利落的深色葛布短褐,长发简单地用草绳束在脑后,完全不同于在都城的装扮。 她正低声和稷说着什么,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和那些破败的工具。看到启出来,她微微颔首:“阿弟醒了?正好,一同去淤水河边。” 启点点头,努力挺直腰板,跟在瑛的身后。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那些瘦弱的属民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这位年幼的君侯,但眼角余光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一行人沉默地走下土坡,踏进那片被晨露打湿的荒草和泥沼地。 脚下泥泞湿滑,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泥水很快浸透了启单薄的丝履,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都有些打颤。 他强忍着不适,紧紧跟着瑛的背影。 稷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指着周围的地势,向瑛低声解释着去年洪水漫溢的范围和几个特别凶险的溃口处。 淤水河在晨雾中露出了它浑浊狰狞的面目。河面比启想象的要宽,水流看似平缓,但河岸两侧泥土松软,被冲刷得沟壑纵横,不少地方裸露出盘虬的树根,显示着河水反复侵蚀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淤泥**气味。 瑛停下脚步,目光沿着河岸上下游仔细逡巡。 她先是蹲下抓起一把河岸边的泥土捻开观察,而后走到被河水冲刷出的低洼处,用脚试探深浅,最后又望向远处那片被荒草覆盖的、明显低洼下去的大片区域。 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线条。 启和稷,以及后面跟着的属民们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仿佛她指尖划过的空气,能决定这片土地的生死。 启看着瑛那沉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心中那点因为寒冷和不适带来的委屈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定感。阿姊……总是知道该做什么。 良久,瑛直起身,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带着期盼和茫然的脸,最后落在稷身上:“司徒,取几根长杆来,要直的。再找些韧性好的草藤或树皮绳。” 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吩咐几个腿脚快的少年去砍伐合适的木杆。 瑛则走到那片低洼的荒草丛前,指着它对稷和启说:“君侯,司徒,你们看这片洼地,低于河岸,又低于我们落脚的高坡。去年大水,这里必是首当其冲,积水难退,成了死水潭,滋生蚊蝇病气,也白白浪费了水土。” 启顺着瑛的手指望去,那片洼地确实荒草格外茂盛,但草色发黑,带着一种不健康的黏腻感。 “女君的意思是?”稷疑惑地问。 “光堵不行,得疏!”瑛的声音清越有力,在空旷的河岸边回荡 “我们人力有限,筑不起高大的堤坝将整条淤水河拒之门外。但我们可以因势利导!其一,在这片洼地与淤水河之间,选一个地势最低、土质相对坚实的地方,挖一条深沟!” 她用手比划着,“沟不必太宽,但要深!将洼地里的积水,通过这条沟,排入淤水河!让死水活起来!这样既能排掉积水,减少病患,又能让这片洼地露出干土,日后或可尝试开垦!” 这时,少年们扛着几根削好的、笔直的木杆跑了回来,还抱着一大捆剥好的树皮搓成的绳索。 瑛接过一根长杆,将其用力插入她选定的、靠近洼地边缘的一处泥地里。 “康伯,司徒,过来帮忙!”瑛招呼着,“再取一根杆子,插到河岸边那个位置!”她指向靠近淤水河的一处河岸。 康伯和稷连忙照做,将另一根长杆插在瑛指定的河岸边。 瑛拿起绳索,将绳索的一端紧紧系在洼地边那根长杆的顶端,然后拉着绳索,走到河岸边的长杆旁,将绳索的另一端同样系在这根杆子的顶端。一条绷直的绳索,赫然连接了洼地和河岸! “看到这条线了吗?”瑛指着绷直的绳索,对围拢过来的属民们大声说,“就沿着这条绳线指引的方向,从这里,”她跺了跺脚下靠近洼地的泥地,“一直挖到河岸边!挖出一条能让水流过去的沟!沟要挖得比洼地最低处更深!挖出来的土,就近堆在沟的两侧,稍加夯实,也能起到一点点阻挡河水倒灌的作用!这就是我们今日要做的第一件事!” 人群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挖沟排水?这法子……听起来似乎可行?但看着那两杆之间不算短的距离,再看看自己手里破旧的工具,不少人脸上又露出了畏难和怀疑的神色。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微驼着背的老者挤到前面,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正是启在人群中注意到的老农禾。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根绷直的绳索,又看看瑛,犹豫着开口,声音沙哑: “女君……恕老朽多嘴。这法子……真能行?淤水河的脾气,老朽在这陶地活了几十年,是知道的。它涨起来,可是六亲不认!您说的这沟……挖是能挖,可万一……万一沟挖通了,大水倒灌进来,岂不是……岂不是引狼入室,淹得更快?” 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老陶邑人的疑虑。百十年都这么淹着,靠天吃饭,靠命熬过去,突然来个年轻的女君,说要挖沟治水?能行吗? 稷脸色一变,呵斥道:“禾!休得胡言!女君自有道理!” 瑛却抬手制止了稷,她走到老农禾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老丈担忧得有理。予问你,去年秋汛,这片洼地的积水,最后是自己退去的吗?退去用了多久?退去后,地里可还能种东西?” 禾被瑛问得一怔,回忆了一下,苦涩地摇头:“回女君……哪能自己退干净啊!最深的地方,泡了小半年,直到冬里上了冻……开春化了冻,还是烂泥塘,长不了庄稼,只能长些水草烂苇子……” “这就是了。”瑛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既是说给禾听,也是说给所有心存疑虑的属民听。 “死水不排,地永远是烂泥塘!我们挖沟,不是要引河水进来淹地,而是要趁现在枯水时节,河水水位低,把洼地里的陈年积水排出去!等我们把沟挖好,洼地的水位低了,就算夏汛河水上涨,只要不是滔天洪水,我们堆在沟边的土垄也能挡一挡。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了这条沟,下次再淹,水就能顺着沟更快地流回河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淤积成死水!明白了吗?” 她的解释清晰直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没有再反驳,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退回了人群中。其他属民脸上的疑虑也消散了不少。 “司徒!”瑛不再耽搁,声音陡然转厉,“分派人手!力气大的壮劳力,负责挖沟!沿着绳线,分段同时开挖!妇人和半大孩子,负责将挖出的泥土运到沟边堆垒!老人负责照看工具、送水!康伯,你带几个人,去砍些更粗壮的树干回来,在靠近河岸的沟口处,给予打几根结实的木桩下去!要深!要牢!等沟挖通了,木桩能拦住些顺水冲下来的杂物,也能稍微稳固沟口!” “诺!”稷和康伯齐声应命,立刻行动起来。人群被迅速分成了几拨。 吆喝声、挖泥声、脚步声、泥土被搬动倾倒的声音瞬间打破了清晨河岸的寂静,一场与淤水争地的战斗正式打响。 启站在瑛的身边,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时有些无措。他能做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瑛。 瑛的目光正紧紧盯着沟渠开挖的进度,不时出声指点:“这里土松,挖深些!”“那边堆土要踩实,别松松垮垮的!”她察觉到启的目光,转过头,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严厉的期许:“君侯,站着看,不如动手做。去拿把耒,跟着他们一起挖土。” “予……予?”启愣住了。挖土?他从小到大,连锄头都没摸过。 他看着那些青壮汉子挥舞着简陋的工具,在泥地里奋力挖掘,汗水混着泥浆从他们黝黑的脸上淌下,手臂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那活儿看着就沉重无比。 “你是君侯,是陶邑之主。”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脚下的每一寸土,都是你的责任。你的子民在为你、为他们自己的活路拼命,你岂能袖手旁观?拿起工具,与他们一起流汗!让他们看到,他们的君侯,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是与他们同甘共苦的领路人!” 瑛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启的心上。他想起了昨日阿姊说的“你的土,你的民”。他咬了咬牙,目光扫过人群,看到稷正将一把闲置的木耒递给一个累得直喘气的汉子。 启大步走过去,在稷和那汉子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那把沾满泥浆的木耒柄。 “司徒,予来试试。”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君侯!这……这如何使得!这粗重活计……”稷吓了一跳,连忙劝阻。 “使得!”启打断他,模仿着旁边一个汉子的姿势,将木耒那尖锐的一端用力插进被阳光晒得半干的泥地里,然后双手握住木柄,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扳。 泥土远比他想像的要坚硬板结!木耒只撬起一小块土疙瘩,沉重的反作用力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生疼,差点脱手将木耒扔掉。 周围几个正在挖土的汉子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君侯笨拙的动作。 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用力过猛,一半是羞窘。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但他没有退缩,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木耒插进泥土,这一次,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用脚踩在耒的横档上,借助全身的重量向下压! “嘿!”一声闷哼,一大块泥土终于被撬了起来!启只觉得双臂酸痛,胸口发闷,但一股从未有过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顾不上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又奋力将木耒插向下一处。一下,两下……启的动作依旧笨拙生硬,效率远不如旁边的汉子。 沉重的木耒很快磨红了他娇嫩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混着溅起的泥点,在他白皙的脸上画出一道道污痕。昂贵的丝履早已被泥浆裹满,沉重的深衣下摆也沾满了泥水,沉重地拖拽着他的步伐。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每一次挥动木耒都用尽全力。 最初那些惊讶、甚至带着点看笑话意味的目光,渐渐变了。 汉子们看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小君侯,为了他们这片烂泥地,像个真正的农人一样在泥浆里挣扎、流汗,手上磨出了红痕也不停歇。 那笨拙却异常认真的身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他们麻木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个离启最近的、皮肤黝黑的汉子,看着启又一次因为用力过猛而踉跄了一下,忍不住低声道:“君侯……您……您慢点,省些力气。这活儿急不得。” 启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泥混合物,冲那汉子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狼狈却异常真诚的笑容:“无妨,予……予能行!大家一起使劲,早点把沟挖通!”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附近几个埋头苦干的人耳中。 那黝黑汉子愣了一下,看着启那沾满泥污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他不再说话,只是闷哼一声,抡起自己手里的石锛,更加卖力地砸向脚下顽固的泥土。 “嘿哟!”“加把劲!”“为君侯!为咱自己!”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渐渐在工地上响起,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干劲和生气。连那些负责运土的妇人和孩子,脚步都似乎轻快了一些。 老农禾拄着木棍,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看着那个在泥地里笨拙挣扎的少年君侯,看着他那身沾满泥浆的华服,看着他磨红的手掌和认真的眼神。浑浊的老眼里,最初深深的疑虑,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一点点地消散了。 他默默地放下木棍,走到一个挖土的汉子身边,沙哑着嗓子道:“给老朽一把蚌镰,老朽……也来松松土!” 日头渐渐升高,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沉重的喘息声和工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沟渠在众人的奋力挖掘下,一点点地向前延伸。靠近洼地的那一端,浑浊发黑的积水,开始顺着刚刚挖出的浅沟,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着河岸方向流淌。 瑛站在沟边,指挥着康伯带人将几根碗口粗的树干用石斧削尖下端,然后合力抬起,喊着号子,“咚!咚!咚!”地重重夯打进靠近河岸的沟口泥地里,作为稳固沟口的木桩。她脸上也沾了泥点,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颊边,但眼神锐利如初,紧盯着每一处关键节点。 启早已累得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每一次挥动木耒都像是举着千斤重担,手掌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掌心竟已磨出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 但他看着那缓缓流动的积水,看着身边那些同样汗流浃背却眼神越来越亮的属民,看着远处阿姊沉静指挥的身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疲惫、疼痛和巨大满足感的暖流,充盈着他的胸腔。 他不再是那个在阳瞿深宫中惶惑无助的少年,他是陶邑的君侯,他正在用自己的双手,为他的土地,他的属民,挖出一条活路!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再次将木耒狠狠插进泥土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后扳去! 第4章 第 4 章 淤水河畔那场与烂泥的搏斗持续了十数日。 简易的沟洫终于挖通,浑浊发臭的洼地积水,顺着新开的沟渠,汩汩地汇入了浑浊的淤水河中。 虽然沟渠窄浅,堆在两侧的土垄也单薄得可怜,但看着那片曾经令人绝望的死水潭水位一点点下降,露出底下黑黢黢、黏糊糊的淤泥,所有参与劳作的陶邑属民,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看向瑛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敬畏和疑虑,变成了发自内心的信服。连老农禾,在沟渠通水那日,都默默对着瑛的方向,深深作了个揖。 启的变化更是肉眼可见。 他依旧清瘦,但连日挥动木耒的劳作,让他的手臂结实了些,原本白皙的皮肤也染上了一层健康的浅褐色。 他手掌上磨破的水泡早已结痂,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启不再总躲在瑛的身后,而是学着瑛的样子,努力挺直腰板,在属民面前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虽然那些农活依旧让他吃尽苦头,但他不再抱怨,只是咬着牙跟上。 然而,排干积水只是第一步。摆在眼前的更严峻问题是:春耕在即,拿什么下种?拿什么养活这三百多张嗷嗷待哺的嘴? 稷换回的粮食终究有限,混杂着陈年粟米、黍粒,甚至不少干瘪的草籽,每日熬煮成稀薄的糊糊,定量分发给参与劳作的青壮和妇孺老弱,勉强吊着性命。 这点粮食,根本撑不到秋收。希望,只能寄托在瑛带来的那些种子上。 这日清晨,阳光难得明媚。 在稷和几个老成些的属民协助下,瑛指挥着人,小心翼翼地将几大捆用草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粟种、黍种和菽种搬到了坡上那片相对干燥、向阳的空地上。 “女君,种子都在这儿了。”稷抹了把汗,指着地上几个摊开的草席包。 金黄的粟种、淡黄的黍种、圆滚滚的黑色菽种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散发着谷物特有的干燥香气,引得周围围观的人群一阵低低的惊叹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可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瑛点点头,蹲下身,仔细地捻起几粒粟种,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籽粒的饱满程度,又凑近嗅了嗅气味。她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 启也好奇地蹲在一旁看着。 “司徒,选种的人手,都叫来了吗?”瑛头也不抬地问。 “来了来了!”司徒稷连忙应道,朝旁边招招手。 几个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农,包括禾在内,有些局促地走了过来,对着瑛和启恭敬地行礼:“见过君侯,见过女君。” 瑛站起身,目光扫过这些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者:“诸位老丈,春耕在即,这些种子,就是我们陶邑活下去的指望。种子好坏,关乎收成,更关乎生死。请诸位老丈,将这些粟种、黍种、菽种,仔细筛选一遍!将那些干瘪的、虫蛀的、破损的,全部剔除!只留下最饱满、最坚实的籽粒!”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老农禾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筛选种子?这活计他们当然懂,但像这样要求把所有不够饱满的都剔除掉?这在往年,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粮食金贵,哪怕是瘪籽,只要没坏透,都得当宝贝一样种下去,哪舍得这般挑剔? “女君……”禾犹豫着开口,声音沙哑,“这……这会不会太……太费事了?而且,剔掉那么多瘪籽,剩下的种子……怕不够种满坡上那点熟地啊!” 他指了指坡上那片勉强开垦出来、不足百亩的田地。其他几个老农也纷纷点头附和,都觉得女君的要求有些过于苛刻,甚至浪费。 瑛的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老丈,予问你们,一粒饱满的好种,和一粒干瘪的弱种,埋进同一块地里,吸吮同样的水,晒同样的日头,长出来的苗,能一样吗?” 稷禾等人一愣,下意识地摇头。这道理,老农们自然懂。 “弱苗争不过野草,扛不住干旱,一场风雨就能倒伏。”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最后结出的穗子,又小又瘪,收成寥寥,甚至颗粒无收!白白浪费了土地、力气和活命的时机!而我们陶邑,缺的就是力气,缺的就是时间,缺的就是能养活人的粮食!我们经不起浪费!” 她弯腰抓起一把粟种,金黄的籽粒从她指缝间滑落:“看看这些种子!它们是君侯从都城带来的!是我们陶邑明年唯一的指望!我们要的不是在地里埋下几百几千粒种子,我们要的是每一粒埋下去的种子,都能拼尽全力,长出最壮的苗,结出最饱满的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用最少的地,养活最多的人!明白了吗?筛选,不是浪费,是保命!是把我们仅有的力气,用在刀刃上!” 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稷禾等老农的心上,也敲在周围所有属民的心上。 他们看着瑛手中滑落的、饱满圆润的粟种,又看看自己枯瘦的双手,眼中渐渐燃起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是啊,陶邑输不起!每一分力气,每一粒种子,都必须用在最要紧的地方! “女君……说得对!”禾浑浊的老眼亮了起来,他猛地一跺脚,“是老朽糊涂了!君侯,女君放心!这选种的活计,包在我们几个老骨头身上!定把最好的籽粒,一粒不差地挑出来!” 他转身对其他几个老农吼道,“还愣着干啥?拿簸箕!拿细篾筛!干活!” 几个老农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搬来粗糙的藤编簸箕,铺开细密的竹篾筛子,小心翼翼地将草席包里的种子倒进去。 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极其耐心地在金黄的粟粒、淡黄的黍粒、乌黑的菽粒中仔细翻拣,将那些颜色发暗、干瘪瘦小、或带有虫蛀痕迹的劣种一一剔除。 他们的动作专注而神圣,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 瑛看着这一幕,微微颔首。她又转向稷:“司徒,带予去看看堆肥的地方。” 稷连忙引路。在茅屋群后面一个避风的角落,挖了几个浅浅的土坑。 坑里堆着些腐烂的杂草、落叶、还有少量人畜的粪便,散发出并不好闻的气味。旁边还散乱地堆着不少草木灰。 “女君,按您的吩咐,收集了这些。”稷指着土坑,“只是……时日尚短,恐怕还未能沤熟成肥。草木灰倒是存了不少,都是各家烧灶积攒下来的。” 瑛蹲在土坑边,用手拨弄了一下坑里半腐烂的杂草混合物,又捻起一把灰白色的草木灰,仔细看了看。 “草木灰是好东西。”她站起身,对围拢过来的属民们说,“它能让贫瘠的土壤变得松软,让粟苗长得更壮实,穗子结得更大!司徒,待会儿选好的种子下地前,用草木灰拌一拌!就像这样——” 瑛说着,走到旁边一个空的藤编簸箕旁,抓了一把稷刚刚搬来的草木灰,均匀地撒在簸箕底部。 然后她拿起一小把刚选出来的饱满粟种,轻轻洒在灰上,双手端起簸箕,熟练地颠簸摇晃起来。 金黄的粟粒在灰白色的草木灰中翻滚跳跃,很快,每一粒种子都均匀地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衣。 “看,这样拌过灰的种子,种下去后,出苗更齐整,苗也更壮实,不易被虫鸟啄食,还能防些小病害。”瑛将簸箕递给旁边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妇人,“记住了吗?所有种子,下地前都要这样拌一层草木灰!” “记……记住了!女君!”那妇人连忙接过簸箕,仿佛捧着什么珍宝。 “至于这些堆肥坑,”瑛指着那几个浅坑,“太浅了,堆得也太松散。这样沤出来的肥,力道不够。司徒,安排人手,把坑挖深!至少一人深!把杂草、落叶、粪便,一层一层铺进去,每铺一层,撒上一层土!最上面用厚土封严实!让它慢慢沤熟!这是给明年、后年备下的肥力!陶邑地薄,要想年年有收成,光靠草木灰不够,必须养地!要休耕轮作!” “休耕轮作?”司徒稷和周围的属民又是一愣。这词听着新鲜。 “就是不能年年都在同一块地里种同一种庄稼!”瑛解释道,语气不容置疑。 “土地也像人,会累,会乏。今年种了粟的地,明年就让它歇一歇,种上菽。菽的根瘤能养地。后年,再种粟。或者今年种粟的地,明年就让它彻底荒着,长草,我们把草割下来堆肥,或者放火烧了,草木灰还田,这叫火耕养力!轮换着来,土地才有劲,才能多打粮食!” 禾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听着瑛的话,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种了一辈子地,只知道埋头苦干,地力一年不如一年,却从未想过还有这般“让地歇气”的道理。 他忍不住插嘴问道:“女君,那……那今年,我们这点熟地,该种啥?又该让哪块地歇着?” 瑛的目光投向坡上那片有限的田地,又看了看远处那片刚刚排干积水的洼地淤泥区,沉吟片刻,果断道:“坡上那几十亩熟地,土质稍好,但连年耕作,地力已乏。今年,一半种粟,一半种菽!粟是我们活命的主粮,菽能养地,豆子也能充饥!至于那片新排干水的洼地……” 她指着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淤泥,“土是黏了些,但淤积多年,底下腐殖质厚,肥力足!虽然今年可能还太湿,不宜种主粮,但可以试着撒些耐湿的黍种下去!黍子不挑地,长得快!哪怕收成只有熟地的一半,也是白捡的粮食!” “种黍?在……在烂泥地里?”禾和几个老农都瞪大了眼睛,觉得这想法太大胆了。 “不是烂泥地了!”瑛斩钉截铁,“水排干了,日头晒几天,再翻一翻,就能下种!总比让它荒着长草强!司徒,安排人手,把新开出来的沟洫再疏通一遍,确保洼地不再积水!等日头把地皮晒硬些,就组织人下去翻地!就用我们带来的新耒耜!” 说到农具,瑛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她走到堆放农具的角落,拿起一把从唐邑带到都城又带来陶邑的新制木耒。 这把耒的木柄更长更直,耒尖是用一块精心磨制的坚硬青石片绑缚而成,比陶邑原有的那些磨损严重的石片要锋利坚固得多。 更重要的是,在耒柄靠近耜头的位置,横着绑了一根结实的短木棍。 瑛将新耒递给启:“君侯,试试这个。” 启接过新耒,入手感觉比之前用的轻便趁手不少。他学着瑛之前的示范,将耜尖插进旁边一块被踩得硬实的泥地里,然后,在瑛的示意下,抬起脚,踩在了那根横绑的木棍上! “用力往下蹬!”瑛喝道。 启依言,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都压在那根横档上,借助杠杆的力量,只听“噗嗤”一声,锋利的青石耜头深深地、轻易地就切入了坚硬的土层! 远比之前他用旧耒费力撬动要轻松得多,效率也高得多! “这……!”启又惊又喜。 “这叫‘踏耒’!”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有了这踏脚横木,一人之力,可抵过去两人!翻地、开沟、起垄,省力又快捷!司徒,组织人手,按这个样式,把我们带来的其他新耒都绑上踏木!另外,把族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和石匠找出来!康伯,把我们从都城带来的几块备用青石料也拿出来!让他们抓紧时间,仿制!能多打一把,我们春耕就多一分力气!” 稷看着启轻松地用踏耒翻开坚硬的土地,又惊又喜,连声应诺:“诺!诺!小人这就去办!好家伙,这踏木真是神了!” 禾等几个老农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一辈子用直耒,弯腰弓背,全靠手臂和腰力死扛,何曾想过还能用脚蹬?这省力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 “女君……这……这法子……”禾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是都城里的新学问吗?” 瑛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阳瞿那座宏伟的都城和其中保守的庙堂,她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都城?都城的后稷官们,还在抱着古礼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呢。这些法子,是予在唐邑,跟着老农们一点一点摸索、试出来的!陶邑,就是我们新的试种之地!” 她收回目光,环视着眼前一张张充满期盼、带着敬畏的面孔,声音沉凝有力:“种子,要选最好的!肥力,要想办法积攒!土地,要轮换着养!工具,要学着改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片被大水泡烂、被所有人看不起的陶邑,扎下根,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君侯与予,与诸位同在!春耕,就从今日始!谁愿随予下地?” “我!”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为君侯!为女君!为咱陶邑!”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应和声。 禾第一个抓起了旁边一把绑好了踏木的新耒,布满皱纹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老朽这把骨头,还能再拼一把!女君,您指哪块地,老朽就去翻哪块!” 启看着群情激昂的属民,看着身边阿姊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侧影,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中激荡。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柄带着踏木的新耒,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开——地——!” 阳光下,新制的踏耒第一次深深刺入陶邑贫瘠而渴望新生的土壤。 饱满的、裹着草木灰的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撒入翻开的垄沟。 远处那片刚刚褪去积水的黑淤洼地里,也响起了试探性的、带着希望的翻土声。 陶邑的春天,在这片曾被遗忘的泥沼边缘,艰难而倔强地扎下了第一缕根须。 第5章 第 5 章 灼热的夏阳终于收敛了它的酷烈,空气中开始带上些许干爽的凉意。 淤水河畔新开的沟洫静静地流淌,将多余的雨水送入河中,护卫着坡上那几十亩拼尽全力才抢种下的粟菽田地,也守护着远处洼地里那片绿意盎然的黍苗。 陶邑的土地上,弥漫着一种与往年死寂截然不同的、带着汗水与期盼的生机。 启站在坡顶,望着眼前这片他曾经视为绝境、如今却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土地。 金黄的粟穗沉甸甸地低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淡黄色的黍穗虽不及粟穗粗壮,却也密密实实;间种其间的菽棵,更是挂满了饱满的豆荚,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虽然规模依旧不大,虽然土地依旧贫瘠,但这实实在在的收获景象,依旧让启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股混合着自豪与酸楚的热流在胸腔里涌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阿姊瑛。 瑛同样凝望着这片田地,她的脸庞被阳光晒成了均匀的蜜色,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有着比丰收的粟穗更明亮的光芒。 她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的稷吩咐道:“司徒,传予的话:明日卯时,开镰!” “诺!女君!”稷的声音洪亮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他转身,对着坡下翘首以盼的属民们,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女君有令——明日卯时,开——镰——收——粮——!” “开镰喽——!” “收粮喽——!” “老天开眼!君侯女君保佑啊!” 短暂的寂静后,震天的欢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瞬间爆发开来,响彻整个陶邑。 妇人们激动地抹着眼角,孩子们欢呼雀跃,连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老者,也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禾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田埂上,双手捧起一把带着泥土芬芳的粟穗,老泪纵横:“活了……活了……陶邑……有救了啊!” 开镰的日子,是陶邑从未有过的盛事。天还未亮透,坡地上已是人头攒动。 稷将人手分配得井井有条:力气最足、经验最老到的汉子们挥舞着磨得锃亮的石镰、蚌镰,负责收割沉甸甸的粟穗。 半大的小子和健壮的妇人则紧随其后,用带来的新式踏耒小心地将割下的粟杆连根翻起,整齐地堆放在一旁晾晒,这些粟杆晒干后是极好的燃料和牲口饲料,甚至能用来修补屋顶。 老人和孩子则负责将割下的粟穗、黍穗、以及采摘下的豆荚,小心地收集起来,用草绳捆扎好,运往坡上那个经过加固的谷仓。 启也挽起了袖子,学着稷禾的样子,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用一把小号的石镰收割着粟穗。 汗水很快浸湿了启的后背,锋利的粟叶边缘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划出细小的红痕,但他浑然不觉。每割下一把沉甸甸的、籽粒饱满的粟穗,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满足感就增加一分。 他不再是那个在阳瞿宫殿里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少年公子,他是陶伯启,他用双手和汗水,见证并参与了这片土地的复苏。 “君侯,您歇歇,这些粗活让小的们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看着启累得有些气喘,忍不住劝道。他是当初第一个在河边劝启“慢点”的人,名叫黑石。 启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着黑石真诚的眼睛,笑着摇摇头:“无妨,予还能行!看着这些粮食入仓,予心里踏实!”他顿了顿,看着手中金黄的粟穗,声音里带着感慨,“黑石,予现在才真正明白,这一粒粟米,从埋进土里到端上食案,要经历多少辛苦,要耗费多少心血。” 黑石憨厚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君侯说得是。往年这时候,看着稀稀拉拉的穗子,心里都是苦的。今年不一样!托君侯和女君的福,您看这穗子,多沉!多实诚!”他用力拍了拍身边一捆刚割下的粟穗,发出哗啦啦的饱满声响,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老农禾抱着一大捆粟穗走过来,小心地码放在地上,也接口道:“是啊,君侯!女君的法子,神了!选最好的种子,拌了草木灰,用那踏耒深翻地……您看这粟根扎得多深!往年哪见过这么粗壮的秆子?还有这菽,” 他指着旁边堆放的豆荚,“往年种菽,豆荚稀稀拉拉,今年这结的!还有洼地里的黍,虽说苗稀了点,可穗子也鼓囊囊的!女君说能在烂泥地里种出粮食,老朽当时还犯嘀咕……现在,服了!心服口服!”他看着瑛在不远处指挥着人搬运豆捆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瑛此刻正站在加固过的谷仓前。这谷仓用粗壮的树干做了框架,四壁用夯土加厚,地面也垫高了尺许,铺上了烧制过的土坯以防潮。她指挥着康伯和几个心细的妇人,将运来的粮食分门别类地存放。 “粟穗单独存放,放在最干燥通风的位置!”瑛的声音清晰有力,“黍穗次之。豆荚堆放在靠门这边,方便随时取用。司徒!” “女君,小人在!”稷连忙应声。 “予要你立刻开始做三件事!”瑛目光如炬,扫视着眼前堆积如小山、散发着谷物清香的收获,“第一,清点!每一捆粟穗、每一堆黍穗、每一筐豆荚,都要过数!用你上次削好的骨契,每一百捆刻一道深痕,每一千捆刻一个圆!登记造册,记清楚数目!予要确切的数!” 稷神色一凛:“诺!小人亲自带人清点,绝无差错!”他立刻招呼人手,搬来一块打磨光滑的厚木板和几根削尖的兽骨,开始记录。 “第二,晾晒!”瑛指着谷仓外平整出来的几块空地,“新收的粟穗黍穗,必须尽快摊开暴晒!日头毒,要勤翻动!豆荚也要摊开晒干!晒不透,入了仓就会发霉生虫,前功尽弃!这是头等大事!安排可靠的人手,日夜轮守,防鸟雀,更要防雨!” “诺!小人明白!”稷额头见汗,深感责任重大。 “第三,”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建立仓廪之制!自今日起,这谷仓,便是陶邑的命脉!进出粮食,必须凭司徒开具的契牌!每日消耗多少,补充多少,司徒必须详细记录在册,每日向予和君侯禀报!任何人,包括予在内,不得私自开仓取粮!若有违令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瑛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康伯等带来的家臣,最后落在稷身上,“司徒,仓廪之重,系于你身!予信你,莫负予与君侯之托!” 稷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夯实的泥地上:“女君放心!小人稷,以性命担保!定守好仓廪,一粒粟米也不会不明不白地少了去!若违此誓,天厌之!” 稷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将陶邑未来的命脉交到了他手上! 瑛微微颔首,示意他起来。她转身,看到启正抱着一小捆粟穗走过来,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和一丝好奇。 瑛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接过启手中的粟穗,掂了掂分量,递给稷:“君侯亲自收割的,单独存放,记上。” 启有些不好意思:“阿姊,这……” “这是你应得的。”瑛看着他手上磨出的新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你是君侯,这片土地因你而变,这第一捧新粟,该由你尝。” 收获的忙碌持续了数日。当最后一捆黍穗被小心地码放进谷仓,稷捧着一块刻满深深浅浅刻痕的骨板,激动地向瑛和启禀报: “君侯!女君!清点完毕!粟……粟穗共得一千二百三十捆!黍穗得四百六十捆!菽荚……菽荚多得数不清,装了满满三十大筐!”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按往年收成折算……这粟黍的收成,比去年大水前最好的年景,还多了三成不止!菽荚更是从未有过的丰足!省着点吃,掺和着野菜鱼干,足够我们三百多口吃到明年开春还有富余!还有……还有洼地里的黍,虽然不多,但也收了近百捆,是白捡的啊!” 人群爆发出比开镰时更响亮的欢呼,不少人激动得相拥而泣。有了这些粮食,他们终于不用在死亡线上挣扎了!这个冬天,可以熬过去了! 当晚,土坡上燃起了盛大的篝火。不再是往日里取暖续命的小火堆,而是象征着希望和庆祝的熊熊烈焰。大陶鬲里熬煮着浓稠的粟米粥,里面罕见地掺了剁碎的咸鱼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妇人们拿出了珍藏的、晒干的野菜,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献宝似的捧来了用简陋的鱼叉叉到的几条鲜鱼,在火堆上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这是陶邑从未有过的丰盛晚餐。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浓稠的粟米鱼粥,还能分到一小块烤得焦香的鱼肉或几根野菜。 孩子们捧着粗糙的陶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滚烫的粥,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老人们细细咀嚼着久违的、带着咸香味的食物,浑浊的眼中泪光闪烁。 禾端着他那份粥,颤巍巍地走到瑛和启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君侯,女君……陶邑能有今日,全赖君侯洪福,女君大恩!老朽代陶邑三百余口,叩谢君侯!叩谢女君!”说着就要跪下。 瑛连忙伸手扶住他:“老丈不必如此。予与君侯,只是尽了本分。陶邑能有今日,是你们自己流血流汗,从老天爷手里抢回来的活路!要谢,就谢你们自己没放弃!”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启也站起身,看着篝火映照下那一张张带着满足和感激的脸庞,心中激荡不已。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诸位!今日之粮,是我陶邑新生之始!女君说得对,活路是我们一起拼出来的!予在此立誓,定与女君一道,护我陶邑,兴我陶邑!只要予在一日,便不再让我陶邑子民,忍饥挨饿,流离失所!”少年的声音还带着些稚嫩,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力量和决心。 “君侯仁德——!” “女君英明——!” “护我陶邑!兴我陶邑!”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再次响起,久久回荡在陶邑的夜空。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真诚的笑脸,也映照着启眼中闪烁的泪光和瑛唇边那一抹释然又坚定的弧度。 夜深人静,喧闹的篝火晚会散去。启独自坐在他那间简陋的茅屋里,面前摊着一块削制平整的薄木牍,旁边放着刻刀和墨块。 启回想着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从初至陶邑的绝望惶恐,到河边挖沟的艰辛,再到选种施肥、挥汗春耕,直到今日丰收的喜悦和属民们发自肺腑的感激与拥戴……这一切,都离不开阿姊瑛。 他提起刻刀,蘸了蘸墨,在木牍上郑重地刻下第一行字: “臣弟启,叩拜君上:……” 他详细地描述了陶邑的变化:新开的沟洫如何排干了死水,选种拌灰、踏耒深耕如何让贫瘠的土地长出远超预期的粮食,加固的谷仓里堆满了粟黍菽荚,属民们脸上久违的笑容……字里行间充满了自豪与感激。最后,他用了最大的力气刻下: “……陶邑能有今日,皆赖阿姊瑛殚精竭虑,夙夜操劳。瑛姊明察地利,深谙农时,亲力亲为,与民同苦。其智其勇,其德其能,远胜须眉。若无瑛姊,陶邑必为泽国弃土,臣弟亦无今日。瑛姊之功,陶邑上下,铭感五内。臣弟启,敬叩君上圣安。” 刻完最后一个字,启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将木牍小心地卷好,用细绳捆扎,唤来康伯:“康伯,明日一早,派可靠人手,快马将此信,连同……连同陶邑今年新收的一小袋粟米、一束最好的粟穗,一并送往都城阳瞿,呈交天子。” “诺!君侯放心!”康伯恭敬地接过木牍。 …… 千里之外的阳瞿,帝宫。 天子正斜倚在铺着柔软兽皮的矮榻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乐师演奏的靡靡之音。一名内侍捧着一个小巧的草编袋子和一卷捆扎好的木牍,小心翼翼地跪伏在地。 “启?陶邑?”天子微微皱眉,似乎才想起那个被他打发到荒僻之地的小弟。他懒洋洋地挥挥手,示意乐师停下,“呈上来。” 内侍膝行上前,将草袋和木牍高举过头顶。 天子拿起那个草袋,入手颇有些分量。他解开袋口,一股新鲜谷物特有的清香顿时逸散出来,又倒出一些在掌心,只见金黄的粟粒颗颗饱满圆润,在宫灯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远比他平日所见的贡米还要精神。 天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陶邑?那个鸟不拉屎的烂泥塘,能种出这么好的粟米?他带着一丝狐疑,展开了那卷木牍。 随着刻痕的深入阅读,天子脸上的慵懒和漫不经心渐渐褪去,眉头越皱越紧。沟洫排水?选种拌灰?踏耒深耕?休耕轮作?在烂泥洼地种黍?仓廪之制?还有那比往年多出三成的收成?三百余口安稳过冬?这一切,都像天方夜谭,却白纸黑字地刻在眼前这卷木牍上!字里行间,更是充满了对那个嫁出去的妹妹瑛的推崇备至! 天子猛地将木牍拍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旁边侍立的内侍浑身一抖。他盯着案上那袋金灿灿的粟米,眼神复杂难辨。惊讶?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隐的不安? 那个在都城时就不声不响、被他视为无足轻重的妹妹,还有那个胆小懦弱的幼弟……在陶邑那片烂泥塘里,竟然弄出了这般动静?天子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粒饱满的粟米,眼神幽深,“启弟,还有孤的好妹妹瑛……你们倒是让孤,刮目相看了。 第6章 第 6 章 急促的马蹄踏碎了陶邑清晨的薄霜。泥浆飞溅,一骑快马裹着北地的寒气,直冲上坡顶,惊得几只啄食遗穗的麻雀扑棱棱飞起。马背上骑士身着粗陋的鞣皮短衣,满面风尘,手中紧攥着一支裹着泥封的细长竹管,嘶声力竭地高喊:“王命!天子制诏!急送陶伯启!” 司徒稷正指挥着几个半大小子将最后几捆粟穗小心地码进夯土加厚的仓廪,闻声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慌忙丢下手中搓捻的草绳,踉跄着迎了上去。 骑士滚鞍下马,顾不得喘息,双手将那支沉甸甸的竹管高高捧起:“阳瞿急令!天子诏书,直送陶伯!” 启刚步出他那低矮的茅茨,一身细麻深衣尚沾着新翻谷仓的尘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钉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冰凉。都城的急令……阿兄? 瑛的身影已从仓廪的阴影里快步走出。她一身素色葛布短褐,发髻紧束,唯有眼底掠过一丝沉凝。她未看启,径直走到骑士面前,声音沉静:“予在此。诏书予我。”她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支竹管。 启如梦初醒,几步抢到瑛身侧,声音带着惊惶:“阿姊……” 瑛未应,指尖用力,捏碎了竹管端口湿冷的泥封。她抽出里面卷束的薄木牍,迅速展开。牍片上熟悉的朱砂印玺刺目如血,字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威严。 启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瑛沉静的侧脸。他看见瑛的视线在木牍上飞快移动,那两道秀气的眉峰,一点点、一点点地蹙紧,最终拧成一个冰冷的结。她握着木牍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 “念。”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砸碎了坡顶凝滞的空气。 稷喉头发干,舔了舔开裂的嘴唇,颤抖着接过那卷仿佛有千钧重的木牍,艰难地辨识着刀刻的契文:“……天子制,敬告昊天,承先祖之烈,为祈风调雨顺,国祚永延,特于王畿阳瞿之南,肇建‘祈年之台’,以通神明……”他顿了一下,声音艰涩地拔高,“……着令陶伯启,即征封地丁壮三百名!限一月之期,自带口粮、耒耜,驰赴王畿听役!稽迟者,以不臣之罪论!……” “三百名?!”稷的尾音变了调,尖利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陶……陶邑能动弹的丁壮,满打满算,也才两百出头啊!这……这……”他猛地抬头看向瑛和启,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囟门,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三百丁?自带口粮耒耜?一月之期赶到阳瞿?这哪里是征发,分明是抽筋吸髓,要掏空刚刚喘过一口气的陶邑!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死死盯着瑛。 瑛的眼神冷得像淬了火的青铜。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坡下闻声聚拢过来、脸上还残留着丰收余温、此刻却已被惊恐吞噬的属民,最后落在稷手中那卷催命的木牍上。 “好一座‘祈年台’!”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带着刻骨的寒意,“都城的羲和官仲叔,前日才以四仲星位示警,言今冬酷厉,明春恐有倒寒流,力谏罢土木,储粟修堤,以备不测。结果如何?” 瑛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被斥为‘妖言惑众’,鞭笞二十!如今倒好,不顾天时,不恤民力,反在这节骨眼上,强征天下丁壮,去垒他那通天之台!这是要拿我陶邑属民的筋骨血肉,去填他的祭坛!” 她的话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属民们脸上的惊恐瞬间被愤怒和绝望取代。人群里响起压抑的呜咽,几个妇人死死捂住身边小儿的嘴,眼中满是惊怖。 “君侯!女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踉跄着扑到前面,正是老农禾。他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重重磕下,泪水混着泥土滚落,“求陶伯开恩……不能去啊!我家那竖子,是屋里唯一的壮丁了!他要是被征走,留下我这把老骨头、屋里病弱的婆子、还有那几亩刚有点活气的地……这冬天怎么熬?我这一家……就等着冻死饿死在这土坡上了!”他的哀嚎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女君!我家男人前年大水落下的寒腿,一到冷天就疼得下不了地,他算不得青壮了吧?” “我家小子才十四!虚岁!不算!不能算啊!” “都去了……地谁来种?开春的种子谁下?沟渠坏了谁修?女君……您救救我们!” 绝望的哀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悲苦的浪潮,冲击着启的耳膜。他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眼前一张张涕泪横流、满是沟壑的脸,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喘不过气。他求助般地望向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姊……这……这如何是好?抗命……不臣……要受征讨……” 瑛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悲泣的人群,投向远处那片刚刚沉寂下来的田野,金黄的草垛零星点缀在褐色的土地上,那是他们拼尽全力才换来的微薄积蓄。然后,她的视线缓缓收回,落在稷那张惨白绝望的脸上。 “司徒,”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瞬间压下了场中的悲声,“立即取丁口册来!凡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男丁,无论是否曾录名册,即刻重录!” 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女君?” “按予说的做!”瑛的语气不容置疑,“录名时,仔细标注!家中独子者,标‘丁’!精擅农事、耕种好手者,标‘田’!通水利、会修渠者,标‘水’!身体确有疾病、不良于行者,标‘疾’!凡标有‘丁’、‘田’、‘水’者——”她一字一顿,目光如寒星扫过众人,“皆入‘病弱’名册!即刻生效!” “病……病弱名册?”稷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老大。启也愕然地看着瑛,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 瑛猛地转身,一步跨到启面前,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启慌乱的心底:“君侯!陶邑突遭恶疾,劳力十去六七!此乃天灾,非人力所能抗!你身为一方之主,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正欲上书天子,陈明灾情,恳请体恤!明白了吗?” 启被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力量慑住,下意识地点头:“明……明白了。陶邑恶疾……劳力十去六七……” “善!”瑛不再看他,转向依旧呆若木鸡的稷,厉声道,“司徒!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按予吩咐,造‘病弱’名册!同时,开仓,将那些最干瘪的陈年粟米单独装袋!还有,库里那几把豁了口、快散架的石斧蚌镰,都找出来!要快!” 稷一个激灵,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捕捉到一丝模糊的亮光。 他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激动,扑通一声跪倒,几乎是吼了出来:“诺!小人遵命!立刻去办!”他爬起来,转身就朝存放户籍简牍的茅屋冲去,脚步踉跄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启看着稷狂奔而去的背影,又看看瑛冷峻如霜的侧脸,心头的惊涛骇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翻涌得更加剧烈。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依旧发颤:“阿姊……这‘病弱’名册……还有那些陈米破斧……都城那边……能信吗?万一阿兄派人来查验……” “查验?”瑛唇角那丝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洞察一切的讥诮,“他此刻的心神,全系在那座能令他‘上达天听’的祈年台上!他要的是数目,是源源不断填入阳瞿的丁口!至于这些丁口是精壮还是羸病,是带着新粟还是秕糠,是扛着利耒还是朽器……” 瑛顿了顿,目光扫过坡下那些依旧惶惑不安、却因她方才的指令而暂时压下悲声的属民,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凿,“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诏命能否彰显他代天行罚的威权!只要数目‘凑足’,只要人‘到了’,他的台,便能垒起来!” 启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权力运转背后那冰冷残酷的齿轮。 阳瞿那座巍峨的宫城,阿兄那张威严的脸,在他心中轰然坍塌了一角,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那我们送去的人……”启的声音艰涩,“岂不是……” “是祭品。”瑛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冷,“是注定要被那座土石高台吞噬的牺牲。我们救不了所有人,启。” 她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启苍白年轻的脸上,“我们能做的,是护住陶地的根基!护住那些能翻土、能治水、能养活老小的好手!至于那些不得不去的……予会尽力,让他们多带些活命的口粮,少受些路途的磋磨。” 坡下的空地上,稷已带着两个识得几个文字的属吏,搬出了厚重的刻录木牍,在冰冷的泥地上铺开。 坚硬的刻刀划过粗糙的木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记录着一个个名字,刻下一个个决定生死的符号。 禾老汉死死抓着儿子的胳膊,老泪纵横地看着那代表“病弱”的特殊标记落在自家独子的名字旁,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悲怆与茫然。 瑛不再言语,转身走向谷仓。启怔怔地站在原地,初冬的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坡顶。 启望着瑛挺直而孤峭的背影,又望向坡下正在被“甄别”的人群,最后,目光投向东南,阳瞿的方向。 那片刚刚因丰收而燃起的微弱篝火,还未真正温暖这片贫瘠的土地,就被来自王畿的寒风,吹得摇摇欲灭。瑛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陶邑的安稳,不过是扎在流沙地上的茅屋。 第7章 第 7 章 刻着“病弱名册”的木牍和几袋干瘪陈粟,由一队形容枯槁、扛着朽烂耒耜的“病弱”丁壮押送着,踏上了奔赴王畿的漫漫长路。 启站在坡顶,望着那支在寒风中瑟缩远去的队伍,只觉得心口像被那朽钝的石耒狠狠凿过,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阿姊……”他声音干涩,带着未褪尽的惊悸,“他们……能活下来吗?” 瑛立在他身侧,目光同样追随着那消失在枯黄芦苇荡尽头的黑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唇线抿得死紧。 “看他们的命数,也看阳瞿那座‘祈年台’要吞噬多少血肉。”她的声音在呼啸的北风里显得格外冷硬,“我们能做的,已做尽。剩下的,是守好陶邑剩下的根苗。” 冬日的陶邑,陷入一种压抑的沉寂。启将自己关在简陋的“台居”内,一遍遍刻写着那份泣血陈情的奏牍,刀锋在木片上刮出深痕,仿佛要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瑛则沉默地巡视着仓廪、沟洫和田垄,目光比初冬的霜风更冷冽。司徒稷如同惊弓之鸟,整日跟在瑛身后,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女君……”一日,稷抱着几片新刻好的记录仓廪出入的简牍,寻到正在查看新制踏耒的瑛身边,欲言又止。 瑛正用手指摩挲着新耒柄上那根踏木的绑扎处,闻言头也未抬:“说。” 稷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小人……小人刚听那从邻近小邑换盐回来的属民说……都城那边,起了些……不好的风声。”他喉结滚动,脸上带着惶恐,“传得可邪乎了!说……说陶邑能有今日,全赖……全赖女君您牝鸡司晨,擅权干政,将君侯……将君侯视作傀儡……” 瑛摩挲踏木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节瞬间绷紧,泛出青白色。她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刺向稷:“何人所说?” “说是……都城里那位封于信邑的,信伯丙公……” 稷的声音发颤,“信伯在朝堂之上,当着天子与百官的面,痛斥女君!还说……说君侯年幼,被妇人玩弄于股掌,陶邑已成阴盛阳衰之地,乱了阴阳纲常,必遭天谴……所以……所以才有此番恶疾横行,丁壮凋零……还说……说此风若长,诸夏必效,国将不国!”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瑛的全身,激得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牝鸡司晨!阴盛阳衰!乱纲常遭天谴!这些刀子般的话语,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强行将那翻涌的怒火压了下去。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知道了。”瑛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听不出半点波澜,“此事,勿再传。尤其,莫让君侯知晓。” 她说完,不再看稷惨白的脸,转身便走,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峭。她走向田垄深处,步伐比来时更快,更沉,仿佛要将脚下这片土地踏碎。 陶邑少了近三分之一的劳力后,翻晒粟穗、加固沟洫、储备柴薪,每一项活计都变得异常艰难。瑛的身影更频繁地出现在坡下的田垄间、仓廪旁、甚至简陋的炭窑边。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葛布短褐,发髻紧束,只是脚步比往日更沉,话也更少。指点农事、安排活计时,她不再直接呼喝司徒稷,而是将他唤至近前,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地交代清楚,便转身离开,尽量避免在众人面前长久停留。 然而,流言如同跗骨之蛆,岂是如此便能止住?不过数日,启在巡视新开的沟洫时,便从一个缩在角落、用豁口蚌镰费力挖掘冻土的半大孩子口中,听到了那恶毒的只言片语。 “……俺爹说……陶邑的粮食……是女君……是女君从男人手里抢来的福分……阴气太重……才……才惹来瘟神……把壮劳力都收走了……信伯大人在都城都发话了……”孩子懵懂地复述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恐惧,全然不知自己说的是何等诛心的话语。 启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随即涌上愤怒的潮红。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极致的怒意而微微发抖。 “放肆!”他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和颤抖,“谁?!是谁敢如此诋毁女君?!予要割了他的舌头!” 那孩子被启骤然爆发的怒火吓得魂飞魄散,“哇”地一声哭出来,手里的蚌镰也掉在了地上。周围的属民闻声惊惶地望过来,又迅速低下头,噤若寒蝉,空气死一般凝滞。 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朝着台居的方向大步冲去。 他要问清楚!他要让阿姊知道!他要上书阿兄,狠狠惩治那些搬弄口舌、污蔑功臣的奸佞! “君侯!”稷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拽住了启的衣袖,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君侯息怒!息怒啊!” “放开!”启猛地甩开稷的手,瞪着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那些污言秽语!你竟敢瞒着予!瞒着女君!” 稷被启的怒视逼得后退一步,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小人……小人该死!女君严令不得惊扰君侯!女君她……她是不愿君侯为此烦忧,更不愿君侯……冲动行事,反陷自身于险地啊!” “险地?”启怒极反笑,“他们如此污蔑阿姊,污蔑予!污蔑整个陶邑!予身为陶伯,难道连讨个公道的胆气都没有了吗?!” “君侯!”稷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信伯位高权重,封地近王畿,甲士数千,此番诋毁,绝非空穴来风!其背后,恐有天子默许!君侯此刻若上书辩驳,非但于事无补,只会坐实了您年少气盛、受妇人……受女君‘蛊惑’的流言!更会……更会将女君置于风口浪尖啊!君侯!小不忍则乱大谋!女君忍辱负重,皆是为了君侯,为了陶邑啊!” 稷的话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得启浑身冰冷,僵在原地。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被“风口浪尖”、“天子默许”、“坐实流言”这些冰冷的字眼一点点扑灭,只剩下无边的寒意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他怔怔地看着跪在泥地里的稷,看着他花白头发上沾着的草屑,看着他眼中浑浊的泪水和深切的恐惧,攥紧的拳头,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 他明白了阿姊为何沉默,为何隐忍。这冰冷的世道,这无形的刀斧,比淤水河的洪灾更可怕。 启的胸中翻腾着屈辱和不甘,像钝刀子割肉般疼痛,却只能死死咬着牙,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怒吼,生生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宣泄的愤懑:“……予……知道了。” 启没有再去寻瑛。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简陋的“台居”,像一尊石像般枯坐在冰冷的草席上,望着狭小窗洞外灰蒙蒙的天空。 愤怒沉淀下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刺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原来,拼尽全力让土地长出粮食,让属民能活下去,竟也会成为罪过?只因为……主事之人,是女子? 流言的风,终究还是裹挟着都城的意志,化作了有形且冰冷的刀锋。 十数日后,当又一使者踏着深冬的坚冰抵达陶邑时,带来的不再是征发劳役的催命符,而是一卷裹着玄色帛袋、盖着天子朱玺的诏书。那帛袋的颜色,沉得如同凝固的血。 这一次,使者的态度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他并未下马,只是端坐马背,居高临下地将那帛袋抛给慌忙迎上来的司徒稷,声音平板无波:“天子制诏,陶伯启、女公子瑛,跪接。” 瑛和启被匆匆唤至坡顶的空地。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瑛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葛布短褐,她撩起下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冰冷的冻土上,脊背挺得笔直。启看着阿姊挺直的背影,只觉得那玄色的帛袋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也缓缓跪在了瑛的身侧。 稷颤抖着双手,解开了帛袋,取出里面一卷崭新的木牍。这一次,牍片上的刻字清晰而深峻,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天子制,诏曰:”稷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每一个字都念得异常艰难,“孤承帝均之祚……信伯丙等重臣联名奏报:女公子瑛,既适唐伯羲……然其久居陶地,屡预封君之政……甚而凌越君侯之上!此乃牝鸡司晨,淆乱阴阳!” 冰冷的刻字,像一枚枚淬毒的钉子,狠狠钉入瑛的脊梁。她跪在那里,纹丝不动,却在想一会儿该寄封信去唐邑,不然羲听闻了这诏书,该要冲去阳瞿找天子理论了。一股深切的思念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涌上喉头,几乎让她窒息。 瑛死死咬住牙关,将那翻涌的情绪狠狠压下。此刻的脆弱,只会成为刺向启、刺向陶邑的利刃。她必须挺住,为了启,为了这片刚刚喘息的土地,也为了……不让远方的他忧心。 稷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更兼陶伯启,年齿尚冲,威仪未立,政令多出妇人之手,几同傀儡!此风若长,诸夏效之,纲常颠倒,国本动摇!念尔姐弟情深,特予申饬:着令女公子瑛,自即日起,不得参预陶邑一应政事。唯司照料陶伯起居,恪尽姐弟之情!若再有违逆,定以‘秕政’之罪严惩不贷!陶伯启,亦当亲躬庶务,明辨尊卑……” 诏书念毕,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坡顶。只有寒风呜咽着刮过,卷起地上几根枯草。 使者端坐马上,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扫过下方跪着的两人。 瑛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瑛,谨遵天子诏命。谢天子……申饬教诲。” 她刻意加重了“申饬”二字。 使者对瑛如此顺从的反应略感意外,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他不再多言,调转马头,轻叱一声,马蹄踏着冻土,嘚嘚远去,留下那卷象征屈辱和禁锢的木牍,静静躺在司徒稷颤抖的手中。 启依旧跪在原地,身体僵硬如铁。他看着瑛慢慢直起身,看着她脸上那近乎麻木的平静,看着她抬手轻轻拂去额发上沾着的尘土……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瑛面前,赤红着眼,声音嘶哑哽咽:“阿姊!他们……他们怎能如此?!陶邑能有今日,全是阿姊的心血!他们凭什么?!予这就上书!予……” “君侯。”瑛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冻结了启所有的冲动。她抬起眼看着启,眼里已看不见委屈,看不见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 “诏书已下。抗命,是不臣。你想让陶邑剩下的丁口,都因你的意气,填进那座祈年台的土石里吗?” 启被她的话钉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瑛弯腰,从依旧跪着的司徒手中,轻轻拿过了那卷沉重的木牍。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牍片上冰冷的刻痕,最终停留在那个刺眼的“秕政”二字上。 瑛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许久,久到启以为她要将其生生捏碎。最终,她却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将那卷木牍仔细卷好,重新放入那玄色的帛袋之中。 “稷。”瑛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道足以将她打入深渊的诏书从未存在过。 “小……小人在!”稷慌忙应声,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瑛的目光投向坡下那片在寒风中瑟缩的田垄,投向远处那条维系着陶邑命脉的沟洫,投向那座刚刚加固不久、囤积着他们活命希望的仓廪。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稷和启的耳中: “自今日起,予只问君侯起居。陶邑诸般政务,皆由司徒全权处置,遇疑难不决,报请君侯定夺。”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稷,那眼神锐利依旧,却深藏于一片沉静的寒潭之下,“司徒,你是陶邑的老人了。田地该如何翻晒防冻,沟洫该如何巡护加固,仓廪该如何盘查登记,炭窑该如何增火保温……这些,你都清楚。用心去做,莫负了君侯的信任,也莫负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稷愣在原地,咀嚼着瑛话语里每一个字的分量。用心去做……莫负了土地……莫负了人……这看似平常的交代,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诏书砸得摇摇欲坠的门!女君……女君并未放弃!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一股混杂着悲壮和决绝的热流猛地冲上稷的头顶。他重重地、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冻土上,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小人稷!谨遵女君……谨遵君侯之命!定当竭尽所能,肝脑涂地,守护陶邑!纵粉身碎骨,亦不敢有负所托!” 瑛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她捧着那卷玄色的诏书,转身,一步步走向她那间简陋的茅屋。背影挺直,步伐沉稳,仿佛捧着的不是一道禁锢的枷锁,而是一件寻常的器物。只有那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的素色葛布衣袂,泄露着一丝沉重的孤寂。 启怔怔地看着瑛消失在茅屋门口,又低头看向依旧跪伏在地、肩膀微微耸动的稷。寒风卷过坡顶,吹得他遍体生凉。他慢慢走到稷身边,伸出手,将这个为陶邑操劳半生、此刻正因巨大的屈辱和压力而无声恸哭的老臣扶了起来。 “司徒……”启的声音干涩沙哑,“陶邑……就托付给你了。” 稷抬起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看着眼前这位脸色苍白、眼神却已褪去大半稚嫩与莽撞的少年君侯,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诺!小人……万死不辞!” 当夜,陶邑坡顶的茅屋群落早早陷入了沉寂,唯有一豆微弱的火光,在稷那间充当“治所”的简陋茅屋里摇曳至深夜。 而在另一间更为低矮、毫不起眼的茅屋内,却无灯火。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门板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线条。 黑暗中,瑛背对着门扉,静静坐在冰冷的草席上。那卷诏书,被她置于膝前。她伸出手指,在无边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描摹着木牍上那深刻入骨的“秕政”二字。 指尖划过冰冷的刻痕,带来细微的刺痛。每一次描摹,都像在心头剜过一刀。 第8章 第 8 章 天子那道冰冷的诏书,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将瑛牢牢禁锢在“照料起居”的狭小牢笼里。 陶邑的坡顶上,再难见到她亲临沟洫、指点仓廪的身影。她安静地待在君侯启那间低矮的茅屋旁,更小更偏的一间土屋内,如同一个真正的、沉默的影子。 然而,陶邑并未因此停滞。司徒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犹豫和惶恐。 他佝偻的腰背挺直了几分,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每日天未亮透,稷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坡下。 他召集剩下的丁壮和健妇,声音洪亮而清晰: “今日!沟洫下游那两段淤塞处,必须疏通!黑石带五人去!用……用旧年之法,先清浮草淤泥,再夯紧两侧土基!” “坡东那十亩休耕地,按‘田’册所录轮作之序,该烧荒积灰了!禾老丈带人去做!草木灰要收好!一粒都不能糟蹋!” “仓廪!昨日登记出入的木牍呢?拿来予看!数目不对?差了三束粟穗?查!昨夜值守的是谁?” 他的指令精准地落在每一处需要人手的地方,调度着陶邑仅存的元气。只有在遇到棘手的难题,比如如何加固冻裂的沟洫、新开的洼地因选何种黍种时,稷才会在黄昏时分,捧着一卷兽皮或几片竹简,脚步匆匆地走向瑛那间僻静的土屋。 屋门虚掩。稷会先在门外低咳一声,得到一声极轻的“进”后,才躬身进去。 瑛背对着门,坐在案前,借着门缝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或是在一盏极其昏暗的兽油灯下,用尖细的刻刀在木牍上专注地刻划着什么。 稷不敢多看,只将兽皮或竹简恭敬地放在案角边缘,低声道:“女君,小人愚钝,此段沟洫……” 瑛并不会立刻抬头,手中的刻刀依旧稳定地移动着,发出细微的刮擦声。直到一个段落刻完,她才缓缓放下刻刀,目光扫过稷带来的东西。 瑛的指点极其简洁,声音也压得极低: “冻裂处,外侧加斜撑木桩,内壁敷湿泥混草茎,冻实自固。” “洼地黍种,选穗短粒紧的‘黑乌头’,拌灰后撒播,浅覆土。” 言简意赅,直指要害。 稷如获至宝,牢牢记下,不敢多问一句,躬身退出去时,心中那沉甸甸的巨石才稍稍松动。 日子在稷的呕心沥血和瑛的无声指点中艰难滑过。 被强征走的六十余名男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半点音讯。 只有北风带来的零星传言,说阳瞿城外哭声日夜不绝,冻饿而死的役夫骸骨被随意抛入深坑。 这消息像阴云压在陶邑上空。 转机,始于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流之后。 本该回暖的时节,却迎来了比严冬更刺骨的酷寒。冻雨冰粒,将返青的麦苗砸得七零八落。 王畿及周边数州,哀鸿遍野。 无数失去家园和田地的流民,如同被洪水冲散的蚁群,漫无目的地逃荒。 陶邑,这个位于阳瞿西北、曾经贫瘠之地,因着瑛早年打下的水利根基和稷这两年的苦心经营,竟在滔天寒流中奇迹般地保住了大部分收成!这微弱的生机,在流民眼中,如同荒漠甘泉。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地出现在淤水河边。他们远远望着坡顶上那整齐的茅屋群落,望着坡下虽显稀疏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田垄,望着那条被精心维护过的沟洫,眼中燃起求生的渴望。 “司徒!坡下又……又来了几户流民!像是从南边逃荒来的!拖儿带女,快不行了!”巡守沟洫的小吏气喘吁吁地禀报。 稷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望向瑛小屋的方向。 黄昏,他再次捧着刻有流民情况的竹简,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土屋。 瑛正对着一块摊开的、画满星点连线的兽皮凝神思索。 稷将竹简轻轻放下,低声道:“女君,南边遭了灾,流民渐多,今日又来了七户,共三十余口……小人……实在不知如何处置。” 瑛的目光从星图上移开,落在竹简上,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她伸出手指,在竹简上那代表“流民”的符号旁轻轻一点: “陶邑地广人稀,沟洫需固,荒地待垦。劳力,永不足。” 稷一怔,眼中爆发出亮光:“女君的意思是……收?” 瑛微微颔首,指尖在竹简上划过:“录其名籍,契刻其能。壮者编入‘水’‘田’册,归你调派,疏渠垦荒。老弱妇孺,令其采薪、饲豕、纺麻、制器,换口粮。严立规矩:勤者得食,惰者驱逐。所开荒地,前三年收成,五成归仓廪,五成归其自食。三年后,地归其所有,按例纳赋。” 清晰,冷峻,却为绝望的人打开了一条活路! 稷激动得手都在抖:“诺!小人明白!这就去办!” 陶邑敞开了一条狭窄却坚实的生路。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流民中迅速传开。越来越多面黄肌瘦的身影涌向淤水河畔。 稷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威严。他在坡下新辟空地,搭起简陋窝棚。他亲自登记名册,盘问来历,分派活计。严格执行着瑛定下的规矩。 “你,名何?会何?” “小……小人黑齿,会……会点木工……” “好!入‘工’册!去寻康伯,领工具,帮着修踏耒柄!” “你呢?看你臂膀粗壮,可会挖土?” “会!小人有力气!” “入‘水’册!明日跟着禾老丈去清下游淤塞!” “带着孩子的妇人?去寻三婶子,学纺麻线!纺够三斤细麻,换一升粟米!” 陶邑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在压抑中爆发出惊人的活力。新来的流民为了活命,拼尽全力劳作。 疏通的沟洫范围不断扩大,新垦的荒地一片片沿着淤水河岸延伸。 仓廪虽然依旧不算丰盈,但粟米、麻布、粗陶器、简陋的木器竹器,都在缓慢增加。 一种混杂着希望与艰辛的喧嚣,重新回荡在陶邑的土地上。 两年时光,在淤水河的涨落中悄然流逝。 陶邑,已非昔日濒临灭绝的贫瘠小邑。 坡顶那片最大的平台,如今被一道新夯筑的、一人多高的土墙围拢。墙内,数间高大些的夯土茅屋取代了低矮窝棚,形成一个简朴齐整的院落。 这便是陶伯启的“台居”,虽无雕饰,只有粗木为柱,夯土为墙,茅草覆顶,但那份坚固与开阔,已是陶邑前所未有。台居正门对着坡下的田垄沟洫,视野开阔。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台居院落一角,新起了一座夯土高台。台基方正,土坯垒砌,高约两丈余,有粗糙石阶盘旋而上。台顶平整,四周竖立着几根打磨光滑的笔直木桩。这便是瑛耗费心力指导建造的观星台。 每当晴夜,总有一道素色身影独自登台,仰观天象,用细小的刻刀在木牍上记录星辰轨迹。她在推演更精确的历法,只为让陶邑的农时把握得更准。 启的变化更为显著。他已褪去大半少年的青涩,身量拔高,肩膀宽阔,常年劳作理事,让他皮肤呈现健康的浅褐色,眉宇间多了沉稳。 他依旧住在台居主屋,但屋内不再只有草席矮案。靠墙立着一个新制木架,整齐码放着成卷的竹简和木牍——那是陶邑的户籍、田亩、仓廪记录。矮案上,也常摊开着刻满文字的竹简木牍。 瑛的小屋,依旧在台居院落外角落。启几乎每日处理完庶务,都会捧着一卷简牍或几片刻有疑难政事的木牍,来到瑛的小屋。屋门虚掩。 “阿姊,”启声音沉稳,他将一片木牍放在瑛的案上,“虞伯遣使送来的简书,言欲互通有无,用其地所产之盐、贝,换我陶地之粟、麻。此事,予当如何回复?是允,是拒?允之,换价几何方为公允?” 瑛放下刻刀,接过木牍,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刻画的文字,沉吟片刻:“虞地近海,盐贝易得,然其地狭,多沙卤,粮产不丰。我陶地粟麻渐足,然盐贝匮乏。互通有无,于双方皆利。换价……” 她指尖在木牍上一点,“粟一石,换粗盐两斗,或中等贝币五十枚。麻布一匹,换盐三斗,或贝币八十。此为底线,可着司徒与来使详谈。” 启认真听着,眼中流露思索:“诺。予明白了,互利方为长久之道。” 他记下要点,又拿起另一片木牍:“还有一事,近日常有属民为争引水灌田之事相殴。予已按律责罚,然此非长久之计。沟洫水量有限,旱时尤甚,该如何定下引水之序,方能服众?” “引水之序,关乎生死,最易生隙。” 瑛目光锐利,“当以田亩位置、作物需水缓急等综合裁定。着司徒召集各‘田’‘水’册之长,共同商定条目,刻于木牌,立于渠首。引水时日、时辰、先后,皆明示于众。再选公正老成之人轮流值守,依牌行事。敢有违者,重罚不贷。规矩立明,方可止争。” 启连连点头,眼中钦佩:“阿姊此法甚善!立规明示,公平服众!”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瑛传授的经验。 这一日,启刚处理完流民安置琐事,台居外传来喧哗。只见稷引着三名风尘仆仆、衣着体面的使者快步走来。为首一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身着细葛深衣,腰间佩玉,气度不凡。 “君侯!”稷脸上带着郑重和激动,“虞伯使者至!” 启心头微动,整了整衣冠,端坐于主屋矮榻之上。 使者入内,目光扫过简朴却透着生气的陶伯正堂,对着启深深一揖:“下臣虞伯家臣庚,奉寡君之命,拜见陶伯!寡君素闻陶伯年少仁德,励精图治,使陶地由瘠转丰,收纳流亡,活人无数,心甚慕之!” 启抬手虚扶:“使者免礼。虞伯过誉了。予不过守土安民,尽分内之事。不知虞伯遣使远来,有何见教?” 使者庚直起身,面带诚挚笑容:“寡君之意有二。其一,前番互通有无,陶粟虞盐,两相得利。寡君欲与陶伯盟誓,结为兄弟之邦,永敦睦谊,守望相助!不知陶伯意下如何?” 结盟?启心中快速权衡,看了一眼稷,稷微不可察点头。 “虞伯美意,予心甚慰。”启沉稳答道,“陶虞结好,互通有无,共御灾荒,乃两地生民之福。予愿与虞伯歃血为盟,永以为好!” “善!陶伯爽快!”使者庚抚掌笑道,随即话锋一转,笑容带上亲近之意,“其二嘛……寡君膝下有一幼女,名婉,年方及笄,性情温淑,颇知礼仪。寡君闻陶伯年少有为,尚未婚配,故……欲以小女侍奉君子,缔结姻盟,使陶虞之谊,亲上加亲!此乃寡君一片赤诚,还望陶伯……斟酌。” 联姻!启心头猛地一跳。他再次看向稷。稷眼中精光一闪,点头幅度大了些,脸上是压制的激动。虞伯之女!这代表着虞伯对陶邑实力和启的认可! 启强压心绪,对使者庚露出温和持重的笑容:“虞伯厚爱,予愧不敢当。婚姻大事,关乎宗庙社稷,非予一人可轻决。请使者暂歇驿舍,容予……思之。” 使者庚对启的慎重不意外,含笑应诺退下。 台居内只剩启和稷。稷趋前一步,声音兴奋:“君侯!大喜!此乃天赐良机!虞伯乃东方强藩,与其联姻,我陶邑便有了强援!日后……” “司徒,”启打断了他,眼神清明,“此事,需问过阿姊。” 瑛的小屋内,油灯如豆。启将虞伯使者提亲之事详细道来,连同使者庚的言语神态、虞伯的意图分析,都复述一遍。他端坐瑛对面矮席上,像等待师长考校的学生。 瑛静静听着,手中摩挲着一片新刻星象的木牍,脸上无波。直到启说完,屋内沉寂。 “阿姊……此事,予当如何?”启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瑛放下木牍,抬眼看向启。昏黄灯光下,眼神深邃:“虞伯之盟,可结。其女……可娶。” 启心中大石落地,随即涌起复杂情绪。 “然,”瑛话锋一转,声音平稳,“你要明白。其一,此婚盟,利在陶邑今日之安稳,更系在你日后作为。若你此后庸碌无为,姻亲之盟,亦不过浮萍。其二,虞伯嫁女,非仅看中你陶伯之名,更看中陶邑渐起之势,看中你收纳流民、兴修沟洫之能。此势此能,需更彰之。” 启神色一凛,坐直身体:“请阿姊明示。” 瑛目光投向窗外:“你的台居,太过简素。既是一方封君,当有封君气象。筑墙围院,仅是其表。正堂需更开阔,待客方显威仪。后室需增筑,作为婚居。更要紧者,那观星台,孤悬一角,不成格局。” 她收回目光,落在启脸上,“回复虞伯使者,陶邑愿结盟联姻。然,为迎虞女,陶邑当扩建台居,增筑正堂、后室,并整饬观星台周边。所需木石劳力,陶邑可自备,然陶地僻陋,缺乏良工巧匠。恳请虞伯……襄助一二。” 启的眼睛骤然亮起!扩建台居,整饬观星台!这不仅是体面,更是展示实力和野心的机会!而且,将“请求”转化为“为迎娶虞女而扩建”,既给足虞伯面子,又顺理成章寻求援助! “阿姊……高明!”启由衷赞叹。 数日后,当启将“愿结永世之好,然为示郑重,陶邑欲扩建台居以迎新妇,恳请虞伯惠赐良工以助”的回复告知使者庚时,庚抚掌大笑:“陶伯果然至诚君子!重礼如此,寡君闻之,必感欣慰!良工之事,包在下臣身上!陶伯但请择吉日动工,所需工匠技艺,虞地定当鼎力支持!” 虞伯的支持很快化为实质。数十名经验丰富的工匠,带着精良工具和部分陶邑稀缺的木材石料,抵达陶邑。沉寂了两年的坡顶,再次响起震天的号子声、伐木声和夯土声。 正堂被拓宽加高,粗大的梁柱取代原木支柱,虽无雕饰,却显轩敞。紧邻正堂,增建了数间规整后室,其中一间宽敞明亮,窗牖开得更大,显然是为未来女主准备。 观星台四周被清理出来,用新烧制的土坯砌起矮墙,形成独立小院,与台居主体相连。一条碎石小径,从台居正门蜿蜒通向观星台台阶之下。 陶邑属民们看着坡顶日新月异的景象,眼神复杂。有欣喜,有敬畏,更有扬眉吐气之感。 启站在新落成的正堂门口,望着下方田垄和淤水河。初春的风拂过面颊。他望向台居角落那间低矮安静的小土屋。 扩建喧嚣平息,工匠们带着酬劳和敬意踏上归程。新的台居在春日阳光下散发泥土木料气息,观星台小院整洁肃穆。一封刻着虞伯印信的婚书吉期送达——婚期定在秋收之后。 启的生活似乎回到轨道。白日里,他在新正堂处理事务,与稷商议流民安置、沟洫维护。黄昏时分,他依旧会捧简牍木牍,走向瑛的小屋。所问之事,已转向更宏大层面:如何平衡赋税与民力?如何选拔属吏?如何与周边小邑相处? 瑛的解答依旧简洁切中要害。启在瑛无声雕琢下,日益显露出内蕴光华。 这一日,启处理完田地纠纷,司徒稷捧着一卷新制的陶邑全图木牍,喜气洋洋走了进来。 “君侯!您看!”稷将木牍在启面前展开,上面用简练线条刻画出陶邑如今模样:淤水河,沟洫网络,田垄阡陌,标注着不同区域,坡顶的台居和观星台小院清晰可见,还标注了流民聚落点。 “此图,是小人按女君……按旧年教导的丈量法子,带着几个伶俐小子,花了数月功夫才完成的!”稷语气自豪,“有了此图,日后筹划沟洫、分派田亩、安置流民,便一目了然了!” 启仔细看着木牍刻画,眼中赞赏:“善!大善!司徒用心了!此图,当珍重存之,时时更新!” 他手指抚过代表观星台的标记,抬头看向稷,“对了,观星台院落新成,尚显空旷。阿姊日夜推演天象,辛劳异常。予欲在院中,为阿姊搭一草庐,遮风挡雨,放置简牍木牍,也方便她观测记录。司徒以为如何?” 稷闻言,脸上笑容更盛,连连点头:“君侯孝悌仁厚,思虑周全!此议甚善!小人立刻去办!定寻向阳避风处,为女君搭个齐整草庐!” 夕阳余晖将新台居染上温暖橘红。启独自走上观星台。高台之上,视野极阔,整个陶邑尽收眼底。 沟洫如带,田垄如织,流民窝棚点缀其间,淤水河泛着粼粼金光。一片勃勃生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间低矮、安静、被暮色笼罩的小土屋上。两年隐忍,暗流奔涌。陶台新立,气象已生。而支撑这一切的根基,始终在那片沉默的暗影之中,未曾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