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吱呀作响,在越来越泥泞难行的土路上颠簸了不知多少日。
启早已被颠得骨头散了架,最初的惶恐和离愁被漫长路途的枯燥与疲惫取代,只剩下麻木。
车窗外,景象愈发荒凉。高大的城邑、整齐的阡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芦苇荡,以及大片裸露着灰黑色泥浆的低洼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腥气和腐烂植物的味道。
“阿姊,我们……快到了吗?”启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他掀起车帘,看到的依旧是茫茫的荒地和水泽。
瑛也看着窗外,眉头微蹙,仔细扫视着这片即将成为启封地的土地。她没直接回答启的问题,反而对赶车的老家臣道:“康伯,留意附近有无炊烟,或者开垦过的田垄痕迹。”
老家臣康伯眯着眼眺望片刻,摇了摇头:“回女君,目力所及,尽是荒草和浅沼。水汽太重,怕是难见人烟。”
启的心沉得更厉害了。就在这时,牛车猛地一歪,右侧车轮深深陷入一片看似硬实、实则松软的泥沼中。拉车的牛奋力挣扎,发出沉闷的哞叫,溅起的黑泥点子甩了车厢一身。
“停车!”瑛果断下令,率先跳下车。启也慌忙跟着下来,一脚踩进冰冷的烂泥里,昂贵的丝履瞬间污浊不堪。
康伯和几个年轻仆役、护卫立刻围上来,有人推车,有人奋力拽牛,各样的声音混作一团。折腾了好一阵,牛车才带着一身污泥,狼狈地挣脱出来。
“阿姊,你看!”启指着他们刚刚陷车的地方,声音带着惊恐。
那看似普通的黑色泥浆,此刻正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将他们挣扎的痕迹吞噬,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原状,只留下几个浑浊的气泡。
“是淤沼,”瑛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有所料,“这地方,怕是刚经过大水不久,退水后留下了这些陷阱。”她抬头,目光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一条在荒草间蜿蜒的浑浊河道,“那条河,就是陶邑的心腹大患吧。”
又艰难前行了小半日,在夕阳将泥沼染成一片暗金时,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抹人烟。
几十座低矮得几乎匍匐在地上的草屋,胡乱地聚集在一片地势稍高的土坡上。
房屋大多歪斜破败,不少屋顶漏着大洞。土坡边缘,还残留着深色的泥痕线,显然,不久前才被淹过。
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带着一股湿柴和野菜混合的寡淡气味。
几个穿着破烂葛衣、面黄肌瘦的孩子躲在屋角,怯生生地打量着这支陌生的队伍。
几个同样瘦骨嶙峋的成年男女闻声探出头,脸上没有欢迎,只有深深的惶惑和戒备。
启被眼前这幅景象彻底震住了。
这……这就是他的封地?这就是他的子民?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紧抓住了瑛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阿姊……这……我们怎么办?他们……他们会听予的吗?”
他第一次下意识地用了“予”这个更符合诸侯身份的自称。
瑛没有立刻回答,她挺直脊背,目光沉稳地扫过那些惶恐的属民,最后落在一个看起来稍显体面些、正从最大一间茅屋里匆匆走出来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葛布深衣,腰间系着一根草绳。
瑛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压抑的寂静:“此地,可是陶邑?”
那中年男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是个女子主事。他目光快速扫过瑛沉静的脸,又落到她身后衣着明显华贵却一脸惶惑的少年启身上,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瞬间堆起混杂着敬畏、惶恐和期盼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额头触地:
“陶邑司徒,稷,拜见君侯!拜见女君!”他身后那些探头探脑的属民,无论男女老少,见状也呼啦啦跪倒一片。
启被这阵仗弄得更加手足无措,脸都白了,求助地看向瑛。
瑛轻轻拍了拍启的手背,示意他镇定,然后目光落在那位自称司徒的中年男子身上,语气沉稳:“司徒请起。君侯初至,先寻个落脚处,再召此地主事者前来叙话。另,车上有几罐盐,取些出来,分与众人,权作君侯初临之礼。”
“盐?”跪在地上的属民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稷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随即化为更深的敬畏和感激,声音发颤:“谢……谢君侯恩典!谢女君恩典!”
他连忙爬起来,指挥着几个激动得手脚发软的青壮去搬盐罐。
瑛不再多言,示意康伯等人照看车辆物资,然后便带着依旧有些魂不守舍的启,跟着稷走向那间最大的茅屋。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烟火气。地上铺着草席,角落堆着些简陋的农具,几把磨损严重的木耒耜、石斧和蚌镰。一个瘦削的妇人正慌乱地用破布擦拭着矮小的木案。
“君侯,女君,地方简陋,实在……实在委屈了。”稷搓着手,满脸窘迫。
“无妨。”瑛径直在木案旁铺着的草席上跪坐下来,姿态沉稳,“司徒,坐。君侯,请坐。”
启学着瑛的样子,有些僵硬地跪坐下去。
瑛开门见山:“司徒,君侯与予初来乍到,对陶邑一无所知。你在此地多年,此地情形如何?人丁几何?土地如何?水患几何?存粮几何?有何难处?一一道来,不必隐瞒。”
稷看着眼前这位眼神锐利、气势沉凝的女君,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开始艰难地描述:
“回女君……陶地……唉,”稷又重重叹了口气,“人丁?登记在册的,原有一百零三户,约五百余口。可去年秋汛,大河上游决口,水漫过来……大水冲毁了二十几户房屋……死了三十几个壮劳力!大水退后,又有十几户熬不过冬,病饿而死,或逃荒去了。如今……如今只剩下不到七十户,三百余口了。”他说着,眼圈发红。
瑛面无表情地听着。启则听得心惊肉跳。
“土地呢?”瑛追问。
“土地……”稷苦笑,“女君一路也看到了,多是低洼淤沼。能勉强耕种的地,不足千亩。土质贫瘠,雨水稍多就涝,天旱就板结。最要命的是那条淤水河,”他指向窗外,“它就是悬在陶邑头顶的刀!每年夏秋,必涨水漫灌。去年那场大水,把坡下几十亩粟地全泡烂了!”
“存粮?”瑛的声音依旧平稳。
稷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呐:“几乎……几乎没了。去年收成不好,大水又毁了地,秋粮颗粒无收。去岁冬和今春,全靠挖野菜、草根,捞点鱼虾勉强糊口。坡上谷仓……早就空了。若不是女君今日带来盐……小人,小人真不知如何向君侯交代了……”他声音哽咽。
启看着这位地方小官佝偻的背影,听着他绝望的叙述,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下意识地看向瑛,阿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眸深处,锐利的光芒凝聚。
瑛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角落里那堆农具旁。她拿起磨损严重的木耒,抚过磨平的尖端;掂了掂绑缚松动的石斧;捡起边缘豁口的蚌镰。
“农具破败,不堪大用。”她放下蚌镰,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稷心上,“靠这些,如何开垦荒地?如何应对水患?如何养活这三百余口?”
稷羞愧:“女君明鉴……实在是没有好料,请不起好匠人……”
瑛没有再责备,目光转向窗外:“靠天吃饭,靠河吃饭,却制不住水,开不出田,存不下粮。人丁凋零,工具废弛。陶地之困,首在水患,次在农事,再次在储粮不足,人心惶惶。”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稷,也看向启:“君侯既至,陶邑便不再是弃地!当务之急有三!”
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力,在这昏暗破败的茅屋里回荡。
“其一,兴修水利!不能再坐等水来淹!司徒,你明日一早,召集所有能动的青壮男子,带上还能用的工具,随予沿淤水河实地勘察!找出易决口、易泛滥的河段,找出地势低洼易积水之处。挖沟渠,排积水!在坡地高处,筑土围子,垒简易堤坝,先把人丁和田地护住!不求一劳永逸,但求今年夏汛,能少淹几户,少毁几亩地!”
稷听得眼睛发亮,又迟疑:“女君……挖沟筑坝,要人要力……大家饿着肚子……”
“粮食予来想办法!”瑛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车上有粟种,有菽种!但那是种子,是明年的希望,一粒都不能动!康伯!”
老家臣康伯立刻应声进来。
“把我们带来的那几卷粗葛布,还有熟皮子,取出一半来!明日交给司徒!司徒,你拿着这些,立刻派人,去邻近稍富庶些的村落或者小邑!用这些布和皮子,换!换他们多余的、陈年的粟米、黍米!不拘多少,能换一点是一点!告诉他们,陶地君侯启到了,这是君侯以物易物,公平交易!态度要谦和,也要拿出属官的体面!换回的粮食,优先供给参与挖沟筑坝的青壮!妇孺老弱,继续采集野菜,去淤水河捕鱼捞虾,尽量补充!”
“诺!诺!小人明白!”稷激动得声音发颤,连连应诺。
瑛的目光转向启:“君侯,换粮时,以君侯的名义。这是君侯为陶邑子民做的第一件事。记住了吗?”
启看着阿姊灼灼的目光,用力点头:“予记住了,阿姊!以予的名义!”一股奇异的暖流冲散了胸口的沉郁。
“其二,改良耕作!”瑛继续部署,语速极快,“陶地土质差,水患多,更要精耕细作!司徒,待水患稍缓,立刻组织人手,将带来的新粟种、黍种、耐旱菽种,选向阳、排水稍好的地块,试种下去!深耕细作,施草木灰肥!把带来的桑苗也选地种下!渔猎不能停,尤其是淤水河,结网、制叉,多捕鱼虾!”
“其三,储粮备荒!”瑛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歪斜的谷仓,“谷仓太简陋!待沟渠挖好,立刻加固!地面垫高夯实,四壁加厚!从现在起,勒紧裤腰带,省下每一粒粮食!参与劳作的青壮,每日口粮定量发放!妇孺老弱的口粮精打细算!野菜、鱼虾都要晒干储存!司徒,你要亲自盯着,建立册子,记录每日进出!若有中饱私囊、克扣口粮者,”瑛的声音陡然转冷,“严惩不贷!”
稷被瑛这一连串清晰、务实、冷酷的指令震住了。他心中的敬畏和希望之火熊熊燃烧,扑通一声再次跪倒,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
“女君英明!小人稷,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君侯,按女君吩咐行事!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瑛的目光转向启,带着询问:“君侯,你看如何?”
启看着跪伏在地、激动不已的司徒,再看看阿姊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睛,胸中暖流奔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有力:
“司徒请起。女君所言,即是予之意!陶邑诸般庶务,自今日起,便全权委托女君处置!司徒及所有属民,务必听从女君调遣!有功者,予必赏!有怠惰违令者,予必罚!”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坚定。
“诺!谨遵君侯之命!”稷声音洪亮地应道。
瑛看着启终于挺直了腰杆,说出了君侯该说的话,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她转向稷,语气不容置疑:“好了,司徒,事不宜迟。现在,带予去看看那条淤水河!君侯,请!”
夜色笼罩了这片贫瘠的土地。破败的茅屋内外,燃起了几堆篝火,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司徒稷匆忙召集人手、分发布匹皮货的忙碌身影,映照着康伯等人小心卸下种子农具的剪影,也映照着瑛、启和稷三人走向河边那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远处,淤水河在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微光。而此刻,在它身边,微弱的火种已经点燃,一场与天争、与水争、与饥饿争的艰难生存之战,在陶邑这片沉寂的泥沼边缘,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