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均的灵柩停在阳瞿最高的土台上,九重素麻垂落,在带着寒意的春风里飘荡。十三岁的启跪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额头抵着泥土,咸涩的泪水混着尘土滚落。他不敢抬头看那巨大的棺椁,只觉得那沉重的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父亲……那个总是带着淡淡草木清冽气息、会拍着他肩膀教他辨识星图、会在冬日里把暖手陶炉塞给他的父亲,真的躺在里面,再也不会睁眼了吗?
“阿弟,”清越而又沉稳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直起身来。你是帝子,莫失了仪度。”
启微微侧过头,泪眼朦胧里看到跪在他身侧的阿姊瑛。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粗麻孝服,身姿却挺得笔直如松。她的眼眶也是红的,却没有一滴泪落下,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是启看不懂也学不会的坚毅。启心头那巨大的惶恐和茫然,似乎在这目光的注视下,被强行压下去了一点点。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挺起瘦弱的脊梁。
“阿姊……”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父亲……他……”
“父亲归于星辰了,”瑛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启的心上,“他成了天上的帝星,会一直看着我们。所以,阿启,更要挺起胸膛,莫让他失望。”她放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伸过来,在宽大的麻衣袖袍遮掩下,用力握了握启冰凉微颤的手。那一点温热和力量,成了启此刻唯一的支撑。
沉重的丧钟终于停歇,呜咽的陶埙声也归于沉寂。巨大的悲哀似乎被这冗长繁复的仪式所凝固。新任天子制,这时当称帝制了,是帝均的长子。他踏着沉重的步伐,在祭司们吟诵的古老祷词中,一步步登上象征最高权力的土台。他穿着新制的玄色麻衣,衣襟袖口绣着代表日月的朱红纹样,年轻的脸上带着刻意为之的肃穆与威仪,眼神扫过台下匍匐的臣民和宗室,最终落在幼弟启身上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辨,旋即移开。
“天命在兹,承帝均之德,继先祖之业,嗣天子位……”帝制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宣告着新纪元的开始。冗长的祷文和颂词之后,便是权力的重新划分。当天子的声音清晰地念出“封幼弟启于陶邑”时,跪在瑛身后的几位老臣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陶邑。那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启的心里。他听过那个地方,在都城西北很远很远的地方,靠近大河下游的沼泽边缘。
传回来的消息里,那里地广人稀,多是未经开垦的荒原,夏涝冬旱,野兽出没,是出了名的贫瘠苦寒之地。封到那里……阿兄是觉得他碍眼了吗?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诺。”启艰难地叩首,声音干涩地应命。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高台上的兄长。一种被抛弃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他身边那个挺直的身影动了。瑛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仪态深深俯首,额头触地,声音清亮而坚定:“君上!”
高台上的天子目光一凝,落在瑛身上:“瑛妹,何事?”
“启弟年少,骤然远赴陶邑,恐水土不服。”瑛抬起头,目光迎向高台上那双审视的眼睛,“瑛身为阿姊,愿请随行,为启弟照料起居,待其熟悉一方水土,诸事稳妥,再行返回唐地。恳请君上允准!”
此言一出,广场上顿时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陶邑偏远苦寒,远离权力中心,这位帝女竟主动请缨前往?唐伯羲的封地唐邑,可是有名的富庶之地,物产丰饶。她放着唐邑的安逸日子不过,要去那等荒僻之地吃苦?
天子锐利的目光在瑛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中看出一丝犹豫或勉强。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坦然的坚定。一个女子……还是个嫁出去的女子,终究掀不起什么风浪。去照顾一下那个不成器的幼弟也好,省得留在都城碍眼。天子眼中那丝审视很快被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取代。
“准。”天子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随意,“手足情深,理当如此。待启弟熟悉陶地,瑛妹自可归唐。”
“谢君上恩准!”瑛再次叩首,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应下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启猛地侧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阿姊。巨大的委屈和恐慌尚且在胸腔里翻腾时,当即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淹没——那是溺水之人骤然抓住浮木的酸楚和依赖。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夯土地上。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启和瑛的车队便已停在宫城侧门外。没有盛大的送别仪式,只有几辆简陋的牛车,装载着瑛这三日紧急令家臣采买来的物资。
“女君,你看,”瑛身边一个穿着葛布短衣、手脚麻利的老家臣指着牛车,语速飞快地低声禀报,“这是上好的粟种、黍种,还有唐地那边传来都城的耐旱菽种,都用新编的草席裹了,防潮。这几捆是先前从唐邑带来的耒耜,木柄都打磨光滑了,还配了几把石斧和蚌镰。桑苗选了根壮叶好的,一共五十株,都用湿泥裹了根,用草绳捆扎得结实,路上得勤洒水。”
瑛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些关乎生存根本的物件,微微颔首:“盐呢?”
“在这里,女君,”另一个年轻些的仆役连忙捧过几个厚实的粗陶罐,罐口用湿泥和草叶封得严严实实,“都是上好的青盐块,按您的吩咐,多备了些。”盐,在这时代是维系生命和体力的硬通货,更是重要的交易物资。
“布帛,”老家臣又指向另一辆车上码放整齐的几卷,“粗葛布十卷,细麻布两卷,还有些零散的鞣制好的熟皮子,御寒补衣都用得上。”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女君吩咐的竹简、刻刀,还有空白骨甲,都收在那口小漆箱里了。日常用的陶鬲、陶罐、陶碗也备了几套。”
启站在一旁,看着这些陌生的、带着浓厚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物件被一样样搬上牛车,心头一片茫然和沉重。他穿着细麻布缝制的素色深衣,腰间悬着一块象征身份的玉珏,与眼前这些粗糙的、只为生存而存在的工具格格不入。他忍不住小声问瑛:“阿姊,我们……真的要去陶邑吗?那里……听说只有野草和泥沼……我们会死在那里吗?”少年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对未来的无措。
瑛转过身,走到启面前,她比启高半个头。她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手指,仔细地替启整理了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歪斜的衣襟领口。她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启,”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启耳中,也落入旁边忙碌仆役的耳中,“天子封你于陶,是命你为一方之主。陶邑再贫瘠,那也是你的土,你的民。他们仰赖你,如同禾苗仰赖天雨。若连你都心生畏惧,觉得那是一片死地,那些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陶邑属民,又该如何活下去?他们心中的‘天’,岂不是塌了?”
启怔怔地看着阿姊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沉甸甸的责任。他嗫嚅着:“可是……我……我不懂种地,不懂治水,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就像父亲当年教你辨识星辰方位,教你礼乐射御。现在,你要学的是如何让你的土地长出粟米,如何让你的属民在洪水退去后重建家园。这是比星象更实在的学问,关乎生死。阿姊陪你一起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装满种子的草席、崭新的农具,“你看这些粟种,它们埋进土里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熬过寒冬,是否能迎来春雨。但它们依旧沉默地等待,积蓄力量。启,你比一粒粟种拥有的力量,要大得多。”
启看着阿姊坚定的眼神,又看看车上那些代表着希望的种子和工具,少年心头的恐惧似乎被这沉甸甸的话语和实物稍稍驱散了一些,虽然前路依旧迷茫如浓雾,但至少,身边有阿姊在。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努力想学阿姊那样挺直脊梁。
“好了,”瑛最后检查了一遍物资,确认无遗漏,对老家臣道,“启程吧。路上警醒些。”
沉重的牛车发出吱呀的呻吟,碾过阳瞿城清晨微湿的街道,缓缓驶出高大的夯土城门。
启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忍不住掀起粗麻布车帘,回望那座越来越远的巨大城郭。
巍峨的宫室在晨曦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那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此刻却将他远远地抛离。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失落再次涌上心头,他放下车帘,紧紧攥住了拳头。
瑛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似乎对外面的世界毫不在意。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车轮辘辘,载着少年帝子的惶惑与帝女的沉静决心,驶向一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贫瘠土地。车窗外,初升的阳光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广袤而荒凉的原野上,预示着漫长而艰难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阿弟,”瑛忽然睁开眼,看向依旧沉浸在离别愁绪中的启,她的声音在单调的车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有力,“看着前方。陶邑不是我们的终点,它是你的起点。把你的目光,从过去的宫阙,投向未来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