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那道冰冷的诏书,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将瑛牢牢禁锢在“照料起居”的狭小牢笼里。
陶邑的坡顶上,再难见到她亲临沟洫、指点仓廪的身影。她安静地待在君侯启那间低矮的茅屋旁,更小更偏的一间土屋内,如同一个真正的、沉默的影子。
然而,陶邑并未因此停滞。司徒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犹豫和惶恐。
他佝偻的腰背挺直了几分,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每日天未亮透,稷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坡下。
他召集剩下的丁壮和健妇,声音洪亮而清晰:
“今日!沟洫下游那两段淤塞处,必须疏通!黑石带五人去!用……用旧年之法,先清浮草淤泥,再夯紧两侧土基!”
“坡东那十亩休耕地,按‘田’册所录轮作之序,该烧荒积灰了!禾老丈带人去做!草木灰要收好!一粒都不能糟蹋!”
“仓廪!昨日登记出入的木牍呢?拿来予看!数目不对?差了三束粟穗?查!昨夜值守的是谁?”
他的指令精准地落在每一处需要人手的地方,调度着陶邑仅存的元气。只有在遇到棘手的难题,比如如何加固冻裂的沟洫、新开的洼地因选何种黍种时,稷才会在黄昏时分,捧着一卷兽皮或几片竹简,脚步匆匆地走向瑛那间僻静的土屋。
屋门虚掩。稷会先在门外低咳一声,得到一声极轻的“进”后,才躬身进去。
瑛背对着门,坐在案前,借着门缝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或是在一盏极其昏暗的兽油灯下,用尖细的刻刀在木牍上专注地刻划着什么。
稷不敢多看,只将兽皮或竹简恭敬地放在案角边缘,低声道:“女君,小人愚钝,此段沟洫……”
瑛并不会立刻抬头,手中的刻刀依旧稳定地移动着,发出细微的刮擦声。直到一个段落刻完,她才缓缓放下刻刀,目光扫过稷带来的东西。
瑛的指点极其简洁,声音也压得极低:
“冻裂处,外侧加斜撑木桩,内壁敷湿泥混草茎,冻实自固。”
“洼地黍种,选穗短粒紧的‘黑乌头’,拌灰后撒播,浅覆土。”
言简意赅,直指要害。
稷如获至宝,牢牢记下,不敢多问一句,躬身退出去时,心中那沉甸甸的巨石才稍稍松动。
日子在稷的呕心沥血和瑛的无声指点中艰难滑过。
被强征走的六十余名男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半点音讯。
只有北风带来的零星传言,说阳瞿城外哭声日夜不绝,冻饿而死的役夫骸骨被随意抛入深坑。
这消息像阴云压在陶邑上空。
转机,始于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流之后。
本该回暖的时节,却迎来了比严冬更刺骨的酷寒。冻雨冰粒,将返青的麦苗砸得七零八落。
王畿及周边数州,哀鸿遍野。
无数失去家园和田地的流民,如同被洪水冲散的蚁群,漫无目的地逃荒。
陶邑,这个位于阳瞿西北、曾经贫瘠之地,因着瑛早年打下的水利根基和稷这两年的苦心经营,竟在滔天寒流中奇迹般地保住了大部分收成!这微弱的生机,在流民眼中,如同荒漠甘泉。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地出现在淤水河边。他们远远望着坡顶上那整齐的茅屋群落,望着坡下虽显稀疏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田垄,望着那条被精心维护过的沟洫,眼中燃起求生的渴望。
“司徒!坡下又……又来了几户流民!像是从南边逃荒来的!拖儿带女,快不行了!”巡守沟洫的小吏气喘吁吁地禀报。
稷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望向瑛小屋的方向。
黄昏,他再次捧着刻有流民情况的竹简,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土屋。
瑛正对着一块摊开的、画满星点连线的兽皮凝神思索。
稷将竹简轻轻放下,低声道:“女君,南边遭了灾,流民渐多,今日又来了七户,共三十余口……小人……实在不知如何处置。”
瑛的目光从星图上移开,落在竹简上,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她伸出手指,在竹简上那代表“流民”的符号旁轻轻一点:
“陶邑地广人稀,沟洫需固,荒地待垦。劳力,永不足。”
稷一怔,眼中爆发出亮光:“女君的意思是……收?”
瑛微微颔首,指尖在竹简上划过:“录其名籍,契刻其能。壮者编入‘水’‘田’册,归你调派,疏渠垦荒。老弱妇孺,令其采薪、饲豕、纺麻、制器,换口粮。严立规矩:勤者得食,惰者驱逐。所开荒地,前三年收成,五成归仓廪,五成归其自食。三年后,地归其所有,按例纳赋。”
清晰,冷峻,却为绝望的人打开了一条活路!
稷激动得手都在抖:“诺!小人明白!这就去办!”
陶邑敞开了一条狭窄却坚实的生路。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流民中迅速传开。越来越多面黄肌瘦的身影涌向淤水河畔。
稷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威严。他在坡下新辟空地,搭起简陋窝棚。他亲自登记名册,盘问来历,分派活计。严格执行着瑛定下的规矩。
“你,名何?会何?”
“小……小人黑齿,会……会点木工……”
“好!入‘工’册!去寻康伯,领工具,帮着修踏耒柄!”
“你呢?看你臂膀粗壮,可会挖土?”
“会!小人有力气!”
“入‘水’册!明日跟着禾老丈去清下游淤塞!”
“带着孩子的妇人?去寻三婶子,学纺麻线!纺够三斤细麻,换一升粟米!”
陶邑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在压抑中爆发出惊人的活力。新来的流民为了活命,拼尽全力劳作。
疏通的沟洫范围不断扩大,新垦的荒地一片片沿着淤水河岸延伸。
仓廪虽然依旧不算丰盈,但粟米、麻布、粗陶器、简陋的木器竹器,都在缓慢增加。
一种混杂着希望与艰辛的喧嚣,重新回荡在陶邑的土地上。
两年时光,在淤水河的涨落中悄然流逝。
陶邑,已非昔日濒临灭绝的贫瘠小邑。
坡顶那片最大的平台,如今被一道新夯筑的、一人多高的土墙围拢。墙内,数间高大些的夯土茅屋取代了低矮窝棚,形成一个简朴齐整的院落。
这便是陶伯启的“台居”,虽无雕饰,只有粗木为柱,夯土为墙,茅草覆顶,但那份坚固与开阔,已是陶邑前所未有。台居正门对着坡下的田垄沟洫,视野开阔。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台居院落一角,新起了一座夯土高台。台基方正,土坯垒砌,高约两丈余,有粗糙石阶盘旋而上。台顶平整,四周竖立着几根打磨光滑的笔直木桩。这便是瑛耗费心力指导建造的观星台。
每当晴夜,总有一道素色身影独自登台,仰观天象,用细小的刻刀在木牍上记录星辰轨迹。她在推演更精确的历法,只为让陶邑的农时把握得更准。
启的变化更为显著。他已褪去大半少年的青涩,身量拔高,肩膀宽阔,常年劳作理事,让他皮肤呈现健康的浅褐色,眉宇间多了沉稳。
他依旧住在台居主屋,但屋内不再只有草席矮案。靠墙立着一个新制木架,整齐码放着成卷的竹简和木牍——那是陶邑的户籍、田亩、仓廪记录。矮案上,也常摊开着刻满文字的竹简木牍。
瑛的小屋,依旧在台居院落外角落。启几乎每日处理完庶务,都会捧着一卷简牍或几片刻有疑难政事的木牍,来到瑛的小屋。屋门虚掩。
“阿姊,”启声音沉稳,他将一片木牍放在瑛的案上,“虞伯遣使送来的简书,言欲互通有无,用其地所产之盐、贝,换我陶地之粟、麻。此事,予当如何回复?是允,是拒?允之,换价几何方为公允?”
瑛放下刻刀,接过木牍,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刻画的文字,沉吟片刻:“虞地近海,盐贝易得,然其地狭,多沙卤,粮产不丰。我陶地粟麻渐足,然盐贝匮乏。互通有无,于双方皆利。换价……”
她指尖在木牍上一点,“粟一石,换粗盐两斗,或中等贝币五十枚。麻布一匹,换盐三斗,或贝币八十。此为底线,可着司徒与来使详谈。”
启认真听着,眼中流露思索:“诺。予明白了,互利方为长久之道。”
他记下要点,又拿起另一片木牍:“还有一事,近日常有属民为争引水灌田之事相殴。予已按律责罚,然此非长久之计。沟洫水量有限,旱时尤甚,该如何定下引水之序,方能服众?”
“引水之序,关乎生死,最易生隙。”
瑛目光锐利,“当以田亩位置、作物需水缓急等综合裁定。着司徒召集各‘田’‘水’册之长,共同商定条目,刻于木牌,立于渠首。引水时日、时辰、先后,皆明示于众。再选公正老成之人轮流值守,依牌行事。敢有违者,重罚不贷。规矩立明,方可止争。”
启连连点头,眼中钦佩:“阿姊此法甚善!立规明示,公平服众!”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瑛传授的经验。
这一日,启刚处理完流民安置琐事,台居外传来喧哗。只见稷引着三名风尘仆仆、衣着体面的使者快步走来。为首一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身着细葛深衣,腰间佩玉,气度不凡。
“君侯!”稷脸上带着郑重和激动,“虞伯使者至!”
启心头微动,整了整衣冠,端坐于主屋矮榻之上。
使者入内,目光扫过简朴却透着生气的陶伯正堂,对着启深深一揖:“下臣虞伯家臣庚,奉寡君之命,拜见陶伯!寡君素闻陶伯年少仁德,励精图治,使陶地由瘠转丰,收纳流亡,活人无数,心甚慕之!”
启抬手虚扶:“使者免礼。虞伯过誉了。予不过守土安民,尽分内之事。不知虞伯遣使远来,有何见教?”
使者庚直起身,面带诚挚笑容:“寡君之意有二。其一,前番互通有无,陶粟虞盐,两相得利。寡君欲与陶伯盟誓,结为兄弟之邦,永敦睦谊,守望相助!不知陶伯意下如何?”
结盟?启心中快速权衡,看了一眼稷,稷微不可察点头。
“虞伯美意,予心甚慰。”启沉稳答道,“陶虞结好,互通有无,共御灾荒,乃两地生民之福。予愿与虞伯歃血为盟,永以为好!”
“善!陶伯爽快!”使者庚抚掌笑道,随即话锋一转,笑容带上亲近之意,“其二嘛……寡君膝下有一幼女,名婉,年方及笄,性情温淑,颇知礼仪。寡君闻陶伯年少有为,尚未婚配,故……欲以小女侍奉君子,缔结姻盟,使陶虞之谊,亲上加亲!此乃寡君一片赤诚,还望陶伯……斟酌。”
联姻!启心头猛地一跳。他再次看向稷。稷眼中精光一闪,点头幅度大了些,脸上是压制的激动。虞伯之女!这代表着虞伯对陶邑实力和启的认可!
启强压心绪,对使者庚露出温和持重的笑容:“虞伯厚爱,予愧不敢当。婚姻大事,关乎宗庙社稷,非予一人可轻决。请使者暂歇驿舍,容予……思之。”
使者庚对启的慎重不意外,含笑应诺退下。
台居内只剩启和稷。稷趋前一步,声音兴奋:“君侯!大喜!此乃天赐良机!虞伯乃东方强藩,与其联姻,我陶邑便有了强援!日后……”
“司徒,”启打断了他,眼神清明,“此事,需问过阿姊。”
瑛的小屋内,油灯如豆。启将虞伯使者提亲之事详细道来,连同使者庚的言语神态、虞伯的意图分析,都复述一遍。他端坐瑛对面矮席上,像等待师长考校的学生。
瑛静静听着,手中摩挲着一片新刻星象的木牍,脸上无波。直到启说完,屋内沉寂。
“阿姊……此事,予当如何?”启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瑛放下木牍,抬眼看向启。昏黄灯光下,眼神深邃:“虞伯之盟,可结。其女……可娶。”
启心中大石落地,随即涌起复杂情绪。
“然,”瑛话锋一转,声音平稳,“你要明白。其一,此婚盟,利在陶邑今日之安稳,更系在你日后作为。若你此后庸碌无为,姻亲之盟,亦不过浮萍。其二,虞伯嫁女,非仅看中你陶伯之名,更看中陶邑渐起之势,看中你收纳流民、兴修沟洫之能。此势此能,需更彰之。”
启神色一凛,坐直身体:“请阿姊明示。”
瑛目光投向窗外:“你的台居,太过简素。既是一方封君,当有封君气象。筑墙围院,仅是其表。正堂需更开阔,待客方显威仪。后室需增筑,作为婚居。更要紧者,那观星台,孤悬一角,不成格局。”
她收回目光,落在启脸上,“回复虞伯使者,陶邑愿结盟联姻。然,为迎虞女,陶邑当扩建台居,增筑正堂、后室,并整饬观星台周边。所需木石劳力,陶邑可自备,然陶地僻陋,缺乏良工巧匠。恳请虞伯……襄助一二。”
启的眼睛骤然亮起!扩建台居,整饬观星台!这不仅是体面,更是展示实力和野心的机会!而且,将“请求”转化为“为迎娶虞女而扩建”,既给足虞伯面子,又顺理成章寻求援助!
“阿姊……高明!”启由衷赞叹。
数日后,当启将“愿结永世之好,然为示郑重,陶邑欲扩建台居以迎新妇,恳请虞伯惠赐良工以助”的回复告知使者庚时,庚抚掌大笑:“陶伯果然至诚君子!重礼如此,寡君闻之,必感欣慰!良工之事,包在下臣身上!陶伯但请择吉日动工,所需工匠技艺,虞地定当鼎力支持!”
虞伯的支持很快化为实质。数十名经验丰富的工匠,带着精良工具和部分陶邑稀缺的木材石料,抵达陶邑。沉寂了两年的坡顶,再次响起震天的号子声、伐木声和夯土声。
正堂被拓宽加高,粗大的梁柱取代原木支柱,虽无雕饰,却显轩敞。紧邻正堂,增建了数间规整后室,其中一间宽敞明亮,窗牖开得更大,显然是为未来女主准备。
观星台四周被清理出来,用新烧制的土坯砌起矮墙,形成独立小院,与台居主体相连。一条碎石小径,从台居正门蜿蜒通向观星台台阶之下。
陶邑属民们看着坡顶日新月异的景象,眼神复杂。有欣喜,有敬畏,更有扬眉吐气之感。
启站在新落成的正堂门口,望着下方田垄和淤水河。初春的风拂过面颊。他望向台居角落那间低矮安静的小土屋。
扩建喧嚣平息,工匠们带着酬劳和敬意踏上归程。新的台居在春日阳光下散发泥土木料气息,观星台小院整洁肃穆。一封刻着虞伯印信的婚书吉期送达——婚期定在秋收之后。
启的生活似乎回到轨道。白日里,他在新正堂处理事务,与稷商议流民安置、沟洫维护。黄昏时分,他依旧会捧简牍木牍,走向瑛的小屋。所问之事,已转向更宏大层面:如何平衡赋税与民力?如何选拔属吏?如何与周边小邑相处?
瑛的解答依旧简洁切中要害。启在瑛无声雕琢下,日益显露出内蕴光华。
这一日,启处理完田地纠纷,司徒稷捧着一卷新制的陶邑全图木牍,喜气洋洋走了进来。
“君侯!您看!”稷将木牍在启面前展开,上面用简练线条刻画出陶邑如今模样:淤水河,沟洫网络,田垄阡陌,标注着不同区域,坡顶的台居和观星台小院清晰可见,还标注了流民聚落点。
“此图,是小人按女君……按旧年教导的丈量法子,带着几个伶俐小子,花了数月功夫才完成的!”稷语气自豪,“有了此图,日后筹划沟洫、分派田亩、安置流民,便一目了然了!”
启仔细看着木牍刻画,眼中赞赏:“善!大善!司徒用心了!此图,当珍重存之,时时更新!”
他手指抚过代表观星台的标记,抬头看向稷,“对了,观星台院落新成,尚显空旷。阿姊日夜推演天象,辛劳异常。予欲在院中,为阿姊搭一草庐,遮风挡雨,放置简牍木牍,也方便她观测记录。司徒以为如何?”
稷闻言,脸上笑容更盛,连连点头:“君侯孝悌仁厚,思虑周全!此议甚善!小人立刻去办!定寻向阳避风处,为女君搭个齐整草庐!”
夕阳余晖将新台居染上温暖橘红。启独自走上观星台。高台之上,视野极阔,整个陶邑尽收眼底。
沟洫如带,田垄如织,流民窝棚点缀其间,淤水河泛着粼粼金光。一片勃勃生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间低矮、安静、被暮色笼罩的小土屋上。两年隐忍,暗流奔涌。陶台新立,气象已生。而支撑这一切的根基,始终在那片沉默的暗影之中,未曾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