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玉还在对镜整理云鬓,一阵喧闹由远及近,如潮水般拍打着门扉。
“我的玉儿醒了?快让父王瞧瞧!”伴着仆从们叠声的“王爷慢些!”“王爷当心!”的惊呼,紧闭的房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
一位身着华服、肚腹微腆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闯了进来,正是庆王。
目光触及镜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庆王眼圈瞬间泛红,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哇!”
他身后,一群仆役鱼贯而入,更簇拥着几位盛装华服的美妇人。一时间,珠光宝气,脂粉香风,映着窗外透进的阳光,晃得禾玉眼前发花,原本宽敞的屋子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禾玉心头警铃微作,立刻想起自己的人设,她碎步上前,亲昵地挽住庆王的手臂,将脸颊贴上那华贵的锦缎衣袖蹭了蹭,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让爹爹忧心了,女儿下次再不敢任性。”说罢,还撒娇般地轻轻摇晃了两下,将娇憨小郡主演绎得入木三分。
心尖上的女儿这般模样,饶是朝堂上被言官弹劾得焦头烂额也不改半分霸气的庆王,此刻哪还有半分脾气?女儿自然是没错的!要怪就怪那池塘太深!回头就叫人填了它!
身后那群美妇人见状,立刻被这“父慈女孝”的场面感染,纷纷掏出锦帕拭泪,嘤嘤之声此起彼伏,一位身着绛色长裙的妇人更是“情难自抑”,身子一软就要晕倒,被眼疾手快的侍女慌忙扶住搀了下去。
禾玉:“……” 好家伙,这演技,比我还能抢戏?
眼看这场“感动王府”的大戏有愈演愈烈之势,侍立在庆王左手边第一位的美妇人款步上前,声音温婉柔和:“王爷,玉儿才刚醒转,身子骨还弱,且让她静静休养才是,妾身已吩咐厨下备了温补的羹汤,稍后便送来,您也莫要太过激动,若是累着了,待郡主大好,岂不又添一桩心事?” 这番话,关切、功劳、不动声色的熨帖,滴水不漏,禾玉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脑海中的信息迅速翻腾:庆王的后院,六位美人各有千秋。
除了她早逝的生母,就属眼前这位香夫人最为得宠,她是已逝老太妃身边最得力的婢女出身,陪伴庆王最久,岁月虽在眼角添了细纹,却沉淀出醇酒般的温柔气韵,是王府里最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平日里也最是照拂禾玉,情同母女。
“香儿说的是,说的是!”庆王连连点头,粗糙的大手爱怜地抚过禾玉的发顶,“玉儿好生歇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去库房拿,不够就叫人去外头买!”
禾玉眼珠滴溜溜一转,想起正事,立刻乖巧点头:“女儿知道了,等女儿养好精神,下个月还要陪父王去看状元游街呢!”
“那有什么看头……”庆王小声嘟囔了一句,终究不忍拂了爱女的兴致,只得故作高深地捋须应下:“嗯,好,好。”
来时如潮,去时亦如潮涌,一群人呼啦啦地退了出去,房间瞬间又恢复了空旷——不,还留了个贴身丫鬟鸣柳侍立一旁。
禾玉方才下床匆忙,只随手披了件外衫,此刻也懒得再换,直接裹着外衫滚回床上,瓮声瓮气吩咐:“鸣柳,我再眯会儿,用膳时唤我。”
鸣柳低眉顺目应了声“是”,轻手轻脚放下层层叠叠的床幔,又将窗棂掩好一线,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轴“吱呀”轻响合拢,禾玉的呼吸也渐渐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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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坠,暮色四合。
一缕难以察觉的、带着奇异香气的青烟,借着夜色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潜入王府,钻入房间,丝丝缕缕没入床上沉睡之人的口鼻。
神魂仿佛坠入深渊,四周灰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吗?”禾玉的声音在空寂中回荡,无人应答,她凝神聚力,正欲强行冲破这迷障——
雾气倏然散开!
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澄澈,翠竹环绕,鸟鸣清脆。
禾玉心头猛地一跳:李家村?
她下意识地疾走几步。竹影婆娑间,前方平坦的地上赫然伏着一个身影!
禾玉屏住呼吸靠近,那人一袭青衣,绣着雅致的竹纹,此刻却沾满尘土与……暗红的血污。他眉头紧锁,精致的脸庞苍白如纸,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张脸,禾玉刻骨铭心——谢必安!
记忆瞬间翻涌,当初初遇,她是如何用自己“柔弱”的身板将他扛回去,如何端茶递水、煎药喂食,扮演了半个月温婉无害的小白花,才换来他一丝信任,至于后来那些为了博他倾心做的蠢事……
打住!不堪回首!
可眼下,这是她的梦……
禾玉面无表情地抬起脚,带着几分泄愤的意味,不轻不重地踹了踹那挺直的腰背。
就在这时,地上的人胸膛猛地起伏,剧烈地呛咳一声,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上天似乎格外眷顾谢必安,每一处都精雕细琢,连那双眼眸都比常人更为深邃,清澈得仿佛能映照人心,此刻却盛满了初醒的茫然与痛楚。
“唔……”他低吟着,视线逐渐聚焦,逆光中,那抹身影的轮廓模糊不清,待看清禾玉面容的刹那,谢必安瞳孔骤然紧缩!
玉儿?!这是……幻境?还是……
禾玉被他直勾勾的、震惊又复杂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如同受惊的猫儿般,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浑身紧绷,眼神警惕地锁定他,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光影在竹叶间流淌,鸟鸣声不绝于耳,一派岁月静好,一人震惊于眼前的“幻境”与久别重逢,一人则心惊于梦中人的“苏醒”与纠缠可能。空气仿佛凝固,两人一时都未再开口。
电光石火间,禾玉已做出决断:既是梦境,何必再演?走为上策!
她利落转身,抬脚就要离开。
“别走!”谢必安脑中一片混乱,身体却比思绪更快!重伤之下,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探手,一把死死攥住了禾玉纤细的脚踝!那触感如此真实……
“啊——!”禾玉惊叫出声,奋力挣扎,“松开!快松开!” 噩梦!这绝对是噩梦!梦里都不想再跟你有瓜葛!
谢必安被她激烈的抗拒刺得一痛,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松,仿佛抓住的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为何反应如此不同?上一次在竹屋里醒来,她温言软语,悉心照料……难道只因自己提前醒来,一切便都不同了?
“别怕……”他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重伤的虚弱,急切地想解释,“我……没有恶意……”
禾玉哪敢让他说下去?万一这梦魇真缠上自己怎么办?她目光急扫,触到地上半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心一横,牙一咬,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抄起石头,毫不留情地朝着谢必安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在更猝不及防的袭击中,戛然而止。
禾玉喘着粗气跌坐在地,心跳如擂鼓。这梦……也太真实了!后脑勺那触感……她甩甩头,撑着地站起来,脚踝上沉甸甸的重量却让她一个趔趄。
低头看去——谢必安那只骨节分明、曾握天下名剑的手,此刻即便主人已无知无觉,依旧如铁钳般死死扣着她的脚踝。
禾玉盯着那只手,心里忍不住“呸”了一声。什么君子如玉世无双?分明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冰山直男!梦里都这么难缠!
不管了!先离开这鬼地方!她咬咬牙,拖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累赘,一步一挪地往竹林外走。然而走了不过十几步,周围的景物竟诡异地开始重复!
禾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一模一样的翠竹,心头火起:懂了!这破梦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她低头看向地上气息奄奄的谢必安,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天人交战。终于,她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弯下腰,费力地将那沉重的身躯架到自己肩上——扛是扛不动了,只能半扶半拖。
这一次,梦境似乎不再阻挠。远处,那座熟悉的简陋竹屋轮廓,在竹影掩映下若隐若现。
谢必安在昏迷中,身体如同浮萍般随着禾玉的拖拽而摇晃颠簸,甚至偶尔能模糊感觉到自己似乎在被粗糙的地面摩擦拖行。然而,一股若有似无、却异常熟悉的淡淡药草清香,始终萦绕在鼻端,奇异地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于是,他放任自己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禾玉咬着牙,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内心疯狂腹诽:“……好沉!这人吃什么长大的?怎么感觉比刚才还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