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氏握在沈宛吟手里的手指微微一动,她费力地抻开眼皮,苍白干裂的唇瓣微弱地吐出两个音节:“祁安……”
沈宛吟这才回头去看他,泪水已浸透了她的衣襟,抬眼是满目悲凉。她哭的久,浑身没什么力气,颤颤巍巍地脱开兰氏的手,扶着床沿站起来。“哥……姨娘,把药吐完了……”
此话一出,沈宛吟便再抑制不住哭声,泪一簇簇地从眼底涌出来。
江祁安亟亟往前扑去,跪在兰氏榻前,开口每一个字都在抖:“娘,郎中来了,郎中来了!你有救的,你撑住!”
见江祁安已经魂不附体,沈宛吟拭干泪对郎中说:“姨娘的身子,去年冬里便不大好了。但我哥哥已中秀才,正待进京省试。她知道,身服丧事者不可入闱,便日日请我喊郎中前来喝药吊着,服药不成,便针灸保持清醒。”
“你看——”沈宛吟含泪掀开兰氏袖口,只见上面淤青连片,针眼密密,全是针灸留下的痕迹。江祁安颤着手,一一抚过这些伤口,泪水汹涌,顺着脖颈滑进衣襟里。郎中看着,眼里渐渐有泪,背过身去擦了。
“让老朽把脉看看吧。”
兰氏灰暗的眼里也有了水光,她的嘴唇又张了张,却徒劳无声。江祁安忙问:“娘,你可是有什么要同我说?我扶你起来喝点水。”她点了点头,三人帮着她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江祁安拿汤匙替她喂了些水,郎中替她搭脉。
兰氏终于能发声,她一说话,胸腔里便嗡嗡作响,还未及成言,便咳了起来,被褥上顷刻血迹斑斑。“娘不成了,娘自己心里有数……”
郎中骇一跳,把脉的手一颤,面上显出惊惶。转瞬间,他露出几分哀戚,沉重地摇头。“太晚了,病根深种,蚕食内里,早已无力回天。还请……准备丧事吧,节哀。”说完他暗里塞了一袋银两给沈宛吟,而后亟亟快步走出院落,一路行远。
江祁安一身泥泞,伏在兰氏床前。窄小幽闭的院落渗着风,几人都手脚冰凉。沈宛吟替兰氏肩上搭了件薄衫。
兰氏缓缓抚摸着江祁安眉间的一点红痣,“娘不在了,你要好好保重,照顾好宛吟,考取功名,入朝做事。为官务必……公正择处,咱们家…断不能教人戳了脊梁骨!知道吗?”言语间,她使着浑身剩余的气力,攥着江祁安的手臂,枯槁的手背青筋尽显,他眼泪随着她动作,一串一串滴落在褥子上。
江祁安重重点头,拿过那方被染红的梅花手帕,盖在兰氏手上:“娘,你给我的帕子我会一直留好的,我会记得您的话……清廉公正,造福于民……”话毕他哽咽着,将头埋进兰氏的肩窝,泪水灼烫着她的皮肤,“可这一切没了您,又有什么意义?”
兰氏揽着他,断断续续地出气,缓缓出声:“事民…如同侍我,这……就是意义……照顾好,宛、吟……”她偃了声息,胸膛处也不再见起伏。
一双含泪的眼缓缓闭上,搂住江祁安的那双手,垂下了。
江祁安脱开身子,瘫软在地,泪痕已经干涸。
“宛吟,我们日后,该怎么办呢……”
身后的沈宛吟见他神魂抽离,强自把泪光逼了回去:“你走吧,你本不是梁上的燕,你是青空里的鹰。哥,我长大了,离了你我能活的,你快走吧……别再,”她凝噎,却仍是坚持着说完,“别再留下了,荆县给你的痛,我知晓的。”
江祁安僵着,化作一头巨石,板结的骨节,丝毫动弹不得。他看着娘苍白平和的面庞,突然硕大的两颗泪滴砸在地面上,涟涟成雨。
他只是无助的张着双眼,静静地重复几个字:“我没有娘了。”
“我,我没有娘了……”
“我娘死了……”
沈宛吟含着泪从地上起来,跪久了双腿发软,不慎摔倒在地,她又爬起来,扣住床沿,挪向江祁安。她双手紧紧揪住江祁安的领口,使劲将他拽向自己,声音大恸:“哥,姨娘临终说了,你做个好官,你清正,你勇毅,你用权于民,你要造福百姓!”
“江祁安,我问你,你能是不能!?”
江祁安闭上了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眼睛干涩发痛。
“宛吟,我能。我定会入朝为官,造福一方,我不会辜负娘的临终遗愿。”
“但,我要为娘守孝,守满三年。”
江祁安磕下,磕三个响头。
沈家是宜都的富贾人家,沈宛吟是家中庶七女,生母身份不详,家里嫌她,便在荆县支一间宅子给她住,并一乳母作伴。前些年乳母去世,兰氏看着姑娘体己,两人认了亲,这些年常有照拂。沈宛吟不会做饭,是江祁安一直为她做饭,直到今日。
江祁安磕完头站起身,走向沈宛吟。“宛吟,我们把娘葬了吧。”
“哥,郎中留下的银子,还给孙家二两,还剩下一些,我们给姨娘买一口好棺材,葬她在兰若寺,好不好?”
“宛吟,来搭把手。”江祁安用褥子把兰氏裹起来,沈宛吟替他将褥子扎紧,把兰氏背在背上。“这些钱你留下用,我赶考的日子不在你身边,这些就是你的生活费。”
沈宛吟眉心一蹙:“可……”
江祁安背着兰氏走出去:“等我中功名,回乡替娘风光重葬。”
两人背着兰氏尸身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一片荒地,江祁安放下她,蹲在地上开始挖土。他没有锹,徒手在地上刨着,指尖刨出血来也没停。
江祁安喃喃絮念:“我爹弃了我娘,弃了我,才害娘走到这般境地。我恨他,恨不能用他的命换回我娘的命。我娘曾和我说过,她只记得,那人是个官,他们相见那日他穿着官服。既如此,我就爬上去,爬到官阶上,一步步朝上走。我要让他看见我……让他看见站在高处的我。”
沈宛吟替兰氏擦着额角,咽下泪,不愿让江祁安看见。她说:“我信你的,哥。”
……
已是三年。
江祁安盯着那双眼睛,指尖发颤。错不了,是他。
那人看他,如同看一只蝼蚁。
三年前他叩在泥泞的荆县官道,求谢平晏下马留情,却被马蹄掀开。谢平晏那时就穿着今日的金盔铁甲,连眼风也没有分与他半寸。
江祁安见过太多睥睨的眼神,里面或讥诮、或悯然,千姿百态、纷纭精彩,却唯独没有见过如谢平晏的一双眼,冷得人肺腑都冻成一团。
江祁安压下肩胛骨的颤意,看见谢平晏拉弓,举向他。他闭眼想,今日恐怕会因为下拜不及时而死在谢平晏的箭下。
所有目光捅去江祁安身上,像要将他看穿。
谢平晏抬起手腕,放松拉弦的手指。“咻”,箭破空而过,擦着江祁安脸侧,劈开空气,却没有射在他身上。
仅毫厘之间,那枚寒意森森的箭射穿了江祁安背后酒楼檐角上高悬的花球,霎时间彩缎尽落,花瓣纷飞。
谢平晏,射中的是酒楼为他贺喜准备的花球。
空气安静地听不见一丝声响,而后骤然爆出一阵夸张的喝彩。
“将军箭技精湛,博了个好彩头哇!”
谢平晏放下弓箭笑了。他生得很标致,凤眼薄唇,蜂腰猿背。多一分轻浮则浪荡,少一分俊美则沉闷。他常年征战,肤色因而较旁人深,攥着马缰的手连着小臂,凸出一条浅青色青筋。
方才的一笑,破了山呼叩拜的威严,扰乱彩楼红袖。角檐之上登时涌出许多姿容娇丽的美人,探着身子去瞧谢平晏。有大着胆子的,甚至投去一条香风缱绻的手绢。
谢平晏转眼已是一副纨绔作派,眯一双凤目接过几条彩绢,绕在鼻尖深嗅。“宜都绮月阁名气大,我一介粗人都有耳闻,调香一绝。晁融,替娘子们置办些香料,便算回赠今日小礼了。”他笑得放肆,挥着绢子嬉戏一阵,引得佳人娇喝,然后目光才落回江祁安身上。
眼梢犹笑,谢平晏侧头,便有随从押着江祁安上来。
谢平晏在马上轻呿一声,牵着缰走近他。江祁安盯死他,垂落身侧的两只手缓缓攥起来。谢平晏用马鞭抬起他下颌,却被江祁安甩开。
“为什么不拜我?”谢平晏声音里听不明情绪。
江祁安噙着冷笑:“君子膝下,不跪强权。”
何况,我早已跪过你的,是你忘了。这句话江祁安在心头滚过一遍,原封不动咽回去。
谢平晏低头看见他手里的书,嗤了一声:“读书人呵,”他盯着眼前人眉头的红痣,拿起马鞭摩挲他的额发,“傲骨太硬不好,我下手没轻重,易折。”
江祁安敛目:“随意。”
身旁人听得他这句话,以为谢平晏是要整治此人的意思,晁融正待上前,就听见詹炎兴低喝一句让他回去。下一刻谢平晏抬手,把上前的军士拦住。
他又将目光转向江祁安,悠悠一句:“他连箭都不怕,还怕你的强押吗?”
“走了。”
谢平晏一声令下,队伍绕开江祁安继续前进,没有人再回头。
远远地,谢平晏暗骂一句:“鲁钝。”
他向来觉得大启的文人酸气太重,动辄圣贤之道,张口家国大义,却都空张一张嘴。真到该保命站队时,窜得比谁都快,只恨不能将自己团成团滚进强权麾下,笔墨一撒,颂声唱得起兴。
此人也酸的厉害,真是如出一辙。
詹炎兴在身后唤他:“清济,你适可而止。”
谢平晏的笑这才真了几分,驳道:“行了詹叔,休要饶舌。铁雁轻骑大胜回京,如今天子也要赏我几分薄面,还用不着这么早就夹起尾巴。”
两人拌几句嘴,往宫中去。路上詹炎兴低声嘱咐:“清济,知夏跟着你,还要劳你多费心。”说着他回身看一眼不远处抬着的一顶轿子,目光有些忧虑。
谢平晏轻声应下,道放心。
江祁安目送队伍走远,颤抖终于消歇。人群见热闹过去,都四下散开。他在长街当中立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既然没死,那就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他靠着替郎中打下手,赚来进京赴考的盘缠费。春闱方过,前几日贡院报了参选殿试的名列,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刻,江祁安只有一阵恍惚。
最近忙于筹备殿试,合眼的时辰屈指可数,可他却兀自点灯熬着,一遍遍看书温习。
江祁安仍是怵的,他只是从荆县这处小地方出身,从前断无机会面见圣颜,也从不敢企望。然而过了这个冬,不日他却要面见天子行策问,即便贡院内有人指导,他仍患不周。
但也只能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