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宏十八年。
烈风杀过山脚,赤红的启字旗被卷得翻飞。齐岭山脉纵贯大启北境,横陈开与北契的天然屏障,饶是铁马金戈,想翻山越境,也要吃尽苦头。
北面春天向来晚,将士氅衣未解,面上是北境三月乌青的皴痕,神情是死里逃生的倦怠。这场仗连打了两个月,北契兵和大启军士的血淌在一处,被寒天冻在草上,郁郁发紫。
谢平晏裹狐皮氅子,笼着石头袋,盯在远处隐约的风雪分神。正看风摧白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朗笑,下一刻肩上重重落了两掌。“小子,我发明的石头袋还中用吧!是不是不冷了?”詹炎兴下颌泛着青色胡茬,是新刮过的痕迹。他怀抱和谢平晏同样的石头袋,手里扯一只羊腿,大嚼时声音含混。
石头袋是詹炎兴想出来的驱寒法子,在齐岭脚下随便捡回来一颗合眼缘的石头,投进火堆里烤热,只微微一晾便裹进将士换下的内衫里,成了便携的暖手炉。谢平晏笑了几分,凤目却仍流连远方,没正眼瞧詹炎兴:“嗯,比宫里的汤婆好使,就是臭。”
“混小子,尽说些屁话,连月征战,神仙老子来了也是臭的。”詹炎兴摩挲下巴,凑着闻了一下裹石头的衣料,的确是不忍卒品。“得了,收拾着吧,是时候带铁雁轻骑回去了,嗯?”詹炎兴看着谢平晏的出神样子,声气缓了些,又拍拍他肩头。
他们都默契地没再提裹席土葬的尸身,战死的兵带不回去,只能就近埋在齐岭脚下,算作一缕守边的魂。詹炎兴声音嘹亮,可眼下的青黑却也无处遮掩,撑着说完这一句,便裹紧棉袍预备在旁小憩片刻。
谢平晏喉头滚出一声应,却低得含糊。
他垂下眼,眼底划过的是漫天雪色。
那日的风雪也是这样盛。将军府门前石狮子的底座让雪埋了半截,风不停贯过他的脊骨,痛得发抖。门头挂着两盏纯白的纸灯笼,两个“祭”字映在烛火里,残灯枯影,在风雪中摇得可怜。谢平晏记得自己跪得乌青的膝头,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伏在两樽灵柩前,一动不动。
嗓子是早已哭哑的,他额头抵在棺上,雪一片片落进身上的斩衰,融化了,淌进脖颈里,冻得他手脚发紫,却任凭风雪将他催成一座雪人。
四年了,他带着父亲的遗命走了四年,如今该是回去的时候。
谢平晏转身,向校场走去。
宜都。
长街十里欢声如雷,仍是清朗白日却有人燃起了烟花,骤然炸响天际,眩地人睁不开眼。官道乌泱泱挤满了人,都抻着脖颈想瞧个热闹,却被赶来镇压的府兵三两廷杖挥地再不敢往前去。
京城春韵初显,吐息间呵出的白雾被江祁安拢进掌心。人墙把他挤进一方罅隙里,他左右维艰,只好架起肘,用这寸硬骨头隔开面前的粗麻布衫。他手里捧着一卷书,边角捏得发皱。
有人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听了一阵,突然爆出惊呼:“地下在震,是铁雁轻骑的蹄声!不远了不远了!”此声一出,饶是廷杖也镇不住蜂拥向前的人群,人浪翻涌,府兵被挤散了,不得已在密实的人墙里穿梭警示。
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上的黄土屑被震得飞起来,终于远远眺见城门处有黑色的影子。
铁雁轻骑回都了。
江祁安听见跟前米店家的唾沫横飞:“须知这铁雁轻骑啊,常年驻守大启与北契交界的齐岭省,拱卫边陲。而今方攻退了北方宵小,立了大功劳,是回来领旨谢恩的!”他听着这些话,眼皮也没掀,只盯着手里的书。
“高头大马,铁甲金盔,好生风光啊!听说这怀化将军谢平晏便是带领这支精骑直指北契,杀他们个屑甲不留的……”嘈杂人口里咂摸着浓浓兴味,言语之真切,仿佛他们也是参军作战的一员。
“谢将军呢!怎么不见谢将军!?”人群中爆出激动的呐喊,登时此起彼伏一阵响应。
谢平晏,江祁安在喧嚣人口中听到最多的字眼。
骑兵近了,地面的震荡更加明显。
蓦闻厉声:“怀化将军到!路开勿阻,避让铁骑——”
喧嚷的人群逐渐沉寂,只零星听得几句提点,众人便诚惶诚恐地跪伏,齐声道:“恭迎将军回朝——”
人墙一垒接一垒矮下去,露出站在墙根的江祁安,他还没跪,怀里抱着厚厚一卷书。
队伍行过,一只套着金盔的马头闯进江祁安视线,逐渐牵出制着缰绳那人的身姿。
谢平晏岿然稳坐在马背上,一手掌稳马缰,一手挽弓。他眉眼透出一股凌厉,轮廓硬朗。边关的烈风把他的皮肤吹成麦色,那张蜜蜡裹过的面庞上没甚情绪,淡漠地瞥过街前跪拜的人群,直到目光钉在江祁安身上。
微诧,冷鸷,探究,一一闪过。
最后,谢平晏举起手中的弓,对向江祁安。
一眼交锋,却令江祁安兜头灌了一盆冰水,从脊骨到指尖都细细密密地颤抖起来。
他记得,这双眼睛。
寒光凌冽的箭镞对准江祁安,映在他的双眼里散出一片微妙的讥讽,以及彻骨的恨意。
……
昭宏十五年,临洱省荆县。
江祁安蜷在地上,泪痕混着土糊得满脸都是,身上挨了几脚,痛却已叫不出声。
腊月里的一盆冷水泼在身上,蛇信子似的颤意攀咬人单薄的肌理,只一瞬眼睫上就结了冰。随之而至的是粗声粗气地咒骂:“寡妇养出的穷酸货,左右书读的多了点,还不是同你娘一般没出息,只能靠卖刺绣这种下贱的活计谋生,我啐!”
膘肥体阔的身影死死攥住他的衣领,将江祁安从地上扯起来,横眉拧目道:“本少爷叫你还、钱,听不懂是吗?好,那今日我就跟你一起耗着,看什么时候耗死你那痨病鬼的娘!”
江祁安灰败的眼睛里闪过寒光,身侧的手缓缓攥起,正挥向眼前人,距离三寸又骤然转攀住他的臂膀。他喉咙溢出一声呜咽,把身子跪直,头却低低叩下去:“孙少爷,算我求你……求你”两行泪又冲开土渍,江祁安原本白净的面庞已经不成模样。“救救我娘,要是没钱请郎中,她今天真的会死的……”
孙知财揪着他拎起来,逼他对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双眼睛,分明是求着本少爷施舍,却还是一副宁折不屈的样子。读了几个大字就真把自己当圣贤哲人了?江祁安,你就是一个废物,连你娘也救不了。”说完他手一松,江祁安又重重摔回地上。
他跑出家门时,兰氏的血已咳了满床,把她辛辛苦苦熬坏眼睛绣好的一方梅花手帕也染红了。她那张瘦削的脸上被咳喘逼出绯色,呕血一阵接一阵。沈宛吟跪在她床头连药都渡不进去,喝一口就咳吐出来。
江祁安这才迫不得已叩响孙家门扉,不料被孙知财携家丁一通毒打,逼他还上月借下的二两银子。
兰氏的病不是一两天的光景,早已积劳成疾。
像孙知财说的,她是寡妇。江祁安生下来就没有爹,他不知道他爹是谁,兰氏也不知道。他爹走远了,却在兰氏身上烙下积年的痨病。据兰氏说,是生他那一年受风寒落下的病根,一连十五年,怎么也治不好,就这样一天天枯瘦下去,像一朵将凋的残花。他只知道,如果今日找不见大夫,兰氏就会死在他面前。
孙知财犹嫌不够,又将江祁安捞起来,挥起那只拳头,右臂上一条三寸长的狞疤。
拳风略过耳畔,江祁安认命地闭起眼,等待这一击。可想象中的疼痛久未到来,下一刻,孙知财哀叫一声,松开他连连后退几步。
江祁安被推得一个踉跄,便见远处一行人打马而来。
为首的男人瞧着约摸四十岁光景,高喝一声:“做什么的,在此挡路!”彼时詹炎兴还没有蓄胡子,浓眉拧在一处,神情威严。
方才他丢了一颗石子,打落孙知财那只手。而后詹炎兴身后那匹马踱着步子,绕过他,走近江祁安。
那人套着金盔,半张脸隐没在盔甲里,只一双眼分外明晰。江祁安嗅到一线生机,奔上去抱住那人的马腿,仰视着他的眼。
那双眼很冷,就像一块硬铁冻在冰窖里,胸膛贴上去就会连皮带肉被撕开。江祁安打了寒噤,可他没有机会退缩。他尽可能抻起脖子,看着那人眼睛,哀声道:“求大人救命,病母罹危,如果今日不救,她会死的……”说完他想叩首,那人却伸出马鞭抵住他胸膛,吐出两个字:“让路。”
马仰蹄嘶鸣了一瞬,喷出的热气吹乱江祁安的额发,他抱住马腿的那只手渐渐脱力,看着那双眼毫无波澜地转回去,看向远方。马与他错身而过,蹄声此起彼伏地踏过荆县的土路,一路扬长而去。
江祁安躺进马蹄的辙痕里,身体展开,目光已经空洞,眼前只留下残存的一瞥。
他这辈子也忘不掉刚才那双眼睛。
谢平晏驾着马走了一段路,突然掣住缰绳,顿下步子。从刚才开始就跟在他身后的詹炎兴与晁融也相继停下,几匹马停在荆县官道中央。
谢平晏去年死了爹娘,成个孤儿,跟着父亲旧将詹炎兴讨生活。他爹是当朝怀化将军,娘是老将独女,两人死在讨伐北契的战争中,成了一桩夫妻双将退敌殉国的美谈。谢平晏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这桩诨扯的美谈,不懂死了爹娘为什么值得被唱赞歌。他从十七岁琢磨到十八岁,也没想明白。他只知道,害他失去爹娘的人,全部得拿喉头血给他开刃,这就很够了。
谢平晏不想再明白更多。
如今昭宏帝下旨荫封,他此番途径荆县,进京袭爵,接的是他老爹怀化将军的位子,然后再继续回齐岭群山,守边陲。谢家的宿命是边沙阔野,他记得他爹这句话。
谢平晏摩挲着无名指上一块压痕,那是常年挽弓留下的勒痕,日头一久就嵌进皮肉了。他向后侧头,淡声嘱咐晁融:“你去找街上的郎中,跟着刚才那个泥人去瞧瞧。别让人看见,再生事端,有你好看。”
晁融应下,刚待翻身下马,谢平晏就伸手进身旁詹炎兴的囊袋中一阵摸索,掏出一包散银,丢给他。晁融接住空中抛来的钱袋,跑着去寻郎中了。詹炎兴看着金盔底下那双眼睛,沉沉叹一口气。
“清济,你又是何必。”
他是指方才明面上不救人的事。
谢平晏听了只低笑,却品不出什么笑意:“詹叔,你该看见刚才那横才身边缩着几只嗲毛鹌鹑,若我出手,再曝露身份,传到宜都去,宫中又有人要看不得了。”
詹炎兴摸着下巴,颔首。“好了,我知道你心头有恨。”说着那双初见沧桑的眼睛里有些湿意,“铁雁轻骑都记着的,血海深仇,必不相忘。”他打马走近几步,贴在谢平晏身侧,重重捏他肩头,“总有一天,你能酣畅淋漓地在宜都杀一场。”
等晁融了结事情跟上来,翻身上马,几人便重新踏上回京之程。
江祁安不记得自己怎么领着郎中回的家,他膝头在街上已经跪紫了,郎中搀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家中那处小院走去。他问郎中为什么来,那人只道看不过眼,发善心积点德便罢了。
江祁安步伐踉跄地迈进院子,手下正用心掸着一身结了冰霜的絮衣,扑簌簌的雪碴子落在地上,被他一脚擦抹开,直至看不见痕迹。一阵寒意翻涌上来,脚心到发丝,一路凉起来。他颤着手,几番费力,终于推开卧房的那扇小门,却蓦闻细细的抽噎。
他把人领进去,在床前给郎中叩了一个头。
沈宛吟伏在床前哭,兰氏平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他声音轻轻的,怕惊扰什么,喊了声:“娘——”
【注】简介里放不下了,放在作话嘿嘿~[摊手]
1、1v1,双强双洁,he,主攻但受有成长线!
2、主cp谢平晏×江祁安,谢攻江受
3、没有明显的副cp,群像文,支持乱炖(但别拆主cp就行拜托拜托),有百合但不明显自己品
4、第一次写权谋脑汁快熬干了,如果觉得幼稚多担待,其实这已经是俺全部的心眼子了。别逼傻子写权谋啊喂!!!(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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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檐下困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