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都》 第1章 檐下困燕 昭宏十八年。 烈风杀过山脚,赤红的启字旗被卷得翻飞。齐岭山脉纵贯大启北境,横陈开与北契的天然屏障,饶是铁马金戈,想翻山越境,也要吃尽苦头。 北面春天向来晚,将士氅衣未解,面上是北境三月乌青的皴痕,神情是死里逃生的倦怠。这场仗连打了两个月,北契兵和大启军士的血淌在一处,被寒天冻在草上,郁郁发紫。 谢平晏裹狐皮氅子,笼着石头袋,盯在远处隐约的风雪分神。正看风摧白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朗笑,下一刻肩上重重落了两掌。“小子,我发明的石头袋还中用吧!是不是不冷了?”詹炎兴下颌泛着青色胡茬,是新刮过的痕迹。他怀抱和谢平晏同样的石头袋,手里扯一只羊腿,大嚼时声音含混。 石头袋是詹炎兴想出来的驱寒法子,在齐岭脚下随便捡回来一颗合眼缘的石头,投进火堆里烤热,只微微一晾便裹进将士换下的内衫里,成了便携的暖手炉。谢平晏笑了几分,凤目却仍流连远方,没正眼瞧詹炎兴:“嗯,比宫里的汤婆好使,就是臭。” “混小子,尽说些屁话,连月征战,神仙老子来了也是臭的。”詹炎兴摩挲下巴,凑着闻了一下裹石头的衣料,的确是不忍卒品。“得了,收拾着吧,是时候带铁雁轻骑回去了,嗯?”詹炎兴看着谢平晏的出神样子,声气缓了些,又拍拍他肩头。 他们都默契地没再提裹席土葬的尸身,战死的兵带不回去,只能就近埋在齐岭脚下,算作一缕守边的魂。詹炎兴声音嘹亮,可眼下的青黑却也无处遮掩,撑着说完这一句,便裹紧棉袍预备在旁小憩片刻。 谢平晏喉头滚出一声应,却低得含糊。 他垂下眼,眼底划过的是漫天雪色。 那日的风雪也是这样盛。将军府门前石狮子的底座让雪埋了半截,风不停贯过他的脊骨,痛得发抖。门头挂着两盏纯白的纸灯笼,两个“祭”字映在烛火里,残灯枯影,在风雪中摇得可怜。谢平晏记得自己跪得乌青的膝头,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伏在两樽灵柩前,一动不动。 嗓子是早已哭哑的,他额头抵在棺上,雪一片片落进身上的斩衰,融化了,淌进脖颈里,冻得他手脚发紫,却任凭风雪将他催成一座雪人。 四年了,他带着父亲的遗命走了四年,如今该是回去的时候。 谢平晏转身,向校场走去。 宜都。 长街十里欢声如雷,仍是清朗白日却有人燃起了烟花,骤然炸响天际,眩地人睁不开眼。官道乌泱泱挤满了人,都抻着脖颈想瞧个热闹,却被赶来镇压的府兵三两廷杖挥地再不敢往前去。 京城春韵初显,吐息间呵出的白雾被江祁安拢进掌心。人墙把他挤进一方罅隙里,他左右维艰,只好架起肘,用这寸硬骨头隔开面前的粗麻布衫。他手里捧着一卷书,边角捏得发皱。 有人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听了一阵,突然爆出惊呼:“地下在震,是铁雁轻骑的蹄声!不远了不远了!”此声一出,饶是廷杖也镇不住蜂拥向前的人群,人浪翻涌,府兵被挤散了,不得已在密实的人墙里穿梭警示。 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上的黄土屑被震得飞起来,终于远远眺见城门处有黑色的影子。 铁雁轻骑回都了。 江祁安听见跟前米店家的唾沫横飞:“须知这铁雁轻骑啊,常年驻守大启与北契交界的齐岭省,拱卫边陲。而今方攻退了北方宵小,立了大功劳,是回来领旨谢恩的!”他听着这些话,眼皮也没掀,只盯着手里的书。 “高头大马,铁甲金盔,好生风光啊!听说这怀化将军谢平晏便是带领这支精骑直指北契,杀他们个屑甲不留的……”嘈杂人口里咂摸着浓浓兴味,言语之真切,仿佛他们也是参军作战的一员。 “谢将军呢!怎么不见谢将军!?”人群中爆出激动的呐喊,登时此起彼伏一阵响应。 谢平晏,江祁安在喧嚣人口中听到最多的字眼。 骑兵近了,地面的震荡更加明显。 蓦闻厉声:“怀化将军到!路开勿阻,避让铁骑——” 喧嚷的人群逐渐沉寂,只零星听得几句提点,众人便诚惶诚恐地跪伏,齐声道:“恭迎将军回朝——” 人墙一垒接一垒矮下去,露出站在墙根的江祁安,他还没跪,怀里抱着厚厚一卷书。 队伍行过,一只套着金盔的马头闯进江祁安视线,逐渐牵出制着缰绳那人的身姿。 谢平晏岿然稳坐在马背上,一手掌稳马缰,一手挽弓。他眉眼透出一股凌厉,轮廓硬朗。边关的烈风把他的皮肤吹成麦色,那张蜜蜡裹过的面庞上没甚情绪,淡漠地瞥过街前跪拜的人群,直到目光钉在江祁安身上。 微诧,冷鸷,探究,一一闪过。 最后,谢平晏举起手中的弓,对向江祁安。 一眼交锋,却令江祁安兜头灌了一盆冰水,从脊骨到指尖都细细密密地颤抖起来。 他记得,这双眼睛。 寒光凌冽的箭镞对准江祁安,映在他的双眼里散出一片微妙的讥讽,以及彻骨的恨意。 …… 昭宏十五年,临洱省荆县。 江祁安蜷在地上,泪痕混着土糊得满脸都是,身上挨了几脚,痛却已叫不出声。 腊月里的一盆冷水泼在身上,蛇信子似的颤意攀咬人单薄的肌理,只一瞬眼睫上就结了冰。随之而至的是粗声粗气地咒骂:“寡妇养出的穷酸货,左右书读的多了点,还不是同你娘一般没出息,只能靠卖刺绣这种下贱的活计谋生,我啐!” 膘肥体阔的身影死死攥住他的衣领,将江祁安从地上扯起来,横眉拧目道:“本少爷叫你还、钱,听不懂是吗?好,那今日我就跟你一起耗着,看什么时候耗死你那痨病鬼的娘!” 江祁安灰败的眼睛里闪过寒光,身侧的手缓缓攥起,正挥向眼前人,距离三寸又骤然转攀住他的臂膀。他喉咙溢出一声呜咽,把身子跪直,头却低低叩下去:“孙少爷,算我求你……求你”两行泪又冲开土渍,江祁安原本白净的面庞已经不成模样。“救救我娘,要是没钱请郎中,她今天真的会死的……” 孙知财揪着他拎起来,逼他对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双眼睛,分明是求着本少爷施舍,却还是一副宁折不屈的样子。读了几个大字就真把自己当圣贤哲人了?江祁安,你就是一个废物,连你娘也救不了。”说完他手一松,江祁安又重重摔回地上。 他跑出家门时,兰氏的血已咳了满床,把她辛辛苦苦熬坏眼睛绣好的一方梅花手帕也染红了。她那张瘦削的脸上被咳喘逼出绯色,呕血一阵接一阵。沈宛吟跪在她床头连药都渡不进去,喝一口就咳吐出来。 江祁安这才迫不得已叩响孙家门扉,不料被孙知财携家丁一通毒打,逼他还上月借下的二两银子。 兰氏的病不是一两天的光景,早已积劳成疾。 像孙知财说的,她是寡妇。江祁安生下来就没有爹,他不知道他爹是谁,兰氏也不知道。他爹走远了,却在兰氏身上烙下积年的痨病。据兰氏说,是生他那一年受风寒落下的病根,一连十五年,怎么也治不好,就这样一天天枯瘦下去,像一朵将凋的残花。他只知道,如果今日找不见大夫,兰氏就会死在他面前。 孙知财犹嫌不够,又将江祁安捞起来,挥起那只拳头,右臂上一条三寸长的狞疤。 拳风略过耳畔,江祁安认命地闭起眼,等待这一击。可想象中的疼痛久未到来,下一刻,孙知财哀叫一声,松开他连连后退几步。 江祁安被推得一个踉跄,便见远处一行人打马而来。 为首的男人瞧着约摸四十岁光景,高喝一声:“做什么的,在此挡路!”彼时詹炎兴还没有蓄胡子,浓眉拧在一处,神情威严。 方才他丢了一颗石子,打落孙知财那只手。而后詹炎兴身后那匹马踱着步子,绕过他,走近江祁安。 那人套着金盔,半张脸隐没在盔甲里,只一双眼分外明晰。江祁安嗅到一线生机,奔上去抱住那人的马腿,仰视着他的眼。 那双眼很冷,就像一块硬铁冻在冰窖里,胸膛贴上去就会连皮带肉被撕开。江祁安打了寒噤,可他没有机会退缩。他尽可能抻起脖子,看着那人眼睛,哀声道:“求大人救命,病母罹危,如果今日不救,她会死的……”说完他想叩首,那人却伸出马鞭抵住他胸膛,吐出两个字:“让路。” 马仰蹄嘶鸣了一瞬,喷出的热气吹乱江祁安的额发,他抱住马腿的那只手渐渐脱力,看着那双眼毫无波澜地转回去,看向远方。马与他错身而过,蹄声此起彼伏地踏过荆县的土路,一路扬长而去。 江祁安躺进马蹄的辙痕里,身体展开,目光已经空洞,眼前只留下残存的一瞥。 他这辈子也忘不掉刚才那双眼睛。 谢平晏驾着马走了一段路,突然掣住缰绳,顿下步子。从刚才开始就跟在他身后的詹炎兴与晁融也相继停下,几匹马停在荆县官道中央。 谢平晏去年死了爹娘,成个孤儿,跟着父亲旧将詹炎兴讨生活。他爹是当朝怀化将军,娘是老将独女,两人死在讨伐北契的战争中,成了一桩夫妻双将退敌殉国的美谈。谢平晏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这桩诨扯的美谈,不懂死了爹娘为什么值得被唱赞歌。他从十七岁琢磨到十八岁,也没想明白。他只知道,害他失去爹娘的人,全部得拿喉头血给他开刃,这就很够了。 谢平晏不想再明白更多。 如今昭宏帝下旨荫封,他此番途径荆县,进京袭爵,接的是他老爹怀化将军的位子,然后再继续回齐岭群山,守边陲。谢家的宿命是边沙阔野,他记得他爹这句话。 谢平晏摩挲着无名指上一块压痕,那是常年挽弓留下的勒痕,日头一久就嵌进皮肉了。他向后侧头,淡声嘱咐晁融:“你去找街上的郎中,跟着刚才那个泥人去瞧瞧。别让人看见,再生事端,有你好看。” 晁融应下,刚待翻身下马,谢平晏就伸手进身旁詹炎兴的囊袋中一阵摸索,掏出一包散银,丢给他。晁融接住空中抛来的钱袋,跑着去寻郎中了。詹炎兴看着金盔底下那双眼睛,沉沉叹一口气。 “清济,你又是何必。” 他是指方才明面上不救人的事。 谢平晏听了只低笑,却品不出什么笑意:“詹叔,你该看见刚才那横才身边缩着几只嗲毛鹌鹑,若我出手,再曝露身份,传到宜都去,宫中又有人要看不得了。” 詹炎兴摸着下巴,颔首。“好了,我知道你心头有恨。”说着那双初见沧桑的眼睛里有些湿意,“铁雁轻骑都记着的,血海深仇,必不相忘。”他打马走近几步,贴在谢平晏身侧,重重捏他肩头,“总有一天,你能酣畅淋漓地在宜都杀一场。” 等晁融了结事情跟上来,翻身上马,几人便重新踏上回京之程。 江祁安不记得自己怎么领着郎中回的家,他膝头在街上已经跪紫了,郎中搀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家中那处小院走去。他问郎中为什么来,那人只道看不过眼,发善心积点德便罢了。 江祁安步伐踉跄地迈进院子,手下正用心掸着一身结了冰霜的絮衣,扑簌簌的雪碴子落在地上,被他一脚擦抹开,直至看不见痕迹。一阵寒意翻涌上来,脚心到发丝,一路凉起来。他颤着手,几番费力,终于推开卧房的那扇小门,却蓦闻细细的抽噎。 他把人领进去,在床前给郎中叩了一个头。 沈宛吟伏在床前哭,兰氏平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他声音轻轻的,怕惊扰什么,喊了声:“娘——” 【注】简介里放不下了,放在作话嘿嘿~[摊手] 1、1v1,双强双洁,he,主攻但受有成长线! 2、主cp谢平晏×江祁安,谢攻江受 3、没有明显的副cp,群像文,支持乱炖(但别拆主cp就行拜托拜托),有百合但不明显自己品 4、第一次写权谋脑汁快熬干了,如果觉得幼稚多担待,其实这已经是俺全部的心眼子了。别逼傻子写权谋啊喂!!!(bushi)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檐下困燕 第2章 残烛枯骨 兰氏握在沈宛吟手里的手指微微一动,她费力地抻开眼皮,苍白干裂的唇瓣微弱地吐出两个音节:“祁安……” 沈宛吟这才回头去看他,泪水已浸透了她的衣襟,抬眼是满目悲凉。她哭的久,浑身没什么力气,颤颤巍巍地脱开兰氏的手,扶着床沿站起来。“哥……姨娘,把药吐完了……” 此话一出,沈宛吟便再抑制不住哭声,泪一簇簇地从眼底涌出来。 江祁安亟亟往前扑去,跪在兰氏榻前,开口每一个字都在抖:“娘,郎中来了,郎中来了!你有救的,你撑住!” 见江祁安已经魂不附体,沈宛吟拭干泪对郎中说:“姨娘的身子,去年冬里便不大好了。但我哥哥已中秀才,正待进京省试。她知道,身服丧事者不可入闱,便日日请我喊郎中前来喝药吊着,服药不成,便针灸保持清醒。” “你看——”沈宛吟含泪掀开兰氏袖口,只见上面淤青连片,针眼密密,全是针灸留下的痕迹。江祁安颤着手,一一抚过这些伤口,泪水汹涌,顺着脖颈滑进衣襟里。郎中看着,眼里渐渐有泪,背过身去擦了。 “让老朽把脉看看吧。” 兰氏灰暗的眼里也有了水光,她的嘴唇又张了张,却徒劳无声。江祁安忙问:“娘,你可是有什么要同我说?我扶你起来喝点水。”她点了点头,三人帮着她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江祁安拿汤匙替她喂了些水,郎中替她搭脉。 兰氏终于能发声,她一说话,胸腔里便嗡嗡作响,还未及成言,便咳了起来,被褥上顷刻血迹斑斑。“娘不成了,娘自己心里有数……” 郎中骇一跳,把脉的手一颤,面上显出惊惶。转瞬间,他露出几分哀戚,沉重地摇头。“太晚了,病根深种,蚕食内里,早已无力回天。还请……准备丧事吧,节哀。”说完他暗里塞了一袋银两给沈宛吟,而后亟亟快步走出院落,一路行远。 江祁安一身泥泞,伏在兰氏床前。窄小幽闭的院落渗着风,几人都手脚冰凉。沈宛吟替兰氏肩上搭了件薄衫。 兰氏缓缓抚摸着江祁安眉间的一点红痣,“娘不在了,你要好好保重,照顾好宛吟,考取功名,入朝做事。为官务必……公正择处,咱们家…断不能教人戳了脊梁骨!知道吗?”言语间,她使着浑身剩余的气力,攥着江祁安的手臂,枯槁的手背青筋尽显,他眼泪随着她动作,一串一串滴落在褥子上。 江祁安重重点头,拿过那方被染红的梅花手帕,盖在兰氏手上:“娘,你给我的帕子我会一直留好的,我会记得您的话……清廉公正,造福于民……”话毕他哽咽着,将头埋进兰氏的肩窝,泪水灼烫着她的皮肤,“可这一切没了您,又有什么意义?” 兰氏揽着他,断断续续地出气,缓缓出声:“事民…如同侍我,这……就是意义……照顾好,宛、吟……”她偃了声息,胸膛处也不再见起伏。 一双含泪的眼缓缓闭上,搂住江祁安的那双手,垂下了。 江祁安脱开身子,瘫软在地,泪痕已经干涸。 “宛吟,我们日后,该怎么办呢……” 身后的沈宛吟见他神魂抽离,强自把泪光逼了回去:“你走吧,你本不是梁上的燕,你是青空里的鹰。哥,我长大了,离了你我能活的,你快走吧……别再,”她凝噎,却仍是坚持着说完,“别再留下了,荆县给你的痛,我知晓的。” 江祁安僵着,化作一头巨石,板结的骨节,丝毫动弹不得。他看着娘苍白平和的面庞,突然硕大的两颗泪滴砸在地面上,涟涟成雨。 他只是无助的张着双眼,静静地重复几个字:“我没有娘了。” “我,我没有娘了……” “我娘死了……” 沈宛吟含着泪从地上起来,跪久了双腿发软,不慎摔倒在地,她又爬起来,扣住床沿,挪向江祁安。她双手紧紧揪住江祁安的领口,使劲将他拽向自己,声音大恸:“哥,姨娘临终说了,你做个好官,你清正,你勇毅,你用权于民,你要造福百姓!” “江祁安,我问你,你能是不能!?” 江祁安闭上了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眼睛干涩发痛。 “宛吟,我能。我定会入朝为官,造福一方,我不会辜负娘的临终遗愿。” “但,我要为娘守孝,守满三年。” 江祁安磕下,磕三个响头。 沈家是宜都的富贾人家,沈宛吟是家中庶七女,生母身份不详,家里嫌她,便在荆县支一间宅子给她住,并一乳母作伴。前些年乳母去世,兰氏看着姑娘体己,两人认了亲,这些年常有照拂。沈宛吟不会做饭,是江祁安一直为她做饭,直到今日。 江祁安磕完头站起身,走向沈宛吟。“宛吟,我们把娘葬了吧。” “哥,郎中留下的银子,还给孙家二两,还剩下一些,我们给姨娘买一口好棺材,葬她在兰若寺,好不好?” “宛吟,来搭把手。”江祁安用褥子把兰氏裹起来,沈宛吟替他将褥子扎紧,把兰氏背在背上。“这些钱你留下用,我赶考的日子不在你身边,这些就是你的生活费。” 沈宛吟眉心一蹙:“可……” 江祁安背着兰氏走出去:“等我中功名,回乡替娘风光重葬。” 两人背着兰氏尸身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一片荒地,江祁安放下她,蹲在地上开始挖土。他没有锹,徒手在地上刨着,指尖刨出血来也没停。 江祁安喃喃絮念:“我爹弃了我娘,弃了我,才害娘走到这般境地。我恨他,恨不能用他的命换回我娘的命。我娘曾和我说过,她只记得,那人是个官,他们相见那日他穿着官服。既如此,我就爬上去,爬到官阶上,一步步朝上走。我要让他看见我……让他看见站在高处的我。” 沈宛吟替兰氏擦着额角,咽下泪,不愿让江祁安看见。她说:“我信你的,哥。” …… 已是三年。 江祁安盯着那双眼睛,指尖发颤。错不了,是他。 那人看他,如同看一只蝼蚁。 三年前他叩在泥泞的荆县官道,求谢平晏下马留情,却被马蹄掀开。谢平晏那时就穿着今日的金盔铁甲,连眼风也没有分与他半寸。 江祁安见过太多睥睨的眼神,里面或讥诮、或悯然,千姿百态、纷纭精彩,却唯独没有见过如谢平晏的一双眼,冷得人肺腑都冻成一团。 江祁安压下肩胛骨的颤意,看见谢平晏拉弓,举向他。他闭眼想,今日恐怕会因为下拜不及时而死在谢平晏的箭下。 所有目光捅去江祁安身上,像要将他看穿。 谢平晏抬起手腕,放松拉弦的手指。“咻”,箭破空而过,擦着江祁安脸侧,劈开空气,却没有射在他身上。 仅毫厘之间,那枚寒意森森的箭射穿了江祁安背后酒楼檐角上高悬的花球,霎时间彩缎尽落,花瓣纷飞。 谢平晏,射中的是酒楼为他贺喜准备的花球。 空气安静地听不见一丝声响,而后骤然爆出一阵夸张的喝彩。 “将军箭技精湛,博了个好彩头哇!” 谢平晏放下弓箭笑了。他生得很标致,凤眼薄唇,蜂腰猿背。多一分轻浮则浪荡,少一分俊美则沉闷。他常年征战,肤色因而较旁人深,攥着马缰的手连着小臂,凸出一条浅青色青筋。 方才的一笑,破了山呼叩拜的威严,扰乱彩楼红袖。角檐之上登时涌出许多姿容娇丽的美人,探着身子去瞧谢平晏。有大着胆子的,甚至投去一条香风缱绻的手绢。 谢平晏转眼已是一副纨绔作派,眯一双凤目接过几条彩绢,绕在鼻尖深嗅。“宜都绮月阁名气大,我一介粗人都有耳闻,调香一绝。晁融,替娘子们置办些香料,便算回赠今日小礼了。”他笑得放肆,挥着绢子嬉戏一阵,引得佳人娇喝,然后目光才落回江祁安身上。 眼梢犹笑,谢平晏侧头,便有随从押着江祁安上来。 谢平晏在马上轻呿一声,牵着缰走近他。江祁安盯死他,垂落身侧的两只手缓缓攥起来。谢平晏用马鞭抬起他下颌,却被江祁安甩开。 “为什么不拜我?”谢平晏声音里听不明情绪。 江祁安噙着冷笑:“君子膝下,不跪强权。” 何况,我早已跪过你的,是你忘了。这句话江祁安在心头滚过一遍,原封不动咽回去。 谢平晏低头看见他手里的书,嗤了一声:“读书人呵,”他盯着眼前人眉头的红痣,拿起马鞭摩挲他的额发,“傲骨太硬不好,我下手没轻重,易折。” 江祁安敛目:“随意。” 身旁人听得他这句话,以为谢平晏是要整治此人的意思,晁融正待上前,就听见詹炎兴低喝一句让他回去。下一刻谢平晏抬手,把上前的军士拦住。 他又将目光转向江祁安,悠悠一句:“他连箭都不怕,还怕你的强押吗?” “走了。” 谢平晏一声令下,队伍绕开江祁安继续前进,没有人再回头。 远远地,谢平晏暗骂一句:“鲁钝。” 他向来觉得大启的文人酸气太重,动辄圣贤之道,张口家国大义,却都空张一张嘴。真到该保命站队时,窜得比谁都快,只恨不能将自己团成团滚进强权麾下,笔墨一撒,颂声唱得起兴。 此人也酸的厉害,真是如出一辙。 詹炎兴在身后唤他:“清济,你适可而止。” 谢平晏的笑这才真了几分,驳道:“行了詹叔,休要饶舌。铁雁轻骑大胜回京,如今天子也要赏我几分薄面,还用不着这么早就夹起尾巴。” 两人拌几句嘴,往宫中去。路上詹炎兴低声嘱咐:“清济,知夏跟着你,还要劳你多费心。”说着他回身看一眼不远处抬着的一顶轿子,目光有些忧虑。 谢平晏轻声应下,道放心。 江祁安目送队伍走远,颤抖终于消歇。人群见热闹过去,都四下散开。他在长街当中立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既然没死,那就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他靠着替郎中打下手,赚来进京赴考的盘缠费。春闱方过,前几日贡院报了参选殿试的名列,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刻,江祁安只有一阵恍惚。 最近忙于筹备殿试,合眼的时辰屈指可数,可他却兀自点灯熬着,一遍遍看书温习。 江祁安仍是怵的,他只是从荆县这处小地方出身,从前断无机会面见圣颜,也从不敢企望。然而过了这个冬,不日他却要面见天子行策问,即便贡院内有人指导,他仍患不周。 但也只能一搏。 第3章 疏星朗月 丹鹤状铜炉吐烟袅袅,裴德衣在旁掌风,不住觑望天子神色。昭宏帝手里拨着紫檀珠,默念清心诀,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武英殿内只有宫娥屏息行过的轻微响动,落针可闻。 江祁安眉眼压得低,垂袖而立。 侍立在侧的裴德衣见状,忙将凉了的参茶底子换下去,这厢趁递茶盏的功夫,他飞快瞥一眼阶下站着的人。此人身姿工整,面容平和,站这么久眉宇间也无丝毫不耐之色。 裴德衣轻碰昭宏帝手臂,低声提醒:“陛下。” 拨珠声一顿,皇帝终于掀开眼帘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江祁安,见过圣上。” “竟无表字?” “回陛下,尚未取得。” 昭宏帝轻哼一声算应了,裴德衣看他眉心仍纠着,一时摸不透缘由。 忽而,裴德衣感到有人拽他衣角,一回神,德顺在屏风后满头是汗。他侧头看一眼昭宏帝,这才转身,冷脸用脚尖拱一下德顺胸口,低呵:“做什么?” “干爹,干爹……”德顺仍在喘,一口气匀好半天,是方才跑得急了,“太傅,来了,在武英殿外候着呢,陛下可要通传?” 闻言,裴德衣掐着指尖一琢磨,恍然明白皇帝的异常。他挥退德顺,躬身去天子身前禀道:“陛下,柳太傅到了。” 果然,昭宏帝面上愁态即刻消散,朗声道:“快,宣柳卿进殿。” 不多时就见着紫袍的柳太傅进殿来,手里携一筒竹简。路过江祁安身侧时,柳朝的眼风捎带过他,随内侍指引入座。柳朝命人将竹简呈上去,自己捋顺袍角的褶子坐下,言辞间很妥帖,只道:“殿试在即,却闻陛下传召。臣妄揣圣意,想来是殿试兹事体大,陛下不肯潦草策问,这才唤臣共议。臣携此物而来,望陛下亲选出为四境分忧的栋梁之材。” 昭宏帝神色舒朗,随手抽一签出来递到裴德衣手上。裴德衣肃清嗓子,江祁安便听到阶上发问。 “朕观陇州连月大旱,生人困竭,衣食罕储。夫苛敛于民伤本,广拨赈济耗财,问:当举何策以克其艰?当用何人以革其弊?当行何道以复康顺?” 是时务论。 宫娥娉婷前来,点燃江祁安桌案上的香条。裴德衣见香燃起来,提点一句:“江郎君,还请在两炷香内作答完毕。” 大旱,衣食短缺,既不能强征民税以筹物资,又不能过度举济使国库空虚,还要任用良吏使陇州恢复清平康顺。 江祁安顿首应下,提笔舔墨。陇州旱灾连城,百姓颗粒无收,灾情饿死了不少人,朝廷却迟迟没有下令救济,积压三月不发,如今尚不知陇州是何光景。 两刻钟后,江祁安依言搁下笔,方才的宫娥捧着他的答卷递上去,另有内侍指引他出殿。江祁安躬身作揖,正待出门,却听见身后一声唤:“后生,还请留步。” 柳朝手里握一只天青色茶盏,茶烟早散尽了,指尖摩挲着杯口的缠枝纹。江祁安转过去,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脸,心里毛得慌。江祁安俯身拱手,回避目光,应道:“太傅大人。” 柳朝将杯盏搁回案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最后一问,你家乡何地?” “回太傅,草民临洱省荆县人氏。” 出大殿时天色尚亮堂,带江祁安出宫的内侍还未到,江祁安捏着僵痛的颈骨,拢起袖子小幅度四处转走。后来路过一处回廊,廊柱上雕琢的花纹甚有意趣,是道家修仙炼丹的图景,浮雕阴刻相和,在日头里光辉流动。江祁安顿下步子观赏,藉此消磨时光,一时忘神。 此时回廊一侧,谢平晏正卸下腰间佩刀丢给晁融,一面压低嗓子嘱咐着道:“告诉詹炎兴,宴席间饮酒一定要适量,千万别喝多了什么浑话都往外吐。他的酒品你是见识过的,若在陛下面前出了岔子,到时候失掉性命也说不准。” 晁融噤声,颔首应下了,二人正往曲廊庭后的大殿走。谢平晏突然一步急停,晁融没顿住,砰地撞在他肩甲上,痛声被他闷哼忍过去。“将军?” 晁融叫了一声没听应。顺着谢平晏目光看过去,看见站在廊下的那人。 身量如松,眉目疏朗,眉间一点红痣,仪态风流。他书卷气很重,皮肤白如透玉,靠近就能看见腕间流动的青髓,敛目时如一尊入定的观音像。只是那双眼实在疏离得紧,看人总隔着雾。 江祁安今日一身水青色广袖长衫,袖口遮在腰间,隐没那段纤细的腰线。 晁融嘟囔一句:“瞧他的气质不像宫里人,不知道从哪里出来。” 谢平晏重新迈开步子,嗤一声:“你忘了他了?那日我们回都时见过的。”说着,心下弥散开一阵异样,谢平晏只摩挲无名指的压痕,目光却没挪开。 晁融恍悟,点指江祁安,结结巴巴想半天,最后脱口:“鲁……鲁钝。” 谢平晏回身给他一记栗子,揪着他衣领将他带近身侧。“你这倒记得清楚。” “今日殿试,他来宫里……难不成是春闱中了?”晁融揉着额头,问。 谢平晏眯着凤眼,想起回城时自己佯作要拿箭射他时的样子。分明一副薄骨,瞧起来却硬气得很。他转回目光,眼里的涟漪已经消失。“一身酸气,倒不知殿试如何。若他真有几分本事,日后朝堂自会相见。”谢平晏唇角勾起笑,臂弯揽过晁融脖子,“小子,今天去礼部把殿试生的考卷都找来给我,知道么?” 晁融被勒得不自在,央着让谢平晏松了手,而后喘一口气说:“知道了。”他理着谢平晏的剑穗,心里也还记着詹炎兴这档子麻烦事,席上一定得看住他,他可不想因此人酒后胡言跟着掉脑袋。 裴德衣候在武英殿前,出来替二人接风。晁融将谢平晏的佩刀撂到他手上,又跟着谢平晏把身上甲胄褪了,被随从内侍一一接过。裴德衣笑起来眼角纹路深深,嗓音尖细:“谢将军,从边地赶回宜都委实辛苦了。劳您坐等,里头陛下正和太傅大人行策问,估摸着时候应该快结束了。”说着便要支使人给谢平晏搬椅子,却被他阻回去。 谢平晏笑着替裴德衣理顺衣襟,随口道:“不用,都是黄沙地里回来的粗人,筋骨站得结实了,没这么多讲究。” 裴德衣顺着眼诶了两声,谢平晏却突然凑去他耳边,一副玄虚姿态。“裴公公,今日陛下请我吃宴席,不知可有好菜好酒没有?”裴德衣回答自然是有,谢平晏又问,大荤可有,酒性可烈。裴德衣不得已,只能把菜名依样报了一遍。谢平晏听得开心,使劲拍拍他后肩,这两下拍得他胸腔直震,裴德衣不禁腹诽此人力蛮。 正巧入试的五人也零星走出来,裴德衣顺势进殿通传,飞快逃开此番磋磨。谢平晏于是领着晁融径直走进去。 周崇礼坐在皇位上,侧身支颐额角,手里照旧捻着紫檀。听到谢平晏进殿,周崇礼勉强抬眼看他:“清济回来了?”谢平晏应是,拜过昭宏帝。裴德衣瞧了眼空了的茶底子,便询问他:“陛下是累了吗,要不要饮口参茶再言事?” 周崇礼揉揉眉心,将珠子丢给裴德衣,说了句不妨事。 “谢清济,你三年前受封后,便自请去边地驻守我大启与北契交患之地,而今又立了退敌功劳。你且说说,想要什么恩赏?” 谢平晏瞥了眼坐在一旁的柳朝,掩去眼底深沉。他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回来,朗声道:“刚问过裴公公,说陛下今日可准备了不少佳肴珍馐款待与我,到时再将宫里酿的五十年醇品赐我几坛,如此,我也想不到什么再好的赏赐了。” 周崇礼闻言乐了,笑骂他句没出息:“这番话教旁的人听去,倒要啐天家的不是。朕不是悭吝的人,国库的珍玩宝物且任你挑选。”说着,皇帝忽而想起来,又补,“朕那里还有一块上好的玉佩,余独不好,便也一并赏给你,你看怎么样?” 谢平晏笑声爽朗,只道皇帝厚待。 裴德衣听着皇帝要赏赐谢平晏那块玉佩,只在心中暗哂。堂堂怀化将军,待遇也不过如此。玉佩本雕琢了两块,其中一块前些年昭宏帝早赏予自己,所以才余了独,他谢平晏不照样得挑自己剩下的。思及此,裴德衣抻抻筋骨,肃清嗓子,站得更直了些。 须臾,皇帝支起身子,伸手凌空点谢平晏:“金银财宝不能免俗,想来你也是觉得没什么趣味。依朕看,除此之外,不如封授你为云麾将军,兼禁军指挥使,替朕执掌广陵军如何?” 空气倏地静下来,谢平晏笑意凝在面上。 他语气带了几分真假掺半的嗔怨,朝昭宏帝道:“替陛下平定了祸乱,陛下怎么反要削我的官?这大启满朝都知道,云麾将军可不比臣如今身上担的怀化将军品级高。” 谢平晏一席话说得放荡,却用着巧劲,暗存些试探的意思。昭宏帝早习惯了他言语不羁的性子,并未降怒。周崇礼含笑摇头,道:“非也,朕知道你们谢家一门,皆是赤胆衷肠。” “当年,你接下你爹的担子,替大启当了这怀化将军。只是你对外四方征战,打的是辛苦仗,动辄便性命攸患,朕是怕折损了你这枚悍将。况且广陵军的头领需得是贴心腹的,其他人朕放心不过,唯有你,朕认为堪当此任。至于齐岭那边,朕记得你父亲旧部尚余一人,便让他领着铁雁轻骑,替大启驻守国门吧。”昭宏帝拍着膝头,问坐在一边的柳朝,“谢清济留在宜都任了职,在宫内走动也自如些,太傅以为呢?” 谢平晏抱拳的手捏得死紧,骨节硌硌作响,面上却没有显露情绪。 柳朝颔首:“谢将军,陛下是将整座皇宫的安危交予你了,此番信任,不忍辜负啊!”闻二人言,谢平晏不再多言,当即跪地谢了圣恩。“陛下器重,是臣的福分,全凭陛下差遣!” 昭宏帝神色满意,手下又拨起紫檀珠,裴德衣替他将蒲扇熏上身侧的安神香,仔细掌风。“嗯,朕给你划地建将军府,定然让你这身在边地养厚的肌骨矜贵回来。府邸修建的日子,你就权且住在旧时的怀化将军府内吧。” 一番谢恩,昭宏帝承诺授封旨意不日便至,届时谢平晏即刻走马上任。谢平晏叩首的头几乎埋进大殿的青砖里,目光一寸寸暗下去。 席间,谢平晏就坐在昭宏帝正下方,和柳朝相对,两人身后依次坐着一众官员。詹炎兴果然喝大了,要揪裴德衣给他布菜。裴德衣搂着拂尘,偏头看皇帝眼色,又转过去看詹炎兴。昭宏帝含着淡淡笑意,并未出言降罪。裴德衣心一横,替詹炎兴把酒斟满,又想跑回昭宏帝身边。 谢平晏揪住他的衣带,挑眉叫他:“诶,裴内官。”他心头窝着火,再笑也淬出凉意。裴德衣看不明他神色,只结巴道:“谢,谢将军,可还有事要吩咐杂家的?”谢平晏拍着他胳膊,无奈说:“詹炎兴向来酒品不好,你多担待,便由他去吧。” 裴德衣斟酌着,躬身应是。下一刻詹炎兴举着酒杯站起来,含糊道:“要我说!这宜都的酒当真……,当真比不得边……”晁融谨记谢平晏的嘱咐,一把夺过他的酒杯,这厢詹炎兴却扯着他要去柳朝身前取酒菜吃。晁融疲于应付,正犹豫是捂嘴还是抱腰,却听谢平晏说:“还要麻烦裴内官,去柳太傅那取点酒菜来。” 晁融震惊看他,谢平晏容色未变,眯起眼看着裴德衣。裴德衣心下不好受,他向来只有服侍天子的份,哪受过这等吆五喝六,当即面色有些不好看。可回头见昭宏帝搁下银箸闭目养神,宫娥揉着他额角,也不见阻拦的意思。 裴德衣心里暗啐,端着碟硬起头皮走向柳朝。 晁融见他过去,忙问谢平晏:“将军,这是做什么?那宦官是皇帝身边的人,这样磋磨他,会不会……”谢平晏将指头搁在唇畔,看着身边詹炎兴酒醉酡红的脸,目光很淡。 半晌,他敛目开口:“有人要圈我,我自然不会放过今日最后放肆的机会。” 昭宏帝在宴席当中,突然头风发作,痛得浑身都颤。裴德衣一看,撂下筷子就奔到皇帝身边,赶忙传唤太医,自己扶起昭宏帝先行前往偏殿休息。 谢平晏见状,最后夹一筷子肉进口,三两下嚼散后就起身。 今日替他接风,席上百官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官阶正四品以上方可入席。谢平晏刚起身,就被人叫住,回头见是刑部尚书程业。“谢将军,今日陛下设宴,将军怎么先行走了?”程业一副笑模样,声色和蔼,话里却明明有诘问之意。 言外之意,替谢平晏办的宴席,他却走这么早,摆明是不将百官放在眼里。 谢平晏咧齿:“尚书大人,我也不瞒你,府中尚有温香软玉相候,再等是要磨死我了。”此言一出,周边人面色都红涨起来,程业一时语塞。“这……这这,成何体统!” 谢平晏没睬他,拍拍身下衣褶,照样往殿门去。路过柳朝身侧时,谢平晏笑意更深,恭敬地打了个揖,只道:“太傅大人,我先告辞了。” 柳朝面前的菜被裴德衣翻过,他将盘碟推得远了些。柳朝仍是平静面色,往杯里斟些酒,举着对谢平晏说:“谢将军,明日铁雁轻骑就要回齐岭省,你该筹备好兵权交接才是。”柳朝看向詹炎兴,晁融搀着他,已经酣醉了。 谢平晏直起身,笑答:“自然,军中的事就不劳太傅大人费心了。” “晁融,走。” 三人出殿,谢平晏用靴底也能想到如今殿内是怎么骂他。他今日这场戏演的还算酣快,也就不计较柳朝最后说的那番话。反正,他们的日头还长着,胜负手,犹未可知。 替皇帝安顿好,裴德衣接过德顺递来的帕子,拭着手。两人走出偏殿,德顺即刻替裴德衣拢上狐裘。外面比不得宫里,没有地龙,若不着厚裘,仍会感染风寒。裴德衣接过汤婆,德顺殷勤地为他捏着肩。自知干爹面色不好,德顺也不出言惊扰,兀自噤声。 裴德衣冷哼一声:“真是个浪荡混球,连我也敢磋磨。”德顺忙应:“就是,谁人不知干爹是宫里的宫千岁,就是太傅大人见着也得给三分薄面。那谢平晏算哪门子货色,也敢让干爹替他布菜?” 说到关窍,裴德衣眉宇间郁气更深,胸口似堵一团棉花,喘不过气。德顺觑他面色,细细为他理好狐裘的兜帽,扶稳他,又斟酌着开口:“但是干爹,您消消气,他恐也没几天好日子了……” 裴德衣这才笑了,嗤道:“是啊。今日我分明听得清楚,陛下是要让詹炎兴放归齐岭,无诏不得入内。至于这个云麾将军,只是听着好听,不就是被圈在皇帝身前么?都是给陛下当狗,他还能比咱们阉人更高贵?罢了,由他放浪几日吧,日后可没这样的好事了。” 德顺见裴德衣面色稍缓,于是大着胆子问:“干爹,可……陛下不是还让他做禁军指挥使吗?这又……” 裴德衣笑骂他一句:“蠢材,你懂什么。”他伸出手拍拍德顺手背,“禁军又不是谢平晏的亲军,调度起来自然不如铁雁轻骑称手。陛下削走铁雁轻骑,是在断谢平晏臂膀。” 德顺忙不迭应:“是,是,儿子愚笨,还是干爹看得清楚,果真是跟陛下濡染了天家风范。” 此言僭越,裴德衣却没拦他,鼻间哼出一声笑。“你这鹌鹑就是嘴甜,不枉我仔细疼你。” 谢平晏着人把詹炎兴送回去,他与晁融自宫里步行走回将军府。到府门前时,已是月上梢头。谢平晏停下步子,看着一弯残月。 “晁融,”谢平晏开口,“昭宏十八年蚕月了,你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吗?” 晁融低应:“记得,是老将军与夫人的忌日。” “京中禁燃明火,今日拜祭恐怕是做不到了。这间府邸,你且着人仔细打扫。我不屑住什么劳什子新府,这里才是我的久居之地。”谢平晏往阶上一坐,瘫着身子。“云麾将军,赐御前行走,拱卫皇城,听着好威风的行当。”他玩着腰间玉佩,淡淡出声,“削去爪牙,不过成了昭宏帝与柳朝的笼中之犬。” 昭宏帝向来以宽和仁厚示人,政事不多过问,几乎全权交与太傅裁度。万事更以柳朝为定心神针,旨意都要召其进宫议定后才会施行。今日赐他宫中行走一事,如果是皇帝的主意,谢平晏尚能宽慰自己,毕竟天子忧心重权乱边也是常事。只是,恐怕更大的可能,这是柳朝的意思。若果真如此……谢平晏心口烧腾起来,他没法说服自己伏身。 正恍神,晁融出声:“将军,其实咱们……也不是没有好处。御前行走也近便些,倒是方便了您寻找证据不是吗?”他蹲在谢平晏身前,二人四眼相觑了一阵,最终吃了一记圆栗子。 “小子,聪明。” 谢平晏一个翻身打挺坐起来,转头对晁融说:“让你去找的东西,找了吗?” 晁融挠着头咧齿:“那是自然。席间我趁他们不注意,拿你腰间令去了趟礼部,问他们把殿试生的卷子要来了。只是原卷要入库封存,如今只有拓本,已经着人送回府里,就在你案上。” 谢平晏夸他:“做得好。”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走了,进去,让我看看大启的堪用之才是何等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