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章 第 2 章

作者:吹风小金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和寄灵攥着折扇的手猛地收紧,扇骨硌得掌心生疼。他盯着如飞沉玄铁甲胄上的雪,那些雪粒仿佛是记忆的碎屑,把往昔温情一点点碾成齑粉。


    “如将军深夜闯和府,倒是会选时候。”和寄灵缓了缓神,努力让声音维持住惯有的低沉,长发垂落间,苍白脸藏在阴影里,“还是说,镇北军要对我下手,连御前奏对都等不及?”


    如飞沉扯下面甲,动作带着几分暴戾,玄铁碰撞声刺耳。


    剑眉星目染着北疆的血污,战袍下绷带渗出的血迹,在素白里刺目得惊心。这张脸,本该是和寄灵最熟悉的——儿时一起爬树掏鸟蛋,少年时并肩看金陵烟火,可如今,却满是陌生的戾气。


    “老子从北疆纵马狂奔七日,就是为了拦住你递那劳什子折子!”如飞沉双眼通红,像是困兽,玄铁手套扣住和寄灵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盐铁改制动了世家根基,北疆军资断供,我爹重伤濒死,你眼睛瞎了看不见?”


    和寄灵的思绪如被狂风卷动的残雪,不由自主飘回那个冬日。


    那天的早朝,紫宸殿内像平常般檀香袅袅,龙纹柱影在朱红殿壁上投下斑驳暗影。


    和寄灵身着玄色官袍,袍角隐有暗纹流动,如夜澜翻涌,缓步出列。他身姿清瘦,长身玉立,墨发以玉冠束起,额间一缕碎发却添了几分文臣的清癯。行至殿中,袍袖轻拂,似带起一阵无形的风,将殿内凝滞的空气微微搅动。


    “陛下,臣有本启奏。”男人跪地,声音清润却暗藏金石之音,“如今国库空虚,边疆战事吃紧,而盐铁之利,尽被世家把控。臣以为,当打破垄断,收盐铁为国营,这般方可充盈国库,解北疆燃眉之急。”言罢,俯身在地,脊背却挺得笔直,似一柄出鞘的剑,直指积弊已久的沉疴。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阵骚动。


    世家官员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有惊惶、有怨愤,交头接耳之声嗡嗡响起,如蚁噬心。


    和寄灵却似未闻,从袖中取出早已拟好的折子,双手托举,稳稳递出。折子上的字,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是他与旧世族博弈的筹码。


    皇帝端坐龙椅,目光在和寄灵与群臣间逡巡,许久未发一言。殿内的铜漏滴答,似在数着这一场权力博弈的倒计时。


    就在此时,一阵沉稳的甲胄声自殿外传入,如飞沉身着玄铁甲胄,带着北疆的风雪与肃杀,大步踏入。


    玄铁在晨光下泛着冷光,甲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每一步都震得殿中地砖微微发颤。他面容刚毅,剑眉入鬓,星目里藏着北疆风沙打磨出的凌厉,战袍下隐隐透出绷带渗出的血迹,却丝毫不减其气势。


    “陛下!”如飞沉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和相爷所言盐铁改制,万万不可行!”他抬眼,与和寄灵目光相撞,刹那间,似有火星迸溅。


    和寄灵看着如飞沉,眸光微凛,却不动声色。他早知这位小将军会跳出来反对,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急,这样刚。


    “如将军何出此言?”和寄灵缓声道,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神情,“盐铁收归国营,乃是为了国之根本,何来不可行之说?”


    如飞沉猛地起身,玄铁锁子甲随动作掀起冷光,甲叶相击迸出金铁交鸣之声,恰似冰河开裂。


    "和相爷饱读经史子集,当知盐铁之政如蛛网中枢——世家操持此业已历三代,北疆三十万大军的弓弦甲仗,十之七八仰仗其转运。若骤然改制收归官营……"他喉间泛起暗哑声响,铁手套攥得拳心青筋暴起,"届时河西十三处军仓若断了硝石硫磺,漠北的狼崽子们踏破玉门关时,难道要让将士们拿锈刀钝剑去堵马蹄?"胸甲上凝结的陈年血渍随呼吸剧烈起伏,暗红纹路在烛火下缓缓晕开,像极了残雪上绽放的寒梅。


    话声未落,户部尚书柳安抚着三绺墨髯低笑出声,象牙朝笏在掌心敲出笃笃轻响:"和相可知管子''利出一孔''的深意?世家盘踞盐铁漕运百二十年,根系深扎江南北地,岂是一纸文书便能连根拔起的?"说罢忽转身朝如飞沉长揖,玉扳指在袖中闪过冷光,"如将军戍边十载,该当知晓去年冬月,肃州营三百寒兵因何冻毙于城墙?还不是因为市舶司送来的棉甲里塞着败絮——这等苦楚,恐怕比军需断绝更教人心寒吧?"


    "如将军只看见粮草转运的表象!"他指向殿外沉沉夜色,眼中迸出灼灼火光,"可知每年从居延海抄没的私盐船队,载的白银能铺满半个张掖郡?更有甚者用河沙掺铸铁甲,去年春汛从湟水捞起的兵尸,甲片下的伤口竟能看见蛆虫蠕动!"官靴碾过金砖发出咔嚓声响,他步步逼近如飞沉,腰间玉带銙碰撞的脆响里,积压多年的愤懑如箭离弦,"这些年冻死的、战死的、冤死的边关英魂,他们的血难道要永远渗在劣质甲胄里,化作北狄人马蹄下的泥?"


    殿中众人皆惊,世家官员们脸色青白交错,有的欲言又止,有的低头沉思,气氛一时凝滞,唯有铜漏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如飞沉瞳孔骤缩,像是被利刃刺中。


    他想起北疆的寒冬,想起那些被冻僵的将士,尸体僵硬得像是冰块,甲胄破碎处,露出的是劣质的内衬。那时他只以为是军需不足,却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勾当。可他很快回过神,咬咬牙道,“即便如此,改制之事,也需从长计议。如今边疆局势不稳,怎能因一时之愤,动摇国本?”


    “国本?”和寄灵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是嘲讽,又似是悲叹,“如将军以为,世家垄断盐铁,中饱私囊,致使国库空虚,将士冻馁,这就是国本?臣以为,国本在民,在天下将士,在朗朗乾坤!”他言辞恳切,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重锤,砸在殿中众人心上。


    两人各执一词,在朝堂上激烈争辩。和寄灵折扇轻摇,却带起雷霆之势,引《盐铁论》为据,论及“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如飞沉则手握剑柄,以北疆战事为盾,言“稳定为要,不可轻启争端”。一时间,殿中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能滴出水来。


    满朝文武,或噤若寒蝉,或左右观望,连皇帝也陷入沉思。


    那些世家官员,有的暗中向和寄灵投来怨毒的目光,有的则向如飞沉使眼色,希望他能压下这股改制之风。


    争辩持续了半个时辰,从盐铁利弊,说到家国兴衰,从朝堂制衡,论到边疆存亡。


    和寄灵说得口干舌燥,却依旧不肯退让,他知道,这是他为父亲洗冤、为天下求治的契机,绝不能输。如飞沉同样红了眼,甲胄下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却不管不顾,只想着不能让北疆将士再受无妄之灾。


    最终,皇帝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盐铁改制一事,兹事体大,容后再议。”言罢,便要退朝。


    和寄灵知道,这是各方势力阻挠的结果,改制之事,暂时搁置了。


    他缓缓跪地,恭送圣驾,起身时,看向如飞沉,目光里有失望,有愤怒,也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凉。


    如飞沉亦回望他,甲胄上的雪已化,顺着甲胄纹路,流成一道道水痕,似是他心中的泪。


    朝会散后,和寄灵攥着折扇的手猛地收紧,扇骨硌得掌心生疼。


    他独自走在宫道上,寒风似刀,割得脸生疼。雪地上,他的脚印被很快覆盖,似是他的努力,也将被这庞大的旧势力吞噬。


    和寄灵望着面前愤怒的青年,思绪如被夜风吹拂的烛火,明明暗暗、缠缠绵绵。


    十五年前的雪夜,突然就漫上来,如飞沉浑身落雪,像一幅旧画里的剪影,闯进来,为他送药。


    那时高烧的混沌里,他看见如飞沉发红的眼眶,滚烫药碗抵在掌心的温度,和雪地狂奔后,对方发麻颤抖的手脚,那些细碎画面,正和眼前死死攥住自己手腕、双眼通红的青年,重叠又拆分。


    痛觉在这混沌里成了遥远的事,他望着手腕,恍惚跌回十二岁雪天。


    两人在雪地打闹,如飞沉同样红着眼眶,却是笑得开怀,雪球塞进他脖颈时的冰冷与发痒,冻得他哆嗦,心里却暖烘烘,像揣了团火。旧影新景,在意识的褶皱里搅成一团,分不清是疼,是暖,是眼前的对峙,还是往昔的温柔。


    和寄灵闭上眼,又睁开。


    “如将军只看到军资断供,可曾想过,为何军资会断供?”他凑近,苍白脸几乎贴上玄铁甲胄,长发垂落扫过如飞沉手背,带着几分凉,“北疆盐铁走私案,每年抄没的金银,够养十万铁骑;将士们穿的甲胄掺假,寒冬里被冻死的冤魂,如将军在边疆,就没见过?”


    如飞沉瞳孔骤缩,扣着的手猛地松开。和寄灵踉跄半步,袖中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扇面上“澄清天下”四字,被烛火映得发亮——这是他与如飞沉儿时共同的期许,如今却成了对峙的利刃。


    “你……”如飞沉喉结滚动,盯着和寄灵扇面,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剜到,“你当真以为,凭你一人,能扳倒那些世家?你爹的前车之鉴,还不够?”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和寄灵心上。


    三年前父亲蒙冤下狱的画面重现:如明作为守旧派代表,在朝堂上沉默的侧脸;那些本该站出来作证的世家,纷纷倒戈的嘴脸。可他偏要赌这一口气,为了父亲,为了北疆冻死的将士,也为了儿时“澄清天下”的誓言。


    “如将军若只为阻我改制而来,此刻可以走了。”和寄灵收了折扇,背过身去,长发垂落遮住神情,“明日早朝,该说的,我会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说。”


    如飞沉望着他瘦长背影,甲胄上的雪又簌簌落了些。他想起儿时和寄灵生病时,也是这样固执地背对着他,却在他离开时,又偷偷把暖炉塞进他怀里。可如今,这背影却冷得像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会后悔的。”如飞沉最后留下这句话,转身翻窗而出。玄铁甲胄撞在窗棂上,发出沉闷声响,惊得枝上残雪扑簌簌坠落。


    和寄灵立在原地,攥着折扇的手青筋暴起。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扑打窗纸,恍惚又听见儿时如飞沉翻墙离开时,笑着喊“寄灵等我,明日带你去看北疆送来的骏马”。可如今,骏马未再,故人已非。


    他缓步走到书架前,推开暗格,取出一个陈旧的木盒。盒中,父亲留下的北疆贪腐证据旁,躺着那枚生锈的铜钱——如飞沉十岁时从压岁荷包里掏出来,塞给他说“这铜钱能保你平安,以后我不在身边,它替我护着你”。铜钱边缘已经磨得圆滑,上面还刻着小小的“安”字,是如飞沉用匕首一点点刻上去的。


    和寄灵轻轻摩挲着铜钱,他知道,经此一役,他与如飞沉,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步,因为他的身后,是父亲的遗愿,是天下的期许,是无数将士的冤魂。


    窗外的金陵城,还在飘雪。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