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不得她从未听说过这位世子了,一个不在京城的人,她不爱出门,洛堇想瞒下她,轻而易举。而现在,这人又重出江湖。
姜漪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她这位嫡妹,了解的、或者说,能说的,也就这些。
姜漪不是什么世家贵女,却也是清流官家出身。就算洛堇权倾朝野,想直接强抢民女,也没那么简单。而且,梁阳王世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离开京城?
不管心里想什么,姜漪还是那副病弱的样子。
“我十六那年,你多大了?”
“阿溪,我不知你是被人利用,又或者是自愿。”姜漪神情怜爱,“只是这些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敲门声响起。
两人对话停下,视线都落到红木门上。
来人是姜溪身边的侍女,她身后跟着长歌。姜漪进房前就让长歌先跟着姜溪的丫鬟先下去了,此时长歌眉目略带不满与慌张,连新妇红盖头珠钗落地也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急忙小跑到姜漪身边,小声说:“大人说朝中有事先行一步,让夫人自行回府。”
姜漪挑眉,眉稍溢出几分真切的诧异。
洛堇在外装得一向很好,不然京城也不会流传他们情深似海。她出门回家,他必亲自相随,这还是第一次落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妹妹新婚快乐。”
姜漪起身,越过地上珠钗,脚上绣鞋踩到那张薄薄的信纸上,故意用力,将那字迹弄得乱七八糟,她心里顿时畅快多了。不管如何,想算计她,她终归是不舒服的。
姜漪身姿被笼罩在华服下,缀着锦绣珠玉的腰封缠绕着盈盈一握的细腰,她脊背挺直与以往一样,那封信、那些话似乎没有一句进入她心中,姜漪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首辅夫人。
姜溪一时百感交集,添妆匣里的蜜荷色缕金百蝶钗在红烛映照下晃人眼,自订婚那日起的不甘愤怒难以压制,她反手握着金钗,任由金钗刺入血肉。她说出来的话颇为呛人:“新婚快乐?有什么好快乐的?若非洛首辅相逼,我又怎会短短一月间被人塞上花轿,送到这里?”
“姐姐,你甘心就这么下去,我可不甘心!”
听到她的话,姜漪停下脚步,她微微侧身。
新妇头顶的凤冠摇摇欲坠,姜溪握着金钗,神情藏于朦胧的雾中,姜漪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姐姐,我真想不通,当年您得是如何心狠才能离开世子,新婚一年后便身怀六甲、诞下麟儿。如今又是如何才能如此从容地面对这一切。”
“你以为你当真婚姻美满,洛首辅真地爱你吗?他要爱你,就不会今天丢下你去城郊陪他那外室。”
姜溪声音愈发讥讽和苦涩。
姜漪愣了下,她不清楚嫡妹成亲一事还有这般缘故。她不甚在意嫡妹口中“爱不爱”的,毕竟她清楚洛堇本身就不爱她,装模作样罢了。
府中家奴候着她,洛堇将他的贴身侍卫留了下来。那个不苟言笑的侍卫腰间佩剑站在马车边等着她。
姜漪被长歌拂着走了过来,她记得这个侍卫叫作剑心。
剑心低着头,等待着夫人,在夫人宝蓝色的裙摆与裙角精致的刺绣落到他眼中之前,他先听到了夫人的话。
“洛堇在哪里?”
剑心身体一僵,没有回答。夫人又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简单几个字就恍若巨石砸到他心坎。
“城郊吗?”
姜漪轻瞥剑心,见他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姜溪并没有胡说。不管洛堇如何,她并没有难为下人的意思,只是温柔地吩咐:“带路吧。”
剑心左右为难,他觉得夫人比大人难弄多了,仅仅几个字就是千钧重。一边是大人的意思,一边又是夫人的命令,他站在那,顿时觉得还不如像刀骨那样为大人前不久干活受伤休养呢,在万枪剑雨中拼搏都没有这么艰难。
剑心冷汗连连。
姜漪静静地看着他,问:“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姜漪对下人一向温和,立威一事,向来是洛堇帮她做的。
洛堇手段简单暴力,总结下就是两个字“换人”。让她不悦的,换;让她烦心的,换;伺候不精细的,换……
府中人人皆知,若是得罪了大人,倘若那天夫人心情好,大人高兴,说不定还能侥幸逃过一劫;若是得罪了夫人,才是在劫难逃,就是一点小事,大人也必不会放过。
剑心立刻下跪,道:“属下不敢。”
姜漪知道恐是洛堇早先下令,不欲苛责他:“直接带我去就好。我会告诉洛堇,是我要去的。”
剑心只得苦笑,点头称是。
姜漪提起裙摆,被伺候着坐上马车。
马车很宽敞,车内小几上摆着两碟精致的糕点。
长歌拿起茶壶,正想给姜漪倒茶,姜漪拦下了她。
“不用了,我不渴。”
她瞧着长歌吞吞吐吐的样子,叹气:“有什么事就直说。”
长歌犹豫着开口:“夫人,您真相信三小姐的话了?”
三小姐正指姜溪。
“并没有。”姜漪摇头,“只是她说的话有趣,多听两句罢了。”
她不信姜溪。今天之事,由“梁阳王世子”到“姜溪被逼出嫁”再到“城郊外室”,一环扣一环,便是她也颇觉精妙。她好像身处巨大的牢笼里,蛛丝在她身上缠绕,等她一时不查便要将她吞入口中。
“那您为什么要去城郊?您是担心首辅大人吗?”
姜漪看着长歌不解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是不信姜溪,可她也不信洛堇。
洛堇每每看着她,就如同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城郊外室、金屋藏娇一事,他确实做得出来。
她当了洛堇白月光五年的替身,忍受着洛堇无孔不入的占有欲。这么多年,她也是受够了。姜溪有句话说得不错,她确实不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这三年来,她请遍天下名医,甚至自学医术,就是为了找回之前的记忆,她不想在谎言中踽踽独行。
与姜溪相聊时的制衡时一回事,她的心是另一回事。
长歌终于下定决心,她说:“夫人,如果奴婢没有看错,三小姐手中的那支蜜荷色缕金钗正是大人以夫人之名,赠给三小姐的添妆礼。夫人午睡时,奴婢曾听大人提起,说这种小事无需告诉夫人。”
姜漪身体不好、体弱多病,府中事务由外到内、大事小事基本都是洛堇一手操持。姜漪嫡妹出嫁前的添妆礼他准备很正常,不告诉姜漪就颇有些意思了。
马车中美人靠在桌上,姜漪睫毛眨动,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长歌,我不知道洛堇在想什么。”
她与洛堇同床异梦,虽为至亲夫妻,事实上,除了鲜少的床第情事,他们就如同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姜漪清晰地明白,她不了解洛堇。
到城郊别院之时,黄昏已然落下序幕,漫天的星子缀在晚霞散去的夜空中。在这样渐浓的暮色之下,姜漪踏入这所别院。
寥寥几眼足以看出别院布置之精细。
三步一亭、五步一楼。院内建筑鳞次栉比,却丝毫不显狭促,夹杂假山小池,潺潺流水从山缝中汇入水潭。这处别院与京城风格截然不同,一步三景,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颇有江南趣味。
别的不提,这别院雅致之景倒是甚合姜漪心意。
长歌剑心陪侍姜漪左右。长歌在姜漪身边待得时间不短,察觉出夫人心情不佳,两三步之间便目见冷意。
不得不说,这别院越精巧,姜漪就越烦,五年替身、夫君似乎一声不吭迎回白月光,她辛苦操劳,天天待在后宅绣花侍草弄那些无趣之事。转眼间,夫君就给她唱了这么出戏。
别院的吃食也颇具江南风味。
云片糕刚刚入口,姜漪便尝出这与京中做法不同,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倒是下了功夫。
剑心刚进别院时就示意小厮去找洛堇。他可不想在大人与夫人间为难,夫人心情不佳,还得大人来才能解决。
这位所谓有事很忙的夫君来得很快。
年少及第、大权在握的首辅长身玉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他剑眉间还留有几分冷意,见到姜漪的第一句话却是:“阿漪,我很高兴。”
姜漪可不高兴,不仅不高兴,心情还出奇的糟糕。
身坐主位的美人眉峰微微皱起。
依旧低垂着眉目吃茶。
洛堇知道姜漪心怀?气,自怀孕生子之后,她一直如此,表面不动声色、沉稳娴静,内里脾气不小,不过大多数时候只会一个人生闷气,过几天后会突然想起,像小猫一样跃起来挠你。
可爱极了。
他拿起茶壶,眉头微皱,立刻吩咐:“给夫人换一壶。”茶水有点凉了。
姜漪不愿听他粉饰太平,放下茶杯,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听她提起这茬,洛堇顿时努力按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尽管刚刚已经听下属提起,可亲口听到她的质问,终归是不同的。他渴求良久,才能从她指缝中窥得几分在意。
“阿漪,江烟雪是故人之女,我留下她,只是处理政事所需。你不必在意她,她暂时待在这里,时局稳定后我会让人送走她。”
洛堇说得很快,但与其说是争辩或解释,不如说是因按捺不住的激动才语速急迫。
洛堇坐在下座。这方便了姜漪的视线缓慢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徘徊,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可信度。
半晌,在那平淡如初的目光下,洛堇逐渐冷静下来,于是,灯下美人红唇轻启:“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洛堇整个人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他喉头发涩,那声“是”卡在喉间,终是发不出来。与姜漪成婚多年,孩子都已经三岁了。他们还是这么生分。
下人奉上新的热茶。
姜漪起身,拿起茶壶,弯腰给洛堇倒茶,不急不忙地开口:“大人,您与这位……”
她顿了顿,斟酌用词:“小姐,间的事,我不甚关心。”
“只是大人,我确实很生气。”姜漪深吸一口气,故人之女也好,白月光也罢。这处无一不精的别院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建造出来的,其间处处都是当朝首辅百忙中抽出的心血。
她清楚作为白月光替身,这些话不是自己该说的。自己就该像以往一样,刻意忽视夫君许多的怪异举措。纵知他心向明月,也做好那后宅花瓶,好好扮演“梁鸿孟光,举案齐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