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夜》 第1章 第 1 章 京城秋日寒风瑟瑟,高大的树木寥寥挂着几片尚未被风刮下的枯叶,那枯叶在风中挣扎着晃动。 大红绸缎处处装饰着这处院子,就连这尽是枯枝落叶的树也没有放过,那树干间悬挂着被风吹得作响的红绸,绸缎还在半空中打了个蝴蝶结。这本应颇为喜庆的一幕,可配着漫天的狂风、遍地的落叶,让人破觉可笑。 今日是姜漪嫡妹的大婚之日,按理说,姜漪理应为她的嫡妹感到高兴。但事实上,姜漪隔窗望去,只觉得自己像那枯黄的树木,纵使披着新妆内里也是一片荒芜。 姜漪才堪堪踏进闺房,原本热热闹闹的闺房声音顿时小了一瞬,随后欢声笑语再度响起,其中不乏有对姜漪阿谀奉承。 姜漪睫毛眨了眨,低敛眉目,按下眼中的嘲弄。她素来不喜这样的场景,若非洛堇近日接连发疯,试图控制她的行动范围,她也懒得出门。 众夫人小姐们都朝门囗望来,只见姜漪身着宝蓝色绛纹折裙,头上佩着簪缨银翅钗,脚下步子微动,掐金制的步摇微微晃动。许是在外风吹得久了些,那张精致的芙蓉面上略带苍白,可柳叶弯眉、明眸皓齿,眉梢眼角间尽是难掩的姝色。 纵使成婚多年,膝下已育有一子,但岁月善待美人,舍不得在她脸上雕刻一丝痕迹,更多添了几分韵味。 将军府的丫鬟们动作很快,手脚麻利地上着茶。 姜漪在众人簇拥下坐在上位。 新妇神色掩于喜帕之后,姜漪瞧不见她的容色,只听到新妇温柔如水的声音:“姐姐来了。” 自成婚后,姜漪甚少出门。 洛堇的掌控欲大到可憎,每每出门,哪怕回娘家,他都要亲自相随,不肯离她半步远。洛堇虽没有明令禁止她出门的次数,但在这样的压迫下,姜漪渐渐不爱出门了。 姜漪毫不怀疑,若非新妇后院禁止外男入内,洛堇恐怕会照样陪在她身边。 新妇姜溪,是她同父异母的嫡妹,她是原配之女,姜溪是续弦之女。她记得少时出嫁前两人还经常吵闹,只是后面她鲜少归家,也记不清了,再见时已是姜溪出嫁日。 “洛夫人之前出嫁前常常出门聚会,京中诗词茶会尽流传着夫人美名。如今夫人婚后鲜少出门,可见侍奉夫君、操持家务的辛苦,也难怪夫人每每出门,洛首辅便不离左右,情深当如此。” 这口中讨巧话一片的正是永宁侯夫人。 姜漪不喜奉承,可能将话说得如此真诚好听实属一番本事,世道女子皆苦,她并不愿苛责旁人。 永宁侯夫人只瞧着姜漪面带笑容,姿态优雅,端的是宗室贵妇端庄大气之色,整个人宛如刚从仕女图中走出。 “婚前诸事,我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她低头笑,“婚后,莫说我了,夫人不也日夜操劳、辛苦至极。你我又何必相互吹捧呢?” 永宁侯夫人听到这话,颇觉亲近意,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少时夫人与我等吟诗作对、纵马狂歌之日恍若还在眼前,如今夫人深居简出,我也束缚于府中诸事,再见时已是多年后。” 白驹过隙、流水匆匆,终日被琐事缠绕着,尚不觉得岁月如梭,若有幸相逢旧人,回首重望时,才能发现在忙碌中逝去的时光。 姜漪长如蝴蝶展翅的睫毛轻眨,那双漂亮的眸子聚焦到永宁侯夫人身上,她用心琢磨着永宁侯夫人的容色,想从那岁月阴影下抽丝剥茧般找出昔日的痕迹。 只可惜,姜漪从记忆角落中朦朦胧胧翻出这么个人,却不记得她口中的“吟诗作对、纵马狂歌”。 姜漪身子并不好,这两年大多数都是在药罐子里泡着的。 她没有怀疑永宁侯夫人说谎。 洛堇表现得爱她至深,她稍有些风吹草动,洛堇就会放下手中的案牍之事去陪他。如此次数多了,京城诸人皆知她身娇体弱,连一向不管事的公婆也会叫她过去询问几句。 这种于随手便能查到的事,永宁侯夫人有求于她,又怎会说谎?更何况,洛堇对府中管理甚严,她失忆的消息只有很少人才知道。 姜漪慵懒地坐在圈椅上,她整个人陷在紫檀木制的椅中,体态单薄、尤显病弱。她敛下眸中思絮,状似漫不经心地引导:“婚后体弱,身子不太能吹风,难以纵马赏玩。听夫人提起,才觉闺中雅事颇有趣味,倒有些可惜了。” 那永宁侯夫人果不其然,顺着她的意思多提了几句闺阁间的趣事。 婚房内尽是笑声连连。 姜漪思絮沉浸在那些随口一提乱七八糟的事物中。明明思絮浸于其中,但姜漪却觉得自己身处其外,那种熟悉感隔着薄纱笼罩着她。 又来了。 近些日子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姜漪总觉得自己与周围隔隔不入。 世人都说洛堇爱她,连京城路边的小孩口里吟唱都在歌颂洛堇与她佳偶天成、伉俪情深,可姜漪知道,洛堇总坐在她身前,用心描绘着她的神色,眸间暗沉的光,似乎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姜漪做了洛堇白月光五年的替身。 每每被他窥视时,她身子总忍不住轻颤,难耐至极。 都说他们才子佳人,两情相悦。 可姜漪清楚,洛堇不爱她,她也不爱洛堇。 怨偶天成还差不多。 姜漪眸里溢出讽刺,只觉得这里处处碍眼。她不是什么好性子,虽明知自己是迁怒,但丝毫不打算忍耐,直接示意长歌。 可不曾想,一句轻浅的话拦下了姜漪。 新妇顶着朱红龙凤呈祥盖头,声音透过厚厚的喜帕落在空中,在这四周喧嚣中径直钻入姜漪耳中。 “想当年姐姐同梁阳王世子纵马狂鞭,又是何等风流洒脱。” 她声音不大,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地惋惜。 姜漪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瞬。 四周听到这句话的夫人谈论的声音都小了点。有的人偷偷瞅着姜漪,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姜漪打着哈欠,掩饰自己方才的不自然,道:“我倒是有点困了,正打算回府歇息。诸位夫人若是还有意,就先聊着吧。” 她起身,长歌扶着她的身体,袅袅婷婷的身子慢悠悠地走着。 一步。 两步。 姜漪暗自数着,她很清楚,嫡妹姜溪那句话就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她在等,姜溪也在等,等谁先沉不住气开口。 “梁阳王世子” 姜漪舌尖轻品这几个字,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尽是激动。 姜溪背后的人好容易才见她,得到这么个机会将“梁阳王世子”抛砖引玉扔于她眼前,倘若错失良机,她下次出府不知何时。所以,姜溪一定会再次开口。 前脚才踏上门槛,秋风尚未吹醒她浸于室内温暖的身体,姜漪就等来了那句话。 新妇旁边的丫鬟匆匆而来,“我家夫人有话想对夫人说,您可否稍等片刻。” 姜漪含笑,露出今天第一个略带真实的笑意,“嗯。” 这步棋、这步制衡,是她赢了。 赢了的感觉总是相当畅快的,被算计的不悦都散去了些。至于剩下的不悦,谁算计谁就不一定了。 再回新妇闺房时,姜溪已经派人遣散了夫人小姐们。整个诺大的闺房,仅余她们两人。诸人离去,喧嚣尽散的闺阁纵使红烛相映,朱绸相衬,也略带几分空旷。 一见到她,姜溪便迫不及待地将头顶龙凤呈祥的盖头揭下,她用力不小,凤冠上的珠钗也散落一地,那张风华正茂的桃花面从红盖头下争脱而出。 姜漪眉稍轻抬,露出几分讶然之意。 她首次这么认真地看嫡妹的面庞,嫡妹鹅蛋脸上的秋水瞳明亮得晃人。她顿时觉得,就算没有“梁阳王世子”,这趟也没有白来。 姜溪的举动不负她的期待,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您难道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姜溪这句话颇为莫名。 姜漪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刚刚揭红盖头的惊艳之色在心头懈去,不得不说,幕后之人极为了解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自从三年前她醒来,就被府中诸人告知她与洛堇少年夫妻、情投意合,但她身处其中,只觉得自己和别人口中的贤妻不是同一人。 姜漪支起身子,回:“能活着就不错了,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她声音故作讶然,慢慢复述着京城诸人对她的印象:“我活得还不够好吗?夫君体贴,家宅和睦,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但那从来不是姐姐你所真正想要的。”姜溪反驳,一针见血,“若您真满意现下的生活,就不会因一句梁阳王世子而选择留下。” 说来奇怪,洛堇处理政务一向不会刻意避开她,甚至愿她相陪,做红袖添香之雅事。她虽不喜皇族世家繁琐关系,但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有些了解。 可这个“梁阳王世子”,她从未听说过。 姜漪突然觉得,这身侧平静无波的水面下的一角,终是被她窥探到了。 “姐姐昔日与梁阳王世子李逐钰纵马肆情,饮酒作乐。姐姐不是想知道闺阁趣事吗?您与他,就是你二八年华最大的趣事。” 话毕,姜溪从陪嫁匣里取中一封书信。 信中字迹行云流水、龙飞凤舞,随意率性至极。 姜漪没有多大兴趣,寥寥一眼,就收回视线,她任由那封信飘零在地,没有任何想捡起的想法。如果姜溪背后之人要把梁阳王世子推到她面前,总会继续找机会的,没了这封还有下一封。 她右手指尖摩挲着。 红袖添香、书房雅事。 洛堇曾经护在她身后,握着她柔弱无力的手指,带着她运笔书写。 纵她写得再扭七弯八,也没对她发过脾气。 洛堇脾气坏,耐心差,平日下属稍有不慎皆逃不过责骂。她写字生疏,恍若初初握笔的稚童,洛堇就这样慢慢地哄着她,看她字迹逐渐变得清晰隽秀。 一手簪花小楷,秀气漂亮。 每每她提笔写字时,洛堇总会情难自禁地握起她的手,抱着她。他低着头,发稍在她脖颈间来来回回地晃动,痒得很。 “年少做些错事也属实正常,如果只是这个,就没有必要继续说了吧?” “世子温润如玉、风流倜傥,姐姐艳冠京都、才貌双全,年少情深一片、两情相悦,雨打芭蕉之时亦不忘飞鸽传书。您与他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 姜溪看着她,露出些许怀念与遗憾,“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会成亲。只可惜,洛首辅横插一手,好好的姻缘就此破灭。自那之后,世子远赴梁阳王封地,至今未回京城。” 第2章 第 2 章 那怪不得她从未听说过这位世子了,一个不在京城的人,她不爱出门,洛堇想瞒下她,轻而易举。而现在,这人又重出江湖。 姜漪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她这位嫡妹,了解的、或者说,能说的,也就这些。 姜漪不是什么世家贵女,却也是清流官家出身。就算洛堇权倾朝野,想直接强抢民女,也没那么简单。而且,梁阳王世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离开京城? 不管心里想什么,姜漪还是那副病弱的样子。 “我十六那年,你多大了?” “阿溪,我不知你是被人利用,又或者是自愿。”姜漪神情怜爱,“只是这些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敲门声响起。 两人对话停下,视线都落到红木门上。 来人是姜溪身边的侍女,她身后跟着长歌。姜漪进房前就让长歌先跟着姜溪的丫鬟先下去了,此时长歌眉目略带不满与慌张,连新妇红盖头珠钗落地也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急忙小跑到姜漪身边,小声说:“大人说朝中有事先行一步,让夫人自行回府。” 姜漪挑眉,眉稍溢出几分真切的诧异。 洛堇在外装得一向很好,不然京城也不会流传他们情深似海。她出门回家,他必亲自相随,这还是第一次落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妹妹新婚快乐。” 姜漪起身,越过地上珠钗,脚上绣鞋踩到那张薄薄的信纸上,故意用力,将那字迹弄得乱七八糟,她心里顿时畅快多了。不管如何,想算计她,她终归是不舒服的。 姜漪身姿被笼罩在华服下,缀着锦绣珠玉的腰封缠绕着盈盈一握的细腰,她脊背挺直与以往一样,那封信、那些话似乎没有一句进入她心中,姜漪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首辅夫人。 姜溪一时百感交集,添妆匣里的蜜荷色缕金百蝶钗在红烛映照下晃人眼,自订婚那日起的不甘愤怒难以压制,她反手握着金钗,任由金钗刺入血肉。她说出来的话颇为呛人:“新婚快乐?有什么好快乐的?若非洛首辅相逼,我又怎会短短一月间被人塞上花轿,送到这里?” “姐姐,你甘心就这么下去,我可不甘心!” 听到她的话,姜漪停下脚步,她微微侧身。 新妇头顶的凤冠摇摇欲坠,姜溪握着金钗,神情藏于朦胧的雾中,姜漪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姐姐,我真想不通,当年您得是如何心狠才能离开世子,新婚一年后便身怀六甲、诞下麟儿。如今又是如何才能如此从容地面对这一切。” “你以为你当真婚姻美满,洛首辅真地爱你吗?他要爱你,就不会今天丢下你去城郊陪他那外室。” 姜溪声音愈发讥讽和苦涩。 姜漪愣了下,她不清楚嫡妹成亲一事还有这般缘故。她不甚在意嫡妹口中“爱不爱”的,毕竟她清楚洛堇本身就不爱她,装模作样罢了。 府中家奴候着她,洛堇将他的贴身侍卫留了下来。那个不苟言笑的侍卫腰间佩剑站在马车边等着她。 姜漪被长歌拂着走了过来,她记得这个侍卫叫作剑心。 剑心低着头,等待着夫人,在夫人宝蓝色的裙摆与裙角精致的刺绣落到他眼中之前,他先听到了夫人的话。 “洛堇在哪里?” 剑心身体一僵,没有回答。夫人又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简单几个字就恍若巨石砸到他心坎。 “城郊吗?” 姜漪轻瞥剑心,见他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姜溪并没有胡说。不管洛堇如何,她并没有难为下人的意思,只是温柔地吩咐:“带路吧。” 剑心左右为难,他觉得夫人比大人难弄多了,仅仅几个字就是千钧重。一边是大人的意思,一边又是夫人的命令,他站在那,顿时觉得还不如像刀骨那样为大人前不久干活受伤休养呢,在万枪剑雨中拼搏都没有这么艰难。 剑心冷汗连连。 姜漪静静地看着他,问:“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姜漪对下人一向温和,立威一事,向来是洛堇帮她做的。 洛堇手段简单暴力,总结下就是两个字“换人”。让她不悦的,换;让她烦心的,换;伺候不精细的,换…… 府中人人皆知,若是得罪了大人,倘若那天夫人心情好,大人高兴,说不定还能侥幸逃过一劫;若是得罪了夫人,才是在劫难逃,就是一点小事,大人也必不会放过。 剑心立刻下跪,道:“属下不敢。” 姜漪知道恐是洛堇早先下令,不欲苛责他:“直接带我去就好。我会告诉洛堇,是我要去的。” 剑心只得苦笑,点头称是。 姜漪提起裙摆,被伺候着坐上马车。 马车很宽敞,车内小几上摆着两碟精致的糕点。 长歌拿起茶壶,正想给姜漪倒茶,姜漪拦下了她。 “不用了,我不渴。” 她瞧着长歌吞吞吐吐的样子,叹气:“有什么事就直说。” 长歌犹豫着开口:“夫人,您真相信三小姐的话了?” 三小姐正指姜溪。 “并没有。”姜漪摇头,“只是她说的话有趣,多听两句罢了。” 她不信姜溪。今天之事,由“梁阳王世子”到“姜溪被逼出嫁”再到“城郊外室”,一环扣一环,便是她也颇觉精妙。她好像身处巨大的牢笼里,蛛丝在她身上缠绕,等她一时不查便要将她吞入口中。 “那您为什么要去城郊?您是担心首辅大人吗?” 姜漪看着长歌不解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是不信姜溪,可她也不信洛堇。 洛堇每每看着她,就如同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城郊外室、金屋藏娇一事,他确实做得出来。 她当了洛堇白月光五年的替身,忍受着洛堇无孔不入的占有欲。这么多年,她也是受够了。姜溪有句话说得不错,她确实不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这三年来,她请遍天下名医,甚至自学医术,就是为了找回之前的记忆,她不想在谎言中踽踽独行。 与姜溪相聊时的制衡时一回事,她的心是另一回事。 长歌终于下定决心,她说:“夫人,如果奴婢没有看错,三小姐手中的那支蜜荷色缕金钗正是大人以夫人之名,赠给三小姐的添妆礼。夫人午睡时,奴婢曾听大人提起,说这种小事无需告诉夫人。” 姜漪身体不好、体弱多病,府中事务由外到内、大事小事基本都是洛堇一手操持。姜漪嫡妹出嫁前的添妆礼他准备很正常,不告诉姜漪就颇有些意思了。 马车中美人靠在桌上,姜漪睫毛眨动,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长歌,我不知道洛堇在想什么。” 她与洛堇同床异梦,虽为至亲夫妻,事实上,除了鲜少的床第情事,他们就如同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姜漪清晰地明白,她不了解洛堇。 到城郊别院之时,黄昏已然落下序幕,漫天的星子缀在晚霞散去的夜空中。在这样渐浓的暮色之下,姜漪踏入这所别院。 寥寥几眼足以看出别院布置之精细。 三步一亭、五步一楼。院内建筑鳞次栉比,却丝毫不显狭促,夹杂假山小池,潺潺流水从山缝中汇入水潭。这处别院与京城风格截然不同,一步三景,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颇有江南趣味。 别的不提,这别院雅致之景倒是甚合姜漪心意。 长歌剑心陪侍姜漪左右。长歌在姜漪身边待得时间不短,察觉出夫人心情不佳,两三步之间便目见冷意。 不得不说,这别院越精巧,姜漪就越烦,五年替身、夫君似乎一声不吭迎回白月光,她辛苦操劳,天天待在后宅绣花侍草弄那些无趣之事。转眼间,夫君就给她唱了这么出戏。 别院的吃食也颇具江南风味。 云片糕刚刚入口,姜漪便尝出这与京中做法不同,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倒是下了功夫。 剑心刚进别院时就示意小厮去找洛堇。他可不想在大人与夫人间为难,夫人心情不佳,还得大人来才能解决。 这位所谓有事很忙的夫君来得很快。 年少及第、大权在握的首辅长身玉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他剑眉间还留有几分冷意,见到姜漪的第一句话却是:“阿漪,我很高兴。” 姜漪可不高兴,不仅不高兴,心情还出奇的糟糕。 身坐主位的美人眉峰微微皱起。 依旧低垂着眉目吃茶。 洛堇知道姜漪心怀?气,自怀孕生子之后,她一直如此,表面不动声色、沉稳娴静,内里脾气不小,不过大多数时候只会一个人生闷气,过几天后会突然想起,像小猫一样跃起来挠你。 可爱极了。 他拿起茶壶,眉头微皱,立刻吩咐:“给夫人换一壶。”茶水有点凉了。 姜漪不愿听他粉饰太平,放下茶杯,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听她提起这茬,洛堇顿时努力按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尽管刚刚已经听下属提起,可亲口听到她的质问,终归是不同的。他渴求良久,才能从她指缝中窥得几分在意。 “阿漪,江烟雪是故人之女,我留下她,只是处理政事所需。你不必在意她,她暂时待在这里,时局稳定后我会让人送走她。” 洛堇说得很快,但与其说是争辩或解释,不如说是因按捺不住的激动才语速急迫。 洛堇坐在下座。这方便了姜漪的视线缓慢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徘徊,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可信度。 半晌,在那平淡如初的目光下,洛堇逐渐冷静下来,于是,灯下美人红唇轻启:“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洛堇整个人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他喉头发涩,那声“是”卡在喉间,终是发不出来。与姜漪成婚多年,孩子都已经三岁了。他们还是这么生分。 下人奉上新的热茶。 姜漪起身,拿起茶壶,弯腰给洛堇倒茶,不急不忙地开口:“大人,您与这位……” 她顿了顿,斟酌用词:“小姐,间的事,我不甚关心。” “只是大人,我确实很生气。”姜漪深吸一口气,故人之女也好,白月光也罢。这处无一不精的别院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建造出来的,其间处处都是当朝首辅百忙中抽出的心血。 她清楚作为白月光替身,这些话不是自己该说的。自己就该像以往一样,刻意忽视夫君许多的怪异举措。纵知他心向明月,也做好那后宅花瓶,好好扮演“梁鸿孟光,举案齐眉”。 第3章 第 3 章 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姜漪,她身为首辅之妻,她温和、恭谨、端庄。 姜漪从来不觉得别人口中的贤妻是她,就像现在,她理应顺应夫君照顾外室,可她只想拿起茶杯摔到洛堇脸上。 这破茶是倒不下去了。 姜漪放下茶壶,瓷器与金丝楠木碰撞,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夜幕中荡漾。 不仅如此,她还在洛堇惊讶的目光中试图把刚刚给他倒的茶也抢过来。 动作少见的粗鲁,丝毫不见世家宗妇的优雅从容。 洛堇喉间溢出低笑,他急忙抢先一步拿起茶杯,确认温度后才递给她。 在争抢茶杯的过程中,姜漪手指难免碰到他冰凉的手背,甫一碰到,她的手就像被烫到了般向后撤去。 小猫好容易伸出爪子挠人。 洛堇可不会让她躲开,姜漪这口气不出,过两天又想起这事,恐怕会直接把他从床上踹下去。虽然第二天姜漪就会装模作样,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哭。 他手下用力,握着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将茶杯塞进了她手中。 姜漪已经不想要茶杯了,她被迫捧着这个杯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满脸茫然错愕地看着洛堇。 她的夫君神色如常,除了他少数情绪外放之时,姜漪是一贯读不懂洛堇的情绪的。 那茶杯与其说是她在捧着,倒不如说洛堇宽大的手掌同时捧着她的手和茶杯。 灯光下,首辅大人捏着自己夫人的手,将茶杯递到她嘴边。 “阿漪,不是渴了想喝水吗?怎么不喝了?” 他颇有兴味地看着她,瓷器压着她的嘴唇,胭脂在白瓷上留下红印,姜漪被迫张开嘴,小口小口吞咽着茶水。 偶有几缕水光溢了出来,淋湿他们相缠的双手。 黏糊糊的,如同洛堇的视线。 姜漪其实很讨厌洛堇这副样子,感觉无论她做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中,他包容着她的一切。可事实上,但凡她有一处表现得尖锐点,他就会磨平她的尖角。 就像现在。 嘴角留有茶渍,洛堇托起她的下巴,用帕子轻柔地帮她擦干净,目光专一又深情,恍若做件天大的事。 “阿漪,究竟是什么让你生气了?” “江烟雪的话,你不喜欢的话,先等等好吗?待时局稳定后……” 姜漪不想听他多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今日来此就是个错误:“我说过我不在意你和这位小姐之间的事。” 哪怕洛堇的手指已经被茶杯捂暖了,姜漪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冷颤。 “是你。”姜漪只能避重就轻,什么白月光提都不敢提,她想自己没事招惹这个疯子干什么,闷声说,“你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而且你还瞒着我偷偷养她,我很生气,你提前告诉我,我就不会生气了。” 姜漪眼眸含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在灯下哭泣,娇美脆弱。 小猫被养了这么久,还是一句重话都听不得。他稍微袒露本性,那人就害怕地缩了回去。只是这样不行,其他人无所谓,唯有姜漪,她得接受完整的他才行。 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他有耐心慢慢来。 于是洛堇软声哄她:“阿漪,我会早日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今日是剑心带你过来的吗?” 他的视线落在姜漪眼角悬而未落的泪珠上,心里再度雀跃着升温。 洛堇缠绵地看着那滴晶莹剔透的泪水,这是姜漪为他落下的泪,他甚至舍不得拭去。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可他控制不住。 姜漪一颦一笑足以牵动他,更不用说此时无声落泪。 他舍不得姜漪哭,却又按不下心头愉悦,只得怪异地装出副体贴的样子安慰姜漪。 怎么舍得提前告诉姜漪呢,洛堇视线炽热,阿漪怎么能分出视线去关心这种小事呢,这个人应当像现在这样,如蝶翼般展翅的睫毛下全是他才对。 洛堇愈发危险。 姜漪怀疑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已经完全不想管洛堇身边的事了。但再怎么样,她也无法像洛堇一样随手掐断别人的性命。只得再度开口:“和他无关,是我非要来的。” 他的阿漪都开口了,洛堇自然不会拒绝。 “当然。”洛堇笑着说,“阿漪说什么都是对的。” 姜漪堪堪松了口气。 洛堇终于放开了她,他魇足了般耐心等待着她缓过来。 姜漪觉得姜溪话中可信度高了几分。 洛堇这副喜怒无常的性子,她年少时得多眼瞎才能看得上他。 让洛堇一个人在这挺好的,她本来是打算直接撞上洛堇和他白月光相处,她再刺几句,说不定洛堇就发现她被驯养了这么久还不是个合格的花瓶。他肯定会想着,既然她不听话,不如早日给白月光让位。 谁知道这疯狗直接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喝茶,在洛堇装得情意绵绵时,姜漪只忧心自己安危。 “阿漪,在想什么呢?” “想你……”怎么这么神经? 听到这句话,洛堇眉色温和多了,脸上露出了个纯粹的笑。 把姜漪着实吓到了,她见过洛堇冷笑、讽笑,鲜少见他如此真挚的笑。 她立刻收回视线,不去多想,总归疯子的想法是常人无法揣测的。 姜漪不打算在这破院子多待了,她瞧着洛堇现在心情还不错,立刻说:“有点累了,我要回家了。” “好。”洛堇起身送她出门。 他看着姜漪袅娜的身影即将跨出院门,她走在前面,欲乘风而去。洛堇似乎又看到了那天,她头也不回地固执离去。他有点不悦,想让姜漪回头看他一眼,他站在门口,说:“阿漪,是谁告诉你的这件事?” “是永宁侯夫人?还是你那位妹妹?又或是你身边那个不懂事的小丫鬟?” 他看着姜漪停了下来,纤影回头,穿过秋风与夜色望着他。 风簌簌吹起她的斗蓬,姜漪伸手,撩开发丝,离洛堇远了,她没那么害怕了,急中生智地随口胡讪:“想你了。” 洛堇有种立刻扑过去抱住她的冲动。 但姜漪动作很快,秋风尚才吹散她的话,她就登上马车。 唯有胸膛那颗还在跳动地心,见证着她刚开口的话。 洛堇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他转身,看了剑心一眼,眉头一皱,问:“你怎么没陪夫人回去?” 剑心从容开口:“派了暗卫照料左右。夫人说想您了。”有夫人那句话在,他有恃无恐,今天大人的心情很好,不会因为这种事罚他。 果不其然,洛堇轻轻揭过这事,“这次罢了。” 剑心跟在洛堇身后憋笑。 长歌很细心,许是她刚刚多吃了两口,马车里的糕点已经换成别院的江南口味了。 姜漪忍不住多吃两口,还挺合她心意的。她琢磨着要不要过几天等洛堇不发疯了把这厨子要过来。可她又觉得很麻烦,毕竟洛堇脑子不太好,万一刺激到他就得不偿失。 “做得不错。”她夸赞。 长歌摇头,不敢当这分赞美:“不是我,这是大人命人备下的。” 那口糕点卡在舌苔上,姜漪犹豫了会,还是觉得食物没错,咽了下去。只是默默地将这碟糕点推远了点。 姜漪靠在软枕上,看着这碟点心,开口:“你说,洛堇该不会当真了吧?” 他不会真的以为她在想他吧? 莫名其妙。 姜漪闷闷地,伸出手,把碟中造型精美的糕点一个个弄塌,看着它们丑不垃叽的样子。 忽而马车停下,似乎被人拦下了。 姜漪在马车中身体微恍,显些靠到了马车车壁上,长歌立刻拥着她,避免摔伤姜漪,旋即冲着车外厉色问道:“什么人竟敢拦下洛府的马车?” “在下,梁阳王世子宋烬。” 那声音似跨过岁月落到姜漪耳中,莫名的熟悉,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她茫茫然地想着,这个局,是针对她的,还是针对洛堇的。 姜漪捂着胸口,又忍不住想笑,不论如何,她终于在这日复一日枯燥的重复中窥到了一丝转机。她在长歌不赞成的视线中开口:“世子如果有事要拜访夫君,应该往府中送贴才对。” “洛府从不会收我的拜帖,某就不自取其辱了。”他顿了顿,继续,“更何况今日只是为了拜访姜夫人,而非洛首辅。夜色已深,夫人独自回京颇为危险,不知是否有幸与夫人同行?” 姜漪轻轻拉起帘子,看向这位她传闻中的旧情人。 李逐钰眉眼含笑,眸光清澈如洗,却深邃似蕴藏星河,无半分凌厉之色,开口时声线清朗温醇,不急不躁:“夫人?” 单论外貌虽不如洛堇,但仍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不错,似乎是她的品味。而且不光声音,外貌也很熟悉。 姜漪颔首:“我素来深居简出,世子亦常年在外,为何今日突然拜访我呢?” “心系故人,难以忘怀。回京所见第一人,即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