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秋日寒风瑟瑟,高大的树木寥寥挂着几片尚未被风刮下的枯叶,那枯叶在风中挣扎着晃动。
大红绸缎处处装饰着这处院子,就连这尽是枯枝落叶的树也没有放过,那树干间悬挂着被风吹得作响的红绸,绸缎还在半空中打了个蝴蝶结。这本应颇为喜庆的一幕,可配着漫天的狂风、遍地的落叶,让人破觉可笑。
今日是姜漪嫡妹的大婚之日,按理说,姜漪理应为她的嫡妹感到高兴。但事实上,姜漪隔窗望去,只觉得自己像那枯黄的树木,纵使披着新妆内里也是一片荒芜。
姜漪才堪堪踏进闺房,原本热热闹闹的闺房声音顿时小了一瞬,随后欢声笑语再度响起,其中不乏有对姜漪阿谀奉承。
姜漪睫毛眨了眨,低敛眉目,按下眼中的嘲弄。她素来不喜这样的场景,若非洛堇近日接连发疯,试图控制她的行动范围,她也懒得出门。
众夫人小姐们都朝门囗望来,只见姜漪身着宝蓝色绛纹折裙,头上佩着簪缨银翅钗,脚下步子微动,掐金制的步摇微微晃动。许是在外风吹得久了些,那张精致的芙蓉面上略带苍白,可柳叶弯眉、明眸皓齿,眉梢眼角间尽是难掩的姝色。
纵使成婚多年,膝下已育有一子,但岁月善待美人,舍不得在她脸上雕刻一丝痕迹,更多添了几分韵味。
将军府的丫鬟们动作很快,手脚麻利地上着茶。
姜漪在众人簇拥下坐在上位。
新妇神色掩于喜帕之后,姜漪瞧不见她的容色,只听到新妇温柔如水的声音:“姐姐来了。”
自成婚后,姜漪甚少出门。
洛堇的掌控欲大到可憎,每每出门,哪怕回娘家,他都要亲自相随,不肯离她半步远。洛堇虽没有明令禁止她出门的次数,但在这样的压迫下,姜漪渐渐不爱出门了。
姜漪毫不怀疑,若非新妇后院禁止外男入内,洛堇恐怕会照样陪在她身边。
新妇姜溪,是她同父异母的嫡妹,她是原配之女,姜溪是续弦之女。她记得少时出嫁前两人还经常吵闹,只是后面她鲜少归家,也记不清了,再见时已是姜溪出嫁日。
“洛夫人之前出嫁前常常出门聚会,京中诗词茶会尽流传着夫人美名。如今夫人婚后鲜少出门,可见侍奉夫君、操持家务的辛苦,也难怪夫人每每出门,洛首辅便不离左右,情深当如此。”
这口中讨巧话一片的正是永宁侯夫人。
姜漪不喜奉承,可能将话说得如此真诚好听实属一番本事,世道女子皆苦,她并不愿苛责旁人。
永宁侯夫人只瞧着姜漪面带笑容,姿态优雅,端的是宗室贵妇端庄大气之色,整个人宛如刚从仕女图中走出。
“婚前诸事,我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她低头笑,“婚后,莫说我了,夫人不也日夜操劳、辛苦至极。你我又何必相互吹捧呢?”
永宁侯夫人听到这话,颇觉亲近意,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少时夫人与我等吟诗作对、纵马狂歌之日恍若还在眼前,如今夫人深居简出,我也束缚于府中诸事,再见时已是多年后。”
白驹过隙、流水匆匆,终日被琐事缠绕着,尚不觉得岁月如梭,若有幸相逢旧人,回首重望时,才能发现在忙碌中逝去的时光。
姜漪长如蝴蝶展翅的睫毛轻眨,那双漂亮的眸子聚焦到永宁侯夫人身上,她用心琢磨着永宁侯夫人的容色,想从那岁月阴影下抽丝剥茧般找出昔日的痕迹。
只可惜,姜漪从记忆角落中朦朦胧胧翻出这么个人,却不记得她口中的“吟诗作对、纵马狂歌”。
姜漪身子并不好,这两年大多数都是在药罐子里泡着的。
她没有怀疑永宁侯夫人说谎。
洛堇表现得爱她至深,她稍有些风吹草动,洛堇就会放下手中的案牍之事去陪他。如此次数多了,京城诸人皆知她身娇体弱,连一向不管事的公婆也会叫她过去询问几句。
这种于随手便能查到的事,永宁侯夫人有求于她,又怎会说谎?更何况,洛堇对府中管理甚严,她失忆的消息只有很少人才知道。
姜漪慵懒地坐在圈椅上,她整个人陷在紫檀木制的椅中,体态单薄、尤显病弱。她敛下眸中思絮,状似漫不经心地引导:“婚后体弱,身子不太能吹风,难以纵马赏玩。听夫人提起,才觉闺中雅事颇有趣味,倒有些可惜了。”
那永宁侯夫人果不其然,顺着她的意思多提了几句闺阁间的趣事。
婚房内尽是笑声连连。
姜漪思絮沉浸在那些随口一提乱七八糟的事物中。明明思絮浸于其中,但姜漪却觉得自己身处其外,那种熟悉感隔着薄纱笼罩着她。
又来了。
近些日子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姜漪总觉得自己与周围隔隔不入。
世人都说洛堇爱她,连京城路边的小孩口里吟唱都在歌颂洛堇与她佳偶天成、伉俪情深,可姜漪知道,洛堇总坐在她身前,用心描绘着她的神色,眸间暗沉的光,似乎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姜漪做了洛堇白月光五年的替身。
每每被他窥视时,她身子总忍不住轻颤,难耐至极。
都说他们才子佳人,两情相悦。
可姜漪清楚,洛堇不爱她,她也不爱洛堇。
怨偶天成还差不多。
姜漪眸里溢出讽刺,只觉得这里处处碍眼。她不是什么好性子,虽明知自己是迁怒,但丝毫不打算忍耐,直接示意长歌。
可不曾想,一句轻浅的话拦下了姜漪。
新妇顶着朱红龙凤呈祥盖头,声音透过厚厚的喜帕落在空中,在这四周喧嚣中径直钻入姜漪耳中。
“想当年姐姐同梁阳王世子纵马狂鞭,又是何等风流洒脱。”
她声音不大,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地惋惜。
姜漪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瞬。
四周听到这句话的夫人谈论的声音都小了点。有的人偷偷瞅着姜漪,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姜漪打着哈欠,掩饰自己方才的不自然,道:“我倒是有点困了,正打算回府歇息。诸位夫人若是还有意,就先聊着吧。”
她起身,长歌扶着她的身体,袅袅婷婷的身子慢悠悠地走着。
一步。
两步。
姜漪暗自数着,她很清楚,嫡妹姜溪那句话就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她在等,姜溪也在等,等谁先沉不住气开口。
“梁阳王世子”
姜漪舌尖轻品这几个字,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尽是激动。
姜溪背后的人好容易才见她,得到这么个机会将“梁阳王世子”抛砖引玉扔于她眼前,倘若错失良机,她下次出府不知何时。所以,姜溪一定会再次开口。
前脚才踏上门槛,秋风尚未吹醒她浸于室内温暖的身体,姜漪就等来了那句话。
新妇旁边的丫鬟匆匆而来,“我家夫人有话想对夫人说,您可否稍等片刻。”
姜漪含笑,露出今天第一个略带真实的笑意,“嗯。”
这步棋、这步制衡,是她赢了。
赢了的感觉总是相当畅快的,被算计的不悦都散去了些。至于剩下的不悦,谁算计谁就不一定了。
再回新妇闺房时,姜溪已经派人遣散了夫人小姐们。整个诺大的闺房,仅余她们两人。诸人离去,喧嚣尽散的闺阁纵使红烛相映,朱绸相衬,也略带几分空旷。
一见到她,姜溪便迫不及待地将头顶龙凤呈祥的盖头揭下,她用力不小,凤冠上的珠钗也散落一地,那张风华正茂的桃花面从红盖头下争脱而出。
姜漪眉稍轻抬,露出几分讶然之意。
她首次这么认真地看嫡妹的面庞,嫡妹鹅蛋脸上的秋水瞳明亮得晃人。她顿时觉得,就算没有“梁阳王世子”,这趟也没有白来。
姜溪的举动不负她的期待,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您难道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姜溪这句话颇为莫名。
姜漪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刚刚揭红盖头的惊艳之色在心头懈去,不得不说,幕后之人极为了解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自从三年前她醒来,就被府中诸人告知她与洛堇少年夫妻、情投意合,但她身处其中,只觉得自己和别人口中的贤妻不是同一人。
姜漪支起身子,回:“能活着就不错了,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她声音故作讶然,慢慢复述着京城诸人对她的印象:“我活得还不够好吗?夫君体贴,家宅和睦,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但那从来不是姐姐你所真正想要的。”姜溪反驳,一针见血,“若您真满意现下的生活,就不会因一句梁阳王世子而选择留下。”
说来奇怪,洛堇处理政务一向不会刻意避开她,甚至愿她相陪,做红袖添香之雅事。她虽不喜皇族世家繁琐关系,但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有些了解。
可这个“梁阳王世子”,她从未听说过。
姜漪突然觉得,这身侧平静无波的水面下的一角,终是被她窥探到了。
“姐姐昔日与梁阳王世子李逐钰纵马肆情,饮酒作乐。姐姐不是想知道闺阁趣事吗?您与他,就是你二八年华最大的趣事。”
话毕,姜溪从陪嫁匣里取中一封书信。
信中字迹行云流水、龙飞凤舞,随意率性至极。
姜漪没有多大兴趣,寥寥一眼,就收回视线,她任由那封信飘零在地,没有任何想捡起的想法。如果姜溪背后之人要把梁阳王世子推到她面前,总会继续找机会的,没了这封还有下一封。
她右手指尖摩挲着。
红袖添香、书房雅事。
洛堇曾经护在她身后,握着她柔弱无力的手指,带着她运笔书写。
纵她写得再扭七弯八,也没对她发过脾气。
洛堇脾气坏,耐心差,平日下属稍有不慎皆逃不过责骂。她写字生疏,恍若初初握笔的稚童,洛堇就这样慢慢地哄着她,看她字迹逐渐变得清晰隽秀。
一手簪花小楷,秀气漂亮。
每每她提笔写字时,洛堇总会情难自禁地握起她的手,抱着她。他低着头,发稍在她脖颈间来来回回地晃动,痒得很。
“年少做些错事也属实正常,如果只是这个,就没有必要继续说了吧?”
“世子温润如玉、风流倜傥,姐姐艳冠京都、才貌双全,年少情深一片、两情相悦,雨打芭蕉之时亦不忘飞鸽传书。您与他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
姜溪看着她,露出些许怀念与遗憾,“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会成亲。只可惜,洛首辅横插一手,好好的姻缘就此破灭。自那之后,世子远赴梁阳王封地,至今未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