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友善是真,榨取价值亦是……
白茫茫的雪,拥了天门关。
一江之隔,山洞中,萤火星星点点,绿油油的。凑近瞧,才发现是无数只眼睛,火炬般摇曳闪动。
被驱逐出境的妖魔,盘绕在蓝沙江畔尖礁上,恼怒又焦渴地盯着江对岸的灯火人家,旌旗招展。关外山谷,雪落有声。魑魅魍魉贴在护城结界上,稠密如粥,努力寻找缝隙,想重新钻入已被清场的人间烟火中。
“诸位,稍安勿躁。”一声雌雄莫辨的嗓音轻柔地响起。
“我会带你们回去的。”
“回到人间去,回到你们心仪的住所去,享用美酒,享用佳肴。”
“但是,现在,我们得先送闻姑娘回家。”
素白的手拨开拥挤的妖灵,清出空地,一名白衣女郎身姿轻盈,牵着蓝衣女修的手,缓步自山中走出。
女郎头戴兜帽,掩住面容,狂风吹动斗篷,漏出一两束柔顺乌亮的发丝,她一路将薛听霁送至关口,才挥手作别。
“我就不进去了。”她抬头看向重兵把守的女墙,柔柔地笑笑,“至此一别,当是永别了。”
“闻姑娘,我们约好了,别忘记你的仇恨。”女郎低下头,在薛听霁耳畔呢喃,“拜风陵谷的那位仇人所赐,我们已经暴露了。”
“他们知道你,也知道我,一着不慎,或许连他的衣角都沾不着。”
薛听霁拧紧眉,长眉一挑,欲看向她。
女郎扶住她的额侧双穴,固定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回转视线:“嘘,别回头。”
薛听霁果然没有转头。
“东西已经给您,闻姑娘,还请拿好。您就这么去死,莫要犹豫,我保证,你不会白死。会记住你的故事,为你复仇。”女郎眉眼弯弯,绽出一个笑,“我们说好的。”
薛听霁立在原地,缓缓眨了眨眼。
忽然道:“你不进来吗?”
薛听霁:“您是纪真阁之人,法力高强,可以轻而易举地遮掩身份。只要想进入虞境,随时能脱离这片危机四伏的蛮荒大荒。何故为了我,主动留在关山外?”
“谁说,大荒是蛮凉之地了?”女郎反驳,声音轻缓,宛如山海鲛人在吟唱。
她发出轻蔑的嗤笑:“它不过是圣君口中的荒芜,实际上,却是无数人的温床,无数人想回而无法回的梦乡。”
薛听霁:“可我还是不懂,女郎为何帮我?女郎想要对付闻归鹤,因此邀我协作。但折磨李家村那些杂种,确实是我的一己之私。”
“当初一时不察,差点儿害了道友,实在惭愧。”说话间,薛听霁内疚地低头。
女郎道:“无妨,我本来就不打算藏太久。再者,以他的速度,也该查到我了。”
她暧昧笑笑:“至于……为什么帮你?”
说话间,一阵风吹来,恶作剧般撩起斗篷。女郎长衣飘逸,露出大半张容颜。
女郎生得极美,身形修长纤细,一头乌黑长发瀑布般顺下,洒满全身。她容颜精致,一双眸子更是顾盼神飞,左眼尾处,点着颗猩红小痣,分外撩人。
要是薛听霁此刻回头,很快便能发现,女郎那张脸,与她朝思暮想的仇人,云州风陵谷的那位座上宾有三分的相似。
而她的身后,无声无息蔓延出六条雪一般的,毛茸茸的白色尾巴,随风轻摆。
女郎低着美目,望着薛听霁,很快,扬唇一笑,语焉不详地沉声道。
“闻姑娘,我们是同类。”
薛听霁与她是同类。
正如闻归鹤与薛听霁,亦是同类。
他们是藏在阴暗处的画皮妖。
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只妖怪已经被撕开皮囊,揪出原型,只差就地正法。而另一只,还好端端地披着人皮,站在蜡烛前。
面对明媚的烛火,他不仅没有畏惧、逃离,反而不住地向前,来到那处离灯烛白脂近在咫尺,烛火却找不到的地方,于灯下阴影处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不被发现。
不止如此。
在听到少女义正词严的宣誓后,还要笑盈盈地拍手。
闻归鹤:“苏姑娘有此心性,甚好。”
“但是,你的提案,恕我不能同意。”
苏时悦急道:“为什么?要是薛听霁本就有所准备,想让她放松警惕,陆辞岁与莫言阙肯定不能出面,与她相熟、交好之人,不就只剩下我和山晋么?”
她见闻归鹤不说话,追问:“鹤公子,您不会想让山晋作为诱饵吧?你不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
山晋才多大啊,他还是个孩子。
“我与你解释过,我没法出手。”闻归鹤苦笑着叹了口气。
“你要是遇到麻烦,我不能第一时间帮你除掉祸患。”
苏时悦熄灭炭盆,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生死契阔咒已经没了,这几天,我给你煎药,偶尔被烫到,你都没发现吧?”
闻归鹤朝她看去。
苏时悦满脸的无辜:“怎么了?擦完药就好的事,不至于哭哭啼啼向你汇报吧?”
斜阳落在她脸上,镀上灿灿的赤金。
闻归鹤摇摇头,下颚往下低。他隐忍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像是实在无法忍耐,在苏时悦疑惑的目光中,轻声开口:“不需要。”
“苏姑娘的要求合情合理,如果告知陆辞岁,会被立刻应允,并严密保护。”
“我…不希望你有受伤的危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不愿意看见。”
“……无关咒术。”
苏时悦露出惊讶的表情。
闻归鹤病了一场,对她的态度缓解许多,偶尔会离开心中严严实实的高墙,与她说些和光风霁月的外表无关的心里话。
莫非,是因为先前她的那一顿撒泼,让他有了自省。怕再堆砌隔阂,被她痛骂一顿。
苏时悦脸一红,登时不好意思起来。
“可是除了我,也没有合适的人了。”她放缓语气,耐心地与闻归鹤解释。
“总不能让那孩子身先士卒吧?山晋才多大?让他接受薛听霁勾结妖物,恐怕都需要一段时间。换了其余人,恐怕达不到最理想的效果。”
苏时悦轻轻拍了拍胸膛:“你瞧,我虽然自身实力欠缺,但幸得鹤公子您的帮助,有携令阵护身。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能借助您的力量保护自己。”
“不出手,只是随便画了几道符,结果被携令阵的另一方捡到,擅自进行催动,这不算出手吧?”她捧起双颊,朝闻归鹤嘻嘻笑,“若这就是违约,那薛听霁主动揭穿你非澄潭闻氏之人的身份,不更是违背她兄长的承诺么?”
闻归鹤好看的长眉浅蹙,沉默不答。
黄昏时分,天光云影斑驳陆离。透过高檐撒下,像张无形巨网,遮住檐下之人的神情。
难言得晦涩。
苏时悦歪过脑袋,看了他一会儿。
手在廊面上一撑,往闻归鹤身边近了近。
暖融融的气息凑近,染上少年袍袖,闻归鹤一扭头,刚好能看见她细密如蝶翅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晃动眸光。
“你是不是在担心,她手中若是真有耀星印,哪怕是个仿品,也会给太安司造成不小阻碍,很难对付?”苏时悦压低声音,谨慎地和他咬耳朵,像要诉说事关重大的秘密。
“要是不想说太多,没关系,你点个头,或者摇摇头都可以。”
闻归鹤低笑一声:“何至于此?”
他温和道:“白羽这段时间,查得明白,那位道友手中,十有八九有着耀星印的仿品。但若是如此,还不至于使陆、莫二人如此紧张。”
他一向不说废话,可一旦开口,苏时悦便能从他口中听到许多有用的。她立时素整面容,严阵以待。
苏时悦拿出堪比登天的架势,反倒逗笑闻归鹤。他看了眼逐渐熄灭的炭盆,眼中划过丝几近麻木的茫然,主动起身。
“别坐在这儿,冬夜风大,小心冻着。”
进了屋,闻归鹤合上门扉,望着连细风也透不进的门缝,含笑点燃烛灯。在温暖明亮,转瞬充满整间暖阁的灯源前转身,重新来到苏时悦身边。
她正熟门熟路地取过书桌上白玉盏,揭开盖子,当众偷了个松子糖。
忍不住又笑起来。
前几日,苏时悦对不问自取甚是别扭,哪怕零嘴摆到眼前,都扭头不看。
直到闻归鹤落寞地说了句:“苏姑娘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是因为还在生气么……”
她立马摆出一副“恩者赐,不敢辞”的俏皮样,找到机会便顺手牵羊几颗。
桌上的零嘴也从未重复过,青瓷碗盛马蹄糕、漆金盒装核桃酥……
今天的松子糖也很不错,香甜可口,嚼劲十足。
苏时悦嘴里偷吃着,闻归鹤走近,她的耳朵已竖起,专心听他为自己解惑。
闻归鹤:“你没发现,来的人是越州领兵么?”
苏时悦:“莫领兵是隐藏身份来的,不算明面上的领兵吧?”
闻归鹤摇头:“莫言阙是刀修,且是高境界的修士,一旦出手,必然会被注意到。就算有人安排,她来到云州主事,也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州郡内出现妖邪作乱,并且造成实质损害,必会上报天都。若是一切遵循律法,此刻与陆辞岁商讨之人,当是云州领兵才对。莫言阙能来云州主城,就做好了诸事尘埃落定后,接管领兵府的准备。”
苏时悦猛地回想起,她刚来到云州主城时,那处根本感知不到活人气息的领兵府:“你的意思是……领兵府的那般光景,也与薛听霁有关?”
闻归鹤想了想,轻轻点头:“风陵谷的人没有找到云州领兵的踪迹,只有那名师爷负责表面功夫。那名师爷虽然是普通人,但只要他们深入调查,便能发现其人与大荒的联系。”
“十之八九,云州领兵与此前我们见过的傀儡一样,已被人完全炼化,成为能装入袖里乾坤的死物。薛听霁本身没有多厉害,但如果通过耀星印的灵力操纵高阶修士做傀儡,会难缠许多。”
闻归鹤声音轻缓,一番话说完,凝眸看向她。他微微俯身,以手撑住书桌,压低声音:“苏姑娘可明白,我为何不让你自告奋勇了?”
苏时悦的指尖尚沾有糖霜,听他说完,忙用手帕擦净,郑重地点头:“我听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去冒一次险。”
赶在闻归鹤开口前,她回过神,轻轻揪住他的袖口,带笑开口:“不过,鹤公子说的有道理。如今形势严峻,我身如浮萍,擅自入局,很有可能出事。”
闻归鹤:“既如此……”
苏时悦双手合十:“那就拜托公子保护我啦。”
“鹤公子莫要忘了,你欠我一次救命之恩呢。”
灿烂烛光将屋中摆放投影至墙面,两道影子黏得几近,好似要融为一体。
闻归鹤垂眸,看向咫尺之遥的那张夹杂紧张与决绝的脸,心中蓦地滋生出疑惑。
“为何要强求?”他问。
苏时悦双手背在身后,忽闪眸光:“我曾在越州,眼睁睁看着半城遭难,看着容枝桃难过,却无能为力……我不想这样。既然如今能让我遇到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
她斟酌话语:“还有,我对那个,耀星印,有点兴趣。”
“放心,我知道那东西被无数人觊觎,绝对没有掺和争夺战的意
思,不会牵连公子。”察觉闻归鹤的面色微妙一遍,苏时悦连连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闻归鹤在她说出“耀星印”三个字时,面色便不太好。
“你想见王庭神器?”他问。
苏时悦连连点头。
闻归鹤:“为何?”
如果要明说,就又要转到穿越者身份……苏时悦转了转眼珠子,回答道:
“我不是说过,我知道很多奇怪的信息吗?但我对我自己的未来很迷茫,我觉得,我的未来或许和王庭神器有关,所以想借来看看。”
“耀星印目前不知去向,而且被多方争夺。但圣君势力最大,还是那个什么,天上地下唯一的真神,手下又有护国公一类的得力干将。我想,抢来抢去,耀星印的结局还是会物归原主。”
“陆司正和莫领兵待我很好,多有照拂,但那都是因为他们人好,无论对谁都是这样。”苏时悦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想做点什么,在他们的心中占据一定分量。云州比邻大荒,妖孽作祟之事可大可小,要是做得好,说不定能让双方都满意。说不定,若他们机缘巧合得到耀星印,能让我看一眼。”
她想前行。
若针对薛听霁的围剿,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一触即发,且极易产生连锁反应,涉及到故事主线,苏时悦来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摆出姿态,必然会有巨大的好处。
苏时悦晓以利害,双目闪闪发光,期待闻归鹤能够理解并赞同自己:“所以,鹤公子?”
闻归鹤抬手,按了按胸口,没有立刻答复。
苏时悦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挪动视线。见他迟疑,生怕他反悔,急得跳脚。
仗着闻归鹤欠自己人情,咬牙伸手,揪了下他的衣襟。
“我不管,你答应过要还我一次救命之恩,不能因为时机不和你心意就挑挑拣拣。”苏时悦小声道。
“你帮我一次,我们之前的矛盾一笔勾销,我再也不和你生气,好不好?”
话说完,她心脏砰砰直跳,心惊胆战地回转目光,往闻归鹤的方向看,瞄啊瞄。
很快,牵住袖口的手腕被握住,慢慢拉开。
苏时悦终于注意到藏在他笑容背后的黯然,眉心拧紧的结。
她的手抬至半空,往闻归鹤的方向送了送,收回,没敢过于亲昵地揉开他紧蹙的眉头。
“我冒犯鹤公子了吗?”她问。
闻归鹤摇摇头。
苏时悦:“要是不开心,一定要和我说。”
闻归鹤愣了愣。
烛影摇曳,灯影落在苏时悦的脸上,华美得像涂了半面妆的玉人儿。
“你瞧,我遇到难题,或是有想法、打算,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给公子。”她冲他粲然一笑。
“所以,如果无伤大雅,公子也可以向我分享些你的故事。”
她对闻归鹤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除去原著那少得可怜,真假掺半的几句话外,就只有通天阁的那场幻镜,以及几日前他病中的谈话。
苏时悦有些不甘心。
从认识到现在,她连闻归鹤家住哪里,父母是谁,有什么爱好,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为何会卷入大逃杀,为何会加入风陵谷。
只知道他身体不好,讨厌喝药。
她突然,对他产生好奇,很想了解眼前这个人,很想了解他。
闻归鹤松开捏住苏时悦手腕的手,摇摇头。
“是我失态。”他竟先道了歉。
“只是因为发现苏姑娘也在关注耀星印,有些回不过神。”
“为什么?”
“不瞒姑娘,耀星印的寻觅者众多。”闻归鹤弯了弯眉眼,抬手,往自己面上点了点,“我亦是其一。”
苏时悦登时噤声,思绪迅速从她此前说过的一番话中划过。
她是不是言之凿凿地说过,耀星印一定会被圣君得到?是不是无意间打击了闻归鹤?
苏时悦面红耳赤:“我、我的意思是,圣君势大业大,耀星印又是大虞神器,肯定会出动大批人力物力投入搜索。公子志向高远,必然需要进行许多费心费力的争斗。”
难怪自她开口后,闻归鹤便有些郁郁寡欢,原来是她马屁拍到马腿上。
他不早说!
“此事虽难,也不是没有机会。”苏时悦嬉皮笑脸,当场倒戈,“不就是与王庭争夺耀星印,放心,我支持你。感谢鹤公子的信任,陆司正那边,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我和公子是一队的!但是,公子得到耀星印,可不可以给我看一眼?”
“求求您啦……”
纵使知道闻归鹤也执着于耀星印,苏时悦依然没有改变计划。
书中,闻归鹤在后期出场,与主角是合作模式。虽说原书内容多有错漏,但大体剧情没有变化,真到那时候,他们一定早就针对耀星印达成和解。
闻归鹤点头同意,剩下两位就方便许多。苏时悦提议后,陆辞岁稍加思量,欣然同意。
处置叛徒的行动与计划,悄无声息地布置下去。
苏时悦再见到薛听霁,女修仍一身蓝衣,长发飘飘。后背负剑,腰间系荷包。
她风尘仆仆从关外山丘回城,见到苏时悦,惊讶笑了笑:“怎么是你?”
苏时悦和她打哑谜:“见到我很惊讶吗?还是薛阿姐风尘仆仆,更想让山晋来为你接风洗尘?大早上的,让那孩子多睡会儿吧。”
薛听霁掩唇,仰面而笑:“你说得对,那便走吧。我许久没有回来,得好好睡一觉才是。”
“手指怎么了?受伤了吗?”
“执行任务的时候划了道口子,马上就能愈合。我嫌麻烦,连药都没涂。”
薛听霁蹙眉:“若是法器所致,还是得及时上药,免得有暗伤不曾发现。”
她的形象、行为举止,与此前别无二致,熟悉又陌生。
苏时悦一时间说不出话。
苏时悦没有随身带法器,连乾坤囊都不曾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一身轻便地见朋友,没有引起薛听霁过多怀疑。
归时路经由陆辞岁的幻阵调整,不知不觉间改变方向。
主城西北隅,立有座天玑石阵,十二根参天巨石高高低低,拔地而起。丑时天暗,雪雾蒙蒙,一面北斗伏魔阵悄然布下。
薛听霁注意到时,光线稍亮,足尖处阵法熠熠生辉。
“我还当你们不曾发觉,正疑惑。”她怅然叹息,“但选你来,是不是太过分了?你的那位,不担心我对你不利吗?”
她连辩驳都没有,一口认下全部。
苏时悦眸色微暗,没有答复。
薛听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恍然:“还未说,你不认为我会是太安司的内鬼,专程来见我,想要个说法?”
苏时悦:“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我很想弄明白,你们的私事,为何要对我动手?我不记得,曾和你结怨。”
薛听霁笑了一声:“因为选你太划算,比随便挑选的路人值钱得多。”
友善是真,榨取价值亦是真。薛听霁抛去假面后,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化作一尊硬邦邦的冷美人。
“重现那段他与阿兄的过往,扔谁进去都可以,但选择他在意的人,或许足以乱其心智。怎么?很难理解吗?”
苏时悦摇摇头:“不,我完全理解你。”
她眼睁睁地看着薛听霁翻出那颗小印,灿灿地闪在她的手心。往回瞟了眼,正面看向薛听霁:“可是,方向错了。”
“策划那场屠杀的是圣君,颁布规则的是其麾下的修士,与幸存者何干?”
“闻姑娘,你不敢向上抽刃,凭什么要向下挥刀,发泄你的怒气?”她心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换了称呼,换了语气。
薛听霁脸色铁青。
“闭嘴。”她森然道。
“你根本不知道,在天都,名为圣君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她像只被尖刺戳中的兔子,几近暴跳。
“那是不可一世之人,遥不可及的八部神明。”
“强者,自有更强者去杀,而我又有何必要放过更弱的加害者?死多少人都无所谓,只要我的仇人在其中就好。”
苏时悦的余光中,代表信号的光芒闪动,示意她行动。
“值得吗?”最后,她看向薛听霁,问道,“你的阿兄,应当希望你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彻底无法回头。”
薛听霁没有立刻回复,她静默片刻。很快,轻轻笑起来。
“我知道他会生
气。”她阖了阖眼,露出几分惆怅。
“如果阿兄在我面前,他应该会生气地训斥我,质问我为何放着他给的大好机会不争取,不去重新开启新的人生,非要杀光所有害他的人。等我见到他,他定会质问我,为什么?”
她说话时,眉目仿佛被冰雪包裹,锋利,坚韧,含着无穷无尽的偏执。
苏时悦望着她,忽然回想起那一晚,闻归鹤讲的故事,其中一段。
杀死澄潭闻氏的弟子前,那名修士已经失去反抗的能力。在被给予致命一击前,他忽地握紧拳头,抬手,朝凶手开口。
“我有一个交易。”那名修士道,“对你有利。”
“你离开这儿,需要身份,姓氏。想来,你也不喜欢现在的身份。你想要的一切,走进阳光下所需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但你要答应我,就算是复仇,就算要屠尽闻氏,不准对一个人出手,无论她对你做什么。”
“倘若不依,我毁掉信物,你会失去个绝佳的台阶。”
即将杀死他的人安安静静看了他一阵:“是不错的交易。”
“但,为什么?”
为什么……
垂死之人笑起来,像棵在风中被折断的竹子,凄绝的,怅然的,回答道:“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兄长。”
如今,他的妹妹说了同样的话。
风静树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从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我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我对不住他,等见到他,我会亲自去向他道歉。”
薛听霁的脸上,染着苏时悦看不懂的恨与爱。语毕,拿手一招,掌中耀星印翻身,当着苏时悦的面门砸下。
“不过,我就这么死了,未免不太好。我总得,带一个人一起下地狱。”
“那个自称闻归鹤的人,在哪里?说出来,饶你不死。”
轰然一声巨强,尘土飞扬。璀璨白光绽放,炸得昏暗的黎明亮如白昼。积雪蒸发,化作袅袅白烟,炽热空气扭曲,滋滋作响。
纵使有阵法压制灵力,周遭的威压仍节节攀升。
灵韵、凝道、半步化神。
眼看灵阵岌岌可危,几乎要被女修破阵,又一道陌生的灵力涌来,终于,将她压了一头。
迷雾散去,鸣音恍若金声玉振。一面防御法阵翻起,自下而上,挡住那方无限扩大的法印。
少女以血控制阵法,毫发无损。面容隐在灵阵下,灵力流光落了满脸。
薛听霁的面上露出无法抑制的惊愕:“你用的是,那家伙的符阵?”
苏时悦没有接话。
“果然,是五成法力的仿印。”交手间,她得出结论。
“薛姑娘,我不懂你的故事。但此时此刻,我得与你作对,才对得起其余人。”苏时悦道。
言毕,她不再犹豫,折身,转阵,挑开仿印。于刹那间,朝后退去。
撤开瞬时,与她身后埋伏的修士与蓄势待发的术法倾泻而下。石阵外的瞭望台上,兵卒早守着投石机就位,首领拿手一摆,一声令下,刻好灵力铭文的石块天外流星般飞落。
灵力来聚、散去。薛听霁再去看,少女已隐入烟尘,不见踪影。
第42章 第42章舍弃她,还是尽全力保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棵竹子,他喜欢上一棵桃树,想要追求她。”
“于是,他把自己打扮成桃之夭夭的模样,通过欺骗,接近桃树,然后——”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看招!”
“哎呀,阿兄!”往昔回忆里,女孩捂着脑袋嗷嗷叫。
记忆中,每当听到这个故事,薛听霁总因为一时入迷,在切磋时被兄长压制。
她是闻家最偏远的旁支,自幼没有爹娘,由比她大几岁的兄长带大。
兄长教她习字,带她测根骨,训练她的身法与武艺。
那时的薛听霁,还叫闻雪霁。她觉得,自己当一辈子打不过阿兄,一辈子落在他的羽翼下。
“好无趣的故事。”因为走神输了不知第多少次后,薛听霁不甘心地抱怨,“换一个吧。”
于是阿兄换了许多故事,她永远听不腻的故事。
直到阿兄要离开闻家,她也跟着收拾行囊,想追随他离开。
她被制止。
“你不能去。”她的兄长道,“此行特殊,很是危险。哪怕是成功,也有损功德,不利于修行。”
闻雪霁问:“那阿兄为何要去?”
兄长叹了口气。
“闻氏主家如今势微,被圣君所不喜。我等作为旁支,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圣君颁布旨意,各家自愿而往,我想抓住这次机会。”
“若是成了,便是扶摇直上,你、我,自此都能过上更好的人生。”
闻雪霁:“若是不成呢?”
兄长没有继续说下去。
圣命是否完成,薛听霁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后来,阿兄死了。三年后,闻氏灭了。
但那时候,薛听霁早已不在澄潭。在早些年的绝望中,她遇到了那名白衣女郎,朝她伸手。
她从女郎口中,得知那场骇人听闻的大逃杀,并且由她帮助,通过多方证实,甚至潜入各类卷宗库,证实这一消息。
她终于知道阿兄是怎么死的。
三百存一,困兽犹斗,最终,胜者染尽了鲜血。
死的为什么是阿兄?活下来的为什么不是阿兄?
杀人者,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难过吗?不甘心吗?”白衣女郎兜帽遮面,慈爱地为她擦拭眼泪,“可惜你境界低微,即便满腔悲愤,也无法为兄长复仇。”
“你不如跟了我,我来达成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是,我可以帮你,上弑神明,下斩凡夫,自然,也会杀死那个苟且偷生的幸存者。”
“你知道是谁?”
记忆中的女郎含笑道:“我尚不能确定,但我保证,只要闻姑娘助我,我定能完成你的愿望。”
“作为额外报偿,那些琐碎的角落,我也会帮你清扫一遍。”
从此以后,薛听霁归了那名面目不清的女郎,用她。她一次也没有见过女郎的脸,但冥冥之中,她的话语已经扎根进薛听霁的识海。
女郎为她清理了李家村的杂碎。
女郎帮她引荐了迷境妖,重现六成当初的场景。
女郎指着在越州地境飞奔的马车,与她道:
“看,那个人。”
“若我的感觉没错,十之八九便是他了。”
女郎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推,道了句:“去试试吧,若是,那么恭喜闻姑娘,大愿将成。”
大愿……将成……
薛听霁愿意为了自己的愿望,付出性命,只盼着那位女郎,别骗她。
女修嘴角挂着一抹笑,而后扬手。
尖锐刺骨的灵力,自她袖口炸起。
天玑石阵中,迷雾四溢,灵力翻腾,云州城太安司的修士,约有十数名,同一时间飞身而上。
“传令兵,去钟楼告知值守员,鸣钟。”陌生又沉稳的女声,“告知全城,有妖兽入侵。”
飞沙走石间,薛听霁已经看不见包围圈外的人影。她放眼扫视周遭,没见到自称闻归鹤之人,失落地叹了口气。
“让开。”她可没打算就这么去送死,既然苏时悦在,说不定另一个人,也在此附近。
见没人让步,薛听霁冷笑一声。足尖一点,飞身至半空,借回转之际,扬手抛出法印。金印划过流畅曲线,滑入袖口。荷包飞出,黑影一翻,一尊全
副武装的傀儡旋在掌下。
“疾——”
薛听霁一声厉喝,出手。
“再传,云州领兵叛国,杀无赦。”回应她的,是武者冷漠至极的声音。
凌晨雾气正浓,云海翻腾。天玑石阵像是裹了团棉花。雾似流动的牛乳,沿着乱石缝隙穿梭。
包围圈外,沙尘滚滚,纤细身影跌跌撞撞,远离压抑到极致的灵力领域。
石阵外有三层结界,严丝合缝地伫立,抵挡气浪奔涌。脱离中心地段,便是安全区。苏时悦一路强撑,眼看离开威压范围,再坚持不住,双腿一软,往下软倒,眼瞅要摔到地上。
一双手伸出,稳稳接住她下滑的身形,闻归鹤将她扶住。
少年温和地圈住她,双手环在她身侧,冰冷掌心礼节性半悬,没有碰她。
闻归鹤:“苏姑娘大展身手,不可谓不足智多谋,技压群芳。”
苏时悦几乎歪进他怀里,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闻归鹤顺着她的动作,俯身望她:“苏姑娘?”
苏时悦紧攥他的袖口,学着先前他的动作,往他怀里埋了埋:“别、先别和我说话。”
她没有看他,肩头耸动,声音带了点哭腔。
“不用管我。”
闻归鹤没有顺她的心思,双臂收了收,把她圈得更紧些。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回探,温柔地托起苏时悦的面庞。
他看见了连串的泪珠滚滚而落,像是叮叮当当作响的风铃,吵得他胸口不得安宁。
她以前的泪水,都是给他的。现在,给了别人。
明珠般的水滴,竟就这么无比廉价地赠与旁人?甚至不会有人领情。
闻归鹤轻叹一声,缓缓抬手,蹭去她眼角的泪珠。长指无声无息一撮,撵走温暖濡湿的水珠。
“她不值得你哭。先前,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吗?”
“有什么不值得?”苏时悦反驳道。
“因为是敌人,是罪人,所以她必须死……但是,我把她当朋友,我参与对她的围剿,为她哭一场,又…又怎么了……”身后人多,她生怕被人看到哭哭啼啼的模样,又把脸往里埋了埋。
闻归鹤:“后悔了?”
苏时悦摇摇头:“没有。”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待哭够了,少女轻拱着,无意识往他怀里深埋些许,长出一口气:“不过,我总算完成了件力所能及之事。”
她回转目光,望向风云变色的斗法场景,沉默很久,扬起长眉。再回首,出口话语脆生生的:“是吧?”
闻归鹤没有立刻回答,不知在想什么。
苏时悦:“鹤公子?”
“小心。”他抚上她的后脑,往下压了压,广袖往前一挥,挡住滚滚而来的气浪。
苏时悦心房猛颤了颤,一并噤声。
隔着老远,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心悸。
她的感知能力一向出众,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大阵,薛听霁手中的那枚仿印上,似是流淌着陌生的气息。像条阴冷的毒蛇,探着蛇信子,搜索猎物。
她会是那个猎物吗?
苏时悦忽然想到,她其实从未精确地确定过,耀星印是何时遗失的,又是如何遗失。
虞朝的神器。
是被盗走的,还是被人主动送出去的?
退一万步,她高看自己一万眼,耀星印的遗失,和她因耀星印穿越,有没有直接关系?
“鹤公子,您要不,放开我?”苏时悦颤声提议。
“又要走了?”
“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那个要抓我的东西可能在附近,要是我真的被卷进去,别连累到你。”
闻归鹤没有答话,少年挥手,挑开飘来的无形灵力,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它不在。”
“你从一开始就与我说过,你不安全。”他温声道,“没事的,我护着你。”
她当然怕啊,怕害他受伤。
说是一回事,真正遇到,又是另一回事。苏时悦在他怀里挣了挣,想推开他,和他好好聊聊。
又被严严实实捂住:“别乱动,小心被发现。”
闻归鹤:“就当是给我弥补过错的机会,好吗?”
苏时悦紧巴巴地回答:“嗯,嗯。”
她又闻到独属于少年馥郁而清新的气息,恐惧带来的心悸,逐渐变为加快的心跳。
少年方才荡起一抹笑,爱惜地抚了抚少女乌亮秀发,眸中神采愈发阴沉。脸上漫过狠厉,动作却愈发轻柔,低下头,指尖温和地拨弄,眸中溢满伺机而动的谋划。
这才乖。
“石阵被灵力撞击震动,没有大事。”片刻后,闻归鹤松开她,片刻后,重新虚揽住。
“那仿印上确实有来自天都的气息,但已经消散了。如果想继续看结果,又害怕被缠上的话,我陪你换个地方。”
苏时悦还没从惊骇中回神,心存余悸:“可以吗?”
闻归鹤含笑点头。
苏时悦选了处高位,紧挨着闻归鹤站稳脚跟,心惊肉跳地观战。
法阵之内,雾气被驱散,隐约能看清乱斗局面。浩然灵力翻涌,傀儡有百兵,出手无禁忌。挥砍带着尖锐呼啸,声如龙吟。苏时悦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何谓国之神器。压迫感扑面而来,让她进一步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光华璀璨,法阵间的碰撞震耳欲聋。天幕被烫得发白,似是要择人而噬的飞光。
她到底还是和平年代宠坏的人,哪怕在虞境待了小半年,依然抵触血腥与杀戮。
苏时悦知道最后会胜利,也知道,最后结局的胜利,与过程的伤亡无关。修士有无数次将薛听霁逼下,但他们要顾及法阵运行、邻近城市的安危,着实有些耐困兽犹斗的女修不得。
薛听霁杀红了眼,下手狠辣不留情。唯一一次,是接住一支递来的飞剑,仅将其震碎,没有报复飞剑的主人。
莫言阙退至边缘,取出长刀,横在身前,放弃活捉邪修的打算。她专注寻找出手制敌的时机,迟迟未动。
摇摇欲坠的石阵中,光影绚烂,隐隐有鲜红翻涌,刺得苏时悦眯起眼。就算隔着段距离,她也不时地转头,仿佛怕血溅到自己脸上。
仿印威力无穷,无数次震荡中,几乎要掀开石阵。每当关键时刻,陆辞岁紧锁眉头,捏碎一颗发亮的灵石,又会有道灵力自九天倒扣而下,压住沸腾热浪。
苏时悦看得目瞪口呆:“那是什么?”
闻归鹤顺她的目光看去:“护国公的携令盘,与我的携令阵相似。内里存有其灵力,危机时刻捏碎,能供他人所用。”
苏时悦:“哇……”
“真好,不愧是护国公,不愧是……”
主角。
闻归鹤长眉轻蹙:“不愧是什么?”
“嗯?没什么呀,我什么都没说。”
苏时悦咽下最后两个字,她继续关注战场,看了数息,忽然道:
“鹤公子,我好像……我好像明白,如果我在阵中,应该怎么做。”
“寄出灵丝,注入法鞭,绕过正面的傀儡。趁薛听霁被其余修士吸引注意,控制住她。只需要几个心跳的时间就够了,给莫领兵争取出时间。”她自言自语般说道。
不知何时,苏时悦已经重新握住法鞭,当空笔画,在脑海中演练。只不过,那只法鞭是容枝桃送她的,此刻在闻归鹤眼中晃动,尤为扎眼。
闻归鹤看了眼她的手,探手入袖,捏了捏收起的乾坤囊。
他垂眸道:“以姑娘的实力,暂时不适合进入阵内。但若是能借助携令盘之威,说不定,能取得想要的效果。”
苏时悦眼前一亮,点点头,却没有动。她转过脸,秋水般的眸子波光粼粼,衬得她有些可怜:“他们都太厉害了,我怕自己帮倒忙。”
从穿越起,她直接接触、间接接触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神秘莫测的圣君、掌控局势的护国公、以及各路实力强大的修士。到头来,她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鹤公子,反倒显得黯然失色。
闻归鹤是配角,她更是连尘埃都算不上。
苏时悦:“生死攸关的大事,该由上
位者决定吧?”
改朝换代是,驱逐外敌是。
她这样的,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书里的小人物,应当没机会插手这些大事吧?
苏时悦:“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平时毛遂自荐也就罢了。如今紧要关头,就算我有想法,哪怕说出去,也不一定会被采纳。”
“俗话说得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是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而且,万一我有心帮忙,实际上却事与愿违……”
苏时悦苦笑几声,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怪叫人瞧不起。
苏时悦低下头,别扭拧巴一阵子,迟迟没听见闻归鹤出声。他既不落井下石,也不出声安慰,她便愈发抬不起脖子。
“你要笑就笑吧。”她碎碎念。
闻归鹤伸手,将她往后揽了揽、
“苏姑娘。”
他喊了她一声。
苏时悦抬头。
“你在害怕什么?”他问。
少年的目光深邃而平和,像是一汪澄澈的海。光是看着,就仿佛有股无形吸力,将目之所见容纳其中。
苏时悦眸光颤了颤,没有说话。
“我没打算救容枝桃。”闻归鹤道。
苏时悦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眨眨眼,茫然地回应:“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闻归鹤道:“当时她伤势很重,若不是你出手,应当已经死了。”
他说得不对,苏时悦的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
按照剧情,容枝桃会活下去,参与后续的进程与发展。
闻归鹤:“是因为苏姑娘救了她,她才重新拥有未来。”
苏时悦惊愕地瞪大双目。
她,改变了容枝桃的命运?
可是容枝桃在书里面,也是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了。
难道她做的这些,早就被天道预见,并且牢牢地拿捏住了?
一缕晨风吹过,调皮地撩动,圆日浮出,金丝银线穿梭云雾,为少年英挺鼻尖镀上层金色。
苏时悦站在他身侧,反反复复地问。“你、你说真的?”
闻归鹤:“是。”
苏时悦向前几步,歪过脑袋,眉宇间可怜兮兮的劲散去许多。
“鹤公子当真认为,我的提议很好?”
“是。”
“被接受的概率很高?”
“嗯。”
“也很有可能成功?”
“对。”
苏时悦像只探头探脑的小兽,站在高台,仰脸看他,不自信地抛出一个个问题。闻归鹤含着笑,一一肯定了她。
苏时悦的自信心,宛如一株破土的小嫩芽,被他养成翠绿小苗。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回答道。
她都成宿命一环了,何必瞻前顾后,凭心便可。内心的云雾,忽然便散去了。
苏时悦站直身子:“既然如此,那我去试试看。被拒绝就被拒绝,如果接受的话,我就努力做到最好。”
她将法鞭握到另一只手,紧张地活动一番手指,瞄准落地点,打算去陆辞岁身边。
“苏姑娘。”尚未离开,身后的人轻声唤她。
苏时悦回头看,闻归鹤竖起手指,抵在唇前,温温柔柔笑道:
“我原不愿在此与护国公麾下之人产生交集,与苏姑娘交谈过后,我改变主意。”
“我本是打算,先作壁上观,待真印出现后,再主动接近国公一派。免得过早示好,反倒令他们起疑。可与苏姑娘畅谈后,我忽然意识到,若苏姑娘主动出击,博得他们的关注,我也可趁此机会顺水推舟。”
“有关这些,还请苏姑娘保密。”
苏时悦一点即通,忙抬手,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放心吧,我是站你这边的,保证把你的目的捂得死死的。”
她偶尔也会帮亲不帮理。
晨雾尚未完全消散,苏时悦离开后,很快不见踪影。闻归鹤朝她的方向看了看,确认在浓雾中见不到少女的身影,移开视线。
肩头突兀落下只白色乌鸦,叽叽喳喳地开口:“找到了!公子引蛇出洞的计划果然很妙,那家伙果然拿着耀星印和一张弓出现在附近,我等已感受到气息……但是……”
它眼瞅着苏时悦蹦蹦跳跳地离开,话锋一转:“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闻归鹤轻轻挑眉:“让她更信任我一些罢了。”
白羽一声不吭。
闻归鹤转头看他,眉宇间又恢复淡然:“说正事,但是什么?”
“依照公子吩咐,沿蓝沙江一路搜了过去,可是雾气太大,实在寻不到人。”
闻归鹤眉头浅蹙,并未回头。且不论蓝沙江离天玑石阵数里,迷雾重重叠叠,沾染灵力,就算想通过薄雾寻找踪影,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继续盯着,直到晨雾散去的那一刻。”他简短道。
“去吧。”闻归鹤挥手,示意白羽听吩咐照做。
白羽不解地歪歪脑袋,没有反驳,却没有立刻离去。
他谨慎地开口:“公子,我觉得,您有些……”
话到嘴边,打着圈儿,不知该如何描述。
“为何不拦住她?”
“为何要告诉她?”
白羽:“为何要把计划的时间提前?”
“薛听霁身上有闻氏的信物,她死后,澄潭闻氏之灾必然能与天都挂上钩,再加之纪真阁推波助澜,必然会加剧圣君与护国公间的矛盾。明明到那时插手,雪中送炭,对博得太安司的信任更有利。”
闻归鹤:“我知道……”
少年长睫颤了颤:“现在出手,也不算太早。”
白羽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公子,您方才,是光顾着拉拢苏姑娘了吗?”
白羽道:“也许,我们并不该把苏姑娘纳入计划中。同样,也不该因为苏姑娘改变原定的计划。”
他的行为,是大错特错,顾此失彼。
自从公子与苏姑娘同行后,身上似乎起了些变化。分分合合一次后,变化愈发明显。
这并不是好兆头,甚至让白羽想到些人类三流写手创作的话本子。
“公子将重心放到苏姑娘身上,倘若有人要伤她,或是拿她的性命做威胁,逼迫公子做出退让,公子该如何做?公子要舍弃她,还是尽全力保她?”
他本就是鼓足勇气,顶着被叱责的压力随口一提,说完话,便准备再次起飞。
闻归鹤认真听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指责。
他似是认认真真考虑一番,而后叹息一声,像是终于回神。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公私不分。”
“不过,放她离开,确实是我的计算之内。”闻归鹤拧着眉,扶了扶额角,似是有些眩晕,勉强道,“以后的计划方面,我不会……”
话说到一半,他的思绪被打断。
白羽慌慌张张拍打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余光扫过的方寸之地,浓重的薄雾中,一个灵巧的身影重新跃上高地。
闻归鹤抬头,苏时悦朝他奔来。
她收束指尖灵丝,站稳。因为折返的速度太快,即使停下动作,仍有些喘。
看清他的身形,她随便抹了把汗,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跑来。
闻归鹤下意识想迎上去,不知想到什么,堪堪停步。
“怎么回来了?”他问。
“有、有一句话,我想起来了,我一定要说。”苏时悦气吁吁道。
她跑得脸热,双颊红扑扑,分外鲜艳。
闻归鹤手覆在肩头,白羽站过的地方,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苏时悦扬唇一笑:“鹤公子,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计划。”
“我有点,开心。”
她没有看见闻归鹤微扬的长眉,震动的乌瞳,以及刹那间褪去血色,煞白一片的面庞。灿烂笑着,朝他扬手挥了挥:“我真的走啦。”
这才离开。
第43章 第43章救命之恩
浓雾宛如牛乳,混着浓稠的铁锈味,黏上肌肤,顺着领口往四肢百骸中钻。
耳畔传来鸟鸣,金石碰撞声不断,震得苏时悦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没有丝毫犹豫,法鞭圈住高耸峰间,借势飞速地穿行。
石阵外的结界晶亮透明,浩荡灵力冲刷
四壁,清晰展现其内场景。
从闻归鹤身边离开后,苏时悦一路畅通无阻。
她活动着手指,握紧法鞭,把该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很快来到石阵旁。
率先发现她的,是一名退到阵外的法修。他被仿印打得手忙脚乱,长吁短叹,庆幸领兵远虑,没在城中直接摆开阵势捉人。
转头,就见少女衣角被风卷起,朝他跑来。
“苏道友,你来做什么?”他露出警惕之色,“现在可不是求情的时机。”
“那法印过于厉害,一着不慎,便是我方人员丢命。”
莫言阙拔刀瞬间,近身的修士都感觉到杀气,明白领兵已放弃活捉。薛听霁在太安司担任佐修半年之久,熟悉她的人不少,偶有人露出不忍,都被陆辞岁温声喝退,暂时避开正面交锋。
法修在混乱中,艰难朝苏时悦道:“司正与领兵各司所职,不容有失,道友还是撤下吧。”
“我知道。”苏时悦忙道,“诸位是因为傀儡在前,控制不住薛听霁,无法近身,所以我来帮忙。”
“帮忙?”法修愣了愣,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叹着气摇头,“若能近身,莫领兵早出手了。前、后、左、右,都试过了,全被姓薛的防得死死的,根本没有一刀毙命的时机。”
苏时悦压制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既然如此,从下而上制敌,如何?”
“从下面……”
“带我见陆司正。”
“哦,好,请。”法修没再呛声。
苏时悦见到陆辞岁时,他正在向山晋布置任务:“你去石阵左上,将灵力稳固下来,若想要帮忙的话,在角落里丢丢飞剑就行。”
“别想着杀她。”
小少年双眼肿得像颗桃核,得了吩咐,往石阵边缘走。
陆辞岁目送他离去,长叹一声:“不成便不成,何必逞强……嗯?怎么又来一个。”
他专注压着阵脚,疲惫地冲苏时悦摆摆手:“不必求情,也不必参与,事关人员退到外面去。”
苏时悦:“我想问司正借携令盘的灵力一用。”
她指尖溢出蓝光,灵丝流畅地跃动:“如果率先将法鞭埋入地下,直到时机恰当时破土而出,薛道友应当会措手不及。”
“那时,就算困不住她,也能保证她的几息内无法动弹。到那时,便拜托莫领兵出手。”
她一口气说完,问:“如何?”
陆辞岁略带惊愕地看着她:“你当真是这么打算的?”
他摇摇头:“你不是那种狠得下心的人,就算是因为她曾经害过你,凭一时热血反杀回去,等尘埃落定后,会不会后悔?”
苏时悦:“我不知道,但如果明知有更快结束战斗的方式,却因个人私情瞻前顾后,我一定会后悔。”
“至少现在,我没有后悔。”她朝陆辞岁露出一个笑,拧眉催促,“接受或是反驳,快些做决定,莫要因为迟疑再横生枝节。”
她反客为主,声音脆生生,反倒把陆辞岁逗乐。
“好啊。”他与一旁的莫言阙交换眼神,欣然道,“若临阵脱逃,便按军法处置,你可愿意?”
“自然。”
又是一波震动,石阵轰隆隆作响,碎裂砂石不住下落,傀儡持刀,“铛”一声,砍在上方的结界上。鸣声不断,地动连连。
陆辞岁抬手朝下一压,又一次震住欲破阵的傀儡。翻掌,祭出一枚晶石,递过去:“携令盘。”
“拿稳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会将薛听霁送至指定位置。还请时悦守株待兔,切莫错失良机。”他反身传令。
苏时悦忙接过,携令盘入手,依照指点的方式激活,纯粹灵力于刹那间冲进识海,灌入全身经脉。力道强劲又温和,于体内霸道地游走,礼貌性地化开一个个堵塞穴位。
无形的手托着她,以极快的速度前行,在虚妄的境界层层攀上。
苏时悦眼前的视野不断变化,伴随如银龙游走灵力自指尖腾出,愈发清晰。她眼看着周遭人群的速度逐渐变慢,碎石在她的眼中飞起又落下,几乎要沉溺进浩瀚的灵力海洋中。
这是高阶修士眼中的世界吗?
她勉力回神,深深吸了口气,将法鞭甩向地面,对法鞭道了声:“去。”
法鞭没入地底,苏时悦背手而立,在心中操纵灵丝地运转。她沉着地调整呼吸,密切关注法阵中心傀儡的移动。
石阵的阵眼,设置在乱石包围的中心,往旁些,便是与陆辞岁预定的位置。
仿印高悬半空,灵力宛如江河,滔滔不绝地灌进薛听霁体内,再由她注入傀儡,尖锐的破空声像哀鸣像嘶吼,伴着不绝于耳的撞击声,刺得苏时悦心发麻。
苏时悦眯起眼,再度确认自己的出招点。
忽地,眸光往旁一偏。
她对上薛听霁的视线。
女修的蓝衣染了血,神情冰冷。她显然已在方才看到山晋,刚赶走,又看见苏时悦。
见到她,薛听霁的眼中没有惊讶,唯泛起丝悲伤。
她或许想到初见时实力低微,对太安司内部制度一无所知的少女,或许想到在学社帮忙时,苏时悦到处请教,而她耐心解答的模样。
她操纵傀儡,对付着忽然加快攻击的修士,短暂地失了一下神,而后张口,无声地动了动嘴:那个人,在哪——
忽然,问话戛然而止,一股大力传来,扯得她无法动弹。薛听霁低头,看向脚边。
冰蓝色的丝线如同锁链攀附而上,紧紧缠住她的右腿。
可笑,薛听霁咬牙,朝苏时悦的方向瞪了一眼。
不过一个境界低微的小修士,拿什么与神器对抗?就算借了灵力又如何?
她抬手一道灵力打去。
纵使有携令盘相助,硬接高阶修士的攻击后,依然疼得够呛。苏时悦后退一步,几乎要撞在竖起石壁上,脊背上传来尖锐疼痛,她咬紧牙关,握鞭的手纹丝不动。
另一道蓝光卷地而起,割裂空气飞腾而上,缠住她的左手、继而是右手。轻如蚕丝,韧似蒲柳。
很快,竟把她半个身子束缚在茧中。
这是苏时悦的凝御之术,除她之外,没有人做得到。
她困住她,往回一扯,薛听霁一惊,一个踉跄,掌中仿印险些脱手飞出。
不行,得先把她杀了。她身上的灵光正在淡去,哪怕单靠薛听霁本身的实力,也能一剑封喉。
鸟鸣声与震荡声交织,几乎要把耳膜撕裂,薛听霁拿手一招,祭出本命剑,正欲劈下。
鸟鸣声又响几分,一缕气息播撒而下,薛听霁若有所觉,猛地抬头。
如山峦般此起彼伏的巨石间,遥遥有一道身影。
风姿绰绰,玉树琳琅。
正是杀害她兄长的凶手。
她要他死,她一定要他死。
薛听霁手中剑一偏,飞一般地朝闻归鹤的方向飞去,她死死盯着对方,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又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大意,迅速回头,看向身后方向。
铛一声,仙剑被打落。
人影掠过,无声无息。莫言阙面如寒铁,看她的眼神,与看牲畜无异。
“妖孽。”莫言阙冷冰冰地吐字道。
振手。
一道刀芒凌空劈出。
寒光过后。
三千青丝裹着头颅,啪地掉在地上。
掷地有声。
鲜血迟来地喷涌而出,倒映在苏时悦一双清瞳中。
澎湃灵力从身上抽离,熟悉的沉重感方才涌来。苏时悦的身体像被车轮碾了一遍,疲惫不堪,浑身酸痛,丁点灵力都挤不出。
她的心口密密麻麻地绞痛,鼻尖变得通红,紧咬牙关,到底没有再哭第二次,坚强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异处的身首依次落地,傀儡失去控制,被拦腰斩断。陆辞岁仍维持阵法,有序地指导太安司众修退场。唯有四方仿印悬于半空,安静地发着光。
莫言阙松了口气,祭出灵力,打算去接那枚威力无比的仿印。
忽地,她瞳孔一缩。
目之所及处,
那枚小小的法印,以极细弱的幅度,回缩些许。
糟糕!
莫言阙回身后撤,只来得及高喝一声:“后撤。”
飞身而起,揽住邻近的三名修士,跃出阵圈。她放下没回过神的修士,还打算再入法阵救人。
半浮在空中的仿印被压缩到极,猛地爆开。
龙吟虎啸的轰鸣声中,炽烈的白光模糊视线。恐怖的威压一波接一波冲上,濒临崩坏的石阵再经受不住这一波攻击,山崩地裂般地晃动。
爆炸的位置距离苏时悦的武器极近,顷刻之间,庞大的灵力将法鞭卷入其中,“咔咔咔”,咀嚼般地一顿挤压,将法器碾成碎片。
她慌忙撒手,没和法鞭一同被卷进去旋涡中。眼见法印爆炸的气浪翻涌,乾坤囊中的灵符不住闪动,她忙取出符纸,缩身一躲,在防御法阵下全须全尾地避开爆炸。
其余人便没那么好的运气,一时间仓惶逃窜,极力避开余浪。陆辞岁顺势将所有的携令盘催动,堪堪稳住灵阵,将外围之人尽数送走,神情绷得极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站在高台上的少年依然神情淡然。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苏时悦的方向,面上残存关切,却并不交集。
扑棱棱的排翅声,雪鸟从天而降。
闻归鹤轻轻招手,示意白羽回来。
“如何了?”
白羽:“确定了,公子料事如神,果然是荧惑弓。那人应当是独自前来,隐于江畔,派遣出去的人寻不到他。”
“不过,如此一来,身份也能确定。千变万化,藏形无踪,不是纪真阁的千面阁主,便是她的传人。”
闻归鹤含笑点头,眸光一错不错,注视苏时悦的位置。手中捻着符阵,又加固了一层苏时悦的防护罩,目光凌厉地望向蓝沙江的方向,又徐徐收回,打算守株待兔。
荧惑弓。
相隔千里,一箭穿杨。
灾星弓。
闻归鹤曾借由风陵谷翻阅过无数资料,自然知道过这号神兵,它被誊录于百兵谱中,已数年不曾在江湖现身。
荧惑弓的弓身赤金,弓弦由大荒海蛟龙筋所制。荧惑箭发,势必要射穿一人心膛。不是猎物,便是猎人。
荧惑箭共有三支,天生地长,箭发毕而弓消。荧惑箭的主人一直是谜团,唯一一次出世,是一枚金箭直取天都,被结界打回,射穿持弓者心脉。
自此,再无声息。
如今,却被人随身携带,来到蓝沙江畔,瞄准了他。
无妨。
那人只要敢出手,无论是对准他,还是对准苏时悦,妄图通过他的软肋下手,都会被挡下。他设下层层防御,荧惑箭必然会被弹反刺入猎人的心脏。
他会护好身边的所有人。
他知道苏时悦是自己的软肋,是致命的弱点,但那又如何?
闻归鹤神情风轻云淡,弯起唇角,冷冷笑了起来。
空洞的胸口却传来一阵心悸。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始终有一丝慌乱,像是有某个细节,被他漏掉。
风陵谷的人都被他安排完毕,白羽也调回身边,还有谁会成为变故的契机?
闻归鹤胸口空荡荡,金质玉相的面容上,是欺霜赛雪的苍白。他抬起手,按住心口的位置,又将所思所想细细盘了一遍,却迟迟没有发现问题。
他一摆手,纸人往蓝沙江的方向飞去。小纸人符法精妙,并未像飞鸟般在高空盘旋,而是直直地往江心走去,顺江面逆流而上,穿梭石缝与树林间。
直到靠近上游乱石山的位置,才被一道灵力击下。
山林中,白衣女郎手握雕龙画凤的金弓,迎风而立。周身荡起圈圈灵力,震得空气一并扭曲。
不同于其余妖族,她动手时,不曾暴露任何妖相。她像名普通的修士,弯弓搭箭,秀发飘扬。
纸人不断靠近,都被其在十里外击落,不准它们近身。
整个战斗的过程,她一直安静待在林中,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直到薛听霁被斩首,才迫不及待地引爆法印,拉弓如满月,对准天玑石阵。
“安息吧,闻姑娘。”她低笑着,“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只不过,该怎么做,才能要了他的命呢?”她认真思索着,“那家伙冷冰冰的,如果是从常理推断,应该会被他预判到吧?”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方便,只要知道对方的打算,就能采取其余措施。”
女郎身后,悬着一方小印。模样与耀星印的仿印无二,灵力却更加浑厚且纯粹,耀星印凝出七星连珠,悬在剑尾,仿佛一串迎风轻摆的流苏。
她点着手指,轻扣箭身,将准心对准闻归鹤。
“嗯……不行。”
“那这样呢?”
削铁如泥的剑尖,移到苏时悦的位置,只消放手,便能以势如破竹之事射穿那层防护屏障。
“……”白衣女郎眼看就要松手,却犹豫着。
片刻后,女郎失笑出声。
“原来是故意的,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苏时悦,苏时悦……”女郎念着躲藏在护罩内的女孩的名字,很快,展颜一笑,“有了。”
“射人,先射马。”
白衣女郎将箭矢方向一移,嗖一声,笔直射了出,破云而去。
长箭撕裂重重云雾,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宛如一道金色的闪电,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笔直撞入石阵中。
它穿岩而来,仿佛刺过接连不断的山峰,转瞬来到苏时悦的感知范围内。
速度也遽然慢了下来。
她先是被飞箭的气势吓了一跳,发现箭矢的目标不是自己,稍松口气。还没来得及放松,陡然看见石阵边缘,蹒跚着一道自己熟悉的人影。
山晋。
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撤出石阵,一直躲躲藏藏,避开灵力的攻势。
见震动稍止,他好容易喘了口气,从乱石中中探出脑袋,趁着爆破暂歇,打算往外走。
那枚箭矢,直直朝他射来。箭矢夹带的灵力极其微弱,以至于即将来到近前,山晋还一无所觉。
“山晋!”苏时悦心急如焚,可自身灵力已经耗尽,挤不出灵丝扯开他。
她来不及多想,撑起身子,从藏身处奔出,冲到山晋身侧。
“你还在这儿拖拖拉拉做什么?快跑!”
山晋懵懵懂懂,压根没意识到危险接近:“啊?怎么了?”
小少年话音刚落,飞箭尾端灵力炸开,七个灵力珠依次爆炸,后浪推动前浪,以参天倒峡之态撞至尾羽,化作极强推力。
整只箭的速度猛然加快,迅速突破最后一层石壁,顷刻间已到近前,距离两人只有几步之遥。
“走!”苏时悦毫不犹豫,一把将小少年推了出去。
箭矢刹那便至。
灵力气浪迅速攀升,到了她无法想象的境界,更无法抵挡。
“刺——”一声。
噪噪切切风声在耳畔炸响,血肉撕裂声音响起后,一切归于诡异的寂静。
一开始,苏时悦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她果断闭上双眼,不敢睁开。
时间像被拉得很慢,很长。嗅觉、听觉传来中箭的信息,唯有痛觉,却像是迷失在黑暗中,却迟迟未至。
遥遥的,似有凄厉的鸟鸣传来。
苏时悦长睫发颤,心惊胆战地睁开眼,转眸一看,见到眼前人。
“鹤……鹤公子……”她惊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少年不知何时现身,挡在她的身前。
金色箭矢穿透左胸,鲜血如泉涌出,迅速染红洁白衣襟。他的身上落满血色,眸中满是惊讶。
像在惊讶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为何会替她挡下那支箭。
很快,他眼中的那份惊讶被敛去,释怀之情取而代之。
他疼得面色发白,看了神情凝滞,惊慌失措的少女一眼,嘴唇动了动,用气声道了句:
“抱歉,是我失策,漏算……”
话说到一半,迅速带出一口血,落在她的手上。
鲜血滚烫,而后冰凉。
“是我刚愎自用,错估当前局势,还以为尽在掌握。”闻归鹤苦笑。
他犯了致命的错误。
他应该把苏时悦的那些朋友,都纳入保护的范围。
一旦想要既护住她,又让她察觉不到控制与桎梏,他就必须做上不止一手的准备。
荧惑箭射穿闻归鹤,势如破竹,全无收敛架势,又向苏时悦刺来,竟是要一箭射穿两人。
苏时悦像是没看到,急切朝眼前人伸手,想扶住他。
闻归鹤抬手,用力握住箭端,往下一掰,“咔嚓”一声,箭身应声而断,压住它的汹汹来势。
闻归鹤握住断箭,反手扔了出去,剑端划破长空,留下灿烂曲线。
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似是要倒下。
苏时悦慌忙去搂他:“我们出阵!”
她想去替他擦血,目光下移,看到箭伤的位置,几乎目眦具裂。
是心脏。
那支箭,是穿心而过。
苏时悦从小到大受过的教育,都在告诉她,这是致命伤。
可是。
他不能死。
他不该死。
他是闻归鹤……
她的手哆嗦着,不敢碰那支断箭,甚至不敢去看闻归鹤。
“鹤公子,你会没事的,你不会,不会……”
苏时悦一直知道,在原作中,闻归鹤会死。
他会死在玄玉手上,死得无声无息,作为增强书中世界观厚度的一笔,供读者哀婉叹息。
只是她与他相处太久,都忘了对于千年后的她而言,眼前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他太鲜活了,已经完全进入了她的生命中。
他不应该死在这里,不该为了救她而死。
他不该死……
苏时悦心中一片混乱,耳畔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无数支箭矢倾泻而下,力量远不及第一支,却像蝗虫般密密麻麻,暴雨连珠般射来,直插入石阵,瞄准阵眼而去。
经过内外双重洗礼,岌岌可危的石阵彻底失去控制,正中央的阵眼像被电闪雷鸣劈中,裂出一条条蜘蛛网般的裂缝。
迅速崩解,破碎。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时悦扶着闻归鹤,想离开,已经来不及。
尖叫与哀鸣声中,石阵坍塌,那些数人高的巨石,歪歪斜斜,又如雷霆万钧般,朝阵中倾斜而下,倾轧而来。
苏时悦眼中满是惊愕,想赶在山崩地裂前,把闻归鹤送出去。
她用尽全力,还是没能拉动他。
电光火石间,他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往怀中带。
苏时悦反射性地尖叫:“不要!”
不要救她,不要受伤。
不要……
闻归鹤对此置若罔闻。
少年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似血白衣。他发丝凌乱,几缕墨发被血水浸染,黏腻地贴在耳畔。明亮的星眸染上阴霾,清隽的面庞蒙了层死气沉沉的灰败。
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双手圈紧,弯下腰身,做了个保护型的桎梏。
闻归鹤另一只手掌按住苏时悦后背,用力一压。接着,扬手并起双指,倾尽全力,挤出体内最后一点灵力,构造出一个结界。
他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苏时悦肩头,如同风中易碎的点点落梅。
在苏时悦惊恐又无助的目光中,他气若游丝,呢喃般低声唤了句:“苏姑娘……”
“……之前…答应的,救命之恩,可算,完成了?”
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巨响中,石阵巨岩尽数砸落,恍若脱缰野兽,倾泻而下。
刹那间,漫天尘土扬起,模糊视线,世界陷入一片混沌,无情地将二人掩埋。
第44章 第44章他是闻归鹤
不知过了多久,隆隆闷声仍不绝于耳。
苏时悦被闻归鹤抱在怀里,一起蜷缩在废墟中,她只来得及扬手,做出最后一个动作,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意识昏沉间,苏时悦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虞昭令》的后半段。
彼时,主角已荡平大荒州,将虞境边域整治井井有条,把王庭权贵关系牢牢掌控。随后,挥师向内,开始有条不紊地蚕食虞朝领土,一路北伐,剑指天都赫京。
闻归鹤因身染沉疴,每况愈下,无法随军,不得不坐镇后方,肩负统筹调度。北上三月之际,半妖如汹涌潮水,悍然袭击后方。
为抵御护国公的反叛,圣君废除禁妖令,效仿远古纣王广罗贤才。
一直以来亦正亦邪,神出鬼没的半妖玄玉,趁此机会顺势归顺圣君。他献上的投名状,便是勾结百鬼幽魂,妄图在大荒阵脚横冲直撞,扭转乾坤。
然而,邪不胜正,玄玉的计划终究一败涂地。
玄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名缠绵病榻,咳得几乎无法下地的病秧子,竟能以一己之力压制滚滚邪气,稳住大荒势力范围,让他铩羽而归。
而那病入膏肓的青年,年仅二十出头,在逼退敌方后,也再没能咽下喉头腥气,再没有见到翌日的太阳。
他强撑病弱之躯,施展遮天蔽日,容纳百川的神术,经脉寸断,丹田尽碎,神仙难救。
最后时刻,他连飘散周围的魑魅魍魉都无法逼退,像一只残破的纸鸢,就这么被缠住四肢,蒙住眼耳,堵住口鼻,拖入无底深渊。
那日之后。
世上再没有闻归鹤。
苏时悦做的,正是这样一个梦。
在噩梦中,少女穿回自己时代的服装,隔着一团朦胧,望着闻归鹤。青年所站之处雾暗云深,松形鹤骨的身姿更是迷离惝恍。
她无法阻止玄玉,无法保护闻归鹤。
她看着他死去,心痛如绞,哭得不能自已。
苏时悦在梦中皱紧眉头,浑身发颤。
直到虚弱的声音温柔传来。
“苏姑娘…别哭……醒一醒,好吗?”
苏时悦长睫一颤,猛地睁开眼,从昏迷回神。
“鹤……鹤公子?”
撩人又浓郁的奇香,在幽暗的空间弥漫。尘埃如同细密的砂石,不断摩挲少女面颊,混沌中,微弱的蓝光散射成一片,飞灰悬浮,呛得人胸腔发紧,止不住地咳嗽。
再往下,是亲密无间贴合在一起的两人。周围,一片黑暗。
她被人搂在怀中,满手黏腻的血,另一只手,却紧紧按在上方石壁。灵丝自指尖溢出,散至半空,结成细细密密的蛛网,在跌宕砸落的巨石间,构造出一块圆弧形的空间,罩在闻归鹤所布置的结界之上。
被闻归鹤扣住肩头,紧紧护住的关键时刻,她忍着灵台震动,经脉混乱的剧痛,主动为两人撑出一片容身之处。
由于一鼓作气榨干全身灵力,她眼前一黑,当场失去意识。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神。
“闻归鹤!”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苏时悦抬头,急切地连敬称都忘了用。
他还活着!
或许是那支箭偏离心脉,又或许是修士有功法护体,闻归鹤竟没有立刻死去。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此刻的状态,苏时悦哆哆嗦嗦地抬手,靠触觉辨识,心尖的恐惧却愈发强烈。
她判断出,少年斜靠在石壁上,断箭穿胸而过,留在少年体内。她判断出,鲜血正在不断涌出,染红他的衣襟。
他仍维持着保护的姿态,手指深陷她腰间衣物,力道却渐渐消退。偶有灵力的蓝光洒在他脸上,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衬得那张面容无比苍白。
苏时悦与他对视片刻,忽地意识到什么,目光向下。
闻归鹤正勉力抬着另一只手,指尖蘸着猩红,在崎岖不平的岩石上描绘法阵,在苏时悦昏迷期间,已完成大半。
灵力成了黑暗空间
处唯一的光源,接着灵阵的光,苏时悦看见闻归鹤此刻也满手殷红。血丝像白瓷的裂纹,不断延续,像是风中凌乱的白花,几乎下一刻便要化作支离破碎的齑粉。
“别、别担心,很快……就能出去了。”他轻声道。
苏时悦赶在他祭出灵力前,用力将他的手摁下:“你别乱动。”
“我,我没事。”闻归鹤虚弱回应。
“你再说一句没事试试看!”
苏时悦握着他的手,龇牙咧嘴地凶了一句。
空间狭窄,她几乎是趴在他身上,哪怕声音极低,响在少年耳畔,也极具冲击力。
闻归鹤微微一怔,深邃眼眸中,划过一道复杂情绪。
苏时悦发丝凌乱,满面尘灰,脸上的神情悲喜交集。她看不见闻归鹤眼中神采,双瞳泪水决堤般,扑簌簌地落下:“我撑开了结界,目前此地不会有危险,有人会回来救我们。”
见闻归鹤薄唇轻动,苏时悦迅速补充:“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你是伤者,而我安然无恙,也该由我去掀开头顶乱石。”
她搂着他,回过半个身子,试着撑了撑上方由灵力织成的网面。
石块滚动之声接连不断地传来,提示如果苏时悦再轻举妄动,可能连这片安全的方寸之地都守不住。
苏时悦只得收手,怕闻归鹤不安,忙安抚道:
“鹤公子,你……别担心,莫领兵和陆司正肯定不会放任我们被压在下面。”
她竭力往角落转身,为他腾出足够位置,取过乾坤囊,什么止血粉、金疮药,有多少取多少,不要钱似地倒在手帕上,小心地绕开断箭,压在他的创口处,意图堵住汩汩涌出的鲜血。
她取出修士用的大还丹,摸索着送到闻归鹤嘴边:“快张嘴,吃不下,含着也有效果。”
闻归鹤摇摇头。
他偏转面庞,避开苏时悦的手,牙关微弱地颤抖着。他的气息急促而紊乱,身体绷到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苏时悦心细,抬手往上碰了碰,指尖撩起连串冷汗。
闻归鹤制住她不安分的手,微用了点力,没有说话。咳音愈发沉闷,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
苏时悦没管他的阻拦,又往上探了探,贴近闻归鹤的面庞,鼻尖几乎要触及他的鬓角,彼此呼吸交缠在一起。
少年的呼吸中,染着一股子腥甜,血气翻涌与喉头,又被他一次次强压下去。
苏时悦手往后移,扶住他的后背:“鹤公子,你是不是难受?”
闻归鹤没有回答,只是呼吸又重了几分,几乎要化作委屈的闷哼。
“不要紧的。”
空间狭小,苏时悦推不开,也没打算推开他,二人身躯紧紧相拥:“不要强忍,吐出来好了,吐我身上也没关系。”
他本就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如今的田地,她有什么资格躲开。
说着,她又将他抱紧了些,借力帮他换了个稍显舒服姿势,安抚似地轻轻拍着。
闻归鹤像只重伤的小兽,受到山神的爱抚,哆嗦着,将脸往苏时悦颈窝中埋了埋。
他终是压不下喉头甜意,鲜血涌出,一口一口地呕着。
黏腻温热的血溅满苏时悦的肩头,又在片刻间渐渐变得冰凉。苏时悦没有躲开,反而将闻归鹤搂得更紧。
他浑身上下,唯有鲜血还带着温度,其余地方,却像千年玄冰般深寒。
胸腔内汹涌的腥气呕尽,精气神也跟着衰败。
闻归鹤无力地垂下头,抵在苏时悦肩头。
因为失血与力竭,他气息奄奄,提不起气力:“抱、抱歉……”
“是我算漏了。”他低声道,“害你受惊。”
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无意间闯了大祸,畏畏缩缩,不知该如何弥补。
“我应该、应该阻止你去阵中,或者…一开始……一开始就该跟着薛听霁,提前斩除后患……”剧痛之下,少年语不成句。
“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
急得苏时悦拿手去堵他的嘴:“你别说话了。”
少年胸口微弱地起伏,轻声咳嗽,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的手腕上。
苏时悦:“是我该道歉,如果当时不去逞强,而是乖乖留在你身边,你也不会为了救我受伤。”
闻归鹤没有回话。
他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哪怕苏时悦靠在他的怀里,耳朵几乎要抵上他的胸膛,仍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心跳。
她强行把自己最好的续命药塞进他口中,逼他含着。她在黑暗中紧紧搂着他,满心的惶恐与不安。
耳畔,自己的心跳声愈发猛烈。
苏时悦害怕这种寂静,更害怕这种寂静之下意味着什么。
苏时悦颤声开口:“鹤……鹤公子……”
他的意识似已昏沉,听到她的呼唤,低低“嗯”了一声。
“你别睡……”苏时悦怕他睡过去,便再也醒不来。
“……好。”他轻声回应。
再度安静。
过了一会儿。
苏时悦:“要不,我们,说说话?”
闻归鹤:“……嗯。”
“放心,我不会死的。”他在黑暗中,吃力睁眼,望着苏时悦,道了句。
这话鬼都不信!
退一万步,他现在没事,难不成以后都没事吗……
她明明知道……
苏时悦鼻尖一酸,本就没怎么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温热的水滴溅在冰冷掌侧虎口处,少年指尖痉挛般动了动。
“怎么了?”
苏时悦心如刀绞,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想他出事,一点儿都不想。
原文中,闻归鹤的死讯被一笔带过,诸多重大剧情接踵而来,迅速冲淡这份悲伤。
对于过去的苏时悦而言,那不过是个为剧情献祭的工具人。
为主角铺路的道具。
为制造冲突而死的配角。
再抬高些,也就是个意图赚取读者眼泪,挥洒笔墨写就的白月光型美强惨。
她又不是不看网络文学,这种人设,她见多了。
但是,当她在梦境里,看着闻归鹤死在自己眼前,哪怕明知是幻象,都难受得喘不过气。
那不是个纸片人,那是她一直,一直相伴携行的朋友啊……
在得知自己并非穿书,而是跨越千年,成为时间长河的一员。在得知自己救下容枝桃,刚好与书本对应后,那份痛苦更是百十倍地上升。
细节是否会影响成败?微弱的努力是否会积少成多?她如果想要改变,想要救一个人,只想要救一个人,是否,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苏时悦不知道。
她既害怕自己是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让未来失控。
她又害怕自己是天道的棋子,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宿命的一环,如同跳梁小丑。
但她最害怕的,还是闻归鹤的结局,那份被白纸黑字写明,言之凿凿的因果。
梦里的故事历历在目,她紧握着闻归鹤清瘦的手腕,牙关咬紧,发出轻微的咯咯摩擦声。
“鹤公子,我问你个问题。”
“苏姑娘请问……”
“就是……”苏时悦深吸一口气,忍住冲上鼻头的酸涩,“你有没有那种,特别在乎的人?比如在你最难过的时候陪着你的,或者生死绝望的时候,拉了你一把的。”
黑暗中,闻归鹤的声音尤为清晰:
“苏姑娘。”
“嗯?我在这儿,公子的人生中,有遇到过类似的人吗?”
“……没有。”
苏时悦闭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怎么了?”他别过头,掩唇咳了两声,强撑着力气问。
苏时悦硬着头皮:“我有一个,如上所述的,很在意的人。”
扣住她细腰的手紧了紧。
苏时悦:“我不是与公子说过,我知道许多有关未来的事吗?”
“嗯。”
“我在意的那个人,嗯……有点笨。”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总是为别人,为了所谓的大事劳心劳力。他太过看清自己,也太过低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价值。”
交易交易这个,利用利用那个,到处骗人,游说各方。
闻归鹤对她而已,就是这么一个人。但在他的好面前,他的缺点无足轻重。
“他一辈子没有好好休息过,最后,既轰轰烈烈,又轻如鸿毛地死了。”
闻归鹤没有说话。
“鹤公子?”苏时悦的心顿时揪紧,“你还好吗?”
他轻喘了口气:“我答应过你,不会睡的。”
苏时悦笑了笑:“假如,我说假如。鹤公子你有那样一个在意的人,你知道他必死的结局,你会想着替他改命吗?”
“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苏时悦的手背覆上一片冰凉,他的手心冰冷,轻柔地摩挲。
“假如,我有了在意的人。”他的声音缥缈,恍若一团风。
“又怎会让她轻易离开?”
苏时悦嘟哝:“他心怀大爱,舍生取义了呗。”
“不会的。”
废墟之下,伤重的少年像是卸下某种防备,唇瓣凑在她耳畔,像是静谧夜色中的窃窃私语。
“我要是真的在意她,又如何会让她遭遇不幸?”
若真有大爱之人,吸引他的目光。
那是对方的不幸。
他一定会将她牢牢束缚在身边,捆住,绑住,锁住,使劲所有手段,不让她轻易逃跑。
他巴不得毁了这个世界,对救世者更不会纵容溺爱。
苏时悦:“若是逆天改命,难度极大。而且一不小心,泄露天机,可能会给旁人招致灾祸呢?”
“假如一个人知道未来,却为了另一个人改变,不会使得世界崩坏。或者说,万一那个人来自未来,变动时间线,会不会出大事?”
她不怕因大逆不道之事而死,但她怕连累别人。
闻归鹤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不得不低下头咳嗽起来,咳了两三声,逐渐加剧,又有咳血的趋势。
苏时悦忙扶着他。
她不敢碰伤口,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我不问了,不问了,你好好休息……”苏时悦轻声道。
闻归鹤抬手,抹去溢出的鲜血,在愈发浓郁的幽香中,温声开口:“……那么,轮到我问苏姑娘了。”
苏时悦愣了愣。
“苏姑娘自称,能通天地,晓阴阳。”他靠着她,调整着呼吸,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可知道我的未来?”
听到他的话,苏时悦垂眸,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变得坚定而沉着。
“知道。”她说。
闻归鹤不自觉屏住呼吸。
苏时悦一边替他按着伤口,全力帮他止血,一边不住地轻抚他的后背。
她的双臂一前一后,环住他,若不认真看,恍若一个无比亲密的,拥抱爱人的姿态。
苏时悦微微倾身,俯身在他耳边,郑重的,无比真挚地开口。
“闻归鹤长命百岁。”她笃定道。
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闻归鹤长命百岁。”
去他的过去和未来。
去他的宿命与轮回。
闻归鹤救了她无数次,她不想让闻归鹤死,想要救他,这就够了。
失败与否,得先挣扎,才知道结局。
老天若是觉得她是大祸患,所作所为会有巨大的时空悖论,那就一道天雷劈死她。
重要的话说三遍:“如果修行得道,千岁,万岁,也说不定!”
闻归鹤失神许久。
末了,他道:“苏姑娘哄我。”
苏时悦反驳:“才没有!”
闻归鹤讽刺般低笑起来,像是全然不信。
笑声未歇,忽然,闻归鹤浑身一颤,将大半的重量施加在苏时悦身上。胸口的断箭像成了他极重的负担。他无法自抑地呻吟一声,按住胸口,几乎坐不住,往下歪倒。
“鹤公子!”
苏时悦吓了一跳,不顾一切搂住他,任他靠在自己怀里,“你怎么了……”
香味愈发浓郁,仿佛昭示某种不祥,闻归鹤依偎着她,浑身颤抖,握住她肩头的手猛地施加了力道,鲜血蜿蜒落下痕迹。
苏时悦手足无措,摸黑在乾坤囊中找急救药,忽然听见上方传来响动。
她像是见到火光的飞蛾,猛地抬头,侧耳倾听。少倾,喜形于色。
“鹤公子,你有听见吗?”苏时悦激动道,“我说得没错吧?有人来救我们了。太安司内存有各类灵药,肯定能治好你。”
见他没有回应,苏时悦还当他在杞人忧天,又补充:“他们一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公子被人所伤,太安司不会坐视不理。”
头顶巨石被一块块搬走,声音由沉闷转变为清晰。
苏时悦努力与他交谈,闻归鹤却一直没有出声。
“鹤公子?”苏时悦的心尖,险些再度被不祥的预感席卷。
她忽然听他又笑了起来:“……这次,真是被摆了一道。”
“苏姑娘,你不是问我,执念与大爱,该作何选择吗?”他的手掌抚上苏时悦的后背。
“我现在回答你。”
“若是有方法,哪怕…是,截断时间回流的长河,毁掉过去与、未来……我也觉得是极好。”修长的手指沿着少女清晰的脊骨线一路下滑,麻酥酥,痒兮兮,像只不会看气氛的宠物。
“至于你说的,那些未曾落足于当下的虚无荒诞之事,那是天道的事,我不需要为之挂怀。”
“没有出生的人,不会感到痛苦,因变动死去者,亦有自己的因果。”
“它既然允我卜算,测验天机,便是主动默许我进行改动。无论我怎么做,都是合理的。”他的声音发抖。
苏时悦还在乾坤囊中寻找止疼镇痛的伤药,手腕被扼住。
“苏姑娘。”他颤抖着,低弱地喊她。
“你之前说过,杀你之心,需要用救命之恩抵债。如今,可算是,原谅我了?”
“若是原谅,能不能,不离开了?”
苏时悦被他莫名其妙的哀求弄懵了,稀薄光线下,少女柳眉弯弯,俯身摸了摸少年的面颊。
苏时悦:“我早就没有生气了!我早就没打算再离开!”
苏时悦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闻归鹤却不受用。
他像只渴血的野兽,獠牙已抵在她的颈肩,不愿刺破柔软肌肤,只是爱怜地辗转腾挪。
“这是你说的。”闻归鹤道,“那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什么回不回来的,她与他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苏时悦正疑惑,一阵纷乱繁杂的挪动声后,刺目的光线自头顶撒落。
“找到了。”随之而来的,是稍显冷漠的声音。
在废墟中,苏时悦感知不到时间流速。金色太阳光从天而降,刺激得她睁不开眼。好容易适应光线,莫言阙居高临下,神色复杂地俯视着二人。
陆辞岁在她身边静静立着。
除此之外,苏时悦再看不见其余人。
但足够了。
“莫领兵,先不要管我。”她扶着闻归鹤,急切道,“鹤公子伤势严重,求你们快为他延请医修。”
莫言阙没有说话,她的手中悬有一枚探测用的法器,嵌在其上的灵石,正散发着昭示警戒的红光。
她看向苏时悦,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友善的笑。眯起眼,看向闻归鹤。
莫言阙:“时悦,放开他。”
苏时悦愕然,愣在原地:“为什么?”
莫言阙从上方跳入,朝苏时悦伸手:“别问这些多余的,和我走,让陆司正带你去休息。”
苏时悦往后一缩,下意识搂紧闻归鹤。
莫言阙现在的眼神,苏时悦很熟悉。
她杀薛听霁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眼神。
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闻归鹤?
苏时悦忽地想到一事。
除却最初黑崖林的那几只由野兽开智的黑妖,此行一路,她见到的大部分恶事,皆是人为。
大荒州的邪魔外道仗着自己功法偏门精妙,曾一度入侵虞境。他们占山为王,杀
人,食人。
圣君布下禁妖令后,是太安司携各州领兵一遍遍地扫荡,及时清理漏网之鱼。
苏时悦曾听童嫂说过,莫言阙其人,正是十数年前,大虞内部妖邪肆虐中挣扎出的孤儿。
她恨着所有的妖物,对人友善,却收割着一条条荒野群妖的性命。
苏时悦低头,看向闻归鹤,少年孱弱得几乎坐不住,吃力地倚在怀中坐,强忍咳意。血迹斑斑的面上,挂着支离破碎的嘲讽般的笑。
像是预知到不久后的结局,他闭上眼。
苏时悦用力搂紧了他。
“你要对他做什么?”她急促地颤声问。
苏时悦:“不可以伤害他。”
莫言阙没料到她不仅不走,反而与她僵持在原地,神色有几分愁绪。
她手中长刀轻摆,温声道:“苏姑娘,你可知道,你护着的人,是个什么东西?”
面上一片冰冷,眸底杀意翻腾。
苏时悦毫不犹豫:“我知道。”
她张出手,挡在闻归鹤身前,尽可能将他罩住,用自己纤薄的背脊去挡莫言阙染血的刀尖。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苏时悦道,一字一顿。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师长,我的朋友。”
“他是闻归鹤。”
第45章 第45章射穿心脉的一箭
莫言阙是何等境界?
苏时悦不知道。
能单枪匹马出入石阵,同时统帅州府与司府,且面对相同层级的云舟领兵毫无惧色。至少也该是凝结元丹的凝道境,或者,已经开始冲击仅次于半步飞升的化神境。
无论是何种境界,绝不是苏时悦,一名半步灵韵的小修士可以对抗的。
反身护住闻归鹤时,她怕得全身上下抖如筛糠,闭紧双眸,生怕莫言阙真的不念旧情,一刀挥下。
她公然和正派叫板,真是可笑极了。
这样一来,她就算被杀,也是以助纣为虐反派的名义,没什么值得可怜。
被腰斩,会很疼……吧?
苏时悦光是想想,眼眶便一片通红,但她仍纹丝不动,像一尊断壁残垣中静静伫立的石像,护着唯一的子民。
她不能退。
她若是离开,眼下时刻,就没有人再能支持闻归鹤了。
她终于明白闻归鹤话里的意思,他马上会被带走,面临处刑。
他或许能逃走,或许真的会回来找她。但那个时候,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拥有上座门客般的待遇,受到广泛的信任与笼络。
他会像所有的邪修、妖物般,隐名埋姓,改头换面,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噤声流窜,时刻担心暴露真容。
……她不要这样。
苏时悦咬紧牙关,把脸埋进少年鲜血染红的鬓发间,在那股袭人的血香味中,无声地与身后太安司的修士对峙。
一系列动作悄无声息,却带着莫大的决心。
莫言阙忍无可忍:“他是半妖,苏姑娘。”
“倘若半妖的其中一名血亲是高阶大妖,无论与之结合者是修士还是普通人,都有几率诞下根骨极佳的子嗣。标志,便是有异香的血液。”
“此前,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躲过法器的查验,甚至掩盖自己的气息,但他中箭后,妖法被破,便再也无法隐瞒。”
“禁妖令中有言,与邪魔外道为伍者,一律按妖物论处,时悦,你且退下……”
苏时悦回身:“如此说来,造成如今石阵崩坏,修士伤亡局面的,难道不是射箭之人吗?”
莫言阙因她的爆发怔了怔,神情怔忪地看着她。
苏时悦道:“莫领兵,鹤公子对你们而言,可能只是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的交易对象。但与我而言,他是我来到虞境后,遇到的所有人里面,对我最好的人。就算他是妖,不,就算他是牲畜,我若是因为他的身份背弃他,我岂非成了禽兽不如之人?”
莫言阙:“苏道友,您的意思是,要我置大虞律法于不顾,徇私情,放了他?”
苏时悦:“不是他害死的你的亲人。”
怀中人在流血,生死未卜,自己信赖的前辈却不依不饶,仿佛陷入魔怔,苏时悦急得快发疯。
她干脆什么也不顾,有的没的全往外抖:“莫领兵,你敢说你现在没有因为鹤公子的身份失去理智?因为过往种种,开始泄私愤?”
莫言阙:“你——”
她面色猛地一红,握紧手中刀柄,长刀在阳光下反射森然光芒。
一直在身后默不作声的陆辞岁眼看这一幕,慌忙上前,用力压下她的手:“阿言,冷静,别冲动。”
“那是我们一路关照的小丫头,是虞境的普通人。多好一孩子啊,重情重义的,你切莫冲动。”
“小时悦,你也真是的,快,阿言你冷静,我觉得时悦说的也有道理,总而言之,时悦你先道歉。”陆辞岁手忙脚乱,恨不得把自己一分为二,左右安抚。
苏时悦:“我不。”
她双目通红,发丝凌乱,她腾出空余的手,用力抹了把眼眶,面上蹭上丝丝缕缕的血色。
“除非你们答应我,不追究闻归鹤的身份,替他疗伤。”
莫言阙被陆辞岁死死按住,双目同样泛红,像是充了血:“我凭什么,要关照一只半妖。”
“你知道,国公未掌权时,这片土地,这三百六十州郡,都是怎样的场景吗?”她厉声喝问。
“苏道友,你远道而来,不曾遇到妖物威胁生命,你也不曾看到过,城镇被屠戮,风雨飘摇,嗜血魔头在宴饮……”
苏时悦:“我有啊!”
她刚穿越那会儿,为了找闻归鹤,险些在黑崖林被妖兽生吞活剥。
她说话的时机恰到好处,竟真的堵住莫言阙愤怒的质问。
苏时悦:“可那又如何?”
“扰乱云州的薛听霁,不是修士吗?纪真阁派遣在主城的人,不是人族吗?射箭击破石阵者,你敢说一定是妖吗?”她质问。
“就算,妖族真的是邪恶的,混沌的。人族是正义的,守序的。君子生于小国,非君子之过。我孤陋寡闻,没读过书,却也明白这些最基本的道理。”
“锁定夺舍妖人,靠得难道不是风陵谷提供的消息吗?顺利击杀真正的作恶之人,难道鹤公子没有出力吗?就连我,我在离开越州后,进步如此之快,能够出手相助,难道算不上他的功劳吗?”
“就连,您的弟子,越州容枝桃,也是鹤公子救的。”苏时悦逐渐从情绪中脱身,思绪回笼,理顺逻辑,越说越流利。
“就算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领兵也该替您的弟子还他一条命。”
她紧紧抱着闻归鹤,声嘶力竭地与莫言阙据理力争。
逐渐占据上风,几乎要将对面憋得说不出话。
陆辞岁抱着莫言阙的腰,扯着她的手,死死不肯放:“别激动,别激动,我们已经遣散其余人不是吗?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何妨?”
苏时悦唱白脸,陆辞岁咬碎了牙,也得把红脸唱下去:“闻公子是风陵谷的客卿,对我们多有照拂,倘若卖出这个人情,未来主君从大荒归来,也算是个助力。”
“好啦,看在是后辈,小辈的份上,把刀收起来。那孩子也是为了救人暴露的,如今身受重伤,你一刀砍下去,岂不是善者寒心,恶人拍手称快?”
“收起来,收起来,收——”
轰隆——
陆辞岁还想再说话,被滚滚而来的雷声打断。
青年如蒙大赦,顺利转移话题:“阿言你瞧,天色异变,看着像是要下雨,有多少争执,还是等日后——”
“——不对。”
陆辞岁说着,变了脸色,站直身子。
“阿言,是雷劫。”
莫言阙手握长刀,一并扭头,已是微微变了脸色。
周围的阳光依然灿烂,头顶的云雾却像是巨大的磨盘,不断地旋转、翻搅,汹涌汇聚。粉色的天空被撕开个大口子,一道道银紫色的雷光,在深黑的层云中风驰电掣地攒动。
莫言阙:“这个境界,是……破灵韵境的?”
她扭头看向地面,阴影中间跪坐的少女。
四人中,只有苏时悦的修为还卡在入道。
雷是劈她的!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苏时悦浑身血液的温度急转直下,严寒彻骨。她傻愣愣地望着撕开粉天金云的电光,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从脱凡境进入凝道
境,共有九道天雷。
她的雷劫,一向比普通修士危险,上次入道,就险些要了她半条命。
她的灵力早在天玑石阵中被榨干,根本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
如此一来,与莫言阙的争辩便毫无意义,她甚至用不着再对闻归鹤下手,只消待天雷劈下,而后袖手旁观,等候雷劫中的一人一妖被劈成焦炭即可。
“简直……糟透了。”苏时悦欲哭无泪。
“对、对不起啊……”她抽抽噎噎,结结巴巴,低下头朝闻归鹤道,“我连累你了。”
少年正睁着双水雾婆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似是,愣住。
闻归鹤的手抬在半空,不知所措地悬着,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看着苏时悦挡在他身前,看着她为他争辩,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与她对视时,眸中的锋芒,面上的讽刺,以及缠绕于眼底的阴暗,于此刻碎作齑粉。
他像是被抽去脊梁骨,痛打一顿的落水狗,狼狈不堪。听她唤他,他微微侧过脸,瞟向苏时悦,良久,在无声的静默中,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苦涩又扭曲的笑容。
“苏姑娘,我是……我是……”闻归鹤声音发哽,几乎要说不下去。
苏时悦:“我知道的,鹤公子又骗我。”
“这次情有可原,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她细声细气,“毕竟,谁知道莫领兵有种族歧视。”
闻归鹤的手,缓缓抚上少女后脑,五指轻插入她的发丝间:“苏姑娘不讨厌妖怪吗?”
“我不讨厌鹤公子。”
“也不会害怕。”
苏时悦笑道:“所以,没关系的,就算你是灾厄,我也会站在公子这边。”
他噎了噎,在天雷似银枪般从天而降前,声音极度低弱:“倘若我……不是……”
“我不止是……”
巨响与嗡鸣声中,碗口粗细的雷光撕裂空气,带着剧烈刺鼻的焦糊味从天而降,几乎要在一开始,便将天地间的不速之客劈个一干二净。
空气被灵力搅得几近扭曲,炽热气浪中,苏时悦的恐惧无限攀升。最后一刻,终是本能战胜理智,她在绝望之下,头一低,依偎进少年不知何时张开的拥抱中。
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巨响中,强大的灵力波动仿佛汹涌咆哮的海浪,以石阵废墟为中心,不断以波诡云卷之态朝四方漫溢。
少男少女身前,银灰、深紫、锈红齐刷刷飞溅。广袖如云招展,文武袖的修士拿刀一横,以抽刀断水之势,竟是在雷霆万钧中,硬生生截断电光。
她替后辈接下第一道天雷。
苏时悦目瞪口呆:“莫领兵?”
莫言阙抹了把脸上的血:“起身,渡劫。”
“旁人接替,只会让天雷威压成倍上涨,到那时,就算我与陆辞岁合力,也挡不住。”
觉察到周围人惊愕的视线,莫言阙蹙眉,扬声:“陆司正。”
陆辞岁同样被她的转变唬住。
眼看她不再执着于斩妖除魔,有戏松口,他当即几步来到苏时悦身前:“领兵有何吩咐?”
莫言阙回头,瞪着闻归鹤,目光像柄锋利的刀子,恨不得将他即刻削成碎片。
“把…那个家伙,给我,抬、抬走!”她咬牙切齿地怒喝。
陆辞岁:“明白。”
他插手行礼,欠了欠身,朝苏时悦伸手。
苏时悦下意识把闻归鹤护在身下。
气得陆辞岁用手往她额头戳。
“没看出来吗?莫领兵松口了,你别和她较劲,快服个软。我向你发誓,凭我对她的了解,她一旦心软,就很好搞定了。”
“你快点放开他,不然雷再劈一道,该如何是好?”说着,陆辞岁召出一艘云舟,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陆辞岁又给苏时悦塞了个玉如意做防御法器,掂了掂她手腕上还未来得及使用的玉环,朝她比了个努力的手势。
苏时悦犹豫着,松了手,想与陆辞岁一起,先将闻归鹤扶上去。
闻归鹤却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他紧紧闭着眼,惨白的面庞笼了道深色阴影,显得伶仃可怜。苏时悦吓了一跳,以为他出了事,刚想急声喊陆辞岁,见他缓缓睁眼。
闻归鹤的血几乎快流尽,吃力地抬眸,看到那张惨白地失去血色的脸,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
“别担心,我不会死的。”他语焉不详地说着。
苏时悦:“你别说话,随陆司正去治伤……”
闻归鹤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他攒够力气,手伸入袖口。
似是点开一枚不曾放在明处的乾坤囊,取出只深色,恍若发簪般的小物件,送至苏时悦手中。灵光若隐若现,须臾认主,化作法鞭模样。
它能随主人的所思所想变化形态,是一柄上乘的法器,无论是材质,还是自身存储灵力,远超苏时悦先前的武器。
“苏姑娘的破境礼……”他轻轻笑着,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我提前备下的,送给你。如今,刚好能帮上忙。”
极低极低的话语,轻得像是一根针,落在苏时悦心尖,叮一声,微微地发颤。
那是何时备下的?
是他们吵架的时候?还是从越州离开的时候?亦或是,更早之前。
第二道天雷顷刻便至,陆辞岁再也无法忍受两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还在缠缠绵绵,如胶似漆的,二话没说,招手过去将闻归鹤兜起,扶上云舟躺着,遮掩阵法早已布下,隔绝那丝诡异的甜香。
苏时悦用力握紧鞭柄,深深吸了口气,珍重地将法器搂在胸前。
她又想哭了,用力咬嘴唇,才忍下眼泪。
闻归鹤。
他果然是个大好人。
从今以后,谁要是和她说他的不好,谁要是敢说他的坏话,她就和那人去拼命。
刹那间,第二道天雷已至。
天道操控下,方圆数里中,所有的灵力集萃于此。
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千朵百朵电花绽放,绚丽多彩,恍若泼上无尽的矿石粉末。
很快,苏时悦发现,那些天雷并非真的想要她的命。
明面上,雷劫像是忠实的守卫,驱逐不应存于此世的异类。实际上,只要她全神贯注地抵挡,勉力支撑,未尝没有活下去的时机。
莫非他们没有想过,万一她在千锤百炼中,变成他们打不过的形状,他们该怎么办?
可就算有所参悟,雷击一道接一道,很快将她劈没半条命。苏时悦不再硬抗,用灵丝撑出一面小盾,缩在石壁角落缓了口气。
别的修士渡劫,都是与天道硬碰硬,换了她,便是鸡飞狗跳,东躲西藏。她抱着陆辞岁给的法器,连蹦带跳地躲雷,硬是舍不得用。
这都是什么事!
硕大一个东倒西歪的天玑石阵,在经历了围捕邪修、荧惑箭突袭后,彻底沦落为苏时悦的避难所。她用一座座巨岩当遮掩物,直到第八道天雷轰然而至,将她最后一块藏身之处劈成碎片。
第九道天雷很快开始酝酿,霹雳声中,少女独自一人,被迫直面高天。
苏时悦:“……”
太过分了!
她哭笑不得地望着乱石的尸身,而后看天,苦哈哈地笑了笑。
她又一次握紧法鞭,颤抖双腿从石堆中起身。点开乾坤囊,如意与所有护身法器一字排开,心跳声震如擂鼓。
只剩最后一道了,撑过去,她便又有无尽可能。
下一瞬,火星、碎石、混在仿佛永不息止的风
浪中,撞进少女清澈如水的双瞳。
重如千钧的力道,顷刻间笼罩识海。所有的防御性质的法器齐刷刷噤声,只剩下指尖灵力拨动,恍如蔚蓝色的大海,轻柔又婉转。
世界一片寂寥,连风声都听不见。
苏时悦气得想骂人。
“如果视我做外来物,干嘛要拉我穿越呢?”她在识海中质问道,“我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不肯让我活下去,天道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人邀请过她。
虚无缥缈中,好似灵光一现,苏时悦自己回答了自己。
这个世界不曾邀请过她,是另一股外力,切开空间与时间,开启一道小门,将她扯入。
究竟是什么外力啊!
苏时悦险些跳脚。
心声没有再回答她,再度化作弧光而去。雷劫猛地变得更加严峻,逼迫苏时悦一边大脑转动,一边将浑身的灵力调动,结成屏障,保全自己。
她的心中依然茫然一片。
但至少,可以确定,这天雷一定不是圣君劈下来的。
先前在仿印中的气息,极有可能是来自于天都。如果真如大虞的传说所言,圣君掌握着每一轮的晋级与飞升,天都的人一面想找她,一面又对她毫不留情地进行驱逐,未免太过自相矛盾。
圣君代表八部神明,统治一切,这种说辞,果然是假的不能再假。
可就算知道这些,又如何?
苏时悦指尖生疼,口中满是铁锈味。她被天雷的威压死死按在地上,犹如一只被点燃的蚂蚁。
护身法器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逐渐爆出裂缝。
法鞭绘出,灵力萦绕,一根丝线串联各个结鞭,化去剧烈的冲击。
可是。
不够。
一直依靠外力与防身法器,下一次雷劫必然会更猛烈。总有一日,别人不在苏时悦身边时,她会被劈成焦炭。
少女握着鞭,虎口开裂,指甲上翻,忍着疼,朝眼前的亮色伸手。
伞与茧只能承载,而不能抵抗,她需要更有力的武器。
她极力回忆着上一轮雷劫时,她的心境,她的行动。在疏狂的劲风中,将指尖的血珠飘在空中,飞速地编织。
柔软的鞭身,在灵力的祝福下,变得坚硬无比,恍若出鞘刀兵。
漫天雪色与黑色间,苏时悦执鞭回身,抵住铺天盖地压下的无形巨手。
数节鞭身聚拢,化作短而沉重的百兵之勇。鞭身之上,灵光闪动。苏时悦瞄准最后一缕未散雷光,抬腕迎上。
刺目光芒炸裂,朝四周疯狂扩散,黑黝黝的世界,都仿佛被这抹光芒照亮。晃眼之间,那枚极细小,却能对修士造成极大负担的雷光,被撞得折返回高天,刺破粉色余光。
接二连三的强压下,苏时悦浑身的骨头仿佛全部碎裂,酸痛难耐。眼前一阵阵发黑,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她的手中,仍牢牢握着法鞭,直到再也拿不稳,才恋恋不舍地舒展灵力,重新将法器化作十二节的软鞭。
少女满头灰黑,身上还沾着重要之人的血,一身狼狈。
却笑得开心。
她像是隔绝外界的一切震动,恣意而快活。她随性地把焦黑的手伸向高空,全然不顾满手鲜血一滴滴落下。
她实在是高兴。
就在方才。
她拥有了一柄,可以劈开电光,劈开层层黑云的,支撑一身骨肉的——
剑。
终于,乌云散去,天光破晓。天幕又恢复以往的浅粉,金灿灿的云朵,棉花糖般地在天尽头打着滚儿。
苏时悦安安心心地,舒了口气。
随后脸色一变,焦急回身,往后迈出一步。却因为精疲力竭,陡然失去力气,险些摔趴在地上。
幸好一只手探出,搂住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才没让她脸着地倒下。
熟悉的动作,让苏时悦感谢的话几乎冲口而出。
“多谢,鹤——”
冷硬的链甲提醒着她,不是闻归鹤。
苏时悦缓了片刻,抬头:“莫领兵,陆司正答应过我,你不会伤害鹤公子的。”
莫言阙扶她坐到云舟上:“是,我说到做到。”
“那他——”
女修背手而立,熟练地操纵云舟越过乱石堆,往云州主城飞去。
她一路没有说话,苏时悦的心房咚咚跳个不停。她浑身都没有力气,恨不能即刻睡过去,还是强撑着问个不停。
“他还好吗?”
“你们揭穿他的身份了吗?”
“他怎么样了?”
“你们把闻归鹤怎么了?”
莫言阙:“……”
“你说的对,他救过桃桃的命,我不应该对他动手。至于其余的事,也该等云州事毕再说。”莫言阙缓缓道。
“潜伏的半妖再令人厌恶,也比明面上的敌人好的多。”
苏时悦松了口气,仍不放心:“那他……”
莫言阙蹙起眉,没有回应,眼看已能看到主城城墙,不多时便能回太安司设下的别院。
莫言阙缓缓开口:“闻归鹤其人,他虽然是半妖,体内属于妖的成分却不算太多,身体构造,与普通人无异。”
“回到院中后,他被风陵谷的医修接手,没有暴露身份。”
她看了苏时悦一眼:“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那支箭,不偏不倚,射穿他的心脉。”
第46章 第46章“好薄情啊,苏姑娘。”……
苏时悦冲下云舟时,正看见白羽在院中走来走去,急得恍若油煎火燎。
苏时悦原本想冲上去询问细节,脚刚踩上实地,踉跄地扶住船舷,竟半分也挪不开。还是白羽注意到她,快步朝她走来。
“别担心,苏姑娘。”白羽抹了把额上虚汗,“里面的是风陵谷的医修,名叫钟景,有几分本事。他已经稳住伤情,不必担忧。”
他的话里面带着浓浓的疲惫,显然,当前情况并不似他说的那般轻松。
医修钟景刚一出门,白羽便急不可耐地冲上去:“如何?”
钟景鹤发童颜,生了副令人安心的大夫模样:“没有生命危险,但接下来的时间,也别想太轻松。”
寥寥数语,听得苏时悦脸色发白:“不会太轻松的意思是…还会出事吗?”
钟景回头一看,见还有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和白羽对视一眼。
这人是谁?
白羽不停眨眼,是她,最近公子不是总会挤出时间忙自己的事吗?
钟景挑挑眉,哦,是她啊。
“放心吧,他没有生命危险。”顾及对方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娘子,钟景立刻缓和语气,“实在不放心,要进去看看吗?”
“……可以吗?”
“当然,进来吧。看一眼,娘子也能放心不是。”
“不过要小心,他的脏腑在出血,情急之下可能会发作。到时候不要惊慌,派人唤我便好。”
来到门口,药香与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苏时悦直咳嗽。她一路来到卧房,下意识放轻脚步。
卧房用术法维持温度,在寒冬腊月里暖意融融。
房内,床头被软枕垫起,供少年仰躺。
闻归鹤阖着双眼,面色苍白。他被人换了衣服,呼吸低弱无力,胸脯的起伏微弱,险些看不出来。惨白面容陷在枕中,好似只有巴掌大,寂寥又可怜。
他还活着,干干净净地,切切实实地活着。
苏时悦如蒙大赦,堵在心口的酸胀感忽地松弛许多。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俯身看他。白羽为她搬了椅子,苏时悦顺势坐下,伸手,覆上少年的手背。
冷如霜雪,比寻常时更冷。
苏时悦握住他的手,慢慢捂热,松开。刚放手,好容易聚起的那点暖意瞬时消失无踪。
“他的气血早就衰败了。”钟景注意到她的动作,信口道,“四肢离心脉最远,心脉受损,它们也会最早枯竭。你捂再久都没用,等他苏醒就是了。”
苏时悦吃了一惊,仍握着闻
归鹤的手。直到钟景与白羽离开配药,也没有松开。
房间温暖,灯光昏暗。
少女衣衫凌乱,刚从雷击中离开,本身就疲惫不堪,坐久了,便有些昏沉。
很快,困意上头,她怕打扰到闻归鹤休息,连清洁术都不敢用,手撑着侧额,闭目缓着伸。
窗外,鸟鸣声零零碎碎地响着。寒风呼啸,却无法入侵温暖四壁。
少女撑着脑袋,伏在拔步床边,脑袋一点一点,眼看要撞到床柱。
柔若无骨的修长手掌探出,托住她的脑袋。冰凉感覆上,苏时悦一个激灵,登时清醒。
温暖烛光中,少年眉目如画,手半抬,望着她,温温柔柔地笑。
苏时悦:“鹤公子?”
“苏姑娘……”
“……他们没刁难你吧。”他开口,谈论有关她的事。
“没有。”苏时悦轻声道。
闻归鹤牵了牵嘴角,微微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眉头却蓦地蹙起,额上冷汗密布,露出几分痛苦的忍耐。
吓得苏时悦当即便要喊人。
少年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别担心,死不了。”他道,头往一旁侧,“让你担心了。”
说完,他不再吭声。
苏时悦那些关心、自责的话,被他这么一堵,全然说不出口。
她有些莫名其妙,趴在床边看他。
“我们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嗯,但……我……”
闻归鹤欲言又止,前后一刹那,他的情绪明显变得不一样。
少年眼尾布满桃红,有羞的,有气的。他像是不在乎自己受的伤,眸光中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还包含着眸中复杂的波澜。
良久,他叹了口气:“苏姑娘,让你看笑话了。”
闻归鹤心里发酸。
他为了粉饰自己形象,永远装得像是无所不能,结果,还没撑上几天,就变成这副德性……
就算她不记仇了又如何,他昔日留在她心中的好印象,还剩下多少……
闻归鹤越想越气,把脸往披在身上的薄毯中埋了埋。
苏时悦看了一阵子,忽然有个冲动,想要伸手,在那张霜雪般清冷的脸上,戳上一颗红印子。
好险她理智尚存,没真的动手。
“鹤公子,你是不是,在闹脾气?”她问。
闻归鹤没看她。
苏时悦:“难道是因为,此前一直是你在算计别人,如今被人算计,恨得牙根痒痒,想要立刻下床寻仇?”
少年不抬头,长睫不住地发颤。
苏时悦:“该不会,你觉得自己放我去阵中现眼,却没有料到他人黄雀在后,为保护我中箭很丢人,连我都不想见了吧?”
少年苍白的脸上,像被戳穿假面,终于绯红一片。闻归鹤别回目光,艰难地看了她一眼,竟扯过锦被,不顾疼得战栗,硬往身上拉。
唬得苏时悦慌忙按住他。
“别别别别——别动,当心伤口崩开。”钟景不是说过吗,他现在很容易大出血。
她总算明白,闻归鹤在别扭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嘛,若你真要较真,你是因为我受伤的,我是不是该自刎谢罪?”
她一本正经地说完,还真做了个假装握剑的手势。
他按住她的手,没让她做戏。
苏时悦趁机在他的掌心挠了挠。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手一颤,慢慢缩回去。
“很要紧吗?”苏时悦问。
在他回应前,又补充:“是那种,如果不做,即使有太安司保护,依然会有大难临头那种要紧吗?”
他望着她,缓缓摇头。
苏时悦失笑:“那不就成了,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养好身体才对。心脉受创的话,即使是修士,想要正常下地,也得躺了月余吧?”
“所以,如果那是解一时之急,却后患无穷的虎狼药,我不能给你。”她严肃道。
苏时悦伸手,又一次握上他的手。
少年指尖与掌心一片冰冷,存不住热气,她不厌其烦,帮他暖了一遍又一遍。
“被压在乱石底下时,那些话是真的。”她认真地说,“我看过天机,知道鹤公子是有机会长命百岁,顺遂一生。所以,我不愿意看你随便糟蹋自己。”
“你且好好养伤,等能下地后,我们在一起想办法把放冷箭的人揪出来,揍一顿,狠狠处置他。”她碎碎念道。
她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知道念了多久,苏时悦才重新低头:“……如、如何?”
少年长睫如扇,轻轻颤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中星河,像被掷下一颗石子,不断地颤动着。
须臾,闻归鹤垂下纤长睫羽。
被她握住的指尖,忽地动了动,幅度极小地下移,扣住她的掌侧。
“苏姑娘。”
他颤声问。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这是什么问题?
苏时悦轻笑出声,俏皮地眨眨眼:“那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闻归鹤问话时,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问题。她觉得闻归鹤真是古怪,他对她掏心掏肺到这个份上,甚至是舍命相救,却依然在意这种“好不好”的问题。
他怔了怔。
苏时悦笑嘻嘻地看着他,点指,虚虚触碰两下:“瞧,鹤公子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要来问我呢?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苏时悦:“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她朝他笑了笑,瞳光灿灿。
少年的眸光,却倏地黯淡下来。氤氲烛光中,他捏住被角,撑起身子:
“所以,苏姑娘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才以同样的善意回报我吗?”
苏时悦道:“当然。”
他彻底沉下目光,眸底一片死寂,按住心口,很久之后,才开口问。
“倘若是苏姑娘在意的人,纵使对姑娘冷若冰霜,你也会对他好吗?”
在意的人……
苏时悦的心房,突地跳了一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当然的咯,那个人非常好,如果他不理我,肯定是有理由的。”
闻归鹤弯弯唇角,没再说话。
他一直维持着笑容,后来,似是笑够了,抬手捂住唇瓣,仍不说话。
苏时悦顿觉古怪,把他的手扯下来,只见绯色血线从唇瓣涌出,形成一条细细的血线。
“闻归鹤!”
少年摇头:“没事,只是有些胸闷。”
“你……算了,你住口。”苏时悦被他的装模作样气笑,一边扬声喊人,一边帮他擦血。她想起钟景说过,闻归鹤不能激动,心中隐隐有些内疚。
若不是和她聊天,他不至于变成这样……可她不觉得聊天内容有什么不对啊,不是很正常的交谈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苏时悦急得碎碎念,她恨不得翻开闻归鹤的脑袋,往里瞅一瞅。
少年伏在床边,按着胸口,不住地呛咳,清瘦的手腕撑着床沿,仿佛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幅度极小地颤抖。
“只是,有些羡慕。”他的笑容依然平静,“羡慕苏姑娘的坚定与执着。”
羡慕……那个被在乎的人。
他对她所做的一切,竟都比不上对方,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令人嫉妒。
“嘎巴”一声。核桃木的床沿,生生被捏碎,尖锐木刺扎入掌心,鲜血外冒,而他浑然不觉。
闻归鹤在想——
是谁?
苏时悦在意的人,是谁?
她一直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在遇到他之前,她还有过别人吗?
倘若她的心里早装了人,那他算什么?他不值得,她在意吗?
她与别人共处一室过吗?
她与别人肌肤相亲过吗?
她为别人舍生忘死过吗?
光是想想,胸口就仿佛又空了一块,被贯穿的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闻归鹤眼前一黑,喉头泛起一股腥气。他歪在床头,使劲咬紧嘴唇,才没有晕过去。
昏昏沉沉间,有人握住他的手。指尖温暖柔软,让人无法忽视。闻归鹤一下子死死攥住,让空洞的心口有了充实感。
可后来,有许多人进入屋中,他握紧的手慢慢从他的掌心抽离。
视野一瞬模糊,一瞬清晰,眼前的少女正被中间握着手腕,满脸惊慌无措,生怕动作幅度过大,加重他的伤情。
“鹤公子,鹤公子……”苏时悦焦急地,悄声呼唤他。
他吓着她了……
几乎一瞬,闻归鹤咽下喉头的血,朝她露出一个笑。
“苏姑娘,我会长命百岁,是吗?”他问。
苏时悦小心翼翼地擦掉他
唇齿间残余的殷红:“是的,是的,鹤公子不会有事。”
闻归鹤没再反驳她,温温柔柔地露出一个困倦的笑容。
……长命百岁?
谎言说得太烂了,苏姑娘。
他可不能活太久,不然,他会失望的。
因为闻归鹤的伤势,别院的灯亮了一整夜。深紫色天幕笼罩黎明,苏时悦才满脸疲惫地从房间走出。
她一直被闻归鹤攥着手不放,是与钟景协力,生生拔出来的。钟景把能用的药全部用上,到头来,却了一昧。他为此急得团团转,先通知白羽,又通知莫言阙。
苏时悦与闻归鹤相处太久,都快忘了,有些事情,真的是细节要人命,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院再度乱成一锅粥,苏时悦自愿帮忙后,被焦头烂额的钟景差遣去跑腿。
走出房间,白羽正和莫言阙争执。
白羽满头冷汗:“我等缺一味药材,需得出城取药,还请领兵放行。”
“主城外妖邪围绕,我怎知你们不是去通风报信?再者,我已放你们的医修入内,为何还要反复放人?”莫言阙微笑。
“云州与大荒的通道,我太安司是存有一条,只不过,凭什么要向风陵谷提供?”
她仿佛感知不到事态紧急,风轻云淡。
白羽拧眉:“莫领兵,公子对太安司,不可谓不薄。何故以公谋私,刻意刁难。”
莫言阙一摊手:“若有更好的方法,诸位请便。”
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莫言阙嘴角悬着冷笑,眼中却清明一片,让人看不出被情绪驱动的痕迹。
白羽:“你——”
他的声音骤然被打断。
“到底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出来。”苏时悦冲上前,急得面无血色,“若不是有所求,也不会与风陵谷的人周旋。何必扭扭捏捏,拖延时间。”
“领兵想要什么,或者说,国公想要什么,还请明言。”
她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但明白莫言阙此刻的刁难,约莫是趁机想要什么。
莫言阙是《虞昭令》一书中,主角手中一柄锋利的刀。她效忠于护国公,若护国公想趁此机会对风陵谷施恩,或是谈判,她绝不会违背主人的命令。
一旦开始对立,无论是敌人、友人、还是自己,都成为口中轻飘飘的条件。仿佛他们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谈判桌上的筹码。
“既如此,领兵不妨谈谈条件。”没有闻归鹤,白羽的忍耐力显然降低不少,他在苏时悦的提醒下,反应过来,勉强压制怒意,“想来,领兵早就想好了要求……”
莫言阙浅笑一声,甩袖:“放心,我的要求,与风陵谷无关。”
她看向苏时悦,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有求于苏道友。”
苏时悦凛了凛神:“何事?”
莫言阙道:“太安司愿意打开通道,为风陵谷开出送药之路,但是,还需苏姑娘前去接手。”
苏时悦微愣:“为何?”
“这一批人,身份不明,非我族类,我一个都不信任。”莫言阙整容道,“需得请他们留下来,当一回人质。”
“苏姑娘是修士,深得我心。”她的嘴角微微荡起一丝笑意,“由你做中间人,我也能放心。”
苏时悦行了礼:“我自是愿意的。”
莫言阙:“苏姑娘可知,风陵谷的药为何送不进云州城?”
“早在几个时辰前,有数百只妖物朝边境聚拢,保卫云州与大荒西北衔接处的天门关。”莫言阙嘲讽地一笑,道,“他们卯足了劲儿,把边界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太安司众人,虽将大部分的妖邪挡在关外,依然会有小妖隐蔽气息入侵。苏姑娘离开天门关后,还需往西北走上一段路,才能与安全与风陵谷交接。”
莫言阙简短地做了概述。
“一路上,说不定会遇上危险。若是苏姑娘觉得害怕,现在反悔也不迟。”
苏时悦当机立断:“不会反悔的。”
“我好歹也破了两境,不会害怕边境的杂碎小妖。”
若遇上杀人如麻的大妖怪,就算她运气不好。
莫言阙笑笑:“既如此,还请苏姑娘将手给我。”
她在她手心画了个记号:“此乃太安司的秘符,待你到达通行口附近,自会有人来接应。”
苏时悦连连点头,握紧拳头,将符文郑重收好。
画完符,莫言阙仰起脸,看了眼暗沉铅灰的冷色天空:“马上要下雨,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苏姑娘待雨停再走吧。”
苏时悦摇头:“还是莫要让对方等急为好。”
她不想让闻归鹤久等。
她亲眼看着他因为伤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看着他因为情绪失控痛苦万分,她实在不想见到这样的闻归鹤。
她要救他。
前脚从莫言阙手中拿到太安司出城符,后脚,苏时悦就急急忙忙冲出院子。
“苏姑娘。”忽然,她被叫住。
莫言阙几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女修深重的眉眼染上探寻,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苏姑娘,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苏时悦一愣,很快,她想到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一直面对着的如梦境般的长空。
“粉色的。”她回答。
在莫言阙愈发好奇的眼神中,苏时悦转身就跑,紧赶慢赶朝主城外约定地点冲去。
整座云州城,乃至大荒与虞境边界的云州,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几个时辰,云州主城已变了天。
阴云密布,湿气浓重。苏时悦往日看不到的官兵,整装待发,整列整列在长街上密切巡逻。
普通百姓被驱离,市集上,隐隐有灵力气息流淌。
在除去薛听霁时,云州府当已经做好部署。那一支穿越云层而来的箭矢并未造成过多慌乱,只是让全城守备氛围愈发凝重。
好似一根拉满的弓,只差松手,便能搅动风云。
云卷云舒,浓烈得叫人心颤。
天门关附近,气温低的吓人。越靠近边境,皑皑白雪愈是醒目。
很快,浓厚的乌云再积不住浓重的水汽,轰隆一声,塌陷大半。倾盆大雨直坠而落,拍到她眼前。苏时悦尚不习惯凝结真气护体,被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冰冷感侵蚀,往她的四肢百骸里钻。
她尚未彻底适应灵韵境的身份,来不及建立屏障。苏时悦停下脚步想了想,抹了把脸,继续疾行。
淋雨而已,反正她身体强健,不会生病,往前走就是了。她太过心急,以至于忘记自己是修士。
莫言阙为她指的路,是一条山路。
因为先前的打斗,云州的防御开了道破口,无数魑魅魍魉借此机会钻入。尤其是些灵力微弱,却生命力旺盛的小妖怪黏黏糊糊盘旋山间,搜寻能让它们饱餐一顿的猎物。
苏时悦握着隐蔽身形的法器与灵符,时不时与不同形态的鬼魅擦肩而过。她的心悬到嗓门眼,又落下,反复多次,全神贯注地避开那些飘荡四处的灵怪。
可她避开妖鬼,没能躲开泥泞湿滑的地面,拐过小道口时,一脚踩在湿泥中,仰面往下摔。
糟糕!
苏时悦一瞬慌乱,很快稳住心态,手往上一招,预备祭出灵丝卷住山石,获得喘息之机。
素手扬在半空,指尖尚未泛出光亮,半空中忽地探出另一只手,握住少女的手腕。
苏时悦眼中闪过丝惊喜,很快,她的笑容僵在脸
上,凝固成惊愕与无措。
熟悉的声音传来。
“没有带法器,没有祭出灵力,甚至刻意隐藏气息。”
许久未见,记忆中避之不及的半妖,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俯视她。他抓着她的手,从悬崖边拽出。而后,以一种轻挑的,轻慢的,不屑一顾的语气发问:
“你要去哪儿,苏姑娘?”
苏时悦心跳几乎骤停。
“玄……玉?”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半妖又戴回那副可笑的狐面,他扶住她的肩膀,用灵力撑出屏障,一个清洁术,驱散她身上的湿气。等苏时悦恢复干净整洁的模样,握住她的肩,不肯放。
“放开我!”苏时悦全身绷紧,急切地想和他拉开距离,正准备调用乾坤囊中的法器,他的手上像是长了眼睛,扼住她的手腕。
“离开云州主城,真是为了取药吗?”玄玉问道。
苏时悦脑海中警铃大作,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旋即,她看见玄玉笑起来。
“不是吧。”他用的是肯定句,仿佛早已知晓答案。语气尖酸又刻薄,像是在挖苦不存在的敌人。但苏时悦却莫名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他明明救了你,在你心里,却没有一点分量。难不成,你认为早些时候的以死相护,就能抵消救命之恩吗?”
“好薄情啊,苏姑娘。”
第47章 第47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又是他!
神出鬼没,阴魂不散。
苏时悦望着突然出现的半妖,目瞪口呆。
这场大雨怎么没浇死他!
苏时悦看着玄玉,暗暗咬紧牙关,脱口而出:“你监视我?”
他哪里来的本事,突破太安司与风陵谷的层层包围,把近几日发生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因为闻归鹤受伤的缘故么……实在可恶。
苏时悦本就心急如焚,此刻更没闲工夫与他干耗。
“让开。”她急躁道。
半妖背靠团团乌云站立,在厚重的团云中,显得有些濡湿。雨势铺天盖地,却不曾沾染二人分毫。
玄玉:“若苏姑娘足够坦诚,我自然会让路,不然……”
他隔着笑眯眯的狐面,指了指眼睛的位置。
他刚抬手,苏时悦反手一道爆破符扔出去。她割伤手心,运转闻归鹤此前给她的防身符阵,迅速与玄玉拉开距离。
谁想听他说废话,她打不过,跑还不行吗?
很快,苏时悦得知答案,不行。
她根本跑不过玄玉。
即使用法鞭勾住一里外的山石,快速提气,凌空快速移动也不行。玄玉身形一晃,探手拦在她的腰上,二话没说,就将她揽入怀中,顺手掐灭火焰。
苏时悦险些失声尖叫。
“是闻归鹤的符阵。”他尾音上扬,藏着丝微不可察的愉悦,“看起来,就算要离开,你还是觉得他值得需要。”
他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又一次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下颚抵上她的颈肩,没去看她的眼睛。
“你放开我!”苏时悦奋力想要挣脱他,“我敢一人出城,自然是有人接应的。我警告你,你若对我下手,小心被扒皮抽筋。”
“哦?是谁接应你呀?”他故作天真地问。
苏时悦一时语塞。
她出来得急,连如何对付山中妖邪都没想好,哪里会事先询问送药人的谁。她原本想胡编乱造,随口吓唬玄玉,没想到被反将一军。
可恶,当下节点,闻归鹤重伤昏迷,莫言阙与陆辞岁也留在城中,她能搬出谁的旗帜?
很快,玄玉笑起来:“谁都可以,不重要。”
“恭喜你想明白,离开那个不重要的人,他配不上你。”
她果然一点就通,闻归鹤想。
不过几日,她已能熟练运用携令阵。可他传授她功法时从未想过,他亲手武装的少女,会向他动手。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奇妙又快乐。
同样,闻归鹤从来不曾怀疑,苏时悦的目的。
她一定是想要不告而别。
这一路,苏时悦见过太多美好的东西。太安司正大光明,庇护弱者,只要舍弃他,那些人会对苏时悦加以热烈欢迎。她有太多理由,舍弃闻归鹤。
若是为取药,为何不与他说明,为何让风陵谷提供保护,为何要走得如此仓促。
他这样的人,只是受了一次伤。值得…她这般得担忧、关怀吗?
但同时,他又有一丝隐蔽的侥幸。
万一,万一——
万一她是哄他长命百岁。
万一她在意的人,是他呢?
不过,他尚不打算详细询问,那样太麻烦了。
“苏姑娘,和我走,怎么样?”闻归鹤笑盈盈地提议。
苏时悦:“?”
玄玉的这个问题太过好笑,如此危机的情况,她的嘴角竟诡异地向上一扬,不断地抽搐。该不会……玄玉,其实,是个神经病吧?
很快,她笑不出来。
玄玉不知用什么法术,将她禁锢在原地,修长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
想到他逼人说真话的瞳术,苏时悦心底七上八下,不知道他要问她什么。
紧接着,他竟抬手,扣上面具。狐面从半妖脸庞移开。苏时悦双眸睁大,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她熟悉万分的脸。
银发,雪肤,赤瞳,但一眉一眼,都与闻归鹤一模一样。一抬眸,血色的某种,是摄人心魄的魅惑。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的眼尾,没有那颗魅惑人心的红痣。
“这具皮囊,乃身外之物,谁都可以拥有。”半妖道。
“告诉我,若我替代他,你会接受我吗?”苏时悦的脑海中,能清晰地浮现半妖眸中悬起的法阵,他将手覆在她眼前,温声呢喃,“我会与他一样,温和待你,他能完成的事,我都会为你达成。”
“苏姑娘,告诉我。”
“辩真”的瞳术,悄然运作。
苏时悦:“你个贱人,你痴心妄想。”
“你个人不人,鬼不鬼,不懂得尊重的败类,也配与鹤公子相提并论?你太高估你的实力,你也太低估我了。”
“我告诉你,你异想天开,你这个只会偷听墙角,作奸犯科的家伙!”
说来也巧,不管几次,凡是玄玉对她使用瞳术,得到的,永远都是劈头盖脸的痛骂。
玄玉:“你在意他。”
苏时悦:“对,我在意他,比你想得要在意他!”
距离最初相遇时,她好歹进了两境,却依然没能挡住他的手段。苏时悦怕玄玉问她有关太安司的问题,果断张嘴,朝自己的舌头咬下去。
半妖往后退了一步。
那股桎梏感骤然消失,他似是不忍心伤害她,见她对自己下手,立刻松开锁链。
“那么怕我做什么?”玄玉道,“我又不会伤你。”
玄玉抬手,挡住那张宛如画中仙的脸,双肩不断耸动,像是在笑。此前的哀伤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狂喜。
用闻归鹤的脸,摆出这样热烈的表情,实在是荒诞无比。
他的悲喜转变得太快,以至于苏时悦根本无法反应。她捂住嘴,无比警惕地看着他。山谷狂风作响,她与他四目相对,在半空中形成无形拉锯战。
“那么,除了他,你还有在意的人吗?”半妖又问道。
他怎么揪着这种细节不放?
苏时悦的心头一片冰凉。
从初见开始,玄玉对她的态度就很古怪。比起逗乐,更像是某种病态的执念。
她无暇细究原因,但一晃神间,却想到另一种可能。
苏时悦原以为,玄玉杀死闻归鹤,只是因为他恰好留在后方。
可若她是宿命的一环,会不会因为她的在意,无意中为闻归鹤最终的结局添砖加瓦。
假如——
假如——
假如她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魅力,深深吸引到了这只作为有妇之夫的半妖,让他对自己一见钟情,无法自拔。因为半妖本身偏执扭曲又恶劣的性格,将对她的愤怒,施加到闻归鹤身上。
那简直,匪夷所思,耸人听闻,危言耸听。
苏时悦:“……”
“有啊。”她道。
他愣了愣。
“我在乎的人,我喜欢的人,可多了。”苏时悦懒懒地活动手腕,“容姑娘,陆司正,莫领兵,小白羽,很多很多人,我都在乎。他算什么?聪明一时,糊涂一世的愚者罢了。”
她要保护闻归鹤。
“本来就是他无能,错估形势,险些害我受伤,我不怪他,已是格外开恩,凭什么要帮他取药?”苏时悦轻嗤道。
“你瞧,
附近全是备战的修士,云州显然不安全,我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离开。”
她环抱双肩,冷冰冰地看向玄玉。
“你还想知道什么?”苏时悦问,“随便问。”
一口气说完,她的心砰砰直跳,极力维持表面镇定。
玄玉的手垂在身侧,一动也不动,像是化作一尊无法动弹的雕塑。
“苏姑娘,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苏时悦不屑道,“你若不信,拿瞳术来试探啊。”
她先声夺势,他反倒没了勇气。
他一反常态,句斟字酌,想从她的话里挑出错漏。
玄玉:“不对。”
“如今关外有妖兽,只有高阶修士,才有机会全身而退。”他轻缓吐出口浊气,声音却止不住发颤。
“你既说你要离开,你和谁离开?谁来接应你?”
苏时悦早已想好名称,当即冷笑一声:“名字说出来,吓你一大跳。”
她要报一个,绝对能压制玄玉的,会让他抖三抖的名字:
苏时悦:“护国公,楚令彰。”
她报上了原书主角的名号。
楚令彰是太安司的首领,为颠覆虞朝末帝统治,苦心经营十数载,一朝起事,势不可挡。就连后期的玄玉,也只敢背地放冷箭,而非硬碰硬。
“国公对我的能力与见识深感兴趣,邀请我畅谈一番,可惜国公身在关外,无法亲至,只能派人来接我。”
苏时悦:“满意了?我可以走了吗?”
玄玉指尖的面具,以极低弱的幅度,轻轻颤了颤。半妖低着头,似是在说什么,苏时悦已经听不清楚。
与此同时,“叮叮”的铃声响起。
声音好似林中山鬼吟咏,悄然化解周遭剑拔弩张的氛围。随后,她猛地被半妖拽入怀中,滂沱威压凝做实体,化作巨剑砸下。
玄玉倏地扬手,当空一击。灵力剧烈碰撞,不停地激荡。而后翻手向下,搂住怀里的姑娘,像是有人会突然上前,将她抢走。
苏时悦与他贴得很近,正恼火自己手无寸铁,不能往他心头攮一刀,忽地感觉他在极微弱地颤抖,似乎是硬撑到极限。
“这位……公子,你吓到国公等的人了。”沉稳女声响起。
“我与苏姑娘相约离开,在关外苦等她不至,回来看看,果然出了事。”
苏时悦转头,入目是一名浅笑盈盈的女郎,面容白净素雅,清淡无瑕。
“我姑且把你当做安王的人。”女郎目光落在半妖的脸,轻挑长眉,“退下,我以护国公的名义,不予追究。”
她显然是听全方才的对话,云淡风轻地帮苏时悦解围。女郎举起手中的令牌,轻喝道:“若再不退,阁下休怪我无情。”
半妖垂下长睫,遮掩住双瞳的神采,风吹过,雪一般的白发轻卷着飘荡,干净又明冽。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女郎的对话,沉默无言地搂着怀中少女,站在原地。直到女郎柳眉微颦,并指探手挥出。
那只半妖,忽地原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金灿灿的人形小纸片,晃悠悠地从高空落下。
“纸人?”
女郎长指,想去捻住。
倾盆大雨滂沱而下,将纸人彻底浸泡,迅速溶解,半点儿痕迹都不曾有。附着在苏时悦身上的灵力多停留片刻,让女郎及时撑起雨伞,避免苏时悦重新淋成落汤鸡。
女郎放弃捞起纸片,居高临下,眯起眼:“不以真面目示人,还真是古怪。不过也好,倘若遇见本尊,恐怕还有一番纠缠。”
转头,苏时悦正步步后退,无比警觉地盯着她看。
“女郎莫怕,我确实是国公的人。”她笑道,递上腰牌,“是莫领兵托我来接见您。”
苏时悦已经等不及,她急切地检查完太安司的腰牌,来到女郎近前:“既然是太安司的人,快带我出关,我要取药。”
她满脸焦急,生怕慢个一时半刻,闻归鹤就会出事。
“姑娘莫急。”女郎亲切地笑笑,从手中取出一枚灵力包裹的晶球,“山外危险,我不打算让你涉险。这是你们缺的那颗雪莲子,我替你取了,送过来。”
她看了看苏时悦:“不过,姑娘不是说,不打算救他,要去见护国公吗?”
“那是骗那只半妖的。”苏时悦火急火燎道,“多谢您送来,闲话少说,我还得急着送药回去。”
她检验完雪莲子的真伪,急匆匆接过。
入手一片冰凉。
雪莲子外层由灵力包裹,一触即散。女郎修为深厚,单手便可握住,苏时悦捧在手心,只觉得用力会碎,放轻手脚会摔,不得不双手包住,极力维持稳定,小心翼翼地不让灵力外溢。
那枚细小的圆球老老实实地躺在掌心,一动不动。少女眉眼总算舒缓,松了口气,朝女郎感激地点点头:“多谢你,那我走了。”
她转身欲走。
“姑娘留步。”女郎唤道。
苏时悦心急如焚:“何事?”
“天是什么颜色的。”
“蓝——”她问得太突兀,苏时悦想也不想,而后顿了顿,“不对,应该是粉色……”
女郎弯唇:“对,是粉色的。不过,姑娘不是说,想去见护国公吗?楚君刚好有闲暇,愿意与姑娘一叙。如今大雨如注,不方便回去,不如随我先去避雨,待雨停再走。”
苏时悦哪有那些闲工夫,语速飞快地拒绝:“不必了,多谢姐姐与国公美意。”
她双手拢住灵力球,跑出伞外。雨丝针尖般,细细密密穿灵力而过。疾风骤雨中,没走出一步,又被彻底浇透。
这次和先前不同,她不敢随便撑伞,或是聚起灵力防寒挡雨。万一不慎将雪莲子损坏,闻归鹤可怎么办……
她走得急,身后的女郎也不送。只是在少女离开后,半仰起头,看向暗沉沉的天幕。
“蓝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神往的笑容。
“蓝色的天空,是什么样的?”
寒意迅速侵染,从肌肤漫遍全身,苏时悦却恍若未觉。
鞋子踏入积水中,溅起高高浪花。她强忍不适,一路快跑回主城太安司。
甫一靠近别院,便听到喧闹嘈杂的动静。院中人来人往,像是出了事。
隐约的,还有钟景的喝声:“把我的针取来,再慢些就来不及了。”
苏时悦心头一突,疾步走入:“什么来不及了?”
钟景看了眼她捧着的草药,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在额前抹了把虚汗:“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闭目小憩。忽然间情绪激动,缓不过来。他现在的状况,哪允许他起性子,还是大喜大悲?这不,已经乱了有半个时辰了。”
正说话,白羽慌慌张张地从房间走出,神情难掩惊惶:“钟景,公子不好。”
钟景咬牙切齿:“又开始了,明明已经止住大出血,非要折腾自己。”
他抄起药箱进屋,临行前,回头。
“苏姑娘,你和公子常待在一起,你也随我进来。不论用什么方法,让他放松下来睡一觉,就还有用温性补药的机会,不然,只能下重药了。”
苏时悦心惊胆战地跟在钟景身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离开的时候,不说好好的,至少也没有严重到这般田地。
苏时悦想破脑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屋内点满明烛,照得四壁通明。纷繁杂乱的脚步声中,苏时悦一下子便听到了虚弱又低微的喘息,气息微弱,摧心裂肺。伴随血腥味愈发浓郁,
他的气息迅速地落下。
苏时悦吓得肝胆俱裂。
“怎,怎么回事?”她几乎要揪着白羽问话,“除了你们,还有人接近过鹤公子吗?莫领兵来过吗?周围可有异物异香?”
“我来晚了吗……不会吧……”
苏时悦竭力把所有可能的干扰因素都想了一遍,炮弹连珠问完。却发现房间骤然陷入安静,只有低弱咳嗽声不断。
白羽,乃至所有的侍从,都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苏时悦:“嗯?”
“看我干嘛!”她急得跳脚,“救人啊!”
白羽仍没有动,像是被下了死命令。他静默片刻,从床边离开。
白羽:“公子,苏姑娘回来了。”
而后,榻上之人挣扎着开口。
“苏……”
“苏姑娘……”
染了血的手探出,伸到一半,又失去力气,勉强举到半空,便无力垂落。
苏时悦一把接住:“我在,我回来了。”
少年眉眼精致如画,却挡不住满目的哀伤与难过,他额上全是冷汗,面色青白,努力回转目光,轻轻浅浅望着她,眼中神色迷离。
“你回来了?”
“嗯!”
“你不是,离开了吗?”他咳了几声,用力握住她的手。
使出全身力气,往前拉了拉。
苏时悦任由他施力。
顺势趴到床边。
她能清晰地看见闻归鹤此时的模样。
他的表情里有惊慌,难过,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却并不高昂。
苏时悦忙解释:“治心脉的药,缺了一味雪莲子。莫领兵要让白羽留下做人质,不肯放行。我刚巧无事,就毛遂自荐去取了。”
“白羽没与公子说明吗?”
闻归鹤摇摇头。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确认苏时悦回来后,他胸口的起伏,渐渐和缓下来,不似先前那般激动。
反倒是眼角一片通红,仿佛有些濡湿。
苏时悦小声问:“公子梦见什么了?”
“苏姑娘,又不要我了。”
苏时悦:“啊?”
感情影响因素是她不告而别?
“我没有!”她小声辩解,“我真的只是想让公子睡个好觉,才没有提前告知。如果真的因此害了你……”
他惨然笑了笑:“我梦到,苏姑娘,说,不在乎我,因为我的无能,对我彻底失望,想要,离开。”
闻归鹤气力不济,抓着苏时悦的手,努力攒足力气,方才继续开口。
“取药,不过是,借口。实际上,早,想好了去处……”
“胡说八道。”苏时悦压低声音,“公子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这件事可能发生吗?”
“可,可是……”
“没有可是。”苏时悦打断他,“我保证,我绝对不会离开,若违此誓,天打五雷——”
闻归鹤抬手,抵在她的唇前,没让她说下去。
苏时悦顺手替他合上眼:“只是梦而已嘛,没必要那么难过。”
掌心中,少年眉头微微蹙着,像有难解的愁绪。
苏时悦:“既然我回来了,要不要趁此机会,好好睡一觉?”
苏时悦回身,猛给钟景使眼色。
还等着做什么,趁现在这个时机把安神香点上啊!
钟景愣了愣,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不多时,房间内香雾缭绕,少女掌心下,拧起的结终于微微松开。
只是,他依然抓着她的手不放。
苏时悦也乐得他如此安睡,由着闻归鹤握着。她托着腮,趴在他床边,露出新奇又疑惑的表情。
她对闻归鹤也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发现自己不在了,会难受到心悸的程度?
不,不至于吧……她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怎么可能像小说女主一样,拿万人迷的剧本?
苏时悦思绪飘飞,面颊也有些发烫。她侧了侧脑袋,将脸埋入臂弯,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一直睁着,不敢合上的双目,总算静悄悄地闭上了。
她原本只想歪着脑袋眯一会儿,困意一阵阵袭来,终于支撑不住,在床边睡着。
窗外风骤雨急,雨点被卷动,不住敲打窗沿,一颗颗小圆点噼里啪啦飞溅,发出珠圆玉润的声响。除此之外,只余两道呼吸声,一轻一重,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房间内,传来两声细微的咳嗽声。
少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漏出一线眸光。他先极力清醒,缓了缓神,而后倏地睁眼,紧迫地扭头,朝床边望。
看见近在咫尺,落汤鸡般全身湿漉漉的少女时,眸光蓦地化成一汪春水。
闻归鹤清浅地,几不可查地,笑了起来。
……什么啊。
她这不是,回来了吗?
闻归鹤俯身,借着摇曳的烛光,观察苏时悦的睡颜。
少女半个身子趴在床边,阖着眼睡着,面颊因为房间温度烧得通红。她累得厉害,也睡得沉,放松舒展,软成一滩。
闻归鹤嘴角愈发上扬,眸中泛起如水般的温柔,他伸手,也不顾及苏时悦浑身的冷意与水汽,扶着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
烛火摇曳,映出两人的身影。他轻蹭她的面颊,仿佛一对耳鬓厮磨的交颈鸳鸯。
心口不疼了,浑身说不出得轻松。不知名的情感破土而出,灿若骄阳地成长。少年昏昏沉沉的眸子,逐渐恢复清明。
他不知想到什么,侧过脸,偷偷地,窃喜地,笑出声。
“我明白了。”
说什么喜新厌旧,要去找护国公。
原来,是骗玄玉的。
“原来,是为了保护我。”
“苏姑娘,你想从玄玉手中,护住我,才那么说的,是不是?”
他侧耳安静听了片刻,纵使不曾听见回应,连连点头,安静地弯起眉眼,歉声笑道:
“嗯,我错了。”
“我不该怀疑你的。”
而后,双耳一红,颇为别扭地低下头,将脸往下埋了埋。
这下好了,在她的印象里,玄玉得时常顶着张闻归鹤的脸出没,实在是晦气。闻归鹤懊恼不已,抬手锤了身畔的枕头一拳。
很快,他的眸色沉了下去。
那个女人,那个差点儿从他怀里抢走苏姑娘的女人,是楚令彰。
她来做什么?她想对他的人做什么?早知道苏时悦是块人人趋之若鹜的宝藏,他就不该带她来云州,自讨没趣。
少年重新抬头,吐出口浊气,蹙眉沉沉地思索。
苏时悦对太安司、对护国公,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信任感,几乎要比肩最初对闻归鹤的态度。说明他们在她心底的分量,几乎一样。
致命问题是,她心目中“闻归鹤”的形象,假的不能再假,太安司众人,却是实打实的正义之士。
“闻归鹤”,比不过楚令彰……
闻归鹤沉默许久,重新望着眼前熟睡的少女。片刻后,颤抖着手,碰了碰苏时悦的面庞。见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凉意瑟缩,忍不住笑弯眉眼。
可她是在意他的。
至少,即使他算漏了那支荧惑箭,险些害她受伤,她也依然在意他。
倘若,她的鹤公子,没那么完美呢?她是否,还会在意他呢?
闻归鹤伸手,探指,又一次点上少女眉心。
“苏姑娘。”他略带青涩地,认认真真地进行誓言,“我不会放过你的。”
荧光闪烁,缓缓描摹她的梦境。
第48章 第48章哪怕掺杂真实,他也不定……
“蓝色的天空,是什么样的?”
逼近年关,大街小巷却被修士与士卒把手,毫无欢腾氛围。
僻静别院内,楚令彰拿着张麻饼,慢条斯理地扯着。
“如果天是蓝的,云是什么颜色的?太阳还是橘色的吗?”她抬着头,沉稳淡泊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好奇。
莫言阙与陆辞岁一左一右侍立,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有疑惑,又很快散去。
他们不是不好奇蓝天是何模样,但天空的概念过于虚幻,对他们而言,太远了,甚至比据说拥有能掌控王朝兴衰的耀星印还远。
楚君此行大荒,带来了新的消息。大荒之外,是无止境的白色光壁,像一只苍白的巨碗,以天圆地方之势,倒扣在地面。
他们头顶的天空,一如楚令彰先前的猜测般,是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但国公此行,绝非单单询问天外天的结果,定有更重要的事。两人屏息凝神,等候主上发话。
楚令彰不急不躁,含了几分雨后赏景的闲情雅致:“云州除妖,辛苦二位。”
女郎视线扫来,莫言阙率先一惊,莫言阙垂在身后的手颤了颤,以为楚令彰要惩处自己,出列下拜:“是我一时冲动,险些坏了与风陵谷的关系,请国公责罚。”
楚令彰笑道:“我罚你做什么?无论是最初的果断出手,还是后来的顺水人情,你都做的很好。”
见莫言阙面露错愕,楚令彰叹气,平静道了句:“可惜,没能趁机杀了他。”
看着屋内二人惊讶的眼神,她笑容不减:“不然,那位名为苏时悦之人,定能被轻而易举收入囊中。”
“时悦?”轮到陆辞岁惊讶,“她于国公而言,不是仅作为未来成功的标志吗?”
本着做长辈的心理,他微微蹙眉,心头略有几分担忧。国公对他有救命之恩,但倘若要对无辜平民下手,他亦会有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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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操纵灵力的手法很好。”楚令彰眯眼笑了笑,“而且,鼻子很灵。我最初为她准备的,是用灵力捏出的雪莲子,她竟能在检验时发现不妥。”
最初递送药物时,楚令彰耍了个心眼。若非她在苏时悦进一步检查前,直截了当换成真实灵药,恐怕真能让她发现自己以假乱真。
“用她来追踪耀星印,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楚令彰喃喃,旋即展颜,“不过,也无所谓,耀星印说是神器,但根据调查,十有八九名不副实。”
“与其奢求神器,倒不如,直接对天都王庭开刃。”几句话的功夫,太安司的主人已作出决断。
“但耀星印此物,也不可不夺。”说话间,她看向陆辞岁,“仍然调查不出来吗?”
陆辞岁摇摇头:“风陵谷的手段太强,似乎预判到我们会调查闻归鹤,将所有的信息来源都堵死。”
“唯一的一条线索,是……”因为线索来得太轻易,陆辞岁在汇报时,“自闻归鹤出现后,风陵谷与王庭开展联系,其中,圣君是他们最尊贵的客人。”
“圣君……”楚令彰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失去笑意,“风陵谷还真会挑客人,我可得藏好尾巴,别被他们寻到把柄。”
“可若他是天都的人,来历与我们想象的相同,不该憎恨圣君吗?为何会以他联络。”陆辞岁蹙眉,“他到底归属哪边?”
“谁知道呢?”楚令彰念着他的名字,漂亮的凤眸中,思绪百转千回,“但换而言之,他若是想吃百家饭,我这儿,亦能为他留下位置。”
“闻归鹤,闻归鹤……”
“阿鹤。”苏时悦的梦境中,传来柔和且冰冷的呼唤。
她做了一个陌生又令人心生畏惧的梦。
曼妙的女郎牵着她的手,与她说话。
“今日修炼如何?”
“功课如何?”
“规矩如何?”
“都完成了,母亲。”微弱的回应,从苏时悦口中传来。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声音,这也不是她的梦。
会是谁的?
苏时悦左右四顾,四四方方的庭院中,天井是唯一的光源,桌案上堆满笔墨纸砚,还有晦涩难懂的修行理论。
听方才的声音,梦中的男孩不过三四岁大小,读这些功法,是否太早了?
“那么,去找你的父亲吧,阿鹤。”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她是名极美的女郎,乌发如墨,肌肤胜雪,是极容易被爱的样貌。此刻,她的眉宇间尽是疲态,牵起梦中人的手,把她往外拉。
阿鹤……她认识的阿鹤,只有一个。
会是,闻归鹤吗?苏时悦心头一突。
莫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太过担心闻归鹤,竟在梦里代入他年少时的视野。可《虞昭令》中,并没有关于闻归鹤年少时的故事,也不知眼下这段经历,是她从哪儿搬来的。
“怎么不说话。”女人笑道,“不想帮阿母吗?”
阿母?
苏时悦一激灵,猛然发现自己掌控身体的控制权,忙道:“没有,当然想。”
她被女人牵着,往外走。走了一段路,女人停下脚步。
“不成……”她喃喃自语,“上一次,他就是这样,把我们拒之门外的。”
她转头,扯过自己孩子的手。
那是一截属于孩童的,白嫩光滑的手,一声脆响后,手腕以诡异的姿态上翻,显然被直接掰折。
因为是梦,所以不疼。
“这样才好,你太优秀,他不会喜欢。”女人说着,浅笑着把孩童手骨复位,拽着他离开。
跨过门槛,又是一间书房。
苏时悦仿佛和那位孩童一起,走在无尽的长廊中,走过一间间书屋,读完一本本书,不停地被母亲拉着,进进出出,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永无止境。
回廊像一座牢笼,囚禁着五感。苏时悦逐渐看不见光亮,听不到声音,沉沦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终于,在被绝望与麻木笼罩的前一刻,苏时悦惊醒。她的后背一片湿冷,心脏狂跳,在柔软的被褥的安抚下,才慢慢缓过情绪。少女急促喘息两声,把脸往软枕里埋了埋。
等等——
软枕?
她不是趴在床边睡着吗?哪来的被子枕头?
苏时悦转身,沉睡的少年映入眼帘。
屋内灯火未熄,柔软的光晕落在闻归鹤脸上,仿佛镀了层金,微弱浅淡的香气中,他阖着双眼,眉心拧着结,长睫不住颤动,似是在做一个很不愉快的梦。
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一缕光缠绕其间,温柔得宛如从天而降的星辉。苏时悦在修行中读过不少书籍,再加之天生敏锐,几乎很快地判定,这是个因疗伤法阵灵力流转,极巧合地组成的共梦符术。
或许连闻归鹤都没意识到,因为一次牵手,竟把自己的梦境,渡送给苏时悦。
苏时悦看了相握的双手片刻,猛然醒神,意识到先前的梦不是自己的胡编乱造,而是闻归鹤的梦境。
也即是,真实发生的事?
她已从梦境中惊醒,可闻归鹤仍闭着眼。他睡得并不放松,神情略带痛苦,白皙纤薄的眼皮上,淡蓝色血管纹理若隐若现。
他还沉浸在那个深不见底的梦里吗?
苏时悦活动手腕,在尽可能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抽出手。
二人肌肤不再紧贴的瞬间,苏时悦看不见的角落,闻归鹤长睫猛地一颤,几乎要立时睁眼。
他早就该料到,那样一个幽闭的过往,绝不会讨人喜欢。
无法反抗,无力反抗,被至亲之人关在方寸之地,反反复复地折磨。
哪怕是一个故事,也是个无聊至极,招人耻笑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里爬出来的人,必定不会是令人神往的清风朗月。
他在苏时悦面前,剖析了万分之一的自己,便得到了无法容忍的结果。
少年指尖轻颤,苏时悦看不到的地方,他已捏出一个代表桎梏的咒术。
手诀掐到一半,忽然顿住。
并不是因为遇到强大的敌人,小院也依然寂寥如初。
随着少女探出双臂,温暖的气息萦绕,裹住闻归鹤,经久不散。浅短的呼吸近在咫尺,在他的耳畔,小老鼠般窸窸窣窣地响动。
闻归鹤几乎失控地睁眼,指尖法诀散开。他僵硬地转动眼珠,直到乌黑的秀发出现在视野,才明白此刻所知所觉并非梦境。
苏时悦没有离开,她轻柔地摩挲他的后背,与他额头相抵,流露出难得的宁静与温柔。
她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想给他一个安稳的梦。
少年的眼眶,骤然变得通红。
原来,哪怕掺杂真实,他也,不一定会被抛弃?
奇异的感觉,与咳嗽一起,断断续续地席卷全身。
“鹤…鹤公子……你醒了?”苏时悦听到动静,立时反应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觉得你好像做噩梦,怕你不舒服……”
她红着脸,想要下床,没能顺利抽身离开。
闻归鹤拽住她的手臂,固执地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冰冷气息盘旋,沾染几分湿意。
“别走。”他低声道,“是做了个噩梦。”
“难、难不成,梦到的是小时候的事?”
“嗯。”
“梦到自己被欺负了吗……”
“嗯。”
苏时悦手忙脚乱地安慰他:“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过往,怕
他作甚。再说,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再害怕梦中的人或事。”
那位女性,是他的母亲吗?她对待闻归鹤的方式,用孩子来吸引丈夫的注意力吗?
“无论过往如何,你现在是自由的,想做什么都可以,这就足够了。”苏时悦道。
她应该,说得很中肯吧,不会冒犯到素未谋面的闻母吧。
闻归鹤没有回应,少年垂着长睫,枕着她的肩膀,安安静静地听着,像极了依恋主人的大型犬。
可他到底不是狗!
他是人!
还是名很漂亮的少年。
他身形清瘦,却颀长,肩也宽阔。紧挨着她时,比起无助地缩在她怀里,更像是以另一种方式搂着她。
他们认识那么久,这般亲密接触,还是头一次。
苏时悦:“!!”
像话吗这?
她很想抛开各种奇思妙想,或者把闻归鹤当普通朋友相处,可根本抛不开。
她的胸腔内,心脏砰砰直跳,面颊蹿上热浪:“那,那个,我怎么会在床上……”
就算她嘴笨,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怎么推开他,她还不会转移话题吗?
少年抿唇浅笑:“我知姑娘心中所想,但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冰冷地板上过一夜。”
“放心,水汽是用符术去除的,我不曾碰过你。”
像是怕她担心,他又补充道:“没用多少灵力,放心。”
苏时悦:“那我现在,下床?”
闻归鹤摇摇头,温和得叫人如沐春风的眸子里,散发着无辜又委屈的笑意。
“别走,陪着我,好不好。”他似是谨小慎微地试探,“我心口疼,头也有些晕。我怕我睡着,又会做噩梦。苏姑娘,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苏时悦最吃他撒娇这一套,当即躺了回去:“好好好,我不走,你别心急。”
她急得他说自己头晕,忧心忡忡地问:“需不需要我喊钟景过来?”
闻归鹤毫不犹豫地摇头,连思考的假象都不愿伪装。
“他知道我的症状,找他,也只会让我休息。”他苦笑,“我的心脉有旧伤,隔三差五都会发作一次,就算没有那支箭,也不会太好受……”
旧伤……
想到自认识以来,闻归鹤的身体状况便时常反复。苏时悦知道他有心疾,却对他病症的来源一无所知。
她张张嘴,终是没忍住:“你心脉的伤,是……你之前在天都时留下的吗?”
闻归鹤点点头。
“虎口脱险,总是需要代价的。”他侧脸浅笑,“别担心了,我不是说了吗?死不了。药也吃着,过段时间就能养好。”
他覆在她肩头的手动了动,若有若无往怀里一带,把苏时悦捞到怀里。苏时悦猝不及防,怕弄伤他,强忍着没有挣扎,抬头想和他说话,对方却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眼下场景是误打误撞,还是闻归鹤刻意为之,苏时悦不知道。总之,她整个人都快揉进他怀里,五指搭在他纤细苍白的腕上,只要一动,他就会乱了气息,咳得厉害。
她干脆维持当下姿势,一动也不敢动,这样一来,另一个问题又旋上心头。
闻归鹤一直神神秘秘的,如今难得卸了心房,或许明日就转了性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她干脆趁机问出来。
“手腕上的……”苏时悦想起梦里的场景,心有余悸,她眯起双目,不自觉摩挲少年漂亮纤细的腕骨,“是在大逃杀前就留下的吗?”
闻归鹤迟疑半晌,摇摇头:“小时候确实受过不少伤,但都不严重。手上的伤,是另一个故事。”
“不是故事。”苏时悦拧眉,当即反驳,“受伤这种事,怎么能称作故事。”
闻归鹤立时软化眉眼:“好,不是故事。”
“当时赢了混战后,那群人背信弃义,要把我抓住灭口。我费尽心思逃离时,腕骨被真气所伤,才一直无法好转。”
苏时悦听得心突突跳,指尖力道放松,生怕弄疼他。
闻归鹤察觉到她的紧张,笑道:“没关系,我逃了出来。虽然过程有些麻烦,但顺利离开天都,摆脱追兵,在风陵谷养伤,不会有人再敢来抓我。”
“无论过去如何,我现在好好的,不是吗?”
他依偎着她,现学现卖,用同样的理由安抚她。
接着,他遭受了苏时悦的苛责:“以后,不许那样冲出来,知道了吗?”
闻归鹤眨眨眼,一时没能回神。
“天玑石阵那次啊。”苏时悦气道,“虽然很感激你,但谁让你替我挡箭了?你知不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你倒在我面前时,人都快吓疯了。”
倘若闻归鹤死了,在罪恶感的压迫下,苏时悦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如何。脱险过后,一想到她几乎险些背上一条人命债,她就心有余悸,骂骂咧咧。
闻归鹤维持姿势不动:“那支箭速度太快,而且不容躲避,故而才会出此下策。”
“但是!”
“我知道苏姑娘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可若是我不出手,反倒让苏姑娘出事,该如何是好?”
苏时悦:“那是我该死。”
昏黄灯光中,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愈发惊讶地凝视眼前人。
苏时悦神情镇定,压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就算我为了救山晋中箭,但看到那支箭的人,冲出来的人,都是我,不是吗?我只有一个人,恰好也只有一个人。应当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而非让其余人为我托底。”
她苦口婆心,唠唠叨叨,末了轻轻往他怀里一钻:“听懂了吗?”
“懂了,懂了。”少年的回应满含笑意。
他不提还好,一提,苏时悦登时炸了:“你怕是不知道,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想起早些时候的事,她恨得牙根痒痒:“我和你说,我在路上遇到那只叫玄玉的半妖,那家伙阴魂不散,缠着我不放……幸好被人救下。”
“然后呢?”苏时悦提到楚令彰时,他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身子,柔声细语,“你见到的那个人,她还与你聊了些什么?”
“她吗?”苏时悦回想,“除去给药,她还问我是否想见护国公,说国公如今有空,又恰巧在附近。你说巧不巧,我前脚刚拿国公吓唬玄玉,后脚,真人都出来了。”
“苏姑娘想见护国公吗?”
“当然想,那可是——那可是励精图治,誓要创造出一番事业的英明之士。”苏时悦弯着眉眼,“鹤公子不觉得,国公是可靠之人吗?”
他的手紧了紧:“那,苏姑娘去见了?”
苏时悦连连摆手:“当然没有,你不能红口白牙污蔑我。”
他这副态度,不会是嫉妒了吧?
这有什么可嫉妒的,原作里面,可是他主动去加入护国公的势力。就算要吃醋,也该她吃他的。
苏时悦酸溜溜:“怎么?你想我去见?先以我小小的庶民身份与国公打好关系,再”
“反倒是姑娘,既然想,为何避而不见?”
“因为你更重要啊。”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
苏时悦又一次被他气笑。
“扯远了,扯远了,不说护国公。”对方有自己的事业线,苏时悦压根不打算掺和,“鹤公子,你与玄玉,有私仇吗?”
少年笑容愈发明显:“不曾有,倒不如说,除却越州搭救苏姑娘的那次,我从未与他正面冲突。”
苏时悦深吸一口气,愈发咬牙切齿:“那就是他没事找事针对你
,不要脸。”
“那家伙会易容,而且装成你的模样。言辞粗鄙,毫无礼仪教养可言……”
苏时悦添油加醋,把自己遇见玄玉的经过细细道来,中途插入无数个人情绪。
“他要抢走我,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闻归鹤认真听着,弯起唇角,从胸腔发出一阵颤音:“不是。”
苏时悦放松下来,趁机卖乖,可怜兮兮地明知故问:“你不会因为玄玉针对我,就不要我吧?”
他笑得止不住:“怎么可能,他用了我的脸,我找他算账还来不及,怎么会随他任性而为。”
闻归鹤:“只不过,玄玉和我,当真让苏姑娘感觉相像?”
苏时悦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萤火怎能与皓月争辉,你们绝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堪称天壤之别。”
闻归鹤也真是的,竟然会觉得她会拿他与玄玉比较,
苏时悦自觉说得掏心掏肺,却意外发现闻归鹤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开心。少年耷拉长睫,似是有些难过。
他不吱声,苏时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少女把脸一歪,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枕上他的肩膀,默默地想着轻松愉悦的话题。
双方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清晰可闻,数十息后,苏时悦的情绪逐渐平静,放松下来,连带心跳声也弱了下去。
很快,她发现到不对劲。
夜晚过于静谧,以致于一星半点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她听不见闻归鹤的心跳。
苏时悦定了定时,装作不经意往他怀里靠了靠。
少年并不介意她过分亲昵举动,反而顺势搂紧些许。苏时悦侧耳倾听,彻底确定,闻归鹤的胸腔内侧,安静得吓人。
若说先前是性命垂危,才导致心跳声微不可闻,可现在还是没有,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他说他有心疾,是从天都的围猎场中留下的旧伤。可什么样的伤情,会造成心跳声全无的后果?说不定不是伤势,而是某个律令或是诅咒。
难怪他一直说是旧伤,无需担心,难怪他一箭穿心仍能活下去。
苏时悦心提到嗓子眼,当即便想问个清楚。
她不会细问闻归鹤缘由,她想知道他眼下的身体状况,解除身上的咒术,或是一直拖延下去,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可她还没开口,耳畔平稳的呼吸声忽地加快,沉重许多。苏时悦尚未反应过来,握紧她肩膀的手松开,少年似是终于意识到二人过于亲密,主动拉开距离。
片刻后,少年重新睁眼,霜雪般惨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奇异的红润,像是被烫到。
苏时悦:“鹤公子?”
闻归鹤皱紧眉头,摇摇头,极力忽视身体的异样,强迫自己专注于与苏时悦聊天的内容。
“也对。”他回过神,轻轻喘着,笑道,“所谓玄玉,不过是一只低智的妖兽。他想对我动手,我也可以先下手为强。更遑论他三番五次侵扰苏姑娘,令你难以展颜。”
少年低下头,如画眉眼盈满松弛笑意,声音夹带些许蛊惑。
“若是嫌他烦,我去杀了他,如何?”
第49章 第49章她来自何方?
少年语速很快,说话间,迅速拉开与苏时悦的距离。透出一口新鲜空气,脖颈间的红晕褪去,才逐渐放松。
徒留苏时悦目瞪口呆:“啊?”
谁?
杀谁?
闻归鹤的提议太过突然,苏时悦半晌回神,已经给出答复。
“可以吗?”她的口中,吐出一句残忍至极的话。
开口时,苏时悦心底稍有内疚。
从客观理性的视角,玄玉对她的所作所为,远没有到需要以命偿还的地步,不止如此,大部分时间,他对自己甚至帮助大于威胁。
苏时悦想除掉玄玉,不是为了自保。她想杀他的原因,只有一个。
目光上移,少年半仰着脸,坐靠在榻上,下颚的线条流畅又锋利,闭目含笑:“自然,无论是设下诱饵,还是许以重利招募猎手。只要提前布置好陷阱,邪魔也无法逃出囚笼。”
他说得无比轻松,苏时悦的心情却并不美满。
“不行。”她板起脸道,“你连照顾好自己都做不到,我怎么放心让你和他对抗,不许想这些有的没的。”
闻归鹤颇感意外地眨眨眼:“原因呢?”
哪里有什么原因?苏时悦伸手,情不自禁在他发顶摸了摸:“我会担心你的,就算要动手,也该等你养好伤再说。”
她知道闻归鹤打得过玄玉,也知道他在虚弱时逼退玄玉的代价,绝对不会眼睁睁看他往死胡同里钻。
话题已经跑出十万八千里,她完全没机会旁敲侧击,询问闻归鹤关于心跳的事。
要不,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直接开门见山?
苏时悦:“鹤公子,你的身体……”
闻归鹤:“苏姑娘说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在她回过神来前,他的手抚上少女面庞,冰冷的呼吸间,他与她四目相对。闻归鹤的双目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直直看过来时,叫人根本无法招架。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如深潭般幽暗的眸光晃动,苏时悦不由得屏住呼吸,潜意识等候他的下一步。
不知与那双黑暗的眼睛对视多久,一声叹息后,闻归鹤松手,别过脸。
“没什么。”从头至尾,本该因为“辩真”瞳术浮现法阵的双眸漆黑一片,毫无变化的迹象。
只要问一句,以玄玉的身份问一句,他就能进一步看透这个人,却堪堪打住,没有冒暴露自己的风险。
他是不忍,还是不敢?
闻归鹤沉默片刻,又打算扭头。
视角忽地一黑,他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薄毯当头罩住。
“省省吧你。”苏时悦双颊泛红,又气又笑,“伤员就该休息,不许多嘴。”
“苏——”
苏时悦没好气道:“你喊苏仙子、苏姥姥都没用,闭眼。”
像刚才那样脸红心跳的逼视,再来一轮,她可受不住。
少年握住她的手腕,挣了挣,没有反抗。
苏时悦就这样,把疑惑压在心底,生生堵住闻归鹤的嘴。
她的想法没错,此后一连好几日,少年皆昏昏沉沉,缠绵病榻,状态时好时坏。偶尔醒来喝了药,没说几句,又睡了过去。
苏时悦干脆没出院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闻归鹤床边耗着,把他当个玻璃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白羽来找两人时,她正趴在床边,问闻归鹤疼不疼,要不要喝水,需不需她把钟景喊过来。
见到白羽,闻归鹤掀起眼皮,探了他一眼,似是在埋怨他不请自来。
白羽:“……”
他记得,前几日,公子还在与他说,凡是有关苏姑娘的事,要尽可能误打误撞在他面前说,怎么就变卦了?
“苏姑娘,云越两州的领兵莫言阙,托我来请姑娘。”他不情愿道。
苏时悦如临大敌:“她又来做什么?”
她不想和莫言阙作对,可自从闻归鹤身份败露后,苏时悦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心思提防她。
“莫领兵是特地来邀苏姑娘出游的,说,临到战起,主城祭祀预备主持祈福仪式,她想请苏姑娘同去领福祉。”
白羽拿出一张字条,扫视一眼,言简意赅。
苏时悦尚未答复,小指已被勾住。少年把她的手拉到近前,颇为不舍地往眼前挪了挪。同时递去一个眼神,示意白羽闲话少说,立刻离开。
意思明确,不想让苏时悦离开。
这几日,苏时悦依然没能问清闻归鹤身体的一样,哪怕偶有几次可以提到,也会迅速被他顾左右而言他地略去不谈。
与先前略有不同的,是他会刻意避免与她的接触,即使触碰,也只是蜻蜓点水,让人摸不着头脑。
别的不说,她还挺怀念他那副黏人的模样。
但他不能擅自帮她做决定。
哪怕被闻归鹤依依不舍拉着手,苏时悦依旧开口发问:“什么时候?”
白羽为难地看了闻归鹤一眼,明白他的意思,仍继续道:“她约的是今日。而且,莫领兵说,不仅她会去,护国公也会去。”
苏时悦的后背,“蹭”一下挺直,与闻归鹤相握的手也收紧了:“楚…不对,国公也来云州了?”
她的乖乖,那可是主角,闻归鹤未来要投奔的对象,居然指名道姓选她?
总感觉,略有些小激动。
“她有说找我做什么吗?”苏时悦再开口,已经有几分被帝王临幸的扭捏。
白羽诚
实摇摇头,目光看向她身后。苏时悦扭头,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半坐起身,把玩她的五指,眸色明暗不定。
苏时悦:“鹤公子,你也想见护国公吗?”
不会是因为没找他,不高兴了吧?
闻归鹤的力道依然轻柔:“于你而言,护国公是什么人?”
苏时悦想了想,道:“特别伟大的人。”
少年眉头一抽,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继续问:“何时去?现在吗?还是傍晚?晚上?”
苏时悦低头看裙摆:“我是不是该换套衣服?多做准备?”
如何才能足够庄重地出现在主角面前,是个问题。
她扭头,想问问闻归鹤的想法。
他扭过头,赌气般不肯看她。
“苏姑娘,似乎很看重护国公。”他静静道。
“嗯!”苏时悦干脆利落地回应。
这还怎么竞争?
光是听到一个爵位,就能让她兴奋异常,说明楚令彰三个字,在苏时悦心中占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有什么好抢夺的?
为什么偏偏是楚令彰?
虞境表面风平浪静,实则风起云涌,至少有三股势力在暗中较劲。圣君统治全局,安王作为子嗣蠢蠢欲动,护国公狼子野心,但却名不正、言不顺。苏时悦的态度,却像是认定她会是最终胜利者,这绝不是像抓阄一样能轻率做下的决定。
闻归鹤轻吸一口气。
“苏姑娘此前,见过护国公?”
“没有。”
“哦?”
少年笑眯眯:“国公很好吧?”
见她点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又暗了几分。
多奇怪啊。
她怎么会知道,楚令彰会走向胜利?
她,到底是哪儿来的?
心底挥之不去的疑惑,又一次浮出水面,像密密麻麻的蛛网,缠绕得人心乱如麻。
心脉又开始隐痛。
少年抬起如玉皓腕,掌侧抵住额头,轻轻“啧”一声。
不悦。
伴随胸口火焰的跳动时缓时急,闻归鹤能清晰地感知到不悦。
那是一种他抓不住的感情,不知不觉,只要一靠近苏时悦,他的身体便会产生兴奋又不自然的变化。
“去吧。”无数的疑问中,闻归鹤说了句简简单单的话,“替我向国公问好。”
在送走苏时悦后,转头看向白羽:“召新的王使来,我有话要问。”
整个腊月,寒梅怒放。
时光飞逝,很快,永定九年末,年三十。
天寒地冻,大雪之下,天地银装素裹。
一只雪白的乌鸦落在高翘屋檐上,俯视云州主城的安和庙。
苏时悦原以为,妖邪压境,城中百姓会慌乱,甚至可能没心思过节。谁知步入院外,穿梭大街小巷,她能看见张贴挂帘的人家,玩拨浪鼓的小孩。
尽管城中下达不许放炮的戒严令,各个角落皆有兵士把守,市井人家仍然井然有序,生动和乐。
神庙钟声悠悠,香雾袅袅,围拢前来参加驱邪仪式的百姓。
虞境提倡神权君授,寺庙的形式,仍与苏时悦记忆中大差不差。祭司供奉着圣君塑像,念念有词,仿佛真的联通天地。
她在安和庙中,见到了莫言阙。
女修换了套常服,长袖飘飘,立在神像前,头顶天空粉嫩如芍药。
女修身旁,前些日子见过的女郎长身玉立,眉眼含笑。
见到苏时悦,扬手,朝她打了个招呼。
苏时悦:“!!!”
“国、国、国……”她话都说不利索,楚令彰执手放在唇边,“嘘”一声,方才闭嘴。
“莫要闹出动静。”楚令彰容貌清丽,看不出年岁,脸上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沉静。
“苏姑娘,久仰大名。”
“久,久仰?”苏时悦双眼都快冒星星,握着莫言阙随手递来的线香,连话也说不出。
就,就这么见面了?
历史上那位传奇的皇帝,《虞昭令》中万众敬仰的主角,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的妈妈呀……苏时悦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前些日子,盈盈因一时冲动,对你与风陵谷的闻公子刀剑相向,非我本意,还请见谅。”楚令彰道。
盈盈是莫言阙的小字。
楚令彰唤得亲密,莫言阙如同小鹌鹑般待在一旁,微微红了脸。
苏时悦:“我倒是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但鹤公子确实受了惊吓,若有可能,我希望莫领兵去向他道歉。”提到友人的事,她立刻恢复正经。
楚令彰与莫言阙对视一眼,眸中笑意不减:“自然,盈盈,挑个时间登门拜会,向闻公子请罪。”
莫言阙颔首答应。
铛,一声铜锣响,庙宇完成祭祀。
很快,祭司公布神谕:“圣君在上,神权君授。纵使妖兽围城,边境告急,依然有神兵天降,解围困之苦。”
祭祀的声音仿佛有利的强心剂,点燃沉闷的气氛,萦绕在人群中的紧迫与不安须臾消失无踪。
楚令彰也跟着合掌,饶有兴致地跟着拜了拜。
苏时悦敛下眸光,不动声色笑了笑。
圣君才不会真的降下神谕,祭司一番措辞,十有八九是编的,至于是谁告诉他的……
倘若是太安司授意,那么云州攻防战后,这片疆域说不定也会彻底并入护国公的领土,而非再由圣君全权掌握。
这也是楚令彰出现在主城内的原因吧。
未来的君主已经等不及,为她宏伟的蓝图布下一颗棋子。
那么问题来了,伟大的主角,为何纡尊降贵来找她?
绝对不是想要见一面那么简单。
苏时悦:“敢问,国公寻我。”
楚令彰扬眉浅笑,也不故弄玄虚,抬手往上点。一道结界落下,罩住三人身影,莫言阙退到一旁,只剩楚令彰的声音缓缓道。
“自从盈盈与我说了你的事,我便一直期待想与你见面。”
对哦……苏时悦有些迟缓地反应过来。
因为素月珠串,她与陆辞岁是亲缘关系,从一开始,莫言阙就认出她穿越而来的身份。
楚令彰一定也知道。
她是想知道什么,还是想确认什么?苏时悦倒不介意将自己知道的原剧情告诉她,但她所知有限,要想让她做楚令彰的军师,还是有些难度。
“国公是想知道什么?”打定主意,她主动开口,以示诚意。
楚令彰笑笑,摊开手掌。
“苏姑娘可认得它?”
她的手中,静静躺着一枚赤金色的小印,鸽子蛋大小的血色宝石,熠熠生辉。
耀星印。
第50章 第50章他想吻她。
“听说,苏姑娘也在找它?”
楚令彰虚握方印,展示给苏时悦看:“不如我成人之美,就当交个朋友,送给你把玩。”
她说得诚恳,让人无法起疑心。
苏时悦到底与闻归鹤待久了,已没有最初的天真与单纯。楚令彰看着亲切,但一个运筹帷幄的上位者诚恳的面容下,能有几分真实?
苏时悦看向恭顺侍立在旁,低眉顺眼的莫言阙,在心中摇摇头。
她不敢赌,亦或是,她根本没想赌。
她没有立刻答复,转而认认真真检查法印,片刻后,苏时悦收拢灵力:“这是假的。”
“我近距离接触过两枚仿印,其中都有一股相似的能量波动,我想,应该是由真印孕育而生之物。”她仔细回忆,在心底将两次的情形整齐罗列,“但这方印没有,国公……”
她犹豫着,思索是该指出楚令彰寻了假货,还是干脆主动询问她是否在骗她。
楚令彰已经笑起来:“不愧是苏姑娘。”
“诚然,此物是枚赝品。”她表明态度。
“那一场乱斗后,我让盈盈收集了爆炸残余的灵力碎屑,捏出了一方小印。你猜得不错,我漏了最重要的一环,但同时,我也用仿品,与正品建立了联系。”
楚令彰拉过苏时悦的手,将小印放在她手心。灵力铺开,熟悉的感觉漫上,包裹住苏时悦。
接着,如楚令彰所言,
那份近似于耀星印的灵力中,存在巨大的空洞,她心口沉闷难受。
苏时悦捧着小印,兀自发呆。一双手覆上,带有几分柔软,几分神性,楚令彰握住少女双手,眉眼低垂,笑意像要融进晚风里。
“苏姑娘,想回家吗?”她问道。
楚令彰对苏时悦,并不算完全了解。
苏时悦身边有个麻烦,亲手为她织了层密不透风的屏障,让她的暗探无法渗透。
但苏时悦实在是太好懂了,一个水灵灵的,单纯而不知世故的小丫头,楚令彰隔空看一眼,就能猜出她是哪一类的人。
之后,只要对症下药,就能与她交换利益,得到彼此想要的东西。
对暗探严防死守,围追堵截的那一位,应当想不到如此简单快捷的方法。
相比安和庙热闹非凡,风陵谷的别院安静异常,显得死气沉沉。
新来的王使站在四面漆黑的空屋中,伸手不见五指,开口时,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说错,去陪他前任那位倒霉蛋。
“公子,殿下并不知道当初使者做了何事,惹得殿下如此生气。但请相信,我们绝无背弃盟约之心。”
王使谨慎地试探,希望能从言语交锋中探知到前一位身死的原因。
临行前,安王再三强调,让他务必寻到玄玉翻脸的原因,找出那片逆鳞。
“与他接触那么久,真是难得看他失态。找到使者身死的原因,或许就是操控他的绝佳时机。”想到能让玄玉唯命是从,他的主人眼中恶狼般的光芒挡都挡不住。
所以,原因究竟是什么?
王使被施加幻术,根本看不见周围的场景。只能隐约推断出对方的伤势仍未痊愈,只说了几句话,便隐去声量,低低咳嗽。
闻归鹤的声音低缓柔和,每次开口,都像是直白看穿对方心头所想。
“这段时日,殿下与从大荒来的修士相谈甚欢,是么?”
“怎会。”王使辩解,“是殿下得知公子被弓箭所伤,想为公子报仇,才特地虚与委蛇。”
闻归鹤懒得与他废话:“知道耀星印不是想象中无与伦比,可以改朝换代的神器,才重新来求我?”
王使面上表情一僵,险些没撑住。
来云州城前,安王在封地会见了一名雪一般的女郎,妄图以另一种方式取得耀星印。
安王年岁不大,是圣君唯一的孩子。说来也怪,圣君在位时,永远只会有一个孩子,只有继位者在他之前故去,才会再度养育。整个虞境,没人说得清圣君的年岁,作为他的储君,更是日日夜夜被死于君父之前的恐惧包围。
他听说耀星印是神器,具有开天辟地的力量,才会不顾一切地祈求盟友为他取得。原本,安王与玄玉各取所需,尚能维持平等,安王开口之后,地位便不自觉地低了玄玉一等。
他无法忍受屈居人下的耻辱,因此干脆在得到消息后,与大荒纪真阁私下取得联系,希望能摆脱玄玉的牵制。可得到的结果,却让人尤为不满。
可玄玉是怎么知道的?王使有些发愣,他仔细回忆得知消息的各类途径,骤然间,冷汗沁出后背。
“说说吧。”少年语调慵懒,似是调整了个放松的姿势,长指点在额上,没精打采地捏了捏鼻梁,“他给了你们什么许诺,又问你们要什么?”
王使脸色惨白,满头冷汗。他像是再无抵抗的想法,垂头丧气回答:“纪真阁的主人想与殿下做交易,用耀星印换公子的人头。可那方法印我等看过,并非似传说中那般强大。”
耀星印的本体甚是不起眼,远没有仿印声势浩大,一眼看去,根本不值得多方势力争斗。
“殿下与公子早先有约,故而……”
“我替你说吧。”闻归鹤语气淡淡,平添几分不怒自威,“安王未曾想过,护国公、乃至圣君费尽心机搜寻之物,竟然是这么一个小玩意儿。”
王使欲言又止,终是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公子说的没错,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当初前任王使未经许可,擅自冒犯公子。为表歉意,殿下愿将耀星印拱手相让。”
“哦?”
王使看不见的位置,闻归鹤抿唇,几不可查地扯起嘴角。
安王行事前,似乎从不做思考。耀星印从不是什么足以毁天灭地的宝藏,却是圣君最珍视最看重之物,只要夺得他,献给圣君,便代表对圣君的无限忠诚。
也即是,赢得了前往天都赫京,一个充满美好与繁华的都城的通行权。
不过,生于天都,死于天都的继承人,应当没有类似的烦恼。
闻归鹤心底发笑,表面却不动声色:“这便是殿下的诚意,我甚是感念。”
鱼儿上钩,台阶筑成,接下去的事都将无比顺利。他会重返天都,会见圣君,亲眼看见他构建的宏伟法阵,然后——
少年的思路断裂,笑容凝滞,不着痕迹地蹙起眉。
他无法继续推进下去,他无法避免地想,然后该如何面对苏时悦?
他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持表面的波澜不惊么……
玄玉很久没开口,唬得王使两股战战,却还要强装镇定:“公子觉得如何?”
闻归鹤:“……”
“除却纪真阁,可还有别的势力找过你们?”
“不曾有……”
“……”
她到底是从何而来,又缘何得到太安司的关注?
少年指腹摩挲榻边扶手,竭力重新找回自我。
等到得到耀星印,即将启程时,他该如何与苏时悦解释?
闻归鹤身子半靠,一颗心渐渐下沉,竟想不出十全十美之法。
他低低咳嗽,转头向白羽道:“请王使去歇息,待我拟好回信,再带去给安王。说不定,我能想到一个有趣的提案。”
“公子!”
可怜的王使眼前先是一黑,又是一亮,还没想明白玄玉话里的深意,已被转移到别院之外,由白羽引导,前往另一处私宅歇息。
“你们公子,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王使试着向风陵谷其余人打听,果不其然被狠狠瞪了一眼。
一辆马车与他擦肩而过,车上风铃作响,吸引行人关注。王使扭头,正看见马车上印有太安司的标志,停在院门口。
上面下来哪些人,说了哪些话,他已来不及分辨,直接被强行拉走。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逐一思考玄玉话语间流淌是痕迹,比往日稍微明朗的情绪。
玄玉一向神秘,父母应当早已不在人世。若是太安司为玄玉寻到亲人,不该是这副场面。
“……”
莫非,是有心上人了?
王使被自己的猜测吓一跳,心情跌宕起伏,另一边,闻归鹤却没他的好心情。
苏时悦是被抱回来的。
少女双颊酢红,脸上挂满笑意。她勾着莫言阙的脖子,双脚一蹬从车上跳下,落进女修怀里,雪粉团子似的面颊蹭着她,怎么也黏糊不够。
“可没人灌她酒。”莫言阙搂着苏时悦,迎上白羽“你完了你要被公子追杀到天涯海角”的眼神。
“是她嚷嚷着‘难得遇到偶像,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我已满十八给我一口吧’,才分给她,谁知道竟然会一杯倒。”
若是楚令彰知道苏时悦酒量差成这样,为了从她口中抠出更多信息,必不会放任她跑到酒桌前。
前脚,她还在与陆辞岁通过传音玉佩通话,后脚,就听见国公哭笑不得的呼唤声。
得,这下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把人送回去。
莫言阙
:“你们谁来接走她?我还有事要做。”
话音未落,一双苍白大手探出,重新揽过少女。闻归鹤没有抱起她,指尖在苏时悦肩头轻轻一点,术法展开,少女立刻浮于半空,轻盈地随他进屋。速度之快,莫言阙甚至来不及与他交代一句。
女修站在门外,好半天扯出一个气笑。怎地,躲得这么快。她太安司是洪水猛兽,会吃了小后辈不成?
闻归鹤确实提防太安司,往日有条不紊行事的他,一但涉及苏时悦,便像是初出茅庐的
他怕自己气力不济,抱不动苏时悦,干脆用了术法。直到搂着她倚在榻上,才稍稍松了口气。
会见王使时,他的语速很慢,并非刻意为之。他伤势未愈,又不想主动幻化出妖相,只得隐去大部分咳嗽的动静,半靠着与对方谈笑。
楚令彰见苏时悦,想问什么?少年不自觉蹙眉,心思已完全飘到她身上。
正想着,肩上忽然一沉。苏时悦搭上他的肩头,亮着双漂亮的星眸,就这么看着他。
时值深冬,少女身上萦绕好闻的梅花香,被庙宇线香、酒家碳火一熏,暖意融融:“国公关心你,问了好多好多,有关你的事!”
闻归鹤眸色一暗:“她问了你哪些?”
苏时悦弯起眉眼,粲然一笑:“你猜猜看?”
接着,他看见苏时悦挺起胸膛,带着三分醉意往他怀里蹭。
“别管她问什么,我一句,一句话都没有说!”伴着闻归鹤心中涌上的喜悦,他看见她邀功似的抬起脸,眼睛亮亮的,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可闻归鹤不想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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