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脑反派又在藏马甲》 1、第 1 章 永定九年,九月十五,气候宜人。日薄西山时,苏时悦来到黑崖林。 秋山如妆,天空粉金,夕阳光洋洋撒落,照在身上,暖意融融。 若不是知道这片森林妖邪藏身,并且会在三年后化作一片火海,苏时悦真想倒在地上蒙头睡一觉。 苏时悦整理身上锦衣,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恢复冷静。 距离她穿进《虞昭令》这本书,已有五日。 《虞昭令》是以千年前的虞朝为背景,王朝为骨,仙侠为皮奇幻小说。讲的是主角花费十数年时间积蓄实力,推翻暴君,并在末日之战中力挽狂澜的传奇故事。 作为此文的忠实粉丝,苏时悦从未想过,她会在在一个普通的夜晚,捧起实体书,美美十三刷完毕,闭眼,睁眼,出现在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 更要命的,还是身穿。 没有系统,没有天降剧本。她身着短褐,手中提了个钱袋子,突兀出现在空旷郊外。身上一切与现代有关的物品,都消失无踪。 唯一留下的,只有一直贴身佩戴的黑金珠串。在她摔倒受伤,珠串会泛起微弱光芒,好似结下契约,又会在须臾消失无踪。 眼下正处虞朝末代帝王当政时期,世道艰险,距离书中魔神降世的末日,只差整整三年。 苏时悦却来不及想什么末日不末日的。她如今一无缚鸡之力,二无身份名册,流浪在外,朝不保夕,就算不遭遇人祸,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妖邪的美餐。 她拼了命想在当下活下去,却苦于没有任何助力。干脆孤注一掷,向书中有头有脸的正派人物求救。 联系身处的时间、地点,苏时悦很快想到一个人。 闻归鹤。 书中寥寥几笔,白纸黑字写下的,清绝温润的男配。 原著记载,闻归鹤年少失怙,自幼体弱多病,却能以符入道,且在道法上出神入化,实力强劲。 他性情宽和,即使是陌生人,也能以礼相待。 最重要的是,设定集中清楚记载,永定九年秋,九月十五,他会以除魔之名,经过与苏时悦穿越地点极近的黑崖林。苏时悦一番查证,还真被她打听到他的踪迹,确认书中内容非虚。 第五日,苏时悦冒着被妖魔袭击的危险,来到林中寻人。她寸土寸地搜过去,终于在面朝悬崖的溪河边看见一座幽暗狭小的山洞。 洞口黝黑,只容几人同时进入。阴影锋利如刀,割出鲜明的昏晓交界线,似要斩下擅入者头颅。 苏时悦攥紧五指,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缓缓朝洞口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她的后颈处一凉。似有道视线从远处扫来,凝为实体,不轻不重在她的脖颈处点了一下。 远处有人。 苏时悦反应极快,倏地转头。 “我知道公子发现我了。” “公子勿忧,我是特地来寻您的。或许您已不记得,但我们曾经见过。” “我有个交易想与公子商量,故而不请自来。” “……” 没有回应。 唯有水珠从缝隙落在石板,“滴答、滴答”,声音回荡在洞内,清晰可闻。 苏时悦正茫然,身后忽然传来皮毛摩擦枯草的沙沙声,回首,三只毛发浓密的黑色妖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步之遥。 黑妖咧着嘴,喷吐污浊的臭气,从前、左、右方向围拢,眼看就要把视线转到她身上。 苏时悦被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惊叫出声。她绷紧后背,仓惶地四下扫视,没发现离开的路径,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一头扎进洞内。 洞内空无一人,赤金色的符纸落雪般铺在地上,纸面用朱笔泼上丹书,构建宏大法阵,尽显玄妙浩瀚。 百余张符纸交叠绘制而成,花团锦簇,好似灿灿金阳的符阵。符纸上字迹未干,昭示绘阵之人方离去不久。 苏时悦却没心情惊叹法阵玄妙,她的后背紧贴石壁,胆战心惊往外张望,祈祷黑妖能够无视她离开。 可惜事与愿违,黑妖像是闻到新鲜人肉味,发出兴奋的低吼,步步紧逼,眼看要摸索到洞前。苏时悦早已出不去,牙关紧咬,深呼吸,急切地搜寻能够脱困的道具。 倏地,苏时悦望着铺开的符阵,双眸一亮,想到文中有关闻归鹤的一段描述。 符修的力量来源于符文、绘制材料和施术者的灵力,符文组合与灵力灵活运用,能产生不同效果。故事中,闻归鹤正是凭借此术四两拨千斤,在衰弱时亦维持强大的实力。 设定集提过,他的符阵既成,只需以血为引,凡人亦能催动。 ——这是闻归鹤独有的慷慨。 阵法乍一看像个杀阵,她要是能驱动,说不定能够顺利逃生。想到这儿,苏时悦果断拔下头顶发簪,对准手心。 为防止意外情况,苏时悦特地给簪尖开刃。她掌下发力,刺破肌肤,正准备一划到底。 少女视线所不及之处,手腕泛起微弱的微光。腕上的黑金珠串似是感知到主人受难,莫名亮了一瞬。 荧光无声起伏,迅速被另一道刺目的金黄压过。赶在苏时悦滴血至其上前,法阵猛地发动。 雷声滚滚而来,苏时悦身侧暴起光亮,刺激得她眯起双目。一抹凌厉金芒破纸而出,如蛟龙出海,势如破竹。符纸无风自振,发出“嗡嗡”鸣动,灵光如云出岫,从头到尾,顷刻间把妖物捆了个结实。 黑妖不甘心被俘虏,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 很快,它们连嘴巴也被套上,再发不出一丝动静。 “噗噗”几声,妖物朝旁倒去,为站在洞外之人让出一条路。 苏时悦回首,一名颀长瘦削,病容缱绻的少年映入眼帘。 少年面色苍白,眉眼狭长,唇色丹晖。 衣着整洁,一丝不苟,乌发由根白玉簪束起。右眼尾处点着颗旖旎的朱砂痣,融化他眉宇间缠绕不去的忧色。周身金丝翻飞,旋绕他的空气恍若熠熠生辉,炫美夺目,反射金泽。 病弱,符修,红痣。 所有的细节,全部对得上。 ——闻! ——归! ——鹤! 遥遥一眼,似初见,又像是久别重逢。 苏时悦竟无半点的陌生与青涩。满脑子都是,他果然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她终于找到抱大腿的救命稻草了! 她开口,试图博得好印象:“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 刚准备道谢,身边再度掀起风浪。符纸腾空,相互交缠,凝成条结实的绳索,夺走她手中发簪、束缚住她的四肢,又圈住她的腰身,将她带至半空。 动作行云流水,却冷漠至极,无法称之为“友善”。 因为她擅动阵法,生气了? 难不成,闻归鹤现在还没有到愿意共享符阵的地步…… 苏时悦连忙道歉: “先前我不知公子即将折返,为求生路擅动法阵,还请见谅。” 少年眸色沉沉,连眉梢都不曾动。咳嗽压抑而克制,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态。符纸卷起苏时悦的手腕,拎至半空。找准关节,微微施力,逼得她松手,露出掌心血点。 “承蒙关心,这个是……我不小心弄得。”苏时悦心虚地移开眼神,“公子放心,没有溅到您的符纸上。” 她的表现如何?他是喜欢还是讨厌?有没有吸引到他? 她又期待又忐忑,心跳声震如擂鼓。 响在闻归鹤耳边,只觉吵闹。 闻归鹤眯起眼,抿唇,抑制住想将她分成数块的杀意,上下打量她。 要是苏时悦在此刻绕到闻归鹤身后,便能轻易发现,少年手心正血流不止。 他与苏时悦伤在同样的地方,可少女肌肤上不过一点血印,他的手掌却像被利斧劈开一般,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模糊血肉中,经脉如鼓点般跳动,直叫人毛骨悚然。 闻归鹤望着苏时悦,漆黑又深邃的瞳孔中,飘过波澜不惊的厌恶。 他可算找到她了。 五日前,他不光丢了财物,身上还莫名其妙多出数道伤口。在连他都没注意到的时间,他被人暗算,承担对方的伤情。 他花了些时间锁定目标,在城镇中注意到苏时悦。见她在刻意寻找他,他顺水推舟,向她证实自己的所在。自苏时悦入林,他便注意到她,猜测她可能就是他寻找的对象。他利用黑妖试探,不曾想结果尤为严重。 此刻,闻归鹤终于得以确认与苏时悦之间的联系。他不止与她绑在一起,连接二人的咒术还恶毒至极,甚至恶作剧一般,将她的一些伤势百十倍加诸在他身上。 被迫承担他人生死,简直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乍一看,不过是普通凡人,没有修为,身上更无被下咒的痕迹。 会和她手腕上的珠串有关吗? 他与她距离太远,无法精确地检查。他试过操纵符纸直接去夺,可符纸上距离珠串三寸外,便像忽然遭到雷击,瑟缩着蜷成团,再不敢近前。 闻归鹤只得容忍苏时悦近身:“过来。” 他手一动,不客气地把苏时悦扯至近前,预备仔细盘查。却在触及苏时悦的双眸时,微微一怔。 少女长发乌黑,下巴尖尖,带着夏荷初绽的清甜。她的脸很小,衬得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明亮的猫眼石。鼻尖挺翘,像玛瑙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她仿佛对发生一切一无所知,不见半分恐惧,甚至仰起脸,笑盈盈的,朝他露出口雪白的银牙。 “好咧。” 苏时悦知道他在生气,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称道。但在确定身份时,先前默念百遍的念头直截涌入脑海。 不能害怕,不能露怯。 不能让闻归鹤觉得,自己是个外强中干的烂橘子。 正所谓烈男怕缠女。 进入密林前,她便下定决心。若是遇见闻归鹤,在他拉远距离、甩开她前,她要穷极一切手段,不顾一切地抓住他、逮着他。 争取谈判的最大机会。 凉风瑟瑟,直扑面颊,牵动衣摆猎猎作响。五色毫光,照耀山河大地。苏时悦清脆地应了一声,伸手向他。 闻归鹤像是被她的笑容烫了一瞬,后退半步,扯手外拉,试图与苏时悦错开。却似是因事情发展太过出乎意料,动作慢了半拍。 苏时悦原本想抓他的手,经过他这么一扯,直接变了方向。 她惊愕一瞬,而后目光再度坚定。 强大的拉力中,她顺势鼓劲,直直地朝他伸手。 一声清亮鹤鸣,黑妖被分作数段。 少女扭腰回身,没骨头似地滑过来。在迅速往前围拢的符纸间奋力伸手。 张开双臂,扑了上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日光明媚,泛紫山林中,苏时悦紧紧搂住闻归鹤。 “这位公子,请听我一言。”她直视着他,八爪鱼般挂在他身上,发颤的尾音暴露她的紧张,“我、我,我就说一句话。” 苏时悦也知道此举于理不合,奈何事关生死,她双腿发软,上半身僵硬得像块铁片,根本掌握不住分寸。只得破罐子破摔,搂着他不放。 “只要公子给我时间,听完接下去的话,我立刻松手。” 闻归鹤垂眸睨着她。 少年身上有股好闻的兰草香,像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山花束。 他像是未料到她会直接扑上,整个人连着往后退了三步。空洞的双眸染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他抬掌至半空,只差咫尺便能捏碎她的脖颈。 苏时悦看在眼里,心猛地一紧,下意识抱得更紧,脑袋一低,把自己深深埋进臂弯之间,鼻尖蹭到疑似衣襟的布料。 别、别怕,根据设定,闻归鹤外冷内热,应该、应该不会滥杀无辜。 她怕得牙关打颤,只能反复用原书剧情催眠自己,强撑着不松手。 没过多久,少年撤去铺天盖地的符绳,换了只干净的手,五指隔衣搭上她的背部。 不轻不重,往下一按。 “姑娘寻我何事?”威胁?或是利益交换?他冷笑着,逗弄她一般,指尖在她锦衣布料上挪移。 苏时悦抬头,与他对视。 少女抬头瞬间,闻归鹤眼底的杀意消散无踪,化作深邃湿漉,闲适游弋的优雅。眸光敛去,他甚至朝苏时悦露出一个笑。 他掌心冰冷,冻得苏时悦一哆嗦,她趁此机会试探地浅笑:“我观公子实力超群,但身体抱恙,特来邀请与你同行。” 少年语气一滞:“同行?” 这是什么要求? 苏时悦见他有听进去的迹象,心头一喜。他果然大度宽和,对冒犯之举不加责怪。要不是走投无路,她实在不愿成为他的包袱。 苏时悦心底道歉,嘴上不停:“是啊。” “公子跋涉辛苦,我寻到一队贩卖骑乘商贩,可分一只灵兽予公子充当坐骑,免于无意义的劳累。同时,我也希望公子能与我等同行,保商队免于灾祸。” 她的眼中满是期待。 “是么?”闻归鹤不动声色与她拉开距离,“闻某一路行来,不曾对姑娘留有印象,还请见谅。至于交易,闻某并非贪图安逸之人,不甚在意姑娘的提案,只不过……” 他故意言之未尽,吸引苏时悦的兴趣。 苏时悦:“只不过什么?” “我对姑娘腕上首饰,有些兴趣,不知姑娘可愿取下,与我一观?”见她上钩,少年维持彬彬有礼的态度,脸上挂着淡淡微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苏时悦犹豫片刻,松开他,站定,撩起袖子伸出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就这么看,如何?” 她大大方方地展示。 少女手腕纤细,一看便知从未做过重活。玄色珠串由红绳牵引,轻盈垂挂,由太溪珍珠所制,圆润透亮,衬得肌肤洁净无瑕。 闻归鹤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在暗处掐出数个手诀,尽数扔到她身上。 无用。 承伤咒术的根源,的确是那条手串。可她不主动取下,他便无法把它夺过来。 他施加的那些术法,都以各式各样的形式回馈到他身上。 闻归鹤的态度温和如旧,将期待与杀心遮掩得严严实实。 “姑娘若将此物赠与我,作为交换,我愿意护姑娘周全。”此地危机四伏,他笃定她会交出来。 苏时悦却摇了摇头:“很抱歉,这是我家人送我的东西,是我很重要的宝物。我不能取下它,更不能送给你。” “除了手串,我有更好的东西给公子。我知道你要前往越州城,特地为您准备便捷方案,若是信赖我,您在越州城的行动会轻松许多。”她见闻归鹤似有不悦,忙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闻归鹤盘算落空,有些意外。他表面不显,含笑摇头,打断她的话语:“姑娘不愿交易?” “不……不愿意。” “那么,让我来看看,姑娘还准备了哪些筹码。”少年笑弯眼眸。 说是如此,话音落下时,他却抬指一点,虚虚落在苏时悦面前。四散各处的符纸翻腾而起,宛如场飞扬的九月雪。雪片聚于半空,汇作扁舟,横立洞口。 苏时悦被气浪卷起,身不由己地朝着扁舟飞去,稳稳落入舟中。 “等等!不是说,要看我的筹码吗?”她趴在符舟上,手忙脚乱维持平衡。挣扎着扬起下颚,想观察闻归鹤此刻的神情。 “若是赶我走,又当如何判断我所言是真是假?” 苏时悦话语连珠:“公子不想知道越州此时的势力结构吗?据我所知,主城今日发生了很有趣的惊变。” “倒是有些兴趣,不过,姑娘孤身一人,一无修为,二无法器,如何与商队交涉,取到坐骑,更令我感兴趣。” 闻归鹤对她的连声呼喊置若罔闻,少年朝她低头,俯身,将银簪插回苏时悦发间:“待我确认姑娘所言非虚,再来与您谈论交易。” 说完并起双指,点向她的眉心。 “林中精怪出没,妖邪害人,绝非久留之地,姑娘还是请回吧。”声音如山溪奔涌,悦耳动听。 闻归鹤没有多少耐心陪她玩闹,只想尽快达成目的。她的环境太过安逸,以至于还有私藏珍宝的妄念。得遭受些危险,才能下定割爱的决心。 闻归鹤剑指往旁一摆,纸作小舟倏地往洞外飞去。 “等等,公子,我还没说完,别赶我走啊……”苏时悦猝不及防,不甘心地撑在船舷上,还在竭力争取。 符舟未曾停下分毫,直截将少女送出洞穴。 紫色高天,长空万里,金云悠悠,再看不见少年身影。 怎、怎会如此! 苏时悦咬紧牙关,深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 她眼下,究竟是算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失败了吧,怎么想,闻归鹤的话,都像是一种客套的敷衍之辞。 也就是说,抱闻归鹤大腿,暂时保证存活的计划失败了? 苏时悦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连忙咬咬嘴唇,快速镇定。 不慌,不慌,要是连自己都不知所措,还有谁能够救她? 不就是出师不利,一号方案告吹,她还有别的招。 况且,万一他说得是真的呢?他想看她的态度,她自然要拿出来。 符舟载着她原路返回,远离黑崖林,在林外直道停下。 树荫下,有许多凡人歇脚停留,看见一人从天而降,纷纷起身避让。 扁舟落地,立时解体,符纸翻飞着消失无踪。看清来人,一个小眼大嘴的褐袍圆领商人起身,热络地迎上去。 “容大小姐,您回来了。”商人脸上带着巴结的笑,“您孤身一人涉险,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苏时悦起身,回首,脸不红,心不跳:“是啊,多谢你们在林外等我,辛苦各位了。” “接下来,还要麻烦各位陪我跑一趟十里外的墨池。”她收拾好心情,来到行脚与伙夫跟前,“待回到越州城,我会为诸君请赏。” “多谢大小姐。” “谢过容姑娘。” 感恩之声不绝于耳,苏时悦一一应下,回到李硕为自己备下华厢中。 厢内设精美,摆设考究,苏时悦却无心欣赏。甫一入内,当即回身,探手,扯下帘栊,遮住外人视线。 来到梨花书案边,她小心翼翼拉开抽屉,确认早先放置的发丝未被挪动,松了口气。 她取出早些时候凭记忆画下的越州地图。 抬腕,于西南角的黑水池上画圈。 墨池,真正的容大小姐落难之所。 成功伪装成容家大小姐,是一日前的事。 苏时悦对闻归鹤寄予厚望,也明白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她得做好被闻归鹤拒绝,采用第二计划的准备。 《虞昭令》中,她所能在这块区域接触到的角色,除去闻归鹤,还有一个人。 根据书中时间线,几日前越州城修仙世家容氏家主暴毙。讣告尚未传出,子嗣已开始争位。长女容枝桃被人暗算,摔下黑崖岩,下落不明。 苏时悦刚巧在这个节点穿越,白捡一个鸠占鹊巢的好时机。 圆领商人叫李硕,是名没有入道天赋,只能倚仗法宝的术士。他高攀不上争夺资源的仙长,只得组建支商队,做些给富户收集奇珍异兽的生意。 苏时悦花了数日时间观察他,发现他对修仙世家了解不多,且急功近利,好小便宜。于是寻了个合适的时间,施施然来到他面前。 纵使心中再心虚,也厚着脸皮与之交涉。苏时悦谎称自己在秘境寻宝时,遭遇埋伏,导致经脉阻塞,修为尽失,需得回家族调养。她拜托李硕送她回宗。 少女肌肤白皙,对待商人不讲俗礼,已让人对她出自养尊处优的权贵之家信了三分。再加上前往越州城不过几日,如果是冒牌货,卖进窑子里也能回本,成功让李硕半信半疑地接纳她。 苏时悦想摆脱困境,要么当闻归鹤的小尾巴,在到达越州城前安全离队,要么找到容枝桃,假戏真做。 事到如今,只能双管齐下。 粉色天空逐渐加深,变作酒红,深紫,入夜。华车内,琉璃灯光明亮,苏时悦奋笔疾书,细细规划未来行程。 待到搁笔,已是夜近子时。车外银盘高悬,车内灯光绒绒。 少女困倦涌上,头一点,一点,控制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摸索着抬起手,熟练地取下发间银簪,一转,刺入创口。 性命攸关时期,睡什么睡。为了维持人设,她不方便头悬梁、锥刺股,小刀划手心总是可以的。 疼痛驱走睡意,苏时悦一个激灵,取过下一沓竹纸。 静谧深夜,似有清风吹动窗棂,翻起一阵刷拉拉的响。动静越来越大,引得苏时悦拨开挂帘,朝外张望。 一只白色的鸟儿挤在车厢窗沿处,不停撞击木栏。 “鸽子?还是……”苏时悦努力辨认。 白鸟颈毛膨胀,尾羽倒立,见苏时悦投来视线,撞得愈发起劲。 “怎么,怎么了?外面有红隼吗?”苏时悦没被鸟类主动求救过,对此颇感意外,主动开了窗。 “嗖”一下,白鸟从她臂弯下钻过。它的眼中闪过道金芒,进车,转悠一圈,瞄准发簪,一口叼起,拍着翅膀往外飞。 苏时悦双目瞪得老圆,震惊。 待反应过来,“哎”了一声,急忙合身扑上。 “等等,回来!” 又不是乌鸦,抢什么发光首饰?她花一两银子买的! “砰”一下,苏时悦额头磕上窗棂。她顾不上疼,撑身,极力往车厢外探。 白鸟爪子抓着发簪,振翅飞出车厢。却在半空中倏地一晃,像是忽然遭遇袭击,鸟爪一松,簪子打着旋儿落下。 苏时悦正欲翻窗去捡,忽地停下动作,目光看向远处。 月华普照,枝影横斜,如藻荇交错。两根冷白玉指探出,捻住坠落的银簪。 清落少年倚树而立,身形单薄,由银晖裁剪,勾勒出一张寂寥的浅影。 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认出闻归鹤,苏时悦微微一怔。她手撑窗沿,眯眼眺望,确定是本尊。 他是来继续与她的交易,还是只是对她感兴趣,像当初黑崖林那般随性路过,立刻便走? 她该不该像早上那般,热情地打招呼? 苏时悦心中发怵,闻归鹤已收起簪子。少年目光探向苏时悦,见她久久没有出声喊他,眼中轻蔑一闪而过,眸色很快恢复淡然。他将发簪藏入右手掌心,预备离开。 “公子留步。”忽地,车厢内传来动静。 闻归鹤弯弯唇角,止步,回头时,已掩去得逞的笑容。 温暖的烛光金墨般在空中泼开,少女重新开窗,双颊激动得微微发白。 “好巧,又见面了。是您捡到了我的头饰吗?” “秋夜寒蛩静默,小心冷气入体,进车喝杯热茶如何?” 无论如何,他出现了。 是危险,也是机会。 无论如何,先拐了再说。 自穿越以来,她一直是这么闯过来的。 树林沙沙,鸣声上下。 苏时悦站在窗边,扶窗棂,面庞枕在手背上。脸带微笑的同时,身子蓄势待发地紧绷。 闻归鹤抬眸,与她对视片刻。见她不肯出门,不得不朝华厢内的灯光靠近些许。 少年皮肤透着病态白皙,凑近后,苏时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铁锈味。 她心中“咯噔”一下,刚想问他是否受伤,就见闻归鹤薄唇微弯,抬手递出银簪:“姑娘的头面。” 柔和的语调打乱苏时悦的节奏,少女指尖绷紧,低头,“唔”一声,从窗边探出左手捏住簪头:“多谢。” 二手半空持平,闻归鹤没有卸力,反而刻意让动作僵宁在半空。他的眸光掠过少女掌心,刻意一顿,见她手心没有匕首划出的伤口,眼角流露一丝失望。 “我有些话要与公子商量,不知可否再给我个机会,进车厢详谈?”苏时悦没有注意到他神态的变化,像是想到能激发闻归鹤兴趣,留下他的方法,眼中期待光芒闪烁。 闻归鹤摇摇头:“姑娘还是早些关窗,免得其余东西也被偷了。” 他朝她行了一礼,而后转身。 忽然,惊呼声响起。 “等一等!” 苏时悦把窗户开得更大些,双手扶住窗沿,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闻归鹤略带疑惑地转头,少女已“蹭”地离窗,如他所愿般推门而出,急切地向他走来:“公子的手怎么了?” 高空中的一道银白洒落,照出脚下湿色。深褐的土地上,多出颗不引人注目的小斑点,时不时有液滴坠落,砸在地上,浸得颜色越来越深。 铁锈味不是错觉,他受伤了。 苏时悦匆匆小跑到他身边,双手抓住他的臂腕。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闻归鹤的左手像被刀斧劈开,血线蛛网般蔓延,刺目丑陋,散发浓郁的铁腥味。最骇人的,还是一道贯穿伤,刀口齐整平滑,仿佛有人手持匕首,捅穿他的整只手掌。 闻归鹤看眼掌心:“是除妖时留下的伤,许是来的时候崩开,我没发现。” 不外乎因咒术而生的旧伤,还有,用匕首捅穿手背时留下的痕迹。 就在不久前,闻归鹤做了个实验。他想试试那份咒术是否有共通性,比如,若他受到重创,苏时悦是否会跟着遭殃。最好的试验品,便是本人。 在见到她的瞬间,闻归鹤已经得到答案,实验终止,被他转瞬抛到脑后。 哪怕此刻被苏时悦再度提起,他也没必要告诉她原因。 闻归鹤随口解释清楚,苏时悦却没让他将此事轻易揭过。少女以手掩唇,面露惊愕,旋即,语气变得强硬。 “我车厢内有药,随我上车,我来帮你包扎。”她说到做到,立刻转身,拉着他的袖子往回走。 若不是闻归鹤知道她对他有所求,有意想让他上车,还真会把她当成一个见到伤者于心不忍,伸手施救的善女。 可惜,她兴奋得语速过快,夹带颤音,演技如此拙劣,令他对配合她的演戏有些疲惫。闻归鹤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没有挪动脚步。 见他不动,苏时悦回身瞪了他一眼:“公子既然主动来找我,想必就算没有决断,也有事要做,何必遮遮掩掩?” 她只要想到那个伤口,便难受得声音发抖。那是贯穿伤,一直在流血,得有多疼啊…… 苏时悦铁了心要将闻归鹤拐上车,没有半点含蓄,直截了当扯开遮羞布。说话时,眉目鲜活,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制。 “哪怕包扎完就走也无妨,现在,随我上车。” 闻归鹤眼中滑过丝惊愕,动作僵了僵,竟没再反抗。苏时悦一路生拉硬拽,成功将少年扯入自己的领域。 车厢空旷,烛光明亮,案上纸张如雪堆积。苏时悦装模作样整理一轮纸张,敲齐页脚,叠放在桌角,用镇纸压严实。 拉开最里层的柜门,翻出竹筐,取出金疮药与绷布。 少年随她入内,信手掩住厢门。他动作轻柔,干净,伴着冷冽雾气,眉宇温和如旧,好似笼了层柔和的月光。 “我只有最普通的伤药,比不上修士,也能勉强派上用场。”苏时悦搬椅子给他,“坐。” 她见闻归鹤像是没反应过来,双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按,将他压到梨花椅上。 终究是被文明社会宠坏的人,一看见狰狞伤口,还有蹭到掌侧的血丝,便止不住地发抖。 她小心托起闻归鹤的手,撒药粉,垫绷布。绕过少年五指,在不影响他活动的前提下,细致地包好半只手掌。 “你……”苏时悦想问他疼不疼,话到嘴边,又觉距他受伤已有好几个时辰,关心太迟,改口,“忍着点,很快就好。” 闻归鹤一动不动,安静地像一尊白壁玉雕。 整个过程中,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静静垂着眼,只在绷带绕上最后一圈时,眼中掠过一抹奇怪神色。 好容易包扎完成,苏时悦终于能办正事:“公子,您瞧我那桌上……” 在一窗之隔的交谈中,苏时悦想到了也许能留下闻归鹤的东西。 她看了看案台,刚想说话,又被他不轻不重岔开话题。 “劳烦姑娘为我处理,可姑娘对我尚且心存不忍,为何对自己如此狠心,颇爱自伤。” 苏时悦不得不先解释:“没有的事,只是我为防止夜间读书昏昏欲睡,效仿古人悬梁刺股罢了。” 月色浓稠,似要将灯光吞噬殆尽,闻归鹤眸光落在她脸上,倦容含笑:“容大小姐,日后莫要再如此,会有人为你挂心。” 依照虞朝的时间线,会关心她的人,都还没出生呢。苏时悦打上绷带最后一个结,干巴巴笑两声,倏地抬头:“公子喊我什么?” “容枝桃姑娘。”少年笑得温吞,“商队的人皆如此称呼你,我喊错了吗?” 苏时悦迟疑片刻,觉得比起被步步试探,不如坦诚相待:“我不是真正的大小姐。” “伪装身份,是我进入越州城的一环。公子有所不知,越州容家的家主暴毙而亡,眼下越州城层层戒严,想要入内,须得耗费许多时日,要是能寻到容枝桃,无疑能省下不少麻烦。我此前与公子说的越州惊变,正是如此。” 少年没料到她会对他说实话,长睫轻动。 苏时悦低声:“容姑娘虽是大家族的女儿,但个性温柔,很好说话。要是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亦会涌泉相报。一旦与容姑娘同行,不仅能免去照样撞骗的罪责,毫发无损进城,还能在容家拥有一定地位。” “是么……那姑娘接下来,有何计划?” 苏时悦趁热打铁,热情解释:“我已打探清楚,容枝桃身处墨池,正处于危机时刻。我拜托商队首领临时转向,前去救助,大概耗费一日有余。接了容枝桃赶路,刚好能赶在讣告发出前,到达越州城。” “如果公子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不仅能缩短时间,公子在越州城的行动,也会更为顺…利……” 苏时悦梳理脑海中的计划,声音却逐渐放低,逐步失去意识。 乳白色的雾气凝成实体,不知何时充斥华厢。少女脚步虚浮,晃了晃,身子一歪,朝下倒去。 见她终于失去意识,闻归鹤收起温和笑意,神情淡漠。 他对她的计划与想法没有兴趣,眼看苏时悦倒下,像拽动猎物般伸手,欲去揪住苏时悦衣领,把她拖去床上检查。 手腕却忽有大力传来,闻归鹤低头,护腕上,一只手五指收紧,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腕。苏时悦用尽全力探手,赶在意识消失前抓住他,咬死不松手,像是怕他跑了。 闻归鹤眉尾抽了抽,一卷金符飞出,缠住苏时悦的肩膀,意图隔开二人。可苏时悦不知哪来的力气,手指像五块顽石,死死攥紧。 少年苍白的脸上笑意彻底凝固,他持符拉扯两把,发现根本拽不开苏时悦,又不敢弄伤她,不得不先将她送上床榻。 再动手,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指节。 冰凉的手被温暖的指尖染上温度,红润少许。闻归鹤视若无睹,恢复自由后,探出双指,在苏时悦颈肩一按。 无事。 他闭眼,再睁开,清润的瞳孔漫上杀意,无声无息,稍稍加重力道,扼上。 线条流畅的脖颈,忽地多出抹可怖的红印。剧烈疼痛与窒息感袭来,闻归鹤偏折项颈,呼吸一乱,倾吐而出的气息有些颤抖。 “不止是承伤咒,还掺加因果……”他低声喃喃,回望手心,神色复杂。 送走苏时悦后,闻归鹤仔细回忆了和她之间的联系。 连接二人的咒术很奇妙,既没有对苏时悦产生实质性保护,也没有让闻归鹤变成受控的傀儡。只是把苏时悦身上的伤,大部分原封不动地照搬给他。 不似邪术,反倒与师徒、道侣间常见的共感秘术有些相像。 “其他人对她下手,只是原封不动转移,我想伤害她,便是百十倍之多的反噬……” 不止如此,他身上增添的伤势,半分也转移不到苏时悦身上。 “下咒者,当真是花心思。” 闻归鹤回转目光,落在苏时悦特地准备的手稿中,略一迟疑,上前移开镇纸。 映入眼帘的,是一叠横七扭八曲折绕圈的文字。闻归鹤靠着其中几段汉字,辨别出是前往黑崖林的计划。 后续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堆,一口气提了好几个地点与人名。 与计划书一同附上的,还有一封信。 笔风婉约,并无缺横少捺。 【致闻公子:】 【不瞒公子,我乃神机妙算半仙之人,得天地秘法,可知上下五千年气运。自相遇以来,已有半月有余,公子光明磊落,侠义仁厚,锄强扶弱,令我钦佩不已。我虽广识,却无护身之法,倾慕修士日行千里,憧憬跟随学一技之长,四方山河。望公子允我同行,互帮互助。】 【不才小人,再拜敬上。】 言辞真切,颇为诚恳,是苏时悦准备未来在越州城递上的信笺。 闻归鹤又找了找,发现没有给其余人的信。 少年眉眼抽了抽,哑然:“装神弄鬼。” 她通晓古今,为何算不准他想杀她?无非是想通过这个方式,吸引他的注意。 闻归鹤微微侧头,苍白两指拎着单薄信纸抖了抖。揉了揉发痛的手腕,将竹纸整理完毕,轻弹纸面,有条不紊原路放回。 江湖骗子罢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雄鸡报晓,商队的伙夫零散醒来,开始新一日行程准备。闻归鹤合上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凝视少女香甜的睡颜。 催眠的安神香燃得正旺,榻上少女轻轻翻身。她无意识扒拉过锦被,搂在怀里,眉头无意识蹙着,陷入安全感极低的噩梦。 他又一次俯身,探手去摘苏时悦的手串,不出意外被弹开。 闻归鹤眉头微蹙,又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熹光洒落,映着少年面庞泛金,眼底流光婉转,笑意盎然。 她的所思所想,与他何干? 此人行事诡异,但应当不知道因果咒术。并且,她似乎把他当成脾气温凉的正人君子,主动把自己送到他面前。 如此正好。 他会顺从她的心意,瓦解她的抵触,博得她的信任,她再次提出同行要求时,他就能先取得手串,然后。 让她把施加在他身上的麻烦与痛苦。 百倍偿还。【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九月十六日,晴,丹桂飘香。 苏时悦恢复知觉时,眼皮重得厉害。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是被闻归鹤迷晕的。 在失去意识,一头栽倒时,苏时悦心中就清晰得跟明镜似的。 话多事烦的求助者遭到厌烦,完全在情理之中,哪怕她拼着最后一点意识,在昏迷前抓住他,闻归鹤想要挣脱,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无妨,得之她幸失之她命。 她拿不下闻归鹤,换成容枝桃就好,后续,再努力活下去。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与遮帘,照上少女长睫。苏时悦奋力挣扎,与裹挟双目的坚冰作斗争。开门声响起时,迷离的双目终于撑出一条缝。 苏时悦牙齿嵌入嘴唇,迫使自己恢复清醒。撑起身,转脸向门口,忽而讶异出声。 “公子?” 闻归鹤没有走。 少年身姿颀长,如残梅病鹤,萧萧肃肃,又似春山负雪,令人移不开目光。 见她苏醒,闻归鹤转身,看似关切地问了一句:“姑娘醒了?昨日忽然昏迷,实在叫人担心。” “早餐已经备下,洗漱完毕,趁热吃了如何?” 苏时悦扭头,桌案上摆放竹篮,由布帛盖着保温,丝丝缕缕飘出诱人香气,当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低头,手心处,被她又划又戳撕出的伤口尽数愈合,连红印都不曾留下。 苏时悦握着被角,茫然地眨眨眼,心中对闻归鹤的举动充满疑惑与不解。种种疑问如乱麻般在她心头缠绕,让她在警惕中生出一丝期待。 恰在此时,车厢外传来脚步声。 苏时悦顿时恢复警觉,她翻身而起:“有人过来了,公子先躲一躲。” 闻归鹤薄唇微抿,长眉轻蹙,不经意地轻咳几声,暴露自己的存在。这下,就算苏时悦把他藏进床底,也无法掩饰车厢里进了男人的事。伴随厢门缓缓移开,少年嘴角上扬,看热闹般站在原地,准备欣赏苏时悦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乱局。 要是她手足无措,无法应对局面,他仍能立刻得到她的手串。 闻归鹤思索间,蓦地,一只手凭空探出,勾住少年纤细腰肢。指尖热流隔着布料沁入,电光火石般蔓延,闻归鹤身形微僵,脸色凝固。惊愕回首,鬓间发丝飘扬。 他下意识出手,朝身后人死穴攻去。最后一刻,想起因果绑定,堪堪停下。 下一瞬,罗衾当头罩落,搭在他的肩头。一人小跑着与他擦肩而过,袖摆翩飞,似一只花色蝴蝶。闻归鹤措手不及,指尖一颤,撩开布角,俏丽容颜映入眼帘。 “来不及讨论了。”苏时悦仰头看他,严肃地绷嘴,以当机立断的口吻道。 “对面来者不善,麻烦公子配合我应付一遭。” 她垫脚,以指抵唇:“嘘。” 车门大开。 “你是何人?咦,容大小姐安。” 粉色长空下,李硕插手而立。 时值秋季,胖乎乎的圆脸商人仗着几分修为,仍穿着飘逸的领衫,却弄巧成拙,把自己裹成个小球。 苏时悦审视着他,浅浅打了个哈欠。 “他是我昨日遇到的小郎君,见他模样俊俏,约他月下同游,怎么了?”她往前站了站,挡住闻归鹤异样的神色。 “倒是你——”李硕尚未答话,苏时悦柳眉倒竖,厉声,“不速而至,长驱直闯,居心何在?” 李硕被她的气势吓住,连忙满脸堆笑:“自然是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早些时候,大小姐托我们置办的东西已备齐,还请笑纳。” 苏时悦简单扫一眼,粗略轻点完毕,劈手丢下一块银两,“砰”一声,甩上门。 李硕笑容满面地接过,走远,面色下沉。 他的袖中滑出一枚传讯玉简,指尖轻划,向越州城发出密报—— “路逢一人,自称容氏贵女,请仙长派人来探真假。”那个丫头一定不会想到,他早已与容氏取得了联系。 要是那丫头不是真正的容大小姐,有她受的。至于那个小郎,模样生的俊俏无比,卖作小倌,应该能得个好价钱。 灵驹、灵犬等兽吃过饲料,启程。 华美车厢中,断断续续响起夸赞与安抚:“多谢公子配合我,如今我们也算共过一次患难。好巧,您在外人面前露了脸,是不是打算暂时留下,接受我的建议?人多力量大嘛。” 苏时悦噙着笑,眸光忽闪,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兴高采烈。 黄梨桌上,竹纸原封不动地摆放整齐。那些计划书,还有专程准备好、正待润色的信函,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苏时悦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期待地凝视他,等候闻归鹤回应。 在紧张地等待中,闻归鹤久久没有说话。他侧手掩面,心中泛起丝薄怒,好险没一眼瞪过去。好半晌,才道: “姑娘言重了,能与姑娘共此一遭,实乃幸事。” “留下与否,本在一念之间,无需惊讶。只是,往后若再有类似状况,还望莫要像先前那般……让我措手不及。”最后几个字,闻归鹤落了重音。 不然,他情愿把自己凌迟,也不会再让她好过。 认识不过一日光景,他身上不知多少地方被她碰了又碰,浑身像被蚂蚁缠上,又麻又痒甚是难受。闻归鹤花了不少力气,才将杀意压下,恢复温和模样。 谈话间,他的态度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苏时悦差点没反应过来。她屏息凝神许久,才大声喘了口气。 “不会了。”她诚恳道歉,“当初事态紧急,强留公子亦非我意。那种不尊重人的事,我也做得极为别扭。既然公子有心,我会自会端正姿态。” 闻归鹤对她包容周到,苏时悦反倒开始不自在。她望着前一刻还当作纸片人的少年,颇有几分如芒在背的煎熬。 不仅是因为她在利用他,更因为她明知他的结局,却无法宣之于口。 原作中,闻归鹤的一生如同流星,璀璨而短暂。长达数十万字的铺垫后,他在《虞昭令》后期正式出场,拖着一天天衰弱的身体,为主角出谋划策,捣毁天都灵脉,却连寿终正寝都做不到。 最终决战时,他作为书中的大反派出场的背景板,烘托其威力的工具人,被万鬼吞噬,死无葬生之地。 故事的最后,主人公登玉座、临帝阙,而他杳无声息。 苏时悦从最开始就知道,她在利用这名寿数无几的良善郎君,相处不过一日,他在她眼中便脱离美强惨纸片人的范畴,令她心生同情。 可她能说什么?自称未卜先知,还是直接公布死劫? 老人们常说,那些本能改动的命数,一旦被说出口,便是板上钉钉。 苏时悦不想害人,又杀不了大反派。她别无他法,只能强迫自己降低道德感。她对付完早饭,拎起箩筐,走入通往墨池的小道。 墨池是黑崖林尽头的水潭,深千尺有余,阴气森森,虫蛇缠绕,法力低微者入内,无人敢跟随胆大包天的容大小姐,只得目送她远去。 望天树高耸入云,通直树干上,细长尖头小蛇感知到活人的气息,于树缝间穿梭。 迎着起伏浪潮,苏时悦面不改色,她抓起一把药粉,扬手撒了出去。 群蛇似被浓焰燎烫,惊恐地往后撤。 “白芷、雄黄、苍术……还有,蛇退去?”闻归鹤跟在她身后,捻起搓药粉,眸中兴致盎然,“不想姑娘还有这等技艺。” “我不是说过吗?”苏时悦一手挎包,一手叉腰,骄傲地昂头,“一切有我。” “公子若是感兴趣,此行之后,假如还有剩余药粉,我都送予公子研究。” 她的计划书可不是白做的。 墨池群蛇可怖,但经年之后,黑崖林附近城镇皆会张贴告示,颁布驱蛇秘法。使用常见药物,加之林中蛇蜕,便可全身而退。 根据设定集,这个药方,还是闻归鹤发现的。苏时悦不过投机取巧,蹭了他的气运。 闻归鹤垂眸,长睫抖动,在眼睑处嵌上圈小月牙,心底的好奇一闪而过。 此法偏门辛秘,她身上并无半分与山林为伍的痕迹,这些知识,都是从哪儿来的?是隐藏了实力,还是背后有组织暗中操控。 视线中的少女径直往前,来到黑水池上的山石边,趴在石块上往下望。驱蛇粉防得住蛇,却防不住虫,不少蚊虫嗡嗡而至,萦绕在她身畔,而她全神贯注,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眼看苏时悦身上要连续浮起数个红肿小包,闻归鹤不愿陪着她受苦,勾了勾手指,一簇火焰蹿出,将蚊虫烧尽。 苏时悦的声音同时响起。 “找到容枝桃了。”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像是陷入昏迷……看起来,伤得很重。” 语气逐渐低落,到最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岩壁下方,容枝桃挂在西南方树干上,离地三尺有余。苏时悦看不清细节,只看见她身下滴滴答答,鲜血流成一片。 苏时悦迅速起身,依照早就在脑海中进行过无数遍的排演,丈量一下位置,从包裹中取出备好的绳索,在尖石上打了个结,蹭上泥土的五指紧扣,准备蹬着石壁挪下去。 她小时候常生病,家人经高人指点,说是为锻炼她的体魄,压着她去少年宫上武术班。苏时悦原以为,这段过往只会成为她爬上走野陆的底气,没想到一朝穿越,竟意外地派上用场。 “贸然下落,容易受伤。”苏时悦刚准备拉紧绳结,被闻归鹤拦下。闻归鹤探手,虚按住她,语气温吞。 “莫要使自己置身险境,有人会担心的。” “可我要是不下去,谁把容姑娘带上?没有真正的容大小姐,难不成我们就这么跑了,丢商队全员在那儿苦等。” “有我。” 苏时悦一愣,念诀声响起。少年指尖符纸泛光,低声念一句,抛出金纸。长方纸面立时变宽、变长,临时充作舟楫,飞落去树梢接人。 苏时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满是赞叹。 他的手指修长纤细,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裂。明明身子骨不好,明明连唯一的要求都会被拒绝,依然心甘情愿损耗灵力,替她摆平困难。 他对她如此上心,她不能拖后腿。苏时悦双拳藏于身后,无声捏紧。 须臾间,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容枝桃被符纸卷至上空。闻归鹤轻咳几声,操纵灵符落地。 感知到身后人情绪变化,忍不住弯起嘴角。 果然,向她这般天真的人,只要稍微给些好处,立刻就能拉近距离。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便能让她死心塌地跟随他。 “好了,苏姑娘……”地面人影交叠,闻归鹤扬眉浅笑,气定神闲地回头,眸中刻意含了几分邀宠与取悦。 倩影一晃,苏时悦冲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符纸托上来的人身前。 “容大小姐,醒一醒。” 她搂着对方,声声呼唤。神色焦急,声音急切,又开始翻包裹。 把他抛到脑后,他像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此前一切,全然做了无用功。 闻归鹤冷着脸,眉眼抽了抽。指腹不自觉摩挲符纸边缘,压出数道褶皱。【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黑水潺潺,阴风怒号,吹得黑崖林青枫沙沙作响。 苏时悦紧张地注视昏迷不醒的容枝桃。 少女面色苍白,法衣被血浸得僵硬。苏时悦紧搂着她,刺鼻血腥味冲击鼻膜,提醒她,怀中是个重伤之人。 幸好,苏时悦先前为闻归鹤包扎,提前见过血肉模糊的伤口,并不至于惊慌失措。她扶住浑身鲜血的少女,确认她还有呼吸,寻找容枝桃身上的创口。 容枝桃胸口有一段一寸来长的剑伤,伤势还在淌血,亏得她是修士,才没有衰竭而死。 苏时悦深吸一口气,含了满口血腥,稳住心神。她压住出血点,在箩筐里翻出药品,正准备脱下衣服施救,后知后觉地想起身后还站着名外男。到底性别不同,哪怕她不介意,也要考虑容枝桃的心情。 “公子……”苏时悦回身,看向闻归鹤,想请他回避。却见他静立在她身后,手中把玩张符纸,脸上神色莫测。 听到她说话,闻归鹤垂眸看她,眼中滚动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肃杀秋日又寒凉几分。 穹顶之下,少年粉面清雅如霜,红唇鲜艳似血,救世观音般低着眉眼,眼下月牙阴影随呼吸微微颤动。 “她的伤势太重,普通的伤药,无用。” “况且,姑娘有没有想过,万一容姑娘认定姑娘擅自借用她的身份,恩将仇报,姑娘该如何应对?”他话锋一转,俯视一望无尽的深潭,面带忧色。 疾风停住,枫树的舞动骤然停滞,唯有闻归鹤的声音继续。 “姑娘与她年岁相仿,身型相似,又在车队待了数日,未来会做什么,谁能知晓?” “纵使容貌不同,一张人皮面具,足够以假乱真。” “我知姑娘心善,并无腌臜心思,可旁人不这么认为。或许,容姑娘会担心你故技重施,欲除之而后快。” 苏时悦的后脑像被铁锤用力一撞,耳畔嗡嗡作响。她绷紧脸,瞳孔不自觉侧移。半晌回眸,看他,眼中尽是陌生与愕然。 “公子的意思是,让我杀了她,坐实自己的假身份?” 闻归鹤但笑不语。 同样与苏时悦素不相识,甫一登场,就吸引她的大半注意,对容枝桃生起厌恶与排斥,实在是轻而易举。但转念一想,先救后杀,弃明投暗,亦是有趣得很。苏时悦只需要开口,不仅他能处置掉令他心烦意乱之人,苏时悦也会永远受制于他。 苏时悦呼吸急促地与闻归鹤四目相对,片刻后,用力搂住容枝桃。 “我不要。” “多谢公子提点,但容姑娘是个好人,再者,我与她无冤无仇,占她身份,谋求便利,如何能杀人灭口?” 闻归鹤笑容像面具般焊在脸上,嘴角往上提片刻,缓缓落下。很快,他调整好情绪,又笑了起来。 “太好了,姑娘是心善之人。” “我原本还在想,万一姑娘真的答应杀死容姑娘,该如何阻止你。” “哎?”话题转变太快,苏时悦愣是没跟上。 “姑娘既已下定决心,还请放下她,离开些,别扰动疗伤术法。”睁眼,少年掩唇,笑如春风,于地面铺开符阵,“在下姓闻,起名归鹤,有意与姑娘结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不懂分析利弊的愚善之人,真是难缠。闻归鹤彻底放弃快刀斩乱麻的速成法,决定耐着性子继续与她周旋。 “公子刚刚,是在试探我?”苏时悦对闻归鹤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怔怔半晌,猛地反应过来。 闻归鹤的笑容真诚而舒朗:“让姑娘担惊受怕,实在抱歉。” “怎,怎么会呢!”苏时悦面颊猛地一烫,慌慌张张地捂脸,掩盖神色,“是我大惊小怪,误会公子,闹了个大笑话。为了确保救下的不是奸佞小人,特意唱白脸检验我的品性,实在是难为公子了。” 她简短地进行自我介绍,错身让到一旁,见闻归鹤单手掐诀,神色轻松,又忍不住道,“公子既然能治愈我的划伤,自己手上的伤势,没有顺道医治吗?” 闻归鹤的左手仍裹着绷带,一系列动作后,他的伤口似是裂开,又开始渗血,红白相间,仿佛雪地中开出朵朵红梅。 他若无其事摇摇头。 “要不,我再帮您换个药?就用你昨晚为我敷的……”苏时悦壮起胆子,唯唯诺诺想弥补,“那个效果好些。” 阳光透过金云洒落,勾勒出少年清隽侧颜,闻归鹤从善如流地伸手,递上瓶拆封伤药:“有劳。” 少女一把接过,殷勤地凑上毛绒绒的脑袋。在闻归鹤施法时,小心翼翼为他包扎。 手背传来冰凉的痒意,芦苇般在肌肤上轻拭,闻归鹤像是有些意外她的举动,目光颤了颤,无声回头。 视线中,苏时悦为他解下绷布,清洗、上药。动作轻柔,神情专注,连风吹乱鬓角都不知道。她的五指灵巧游走,上完药,看着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松了口气。 见他正垂眸望着手心,苏时悦还当闻归鹤没反应过来,在他的掌侧轻轻捏了捏。 她笑道:“果然是灵丹妙药,伤口一下子就愈合了。公子,已经用不上绷布啦。” “多谢姑娘帮忙。”闻归鹤似是才回过神来,轻柔抽手。 “姑娘可还有其他想做的?闻某不才,愿意帮忙。”她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苏时悦害羞地挠挠头:“不用啦,让公子帮忙救人,已经为你添了麻烦,其余的事我一个人就能完成。” 闻归鹤:“……” 他叹了口气,不再和自己较劲,转而专心完成治愈符阵。 一道柔软绿光闪过,天地幻象映照墨池,似有纤细蒲柳滴露,清灵落入阵心。 满地鲜血如鱼入大海,回流至主人体内。苏时悦睁大了眼,不争气地又一次眼神发直。 “好厉害,不愧是鹤公子!” 原著中,闻归鹤不喜欢被称呼姓氏,喜欢别人喊他鹤公子,苏时悦特地装作不经意地调整称谓。可惜,现在似乎没到闻归鹤偏心这个称呼的时间点,苏时悦喊得情真意切,他却云淡风轻,只道了句: “称呼倒是别致。” “容枝桃已恢复意识,法阵已消,苏姑娘只管去看她。” 苏时悦闻言,喜形于色。她望向眼前撑起身子的女修,快步向前,踏出两步,回身。 淡粉天空下,少女郑重行礼。 “万分感谢!” “虽然说大话很丢人,但鹤公子对我的好,我都会记下。” 没看到少年面上闪过的讶异,苏时悦再度转身,直奔容枝桃。 容枝桃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年方二九,合衣躺在堆叠的青石上。她身上的伤势已然痊愈,苏时悦靠近时,缓缓睁眼,虚弱地从法阵中坐起。 “我姓苏,叫苏时悦,那位是闻公子。” 苏时悦乐乐呵呵地介绍, “是他救了你,我只是个打下手的。” 容枝桃冲苏时悦感激点头,看向闻归鹤时,神色微沉。 她在昏迷期间,虽意识模糊,却也听得几句二人对话,一一分辨。容枝桃久居世家,练成敏锐探查的本事。她听得出,那名少年的语气,绝对不是试探,而是真心想杀她。 她与他无冤无仇,他却痛下杀手。那副清煦皮囊下,分明是个十足的疯子。 但他似乎很关照苏姑娘,苏姑娘坚定拒绝他的建议后,他便果断藏起真面目,改行善事。 苏姑娘看起来被他蒙骗,不知真相,暂时安全。她可以先依附她,保全性命,待入城后,再从疯子手中救人。 容枝桃眼珠一转,打定主意,身子一歪,陷进苏时悦怀里。以退为进,模样又怯懦几分。 “小女子容枝桃,多谢苏姑娘、闻公子救命之恩。我身受重伤,无力行走,二位丢下我离开吧。”她感知到闻归鹤周身气息一滞,眸光更加水灵,肆意示弱。定了几息,倚进苏时悦怀里:“啊,好晕。” 苏时悦满脸莫名其妙,看看容枝桃,又看看闻归鹤。 容姑娘,似乎很怕他? 是因为听到闻归鹤的试探,误会了吗? “容姑娘,闻公子是好人,只是言辞苛刻些,不必躲着他。”苏时悦试图解释。 容枝桃不语,只是一昧地往她身后躲。 这究竟是个什么事?苏时悦满头雾水。她有事要与容枝桃商议,不得不暂时搁下缓解二人关系的念头,替容枝桃拦在闻归鹤身前,朝他歉意一笑。 “既然容姑娘能自己走,我正好有些事拜托容姑娘,步行回去即可。公子若是等得急,先回去吧。”她扶住容枝桃,朝闻归鹤道。 少年眸光淡淡扫来:“无妨,我跟着你们便是。” 苏时悦感激点点头,扶着容枝桃慢慢走。 她知道容枝桃也是正派角色,没有坏心,聊天时自然而然放得开。容枝桃与她都是女孩子,又感激苏时悦,二人很快拉近距离。 两名少女头碰头,窃窃私语,不知不觉聊了一路。 墨池外的车队处,胖修士正等着他们,见又来一女子,震惊无比,嘴巴张得跟鸡蛋似的。 李硕:“容大小姐,这位又是……” “路边捡的。”苏时悦早与容枝桃彼此通气,商量妥当,“白白嫩嫩的,我很喜欢,打算一并带去越州城,不行吗?” 容枝桃弱柳扶风,小鸟依人,缩在她怀里,连连点头。 李硕笑容满面,连连作揖:“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只不过,眼看再过六七日,商队就会到达越州城。我等护送大小姐回城,自然要拜会容家。”他豆大眼睛眯起,眼中闪过寒芒,“为避免我等见识短浅,闹出笑话,有些家族之事,需得询问大小姐。” 这是疑心大起,想确认她是真是假。可惜,她早已未雨绸缪。苏时悦握住正牌大小姐的手,点头:“你问吧。” “此前,容家曾与另一家族共同建立宗派……” “澄潭闻氏。” “容氏家徽?” “圣君神格第八相之莲花。” “……” 一阵快问快答。 有容枝桃助阵,苏时悦底气十足,眼皮子不眨往外报答案,呛得李硕说不出话,彻底坐实身份。 苏时悦:“如何,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硕伏低身子:“多谢大小姐赐教,请大小姐入车厢,我等必会日夜兼程,将大小姐送回越州城。” “你知道就好。”苏时悦“哼”一声,扬起下巴,傲然与商队众人擦身而过。 她搀扶容枝桃,往车厢内走,满心希望与她商议入越州城后的事宜,一时间,来不及顾及身后众生相。 苏时悦离开后,李硕直起低伏的身子,脸上笑容愈发深重而阴狠。他的手伸进袖口,摩挲玉简:“贵女鉴定为真,不知仙长,下一步有何吩咐。” 不远处,少年步履缓慢,眸色阴郁,将李硕一言一行收入眼底,而后不在意地移开目光,目送两名少女携手同行,亲密无间。 苏时悦笑颜如花,甜意撩人,与初见她时摆出的模样如出一辙。 华丽厢门一开一合,新人取代旧人白日的位置。【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一晃数日,商队离开黑崖林,前往越州主城。 骨碌碌车轮滚动,深紫天幕下,车队停下进程。 “各位,一路辛苦。”眼看城门近在咫尺,李硕满脸笑容,仰头长舒一口气,“且在此地休整一夜,明日进城做生意。自然,越州城诸事,还请容大小姐多多提携。” 苏时悦顶着容枝桃的名号,微笑点头:“自然,诸位对我的善举,我会铭记在心。” “这些是今日脚程费,待送我至容府,另有重赏。”她大手一挥,在托盘中置下一笔碎银。 ——容枝桃给的补贴。 容大小姐温柔恬静,对遇刺与容家之事三缄其口,却是个慷慨解囊的善财童子。她见苏时悦因钱袋子告急,当场把自己的乾坤囊取出,填补苏时悦亏空的银两。 正式入道的修士与普通百姓有天差地别,光脱凡境修士画出的灵符便价值千金,更遑论容家这般修仙世家。苏时悦看她往外撒钱,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银钱到位,商队对她们热情友善,李硕态度也愈发和蔼,叫人身心舒畅。只有一件事…… “那位公子呢?”苏时悦左右四顾,找不到闻归鹤的身影。 “他一早出去,至今未归,我等不曾见过。”李硕回答。 苏时悦叹了口气。 闻归鹤这不求回报的行为,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这几日,她特地在车厢内用屏风分出两块区域,一侧是她与容枝桃同住,另一侧供闻归鹤休息。可一连几日,她都未见着他的人影,连入内小憩都没有。 他不需要她的帮助吗?他身体不好,脸色又那么差,会不会出事…… 苏时悦心事重重地缩回厢内。 李硕望着她的背影勾起嘴角,确认苏时悦离开,立刻回身吩咐下属。 “仙长有令,今夜会赐下捆仙索,让我们除去他的心腹大患。带上先前入伙的兄弟们,晚上绑了那两丫头领赏。”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不知情的手下歇息,内心已开始规划动手的具体步骤。 明月初上时,李硕率领一行人,来到与越州容氏约定的树林间。他们等了很久,不见任何法器飞来的迹象,不免心焦。 “怎么回事,早些时候,说好的不就是这个时间么。”李硕等了好久,不耐烦地踱步,“怎么还没影。” 其中一名手下也有些急:“不是有事耽搁,就是被人打断。我看那大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要不先回去,免得打草惊——” 声音戛然而止。 寂寥的树林中,一道光华掠过,炸开明色。鲜血飞溅,飙射而出,迅速在土壤中洇开。 男人的最后一个字,卡在咽喉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捂住脖颈,抽搐两下,破败棉絮娃娃般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李硕转头,周围的惊叫声叠浪般铺开。 “是偷袭,全员戒备!” 人群中的修士慌忙各显神通,祭出灵力抵挡。可来者境界深不可测,他们甚至感知不到气息,便纷纷倒下。 从头到尾,攻击者都不曾给出回应。泛金的黄符当空招摇,似在跳一段优美的旋律,对准每一人。须臾,破除防御,杀人于无形。 见有人想跑,明光结界升起,连求救声也吸收得一干二净。 巨树参天,参差起伏,奔逃众人渺小得宛如蝼蚁。一声声闷响中,清瘦的身影离开与之融为一体的夜色,缓步走出。 黑衣少年孤身一人,手中捏着条似绳非绳,似锁非锁之物,五指一松。 “捆仙绳是容家的法器,家主都死了,它还有何苟活颜面?” 哗啦啦的响动中,重物坠地,掷地有声。 “诸位若是拿不走,那就像家主一样,下去陪它如何?” 惨白清辉下,映照出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 “你、你是那个……”李硕结结巴巴。 容大小姐新收的,一看便知是病弱无力的男宠。 容家家主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能将此事轻描淡写地说出,要么是调查人、见证者,要么便是……凶手!想到这儿,李硕抖如糠筛。 闻归鹤按住心口,轻咳两声,荡出一个笑。而后眸光一束,转瞬间,符纸来到李硕面前。 纸侧锋利如刀,寒芒闪闪,朝他的咽喉割去。 李硕意图施展术法抵挡,哪里是对手。他逃无可逃,爆发出垂死挣扎: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金符顿了一下,割伤李硕的手臂,李硕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少年见血,眉心舒展,笑容依旧:“哦?” “说来听听,我为何会后悔?”李硕不像苏时悦,因为恶咒与他绑在一起,逼迫他关照,有什么资格与他谈判? 李硕捂住受伤的胳膊,摔坐在地,满头大汗,嘴唇颤抖:“我,你…你心悦容大小姐吧?” 少年云淡风轻的神情骤然凝固,惨白的脸上,浮出一种森然的恐怖。 “什么?” “你在意她,不是吗?”李硕仿佛找到救命稻草,对着缺口突破,“遮掩实力,跟在她身边那么久,肯定是为了接近她,追求她。” “我近几日对她毕恭毕敬,多有照拂,她对我印象极好,多有信任。你若杀我,她定会厌恶你!”他重重喘着粗气。 “杀了我,她回越州城,也是死路一条。你不如放了我,我对今晚发生的事绝口不提。”他攥紧最后的生机, “可笑。”清煦的声音。 少年仿佛从地狱爬出,蛊惑佛陀的魔物,嘴角上扬,笑意却不答眼底。 “我为何要在意她?” 他居高临下,俯视倒地之人。双指并起,如剑竖立。 “不过的确,近几日,她与那个人,走得太近了,让我很不方便下手。” “正巧,你们送上门来。” “她,当从未见过死人,我要把你、你们,全部送过去。” 清辉静静洒落,片刻,一声倒地闷响,叙述仍在继续。 “待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赶走我,再遇到容氏袭击,翻然悔悟。与同伴势单力薄,只能重新来求我,依附我。” “甚妙。”漂亮的少年抬眸,笑盈盈看向最后一人。 没死的脚夫不住磕头,试图阻止愈来愈近的振纸嗡鸣。 “饶、饶命,饶命啊,饶……” 一息。 重归寂静。 只余乌云遮月,星河漫天。 车队离西南树林数十步远,同伴尚不知林中惨案。秋风瑟瑟,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与帐篷内传来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别样的宁静。 世家大小姐的华车被簇拥在正中,散发浓郁的桂花香,仔细闻,窗边有股淡淡的腥。 车厢内。 有八条鱼。 砍了脑袋,整整齐齐,冰冰凉凉摆在案板上。 一只鸡。 脖颈飙血,垂死挣扎地扑腾。 “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通天教主,元始天尊,没人告诉我鸡砍了脑袋还会动啊。” 苏时悦惊恐地窝进容枝桃怀里,双目紧闭,合掌,不停叨念。 “这都什么奇奇怪怪的祷告。”容枝桃笑着捂住少女眼睛,拦下肉鸡,用灵力裹住,送回桌案,“早同你讲,若觉不忍,便别瞧,让商队的厨子、屠户做就好。” 苏时悦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我也想快些适应……” 这个世界刀光剑影,未来的越州城更是危机四伏,苏时悦无可避免会面对死亡。就算做不到上阵杀敌,总不能托别人后腿。 容枝桃咯咯直笑,长吁短叹一番:“这可真是笨办法。” “算了,我把剩下多余的食材给厨子送去,免得浪费。”她笑盈盈道,祭出灵力,托起案板,卷着数条鱼往外走。 打开门,整个人猛地僵住。 “出了什么事?”苏时悦起身,往门边赶。 一股子奇怪的味道从门缝中飘来,熏得苏时悦直皱眉。 血腥味,比车厢中的的鸡血鱼血浓郁数倍。 容枝桃转头,面色煞白。 “快,快跑……”她声音抖得厉害,一步步后退,不期漏出外面的景象。 赤红与墨黑交织。 少年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指尖还在往下滴血。血雾弥漫中,人影绰绰,苏时悦一眼认出李硕,还有向导、马夫,等等…… 尸体旁,乌鸦盘旋,声声入耳。鲜血淌过少年的皂靴,发出轻微“滋滋”声。 苏时悦呼吸骤然顿住。 紧跟着,胃部一阵翻涌。 “唔……”她猛弯下腰,手捂嘴唇,脸上血色褪尽,手扶门框不停干呕。 果然。 死鸡。 没有。 用。 呕!! “逃!”容枝桃终于反应过来,“苏姑娘,那家伙是个疯子,别靠近他,从、从窗户离开,我来殿后。” 苏时悦声音虚弱:“为什么要逃?” 她吐得眼前发黑,好半天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撑着身子站起:“李硕本就包藏祸心,他不动手,我们也会正当防卫。” 容枝桃顾不得许多,“砰”地合上门,轻柔握住她的手:“悦悦,你听我说,那个人不对劲。” “他和你想象的不是一个人,我不敢确定,但他给我的感觉,像极家族中道貌岸然的长辈。” 容枝桃祭出乾坤囊:“我的手下及时送来法器,我能撑一段时间,你快跑吧。” 她盘算着发送信号后,多久能够撑到容氏赶来。怎么想时间都不够用,仍强撑着笑脸,想赶苏时悦走。 回头一看,苏时悦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若他真是枭心鹤貌之流,也是我引来的。容姑娘也是因我到商队中,这儿还有许多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要是他真的动手,那些人定会首当其冲,惨遭毒手。” 如果闻归鹤真是小说中表面风光霁月,实则阴暗残忍的白切黑的人设,那她因为对他的初印象便邀请他同行,就是天大的罪过。 苏时悦:“我得为你们负责。” 她挣开容枝桃的手,一鼓作气推门。 在容枝桃焦急的催促声中,深吸一口气,拎起裙摆,踩上脚踏。 走下。 闻归鹤皱着眉,冷眼旁观二人的反应。他的头有些疼,容枝桃的那声尖叫,让他想起些许过往。 同样是虞朝圣君的手下,他弱小时,有人嫌他杀人不够多,他手染鲜血,又会有人叱责他残忍。不过也好,如此,他就能轻易地预判周围人的反应,随手操控。 “苏姑娘想说什么?”他见苏时悦走到近前,问道。 “一、二、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六人,鹤公子辛苦了。”苏时悦低着头,不敢看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 “我知道鹤公子做事,一定有您的深意,可是,太突然了,我们毫无心理准备。” “下次,就算不说明原因,也该提前通知一声。”她小声道。 苏时悦的脑子有些乱,说不清现在是何心情。 害怕,惊慌,皆有。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不能逃。 她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而且,她还记得最初相遇时的场景,她还记得闻归鹤救过自己。她想要信任他,潜意识中,她也仍旧在信任他。 她在黏稠的血泊中站定,来到闻归鹤面前,别过碎发,慢腾腾把视线往上挪。 对上少年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 “苏姑娘?”他的声音带有疑惑。 应该夺路而逃的女孩,此刻像是从无措中回神,虽仍在磕磕巴巴地说话,但动作已恢复流畅。 “当务之急,是,收拾现场,避免商队因首领死亡引发骚乱。收敛尸骨,安抚人心。” 她把手深入袖中。 “还有……” “手上的血,擦擦吧。”苏时悦俏脸恢复血色,仰头,递上手帕。 少年的双手僵在半空,苍白如纸的脸上神情龟裂。他好像变成一樽墨玉像,只剩指尖吓唬人的血水滴滴答答。 “为什么不跑?”他的声音太轻,苏时悦根本听不见。 她只是觉得,闻归鹤于容枝桃描述的类型截然相反,很开心自己选择留下来。 他像个孩子似的,以为自己被误会,情绪就低落。发现有人示好,又开始不知所措。 “对了对了。”她趁热打铁凑上前,笑眯眯的。 “我想煮个火锅,一起聚餐,但食材还没有准备完毕。”她噙着笑。 “鹤公子……能来帮忙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话音落下,四下陷入寂静。 林中窜出一片飞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清晰可闻。 苏时悦手捧白色帕巾,脑袋半仰,期待地看着闻归鹤。 少年一反常态,缄默不言。月光描摹他优越的眉骨,绘出几笔压抑的迷茫。 他抬起那双殷红未祛的手,声音低沉喑哑: “苏姑娘,您邀请的这双手,刚杀过人。” “那又如何?”苏时悦反驳。 “我知道公子双手染血,但因何染血,染的是何人之血,因果相循,亦有黑白正反两面之说。” 他愣在原地,竟一时回不过神。好半天,才淡淡道了声:“苏姑娘想多了。” “因果?善恶?哪有那么多理由。”闻归鹤轻笑。 他险些忘记,在他算计苏时悦的同时,苏时悦也在关注他。 为了讨好他,竟不惜做到这份上。扯出那么一连串的违心之言,值得敬佩。 闻归鹤忽然没了伪装的兴致,扯起嘴角,生硬抿出一个笑。 “心情不好,想杀就杀了,仅此而已。” “是这样吗?” 苏时悦像是预料到他会辩驳:“我倒是觉得,说不定是李硕收人贿赂,决定杀死我与容大小姐。公子知晓他的计划,选择先下手为强。” 闻归鹤还未来得及摇头,苏时悦已看向另一侧虚掩的厢门。容枝桃不知何时不见踪影,只余侧门随风开合。 “容姑娘,别躲了。”苏时悦笑道,“鹤公子要是坏人,早把我杀了。” 寂静无声的车厢,终于发出声音。 铛。 清脆弦动。 凉风鼓起,吹得车厢门“砰”一声,大开,飞出一面格挡用的屏风,内部场景一览无余。 翠羽流光,七弦灵动。 容枝桃纤纤十指搭在一架凤首箜篌上,像只炸毛的花猫,牙槽鼓起,满脸警惕。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咽喉,灵力凝于眸中,双目一错不错,死死盯着闻归鹤。 她的法器笨重,必须率先固定才能运行灵力。本是打算对抗容家另一股势力的突袭,此时此刻,却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闻归鹤身上。 见到苏时悦安然无恙,容枝桃面上表情慢慢变化,从蓄势待发逐渐缓和,蹙紧的眉头慢慢松懈,最终化作茫然:“是……吗?原来闻公子心地善良,秀外慧中啊。” 她词都快说不准了。 这个人,先前明明杀得痛快,甚至不再掩饰本性。容枝桃已经做好带伤厮杀的准备,可他竟真的没做任何伤害她们的事。容枝桃想不明白原因,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有几分匪夷所思的惊悚感。 苏时悦张开双臂,邀功般向闻归鹤侃侃而谈:“容姑娘是音修,此次出行未带法器,才会在刺杀中沦入下风。我们没有公子想得那般无用,早就联系上容氏内部势力,只待李硕动手,将之制服,就能细问越州城情况。” “二位早就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闻归鹤长睫忽闪,忽觉眼前之人不似他想的那般天真愚钝。 血腥味依旧浓郁,苏时悦却已不再害怕:“是啊,我们早就计划好了。” 反胃感褪去,她双手抱肩,气呼呼地转脸向他,“要不是容姑娘修为高深,耳力绝佳,鹤公子三缄其口,我真的会因为这幅场景,误以为你是个滥杀无辜的大魔头。” “鹤公子,你不张嘴,谁能知道你的好?” 她强硬地将手帕塞进他手中:“快擦干净吧,我们帮忙收拾现场。弃尸荒野不太好,还是用东西裹住,让商队自行处置。” 闻归鹤默了默,没有甩开手。 他像一具在舞台上人偶,正按部就班地进行表演,忽然被剪断牵引线。呆呆站在席前,僵硬地维持前一刻动作。不知多久后,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个人,说了一句话。 “不必帮忙。” 语速很快,仿佛多说一句,就等于承认李硕死前的那句“你在意她”。 即使是在意,也该在意她手上的珠串,与她本人何干? 少年平持一张符纸,迎风一抖,两团金色光芒从中窜出,化作力士的模样,开始遍地铺设布料。十六具尸体,处理得飞快,连血迹也没留下,而后转身就走。 苏时悦没想到他跑得那么快,连忙在他身后追:“接下来一起吃饭可好?我准备了食材,来都来了,吃一顿再走嘛。” 她特地选了煮火锅,切菜、做饭、煮汤,都是三人合作,交流感情的好时机,怎么能轻易丢掉。 苏时悦跑到闻归鹤跟前,拦住他的去路。月色之下,她亮晶晶的眸子仿佛镀了层银,澄澈干净。 于是闻归鹤转了回来,迈开长腿,又一次走入车厢,越过蓄势待发的容枝桃。他似是没听懂苏时悦话语的意思,拎起案板的一鱼一鸡。 临别前,他终于停下脚步,主动开口:“处理好,我再来找苏姑娘。” 旋即,他径直离开,往林中去。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像有巨石在追着他似的。 徒留苏时悦被他甩在身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点着他的背影对容枝桃道: “你看,我说他不是坏人吧?” 说完,拎起裙摆便追上去,在小树林里找人。 乌云遮月,阻碍在树林穿梭之人的视线。他不知用了什么术法隔绝气息,苏时悦闻不到鱼腥味,在风中瑟瑟发抖许久才寻到他。 挺拔古柳下,少年席地而坐,手中是鱼,身畔是鸡。 符纸燃起一片温暖柔光,火符与水符交替飞出,热水裹挟鸡身,操纵风力去除羽毛。 闻归鹤低着头,握着刀,泄愤般地刨着鱼麟。刀刃宛若游龙,轻盈地逆着鳞片游走。而他的手腕却微微颤抖,仿佛持刀握剑与他而言是极难忍受的酷刑。 苏时悦走到他身旁,撩起裙摆蹲下:“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 闻归鹤回头看她。 浮光沿着他的轮廓描出一圈金,转眸一瞬间,清润瞳孔中有凌厉寒芒迸出,又被他迅速收敛。 他一菜刀剁掉鱼脑袋,手松开把柄:“苏姑娘何事?” “我是来请公子回去的。”苏时悦道。 “公子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想指使您做事,只是觉得这样能尽快熟络。容姑娘是容家的家主,在越州城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能顺利和她交好,对公子未来的行事也有利。” 她见闻归鹤手背微微颤抖,伸手拽住鱼尾,主动从闻归鹤手中抢过食材。 又想拿刀:“公子若执意不想与我同席,那我也不便麻烦公子,还给我吧。” 闻归鹤抬手拦住她。 黑鱼被灵力包裹,腥气未泄露分毫,更没有染到闻归鹤身上。闻归鹤抬手时,袍袖掀起清冽的细风。苏时悦甚至觉得,要是他一掌拍掉自己的手,她最先闻到的都会是少年指尖兰草香。 闻归鹤寒声道:“若是换了别人,见到先前那般光景,且不说落荒而逃,也不敢与凶手如此亲近。” 苏时悦:“你又不是别人,要不是你,我与容枝桃早就死了。如今多出几日活头,如何能与恩公翻脸?” 闻归鹤不做声。 “……鹤公子,怎么了?”苏时悦半点儿也不慌,反而手搭膝上坐下,侧过头,“难不成,你希望我讨厌你吗?” “不会吧?我应该没有那么难缠,需要鹤公子想尽办法赶走吧?”她扶着额头轻笑。 穿梭林间的风仿佛瞬间停驻,化作站在树梢的飞鸟,久久未再展翅。闻归鹤陷入缄默,并未回头与苏时悦对视:“不曾。” “苏姑娘,若是有目的,直说便可。”良久,闻归鹤又道,“坦然相对,于你我二人都好。” 话音落下,他不再说话,等待苏时悦的回复。 他的手不知不觉间重新握上把柄。 刀具不重,堪称轻盈。但长时间握着,手腕仍隐隐作痛,令他旧伤发作,疼意深入骨髓。但闻归鹤攥紧刀柄,没有丝毫松懈,仿佛只要如此,便能避开此刻胸腔杂乱的心绪。 他看不懂苏时悦,光是这一点,便让他心乱如麻。 她到底——要做什么…… 忽然,后背一重。 月光如水,秋叶落索。呼吸间,少女毫无征兆地靠到他身上。 少年身体骤然绷紧,僵在原地。他不明白苏时悦想要做什么,是准备取信向他提出请求,亦或是直接端上美人计。他的五指握紧刀柄,指尖用力到发白,长眉微蹙,视线仍保持平视,一副淡然的模样。 闻归鹤:“姑娘此举,何意?” 他一动不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悬空的手腕因疼痛颤抖,不得不放下。用符纸变出清水净手,依然不见回应。 “苏姑娘?”少年终于转头,伴随他回身动作,身后之人晃了晃,一头往下栽。 闻归鹤怕她撞疼脑袋,连忙长臂一伸捞住她。苏时悦绵软的身子顺势倒入他怀中,烫得像颗坠地火球。 闻归鹤惊得眉头一跳,才发现她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少女脸色苍白,桃面酢红,已经失去意识。她眉头紧锁,额前滚出细汗,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蜷缩在黑袍长衣中。 闻归鹤愣了愣,五指附上少女前额,又去搭她的腕脉。 良久,面上拂过丝惊诧。 她的体温烫得吓人,显然是在精神长期紧绷,情绪大起大落后起了高热。生病与受伤不同,承伤咒亦未起效,难怪他感知不到异样。 闻归鹤无奈垂眸,叹息一声:“这就是你说的,聚餐?” 诸事尘埃落定,还要摆出一副一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模样,来二次拉拢他,结果还没得到答复,人先烧了起来。 ……和她对峙过久,他差点忘了。 纵使外表坚强无畏,装得如九天玄女般无所不能。 终究还是个, 一场惊吓就能压垮的肉体凡胎。【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苏时悦没想到自己会生病。 放松下来后,她的身体确实有些烫,也感到头晕目眩,却只当是精神紧绷后的正常反应。直到眩晕愈发严重,失去力气,往前跌倒,苏时悦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发起高热。 意识尚存之际,苏时悦没有感到疼痛。她没磕到尖角,未抵住重物,被人揽紧怀里,手捧住她的脸,为她降温。 ……是不是,给那两位添麻烦了? 跌入梦境前的最后时刻,苏时悦迷迷糊糊地想。 梦魇光怪陆离,恍如蜘蛛之丝,无声无息谱出她的过往。 那是苏时悦黑金珠串的来历,也是第一次遇上《虞昭令》这本书,第一次知道闻归鹤时的契机。 她从小就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为此没少被污秽上身。直到有一位高人将黑金珠串赠予她,她才如愿像个普通女孩一样幸福快乐地长大。 送出黑金珠串后,那位高人并未离开,而是在苏时悦家附近的山头定居下来。 他自称得道仙家,四海为家,以天地灵气为食。但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山洞呼呼大睡,不肯见人,清醒时,允许苏时悦来找他玩。 孩童时期的苏时悦完美贯彻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箴言,妄图上天入地,缠着高人教她术法。高人约莫是被她扰烦了,还真递给她几本书。 “这可是本玄妙天书,只要读懂它,你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苏时悦兴奋接过,抱回家潜心研读,全然没注意到“天书”过于精致的包装与其现代化的书封。 回家后,她发现那不是什么功法,而是一本小说。可到底是小孩子,等她一口气读完第一卷,苏时悦已经完全沉浸在千年前妖邪与修士组成的奇幻世界,把修炼之事通通抛到脑后。 虽然不知那位高人与穿越是否有关,但多亏那本书,她来到这个世界,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才能遇上闻归鹤。 只是,他到底为何不教她术法…… 她自小能见鬼,天赋当不差才对。 若教她一招半式,她也不必像现在这般,弱不禁风,一吹就倒。 不知不觉,长梦消解,苏时悦逐渐从昏迷中挣扎回意识。睁开眼,只见烛光摇曳,遍地金红。 她回到华厢中,身上盖着崭新棉被,墙壁四面绘下保温符阵,烘得房间暖意融融。 容枝桃守在床边,眼神中满是担忧,见她苏醒,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怎么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脸就烫成这样。” 说着伸手,用帕巾给她降温。 苏时悦不好意思地抿嘴:“我也不知道我会生病,可能是这几天神经绷得太紧张了。” 容枝桃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递到她眼前,柔声道:“此乃容府的解毒丹,可治百病。我的人新送来的,服下吧,就当我回报救命之恩的谢礼。” 苏时悦忙不迭摇头拒绝:“别别别,我不能收。” 即使是修士,大部分时间用的也是寻常药材。灵丹由天材地宝凝练而出,治疗的都是奇毒及疑难杂症。谁会因为一次发烧,就去住重症监护室啊。 “别推辞了。”容枝桃被她逗笑,“就当是我做朋友的一点心意,也该收下。” 苏时悦坚决不肯收。 她在床上一滚,扭成条打卷的毛毛虫,拉着容枝桃的手,态度无比真诚:“这东西太过贵重,就算是救命之恩,我也只是从旁协助,实在受不起。” 病中的少女脸蛋红扑扑,模样可怜兮兮。容枝桃心一软,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你要是需要,可以随时寻我。” “话说,我记得我是去找闻归鹤的,却不小心昏倒在那儿。是桃桃带我回来的吗?多谢。”苏时悦见她松口,弯起眸子,甜甜笑着。 容枝桃摇头:“不是。” “是你的鹤公子。”她双手交叠,努嘴嘟哝。 “哎?”在床上蠕动的少女,忽然停下动作,讶异地抬头,全然不掩饰眼底惊愕。 “他不仅没伤害你,还嘱托我照顾,这可不是虚情假意之人做得出来的。”容枝桃嘀咕,“难不成,我真的对他有些偏见?” 苏时悦缩在榻上,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弯起眼眉语目笑:“我也觉得。” 容枝桃睨了她一眼。 苏时悦打了个哈欠,声音渐低:“不过,他似乎确实有些别扭。” 不喜被靠近,爱拿鱼姐鸡兄撒气。但并不惹人厌烦,相反,苏时悦还觉得有些可爱。 烧还没有退,没聊几句,苏时悦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面庞传来冰凉的舒适感,有人靠近。 “桃桃……别、别动我。”她迷迷糊糊地嘀咕,声音带有浓浓倦意,“让我再睡会儿……” “是我。”兰草香中,少年的声音响起。 苏时悦当场睁眼,困意飞到九霄云外:“鹤公子。” 她第一时间道谢:“真是不好意思,麻烦公子了。” 闻归鹤来到床边,将托盘摆在床头茶几上。他搬了张凳子坐下,用勺子搅动汤药。 “听容枝桃说,你不肯吃灵丹,我准备了常用退热驱寒之药。姑娘症状不重,喝完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苦味钻入鼻腔,苏时悦不断往后挪,脸上表情褶成苦瓜。 “我不吃药,捂一捂就好了。” 氤氲烛光下,少女耷拉着脑袋,嘴角下撇,纤细手指攥住被角,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 强装出的坚硬外壳消散无踪,脆弱与无助浮现,却仍显得机敏又神气。 “不成。” 闻归鹤长眉一压,喉结上下滚动,“若是烧坏身子,或是在病愈前遇敌,躲避不急,该如何是好?” 她可别连累他。闻归鹤用木勺盛了汤药,凑近苏时悦唇瓣:“喝药。” 少女本就浑身发热,如今一激灵,俏脸红了大半。她手足无措,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 这是做什么? 他的态度好奇怪,难道自己还在做梦? 苏时悦下意识想拧胳膊,被闻归鹤制止。 她垂死挣扎:“我自己来……” “张嘴。” “哦。” 苏时悦低下头,视线下移,落在一双玉白色的,微微颤抖的手上。 从她最初察觉异样到如今,不知昏睡多久,他的手腕还在发抖。纵使极力稳住,仍暴露细微颤动,在液面荡出圈圈波纹。 是不是很疼? 苏时悦不再犹豫,含住汤勺。药汁入口,她浑身猛地一颤,闭眼,想强行咽下。 木勺已抽出,修长的指节抵住面颊,声音响起的同时,几案上的茶碗已被递上。 “吐掉。”他急声道。 吐掉多丢人啊,还得洗杯子。苏时悦咬紧牙关,还在努力与汤药作斗争。直到又被催促一次,才羞赧地张嘴,把脸埋进少年手心。 “很烫,是不是?” 苏时悦连连摇头:“没有,我没那么娇气,忍忍就好了。你看,舌头没被烫肿,说明温度刚好。” 他没有反驳,动作又小心几分。 初期尚有些生涩,无微不至,近乎温柔。 苏时悦反而不自在起来。 她不习惯被人细致入微地照顾,更别说还是想要利用的对象,一时间心情复杂。 一口口喝着药,汤碗很快见了底。 喂完药,闻归鹤将碗轻轻搁下。瓷碗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为何不吃容姑娘的药?”他的态度说不出的古怪,像是在刻意诱导。 苏时悦喝完药,心思逐渐放松,面对闻归鹤也少了拘束。 困劲上头,她扭捏躺回去,把脸埋进软枕中,嘟嘟哝哝:“没必要。” 她又不配。 消极的小心思,不方便与闻归鹤透露,苏时悦蹭了蹭柔软枕角,鼓起勇气,大逆不道偷眼看他。 “鹤公子,我有个朋友,年龄有点大,假如,假如她被发现有修道天赋,想从现在开始修炼,还来得及吗?” 她都穿越了,总得给个金手指吧? “会受伤的。” 他听出她说的是她自己。 “可任何事不都得跌跌撞撞,方得始终。”苏时悦攥着锦被的手又紧了紧,怯怯观察闻归鹤的脸色。 “要是实在不行……” “来得及。”闻归鹤含笑道,“修士千里挑一,以根骨为重。只要得到山海罗盘的认可,便能半步入道,度过雷劫后,正式步入操控灵力的脱凡之境。” “若是撞见测验根骨的契机,离别之前,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苏时悦顿时头也不疼,身子也不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但我有条件,需得有我亲自来教,护你不受伤,我才安心。”他明明在笑,声音却有些冷。 “资源,功法,我会为你准备齐全。” 可苏时悦欢喜过头,全然不曾注意:“好,没问题,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拉钩。” 她兴致勃勃地伸手,还没来得及捏出拉钩的手势,闻归鹤却刻意把腕骨往上一抬。 苏时悦的手,就这么直直落入少年掌心。 闻归鹤:“嗯,一言为定。” 苏时悦刚想回话,他忽地凑近几分。 漫天遍地的烛光经由清瘦身躯遮挡,榻上的光线黯淡几分。阴影罩下,明暗如鱼似水,粘皮带骨密不可分。 少年压低身形,香味渐浓。苍利皓腕轻抬,以手遮眼。 与她四目相对。 “鹤公子?”苏时悦遽然一惊,下意识想往里挪,身子却像中邪般动弹不得。 很快,少女眼中光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催眠后的茫然与麻木。 她仿佛失去意识,成为一具人偶,等待被问询。 闻归鹤了然一笑,嘴角漾起抹浅笑,眸中宛如春暖花开。 他望着苏时悦,慢慢俯下身去。 “告诉我。” 闻归鹤对苏时悦的耐心,比他想象得低许多,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便会感到没来由的烦躁,想要挖出她纯白外表下的污泥。他与她虚与委蛇,为她煎药,忍着承伤咒带来的舌尖刺痛照顾她,就是为了此刻。 泛凉的吐息宛如蝴蝶翅膀,轻盈扑上。二人的距离无限拉进,冰冷与炽热缠绕,宛如亲密无间的恋人。 闻归鹤眼底深处,悬起面由繁星与苍穹图案交织而成的法阵。 法阵明亮,赤红如血,与眼尾朱砂交相辉映,衬得少年显露几分媚态。 声音响起,虚无缥缈:“苏姑娘三番五次接近闻某,要的,究竟是什么?” 快说些话,揭露真相。最好是足够残忍,足够冰冷,打碎她连续几日来的伪装,让他把她看个透。 伴随柔和的话语声,苏时悦瞳孔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忘记抽回自己的手,就这么搭在他手心里。 在瞳术的影响下,她卸去所有的提防,就连最后的理智,也被纤细又柔软的话语吞没。 “我想要,鹤公子的保护。” 她眨眨眼,无比认真地回应。 闻归鹤愣了一下,眼底坚冰似有松动,很快又化作森然一片。 他眯起眼,眼中满是杀意:“详述。” 苏时悦朝他粲然一笑:“明白啦,我详细说。” 她握紧他的手,往怀里拽了拽,珍视地双手拢住。 暖意顺势将他包裹,透过指尖,沁入四肢百骸。闻归鹤一时忘了动作,回头,转眸,一错不错地凝视苏时悦。 烛光映照,少女的面庞嫩得像包了壳的鸡蛋。双目水润,鼻尖玲珑,亮如水晶,鸦青色睫羽蒲苇般轻轻颤动。 “我知道,我很没用。不及容姑娘有家世,也不及鹤公子强大,更不像天命之子,得天独厚。”催眠,加之生病,苏时悦完全浸在幻境之中,瘪起嘴,委屈得像马上要掉眼泪。 “所以,我努力想让自己帮上忙。” “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尽全力,想让他,看我一眼,多看我一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明月沉入枯柳,天边泛红。 “吱嘎”一声。 闻归鹤脚步踉跄,推开温暖厢门,缓缓走出。 少年面色煞白,手捂左胸,朱唇渗出一点血,皮肤泛着冷寂的白皙。 他的瞳孔微微涣散,步伐虚浮。 天光熹微时,树林附近已被来来回回濯洗一番,再无杀戮迹象。车队左右空无一人,所有人在催眠符法加持下,睡得正酣。 丑时的空气中,飘荡醉人的金桂甜香。闻归鹤背靠车壁,喘息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他再也站不稳,顺着闭合的车门慢慢滑坐到地。 五指成拳,攥紧衣襟抵住胸口,双颊飞上病态薄红,衬得眼尾朱砂愈发鲜艳。 “跟着?” “只是跟着?” 无尽的寂寥,泻出几分呢喃。 发生的一切,和他的想象,截然不同。 苏时悦准备信件,纠缠不放。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到近前,像有什么深思熟虑的目的,连他都跟着有些紧张。结果,说出口的却是一句空话。 想要跟着他,想要得到他的保护。 他从喂药到细语轻聊,如此大费周章,不是为了那个模棱两可的结果。 “……怎么可能。”闻归鹤的思绪如同乱麻,堵在心口,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苏时悦。他有些气闷,将脸埋进臂腕间,良久才缓和。抬头时,耳根还有丝鲜艳的痕迹。 正在此时,天尽头划过道黑影,寻到车队,瞄准闻归鹤的位置,当空抛下一物。 闻归鹤伸手接住,是幅卷轴,他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迫切地打开。 少倾,他呼出一口浊气,脸色稍好些:“纪真阁,原来如此。” 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卷轴上的文字,是有关苏时悦的调查结果。 世上没有这个人,无论是近处的越州、云州、哪怕是全域,就算加上未收复的大荒州,都不曾有过这个人的踪迹。 报告中提到的纪真阁,是一个靠吸收他人精气,提升修为的组织。他们会接取各式各样的任务,经过详细调查,伪造身份接近任务对象。其中一个方向,便是利用情爱之事骗取真心。 秋夜凉风习习,撩动发丝。少年松姿鹤骨,安静又苍白,一袭黑衣成了唯一的颜色。 他长睫半垂,嘴角上扬,安静看完全文,笑着低下头。 为了任务而接近,如何算不上想要他的保护? 她是个聪明人。 真话说一半,同样能达到欺骗的目的。 一旦明白她所求为何,胸口便不再那么疼了。 想来,手串上的咒术,也是他们所下。 月落日升,一个崭新的大晴天来临。 万里长空澄澈如洗,金色的云朵像柠檬味的棉花糖,在浅粉色的天幕打滚。 苏时悦苏醒时,烧已经退了,只觉神清气爽。她惬意地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刻漏上,脸色骤变:“糟糕!” 不就发了个烧,喝了药眯了一会儿,怎么就辰时了。 “完了,完了……”苏时悦恍恍惚惚地念叨,翻身下床,“子丑寅卯、辰,我怎么就睡了四个时辰!” 她心心念念,缓和关系的聚餐,终究成了镜花水月的泡影。 苏时悦锤了两下脑袋,匆匆穿衣、套鞋。刚打开门,仿佛触发某种机关,“呼啦”一下,围上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为苏时悦驾车的车夫,笑得一脸谄媚。 “姑娘晨安。”他们不失尊敬,却对她改了称呼。 苏时悦一愣,又听他们道:“容大小姐都与我们说了,姑娘势单力薄,为搭救友人,不惜以身犯险,诱人上钩,实在令人钦佩。” 苏时悦眼尖,一眼瞅到众人鼓鼓囊囊的腰包,看破不说破。 看起来,容枝桃已经做好进城的准备。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的同时,不忘给苏时悦寻找合情合理的理由。 “那,和我一起的两个人去了哪儿?”苏时悦转头,正看见几人卸着货物,腾出一个空间,把尸体裹上草席搬上去,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罗列一排。 “那个啊……姑娘勿怪,我们到底也跟着李老爷几年,一起经历了不少事。”察觉到苏时悦的目光,那几人赔笑,“容大小姐允许我们自行处置,我们就斗胆,把李爷他们带回家乡安葬。” 语速飞快,生怕惹恼苏时悦。 “至于您的二位友人,容大小姐玉简传书,正在前头迎接自己的族人。另一位公子……瞧,就在那儿。” 苏时悦转头,循声看去。 少年站在银杏树下,阳光透过金色树叶,化作阴影落在他身上。他仿佛一直在看着她,却不声不响,把自己藏进黑暗中。 苏时悦告别商队众人,几步来到他面前。 “鹤公子!”她扬起笑容,“昨日真是多谢您照顾了。” 她清晰记得,容枝桃看过她之后,她中途还醒来过一次,就是闻归鹤喂她喝药,还与她说了不少话。 走近后,苏时悦才看见,闻归鹤手捧书卷,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仔细看,隐约能看到“脱凡、灵韵”等名字,都是低阶修士的修行境界。 “大道有三千,条条道不同。”少年温声开口,“我尚不知姑娘擅长何方道,故而还需观察一段时日,姑娘勿怪。” “公子随意就好。”苏时悦受宠若惊,一副捡了天大便宜的模样,“您的身体是最重要的,要是能忙里偷闲教我一会儿,我感激不尽。” “口空无凭,我若是教会姑娘,真的引姑娘入道……” 他的眸光,又一次落在苏时悦腕上。 “姑娘,拿什么感谢?” 他还是想要她的珠串。 要是几日前,苏时悦定会严词拒绝,可同样的话再一次落在耳中,苏时悦的心态已经变了。 纵使仍旧无比不舍,她现在最重要的事的锻炼与成长。要是真的能学有所成,割舍心爱之物亦不算遗憾。对方是闻归鹤,应是有特殊的原因向他索要手串。如果是他,应该能好好对待她的珍宝。 苏时悦:“待我跟公子学一段时间后……” 闻归鹤:“不必。” “哎?” 闻归鹤摇摇头:“我没有夺人所爱的喜好,不需要姑娘的珠串。” “要是能引姑娘入道,也算是功德一件,何须报偿?”他以手掩唇,低笑出声,笑容却尽是嘲讽。 果然,在那人眼中,他或许就是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她所有的任务计划,都是围绕着温润君子的人物形象制作。不就是想要他的人吗?他顺着她的意,哄着她就是。承伤咒留着也无妨,他找到了更好的方式来对付她。以牙还牙,把她拖入地狱。 苏时悦怔了怔,旋即张大了嘴,星瞳闪闪发光:“当真。” 闻归鹤藏起讥讽的笑容:“自然当真。” 苏时悦正要回话,忽然,“咚咚咚”三声,打断二人的交谈。 突如其来的敲打声在后方响起,如沉闷的雷鸣,由缓至急,仿佛从幽深的谷底呼啸而上,直冲向顶峰,而后“铛”一声。铜锣响,万籁俱寂。 “莲花相在此,如圣君亲临,凡人参拜。” 修士出现在长道,他们皆穿白衣,披麻戴孝。身后跟着数名或飞天、或走地的侍从。 侍从扛着一尊用花梨木作底,精雕细琢而成的方形神龛。 龛笼中,站着一尊塑像。 八部神莲花相,容氏一族的家徽。 神龛之下,一名三白眼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立在队伍最前方。 苏时悦依稀记得,那是容枝桃的二叔,家主死后,绞尽脑汁与容枝桃争权的容家二当家容文赋。 容文赋振臂一呼:“既见圣君,缘何不跪?”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架势,他们游走四方,见神拜神,顿时毫不犹豫,“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圣君在上,佑我容氏,佑我大虞。” 车队与容氏的交界处,容枝桃也几步走来,熟练地屈膝,叩首在地。 容文赋的视线缓缓看向依然站立的苏时悦与闻归鹤。 “桃儿都跪下了,你二人,为何不拜?”他扬起下巴,傲慢道,“难不成,是不敬陛下?” “跪下,磕三个响头,以示惩戒。” 容枝桃也扭头,面色焦急,用眼神催促苏时悦快向族徽行礼。 苏时悦没打算给容枝桃添堵,依言俯身,只是动作有些迟滞。 不能怪她,她活了十七年有余,还是第一次给人下跪。苏时悦尚未适应古代的规则,理智告诉她赶紧拜下去,符合逻辑,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僵硬起来。 后退一步,弯下腿,磕到地上,然后再把腰弯下去,手前伸,额头往地上撞…… 不就是虞朝的皇帝而已,在她的世界里死了一千多年的冢中枯骨,有什么好跪的。 苏时悦不想跪,却不得不跪,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提醒自己必须做的动作。 可她只来得及挪脚向后,下沉的势头被拦住,腰竟折不下去。 “别跪。”轻柔却坚定的口吻,从身后传来。 有人托了一把她的后背,扶着她的腰,力道自下而上,撑起她。 苏时悦猝不及防,忙回头看。 袍袖飞扬,迎风猎猎作响。闻归鹤迈开长腿,跨步走出,挡在少女面前。 待解除咒术后,他自有无数种方式处置苏时悦,但在此之前。 她要讨好的人是他。 她的任务对象是他。 她连他都没有跪过,却要向这群欺软怕硬之流俯首。 简直,岂有此理。 闻归鹤的眸子半沉入阴影,须臾,抬眸,径直看向那尊八部神相。 “仙长可还记得共建紫极宗的闻氏?” 容文赋被他吸引注意:“你是何人?” 神龛悬在头顶,龛门之后,神像头戴金冠,脚踩莲花,眉眼慈悲而威严。 容氏族人、商队众人尽数跪拜,匍匐在地。 唯有少年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半月前,闻氏举族被灭。杀人者手段残忍,男女老少皆不放过。在下作为在外流落的旁支,是唯一的活口。闻氏与容氏交好,又曾共创宗门,在下担心杀人者波及容氏,特来通禀。” 他的脸上一无悲戚,二无恐惧。 条理通顺,口齿清晰。所言内容却恐怖无比,让人在高爽秋意中,遍体生寒。 “不过,闻氏也曾被圣君赐下族徽,纵使只余一人,拜容氏莲花相,依然于理不合,恐遭天罚。这位姑娘与我同路,亦不可轻易参拜。”【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奇怪…… 闻归鹤,在撒谎。 话语声响在耳边,苏时悦心间猛地一颤,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腾而起。 她知道闻归鹤口中的闻氏,一个昙花一现的小家族。为在林立世家中求存,闻氏的家主曾挣扎求存,依附大家族容氏,共创紫极宗,效力于大虞帝,而后被卸磨杀驴。 圣君为了保守某个秘密亲自下令,命容家前任家主秘密屠尽闻府,全族无人生还。 这只在设定背景中一笔带过的部分,正文从未提及,苏时悦还以为此事过去许久。没想到,时间点与前任家主暴毙,容枝桃竞争家主之位那么近。 可设定清楚写着,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与闻归鹤只是恰好同姓,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闻氏遗孤,另有其人。 他何故要在凶手面前自称苦主? 她忍不住扭过头,朝一步之遥的人看去。 少年黑衣如墨,身形如松。神色如常,双眸清澈,恍惚让人深信他所言皆出自肺腑,而非信口胡诌。 苏时悦怕自己情绪外露连累他,忙低下脑袋,在闻归鹤的庇护下,朝神相躬身行礼。而后,在一群跪拜之人中昂首静立。 书中关于越州城的事情,是作为背景一笔带过,只写到容枝桃夺权,而闻归鹤也在此时路过,除去几名祸世邪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苏时悦不清楚闻归鹤的具体打算,只知道无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她都理应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周围百姓不明状况,大气也不敢出。 容文赋也像是被闻归鹤口中的“天罚”吓住,脸部肌肉不断抽动。良久,强打精神嗤笑一声。 “闻氏,遗孤?”他盯着闻归鹤,眼神仿佛飞刀,要将少年扎出个洞来。 闻归鹤勾唇:“是,我曾听闻,容氏与闻氏曾结为盟友,于越州建立宗派,也与各个势力结下不少仇怨。” “我怕行凶之人与曾经的宗门有关,屠尽我等后,下个目标便是越州容氏,故来通禀。”他坦然递上信物,随众人查验。 容文赋眉头紧锁,脸上白花花的嫩肉紧紧绷着。他勉强张口,还想发难,却被一声自下而上的厉喝打断。 “二叔,他们是我的客人,怎能轻慢。” 容枝桃已行完三叩九拜的大礼,从地面起身。她套上一件象征热孝白色长袍,轻轻抬手合上神龛横栏门。 随从牵来马匹,少女握住缰绳,翻身上马来到容氏族人身前。 “圣君面前,众生平等。然而,以越州府制度,家主出殡前代为处理家务事,乃是长子职责。”她语气低沉,神情哀恸,关键处却没有半分让步,“二叔是长辈,我自会敬重。但其余方面,还请遵从州制。” 前来迎接的几人中,有一半是容枝桃的亲信。他们早已策马走出,整齐排列,闻言立刻拱手抱拳,齐声喊:“代家主。” 容文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却因被抢夺先机,涨红着脸说不出话。 容枝桃彻底取得话语权,不紧不慢地分配人物:“有功者,酬谢。有罪者,惩罚。” 她看向苏时悦,眸光忽然有几分闪躲:“那两位,是我的客卿,以大礼迎之。” 很快,苏时悦耳畔传来车轮滚地的咕噜声。 虞朝修士虽有法器,可州郡大多是百姓,随意释放灵力容易掀起恐慌。因此,若无紧急要事,在人群密集之处行路,多数修士会选择骑乘代步,而非驾驭飞舟肆意穿梭。 容家下人牵来一架舒适宽敞的马车,请二位客卿入座。 “只有一辆啊……”苏时悦愣了愣,小心翼翼转头,“鹤公子,请?” 她本想问问闻归鹤要不要与她共乘,转念一想,这正是拉好感的好时机,果断先声夺势。 要是进展顺利,她不仅可以与闻归鹤长久同行,还能向他拜师学艺,自然要努力增加好感。 闻归鹤客客气气:“姑娘先请。” 苏时悦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粲然一笑。正欲蹬上踏板,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苏姑娘,你与闻公子男女有别,不便共乘一车,与我同乘可好?”容枝桃叫停苏时悦的动作。 她快步小跑至苏时悦面前,引得闻归鹤也微微侧转面庞。 苏时悦一愣,下意识答道:“不必,我与鹤公子一道儿便好。” 她半个身子进入马车。 手腕却蓦地被拽住。 容枝桃的动作太过突然,苏时悦险些一个踉跄站不稳,匆忙扶住车门框,惊讶地看着她。 闻归鹤的眸光淡淡扫了过来:“容姑娘想做什么?” “和、和你无关。”容枝桃经过一晚,虽对闻归鹤态度缓和,仍疑虑未消,回嘴的声音时大时小。 苏时悦本以为闻归鹤会想往常一样任她说道,却听见少年轻咳两声: “容姑娘倒是有趣,方颐指气使地点完江上,金口玉言为我等备车,就准备将自己出尔反尔的行径。还是说,您想推一个凡夫俗子做诱饵,吸引另一派动手?” “公子慎言!”容枝桃气白了脸,恨不得当场与他争辩。刚打算开口,被人从后背推着转了个圈。 “停下,停下,好多人看着呢。”苏时悦面对逐渐聚拢的人群,先推开容枝桃,又推搡闻归鹤。 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踮脚扶住他的手臂:“鹤公子先上车,我问问容姑娘寻我何事。” 闻归鹤微讶:“姑娘要随她去?” “我当然和公子一道儿。”苏时悦回答道,“我和容姑娘聊完后便来寻公子。” “那就好。”他笑了起来,隔着衣袖移开她的手:“我等你上来。” 苏时悦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忙不迭点头,终于有机会把容枝桃拉到角落。 “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她低声问。 容枝桃面含愧色:“我是来解释的。” “我……没想过他们会把圣君所赐的神相搬来,没能护住你,很抱歉。” 苏时悦这才明白,对面是道德底线过高,正因为情分没能给到位而内疚。 她本想直接说没关系,转念一想,按照容枝桃眼下的情况,轻轻放下恐怕会让她更加辗转难眠。 苏时悦想了想,往容枝桃身边凑了凑。 “圣君不是皇帝吗?为什么会有神格、天罚?”就算是古代,人们对圣君的态度也太敬重了些。 苏时悦的问题刚出口,容枝桃眉心一跳。 “嘘。”容枝桃拧眉,“这话可不能到处说,要是被别人听到,定会被处刑。” 苏时悦惊出一身冷汗。 容枝桃定了定神,满脸虔诚地与她解释:“本朝君王,是人皇,亦是世上唯一的神明,万物之父。天人合一,君权神格,庇佑此世。他是神权君授的象征,就连修士飞升,也需要经由他的许可。” “我等容氏所供奉的,便是圣君其中一神格化身,自然,也是我族的家徽。” 苏时悦目瞪口呆。 书里面没这茬啊。 原著大背景很简单,昏君无道,新帝结交修士、拉拢势力,打败大反派召唤出的魔神,最终取而代之,建立新王朝。 根本没有什么大虞父神。 圣君都掌管飞升了,还有魔神什么事?主角还怎么推翻旧王朝? 这个世界也太自由了些。 容枝桃蚊子叫般地解释明白后,见苏时悦有些呆傻,还以为她仍在生气,也不打扰,打算低着头失落地离开。 她的手腕蓦地被扣住。 苏时悦暂时从震惊中回神,故作不耐地拉长了脸:“交出来吧。” “什么?”容枝桃反应慢了半拍。 “丹药啊。”柔风卷起粉嫩的袖角,与蜜饯般的天空交相辉映。 少女浅笑盈盈:“那个传说中能解毒能治病的药丸,快点当做赔罪的谢礼交出来。” 容枝桃愕然。 随后,她结结巴巴:“好……好。” 她眼疾手快,把药瓶塞进苏时悦手中,舒心地笑了笑,终于与自己的无所作为达成和解。 苏时悦也松了口气:“好,鄙人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你啦。” 她俏皮地向容枝桃眨眨眼,正式登上马车,与闻归鹤一左一右,在宽敞的马车中相隔而坐。 车内陷入安静,就连窗外的徐徐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少女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动,时不时往少年身上瞥一眼。 闻归鹤面色苍白,嘴角挂着笑意。一点浅色阳光自窗边撒落,贴在肌肤上,苏时悦的目光,也不自觉顺了过去,落在他看似如常的双手上,心中不自觉一紧。 她记起昨天晚上喂药时,少年微微颤抖的手腕。 他腕骨有伤,之所以会突然发作,恐怕是因为她任性提出要求,他在那儿刮了半天鱼麟引起的。 苏时悦顿时坐立不安,满脑子都是如何补救。 马车即将动身,前往繁华州城。那儿人潮涌动,车马川流不息,药铺、医馆一定也有许多。若是能问清闻归鹤受了什么伤,她或许能买几昧相关的药材。 苏时悦悄悄离开侧窗,往旁边挪了挪,在寂静中沉默片刻,才鼓起勇气,轻声道:“请问……” “我近几日总是手腕酸痛,就连捧个碗,都会忍不住手抖。敢问公子可有遇到过此类症状,有没有缓解的法子?” “姑娘有手疾,请个郎中诊断便可。我才疏学浅,无法作答。”闻归鹤恹恹答道,并不接她的话头,对自身的情况,更是只字不提。 苏时悦旁敲侧击的话语被他堵在喉咙里,无法发出,顿时满心无奈。她赔笑着缩回身子,轻轻把额头往窗沿边磕。 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是心思深沉的闻归鹤,自己那点迂回委婉的试探,在他面前不过是小打小闹。 见她回撤身子,闻归鹤移开目光,不紧不慢取出书卷。脊背放松,靠上马车椅背,深黑色的眸子里褐浪翻涌,怀着某种志在必得。 只要想明白她的目的,原本捉摸不透的动作,也都有了着落。她想要讨好他,会刻意地迎合他,只要他明确拒绝谈及腕伤,便不会再多话。比起单单取得手环,给她编织一场虚假的幻梦,在她自以为即将成功时撕碎,显然更具有吸引力。 只是,他再听不见那些没必要的虚情假意……不过也好,清清静静,省得吵闹。 正想着,忽然之间,头顶阴影再度撒落。闻归鹤抬眸,看见苏时悦又一次欺身靠近。 闻归鹤猝不及防,匆忙往阴影中一靠,让出位置。 “姑娘又来作甚?”他温声道,“若是手伤,我无可奉告。” “我想要弥补过错。”苏时悦开口。 “容姑娘会因为没能在神像面前帮到我而内疚,我也一样。我犯下的错,肯定要由自己来承担。昨晚,我不知情况,强求公子握刀,已至引发伤情,对此感愧不已。公子可否告知您平日用的是哪些药,我寻机会备齐,也算尽心。” 马车缓缓而行,朝越州城驶去。 闻归鹤突然想起,容枝桃拦车的那段时光,车旁曾出现一段小小插曲。 修士争斗总是刺激且有趣,更别提其中一位是新上任的代家主。三人卡在正中央,立时吸引一大群人的目光。无数百姓围拢上来,叽叽喳喳声响作一团。 “那是容家大小姐吗?在做什么?怎么在和一位郎君吵架?” “好像在,抢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嗯嗯嗯?什么?让我看看!” 闻归鹤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苏时悦圆圆的杏眼弯起,上翘的睫羽落满阳光。身后四方小窗中,景物缓缓倒退。明暗切换,过城门,从萧索郊外,转入热闹集市。 的确,那张令人不悦,想要撕开皮囊,让人看看她内里所思所想的脸。 非常得,漂亮。 被她缠上。 倒也…… 不错。 不如,就这么缠着他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良久,少年轻叹一声。 “是旧伤,用不着用药。”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事。 也是苏时悦第一次开始真正了解闻归鹤。 《虞昭令》整本书中,除去简短介绍,鲜少提及闻归鹤的过往。他的伤病、他性格的成因,更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苏时悦连忙重新坐直身子,拎起十二分的注意,紧张地注视他,生怕遗漏线索。 可她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只有那么一句。 少年长睫垂落,把所有的情绪藏匿进眼底。 苏时悦忍不住往他的位置挪了挪,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是外伤吗?还是受冻,或者其他原因引起的?平日感觉如何?” 闻归鹤:“外伤,早已愈合,不必担心。” 苏时悦认真点点头:“我记住了,多谢鹤公子。” 那缕金桂香倏地消散无踪,苏时悦坐回窗边,乖巧地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脑袋却已探出窗外,认真观察越州城的街头巷尾,寻找值得留心的店铺。 “鹤公子。”她忽然回头,“你的身子,要不要找个医修看一看?再不济,凡人郎中也行。” 闻归鹤手握成拳,缓缓摇头:“不必。” “我可以为公子请大夫吗?” “不必。” “到容家后,我能来找公子吗?” 不让她寻大夫,苏时悦只能自己捣鼓写药贴,给他送过去。 车轮咕噜噜地滚过尘土,淹没杂音。 闻归鹤低头,重新看向选好的修行之道。那些华而不实的道法是他为敷衍她写下,如今却略显扎眼。 他心烦意乱地翻过纸页,定了定神,重新看向她。 “苏姑娘,我不需要这个,你做这些,也不会让我有好感。” “没关系,我想尽我所能做些事。” 闻归鹤:“……” 他陷入沉默,长指抵在额前,无奈道:“可以。” 心底方建立好的防线,在疑惑中又一次摇摇欲坠。 马车加快速度,很快进入西城。西城一大半的位置,皆为容氏族人所住,闲杂百姓退避,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幽静。 苏时悦与闻归鹤交流的当口,人迹稀少处,容文赋与容家长老避开众人,满脸怒容地交谈着。 “家主当真死了?” “是,魂灯已灭,尸首也在不久前寻到。我派出所有知情人搜寻,搜不出半分神魂,当是魂飞魄散,再无借尸还魂的可能。” “凶手呢?” “不详,但可能,杀人者,是只白发红瞳的半妖。” “半妖!”容文赋仿佛听见极其可怕之事,咬牙切齿,“老匹夫,活着的时候不得安生,死了还要给我添麻烦。” “这下好了,圣君的任务尚未完成,我还得提防那个黄口小儿上位。” 长老连忙安抚:“二当家莫慌,我已联系到一支大荒妖族。无论是除掉那个闻姓之人,还是未来争权夺势,皆可代为效力。” “妖族?”容文赋挑眉,“他们流落各处,卑贱愚钝人尽皆知,长老是病急乱投医了?” 长老连连摇头:“二当家放心,那个组织很不一般,不输于任何人类。您若是犹豫不定,直接与他们的话事人沟通便可。” 容文赋眉宇间忧心忡忡,叹了口气,见长老信心满满,思量再三,道:“那便见一面吧。” 说完,他转向进城的队伍。 神龛由脚夫稳稳扛着,不紧不慢地从两人身旁经过,进入西城。 一阵微风拂过,龛笼横栏门的木条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淡淡的线香飘散开来。脚踩莲花的圣尊静静伫立在门后,若隐若现。 入容府后,苏时悦终于拿到日思夜想的户籍名册,在此世有了良民身份。她积极打听消息,结合原著的知识,整理出目前容府局势。 越州城西侧是容氏领地,无论是酒肆茶坊,还是布庄药铺,皆打上莲花族徽。拜越州府制度支撑,容枝桃自小坐稳继承人的位置。二当家觊觎主位已久,绝不甘轻易放手权利。先前墨池的遭遇,便是二当家容文赋的杰作。 可闻归鹤出现后,二当家似乎相信了他的话,注意力从内部斗争转移,开始专心防御外界来袭。 苏时悦帮不上忙,又怕擅自调查给周围人添麻烦,只能待在容枝桃安排的厢房中写写画画,根据参考书练习基础符法。 她勉强能感知到灵力流动,说明她足够幸运拥有根骨,但到底天赋在哪儿,就需要罗盘辨析。 检测根骨山海罗盘存放在越州府,只在正月十五开放,苏时悦没有理由私下拜访,只能在容府等待。打算等容枝桃歇下来后向她提出要求,拜托她搭桥牵线。 进容府第三日,十月初一,苏时悦趴在二楼窗沿,望着热闹街道兴叹,忽然听见马蹄踢踢踏踏经过。 少年腰杆劲瘦,一袭黑衣,与往日温吞病弱的模样相比,增添几分英气。坐下黄骠马平脊大腹,是难得一见的宝马良驹。 苏时悦觉得楼下之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惊讶出声:“鹤公子?公子的手伤还好吗?” 她还以为像他这样的修士,会选择符舟一类更便捷的方式出行。 听到有人喊他,闻归鹤勒马停驻,折身扭头。 “苏姑娘,晨安。”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多谢关心,手腕已无大碍。” “鹤公子要去哪里?”苏时悦心底不争气地浮出一个猜想。 “我要去一趟内城越州府,城中领兵数次盛情相邀,想从我口中探听闻氏毁灭的情况。”闻归鹤答道。 他想了想,微笑补充:“苏姑娘要一起去吗?” 他的话正中苏时悦下怀,她忍不住面露喜色:“此言当真?但,我一起去,不会麻烦公子吗?” 苏时悦犹豫道:“毕竟,你们谈论的事与公子的家族有关。”她还不忘帮他圆谎。 闻归鹤含笑:“我是闻氏旁支,对家族没有感情,只是应邀而往,解释情况而已。只是苏姑娘被代家主层层守护,要从正门走,实属不易。” 苏时悦想到容枝桃过度保护的模样,忍不住捂唇轻笑。她正想说她立刻去找容枝桃解释,又听闻归鹤开口唤她。 “苏姑娘,跳下来吧。” 秋风掠过,吹得长青的松柏沙沙颤动。金色云彩打着旋儿跳舞。闻归鹤捻起张灵符,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会接住你。” “跳?”苏时悦愣了愣,低头往下看。 二楼离地约三丈高,光是看着就有些渗人。 下方有一棵枣树,枝干结实,多有分叉。十月入冬,青枣早被摘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杈。 苏时悦“噗嗤”一笑:“好,鹤公子,我来了。” 话本里的英雄少侠都不走正门,她懂。 她搬来木凳,踩上窗沿。 “千万要接住我啊。”灿灿暖阳中,苏时悦另一只脚也翻过窗沿。她找准位置,纵身而下,浅色衣衫在粉空中划过曲线。 少年愣了一下,似是没猜到她的动作如此之快。面上闪过错愕,转瞬恢复如常,拨马拉开距离,指尖荧光阵阵。 金符卷起,接住跳楼的身形,将苏时悦包围。忽然一阵风刮过,吹歪符纸的方向,将她送到枣树旁。苏时悦吓了一跳,不自觉扬起手腕。 枣树外伸的树枝,不偏不倚,将黑金珠串挂了上去。 闻归鹤凝眸看去,眼中掠过丝期待。还没等苏时悦察觉,手串发出一阵强光,结实的枝干应声而折,少女稳稳落地。 她显然对方才的经历又激动又后怕,原地蹦跶好几下,才恭敬地叉手行礼:“多谢鹤公子。” 闻归鹤皱了皱眉,明白计划又一次失败。出乎意料,他不觉失落,反而朝苏时悦伸手,示意她扶住自己的手腕。 “苏姑娘,上马吧。” 苏时悦往旁退开:“我学过上下马,不劳烦公子。” 她在现代旅游时接触过骑马,兴趣使然,跟着草原的骑手学了段时间,勉强知道该如何让马前进、后退。苏时悦绕到黄骠马左侧,面露难色:“鹤公子,我坐前面,还是后面?” 后面方便,但得搂着他。前面虽然不自在,至少有安全距离。 闻归鹤默然片刻,松开手。苏时悦明白他的意思,踩住马镫,扶着马鞍前桥,用力一撑,跨腿坐上马背。她身子下压,错开距离,全程没碰到闻归鹤。 坐稳后,她长舒一口气,眨着清澈眼睛回头,像只活力无限的狍子:“如何?没有给鹤公子添麻烦吧?” 闻归鹤张了张她,蓦地挥鞭,抽在黄骠马身上。黄马吃痛,立时如同离弦之箭般飞奔,朝城区跑去。 越州有四方城,容家占西边,其余三处各司其职。城中道路四通八达,正中一条朱雀大道,通往中心内城州府处。秋收农忙过后,祝酒节将近,太守为与民同乐,放宽南侧城区,让百姓在不干扰秩序的前提下搭建临时摊位。 踏入朱雀大道,一股浓郁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摊位林立,旗帜招展,叫卖声不绝于耳。 闻归鹤放慢黄马速度,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间平稳穿行。苏时悦第一次见到古代集市,好奇地左看右看。 “布料、小吃,还有我们先前遇到的灵兽商队。”她看得眼花缭乱,很快把方才心头的那点异样抛诸脑后,时不时回头,兴致勃勃地与闻归鹤分享。 “还有,嗯……塑像?” 苏时悦一眼发现,几乎每个摊位都划出专门区域,在案板上对着各式各样的小神像。她连忙伸长脖子,眯起眼睛仔细辨别。 “不是圣君?”很快,苏时悦认出几个熟悉的造型,“没想到他虽然自称神格,却也开明豁达,能求同存异。” 黄骠马的行进一慢,少年勒住缰绳,新奇地打量她。眉头往上挑,好似发现有趣玩具的孩童。 闻归鹤问:“如何不是?” 她又说错话了?苏时悦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死撑。她伏在马背上扭头,与闻归鹤四目相对: “公子请看,那些塑像,有的道人低眉,有的金刚怒目,还有各路正神,分明是儒释道三家的造型,如何与君王相关?” 她已经从容枝桃那儿获取基础知识,不怕出丑。 苏时悦信誓旦旦,言之凿凿,闻归鹤却轻咳着笑出声。 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闻归鹤:“圣君者,众生万物之化身,道、佛、士、天、地、兽、植、虫,目之所及,无一不是。这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道理。” 他低眸看她,唇角微弯,笑意却不达眼底。眸光犀利,仿佛终于能隔着薄膜,窥见一分真实。 “苏姑娘,不知道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少年轻语响在耳畔,伴随嗖嗖寒风,增添几分凉意。 苏时悦忍不住拢了拢领口,明明穿着温暖的棉衣,却还是冻得有些冷。 还能这样? 一个三年后就会凄惨退场的君主,竟有如此浩大的声势动静? “回公子,我的确不知道。”苏时悦还记着容枝桃的警告,生怕被闻归鹤当做妖物,“我来自异乡,因妖魔劫掠近被带入虞地,各种风俗习惯,都是遇到公子后慢慢了解的。” 幸好,闻归鹤不仅没责怪,反而主动开口:“大虞开国君主便是得了神明的助力,才成为皇帝,自名圣君。从开国至现在,天都皆有神明辅政,圣君由此掌控至高无上的权力,意志同时影响世俗与修真界。” 苏时悦有些恍惚:“原来如此。” 她见他不似容枝桃般态度坚决,甚至愿意为她解释,忙趁热打铁:“那帮助圣君的神明又是何人?” 闻归鹤摇头:“除却陛下,没有人见过真实的神明。” “下马看看如何?纵使姑娘心中有其他想法,也该好好了解。下次被问起,也好及时反应。”他建议道。 苏时悦被突如其来的设定吓出一身冷汗,连连点头,打算认真了解一番。她在闻归鹤的搀扶下翻下马背,朝各类摆放神像的摊位走去。 摊位上的塑像类型各异,从木雕到金雕,佩戴的饰品、供奉的塑像,一应俱全。苏时悦在一间店铺前站定,摆弄着一尊巴掌大的玉雕塑像。 摊位左手边是正神位,右手畔的佛陀,这些塑像竟都是八部神的化身。如此强行将各类神明都纳入其中,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与苏时悦原本认知的信仰相差甚远。 此等贪多贪足的行径,一看便绝非善类……苏时悦只觉得这种铺天盖地的宣传充满了压迫感,下作得很。又不敢表现出来,脸都快笑僵了。 摊主先一步不耐烦:“玉石像两块银铤,小丫头,到底何时付钱?” “抱歉,抱歉。”苏时悦意识到自己挡着客人,连连道歉,“我看得时间太久,给您添麻烦了。” 她明白自己暂时获取不了更多的线索,急忙把神像放回。 摊主看到她的动作,勃然大怒,打开她的手:“什么意思?看而不买,返还于我,是不敬陛下吗?” 苏时悦动作一滞。 看了…就要……买吗?可她根本没钱,怎么买? 苏时悦僵在原地,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反倒摊主得理不饶人,果敢非常地站起身,想要喊人。 幸好,在他放大音量前,两块银铤从天而来降,落在案台上。转角处来了位黑衣贵公子,他接过摊主手中的雕像,放下银钱。 “女郎的银钱放在我这儿,一时忘了而已。”闻归鹤笑着解释。 摊主收了银铤,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姑娘,心诚所致,圣君神格必然会保佑你。” 苏时悦:“嗯,好。” 她捧着白壁像,离开摊位,努力模仿那些民众的姿态,却毫无诚意。 苏时悦嘀嘀咕咕半天,实在说不顺嘴“圣君保佑”,她选择顾左右而言他,懵懵懂懂地抬头,朝闻归鹤寻求帮助:“我需要把它供起来吗?” 虽然她想扔了这尊阴森森的塑像,但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姑娘不喜欢?” “……嗯。”苏时悦稍作迟疑,压低声音,与闻归鹤说实话,“不喜欢。” 她知道入乡随俗,需得敬重文化,可不妨碍她内心抵触万分,更遑论去接受信仰。 “多谢鹤公子的银铤,我最近在练习绘符,日后挣了钱还你。”她声音略低,不好意思地补充。 冷白色的手掌探至眼前。 “要是不喜欢,给我如何?” 那不就是害他?苏时悦下意识手往后躲,玉像已被闻归鹤握住:“放心,祂宽厚仁爱,不会降罪于子民。” 说话间,闻归鹤力道加重,苏时悦被迫松手。 她还有些不安,少年已牵住缰绳,朝前走去。她只得跟上,一路左顾右盼,努力入乡随俗,早早适应百姓间浓郁的氛围。很快,她的注意力被各色小玩意儿吸引,开始在煎饼摊前排队。 觉察到苏时悦心情重新愉快,闻归鹤放慢脚步,任由少女走到他的前方。 “神明?圣君?”少年眼中赞许一闪而逝,他抬头看了眼天幕,弯弯唇角。 白玉般的手掌扶上神像,握紧。 “啪”一声,神像身首异处。 少年眼底闪过戾气,再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将雪塑般的脑袋揉进掌心,慢慢碾碎,而后循环往复。直到整座玉像被碎成齑粉,才缓缓松手,随手将残骸弃之于市。 本就是装神弄鬼之人,何必在乎神明真伪。 沿朱雀大道直走,便是内城。越州府高门大屋,巍峨屹立,前设登闻鼓,气势恢宏。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看守府门。 闻归鹤来到府门前,朝差役通秉一声。很快,脚步声传来,一人面含笑容,亲自出门迎接。 越州领兵身着文武袖紫袍,周身气息沉稳,赫然是一名修士。浓眉大眼,头带抹额,鬓角整整齐齐地梳拢。 大步流星,来到三人一马前。 “越州莫言阙,见过闻道友。”莫言阙拱手,行了个修士之间的平等礼节,“闻氏之事,我深表哀恸,可此事恐与天都有关,我不得不再三延请公子,还望海涵。” 莫言阙看向苏时悦:“这位是……” 苏时悦顿时把圣君与信仰抛到九霄云外,眼有星星,一脸追星成功的花痴样:“一个毫无关联的外地人罢了,不必在意我,让我回避也成。” 不能怪她,哪一个小姑娘面对帅姐姐不会脸红心跳四肢发软。 越州领兵莫言阙,护国公身边的得力干将,武功卓绝,一身正气,为百姓斩妖除魔,也为主公鞍前马后,是苏时悦看书时特别喜欢的角色。 见到本人,苏时悦浑身上下都在冒粉红泡泡,不好意思地捏着发丝,满脸通红,想说些什么。 闻归鹤的声音插入:“见过领兵,这位是闻某的友人,姓苏。” 他生得比莫言阙漂亮多,苏时悦立刻不争气地被拉了回去。 莫言阙上下打量苏时悦一眼,没有说话。正当苏时悦紧张无措时,肩头被轻轻一拍。 “来来来,请请请,二位吃过午饭没?”莫言阙拉过苏时悦的手,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又要去拍闻归鹤的肩。 “我本是江湖中人,只是在州城当差久了些,千万别介怀,现在吃饭时间有些早,不如先吃些水果?” 少年眉头一跳,躲开了。 苏时悦被她的热情烤得满脸通红,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干脆往莫言阙身前凑了凑,小碎步往府门挪:“水果好啊,有什么?苹果?香蕉?梨?” 莫言阙被她逗笑:“都有,都有。” 她喊人牵走黄骠马,带二人进城。 议事厅设立在州府正堂后,光映瑞柱,兰香绕舆,书吏执笔,将修士与凡人各司其职的制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越州鱼米之乡,瓜果疏食应有尽有。莫言阙致力不让气氛过于严肃,在桌上摆了好几种瓜果,请二位享用。 苏时悦一眼瞄去,很不争气地看中了果盘中圆润可爱的小橘子。 她记得这种橘子叫砂糖橘,便宜大碗,十几块钱就能买一大袋。她在秋冬季节常吃,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小黄人。 “苏姑娘想吃就吃吧。”莫言阙察觉她的小动作,笑眯眯地让书吏给她端了一盆。她生得英气,笑着拉家常时,又多了几分青年老成的和蔼。 她的目光在苏时悦与闻归鹤身上游走:“闻公子既说自己是从云潭来,路过闻氏时,是何情形?” 闻归鹤正容回答:“故土焦黑,已成废墟。断壁残垣,天火不灭,直烧了三天三夜,留在族地的闻氏众人,连一点尸骨都未曾剩下。” 莫言阙叹息:“惨绝人寰,闻者伤心。” 她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神情悲伤:“闻氏惨案,绝非普通修士之力可以做到。不知闻公子与苏姑娘有何想法?” 苏时悦抬头,茫然地眨巴着眼。 她来越州府,只是,对问话全无准备。要让她说,她确实能根据原著说出个所以然,但她没有证据,反而会多说多错。 苏时悦:“闻公子怎么看?” 闻归鹤端着茶碗品茗,谈论寻常事般开口:“据传闻,紫极宗曾受圣君差遣,进行过一个为期九年的豢养计划,培育一只半妖作为人形兵器,不知领兵可有了解?” “我猜闻氏灭门与此人有关。” 莫言阙叹气:“确有此事,公子是觉得,闻氏灭门一案,乃是那只半妖所为?” 她沉思道:“那可就麻烦了,此事乃是重大机密,除去已死的那些人,无人知晓那个半妖姓甚名谁。就算要防范,也没有可用线索。” “玄玉,它的名字。”闻归鹤安静接口,“年岁,当与我相仿。” 莫言阙神情微变:“此事牵连甚广,公子慎言。” 闻归鹤轻笑:“半妖之名记载于闻氏藏书中,是我在废墟中收集线索时偶然看见的。领兵知晓他的真名,若是未来越州城遭劫,也好有应对之法。我来见领兵,亦是想告知此妖可能已经进入越州城,正在暗处蛰伏等待时机。” “是吗?真是多谢。”莫言阙神色恢复平静,认真点头。一旁书吏照记不误,未起波澜。 反倒是寂静无声的小茶几旁,滚出一颗剥好的橘子。小姑娘瞠目结舌,像樽冰雕子般傻在原地。 “苏姑娘?”闻归鹤抬眼看去。 “没事没事。”苏时悦赶紧冲过去,把因震惊而摔落的橘子拾起,“我不小心没拿稳,别在意。要不,我拿水冲冲?”她不太想浪费。 莫言阙赶忙制止,监督苏时悦满脸歉意地将水果扔进渣斗中。 苏时悦抬手时,素色袖口下滑,露出腕骨上圆润透亮的黑金珠串。 莫言阙一眼扫去,正巧看到珠串,立时坐直身子,眼中明光一闪。 正欲说话,闻归鹤浅笑开口:“姑娘,也听说过玄玉?” 苏时悦见瞒不过去,尴尬笑笑:“我是外地来的,在入乡随俗,收集各类奇闻轶事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名字,也了解过他的一些,事迹。” 她装作眼观鼻,鼻观心,偷摸朝闻归鹤看去。少年眉头一压,手捧茶盏,垂目错开视线,眸光跟着飘起的墨绿茶梗浮动。 他放下茶碗,掩去眼中的探寻:“苏姑娘觉得,那个半妖是什么样的人?” 苏时悦微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 玄玉对于苏时悦而言,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虞昭令》这本的最终反派,故事中杀死闻归鹤的人,一只半妖。 他从小被当做祭品培养,炼化出一身的上乘灵骨。少时悲惨,备受欺辱,仙门修士为不让他逃脱,不惜在他身上施加各种刑罚,打碎他全身骨骼又重新愈合,以示惩戒。 待他稍长一些,又被送去供奉魔物。 机缘巧合,玄玉成功逃脱,免去一死,却也堕落成一个用他人鲜血暖自己的魔头。 综合已知信息,折磨过玄玉的,正是紫极宗的两个家族。 这是个很普通,乃至套路的人设,苏时悦很理解他。 但苏时悦无法接受的,是在故事后期玄玉干过的一系列非人恶事。 设定集里,用六个字简单粗暴地做了总结: 杀父、弑母、灭妻 十恶不赦。【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苏时悦对反派没有好感。 她看书时,代入的是被杀死的百姓,莫名受害的路人。她偏爱那些光伟正的角色,喜欢那些历经风霜,仍热爱生活的理想主义者。 但她知道的那些恶行,玄玉还没有做。纵使有深仇大恨,闻氏灭门也不是玄玉所为,她更不能用还未发生过的事对他下定义。苏时悦皱着眉头思索许久,想到一个中庸的说法。 “大概是,被辜负的,被很多人对不住,也对不起很多人的,可恨、可怜之人吧?” 视线中,闻归鹤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似是因她的话陷入沉思。 苏时悦继续道:“但是,既然容家曾经伤害过他,为防止他恶意报复伤及无辜,还请加强防御。” 她重新坐回原位,摸了个小橘子,正剥着,听见闻归鹤开口。 斑驳阴影透窗撒落,少年半边身子埋进阴影中,长指描摹杯壁:“这个说法,堪称中庸之道。” “但是苏姑娘眼中,玄玉,真的是那样吗?”闻归鹤掀起眼皮,“姑娘的语气,分明厌极了他,何必用言辞维护。” 苏时悦惊讶看向他。 “公子认识他?” “不认识。” “那……” “不喜欢和嚼舌根,还是有区别。”苏时悦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公子猜得不错,我的确很讨厌他。” “可我从未见过他本尊,不知我所知的事情有几分真,几分假。哪怕再厌恶,随意唾骂,与小人何异?” 闻归鹤瞳光颤动,启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一个手中染了不知多少无辜者鲜血的邪魔,得姑娘如此评价,也是他的幸事。” 苏时悦望着他眉心拧起的结,把剥好的砂糖橘放到递过去,道:“公子尝尝。” 她与闻归鹤坐得很近,一伸手,便把果肉送到他手心。 用稍低些的声音补充:“很甜的。” 闻归鹤猝不及防,手往后缩。她也跟着旁挪,稳稳将橘子送到。 明明不是那个家族的人,一提到闻家,他就像是吃了苦瓜一样,脸绷得紧紧的。 未来值得操心的事更多,他可如何是好。 苏时悦看着闻归鹤掰出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眉头的结稍稍松缓,满意地露出笑容。 少女抬手时,黑金手串又一次晃了下来。莫言阙托着脑袋,观看二人互动,笑盈盈的。见到黑金珠串,笑容逐渐消失。 “苏姑娘。”莫言阙轻轻放下手中茶杯。 “请随我来,我有事要单独与你商议。” 苏时悦忽然被点名,登时错愕不已:“啊?” 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引得莫言阙怀疑她与半妖、或是闻氏灭门案有所关联? 苏时悦慌慌张张起身,内心不安,下意识朝闻归鹤投去求助的目光。 闻归鹤朝她点了点头,放下茶盏,跟着苏时悦起身:“苏姑娘未曾来过高门府邸,难免紧张,请允我与她同行。” 莫言阙:“这是我与苏姑娘之间的私事,还需闻公子回避。” 她大踏步上前,视线绕过闻归鹤,直接对上苏时悦的双眸。 苏时悦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往闻归鹤背后缩了缩。介意清瘦挺拔的身形作掩护,一双眸子秋瞳剪水般闪烁警觉的目光。 “苏姑娘,我没有恶意。”莫言阙意识到她误会了,叹了口气道。 她并起双指,指天画地。 肃穆道:“我以护国楚公之名起誓,绝不会害姑娘,请姑娘随我来,希望姑娘能信任我。” 苏时悦被她的庄重感染,不知不觉间恢复镇定。 书里的莫言阙,就是个爱护百姓的,一等一的大好人,她也是猝不及防被她当面发问,来不及反应,才会对她有抵触。 回过神来时,心中已有决定。 苏时悦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腕上珠串滑落,黑色珠石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领兵误会了,我只是第一次与官员独处,有些紧张,领兵勿怪。” 说着挪步而出,想去莫言阙身边。 拦在她身前的人,仍没有退步。 “不想去,便不去。”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话音未落,袖角被拉了拉,闻归鹤低头,看见双初生牛犊般水润的杏眼。 苏时悦抬头,仰首看他:“无妨,我觉得领兵不是坏人。” 她依靠着对《虞昭令》的记忆,挣扎着来到越州城。她所知的剧情则为她指出许多明路,她如何信任闻归鹤、容枝桃,便会如何信任莫言阙。 在苏时悦心中,他们是一样的。 苏时悦道:“鹤公子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而且,这也是我借用山海罗盘的好机会。” 除却以上几点,苏时悦还有别的打算。 莫言阙是个很强大的助力,如果能抓住,对闻归鹤的未来也是极好。他一直独来独往,若不为他争取外人的好感,光靠告知死劫,恐怕无法救他。 少女朝闻归鹤露齿一笑,眸光闪动,错身而过,朝前方走去。 淡色裙摆伴随行走飘动,宛如盛开的芍药花。 闻归鹤心念一动,想要上前。莫言阙已握住苏时悦的手,道了声“多谢”,带她转过拐角,进入长廊,脱离闻归鹤的视线。 领兵离开,会议厅恢复空旷与寂静。 在一旁记录的书吏也起身收拾卷宗,他将笔录收起,打算问问客人是否有别的需求,是否要备饭。 身旁猛地发出一声响动。 少年的手撑在桌上,身子微微颓着,呼吸渐短。 “公子,您没事吧?” 书吏殷切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被温和婉拒后,又问二位客人有何忌口。 闻归鹤颇为心不在焉,想到苏时悦在容府时,饭桌上从未出现过辣椒,随口答了。 他的思绪停在了初见时的黑崖林,停在了入马车旁神龛前,时间被过去一刻,不安感便重一分。 先前两次,她也是这样笑着,步履轻盈,直来直往。 唯一不同的是。 这一次,第一次,她没选他。 他不喜欢欲拒还迎的姿态,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纪真阁门徒该有的举止。可不知怎地,闻归鹤竟很难将她与纪真阁的任务者联系上。 州府正厅巍峨庄严,后院却清爽宜人,很有生活气息。 苏时悦被莫言阙带着,进入州府后院的茶房中。茶房装饰古朴,墙上挂着山水画,几案摆着青瓷器。铜炉正煮着茶,莫言阙从橱柜里翻出罐压箱底的茶叶,笑眯眯给苏时悦泡上。 “来来来,请用,这是越州府的新茗,我都舍不得与别人用。苏姑娘,千万别客气。” 苏时悦捧着茶杯,不知所措。莫言阙双手环抱胸前,冷不丁问道。 “苏姑娘多大了?” 苏时悦被她问得一愣。 “十七。”她照实答,“过年后虚岁就十八了。” “真小。”莫言阙打量她,“比桃桃还小两岁。” “您认识容枝桃?”苏时悦立时觉得莫言阙亲切起来,“容枝桃说,越州城中有人支持她成为家主,莫非是您?” “自然,小丫头拜我为师时,只有那么高。”莫言阙在自己膝盖上比划。 “她那个箜篌,还是我请人用雪山桐木给她做的。她其实弹得不怎么样,更喜欢舞刀弄枪当剑客,耐不住就是在音修上有天赋,可惜可惜……” 莫言阙打开话匣子,便说个没完,滔滔不绝地说自家学生的好。苏时悦的情绪被她牵动,也和她愉快地聊了起来,好半晌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正事。 “领兵,您找我是做什么?”苏时悦问。 总不能是了解容枝桃被搭救的各类细节。 “第一点,和桃桃有关。” “咦?” “为苏姑娘准备户籍时,容枝桃给我写信,说怀疑她的朋友交友不慎,又不敢肯定,想让我帮她掌掌眼。我正巧有几句话要与闻公子确认,故而顺水推舟,托他带你来。” “他没和你说?” “没有,但他做事周全,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 “也罢,那位郎君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我看不出他是否想害你。” 苏时悦哭笑不得,双手合十,连连感谢容枝桃为她操心。 “第二点。”莫言阙收势,表情跟着凝重几分。 她的目光落在苏时悦手串上,探手点了点:“这条珠串,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苏时悦视线下移:“是……一名高人送的。” 莫言阙:“自红珠起第八颗黑色珠石,里侧刻了个‘盈‘是不是?’” 苏时悦骤然起了身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转头,满脸愕然。 那颗珠石后面的确刻了字,因时光流逝,显得有些模糊。 苏时悦小时候,一旦睡不着,就喜欢摸上面的字玩。字体复杂,可耐不住她反复摸索,硬生生地猜了出来。 可书里的人怎么会知道? 她不是穿书吗? 如果是穿书,怎么会有人与她穿越前的事物产生关联? 如果不是穿书,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她记得,《虞昭令》的背景,是架空了一千五百多年前的虞朝。说起来,哪怕在现代,犄角旮旯中也藏匿妖魔,未尝没有修仙之人避世而居。 难不成她不是穿书,是—— 苏时悦正想着,肩膀被拍了拍,含笑的面庞驱散她的惊惧:“放心,我不问你父母在哪,也不问你从哪里来的。” 莫言阙低头,端详苏时悦的容颜,态度有几分看晚辈的慈爱。 “我不清楚姑娘的处境,也无法与姑娘感同身受,但我认得与珠串有关的人,他或许能为姑娘指条明路。” “可需要我搭桥牵线,为苏姑娘引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要!” 苏时悦毫不犹豫,声音响亮。 莫言阙笑笑:“随我来。” 她取来地图,铺开:“大虞共三百六十大小州,西北中心是国都赫京,又称天都。越州地处东南,继续向东九百里,一江之隔的位置,是大荒。大荒与越州之间的丰水州郡,为云州。” 她把她当初来乍到,一无所知的孩童来教,苏时悦却看得很快。在心中一合计,立时把现在的地图,与自己现代的各个地名做了转换。 “我看得懂。”她低声道。 莫言阙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省略喋喋不休的细节。 “我为你引荐的人,姓陆,叫陆辞岁,年二十有六,于云州苍郡做佐官。你带我的信去,自会有人为你引荐。见到他,只要你把珠串拿给他看,他就会明白一切,定能护你无恙。” 苏时悦敏锐地捕捉到语境:“无恙?” 她咽了口唾沫,挣扎着开口:“无恙的意思是,全须全尾地,离开吗?” 莫言阙注视着苏时悦,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少顷,俯身。 “离开的意思是,从这个世界消失?” 她笑着摇摇头。 “抱歉,他或许能解释你来的原因,但是,无法送你回家。” 苏时悦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迎上莫言阙的目光,心脏砰砰直跳,莫言阙已直起身子:“听容枝桃说,苏姑娘有修道的打算。此次来我越州府,可有借用山海罗盘的打算?” 苏时悦咬牙:“是。” 莫言阙严肃回头:“有一件事,我需得提前与苏姑娘申明。” “你来到这儿之后,在被一个东西搜索。你对抗不了它,但想要回家,需得虎口夺食。它不知道你在此地,可一旦你入道、修行、上下求索,便于此世留下了供其捕捉的痕迹。” “简而言之,若你执意想要离开此世,必会暴露踪迹。恐怕不知何时,不知何日,不知何地,会有东西找上你。” 她不苟言笑,说得诚恳,苏时悦起了身鸡皮疙瘩。 莫言阙宽慰她几句,又一句一句道:“我不喜欢说谎,所以直言相告。苏姑娘生死,对我等没有意义,更残酷些,苏姑娘死了,对我等才有利。但我的主公教我心存仁善,故而告知苏姑娘。无论你作何决定,我、我们,会保护你。” 苏时悦如丧考妣地蹲坐在地,垂头丧气地听完,又烟花爆竹般“呼”地蹿起。 苏时悦抬起手腕。 “这条手串,与它有关吗?” “是。” “我想回家,会面对它吗?” “会。” “它是。”苏时悦以手指天,“他吗?” 她就差直接说出“圣君”两个字,莫言阙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嘘”了一声。 “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她道,“关于你猜测的,日后你自会明白,但当下既然做出选择,专注于提升实力才是关键。不然,就会像过去的闻氏那样,黄土白骨。” 苏时悦心领神会,感激地行礼:“多谢您告知我这些,但我还是希望,能够知晓自己因何穿越,能够不拖累任何人活下去。” “能够……”苏时悦唇瓣颤动。 回家。 这两个从不敢肖想的字,无声无息间浮上水面。 她还是没有回家的方向与线索,但至少,她知道未来可能的敌人是谁了。 “我希望能像你们一样,拥有入道的机会,至少,还能挣扎。” 苏时悦呼吸有些急。 莫言阙也不多问,轻轻把手放到她背上,慢慢拍。 “一路上,受委屈了?”她的声音柔和,让苏时悦鼻子猛一酸,双目顿时蒙上层水气。 苏时悦咬咬牙,用力摇头:“没有,最开始几天,确实很无助。但自从遇上鹤公子后,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那个人啊……”莫言阙回忆了一遍闻归鹤的奇怪行径,又想到苏时悦的话,终是没给他下定义。 她握起苏时悦的手,少女手掌凉软,指尖时冷时热,是近几日努力凝聚灵力,却频频失败的表象。 “你试着绘过符?” 苏时悦红着脸点头:“画过,有好几张成功了。” 废稿已经堆成小山,成功震惊好几次摸出空闲来看她的容枝桃。 “那就说明姑娘颇有天赋,但究竟拥有何种能力,还需进一步甄别。”莫言阙收起地图,用丝带打了个结,送给苏时悦。 “没能从小练起,是有些麻烦,但犹时未晚。山海罗盘刻有道法三千,专用于为有天赋的修士指路。姑娘若是下定决心,便随我来吧。” 苏时悦眼前一亮:“可以吗?” 莫言阙笑笑:“如果不怕的话,自然。” 苏时悦单手叉腰,努力展现自己势不可挡的气势:“要是怕这个,我还能去云州吗?” 莫言阙被她逗笑,抹额的长尾伴随脑袋的摆动起伏。她领着苏时悦往前,来到书房密室中。 开门后,莫言阙退到石门外,从臂腕乾坤环中取出把雪亮弯刀,缓缓擦拭:“出事喊我。” 山海罗盘只有巴掌大,由墨玉雕琢而成,触手生凉。罗盘边缘刻有细密繁复的符文,蜿蜒曲折布满玉石,仿佛大千世界的山川脉络。 苏时悦站在罗盘前,紧张得仿佛窒息,想到谁就求谁。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不管是谁,一定要保佑她有天赋,选一个好的道法。 祈祷完毕,苏时悦一鼓作气,把手按了上去。 嗵。 耳畔仿佛有眨眼声。 眨眼间,浩瀚星图脱盘而出,萦绕周身,深蓝、粉金、银灰。蜿蜒曲折的群星自天边降落,漂浮在她眼前,组成各式各样的图案。 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又于刹那沸腾。 眼前星辰闪过,苏时悦看到了自己。 握剑的自己,持刀的自己,耍枪的自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冰冷纯粹的气息流淌她的奇经八脉,牵动身体,寻找最合适的前路。 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后背很快被冷汗浸湿,苏时悦用尽全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在无数杂念中左摇右摆,扭曲至魂体崩坏的境界。 沉重感加强,她在漫漫虚无中极力挣扎,寻找自己的手脚。将灵力当做客人、当做友人,把自己的躯壳视为广纳万物的虚空,引导它们,来丹田做客。 渐渐地,苏时悦的血液平息,天地凝聚她体内的灵力,为她指明道路。苏时悦感受着体内经脉的流动,慢慢睁开眼,循着光点低头。 手心处,浮现恍若丝线的蓝光。蓝光汇聚成条条丝线,自指尖始,相互交织,翩跹绽放,组成天蓝花束的模样,一张一缩地弹动。 这是,什么? 苏时悦少见多怪,懵了一瞬。细长柳眉挑起,杏眼中攀上惊愕。 她打算收势去问问莫言阙,刚打算放手,猛然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怖之事。 她撒不开这个罗盘了。 法阵轮转时,苏时悦的手心仿佛被胶水黏住,动弹不得。她越用力,吸力就越足,无形的手攥紧她的手腕,拖着她一步步往星图中走。 苏时悦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她咬紧牙关,抓住腕骨,拼了命地把手往外拔,一脚踹在罗盘上,口中高喊:“莫领兵!” “救命啊,那个伪神果然不是好东西。” 说了有事就喊,她绝对不逞强。 与此同时,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一张金符斜刺里窜出,无声无息贴到苏时悦后背,拦住她前移的步伐。 莫言阙也于此刻冲进来,刻满铭文长刀挥出,凌厉刀气呼啸,裹挟雷霆万钧之势,对上罗盘中的附着之物。 刹那之间,光芒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扭曲的轰鸣中,浓郁的灵力仿佛化作实质雾气。罗盘粉碎,密室崩塌。苏时悦跌坐在地,毫发无伤。 她后背的金符,亦在此时抽离。符纸飘出一段距离,转过几个拐角,落到少年手中。 闻归鹤捏住金符,片刻后,撤去贴满府邸内壁的起爆符。 书房陷落一半,崩碎之声不绝于耳,动静之大,想瞒也瞒不住。少倾,大半个集市的人都会蜂拥而至,根本不需要闻归鹤刻意设计。 闻归鹤一边盘算,一边与闻声赶来的侍从仆役一同来到摆放罗盘的书房。 透过断壁残垣,闻归鹤看到苏时悦衣袍染尘,灰扑扑地窝在地上。哪怕心中明白她无事,仍不自觉加快脚步。 走到近前,他看清了苏时悦的表情。 她在笑。 在被窗棂截断的碎碎光熙中笑,满脸土灰,跌坐在废墟间笑。 闻归鹤见过许多苏时悦的笑容。 初见时意有所图的笑,被血色惊骇时强挤出的笑,还有生病时,委屈又倔强的苦笑。 但这般生机盎然,神气又恣意的表情。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 好似在无尽黑夜、漫长绝望中,猛然看到一束天光,有了前进的动力。她被吓得腿软,没力气起身,就四爪并用往墙根处爬。爬过去,抱起卷图纸,靠着墙壁仰起脸笑。 他又一次,没能看懂她。 闻归鹤很快注意到另一件事,疾步上前,屈膝半跪在苏时悦面前。 “苏姑娘的手怎么了?” 听到他的提醒,苏时悦忙低头,方才注意到自己指尖渗出斑斑血迹。她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忍不住用力握拳,顿时因为十指连心痛得倒抽口冷气。 “嘶。”苏时悦五官挤在一起,勉强笑道, “没事,大概是罗盘问道时与天角力,用力过猛,不小心受得伤。” 她心念一动,指尖又一次聚起凝光,向闻归鹤展示自己的能力。 五根细丝线妖妖柔柔,仿佛随风飘摇的海藻,毫无战斗力。 “这个……是山海罗盘为我指出的道路。”苏时悦不管内心的失落情绪,骄傲地昂起脑袋。 “鹤公子别小瞧它,未来我肯定能开发出用处。” 她随手拾起块碎石,拿它当空竹玩:“其实这个能力也挺好的,有许多新奇的用法。你看,伸伸缩缩随我心意,多有意思。” “还可以翻花绳、跳绳玩,等我再修炼短时间,说不定还可以编个秋千荡荡。平日里学学基础符术,刀剑,正所谓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她挽救自尊的话术,以一声惨叫收尾。 “疼疼疼疼疼——”苏时悦龇牙咧嘴,“鹤公子,轻点。” 闻归鹤握住她的指尖,闻言,卸去力道:“抱歉。” 先前苏时悦手指破损,他竟感知不到痛感。直到现在,才确认承伤咒仍然存在。 但比起之前,又有了细微的变化。同样的伤情,传到他身上时,疼痛减轻许多。不止如此,苏时悦明明受了伤,他的手完好无损。 为什么? 近几日,苏时悦一直在和符纸较劲,闻归鹤指尖也仿佛挨了好几顿毒打,须得上药才能掩盖,如今却安然无恙。前后结果便截然相反,究其原因,只有可能是接触罗盘的缘故。 山海罗盘,疏离经脉,凝聚灵力,辅以入道,没有解咒的可能。 那便只有一种解释。 伴随苏时悦修为增长,承伤咒在逐步失效。 他们之间的联系,会在苏时悦修为提升时减弱。只要苏时悦勤加修炼,说不定一旦入道,困扰他的咒术就会解除。 可为何? 他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他从心底感受到一股恐慌,形似于失控的恐慌。 闻归鹤的呼吸,一时有些紧。 很快,少年垂眸,弯了弯唇,压下心头杂念。 不是已经确定了吗?她是属于他的,绝无其他可能。 莫言阙来到后院,看着一地狼藉,苦中作乐长叹一声:“还好只是毁了个屋子,没把潜藏的东西引来。两位受惊了,要去客房歇息会儿吗?” 苏时悦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多谢厚爱,但还是免了。” 她已经弄坏了一间屋子,实在没脸继续留着。表达完自己的想法,刚打算起身,却见闻归鹤递来一方崭新的手帕:“手上的伤,先擦擦吧。” “我并未觉得姑娘的能力无用。”苏时悦接过手帕时,他正容道。 苏时悦顿时笑起来,她擦拭指尖鲜血,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越州府外人山人海,城民听见动静,一窝蜂地聚拢。不顾守卫阻拦,拼命往里挤看热闹。 容枝桃更是冲在最前面,直接进入府邸,左一声“老师”,又一句“苏姑娘”,急得不行。 她见到苏时悦,才松了口气:“怎、怎么回事,好好的房子怎么塌了,还是石墙呢。” 苏时悦信口胡诌:“是这样的,我向莫领兵请教符法。莫领兵见我好学,便传授我起爆符。然后一不小心,把书房炸了。” 说得害羞,挠挠后脑。 苏时悦认真细致地讲解,连府内的仆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小姑娘态度太好,又讲得过于诚恳,他们总觉得不够刺激。 见以为黑衣公子也牵马出门,一言不发,顿时起了兴致,呼啦一下围上去。 “公子,请问您也参与了教授起爆符的环节吗?” “这位姑娘炸翻书房的时候,您在现场吗?” 看,不管问多少问题都三缄其口,这才像是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幕后高人嘛。 闻归鹤面对人山人海,依然是一副风轻云淡,无悲无喜的模样。被人追问爆炸原因时,不过微微点头,朝马厩走去。 马厩中,黄骠马脖颈塌落,无精打采地埋进草料堆。 闻归鹤接近的脚步声传来,它一个激灵,仿佛受到严重刺激,甩起脑袋,发出嘶鸣。 闻归鹤朝身后瞟,看到聚集的人群,含笑打开马厩门。 黄马暴躁不已,浑身震颤,见到活人,离弦之箭般窜出马槽,高抬双腿,朝他的前胸很踢过去。 ——骤然间,马蹄往旁一偏。壮硕骏马失去平衡,“砰”地侧倒下去,四脚朝天,撞得食槽翻倒,草屑纷飞。 闻归鹤诧异挑眉,疑惑回首,正看见苏时悦面色煞白地站着原地。她见闻归鹤安然无恙,面色恢复,指尖丝线收束,抬脚匆忙上前:“没事吧?伤着没有?” 迎上他惊讶的视线,少女将手一叉,抱在胸前:“别那么惊讶嘛,我又不是吃干饭的,只要有能力,我就会帮忙。” 她笑得鲜活又灵动。 若非对他有目的,又怎么可能,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颜?【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鹤公子,你怎么不躲!”见闻归鹤迟迟不答复,苏时悦关切问。 闻归鹤摇头:“一时惊讶,没反应过来。” “吓死我了,怎么能关键时刻掉链子,还好我在。”苏时悦重重叹了口气。 “不过……”她望着手心,双眸发亮,“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前脚还在抱怨凝练之道不好,后脚就让我遇上用武之地。” 闻归鹤怔了怔,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护住。 他轻轻摇头视作回应,垂下长睫,眼底波光略动,终是没忍住,暗自看向苏时悦。 似是因为看得有些久,引起苏时悦的注意,一道关切的目光朝他投来。闻归鹤连忙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怎么回事?”闻归鹤兀自纠结时,莫言阙第二个赶上。 她上前两步,看见地上四脚乱蹬,拼命挣扎的黄马,当即上前,横跨到其身上压住它。 莫言阙拨开黄马耳后柔软细毛,两指探入,拔出一根银针。银针出脑,黄马像泄了气的皮球,萎靡在地,一动不动不再动弹。 莫言阙眼色一沉,厌恶地开口:“是妖毒。” “想杀闻公子的人,恐怕是为昔日紫极宗之事而来。”她站直身子,朝闻归鹤道,“为避免受罚,宁与妖邪勾连,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恕我直言,公子如今身份特殊,留在越州恐有危难。要么暂住我越州府,要么立刻离开,才能保全己身。否则,十死无生。” 她这番话,对着闻归鹤说。却被一旁的苏时悦听了个分明,当下,她心中凉了半截。 又见闻归鹤行礼道:“多谢领兵忠告。我此行来,只为向容家告知闻氏情况,既然消息已带到,即日便会离开。” 苏时悦心中剩下半截也凉了下去。 闻归鹤要走了? 那她该怎么办? 苏时悦原以为,哪怕心中目标动摇,她至少还有充足的时间考虑。不曾想事态发展如此突然,她连仔细斟酌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催着速速做决定。 她的心中翻天覆地,连如何浑浑噩噩坐上马车都不记得。回到厢房后,更是急得团团转。 由奢入俭难,哪怕明白自己处境危险,知道自己可能会带来麻烦,快快离开,对双方都好。情感上,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弱者,渴望依附强大的修士,不想脱离安逸,置身于危险中,实在是人之常情。 她的敌人不止时刻会冒出的妖魔鬼怪,还有三尺之上的“神明”,怎么可能不害怕。 苏时悦抱紧双腿,蜷缩在床上许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她自暴自弃地翻身而起,撑开竹窗,从阳台上收起晾干的膏药。 这几日,她一直惦记闻归鹤的手伤。苏时悦从容枝桃口中得知,修士受伤、生病,治疗方式与凡人无异后,暗中搜集不少疗伤药。 乳香、没药、当归、川穹已经被她一一洗净晾干,研磨成粉,与蜂蜜搅拌,抹在棉布上,刚好给闻归鹤送去。 趁此机会,把她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吧。苏时悦无法违背本心,痛快做出离开安乐窝的决定,但她可以将她的现状和盘托出,交予闻归鹤做决定。是去是留,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苏时悦打定主意,动作也加快不少。 她将药贴收拢、封装,仔仔细细排满一盒。宝贝似的收入揣进袖中,从厢房走出。 酒红色的夕阳宛如绚丽画布,将三千小世界包裹其中。苏时悦走在院中,仰起头呼吸空气,稳定情绪。来到闻归鹤房间,得到允许,推门而入。 闻归鹤的住所洁净素雅,没有多余摆设,好似暂居其中的主人。 少年一袭黑衣,手捧书卷,抵坐窗边。见到她,含笑开口: “苏姑娘怎么来了?刚好,我对姑娘的能力有些见解。若姑娘不嫌弃,我可斗胆给些建议。” “我是来给公子送东西的。”苏时悦深吸一口气,按捺住鼻尖酸楚。 她神秘兮兮,笑盈盈地取出药贴,甫一打开,草药的清香,蜂蜜的甜腻,立刻缭绕屋中。 闻归鹤握住书卷的手又紧了几分:“这是何意?” “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会带药过来。我特地求了容姑娘,药材用的都是上等,都是我亲手制作,不必担心偷工减料。”苏时悦道。 腹稿早已打好,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她稳住心跳,努力撑出一个笑容: “请公子伸出手来。” “苏姑娘看起来,有些勉强?”闻归鹤的长眉与唇角同时上扬。 “怎么会,没有的事。”苏时悦手中木盒险些坠地,着急忙慌辩解,“只是先前黄马事件着实吓人,我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是么?” 少年取过茶水,呷了一口,解开护腕,主动卷起袖子,把手递到她面前。 从表面看,闻归鹤的皮肤白皙光洁,看不出受伤的痕迹。苏时悦明白,恐怕闻归鹤用了某种术法祛除疤痕,却没有治愈内部的旧伤。 她打了水,取过湿布擦拭一圈,再将棉布轻轻贴上。 “会有点凉,不要紧的。”她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用指腹细致压平四角。 闻归鹤一动不动,乖巧得与她第一次为他包扎时一样。 “这样就可以了。”苏时悦长舒一口气。跌宕起伏的心绪,也在此时渐渐平息。她松开药膏,抿了抿唇,低声问。 “鹤公子,今日便打算走吗?” “……嗯。”他回答得有些吃力,像在忍疼。苏时悦满脑子都是未来的分别,并未察觉异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先前莫领兵喊我过去,告诉了我些事。公子是我来到越州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我想与公子分享,不置可否……” 没有回应。 没听清吗? 苏时悦刚想再问,眼前忽然绽起一朵红花。雨珠从天边来,滴落在棉布上。 哪来的红墨水? 苏时悦视线上移,呼吸骤然停滞。 少年依然是神情恹恹的模样,长睫不住地忽闪。 夺目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一滴滴淌下。他仿佛感知不到痛苦,伸手抹去,更多的殷红涌出。他听到她的问题,开口想说话,又是一大口血。 “鹤……”苏时悦喊他到一半。 他的身子晃了晃,毫无征兆地往前倒去。 倒下的同时,有人冲上去,稳稳把他接住。 声音充满焦急。 “闻归鹤!!”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在他俯身时,飞快扑了上去,一把搂住他。 木盒“砰”地砸到地上,齐整放置的药膏七零八落摊了一地。又是一声轻微的响,苏时悦抱着少年摔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苏时悦声音颤抖,“……是惊马的主使又动手了吗?” 闻归鹤似乎不适应有人搂着他,吃力地动了动,想要挣脱。他扶着她的肩,慢慢撑起身子,却又陡然失了力气,一歪,陷进她怀里。 他半合双目,血水不住从嘴角溢出不一会便湿了她的半边衣裳。 “那杯,茶。”他不住咳嗽,腰腹部绷紧,难以自抑地颤抖,“容家,送来的。” “有毒?”苏时悦反应半拍,才猛地回过神来。 苏时悦没让他起身,顺势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卸力,手指伸进他的口中。 “快吐!”她厉声道。 闻归鹤:“?” “废话少说,先全吐出来。”苏时悦急得顾不上其他,抚着闻归鹤的后背,一顿折腾。直到看他吐得差不多,方才松了口气。 “谁做的?为什么,不对,你别说话,我背你去找医修。”她从未遇到过此类情况,不禁手足无措。 语无伦次地说到一半,手被握住。 少年一双乌瞳澄澈若深潭,似是因苏时悦的举动起了波澜,很快再度归于平静。 “十之八九,是二当家。” 许是因为剧痛,他的气息愈发微弱。闻归鹤侧身往她怀里缩了缩,极力抬手。 “去找,容枝桃,她…她知道该怎么做。”血水落在手背,殷红般般,触目惊心。少年面上泛起病态残红,像一尊一触即碎的玻璃瓷。 闻归鹤艰难地眨眨眼,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的,放心。” 他抬手,做了个轻推的动作:“拜托了,苏姑娘。” 他声音微弱,带着软意,刀子一般扎在苏时悦心口。她连扶他上榻歇息都来不及,松开他,起身,拔腿往门外飞奔。 她前脚离开,后脚,少年重新睁眼。他的眼中没有恐慌,亦不存在感激,唯有几分漂泊无定的揣测。 捂住腹部的手松开,抹去嘴角的血污。闻归鹤轻喘着气,撑起身子,当空描绘通讯用的符文。 灵符画到一半,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迅速来到门口。闻归鹤刚点散灵光,木门“砰”一下,被人推开。 “我忘记了,我有能帮到公子的东西。” 苏时悦从院中冲回,鬓角上尽是冷汗,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水里捞出一般。看见闻归鹤扶住桌案,慌忙奔过去扶他。 “怎么起身了?你别乱动,毒素会扩散的。”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闻归鹤身边。竭力稳住发抖的手指,从袖管取出一个小瓶子,使劲儿抠开瓶盖,倒出容枝桃送给她的解毒丹。 撑住他的腰,把丹药递到闻归鹤嘴边。 “来,容枝桃给我的,说是她们家族专门研究的解毒药丸。”她无比庆幸当初急中生智,问容枝桃索要丹药。 闻归鹤眼角掠过丝讶异,鸦青色扇睫垂落,遮住眼底色彩。 “不必……”他虚弱至极,连声音都显得苍白。 “她只给了你一颗,我不会有事,自留……为上……” 他话未说完,苏时悦已经将药丸塞入他口中。她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抵住他的咽喉,为控制自己的力道,她的五官都显得有些蛮横。 苏时悦不吃他临危不乱那一套:“公子庇护我一路,我如今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何必退让。” 说话间,寻到他的喉结位置,往下一按。 闻归鹤唇齿溢出声闷哼,喉头上下滚动,被迫将解毒丸吞咽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甘露顺着咽喉流下,缓解小腹与喉咙的剧痛。 苏时悦紧张地扶着闻归鹤,直到看见他面色稍霁,扶着桌案轻轻喘息,方才松了口气:“如何,有没有好些?” 闻归鹤低下头,指尖用力,修长五指骨节凸起,良久才说出一句连贯的话。 “多谢。” 苏时悦听见他平缓的话语,绷紧的神经松懈,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沉。她的背脊抵住书案结实的桌腿,腿脚发软,完全丧失起身的力气,几乎瘫在地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抚着他的后背,不住叨念。 好半晌,记起闻归鹤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地回道:“没什么好谢的,我扶你去榻上躺着。” 苏时悦慢腾腾起身,又一次伸手。 闻归鹤没有反抗,顺从地把力道施加到她身上。 他一直紧紧交叠的里衬散开,露出颈部大片皮肤。身上洋溢着一股独属于他的清香,驱散厚重的血腥,往她的鼻子里钻。 苏时悦扶他到书房木榻上时,闻归鹤的眼睛已经闭上。她心中一慌,无法抑制地发抖,忙伸手去探,感知到冷冽的呼吸,这才平静下来。 临走前,她握了握他的手,许诺:“我去找医修,很快就回来,鹤公子别担心。” 苏时悦跨过门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至正厅。 残阳如血,映得天空红得发紫。 冲至容院正厅时,厅堂气氛僵宁得吓人。容氏族人剑拔弩张,争执几乎一触即发。 苏时悦隐约能听见“圣君”、“神罚”等词,但什么都顾不得,使劲推开阻拦她的侍从,硬生生闯了进去。 “容家的客卿出事,有性命之忧,请各位快些派遣医修前往。”苏时悦急声喊。 听得此言,容枝桃与容文赋同时转头,异口同声地震惊:“什么?” “鹤公子出事了。”苏时悦朝容枝桃道,“是中毒,有性命之忧。” 容枝桃当机立断:“我立刻派人去救治。” 她点了点容文赋与长老:“二位随我一同前往,看看发生何事。” 言毕,直接离开正厅,朝客房走去。剩余几人神色各异,低声交谈、呵斥几句,不情愿地跟随。看到屋内一片狼藉,以及静躺着的少年时,脸色就更难看了。 少年早已陷入昏迷,安安静静躺在那儿,面白如雪,睫毛梳梳垂落,身子伴随偶尔的轻咳颤动。 “是容氏密毒,只在主家存放。”容枝桃带来的医修诊治完毕,行礼禀报,“幸好及时服下解毒丸,对症下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取过闻归鹤喝茶的杯子,闻了闻:“的确是在茶水中下的毒。” 医修仔细检查,又补充道:“除密毒外,还有一丝妖气,恐怕……” “你胡说什么呢!” 容文赋大喝一声,打断医修的话,恨不得冲上前撕烂他的嘴,“你莫不是在指桑骂槐,说我串通妖族,谋害客卿?” “他是大小姐的客卿,我又与他产生过争执。我若害他,岂不是作茧自缚,不打自招?” 他忽地想到什么,径直朝床榻走去:“他当真中了毒?” 苏时悦怕他忽然动手,张开双臂护住闻归鹤,满脸愤怒。 “搞不好是你做的。”容文赋斜一眼苏时悦,猛地抬手指向她,“哦,我知道了,莫不是你们合作演戏,想要败坏我的名声,送大小姐上青云。我告诉你们,我完了,容家也完了……” “放肆,来人,拿下。”容枝桃扬声,打断他的话。 立刻有修士上前控制住场面。 苏时悦却猛然一怔。 情况不对劲。 如果是容文赋,他把凶手两个字写到脸上,图谋什么?而容枝桃此刻的状态,也不像证据确凿,倒像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关起来再说。 脑海深处,响起声轻微的弦动。 容府的波动没有因苏时悦的思绪而停止。 她望着抓住时机一鼓作气夺权的少女,以及自乱阵脚,脸红脖子粗的男人。 脑海中的弦动声逐渐变大,变作接连不断的轰鸣声,眼前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零散的拼图碎片一片片自动拼接。 眼花缭乱的恍惚中,苏时悦仿佛看见一杆天平,家主的两位亲属一左一右,堆积势力,堪堪达成平衡。 忽然之间,无形大手从天而降,玩闹般地在一端重重一按,逼得敌方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苏时悦的脸色微变,刚巧,容枝桃紧张地朝她看过来。 苏时悦忙朝她眨眨眼,假模假样做戏:“不是二当家还是谁,可怜鹤公子与你无冤无仇,却被你数次针对。” 医修与容家人离开后,厢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苏时悦才放下手,一步一顿地来到少年身边。 屋内一片死寂,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过了多久,苏时悦打破沉默。 她轻轻吸了口气,又重重叹了出去。她来到床前,见闻归鹤未醒,重新换了盆干净的水,替他洗去脸上血渍。 “你说你,天天不是假笑就是冷脸,根戴着副面具似的,让人捉摸不透。还有这身衣服。”她没敢帮他更衣,不自觉嘀嘀咕咕,“你一直穿黑衣,不会是因为受伤后方便遮掩吧?” 闻归鹤不回答,苏时悦也不奢求回复。帕巾被染红,她洗净,绞干,擦拭从他惨白额头流下的冷汗,顺手把裹手腕的棉布也拆下。 “容文赋说得没错,不会有人傻到作茧自缚。但是,甘愿吞下剧毒,只为帮助与自己无关的势力,似乎更加匪夷所思。”她拉起被子,帮他掖好四角。 “鹤公子,你……” 若是苏时悦修为步入灵韵境,必能察觉周围微妙的灵力波动,若她是化神境的大能,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少年魂体居高临下注视她。 厢房角落,护身符法与神魂出窍的大阵轮转,恍如黑夜的点点星河,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孤寂而无声地闪动着。 闻归鹤身处半空,随时可以离开,却面色复杂地停下脚步,在她的身畔细细端详。 可惜苏时悦只是普通人,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在坐定后,凝视少年的面庞,俯下身,直到即将触碰闻归鹤挺翘的鼻尖。 “你”了半天,才敢用颤声: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惊马、毒茶,全是安排好的,是不是?” 她的声音没有被隐瞒的气恼,也没有谴责或是威胁,只有无尽的担忧,掺杂一丝悲戚。 捏被子的手紧了紧。 “鹤公子,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棋子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要是我没来,你莫不是准备在地板上躺一天。直到容枝桃迟迟未见你辞行,赶来看望,才能发现你?” 他来越州城,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让他不惜采取极端手段达到目的。 苏时悦又好气又好笑,险些仗着闻归鹤未醒,在他脸上戳几下。 少年安静地睡着,对她的絮叨没有任何回应。 “算啦。”苏时悦叹息。 她对着个昏迷的病人说什么,想说的话,等他醒来再告诉他好了。 厢房陷入安静,大开的门扉后,深红色的光芒如水淌入,穿透屋中半透明的魂体。 时间前移,苏时悦接近门扉时,闻归鹤正在摆弄那瓶见血封喉的剧毒。 听到敲门声,闻归鹤随手把解药炼化成符,丢进角落。拧开瓶盖,仰头,将无色无味的液体尽数倒入口中。 他想看看苏时悦的反应,也想看看,如果承伤一方服毒濒死,另一方会如何。 可惜,哪怕他命悬一线,她依然安然无恙,半点儿事都没有。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值得失落。之后的事,却超出闻归鹤的预期。 他被她折腾了半天,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强迫性地给他催吐,把他折腾半死。 这也罢了,最意外的,是她能猜出他的想法,甚至敢当面说给他听。 而他也并未因被揣测而生气。 甚至,有些开心。 似是因阳光太过刺眼,少年垂眸,回转视线,俯视沉睡的自己。许久,他叹息一声,于夜幕中离开容府,朝目的地飞去。 新月无光,唯有深秋疾风吹动枯柳。 越州城依山而建,城墙以西,群山连绵。山谷中,一道银色结界若隐若现。其内瘴气弥漫,黑影幢幢。 月上中天时,半透明的魂体驻足在结界前,静静等待。 直至银白几不可查地闪烁,他身形一晃,飘然入内。灵力运转,驱散扑上的邪物,大步流星,长驱直入。 城内容府,由于二当家牵扯进大案,禁地钥匙正在易主,灵力更迭,是神不知鬼不觉出入的最佳时机。 魂体如入无人之境,熟门熟路来到山谷最深处。 闻归鹤拨开迷雾,看着眼前黯淡无光的景象,面上神情微变。 他用灵力凝出寻物符文,当空一抛,金色光点环绕山谷一周,又回到他的手中。 闻归鹤挑了挑眉,面露讶异。 “几处地点均已搜查,确认天都神印遗失。” 他随手写下几笔,灵力凝做信件,往西北方向送,蓦地转变主意。又当空合掌,一连捏了好几个手诀,一枚小印出现在手中。 金印直线锋利,纹路精致。印壁画了颗鸽子蛋大小的圆珠,仿佛一颗耀眼的钻石。 闻归鹤将其放置到它应在的位置,指尖一摆,一颗火星悄无声息落地。 静谧的夜色,寒风徐徐飘过。忽有一物恍若流星坠地,“砰”地砸在深山中。 西天被火光应得通红,惊起全城人从睡梦中醒来,奔逃呼喊将消息通知容府。容氏听说禁地出事,赶忙去救援,一时间全府上下点灯,光芒亮如白昼。 唯一依旧昏暗的,是第四进的厢房。 铜炉在角落中安静地煮着,苦香四溢。以往活力四射女孩儿卷起袖管,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书桌旁,抬头看银色的月亮。 忽然,她似有所觉,往榻上看去。 沉睡的少年恢复意识,手指动了动。 长睫微颤,往肺腑中吸了口气。紧接着,便是无止境的咳嗽,吓了苏时悦一跳。 他呼吸混乱,努力想起身,却没有力气撑起身子。只能扣住榻边,绷紧背脊,竭力侧卧。 苏时悦慌忙奔过去,扶他起身。闻归鹤勉强坐直身子,仰脸,胸脯急促上下起伏几下,总算喘匀了气。 肩上一沉,暖意涌上,有人为他披了件衣服。 熟悉的声音响起,苏时悦道:“西山禁林无端起了大火,那儿好像存有容家重要的法器,大半个家族都冲去救援,希望不会有事。” 她取了几个软枕,垫到他身后,扶他靠着。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闻归鹤一下子认出说话之人。 他抬起眼睫:“我睡了多久……” 苏时悦:“两个时辰。” 苏时悦点亮一豆烛光,火光点点,柔和她的轮廓。烛光昏黄,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清晰地看见她眼底一宿未眠的疲惫。 闻归鹤轻声道:“多谢。” “可苏姑娘不该在这儿。州城不比边疆外的大荒,须得遵循传统礼制。姑娘夜不归宿,反而留在我这儿,是会被说闲话的。” “我管不着。”苏时悦坐在床边小凳上,五官绷得紧紧的,“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记着。”闻归鹤颔首。 “苏姑娘说,要与我分享在州府内的遭遇。” 他像是忘记中间发生的一切,把话题引回苏时悦寻他的那个下午。 “不是这件事!”苏时悦忍无可忍,面上飞起薄怒,像点燃了的炮仗一样,“嘭”地炸开。 她一拳头砸在扶手上:“鹤公子,您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怎么确定我会来找你?要是没有解毒丹该怎么办?死在这儿吗?” 她恨不得抓住他的领子狂摇,碍于闻归鹤是病人,只能朝死木头发泄。 “有人会担心你的。”她不知道自己在闻归鹤心中分量是多少,只能模糊主语。 闻归鹤面无表情,右手不受控地抽搐一瞬,刹那间多出一片红印。 “角落布有解毒法阵,我不会有事。”他脸歪到一旁,低声道,“暗处的布置,我也安排好了。哪怕我昏迷不醒,你也很安全。” 苏时悦顿时生不起气来。 他都这副模样,她再说教,未免太残忍了些。 苏时悦叹了口气:“鹤公子既然醒了,便把药喝了吧。” 闻归鹤这才发现,屋内充斥苦药味。他恢复些力气,努力直起身子。眼睁睁看着身形高挑的少女手捧药碗,越走越近,风轻云淡的脸上竟浮现一丝挣扎。 “我不需要。” 苏时悦看出他眼中的回避,把药碗送到她鼻尖:“公子中的毒非同一般,须得长期服药。” 她还记得,自己向医修询问闻归鹤情况时,医修愁眉苦脸说的话。 “毒药是家族秘法,自然有对应的解药,不必担忧。问题在于,那位公子患有心疾,若不及时救治,恐有生命危险。” “心疾?”苏时悦第一次听说闻归鹤的病症。 医修唉声叹气:“其实从他的面色,便能看出端倪。不过如此严重,我着实未料到。他脉象细弱,心气、心阳都极度衰弱,明显气血不畅。想要养身,需多眠少动,药物调理同时,尽可能多加歇息。” 闻归鹤的实力太过强悍,以至于苏时悦常常忘记他是名需要照顾的重病之人。如此病症,还整宿整宿的熬夜,就算未来不遇到玄玉,他恐怕也会自己整死自己。 苏时悦知道闻归鹤不在意身子,只能拐弯抹角,先骗他喝药再说。 “公子中的不是寻常毒药,即便服了解毒丹,也得调理很久才能恢复如初。之前马车上,公子一直照顾我,如今换我来回报您,可好?” 闻归鹤似是听出她的谎言,微微蹙眉。 苏时悦继续道:“公子厢房外布下结界,这几日不必担心有除我与容枝桃心腹以外的人出入,你安心养病即可。” 少女眉语目笑,纤细的睫毛一闪一闪。她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语气愈发轻柔,带着十二分难掩的真心。 几乎要到撒娇哀求的地步,配合着窗外重露,更显氤氲濡湿。话语落在身上,温暖得有些烫。 闻归鹤“嗖”地伸手,端过碗。苏时悦还没来得及拦,便见他一饮而尽,随手将碗搁在桌案上,皱眉道:“喝完了。” 语气难得有些孩子气。 引得苏时悦错愕看他。 少年陷进绵软靠枕中,乌发散乱。烛光摇曳,苍白的面容在红痣映衬下更显憔悴。他似是不习惯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人照顾,耳廓有些红,别过脸去不看苏时悦。 苏时悦略有些失落。 除去基本的关心,她还有些话想和闻归鹤说。但看眼下的情形,那些话并不适合说出口。 她默默把药碗收起:“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鹤公子休息。还望鹤公子保重身体,不要像现在这般糟蹋……” 苏时悦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无踪。 她轻手轻脚起身,无声离开房间。 闻归鹤静坐良久,不肯回头:“苏姑娘呢,知道我是何种人了么?” 还打算继续对他下手吗? 没有回应。 僵宁许久,少年回头,又唤了句。 “苏姑娘?” 唯有木门轻轻合上,放任油灯继续燃烧。 走了? 闻归鹤疑惑又茫然,一时失态。 她为何要走? 难得他态度松缓,无论是欲擒故纵,还是乘胜追击,她都不该走。 少年披衣而起,走到窗前。颀长身形弱不胜衣,如墨无法披散而下,更显面色不似常人。 窗外已经没有人了。 闻归鹤半仰起脸,任由冷冽的秋风打在脸上。睫毛如同垂死的蝴蝶耷拉,朱砂痣像一滴凝固的血,血管在薄薄肌肤下若隐若现,好似件易碎的青瓷器。 他闭上双目,眼前又一次浮现睁眼时,模模糊糊看到的那道倩影。 他苏醒前,她一直,都在那儿守着吗…… 纪真阁,果然敬职敬业,兢兢业业。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一下又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少年缓缓睁眼。修长的手指攥紧窗棂,骨节泛白。目光越过窗沿,投向那片寂静的夜色。 她何时才会把信交给他。 那封早早写好,言辞恳切,满纸荒言的投诚信。 他想要她的信。 夜近子时,天边黑色的云朵缓缓飘走,落在苏时悦眼底,倒映出阵阵涟漪与波纹。 她想到了没有和闻归鹤说的事,一件对于闻归鹤而言轻如鸿毛,对她却重如泰山的事。 星光静默,汇流成河,顺利安抚她的思绪。 苏时悦握了握腕上珠串,慢腾腾地。 从袖管取出投诚信。 犹豫片刻。 撕个粉碎。【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撕第一下时,心在滴血,感觉自己的美好未来正在不断远去。 第二下,一股畅快席卷全身,让她几欲落泪。 接着,她越撕越快,越撕越轻松。 当空往上一抛,泛黄纸屑金雪般洋洋洒洒落满全身。 苏时悦嘴角上扬,露出抹轻松快意的微笑。 她的死缠烂打计划,结束了。 闻归鹤并没有排斥她,甚至在逐步接纳她。只要持之以恒,苏时悦肯定能达成最初目标。 ——鞍前马后,苟全性命。 但苏时悦不是一个合格的同伴。 她会带来麻烦,也会带来灾祸。 闻归鹤一直保护她,带她全须全尾地来到越州城,为她挡下刁难,带她引荐此城领兵。却对自己狠厉无比,视性命为草芥。 一旦意识到闻归鹤对自己的轻视,他为她做的那些保护,又变沉重了几分。苏时悦越想,就越被压得喘不过气。 说她道德感太强也好。 说她惺惺作态也罢。 讨好闻归鹤,抱大腿求生的计划,苏时悦做不下去。 虽然不知还剩几日时间相处,但她会在分别时告知闻归鹤有关玄玉的事。哪怕他当自己在胡言乱语,至少也可以提及警惕。之后,她会按照莫言阙的指引,去云州探探运气。 如果能活到正月十五开验灵脉的日子,她说不定还能拿个修士的身份牌,边打工赚钱,边琢磨回家的路。 至于这封充实着胡言乱语的信,闻归鹤看过又如何?那是她一个阴暗的小秘密,如今证据被销毁,只要她不主动挑明,谁能证明它存在。 望着飘满衣摆的纸片,苏时悦失笑,笑声清亮,恍若银铃。 她这样,总算能算得上光明磊落。 星光如水,静谧而祥和。很快,小姑娘摸到庭院工具房,取过畚箕,灰溜溜蹲下身,指尖凝出丝线,一下一下,收拾着满地狼藉。 苏时悦操纵丝线收集地上的残片,练习细致入微的能力。可左思右想,也没琢磨自己能力的实用之处。直到磕磕绊绊把碎纸片都收集起,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莫言阙说,她想回家,就要从某东西手中虎口夺食。眼下的能力,怎么想都无法达成目标。 但,成长的方向,不一定非要走一力破万法的道路。 苏时悦收拾完纸片,原地转了一圈,抬手,指尖蓝色丝线系上床头,拉直拽进。 而后双脚离地,轻盈起跳,迅速收束。 咚—— ——砰! 苏时悦撞到床头板,抱头在床上滚来滚去,笑个不停。 谁说没有攻击力,天赋便华而不实,这不是很有用嘛。 想到灵丝的用途,苏时悦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旭日东升,还精神得很。 把同样一宿未眠,担心苏时悦受惊来看她的容枝桃吓了一跳。 “你,你这是……”容枝桃推门就见苏时悦仰面朝天,没精打采地倒在床上,把所有让苏时悦难过的事想了一遍,最终试探着询问。 “有人欺负你?” 苏时悦顶着黑眼圈翻身:“啊?没有。” “我只是在想,一个人闯荡江湖需要什么?”她翻身而起,两手托住面颊,“我最近练习操控灵力时,有画出些五行符成品,如果卖了换钱,确实能顶一段时间。但修士与普通百姓不一样吧?想要加快修行脚步,就连最下品的丹药也得花重金购买。” “等等,等等,你怎么突然想一个人离开?”容枝桃意外地上前,在她床边坐下,“我怎么记得,你最初是打算一直跟着闻公子的?” 她还记着苏时悦不遗余力为闻归鹤说好话,上蹿下跳想要拉近关系的模样。 苏时悦面露踌躇,点头:“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我改了主意。” “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还是他昨晚有古怪的举动?”容枝桃眸光一凛,“他莫非与昨晚的大火有关——” “别瞎说,昨晚我一直在照顾他,能为他做不在场证明。”苏时悦捂住她的嘴,“我也早就看出来了,桃桃不满闻归鹤久矣,全因为我才一直忍耐。” 容枝桃被戳中小心思,眼珠子往一边转,在苏时悦掌中闷闷地“嘿嘿”两声,去擒她的手腕。苏时悦不肯放手,顺势去挠她。容枝桃有意让她,两人滚到床上,嘻嘻哈哈揉成一团。 容枝桃道:“不瞒你说,我确实觉得他很奇怪。可论心世上无完人,更不用说他帮过你,救过我,无可指摘。” 莫言阙给了她回信,告知她闻归鹤对苏时悦没有恶意,且保护的想法比控制多。虽然没有完全解答她的疑惑,至少让容枝桃放一半的心。 剩下一半仍悬着。 苏时悦不想让容枝桃担心,没把自己的特殊之处说出去。可忧虑确实实打实的,她苦恼地揪了揪头发:“他对我很好,但怎么说呢,我觉得一直跟着他也不是个办法。” “昨天他中毒后,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与他分道扬镳比较好。”她低声道,转头,就看见容枝桃绷着脸,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怎、怎么了?”苏时悦莫名其妙。 容枝桃捂嘴,乐不可支:“大概是见到了只不懂审时度势的呆鹅,放着眼前的利益不要,硬要去闯刀山、下火海,可怜又可爱。” 苏时悦脸一红,又听她说:“留在容府如何?越州城不止有我,还有领兵,只要城在,总能护得住你。” 苏时悦想也不想就拒绝:“多谢好心,但我已经有了接下来的规划。莫领兵为我介绍了一位云州的朋友,我打算去那儿投奔他。” “原来如此。”容枝桃没有勉强挽留,喃喃自语,“老师已经为你规划目的地。云州距此处有四百余里,骑马的话,约莫需要一旬光景。” “既然是老师的建议,肯定对你有利,我肯定赞成。”容枝桃从床边弹起身,站稳脚跟,兴致勃勃地策划,“这样好了,出发前,我会为你准备好财帛、衣物,还有马车、随从。” “你再想想缺什么,直接和我说。虽说容家乱得要命,这些身外之物,还是给得出的。” 苏时悦惊讶于她的热情,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这怎么可以,我白吃白住那么久,如何能再用你的东西。” 容枝桃瞪了她一眼:“我的悦悦,你只说闻归鹤对你有多好,可你对我也有救命之恩,总该给我报答的机会吧。我认你是我的朋友,未来若有困难,只管来找我,我必会倾力相助。” 苏时悦被她逗笑:“……那,送我匹马吧。” 容枝桃也笑了起来。 她还有许多事要完成,无法久留。喊来侍女,带她去马场。 许是意识到自己很快要把苏时悦送走,容枝桃留在厢房,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合上大开窗门,若有所失地在房间中转悠一圈。 还是有些担心…… 她和老师都无法离开越州,就算派遣其余人保护,也难保忠心。可她孤身一人,在妖邪横行、危机四伏的虞境行走,实在让容枝桃担心不已。 容枝桃思来想去,无比悲哀地发现,让苏时悦跟着闻归鹤,是最安全的手段。 最开始,苏时悦肯定也是这般想法,才会努力在她面前维护他。可这丫头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不干了呢? 门外风铃响,才重新回到未来家主的角色,整容拉开门扉。 不期然与门外的闻归鹤四目相对。 容枝桃:“闻公子?” 闻归鹤神色僵硬,似是只刚化形,无处可去的畜生。他苍劲手骨微抬,似是想要敲门探户,见到容枝桃,亦是惊讶,最终收敛神色,压下眉眼。 他道:“我来寻苏姑娘。” 容枝桃:“她不在这儿。” 她想问他找苏时悦作甚,又听闻归鹤道: “也好,我亦有事要寻代家主。” 闻归鹤:“连日叨扰,已是不敬,昨日更是因身体不适给代家主添了麻烦。如今已然大好,此次前来,是为辞行。” 容枝桃:“啊?” 她好不容易对闻归鹤观感变好,怎么一个、两个,都突然要走。 容枝桃与闻归鹤算不得相熟,闻言简单一点头,打算应允。话到嘴边,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老师信中语焉不详,却又一句话写得无比透彻。 闻公子是在乎苏姑娘的。 “闻公子要走,那苏姑娘呢?你们是一起来的,莫非也要一起走?” 闻归鹤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碍于承伤咒,他必须与苏时悦同行。这几日下来,他虽不再排斥,却一直未曾等到苏时悦主动递交书信。 同行之事,无法落实。 若她的目标是他,他准备离开此地,她总该有所反应。 “此事,还需问苏姑娘的打算。”少年轻抿泛白嘴唇,不动声色。 容枝桃抽了抽嘴角。 刚认识时,她怎么不记得他这么在乎苏时悦的想法? “她在马场,说是要练习骑马。”她合上门,“今日是祝酒节,街上张灯结彩,笙歌载舞,苏姑娘流连集市,不回来了也说不定。” “是么。”闻归鹤口吻平淡如初。 身子右转,抬脚往马场走去。 容家的马场,设立在宅院外的空地,圈地数里,地势开阔平坦,灵兽、骏马应有尽有。 苏时悦嘴巴微张,挨个儿看过去,还在马厩中看到一只七彩凤雀。她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和它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去选最简单务实的马匹。 只一眼,看见了马槽最外面那只被铁锁捆着,垂头丧气的黄骠马。 苏时悦见它眼熟:“它是先前鹤公子乘过的那匹吗?” 侍从连忙应答:“正是。此马被送回后,我等对它进行调查,发现没有其他人为下手痕迹,正准备处理它。” 苏时悦察觉异样:“处理?” “回禀苏姑娘,畜生伤人,又惊扰姑娘。”方脸侍女忙行礼,“依照规矩,打死便可。” 苏时悦问:“就算是被人设计也不行吗?” “是,这是规矩。” 苏时悦于心不忍:“那便给我,如何?” 侍从互相对视一眼:“代家主说过,请姑娘随便挑选。姑娘若是喜欢,可以试试看。” 侍从把马牵了出来,苏时悦上前,顺势拽住马缰绳。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的动作熟练很多,可黄马却像是背上炸药包般,往前猛冲好几步,一副要甩开骑手的模样。 苏时悦一只脚刚踏上马镫,被它挂在半空,急道:“我是在救你,笨马,你这匹笨马!” 黄马像是发了疯,不停嘶叫,马蹄高高扬起,欲将背上之人摔下。 苏时悦身形骤然腾飞至半空,两条细线自指尖始,牢牢系紧马脖子。银蓝色的丝线藕丝般粘着奔马不放,她全神贯注地操纵灵力,双臂较劲,生生把自己拽回马背。 黄骠马一计不成,打算再颠,双蹄还未抬起,忽然全身僵硬。 不远处,闻归鹤手扶木栏,阳光透过缝隙播撒,阴影斑驳地落在脸上。 他静静地看着奔腾的飞马,瞳孔中仿佛一汪深邃古井,波澜不惊。 眼神却极其可怖。 好似看砧板鱼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南城空旷近水,秋季一旦到了晚上,湿气一起,城郊便没多少人,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并重。” 南坊醉仙楼,白衣童子呷吧着酒水,好整以暇地俯视街市。他的视线从朱雀大道始,纵览布置在南坊角落的天绝阵。 他挑挑眉:“适合杀人。” 容文赋带着七八名修士,坐在餐桌对面:“多谢妖使相救,助我等脱离容府。陛下指使我等除尽闻氏,如今眼看时限将至,却凭空冒出知晓内情的人来,还请妖使助我等斩草除根。” 说着,狠狠往下瞪了一眼。 长老瑟瑟发抖,跪在桌下。 “不必责难。”童子乐呵呵的,“是我不好,在他面前夸耀暗算那名公子的计划,惹得他担惊受怕,剑走偏锋。” 童子道:“幸好只是下毒失败而已,此次杀阵,有神印与二当家双管齐下,定能将闻氏子斩草除根。” 容文赋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便拜托妖使了。待尔等为我杀死闻氏遗孤灭口,我立刻为你们伪造假身份入城。” “对了,事成之后,可否让我见见你们的公子?”他显然对妖族非常满意,“日后的合作,还需他的助力。” 童子脸上神情并无波动,纵使被捧上高台,依然笑眯眯品酒:“放心。” “今晚你就能见到他。” 容文赋只觉大势已定,悬着的心放下,见童子面露不耐之色,朝包厢深鞠一躬,带人退出。 童子往后一仰,烧掉记录台词的小册子,继续吃菜。动作越来越快,在包厢中风卷残云。 人类的食物真好吃,好容易进城一趟,肯定要大吃大喝尝个痛快。 公子不在,没人管他,就是开心。 美美享用一顿大餐,他往后一倒,就地翻滚,化作一只雪白的乌鸦。大腹便便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下,自窗口飞出,东倒西歪朝西城容府飞去。 而容府外的马场中,氛围则尴尬至冰点。 奔马像是明白自己闯了祸,轻柔嘶鸣几声,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尽可能缩小自己的身子,马鼻不安地抽动。 闻归鹤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无声迈步接近。 四周寂静无声,只余马场围栏旗帜猎猎作响。 很快,苏时悦声音响起,打破难熬的沉默:“这才乖嘛,刚刚是怎么了,仿佛突发恶疾。” 全靠灵丝,她还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没被摔下去。 她见黄马昂首,忍不住朝它目光方向看去,一眼看到熟悉的人影。 “鹤公子。” 她惊讶出声,当下翻身而下,朝他小跑过去。 “怎么不歇着,可有服药?身子还难受吗?”哪有人昨天还在吐血昏迷,今日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出行。 少年换了身银纹黑袍,长身细腰,金质玉相:“苏姑娘在做什么?” “嗯……挑选坐骑。”苏时悦笑盈盈答道,“我是救了容枝桃才进入越州城,如今诸事皆定,我也该离开了。容枝桃心善,赠我马匹,于是我来马场选马。” 她随手挽上缰绳:“之前这匹马可疯了,上蹿下跳,结果鹤公子一来它就好了,我都没法和你抱怨。” 闻归鹤:“为何是这匹?” “因为我来时,听说意欲伤主之马会被处死,”苏时悦瞅瞅黄马,又张了张闻归鹤,“鹤公子,它已经受罚了,您千万别记仇。” 闻归鹤失笑:“我并非小肚鸡肠之人。” “英姿勃发,是匹好马。”他端详坐骑,评价道,“选一副好马具,能连行七日而不疲。” 苏时悦也跟着笑起来,摇头似拨浪鼓:“别别别,我是选坐骑,不是万恶的奴隶主。” 苏时悦:“鹤公子呢?来马场做什么,又要出门吗?” 她还是觉得多歇会儿好。 闻归鹤道:“诚如姑娘所言,留下并非长久之计。我打算今晚便离开容府,远离多事之地,特来与姑娘道别。” 苏时悦一愣:“这么,早?” 她还以为闻归鹤身子不适,至少也要休息好几日才离开。没想到,分别的时间这么快便到来了。 闻归鹤点头:“我已向容姑娘请辞。” 少年心中百转千回,面上浅笑,“可巧,今日是祝酒节,我早早抽身,也免得让容氏一族费心招待我。” 苏时悦神色略显黯淡,很快再度展颜:“既然今日就走,鹤公子临行前,我能邀请你吗?” 闻归鹤微微侧脸,掩住发亮的瞳孔:“为何?” 苏时悦的话说出口,整个人轻松不少:“我们这一路,也算相携而行。公子帮了我良多,如今要走,我肯定得送一程。” 她绕着黄马转圈:“我去问容姑娘借一套马具代步,免去公子的辛苦。我近日绘出很多五行符,换了银两,就由我来招待公子吧。” 只要不逛那些修士的摊位,苏时悦的钱袋子便绰绰有余。 她一脸兴奋地提议,心中七上八下,生怕闻归鹤拒绝。掌心绕了好几圈缰绳,勒出好几道印子也没发现。 闻归鹤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依姑娘。我在东城锦绣巷等姑娘,不见不散。” 苏时悦眉开眼笑:“那说定了,我先去准备,吃过晚饭戌时见。” 她朝闻归鹤用力挥手,反握住缰绳,牵马想走,忽地想起还不知道怎么称呼这匹马。 她记得为了辨识身份,马场会给每匹马起一个名字。 苏时悦扭头想问侍从,才发现他们已不知何时离开,约莫是顺应天时过节去了。 只得请教闻归鹤: “公子知道这匹马叫什么吗?” 闻归鹤与她肩并肩走着,平地宽阔,枯草被踩得沙沙作响,劲风一往无前,将两人的袖口卷至一起。 闻归鹤:“不知,我挑选马匹时,容家侍从并未告诉我它的名字。许是牲畜众多,来不及一一起名,苏姑娘可以自行定夺。” “自行定夺……”苏时悦喃喃,俶尔展颜。 “那我就乱起咯。” 苏时悦不是圣人,还记着自己险些被黄马摔下马背的经历,打算狠狠报复它。 苏时悦摸着下巴,细瞧了瞧黄马巍峨健硕的体态,“哼哼哼”地坏笑。 她在它的后背拍了拍:“好咧,阿黄,咱们走。” 反正动物不通人言,她想喊啥就喊啥。 黄骠马目瞪口呆,恨不得当场撅蹄踹回去。 闻归鹤察觉异样,阴冷的目光即刻扫了过去。 黄马如丧考妣地屈服,被苏时悦拽出马场。苏时悦还想骑它,它也乖乖配合,尽显懂事。 苏时悦骑着它走了几圈后,见黄马听话,忍不住夸了几句。 “阿黄很棒,如果一直这么乖,我可以给你换个名字哦。” “琥珀,怎么样?” 苏时悦凑近几分,看着它的眼睛,“我才发现,你是棕瞳。好漂亮的眼睛,和琥珀一样。” 黄马似乎极通人性,听到苏时悦的话,当即抬头,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她。 苏时悦神气活现:“当然,不听话的时候,还是得喊阿黄!” 黄马:“……” 它不再搭理苏时悦,埋头吃草,任她蹦蹦跳跳地进入厢房,乒铃乓啷地收拾行李。 日暮西山时,苏时悦总算收拾完毕。她把行礼堆放整齐,打算过几天再走,只把要送给闻归鹤的木盒放入袖中,跃上马背。 “吁——驾!”她朗声吆喝,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十月初二祝酒节,是越州城的传统节日。百姓忙完秋收闲暇时,备上为新一年准备的酒水,深埋进酒窖。街头张登结彩,摊位繁多,又有孩童提灯穿梭其间,走两步便仿佛换了新天地。 苏时悦在南市锦绣巷路口见到闻归鹤。 人群熙来攘往,桥影流虹。少年倚在巷道石桥旁,漫天灯火下,静静仰头欣赏黯淡的星空。 苏时悦下了马,朝他走去:“久等了。” 闻归鹤摇摇头,示意自己刚到。 苏时悦走到近前,一只苍白骨感的手映入眼帘,他递来一枚香囊。 “此物名为乾坤囊,常言道,芥子纳须弥,乾坤囊以小御大,可供储物。”迎上苏时悦疑惑的目光,闻归鹤解释,“赠予姑娘。” 苏时悦惊道:“这是法器,我不能收。” 闻归鹤长睫蝴蝶振翅般颤了颤: “这是姑娘此前照顾我的谢礼。此去山高路远,姑娘独自一人,还望多多保重。” 他将“独自一人”咬得很重。 有容枝桃的热情相赠做先例,苏时悦知道自己拒绝不了,红着脸收下。为了表示自己拿了就用,当场往里塞入一沓符纸。 对方送了厚礼,她准备的药材完全拿不出手。苏时悦拽着琥珀,一路走着,路过好几个小吃铺也没有兴趣。 从锦绣巷走到朱雀大道十字路口,闻归鹤率先停步。 闻归鹤:“就送到这儿吧,苏姑娘。” 苏时悦也下定决心:“鹤公子且留步。” “我有话要对公子说。”她捏紧袖角。 闻归鹤精神一振:“苏姑娘不如直言。” 苏时悦:“小心玄玉。” 闻归鹤:“什么?” 苏时悦:“鹤公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听着有些匪夷所思,但千真万确。” “此前越州府时,我曾与公子说过,我听说过玄玉。可我还听说过,玄玉恨极了公子,一直想要杀死您。若是遇见一名白发红瞳的半妖,还请千万小心。他爱穿红衣,使得细长银玉剑,还喜欢戴各种各样的面具吓人。” “要是可以,希望公子日后广结善缘,与友人结伴出行,莫要落单,让妖邪得到机会。” 苏时悦一股脑儿把设定集中有关玄玉的细节全说了出来,原地喘了口气,伸手进袖筒取木盒。 闻归鹤入木桩子般站在原地。 看到木盒,波澜不惊的笑容维持不住,缓缓凝固。 “这些是我准备的膏药,有活血镇痛的功效,本该在昨日给公子,谁知遇上特殊情况。”苏时悦道。 她一手牵马,一手捧盒。步步向前,收起所有的小性子,声音清润得像颗露珠。 闻归鹤盯着她含笑的目光,后退一步,面上表情龟裂,声音头一次微微颤抖。 “姑娘,何意?” 苏时悦愣了愣,随即牵起嘴角,把木盒强行交到他手中:“这是我的谢礼,虽然微不足道,但也请鹤公子收下。” 她带着淡淡的不舍后退一步,朝他行礼。 “鹤公子。” 霭霭香烟,氤氲遍地,明媚灯光将少女裹挟。雾气浓郁,佳子朦胧,芊芊剪影好似溪畔含苞待放的夏荷。 “一路顺风,有缘再会。”【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月落星沉,喝醉酒的诗客吟唱歌谣,琉璃杯不慎滑落,摔出响亮脆响。 落在闻归鹤耳中,化作轻微耳鸣。 “我记得,苏姑娘曾说过想要与我同行。”他没有提苏时悦写下的那封信,话语却染上了三分羞恼。 苏时悦细细回忆一番:“确有此事。” 她很快补充:“但我说的是共赴越州城,咱们已经到达目的地,而且修整完毕,我的愿望不就圆满达成了么。” 她偷眼瞧去。 闻归鹤默默看着她,唇角压得平直,眉宇蹙起,像笼上层阴云。 “是吗?” 孩童的欢闹声远去,只余少年清润谦和的嗓音。 苏时悦心虚道:“是啊,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反正书信已经被毁尸灭迹,他那么聪明,应该猜得到她弃恶从善,放弃原定计划了吧? 事态的发展略出乎她预料,闻归鹤似乎没打算那么轻易放过她。难不成,她要旧事重提,向她索赔? “在商队危机解除后,仍向我示好,为什么?” “因为鹤公子做的的确是好事。” “在马蹄下救我,为什么?” “看到了就出手了啊。” “那颗解毒丹,你不会有机会取得第二颗,为什么给我?” 苏时悦手足无措:“当时紧急情况,我就给了,哪有为什么?” “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帮扶?”背后有马车打着灯笼疾行而过,闻归鹤探掌,接住苏时悦透过灯光照下的阴影。 拳头倏地握紧,苍白的手腕上,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是啊。”苏时悦噙着口银牙,笑吟吟。 她见他脸色有些难看,关切问:“鹤公子,要是不舒服,回容府如何?” 闻归鹤咽下口中的铁锈味,竭力展颜:“无事。” 他连着后退,躲进墙根,借阴影藏住耳廓因自怨而起的红痕。 抬眸,目光落在眼前一脸无辜,全然不知他内心计较的少女身上。 他终于,彻底认清苏时悦的性情。 单纯稚嫩,易接近,小恩小惠就能哄骗之人。 一想到他曾费尽心机与她周旋,热浪便止不住往闻归鹤脸上窜。 他简直是愚不可及,蠢钝如猪。 闻归鹤这个身份,如此腌臜货,还是死了比较好。 待改头换面接近,用其他身份接近苏时悦,他定能将她握在股掌之间。 “姑娘再送我一段路吧。”决定抛弃身份后,闻归鹤紧拧的眉头总算松了松。 苏时悦见他情绪缓和,也跟着开心起来。她一身轻松,牵马迈过东街的灯会,步入南市,走上出城的长道。 穿过朱雀大道,来到南城时,苏时悦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她少时能见妖鬼,半步入道后,对灵力的感知更上一层楼。越州城有许多修士,平日便灵力四溢,但此时此刻,南城的灵力仿佛达到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度。 像是有人刻意画下大阵,守株待兔。 闻归鹤恍若无知无觉,苏时悦果断停步,出声警告:“鹤公子,别再往前走——” 话刚说到一半,一声轰鸣炸开。 漆黑一片中,整整二层的醉仙酒楼在巨震中晃了几下,歪歪斜斜朝两人倒来。狂风吹得发丝乱舞,桌椅、杯盘纷纷从窗口跌落。 苏时悦只来得及祭出灵丝,一面灵力屏障推出,在不停砸落的砖石土瓦中护住她。 “小心。”她在“哐哐当当”的震响中,清晰地听见闻归鹤的安慰。 苏时悦意识到不妙,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快走,我们回容府。” 闻归鹤之所以能用中毒搅乱容家局势,是由于那些人本就想对他动手,他才有机可乘。 没想到他即将离开时,他们竟会铤而走险在城中杀人。 “躲过去了?”容文赋从拐角处御剑转出,手中捧着一只金印,印下悬浮一面荧光闪烁的金色阵盘。 地面上符文亮起,以醉仙楼为中心点,一道道灵力如灵蛇般蜿蜒游走,迅速汇聚。 容文赋身后跟了十数名修士,皆借由法器腾空。 他颇为遗憾地叹息:“无论是马还是毒药,都只差一点点,我还以为随便出手就能解决战斗。没想到,你的命还真是大。” “别怨我。”金色阵盘不停旋转,带起呼啸的灵力之风。 容文赋勾起唇角,语带嘲弄:“要怨就愿你们家族知道不该知晓的秘密,只能变成死人。” 苏时悦才不听他说废话,极力地自救。她试图用灵丝捆住南城最外侧房屋的檐角,可灵丝在黑暗中光芒四射,太过显眼,尚未有下一步动作,容文赋的目光飘来。 “这位姑娘,想带着情郎跑吗?没那么容易。”容文赋还记得苏时悦,他恼她指认她是下毒之人,愈发不客气,“现在跪下来求我,我倒是能让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苏时悦额头冷汗直冒。 原著中,闻归鹤是安全离开越州城的,可她不知自己的穿越会掀起怎样的蝴蝶效应,会不会反而害了闻归鹤。 苏时悦正欲战战兢兢地回头,想看闻归鹤的脸色,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剩一张嘴和眼珠子可以自如行动。 “鹤公子?”她瞟向点了自己穴位的少年。 “抱歉了,把苏姑娘牵扯进来。”闻归鹤的笑容神秘莫测,靠在墙边。 他看向容文赋,声音冷冽:“放过与此事无关之人,我任杀任剐。” 容文赋不信:“你在说笑吧?谁不知道你在入越州城曾大开杀戒,屠了半支商队。想让我大意,回去搬救兵?痴心妄想。” 闻归鹤咳了两声:“二当家若守约,我可以毁去所有灵符。” 他顿了顿,又祭出灵符:“可若你质疑杀伐,不放过无辜者。池鱼亦可破网,兔子尚能蹬鹰。” 事情发生的太快,苏时悦难以置信地转眸看他。 苏时悦:“鹤公子,您在说什么……” 容文赋:“可以。” 抓捕容枝桃时,容文赋给李硕的捆仙索货真价实,却被闻归鹤变为破铜烂铁。 他也忌惮着这名年纪轻轻的少年。 容文赋唤出剑灵,朝闻归鹤一指,金色剑灵直冲他飞去。 少年如约取出身上的所有灵符,拿在手中。剑灵靠近,灵光阵阵在他身边盘旋,朝主人示意闻归鹤身上已无符纸的气息。 “我说到做到。”容文赋大手一挥,示意两旁修士让开,“那个小丫头,逃吧,我不杀你。” 闻归鹤方才松了口气,含笑朝苏时悦道:“拖累姑娘,我很抱歉。” 苏时悦僵硬着瞪他。 闻归鹤偏头思索片刻,取出枚小型玉扳指,套到她手上。 “这是护身法器,内有屏障,可在你遭遇危险时护你无恙。” 做戏做全套,最后一刻,闻归鹤的声音前所未有得温柔:“别了,苏姑娘。” 苏时悦说不出话,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他。她无力反抗,任他将自己扶上马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黄骠马,撒手回身一挥。 黄马一声嘶鸣,如离弦之箭般飞奔,朝朱雀大道奔去。耳畔风声大作,卷着她散乱的墨发拍在脸上,耳边传来不成句的话语。 “苏姑娘……” “……祝您福运亨通。” 身后响起光矢破空声,似有万箭齐发。 苏时悦想骂人。 开什么玩笑? 她就这样被人以命换命,逃出生天?别和她说山人自有妙计,闻归鹤最后的表情,分明是做好死别的准备。 指节因愤怒而颤抖,她的心脏跳得飞快,牙关咯咯作响。极度的不甘中,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反而被调动,在经脉中翻腾。 身体像被赤焰燎绕,又烫又痛,苏时悦紧咬嘴唇,硬撑着没说话。 动起来,必须动起来。勒住缰绳,拨马回头。 来不及去容府搬救兵,她要回去。 她的乾坤囊中装着符纸,好大一沓! 南城废墟前,容文赋慢条斯理地销毁剑灵带来的各阶灵符。 “去,把那个丫头解决。” 灭口所有与玄玉之事有关的人,是圣君的口谕。哪些人与玄玉之事有关,却是由容氏容氏决定。 “符修没有灵符,与废人何意?”容文赋嘲弄着夹起张符纸,用朱笔随手画了个最低等的攻击符。 身前少年眸光深邃,黑色长袍迎风轻柔晃动。他缓缓抬手,搭上头顶白玉发簪。 玉簪脱落。 三千青丝同时垂下。 “二当家!”惊呼声猝然响起。 一轮月光袭来,在容文赋回过神来前,细剑贯穿纸面,如暴雪飞霜,笔直刺入他的眼眶。 半妖长发如血,身形缥缈,衣裳绘有流动的红枫游鱼。 他二指捻着张雪白面具,殷红鲜血飞溅其上,不曾污染清冷超然的面庞。 凄厉惨叫响起。 惨叫声中,容文赋难以置信地睁大独眼,惊恐地看向闻归鹤此时的样貌。 他记起家主身死后的谣言,杀死容家家主的,极有可能是那只名为玄玉半妖。 “与豢养玄玉有关之人,逐一灭口,自然包括,尔等。”闻归鹤言简意赅。 握紧剑柄的手发力,他轻轻笑着,居高临下。 “这不仅是陛下的旨意,也是神明的指引。” 飞身跃起,颀长飘逸的身影倏来忽往,闪电一般。 他于四溅的鲜血中轻盈挥剑,剑气犹如鬼魅,温柔抚颈,推着人头落地。 一只洁白如雪的飞鸟在高空振翼,宽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动着,带起阵阵气流。 白乌鸦在空中盘旋数圈后,陡然对准容文赋横卧在地的尸身,如离弦之箭般俯冲而下。尖锐的鸟喙衔住阵盘。阵盘光芒大放,灵力凝成的金莲结界拔地而起,将所有人纳入包围中。 闻归鹤:“合。” 容家修士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在妖族忽悠下设下的困斗大阵,专门用来压制修士发力,不曾想自食其果。 只一瞬,攻守易势。原本占据上风的众人被困在结界内,满脸惊恐。 到头来,还是容家长老有血性,大手一挥:“我等被骗了,与其束手就擒,不如直接杀了他,为二当家报仇。” 修士一拥而上,一场恶战势在必行。 少年也不耽搁,飞升纵跃。一击毙命,迅速冲向下一人。 杀伐中,他身如游龙,衣袍猎猎作响,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病骨支离的模样。 不多时,南城恢复寂静。鸣声上下,白乌鸦于高空盘旋一圈,落在闻归鹤手中,极乖顺地垂首,朝他行礼。 “没有漏网之鱼,公子。” “但是,有人在接近。” “要灭口吗?”白乌鸦问道。 马蹄声由远及近,响彻空旷的颓垣败壁。 到近前,戛然而止。 闻归鹤抬腕,示意不必。乌鸦变换位置,站到他肩上,与他一同看向琥珀载来的姑娘。 苏时悦坐在马背上,乌发凌乱,气喘吁吁。 她双目通红,几乎滚落下马,站也站不住。 几近仓惶地四处张望,像在找谁。 她尚未开口,但闻归鹤确信,她认识自己,也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她回来了? 为何要回来? 告别时,他已经明确与她展示回来的结果—— 死路一条。 胸口的烽火烈焰剧烈跳动,闻归鹤站在尸山血海中,面具下的身神情只余愣怔。 很快,他缓和下眉眼。 也好。 这样的相遇,正是闻归鹤需要的。 只要胸口的火焰在跳动,闻归鹤便可作为玄玉现世。既然她遇上她,不如用当下这个身份,将想要的答案一一问明。 “你是何人?”他稳住遮面之物,淡淡问道。 苏时悦浑身发抖,好容易拽着马鞍站稳,腿肚子还抖个不停。 她绝没有想过会在此刻遇到玄玉。 一看见他,原著对他的描写便争先恐后地奔入脑海。 天都的杀手,圣君的走狗,故事最后引发浩劫的魔头。 她该说什么?假装自己是无关路人,他会放过她吗? 在玄玉眼中,她和眼前七倒八歪的残肢碎尸,有何区别? 半妖看着似是透过面具看她,片刻后,仿佛失去耐心,径直朝她走来。 苏时悦转身想逃,刹那间,绯红身影已来到近前。他长臂一伸,不客气地将她圈在怀中。 微微俯身。 明明看不见,苏时悦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面具背后的眼睛闪过血红光芒,独属于玄玉的法阵浮现在他的眼底。 “说吧,来此作甚。” 设定集中,有关玄玉的部分清晰地标明,半妖有一双血瞳,瞳术为“辩真”。 中术之人,如临溪照影。 诸般虚妄,无所遁形。 大音希声,苏时悦的世界安静下来,无边的寂寥中,只有无数句问话纷至沓来。 她知道自己中了瞳术,垂下长睫,咬紧牙关,做最后抗争。 而后,在他的操纵下,在千夫所指般的桎梏中,抬起头,腰背挺直。 “鹤…闻归鹤……” 她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带着哭腔。 “闻归鹤在哪?” “你把他怎么样了?魔头!”【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20章他嫉妒着,另一个自己…… 话出口时,苏时悦的大脑“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 苏时悦深知玄玉的厉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硬碰硬。 她想着委婉地与他周旋,在不触怒他、在不让他知晓鹤公子的情况下寻找闻归鹤的踪迹。 谁知道,他上来便对她施加瞳术,问的还是直入人心的问题。 她不仅报上闻归鹤的大名,还直呼他为魔头…… 经脉被扣住,不止无法祭出灵丝,连力气也使不出来。 她完了。 没想到自己挣扎那么久,结局竟是莫名其妙碰上最终反派,然后被挫骨扬灰。 正当苏时悦心头满是绝望时,眼前假面又拉近几分。笑眯眯的狐狸充斥她整个眼眶,还在不断凑近。 破碎的瓷片在地上叮叮作响,她的下巴被掰起,狐狸新奇地打量她,好似孩童得到新玩具。 他有什么目的? 是意图从她这儿得到有关闻归鹤的信息,还是闻氏、容氏、乃至越州城的? 她不能给别人添麻烦,要是大着舌头,是不是就说不出清晰的话语了? 眼看玄玉越来越近,苏时悦正准备咬舌,又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你想让他爱上你吗?”他问。 苏时悦:“啊?不想。” 问题太过离谱,紧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蓦地一软。 玄玉对她的答案略显诧异,很快平复。 “你接近他,有何目的?”他又问。 瞳术影响下,苏时悦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是保全性命,仅此而已。况且,我已经改变主意与他分道扬镳,不打算再连累他。” “只有这个?”他似是不信,追问,“既然决定分开,为何要去而复返。” 苏时悦:“因为他把我推开赴死,就算是送水人情,也没有这么做的。我在乎他,在意他,见不得他舍己为人的行为。” 她眼前一黑。 天啊,她到底在说什么?短短几句自白,把一个自作多情、没皮没脸的狗皮膏药剖析得淋漓尽致。 苏时悦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可她的脸还被玄玉捏着,拼尽全力都无法挣脱。 对方好像不满足于捏脸,另一只手跟着伸出,扣住她的双腕。往近前一拉,苏时悦不由自主地踉跄几步。 他不杀不伤,她只能不甘心地仰起脸,试图用眼神化作刀子戳死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只是单纯地羞辱她吗?可她不过半步入道,与他更是无冤无仇,他何至于此。 玄玉:“再说一遍?” 苏时悦:“……?” “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他果然是天生喜欢羞辱人的恶劣性子!! “你痴人说梦,我和魔头没什么好说的。”她决然而又耿直地回道,“我可不会给你看笑话,既然落在你手上,你也知道我对你的态度,要杀要剐请便。” 内心摧肝断肠。 可恶的瞳术。 其实她可以再说一遍的,不要再激怒他了。 苏时悦话语硬气,脸上五官皱成一团,眉毛绞紧嘴唇发颤,几乎快哭出来。 蓦地,下颚处的长指一紧。玄玉的手掐住苏时悦双颊,冰冷的掌心覆上她的嘴唇,堵住她喋喋不休的控诉。 “既然不愿意说,就不说了。”玄玉声音低沉又缥缈,像经由幻术洗涤,从远处飘来。 “不过,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长发恍若翻飞的雪,卷起血光,在苏时悦眼底闪烁。他手中用力,掰过苏时悦的脸,迫使她看向那些废墟与尸身。 耳边响起他催眠般的诱劝。 “瞧好了。” “那个叫闻归鹤的人要做的事,和我相差无几。法阵是他布下的,人也是他引来的。我不过是守株待兔,取了他的果实而已。”他的尾音含笑。 “他本就想把你带到这儿,在你面前演一出假死的戏码,而后趁你对他好感正浓,利用你达成自己的目的。” 闻归鹤耳畔嗡鸣,烦躁得厉害,胸腔翻搅,喉头似有铁锈味漫上。 他不明白,若她真是一个目光短浅,心思简单之人,只是为了单纯地寻求庇护缠上他,对承伤咒毫不知情。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来找他?为什么要回来寻找“闻归鹤”? “可谁让他的家族与我有私仇,我只得从他手里抢人,顺手也把他杀了。”他闷声道。 “明白了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为何如此关心他,却排斥只见了一面的我——?” 不紧不慢的叙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愕然的吸气声。 苏时悦压根不听他啰嗦,一口咬在他的手上。她像只未开化的野兽,牙齿甫一嵌进便不停施力,死咬住不松手。 狐狸面具之下,闻归鹤眸光骤缩,眼中闪过丝难以言喻的慌乱与震惊。他下意识想阻止,却在触碰她发丝的瞬间顿住。 闻归鹤的胸腔同时涌上两种情绪,除却惊讶,还有匪夷所思的愉悦。 她是因为“闻归鹤”在咬他,咬一个她眼中,随时能杀死她的人。 温热的血从伤口处缓缓渗出,顺着手背蜿蜒而下,低落在尘埃中。痛感从手中蔓延,传达至脊椎、大脑,闻归鹤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吞咽,未发出半点声音。 “怎么,生气了?”他好脾气地问。 苏时悦不吭声。 闻归鹤伸手抚上苏时悦的脸,指腹轻轻摸索,在她牙关处一按,迫使她力道减弱,才轻柔抽手。虎口的肌肤上,赫然一道殷红牙印。 “如此恼怒,是因为我说了闻归鹤坏话?” 废墟中尘土飞扬,在两人之间弥漫。月光透过坍塌的屋顶撒下,为她镀上层朦胧的光晕。 苏时悦嘴角沾血,重重地喘息,恶狠狠地扭头瞪他,血脉偾张的脸庞上满是愤怒。 “屠戮澄潭闻氏的,是你?” 他没有否认。 苏时悦死命挣扎。 “你杀了鹤公子?” 他不动声色。 苏时悦:“你杀闻归鹤,就是因为他是澄潭闻氏的人?” 面具底下漏出些许笑声:“是。” “他不是!”苏时悦被冲昏头脑,恨不能扑上去,拽着他的衣襟咆哮。 苏时悦心脏都快要停跳,眼中布满血丝,像是要喷出火来。脸上肌肉因愤怒微微抽动,嘴角的血迹的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刺目。 依照原著剧情,闻归鹤绝不可能死在当下。要是他真的出事,那本根本原因—— 是她。 “他只是姓闻而已,根本不是什么澄潭闻氏。” 是她的穿越,害死了别人。 “那群人对不住你,关其余人何事?鹤公子不过是因为特殊原因造假身份,与你毫无瓜葛。还有容家,那些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的人,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苏时悦曾旁敲侧击试探过容枝桃,发现她不仅不知道容家饲养半妖的行径,就连对玄玉也一无所知。 “你那根本就不是以直报怨,只是单纯地泄愤。”她想着,反正自己已经说了那么多,肯定活不了,干脆骂个痛快。 “你现在明白你杀错人了?你当如何?自刎谢罪吗?” 玄玉像被她的气势惊到,定定地上下打量她,似要透过遮面之物将她的面貌刻入心底。 他缓缓伸手,搭在苏时悦后颈,微微收紧,似是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情绪。 他只要用力,就能轻松折断苏时悦的脊骨。可她像是完全没有 察觉,不管不顾地出声。 “滥杀无辜,还想留下美名?荒谬可笑,无耻。” 那双寒凉的手仍在她的脖颈搭着,苏时悦已迈步向前。 半妖不住往后退,他扶住面具,压制住微微颤抖的手。 “你……一直都知道他在骗你?”他问。 苏时悦不理他,只是一昧地怒视。 “你知道他伪造身份,知道他满口谎言,还要帮他隐瞒?” “为什么?” 苏时悦不回答,他干脆自问自答:“因为他是闻归鹤,是么?” “因为他是闻归鹤,所以对他那么好?” 一低头,见她牙关几乎咬得快出血,慌忙松开禁锢她双腕的手,按住她的关窍,不许她自伤。 他些许落寞地评价道:“他可真是,幸运。” 话音落下,五指不轻不重往下一按,压在苏时悦的穴位上。少女面上惊恐凝固,眼前一黑,直直往下倒。 闻归鹤朝前一步,弯腰俯身,把她接住。顺着她倒地的动作屈膝,确认她再睁不开眼睛,少年摘下狐面。 面具底下的容颜清冷精致,宛如天神造物,嘴角却不自觉上扬。肌肤与长发白雪一片,耳廓与双颊却飞上片片云霞。 闻归鹤从乾坤囊中取出件斗篷,裹住苏时悦的身形,将她搂在怀里,摆到自己腿上。 捏住帽檐,往下压了压。 刚完成动作。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玄玉公子,既然杀了那些人,为何不将耀星印献上?” “我何曾说过这儿有耀星印?”闻归鹤没有回头。 他示意肩上的白鸟引路:“诚然,白羽花了大力气,将容氏遗祸与禁地的神器带出。但我只用一个法阵检验真伪,法器便漏了破绽。我想,漏洞百出的赝品交于安王,反而会引起震怒,不是吗?” 不远处建筑顶上,站着名褒衣博带的男子,方脸长须,斥候打扮。他根据乌鸦的指引跳下地,检查阵盘与容文赋的尸身,片刻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双手抱拳,朝闻归鹤恭敬行礼: “是我误会公子,以为公子迟迟不取宝是别有所图,还请恕罪。” “王使也是关心则乱,我怎会责怪。”闻归鹤笑道,“还请放心,我记着与你主人的交易,会为他取来耀星印。” “只不过,州府也反应过来,开始往西城进发。王使可要小心无法完成使命,全歼容氏,惹怒圣君,令王上难堪。” 说话间,远处亮起火把,显然有人正在接近。闻归鹤眯起眼,朝亮光看去:“王使若不离开,恐生事端。” “容氏,灵韵境以上的修士,归我,其余人,归安王,此乃圣命。你们,完成得如何?” 袍袖被劲风所卷,猎猎作响。 “越州府的人还真是敏锐。”王使轻捻胡须,“从几日前便开始加强巡逻,反应也比想象中快了许多。只是,他们究竟是如何察觉异样,提早采取行动?” “王使怀疑我。”少年问得坦然,红色的眸子下弯,减少几分戾气,“我曾明确直言,告知耀星印不在容府,但王上依然派人前来。既然信不过我,何必继续交易,终止了罢。” “怎么会呢?”王使打了个哈哈,“王上器重公子,有志于在未来携手妖族共进退,公子切勿多思。” “神印乃是国之重器,蕴含强大能量,更是神明的心爱之物。如今不慎遗失,简直是天赐良机。只要得到它,便能得到神明相助,不愁王上登不上圣君宝座。寻找神印一事,还需公子多多挂怀。” 闻归鹤见王使示弱,微微颔首,示意将此事揭过无妨。王使松了口气,脸上微微闪过鄙夷,又恢复原先不卑不亢的姿态。 “我迟迟不走,只是想提醒公子另一件事,有人经由澄潭闻氏盯上了你。您的那些麻烦事,尽快解决,别传进主上耳中。” 闻归鹤思绪一晃,双眸缓缓眨动:“我明白,多谢提醒。” 火把与喊声越来越近,他总算回头,朝王使下达逐客令。 王使也不停留,转身欲走。 “对了,还未问公子。”临走前,王使回转目光,“公子怀里的女郎,是哪位?为何不杀?” 闻归鹤面上神情波澜不惊,目光半点没有落在苏时悦身上:“是那群人极重视的存在,恐怕也与耀星印有关,故而留下观察。” “原来如此,那我便恭候佳音。”王使笑笑,拉拢斗篷。足尖一点,纵起身法离开。 四周恢复寂静,少年缓缓吐出口浊气,覆盖周身的幻术散去,彩衣转黑。确认对方离开,这才双手搂住苏时悦,将她抱在怀中。 望着少女的睡颜,闻归鹤耳廓刚消下去些的红痕又在不知不觉间漫上。他记起自己遮住苏时悦的面容,怕她呼吸不畅,揭开兜帽,又担心她冷,为她拢了拢衣领。 一系列动作做完,方如梦初醒。他皱了皱眉,不甘心地再度确认:“琥珀,她是否一直留在附近,发现我便是玄玉的线索。” 黄马一直在旁边无声蹲守,听见主人问话,连连甩脑袋。 “也是……”闻归鹤扶了扶额头,因不适而微微皱眉,“我用辨真瞳试了又试,她若真有别的目的,早就露马脚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少年外形也在逐渐变化。白发转为青丝,眼中鲜艳的色彩黯淡。他按住胸口,熠熠生辉的脸庞再度被病气掩盖。 眼瞅人群将至,乌鸦白羽收拢羽翼,停在闻归鹤肩头:“公子,依照计划,我们该离开了。再不走,公子的身子会支撑不住。” 闻归鹤愣了愣,眯起眼。 “离开?” 他低头,看了看苏时悦:“不。” 白羽:“公子?” 闻归鹤:“我改变主意了。” 少年腾出一只手,长指在乾坤囊上一拨,取出瓶去除伤口的药膏。 赶在越州府众人到来前,闻归鹤仔仔细细地上药,将咬痕消除得一点儿都寻不到。 “我会用闻归鹤这个身份留下,她也不会离开。”他一手搂着怀中人,一手摆在眼前。确保苏时悦看不出端倪,才满意地露出笑容。 两只妖怪不解对视一眼,没有开口。乌鸦避开人潮,拍着翅膀离开。黄马则理所当然地留下,绕着气息逐渐低弱的主人焦急转圈。 最近的宁静中,闻归鹤维持半跪的姿势,墨色发丝垂落耳畔,他不经意伸手,屈指轻蹭少女面庞,感受细腻的摩擦感。 他几不可查地喃喃自语:“关心、在意,吗?” 哪怕褪去妖相,念出这几个词时,胸口的火焰也像是猛地篡高,再度开始跳动。 他利用瞳术问了个彻底,明白此人的心意。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为苏时悦编造接近他的目的。 荒唐的挫败感后,在姗姗来迟的承伤咒的钝痛中,另一种复杂且酸涩的情感应运而生。 “奇怪,闻归鹤能有的,玄玉为什么得不到?” “明明是同一人,她的态度却有云泥之别,是不是太可笑了?”他轻咳几声,身子摇晃,目光炯炯,“我很好奇。” 他对苏时悦起了兴趣,实在不舍得错过她对“闻归鹤”那份真挚的好感。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留下,继续在他身边,长长久久地留住。 只是“闻归鹤”而已,他随随便便就能扮演出她心中的模样。 子夜的穹顶高深莫测,残缺的月亮大步向前。 明光围拢,火舌舔动少年长睫。 苏时悦的梦中,亦是一片火海。 她被玄玉最后的话吓到,一会儿梦见烈火焚身,一会儿又梦见闻归鹤浑身是血,被只狐狸开膛破肚。 昏迷时,耳边还有人在不断说话。意识消失前,“耀星印”三个字进入耳中。 名字像一个信号,将苏时悦拉回穿越前的最后一天。 那时,她刚结束高考 ,准备在家睡个天昏地暗。一觉醒来,她下意识去拿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人找她出游。 她没碰到手机。 落入手中的,是一方金色的大印,镶嵌有血红色的宝石,心脏般在她的眼中跳动。 金印像攥住她的手,把她扯入泥沼。 接着,才是天地倒转,乾坤挪移。 穿越后,那方大印消失无踪,苏时悦一直以为它也是现代之物,没有随她一起落到书中世界。 可万一不是呢? 她的珠串与此世产生联系,那颗宝石璀璨如星,说不定也和她听见的“耀星印”有关。 再之后,梦境归于平静。不知睡了多久,苏时悦在黑暗中睁眼。 她茫然地坐起身,立刻回想起与玄玉对峙的那一幕。 他说,他把闻归鹤杀了? 越州城怎么样了?容府呢?她又在哪儿? 苏时悦当下什么都顾不上,赤脚跳下床榻,拼了命地往前跑,推开拦在身前的房门。 橘色烛光驱散无止境的深寒,在幽暗的卧房中铺开。卧室相连的正厅中,少年无力地倚坐在太师椅上,眉眼低垂,似慈航悲悯。 听到动静,他勉强睁眼,朝她看去:“苏姑娘醒了?” 见她一脸的错愕,温声解释:“这儿是越州府的客房,很安全。” 苏时悦:“你,容家,我,跑?” 你不是一个人留下抵挡容家,让我一个人逃跑吗? 她前脚听见他的死讯,后脚便见他安然无恙出现在她面前,顿时错愕无比。 “嗯,我骗了你。”闻归鹤回答。 这些事无法遮掩的事实,不如直接挑明。他也好奇,继续用闻归鹤这个身份出现在苏时悦面前,公布一切后,她会如何对待他。 “我听到了你与半妖的对话。”他坦然承认,“那人说的一点不错,无论是设下陷阱,还是拉你做见证,都是我事先计划好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容家二当家想做什么,也是故意把你引入南城,让你见证我被围杀的那一幕。” “如何?”他笑着回首,“苏姑娘,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吗?” 眼前的女孩显然被他的亲口承认震住:“那,容家那些人……” 她像被抽去了精气神,露出低落的神情。 闻归鹤怔了怔,不自觉避开她的视线。 他试着起身,妖化后的反噬严重,纵使他尽全力稳住身形,仍无法抑制地晃了晃,险些摔倒。 “拜玄玉所赐,我没能亲自动手,不过,我想做的与他无二。以容二当家为首的那些人,死相极其凄惨,我却觉得极好。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他说得很慢,又很决绝。他迫不及待想看看,当她眼前的假象被撕开后,她会如何对待他。 会像对待玄玉那样勃然大怒,一视同仁地叱责吗?他还记得她恨不得与他拼命的样子,活了那么久,第一次被如此强烈地在意过,让他不由得再三回味。 闻归鹤凤眸微眯,笑眯眯地问:“苏姑娘呢?可是觉得凶手过于残忍?” 苏时悦低着头,迟迟不答,眼尾在不知不觉间染上绯色。 闻归鹤看在眼里,下意识伸手,想去替她擦拭。 手忽地被用力抓住。 苏时悦抓着他的腕骨,咬紧牙关抬头,脸上的表情又气又恼。她看上去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手也的确扬到半空,却迟迟不落。 闻归鹤:“苏姑娘?” 她“哇”的一声,扑上去紧紧搂住他。 “太好了、太好了——”苏时悦嚎啕大哭,抽抽噎噎,停不下来,像是要把这一晚经历的委屈、恐惧全部哭出来。 “鹤公子,您,没事。” “你吓死我了!” 闻归鹤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惊了一跳,身子瞬间僵住,双手悬在半空,彻底不知所措。他缓缓抬手,稍作犹豫后,轻轻落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温柔轻抚。 她是真心的。 一旦确认对方的真心实意,苏时悦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再惹人厌烦,而是分外的可爱与动人。 少年脸上笑容扩大几许,出口的话却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试探被惹恼一方的态度。 “苏姑娘,我骗了你,还害你置身于陷阱。你不怕我吗?不讨厌我,不恨我吗?” 她在他怀里用力摇头。 苏时悦:“你要是真的草菅人命,何必回来救我?” “要是没有你,我肯定已经被玄玉杀了。是你救了我,我才能活下去,我为什么要怕你?”苏时悦顾不得男女有别,把头埋进他的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鼻腔中满是兰草清香,让她心中安定,苏时悦情绪稍稍稳定,反过来拍了拍闻归鹤的后背。 “就算你挖了陷阱,请君入瓮,也是他们对你有杀心才中招。”她握紧他的肩膀,说得咬牙切齿,“是他们十恶不赦,合该天诛地灭,不关你的事。” “鹤公子,你很好很好,没必要给自己强加负担。”她不知想到什么,自作主张地美化了他的行径。 真挚的话语太过动听,温暖像火焰般将他席卷,紧紧包裹着他。待闻归鹤寻回神智,他已经略略俯身,正式回应苏时悦的拥抱。 “对不起。”他双臂收紧,不由自主地戴上假面,柔声细语地安抚,“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来得迟,苏姑娘,可有遭遇危险” 少女长睫被泪水打湿,黏连在一起,鼻翼扇动,双唇紧抿。她抽抽噎噎: “你要走,你早说啊。无论是做见证人,还是帮你圆谎,我都愿意做。可你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一个人丢在原地。” “我差点儿死了。”苏时悦哭到最后,不断打嗝,可怜兮兮地倾诉。 闻归鹤:“是因为那只半妖吗?” “对,没错,就是他。”果然,只要他提到玄玉,她便会花容失色,急切地往他身边凑,“公子是从他手上救下的我吧?他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受伤?” 闻归鹤明知故问:“怎么如此慌张?别怕,他不过是徒有其表。我稍加出手,便落荒而逃。” “不愧是鹤公子。”苏时悦一哄就好,当即破涕为笑。她意识到自己抱得有些久,不好意思地挣脱他。 “那家伙危言耸听,自称伤害公子,把我吓得不轻。结果碰见本尊,怕是连三下都没成果。如此宵小,不足为惧。”苏时悦抚着胸口,长吁短叹。 旋即话锋一转:“但公子切不可掉以轻心,此半妖心理扭曲,因为自己的过往仇恨每一个人。他如今被你所破,必然心存怨念,欲施加报复,不可不防。” 她认真提醒后,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帕,笨手笨脚地抹眼泪。没注意到自己的脸灰扑扑的,一擦,揩了满手的灰。 闻归鹤失笑,给她打了水,重新取出块方帕净面。 他擦得很细致,又太过细致。起先只是拭去污渍,到后来干脆弯腰俯身,双手捧住她的脸端详。眼中柔光闪动,堆满苏时悦看不懂的情绪。 他身量很长,掌心宽阔,十指几乎能裹住她巴掌大的面庞。窗外常青松柏被吹得一阵乱摇,叶片刷刷作响。 苏时悦不好意思地往后缩,轻松地挣脱他:“脏。” 闻归鹤失笑:“很柔软。” “嗯?”苏时悦疑惑。 “脸。”闻归鹤指尖探出,在她的面颊上一点,如同摆弄精致的瓷娃娃“不脏,很软。” 苏时悦的脸“腾”一下红了,目光滴溜溜到处乱窜,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多谢夸奖?” 他笑得更真实了些,颇为心满意足地收手。 上头的情绪褪去,苏时悦开始认真梳理这一晚发生的事。 “我们为什么会在越州府?是因为南城的事牵扯容家,不方便继续久住了吗?” 苏时悦转念又道:“虽说容二当家乃是玄玉所杀,但玄玉行踪莫测,我们是不是得回现场找点物证,证明我们是无辜的?” “不必。”闻归鹤在温水中洗净手帕,交到苏时悦手中,直起身子后便开始咳嗽:“光是,容家的事,便需数月,时间…收尾。” 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苏时悦:“容家,容家怎么了?” 他目光流转,看向正 门处。苏时悦这才发现,那儿贴了张隔声符。征得同意后,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揭下隔声符。 无形结界消散,外界立时亮了好几重。 惨叫声、哀嚎声、问话声,骤然响起。 烛火通明中,座椅推拉,“哐当”声不断。呼喊声此起彼伏,交谈声混乱交织,差役扯着嗓子大喊“这边”、“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纷纷乱乱的嘈杂声中,莫言阙的指挥声好似定海神针,尤为清晰。 “医师前往临时棚屋,重伤之人转至医馆。” “记录伤亡,张贴告示,安抚百姓。” “三队,随我走。” 鞋履与地面摩擦,脚步声如急促的鼓点一般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 苏时悦毫无准备,连着倒退数步,心情骤然降至谷底。千言万语化成震耳欲聋的巨浪扑面而来 “容家,也出事了?”她呆立在门后,一时间甚至反应不过来。 她结结巴巴,连回头都忘了。 直到听见身后喘咳,苏时悦急忙回头,见闻归鹤有些站不稳。 他像是心头存了要紧事,一直不敢放松。等苏时悦醒来,问明她对他看法,事情尘埃落定,才长长松了口气,抚着心口,歪歪斜斜朝圈椅歪去。 唯有眸光依然沉稳如水。 倒到一半,闻归鹤探手。 他看准椅背的位置,不会狼狈地倒在地上。 方伸到一半,落进一只温暖的手掌中。接着腰也托住,稳稳撑住他。 耳畔响起声轻唤。 转头,见到熟悉之人。 “容家怎么了?”她拖过把躺椅,扶他坐定,调整椅背的角度,手撑在扶手半蹲下。 苏时悦强打精神,迫使自己镇定:“出了什么事?” 见他脸色不好,主动倒了杯水,试探提议:“我出去找大夫?” 闻归鹤摇摇头,接过茶杯轻抿一口:“何必给他们添乱……” 苏时悦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好反驳。 她不是大夫,帮不上忙,卧房又被她睡过,怕他介意没扶他过去。只能卷了新被套过来,为闻归鹤捂严实。怕他冷,奢侈地用现成茶水冲了个汤婆子塞进去。 接着,不再打扰他。她坐在相邻太师椅上,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 左耳是时起时落的呐喊,右耳是轻浅到极的呼吸,苏时悦一应听个分明。 闻归鹤许久没有出声,正当苏时悦以为他睡熟,忽听他问:“不好奇吗?” 他半躺着侧过脸,眼中漫上迷离睡意,每说一句话,就需积攒一段时间的力气。却仍坚持不昏过去,温和地轻问。 苏时悦替他掖了掖被角:“好奇。” “不问我吗?”他长睫轻颤。 苏时悦笑笑:“你睡吧,我不一定非要问你。要是遇到不明白的,我自会向其余人请教……” 话未说完,手被抓住。 强劲的力道袭来,苏时悦险些失去平衡。她急忙撑住扶手,堪堪站稳,才没扑到他身上。 少年眼底波光闪动,五指像蛇一样贴上肌肤,闻归鹤把她拉到近前,在她耳边轻语。 “不要问别人。” 他扯起抹虚弱的笑,指尖用力,紧扣住她的手腕:“问我。” 顿了顿:“只能问我。” 原来是怕自己口无遮拦,惹上麻烦。 苏时悦善解人意地点头:“嗯,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 想了想,递台阶:“你说吧,我听着。” 说着,把椅子搬到闻归鹤身旁,乖巧坐下,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闻归鹤低低“嗯”了一声,垂下头,将脸埋进苏时悦的颈窝。 “我不是澄潭闻氏的人。”他指的是那个依附于容家狐假虎威,最后被兔死狗烹的家族。 苏时悦展颜:“别担心,我知道。” 闻归鹤的手紧了紧:“有一点,玄玉说了谎。闻氏,不是他动的手。” 苏时悦苏醒前,闻归鹤仔仔细细推敲一番,该如何分割玄玉与闻归鹤两个人。 “紫极宗是玄玉长大的地方,他身份特殊,我不便多言。而自玄玉踪影重新出现后,圣君为求保密,命容将闻氏上下屠尽,我来到闻家时,只剩下最后一人苟延残喘。我受过闻家的恩惠,于是在他死前答应过替闻家报仇。” 他缓了缓:“而容家看似无事,还在争权夺利。但实际上,早已被定下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谁来都无用。” 苏时悦呆了呆:“连莫言阙都制止不了……” 再往上,不是权贵,就是王朝之主了。 天都圣君只差几年就会被推翻,其集权与实力应当已经很衰弱。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仍能将手伸到千里之外的越州。 容枝桃怎么样了? 书中只交代她夺得家主之位,并未交代结局。苏时悦经历一系列天外有天的事件,再不敢完全相信原作背景。她生怕容枝桃出事,又不敢给闻归鹤添乱,急得面无血色。 闻归鹤无力地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容姑娘有莫言阙庇护,无事……” 他显然知道许多,也没打算瞒她,更无被束缚的顾忌,只是说得很慢,很吃力。 闭眼缓了缓神,打算继续和她解释:“只不过其余人,非人力所能帮扶……” 话未尽,嘴唇被绵软的手帕堵住。 “好了,我听懂了。” 帕子被苏时悦捏在手心攥了许久,染上温度,指尖隔着布料微微用力,把他的话堵回去。 闻归鹤长眉轻蹙时,她已转向闭合窗门,挺直腰杆接过他的话头:“不关鹤公子的事,无需自责。” “南城的人,是鹤公子通知莫言阙疏散的吧?当时前往越州府时,刻意提及玄玉,也是为了今日吧?” 苏时悦记起离开容府前,被撵去过节的下人,立刻明白是莫言阙的安排。上至容枝桃,下至仆从,她当是全都囊括其中,尽力周旋。要是苏时悦中途折返,应该也会被人直接带到越州府。 “想杀容家的,当不止圣君才对,玄玉也是其中之一。” 她迎上闻归鹤淡淡眸光,竖起两只手,在眼前笔画。 “你早知参与紫极宗的容姓之人必死,于是故意吸引容二对自己下手,在玄玉来时趁机脱身,借刀杀人,以逸待劳。天都之人需隐藏身份,不能正当光明出场,则由莫言阙以守护百姓之名驱逐,达成制衡局面。” 说着说着,双手一拍,朝他笑弯眉眼,驱散沉重的氛围。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驱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 屋外火光烛天,明火一圈圈掠过,水波般流淌在她的眉眼间。 苏时悦一口气说完话,捧住面颊,双瞳闪闪发光地看着他:“我说得可对?” 闻归鹤呆了呆,那些为撇清自己与今夜之事的关联准备的借口从苏时悦口中说出,竟无比悦耳。 闻归鹤:“苏姑娘,这是在,夸我?” “对啊,我觉得你特别厉害,不仅除去祸害,还力所能及地救人。其中艰险,我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苏时悦毫不吝惜溢美之词,“难怪此前对此只字不提,换做是我,也不会透露给无关之人。” “公子,一路辛苦。”她轻声道。 闻归鹤埋下脸,没有出声。 苏时悦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出声,心头一跳:“鹤公子?” 他不作回应。 苏时悦:“闻公子,闻归鹤?” 少年额前碎发早已被冷汗浸湿,凌乱贴在肌肤上,耷拉脑袋,不理睬她的呼唤。 晕过去了? 苏时悦猛一惊,再顾不得许多。她把闻归鹤扶到怀里,见他还有呼吸,松了口气。仍不放心,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想要去找容枝桃,莫言阙,问问后续处理。但当务之急,还是为闻归鹤寻个大夫照顾。 苏时悦下定决心,打算不顾闻归鹤的阻拦,去找医修为他看诊。可她起身后才发现,自己被闻归鹤扯着袖口,无法脱身喊人。 她的衣服还是特地换的新衣,想要在离别时 给闻归鹤留个好印象。可若是拖下去,万一病症恶化,可如何是好…… 苏时悦心疼地看着衣角,深吸一口气,从乾坤囊中抽出张符纸,激活五行符的“金”字符,利落地割断衣袖。 昏黄的烛火噼啪跳了两下,她扶他靠好,推门离开,极近有序进出的人潮中。 苏时悦甫一离开,靠在圈椅上的少年徐徐睁眼,眸中一片清明。他看了眼断裂的袖角,缓缓捏在手心,仰头轻叹一声。 她去找容枝桃了。 伴随闻归鹤对苏时悦态度的缓和,那个叫容枝桃的人,也变得愈发可恶。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莫名其妙享受了她的救命之恩,友人之谊,还让苏时悦在关键时刻选择离开他。 那是莫言阙的爱徒,背靠王庭护国公。他没必要与护国公结仇,处理容枝桃有弊无利。上上策,还是尽快让苏时悦离开越州,离开那个不安定因素为妙。 汇入人群时,刚逢救援告一段落。负责记录的书吏脚步匆匆,人群川流不息。此处是官府,距离西城容氏尚远,仍能闻到刺鼻的异味。血腥味与烤焦的头发的味道混合,令人作呕。 但是,西边很安静。 实力高强的修士,破坏结界即可杀人于无形,连房屋都不会损耗。与南城大张旗鼓的杀戮和内城的紧迫不同,站在高处眺望,西城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哪怕惨剧发生之地与她只有几里,苏时悦竟也不能想象到发生什么,更无法完全共情。 苏时悦驻足看了片刻,紧咬牙关。 与闻归鹤相处时的轻松荡然无存,残酷的处境像下落的苍穹,压得苏时悦像一只渺小的蜉蝣,在天地间一无所知的沉浮。 苏时悦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只能蒙着头往前冲,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她好容易见到莫言阙,第一时间告知闻归鹤的事。 领兵身为修士,比常人的精力充沛百倍,本不应当劳累。此刻也满目疲惫,拳头握得很紧,伏在书案上调兵遣将,灵力凝成的讯息雪片般飞散。 苏时悦紧急与她报告闻归鹤的事。 “我会派医修去看。”莫言阙听了,干脆点头。 苏时悦得了准信,短暂地行了个礼,回身想走,又被莫言阙叫停。 “代我去看看桃桃,如何?”莫言阙苦笑道,“西城被一群戴面具的邪修围攻后,她就想尽办法回去,被我关起来了。” 关?苏时悦惊讶于莫言阙的措辞,明白容枝桃此刻当是心情复杂,又自责又生气。 她见莫言阙如约安排医修,暂时放心。打听到容枝桃所在,忙挤到客房。 少女蜷缩在角落,抱住双膝,睁着双疲惫的眼睛,空洞注视前方。 她挣扎许久,已经没有力气。腕上拖着一条锁链,肌肤在挣扎时磨出血痕,一身的土灰,像被从炉子里捞出来般。莫言阙为了不让她做傻事,花了许多心力。 苏时悦带着钥匙,急忙赶上前,解开容枝桃手腕的锁链。 强制性地拉起她的手,为她上药:“怎么把自己整成这副模样,手腕多金贵,小心以后落下病根,冬日发痛。” 容枝桃目光回转,费力聚焦,才看清是她。 “苏姑娘啊,晨安。”她礼貌地问好,“昨日祝酒节,玩得可好?” 她昨天还作为代家主进行指挥,今日已一无所有。她的虔诚,她的斗争在天灾人祸面前,显得渺茫且可笑,不值一提。 再周全的计划,在绝对实力面前,也无法避免伤亡。 “老师与我说了,此事与紫极宗昔日饲养的半妖有关。”她笑道,“她实在体贴,怕我冲动,特地将我关在这儿。我又不会跑,也不会自杀,怕什么。” 苏时悦扑上去抱她,抱得紧紧的。 “莫领兵敢违背上意,就说明她有反抗之心。莫言阙背后有势力作为靠山,要是不甘心,只管跟着她,不愁没有回旋的余地。蛰伏几年,到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苏时悦道。 容枝桃黯淡的眼神亮了一瞬,眼眶也迅速泛红。她嘴唇微微颤抖,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你说的,这,可是污蔑,大不敬。” 苏时悦知道她听进去了:“那我不说了。” 怀中的人似是被她的话语逗笑,久久不语。渐渐的,容枝桃逐渐开始颤抖,她伏在苏时悦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记住他们了。”容枝桃道。 恨意、不甘、以及碎尽的虔诚翻涌着。 “圣君不在意玄玉出逃产生威胁,更不封锁消息,却来屠我们家族,摆明想遮掩自己与玄玉之间的关系。还有玄玉,他与紫极宗的恩怨与那些不知情者何干,不敢弑君,只能来用他们泄愤。” 苏时悦探手,抚上容枝桃的头顶,哄孩子般轻拍。 “莫言阙能护住你,肯定也疏散了不少无关人士,说不定天明之时,能有意外之喜。” 容枝桃点点头,把头苏时悦怀里埋了埋。苏时悦知道她需要安慰与陪伴,张开双臂再次搂住她。 不知道抱了多久,容枝桃再度出声。 容枝桃:“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此次剧变太过突然,你离开时,我恐怕拿不出合格的践别礼。” 苏时悦被她打起精神的俏皮话逗笑。 “鹤公子本就打算离开,当会尽快辞行,我会去送他。” 苏时悦认真想了想,认真道:“之后,我留下陪你。” 反正,闻归鹤也不太需要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21章 第21章他总不至于谁都争不过…… “我帮不上别的忙,但若是需要劳动力,我身为修士,应该比普通人好用吧?” 苏时悦勾起手指,理顺容枝桃额前的乱发,轻笑提议。 容枝桃摇摇头:“你不是还要去云州吗?不可感情用事。” 苏时悦只当她在推让:“可我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容枝桃的声音骤然放大。 “哪怕你是入道修士,是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存在,对于神明一般的圣君而言,仍然如蝼蚁般渺小。” “你以为你就很安全吗?你比我好不了多少。比起留下等死,继续旅程,未来灾厄来临时,或许还能有抗衡灾厄的力量。” 她越说越激动,苏时悦慌忙去拉她。 容枝桃抹了把眼泪,嘟哝声“抱歉”,又缩成一团。 苏时悦轻叹一声,陪容枝桃在角落中坐下。 两个小姑娘肩并肩依偎在一起,借大开的窗户,看天边渐渐亮堂起来。一轮圆日在天尽头浮现,慢慢上升。 距离惊变已过去数个时辰,越州府恢复平静。来往的差役、书吏步履变得闲适,彼此轻松畅谈,商量如何表彰见义勇为参与救援的过路人,隐约还能听见欢笑声。 苏时悦认真倾听他们的聊天,发现死者似乎集中在与南城一役有关的修士中,其余人员、尤其是普通平民伤亡不多。 她双眸亮堂一瞬,扭过头,想说与容枝桃听。 虚掩的房门“咯吱”一声打开,风尘仆仆的领兵与眉语目笑的年轻修士出现在门外。望着黑眼圈浓重,不知道中途又抱着哭了几场的少女,神色各异。 莫言阙:“……桃桃萎靡不振就算了,苏姑娘,你怎么也陪她发疯,在角落里蹲两个时辰。” “桃桃,起来,与我去清点容府剩余留存。”她干脆利落地背身,云袖飘动。 “拜鹤公子所赐,哪怕只有一日时间准备,容府也还剩了点东西。可你要是再这副模样,若是再遇横祸,我可帮不了你。” 容枝桃猛地抬头,灰扑扑的脸上像打翻颜料,表情丰富。 莫言阙的话像一针强心剂,把她激得从地上跳起,腿一软,“噗通”摔在地上。容枝桃两手一撑,再度站起。 “我来了,老师。”她鼻音极重,来不及整理衣冠,飞也似地跟在莫言阙身后。 苏时悦环抱双膝,托起脑袋,含笑目送容枝桃远去,心情也不自 觉变好许多。 好半天,才注意到房间中还有另一个人。 闻归鹤也在,且已不知看了她多久。 朝阳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来到她身边,双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等候她注意到他。 苏时悦:“鹤公子?” “苏姑娘,一直都待在这儿?”他问。 “嗯。”苏时悦点点头,“容姑娘心情不好,情绪低落。我人微言轻,派不上其余用场,只能在这儿陪着她。” 一晚上不曾合眼,少女顶着两颗大大的黑眼圈,再晨光中招摇。一口银牙亮闪闪的,笑得格外清晰,比与他在一起时,要更开心许多。 闻归鹤:“……” 少年垂眸,朝她伸手:“小心又生病了。” “哦。”苏时悦还记着自己不争气发烧的经历,哪怕对方笑得毫无芥蒂,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她不想在特殊时期给他人添麻烦,避开他的手起身。 她起得急,忘了自己陪别人坐了一整晚,又累又困。起身时,先是眼前一黑,而后腿脚一片酥麻。险些与容枝桃一样,摔趴在地上。 闻归鹤仿佛手中生眼,苏时悦刚有歪倒的征兆,立时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动作轻柔舒缓,与前一个抱她的半妖截然相反,甚至令人生起亲近之意。苏时悦的大脑放空刹那,才意识到动作过于冒犯。 “多谢!”苏时悦舌尖弹出两个字,迅速挣脱,单脚在地上跳了几下,缓和不适感,放下另一只脚。 “鹤公子好些了吗?”她记着他此前的状态,连忙关心。 闻归鹤仍维持伸手的动作,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已无大碍。” “苏姑娘打算何时离开?” 苏时悦:“离开……我想,我会再留一段时间。” 闻归鹤:“为何?” 他蹙起眉:“是为了容枝桃?” 苏时悦点点头:“其实,我是想长期留下,可是容姑娘不让。”说着,叹息一声,满脸愁容。 闻归鹤:“这儿并不安全,就算有人为莫言阙撑腰,也不会大张旗鼓死保容氏,此非久居之地。” 他没有把自己放到话题中。 闻归鹤知道自己争不过容枝桃,全然没有让苏时悦比较他们二人的打算,慢条斯理阐述其余缘由。 可区别到底在哪里?危机时,救下她的人是他。生病时,照顾她的人是他。容枝桃此人平平无奇,她究竟胜在哪里? 因为她是女人么?那莫言阙,岂不是也是…… 闻归鹤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倘若让莫言阙遇到两难抉择,让她在容枝桃与你之间二选一,她必会选择容枝桃。” 苏时悦完全没听出闻归鹤的恐吓,自顾自道:“但就这么离开,对日后总是不好。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前,我想试着进入脱凡境。” “入道?”闻归鹤垂眸。 “修行一路漫漫,从半步入道进入脱凡境时,修士会遭遇雷劫,稍有差错便会灰飞烟灭。苏姑娘如今缺少助力,此又非当务之急,何必如此着急。” “可我反倒觉得,是时候了。”苏时悦站直身子,回答道。 陪伴容枝桃时,她认真考虑过,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的确什么也做不到。但要是再强大些,再有能力些,未尝没有机会。 “不怕公子笑话,自从昨日冲破穴位后,我的体内一直有气息在跳动。我想,或许是因祸得福化开您的灵力,成功往前迈进一步。” “至于修行具体的方案,我是有嘴的,我可以问。而且有莫领兵在旁,我总不至于被劈死。” 又是莫领兵。 闻归鹤:“我……” “公子就算了。”苏时悦知道他又想帮忙,赶忙回绝,“我已经麻烦您这么久,不能再麻烦下去。” “姑娘误会了,我没打算出手。” 少年眉眼弯弯,笑如春风:“只是偶然想到,我有一位朋友,似乎热衷于此事,说不定能帮到姑娘。” 与她有先天的隔阂又何妨?就算是再珍贵的东西,他也不至于谁都争不过。 “好啊,那便等万事俱备再离开。” 接下来几日,万里无云,闻归鹤为苏时悦寻来位善于操控灵力的小道姑。 模样稚嫩,约莫八九岁。苏时悦觉得颇为面善,记忆中却翻不见熟悉的人脸。 她知道和闻归鹤总有分别之日,并不想太依赖他。见到道姑,小心翼翼地施力:“这位仙姑,在下修炼尚不足一月,是我急于求成,无需担忧,还是由我独自……” 话未说完,道姑闪身合上房门,躬身行礼:“我受公子所托,来引导姑娘入道。” 苏时悦手中还捧着莫言阙给的功法、容枝桃送的灵力团子,对道姑的不速而至分外惊讶:“我觉得再给我些时间……我自己也可以做到。” 道姑性格直来直往:“此前,是姑娘向那位公子讨教入道之法吧?” 苏时悦猝不及防:“那是我生病时说的胡话。” “公子因为先前的承诺,重金聘请我教导姑娘。”道姑板着脸,“恳请姑娘即刻启修行之途,莫负这良辰与机缘。莫要推辞,莫要拒绝,莫要出尔反尔。” 这人是被闻归鹤绑来的吧?该不会还签订了不教会她就出不去的卖身契? 苏时悦目瞪口呆。 闻归鹤的好意贴到脸上,苏时悦再拒绝就显得矫情。她郑重道谢,由道姑引着,来到越州府后院的八角凉亭,盘膝而坐。 凉亭悬于观鱼池上,背靠竹林,林中石子路曲径通幽。月色中,青色琉璃瓦映照点点波光,水气袅绕,闪动无数细碎的银片。 道姑满脸不爽地背靠美人椅,精准抽动拂尘撩水。看向苏时悦时,又是一番正经言论:“好,现在和我说说你的问题所在。” 苏时悦被道姑强大的气场震慑,老老实实:“寻不到突破的感觉,气息只在体内打转,无法广纳吸收。” 道姑揽过拂尘,行了个拱手礼:“闭眼,感受天地灵气。” 苏时悦乖巧合目,盘膝陷入冥想,努力控制气息在体内流转。 “好,接下来听我指挥。” 苏时悦下意识想睁眼,被道姑喝止:“不准动。” 道姑打扮的人从袖管取卷书册,翻到折角一页,对着纸面念: “苏姑娘的长处,若精简成两个字,在于‘凝’与‘御’二者,聚世间阴、阳、风、雨、晦、明之气以为己用。” 苏时悦屏息凝神,认真倾听。她似有所感,努力想跟上道姑的脚步。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伴随道姑青涩的声线,苏时悦耳畔响起一声悠扬琴音。 琴声仿若划破鸿蒙的天光,裹挟山川湖海的浩瀚,云卷云舒的微渺,搭上她的体内散乱的灵气,于识海深处奏响。 苏时悦被琴声所吸引,指尖轻颤,时而往上,时而上下。到后来,像是猛地抓住什么东西,五指无声用力,手背上泛起条条青色经脉。 她抓住琴声。 伴随伸手,识海中一方天地,幽兰灵力藤蔓般攀援,在她身边缠绕。 灵丝见风就长,朝外蔓延,苏时悦长辔远御,通过五感控制。她合着眼,屏蔽了视觉,于是其余四感无止境放大。 琴音不绝于耳,缠绕她的五指,她困惑,她好奇,她借着琴丝往外看,往外看。 她看见翩翩少年玄衣玉簪,背靠青石,弹动灵力凝结而成的琴弦。神情默然,好似霜雪。随性弹着音阶,引导她移动。 他示意她照着他的安排控制神识,严丝合缝地为她设计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苏时悦却有些不开心,潜意识地对他产生不满。 她又不是木偶,何须操控。 她像是水中化形的妖怪,抛去形态,撇开桎梏,逆着他的指引往回游。脱水而出,张开双臂搂住他,意图将他扯进热闹温暖的深潭。 少年指尖一动。 铛。 一声。 直入心底。 轰然一声雷响,平静的水面上荡起阵阵波纹。 道姑停下脚步,惊讶地回首。 电光霹雳,将周围的景物瞬间照亮。 亭中的石桌石凳、摇曳的花草,都在这瞬间的光亮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天地眨眼。 进入脱凡境的雷劫降至。 “道姑”丢下两件护体法器后,毫不犹豫地离开凉亭,一溜烟儿往守在林中的少年跑去。 边跑,边用手在脸上一抹,解除易容术。 来到近前时,他已经恢复原本的打扮,赫然是此前与容文赋坐而论道的鸦童子白羽。 “公子,属下幸不辱命,完成了您的托付。可不明白。分明是她纠缠不休,缘何公子要留下她?”甚至还花了数日光景,针对她的能力定下破境的方案与步骤。 闻归鹤不出声。 少年玄衣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 他缓缓抬手,环住肩膀,身形有些战栗。 闻归鹤感知的很清楚,方才,他遭受的,是一个拥抱。她挣脱束缚,拨开灵力,像是孩童的反抗般,不讲理地将他搂住。 她怎么做得出来!她怎么能做得出来!闻归鹤全然不明白。 拥抱之后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他的指尖甚至软了几分,耳廓再度染上霞红。 周围再度陷入黑暗,雷电于深紫色的云层中不断累积,等待正式劈落,白羽猛挥手,驱散树梢看热闹的下属:“要是她知道我等的真实面目,是否会坏事?” 没听到闻归鹤应他,白羽又唤了声。 “公子?” 闻归鹤方才回神。 他随口答道:“无他,顺手为之,仅此而已。” 她没有脱离他的掌控,须臾波澜后,一切照旧无妨。 白羽看不懂主人的反应,公事公办地建议:“此人即将迈入脱凡境。天雷将至,还是回避为上。” 闻归鹤摇摇头:“不必。” 他不知想到什么,转过眸子:“既然解除幻术,那便不必换回去,我有他用。” 轰隆一声巨响,天边异动又起。气浪往两旁翻涌,盘旋高空的混沌被驱散。天地间亮如白昼,恍若一口透明圆碗当空罩下。撕开深紫色的夜空中,电闪雷鸣交错出现。刹那之后,一道落泪对着八角凉亭直劈而下。 苍白的电光飞溅,跳跃的湛蓝击水而出。 闻归鹤长睫轻颤,微微拧眉,手又一次覆到凝结出的七弦琴上。 尚未拨动,竹林处又急急赶来二人。 容枝桃:“悦悦这是,脱凡境的劫?” “神明大人是疯了吗?”她脱口而出,“这样的雷劫,至少得灵韵往上,绝对不是刚刚步入仙途之人承受得起的。” 莫言阙双眸眯起,望着电闪雷鸣的天幕,没有接口。 亭台之上,苏时悦也被突如其来的落雷吓了一跳。 她刚被闻归鹤的幻象震飞回本体,只觉豁然开朗,心开目明。尚未来得及欢欣,便觉得全身一震。 “咔咔咔”三声,似有法器爆开。 强大的威压自九天而来,逼得她不得不睁眼,调动全身灵力去对抗。 低阶修士的雷是这样的吗? 她配吗? 入目的琉璃瓦绚丽而夺目,檐下枯草被点燃,火花中映射五彩光芒。苏时悦的指尖、掌心灵丝涌动,试图与铺天盖地的斑斓色彩抗衡。 她急切地思索如何控制灵力,不知不觉间,琴音又响了起来。余音缭绕,通达天地。 渺渺不绝的声音像传递某种规则,又一次绕上苏时悦的手腕。撑起护罩,为她挣出几分喘息的契机。 它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苏时悦仿佛被点化的信众,不自觉地抬手。 喷涌的灵丝自指尖迸发而出,迅速凝结,将她包裹。 包裹? 天崩地裂的震撼中,苏时悦停下动作,咀嚼这两个字。 情况很危急,很紧迫,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斟酌。 但在灵力汇聚掌心时,她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情感。 不悦。 她不喜欢这个形容词,像她小时候饲养的蚕宝宝一样,把自己的身子养得肥肥胖胖,再裹入茧房,两耳不闻窗外事。破茧而出时,变成一只失去口器,只能靠幼虫时吃下去的养分存活的蚕蛾。 她未来会面对无法想象的存在,她躲不过圣君,也不能躲。 苏时悦的手伸到一半,猛地握拳,用尽全力往回扯。收势,制止圆茧继续编织。 来聚,散去。 一点火星砸在少女脑门上,头顶一热又一凉。东方忽有铮鸣者,尖锐的断弦声在空中炸开,亭台处的灵力已积蓄到无与伦比的厚重程度。 半圆形的护罩忽地外扩,幽蓝色的灵丝不断扭曲、重构。苏时悦已经数不清雷声响起多少次,天地明暗多少下,于噼啪声响中,圆茧缩小、消散,但灵丝却越聚越多,越来越多,组成她想要的形状。 最终,轰鸣声息止。飞溅而起的水浪尽数落回池面,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连绵不绝,交织白光消散,飞雪簌簌而下,重归寂静的湖面上,倒映出匍匐在地、血流不止的少女。 八角凉亭的飞檐如翼,在朦胧水雾中若隐若现。朱柱崩碎开裂,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内里。 苏时悦跪坐在地,微微喘息着。 她像是耗尽力气,卧倒在地许久,才慢慢直起身子。 不远处,施法被打断的少年终于抬眸。 闻归鹤望着手心,眉心拧出一个结。 又被挣脱了? 她究竟在想什么,给她铺的康庄大道一眼不看,偏偏要去走接天雷的独木桥。 好好的,按照他布置的道路走,不好吗?他难得为一个非亲非故之人细细谋划,想让她满意。难不成,他看错了她,她其实是尊无法雕饰的朽木,一匹肆无忌惮的野马? 闻归鹤浑不在意地撩起眼皮,握拳,扭头朝她的方向恹恹一瞥。 忽地,他的瞳孔微微有些放大。 水雾缭绕中,闻归鹤看清苏时悦的模样。 少女神色安宁而祥和,洋溢喜悦。不似刚从生死界限挣扎出的幸存者,反而像是刚刚由名家点睛的画中仙。 她撑着一把伞。 湛蓝色的,青空般的,能遮风挡雨的,伞。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唯有她沾血的罗裙与油纸伞在氤氲雾气中散发着柔和光芒。 原来,不是朽木,是美玉。他先前的思路,是错误的。闻归鹤呆了呆,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而后,苏时悦指尖颤了颤,伞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消散。紧接着,人也跟着晃了晃,一头往下栽。少年远处看见,当即散开灵力,准备起身。 “苏姑娘!” “悦悦!” 容枝桃与莫言阙早就赶到身边,往亭中丢法器缓解雷劫。见她倒下,忙冲了上去,四只手齐齐探出,接住她的身体。 她们目光中尽是担忧,好似抱了件易碎的精美瓷器,倒显得她脆弱不堪。闻归鹤离苏时悦尚远,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团团包围。 白羽正卸着妆:“公子,我们要过去吗?” “再过几日,便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面,让她们再聚聚也无妨。”闻归鹤摇头,弯唇,迅速掩住眸中掠过的挫败感,“她终究会和我走。” 言毕,少年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苏时悦在凉亭中苦苦挣扎。 苏时悦:“要被压死了!!” “我还活着。”苏时悦彻底扔下还留存一半的伞柄,慌慌张张地推开扑上来的友人。往周遭看了一圈,没见闻归鹤,有些失落地抿唇,重新看向二人。 “没死,没死,不用太担心。”她捂着脑袋,“就是脑瓜子嗡嗡的,还有点疼。” 苏时悦劫后余生,嘴皮子没停过:“其实我还想凝一柄剑出来,对着苍天戳一戳。谁说我的能力没用?可太有用了,简直是随心所欲。” 她试着站立,可全身上下像被车轮碾了一遍又一遍,刚撑起一点,又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一低头,鲜血噼里啪啦往下掉。 苏时悦当即面色惨白:“……我头发还在吗?” “吾头在否?”没人回答,于是她问得更凄惨。 “在在在,没烧焦。运气好,疤口没开在头皮上。”容枝桃心疼地给她擦血,从乾坤囊里掏药膏:“不过可是天雷劈出来的,灵力撕裂的伤口,不可小觑,得养一旬才能好。” 凉丝丝的触感攀上,莫言阙扣住她的手腕,蹙眉感受脉搏。 片刻后,放松地叹了口气:“幸好没出事。” “这雷劫可真是厉害,照这个趋势,未来可不好说。搞不好只是小境界突破,都会被劈一下。” 看见苏时悦一脸紧张,女修笑了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破境和那东西无关。恭喜,以后若有降妖除魔之事,我可要来寻你帮忙。” 她似乎害怕容枝桃知晓太多,没有点明圣君之事,迅速顾左右而言他。 最终,天雷滚滚后,苏时悦被莫言阙背回卧房,用清洁咒狠狠地梳洗一番。 术法过后,怕她不自在,又用软巾搓了遍脑袋。 逼得苏时悦捂着头:“别擦了,再擦伤口要飙血了。” 她夺下软巾,想到自己接二连三的闯祸行径,心虚不已:“又把您的府邸拆了,实在抱歉。” 莫言阙戳她额头:“省省心吧,那些身外之物,几张修补符就能搞定。实在不行,还能给越州城的劳工创造机会。工钱而已,还是拿得出手的。” 苏时悦摸了摸头顶贴好的膏药,乖巧跪坐在榻上,转头左顾右盼。 她不顾身上刀斧乱凿般的疼痛:“鹤公子呢?” “从你出事后,他就没什么动静。”莫言阙扶住她,“或许是离开了。” 苏时悦心急火燎:“不是这样的。” “我能顺利入境,全靠鹤公子为我寻来助力。我陷入瓶颈时,也是他以琴音祝我突破……”苏时悦说着说着,倒吸一口凉气。 “遭了,可能是我最近表现得太疏离,他以为我与他之间产生间隙,故而用这么曲折委婉的方式帮我。”她连连敲脑袋,碰到伤口也不知道。 说起来,经过玄玉一事后,分别之事也不了了之。 苏时悦寻不到机会与闻归鹤旧事重提,闻归鹤对此也态度淡淡,不知是忘记,还是默认。 总之,得先道谢,还有道歉。 她不仅拒绝他的好意,还受伤了。 心里惦记着事,莫言阙走后,苏时悦挣扎着起来,随便披了件灰色外袍,寻找闻归鹤的身影。 房内有符阵保暖,屋外寒风拂面。 十月上旬,已是入冬时。越州地处东南,气候稍暖,看不出天寒地冻的迹象。待到云州,恐怕会下雪。 苏时悦是南方人,见雪的次数很少,每到冬天,就会期待天气预报出现落雪标识。想到云州能观雪,忍不住兴奋起来。 她依照记忆中的位置,往闻归鹤的住所走去,心中祈祷他还留在府中。 只差一个拐角,苏时悦脚步一顿,意外看着眼前一幕。 八九岁大的童子一身白衣,双手抱肩,站在回廊上长吁短叹。 苏时悦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确认那是名男性。 长得倒是和教她的道姑一模一样。 她呆立半晌,好似意识到什么,捂嘴,弯腰,蹲身,在角落中试图躲藏。 “谁!”白羽终于察觉异样,朝远处喝道。 墙边静了一瞬,冒出颗脑袋。 少女眨着双神气的眼睛,笑得浑身发抖:“仙姑?仙长?” “您好?您是鹤公子的朋友吗?” 第22章 第22章“苏姑娘,你救了我。”…… 林上、林下,叽叽喳喳声响成一片。 白衣童子身份暴露,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想再施幻术,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向房间,似是想寻求援助。几息后,被迫回神,面对苏时悦。 他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在几近起哄的鸟鸣声中转过身。 “不错。”他昂起脑袋,“吾名白羽,乃公子好友。受他之托,来越州府参与西城事宜。先前为遮掩身份,乔装打扮,如今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他说得神气活现:“你又是何人?” 苏时悦被他问得有些不自在,本想回呛几句,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剩。 她不争气地示弱:“蒙他搭救的无名之辈,因为修行一事,特地来找他道谢。” “若是他事务繁忙,我便不多打扰。等他空闲下来,您替我与他说一声。”苏时悦礼貌道。 闻归鹤贵人多忘事,说不定已经只是顺手日行一善,转头把她抛之脑后。 童子一板一眼地点头:“公子在调息,我也是在等他现身。短则一盏茶的功夫,长则几个时辰,姑娘若是不急,随我一同候着如何?” 调息? 苏时悦心念微动,眸中攀上担忧的情绪。 “鹤公子身子如何?”她压低声音问道。 白羽沉默片刻:“无碍。” “当真?”苏时悦忍不住追问,心说他心疾那么严重,你们都看不出来吗? 她这几日就算再忙于修行,也会拜托越州府的侍从送药过去。身为鹤公子的友人,他们是发现不了,还是故意不提? 白羽并不回应,苏时悦也无法继续话题,只能和他一起等。 时间伴着刻漏流逝,苏时悦上上下下打量白羽,实在忍不住好奇,噙着笑问:“敢问仙长,我从未见过你,你我也本无私仇。您为何要乔装打扮?” 白羽警惕地看着她,思索回复。 他此前说的话,都是公子为他准备的台本。最初的几句应对,也是公子授意的。 原以为苏时悦问完话就会走,不曾想她还真留下来。她确实如琥珀所说,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应当不需要太粗鲁地赶走。 公子对她很在意,是不是可以说点什么? 白羽深思熟虑,得出结论,他咧出口白花花的大牙,凭心答道:“因为公子觉得女孩子更好接近苏姑娘,不想让你拒绝我,所以特地让我男——” 话说到一半,木门打开。 白羽整个人浑身一震,在突然增大的鸟鸣中紧张回首:“公子。” 闻归鹤手扶门框,体态颀长,眸光冷冷地注视小童。 开口时,声音依旧清冽如泉:“二位,在谈些什么?” 白羽自知说错话,猛把头低下,默默往后退。 苏时悦还在琢磨白羽的话,见到闻归鹤,目光转得有些迟缓,结结巴巴憋出一句:“鹤公子,无恙,否?” 少年唇色淡淡:“并无大碍。” 他又看了白羽一眼,才转向苏时悦:“苏姑娘,何事找我?” 话音刚落,眼前蓝光一现,炸开一束晶蓝色的花束。花束由灵丝织成,花瓣弧线舒展,花蕊光芒流转。 “锵锵!”苏时悦主动配音,笑弯双眸,“这是我度过雷劫后决定的新能力,好像可以组成不少东西。” 她笑道:“我是特地来谢公子引我入道的,我没有别的谢礼,只能给公子露一手,证明公子没帮错人。” 苏时悦:“好看吗?” 闻归鹤伸手的动作慢了一拍,苏时悦没坚持住,捧花在手中化作晶莹碎片消散,琉璃般的粉屑反射日光,于少年眼底流转。 闻归鹤垂首,连带睫羽一并耷拉:“很不错。” 她都随别人去了,送花给他做什么? 闻归鹤默了默:“你……” 苏时悦也在此刻打开话匣子:“那个……” 发觉截住闻归鹤的话头,她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 闻归鹤再度开口:“姑娘想说什么?” “哦,我是来还东西的。”苏时悦取出挂在腰间的香囊,从中掏出一枚玉扳指。 “这是当初分别时候公子给我的护身法器。”她颇为可惜地望着扳指上的裂缝,不好意思地笑笑 ,“因为它不适合日常佩戴,所以我放进香囊里,想着寻个机会还给公子。没想到,被雷劫劈坏了。” “也算物尽其用,公子勿怪。” 闻归鹤从她手中接过法器,握在手中,不情愿地摆弄:“只是裂了一道痕而已,可以重铸。” “既然是送出去的礼物,并无回收的道理。等我修好,再还予姑娘。” 吓得苏时悦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能再收礼物了。公子给我的东西太过贵重,把我卖了都换不起。” 她的心中有一本册子,记着所有人的好。闻归鹤给她的,她能单开一本。他再送下去,她除了暗杀玄玉,恐怕无以为报。 苏时悦匆匆转移话题:“轮到公子了,公子方才喊我,是有何要事。” 闻归鹤唇角勾起一抹笑,再摊手,掌中出现枚崭新的药罐:“是治姑娘头顶伤口的伤药,之前的灵药对祛疤没有好处,不能再用,便换了种新的。” 苏时悦刚要推辞,闻归鹤像是早有预料,嘴角含笑,抢在她之前轻声打断。 “不是我准备的,是容姑娘新寻到的方子。她忙于安顿容府的其余人,抽不开身,嘱咐我交予你。这份情谊,苏姑娘也要推辞吗?” 原来是容枝桃…… 苏时悦心中的警惕瞬间消散,展颜道:“那没事了,我们可是黑崖林过命的交情,还肩并肩一起看过日出,互送礼物再正常不过。” 少年眼中笑意更浓:“原来如此,是因为相互亏欠,才理所当然。情意如斯,确实令人感动。” 说得意味深长。 他微微侧身:“进来吧。” 阳光撒落,勾勒出松形鹤骨的身段,他的目光轻柔而深邃,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苏姑娘伤在头顶,即使透过镜面也有诸多不便。另两位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故而请我代劳。”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苏时悦不疑有他,轻轻点了点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带着几分灵动,她抬脚,跟着闻归鹤进入厢房。 闻归鹤唇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眸光紧紧锁在苏时悦身上。直到确认少女迈过门槛,径直往里走,他才缓缓转身,伸出手,轻轻带上木门。 门扉发出一声雀跃的碰撞,在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很快,木门合得严严实实,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独留白羽守在门外,目瞪口呆。他反复确认闻归鹤手中的药膏,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是公子让他带来的膏药啊,他记错了? 屋内垂着帘子,静悄悄的。明明是白日,却未曾透入一丝亮光。苏时悦征得同意后,霍地拉开窗帘,二话没说撑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才觉得亮堂些。 书房摆设整齐,没留下一丝客人住过的痕迹。只有桌案上摆着张托盘,盘上孤零零摆着只瓷碗。 苏时悦眼尖,一下子认出是自己备下的汤药,顿时眨巴眨巴眼,露出喜悦的神情。 她怕闻归鹤冻着,透了口新鲜空气,很快掩上窗户。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苏时悦乖巧地在闻归鹤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从容打开药罐。清冽柔和的香气立时在屋中飘散。 少年沾了沾膏药,探指时,指尖带着丝若有若无的沾连,黏在苍白细腻的肌肤上,勾得人心微颤。 “可能会有点凉。”他以袖遮面轻咳几声,拨开苏时悦额前发丝,掐出清洁术,无声无息抹去原本的药痕。 苏时悦无端感到紧张,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闻归鹤俯身。 颀长的身影挡住阳光,落地金鳞泯灭无踪。他终于将少女揽入眼底,一览无余,屋中只有他们二人。闻归鹤花了许多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让目光中流露过多贪婪。 他的手缓缓抬起,离开她的视线。指尖似是触碰到伤口,在伤口处细致涂抹,动作专注,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的冰凉像电流般漫上。 漂亮的线条纤细又修长,带着探索的意味。先是蜻蜓点水般轻触,而后缓缓下滑,罩住她的大半张脸,末端点在柔软侧颊,骨感分明,想要将她囊括掌中。 他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苏时悦不自觉后退些许,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怎么了?”他停下动作,“疼?” 苏时悦摇摇头。 “有点痒。”她咯咯笑着。 闻归鹤也笑:“那我快些。” 他的声音空灵而悠远,瞳孔深不见底,倒映少女眯起眼忍耐不适的俏皮样。闻归鹤刻意放慢动作,长指不紧不慢地拨弄,逗得她浑身战栗。 自那次拥抱后,闻归鹤许久不曾离她那么近。他终于能挑开发丝,细细观察她的伤口。 是落雷的火星飞溅上去,经由灵力撕开的口子,狰狞又吓人。光是看着,便觉得疼。 可闻归鹤的额头上,并未出现同样的伤口。先前的预感没有错,苏时悦与他之间的联系,会随着她修为的 每一次修为突破的节点,都是关键,一如她此次被雷劫笼罩时,承伤咒又一次失效。 她的额头被开出一个大口,他竟半点儿没能察觉,更无法与她共感。 没用的承伤咒。 闻归鹤莫名想着,恨不能自己再往苏时悦身上添一道符。可惜,擅自施加咒术一定会被发现,容枝桃与莫言阙皆非符修,无法用她们做借口。 闻归鹤:“我送姑娘一张护身符如何?” 意料之中,苏时悦连连摇头以示拒绝。她的发间随意佩了枚珠花,伴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自下往上看他,眼珠一转,把问题抛回去:“公子出来得巧,我正询问白羽缘何要扮做道姑,便被打断。” “不知公子可否为我解惑?”自从先前几次拐弯抹角碰壁后,苏时悦面对闻归鹤愈发耿直。 他眼波流转,喉结上下一动,含笑吞咽后道:“是我小人之心,觉得这样,苏姑娘会更自在。” 苏时悦失笑:“啊?就这?” “是啊,不过我转念想到初见时,姑娘对我并无顾忌,便知想错。可白羽已打扮妥当,干脆将错就错。” “公子怎会这么想。”苏时悦笑个不停,“不过,公子的一片苦心,被白公子糟蹋了。” “若姑娘不来,自然发现不了。可苏姑娘既然来了,我何必再瞒着?”闻归鹤像是玩够了,终于收手,取了镜子给苏时悦看。 先前还殷红一片,时不时会裂开往外冒血的伤口无影无踪,多余的杂质被他用指腹刮取,玉白色的额头洁净如新。 苏时悦张大嘴,好半晌:“真是厉害。” 上药完毕,苏时悦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闻归鹤并未挽留她,动作轻缓地打开门扉。 门外安静得有些吓人,在树上欢快追逐的鸟儿不知所终。童子白羽还在那儿站着,他已收起恍惚的神情,转化为不符合外表的安静。 苏时悦站在门后,望着灿烂的冬阳,忽然有一丝古怪的感觉。 她第二次有类似的感觉。 前一次,是在南城。哪怕闻归鹤无知无觉,她一进入区域,就察觉那面覆盖大半条街道的杀阵。 修士的视野比普通人清晰许多,五感亦是如此。苏时悦刚半只脚跨过门槛,明确百倍的惶恐与不安涌来。仿佛有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从天而降,撞破州府结界,往眼前的回廊砸去。 苏时悦:“别出去。” 她在喊话的同时出手。 抓住迈步而出的少年,回身,灵丝飞出,扯住乖巧站在廊下的白羽,用力往屋内一扯。没等她喘口气,缓缓合拢的木门发出声巨响。 门条像被巨物砸中,以扭曲的姿态往房内膨胀。难以支撑的呻吟后,木片不堪压力,从门条的弯折处开始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整块门板碎成无数小块,朝屋中三人飞溅。 房间的护法结界迟缓弹出 ,挡住粉尘与碎屑。 苏时悦手忙脚乱维持镇定,脑海中弓弦几乎绷断。手臂处忽然传来轻柔拉力,她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一步,往后跌。 一人伸手揽住她,阻住她继续摔倒,苏时悦的目光却已被门外之物吸引。 连天涛雾间,一方金印照入眼帘。 印面赤色与橙色相交,刻有密密麻麻的复文与云篆。大印忽地往视野中突入,又俶尔远逝,眼看无法撞破结界,迅速缩小,在呼啸风中变作三寸长短,遥身将全貌展现在苏时悦眼前。 大印方正古朴,印纽是叩问太阳的三足金乌,赤金印身上,晶石猩红如血,明亮得像是红彤彤的北极星,将泛白的印身逼得黯然失色。 它不断颤动,左右摇晃。像是想要一击不中迅速抽身,却被无形的力量困住,黏在结界上无法挣脱。 苏时悦浑身的鲜血都冲至天灵盖。 冰凉的手掌尚还搭在她的臂腕上,她已一骨碌从地上滚起。 是她穿越前见过的方印。 她掉到这个鬼地方,果然与它有关。 “耀……”苏时悦还记着梦中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 哪怕只听过一次,哪怕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见到第一眼,苏时悦已把称号与实物密切联系在一起。 少女刚吐出一个字,在一旁气定神闲的白羽蓦地停下动作,目光惊愕地朝她扫来。 又去看苏时悦身后的少年。 闻归鹤的表情没有变化,仿佛没发现苏时悦本不该认得那方法印。 他好整以暇地拉拉她的手:“别怕,只是个仿品。” “耀星印被誉为神明象征,长期由圣君执掌,不曾显山露水,没想到是被盗取。 如今一朝出现,看见的人不在少数,圣物失窃之事铁定瞒不住。只怕未来,会给莫领兵带来不少麻烦。” 方印似是意识到砸不死闻归鹤,不再执着扩大,正面朝下,敲章般盖了下去。 苏时悦只觉眼前一幕滑稽异常:“它要做什么?” 闻归鹤的手臂紧了紧,偏头: “撞不破结界,便无用。临走前想汇聚灵力,自爆炸了这间屋子。” “那该如何是好?”苏时悦被雷劈过,知道是什么滋味,顿时急问。 闻归鹤弯唇。 面前寒光如雪,灵力被压缩到极,再无法承载重量,轰然洞开。白羽抽出早准备好的灵符,依照公子的吩咐往地上一掷。 结界不断外扩,护住屋中人不受分毫损伤。 做完一切,白羽回首,想与闻归鹤汇报。 却见少年旁若无人张开手臂,迎上飞身扑上的女孩。苏时悦小脸紧绷,一副拿身体护住恩人的架势。而他笑着接住她,顺势往后倒,靠在“吱嘎吱嘎”不断摇晃的书桌上。 蓝色的灵丝翻飞,支撑防御网。闻归鹤将怀里的人轻轻搂住,目光中闪烁探寻与期待。 世界喧嚣与他无关,他专心于闲暇时光的游戏,摆弄心爱的玩具。 白羽移开目光,专心控制结界收放,不让那两位受任何波及。 爆炸气浪翻涌,横扫千军般清扫桌面,几卷未看过的书卷从桌案滚落,写满绢绢小楷的卷轴抛出长长的曲线,滚落在地。 苏时悦大脑一片空白,最后的记忆是不顾一切地回身,为闻归鹤当下须臾便至的冲击。 白羽太远了,她顾不上,不然,肯定也要连他一起护住。 她不知道那枚大印意味着什么,闭眼好久,哪怕耳畔没有任何动静,仍不敢睁眼。 “苏姑娘?” 直到熟悉的人低声唤她,她才战战兢兢撑开眼皮。 屋子安然无恙,并没有天摧地塌的惨况。 “苏姑娘。”身下之人又低喘着喊了她一声。 苏时悦低头。 少年身子坠在地上,衣衫凌乱,往日一丝不苟交叠的里衬松动。仰头看她时,雪白脖颈攀上病态的殷红,韵致惑人。 “苏姑娘,你救了我。”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既然一昧地对苏时悦好,没有起到理想效果,不如改让自己欠她。只要维持她心目中“鹤公子”的形象不变,偶然让长时间的保护者,沦为被保护的对象,或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对她,是对症下药,是满满的算计,一如他对待所有的与他有利害关系的人。 少年浑身上下落满了散开的书卷,宣纸簌簌,墨香扑鼻。 他的长睫像沾了墨,蝶翅般轻颤,一卷《礼记》刚好滚下,掷地有声。里面的内容也恰到好处,应景地给眼前情景配了段旁白: “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1]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时悦心无杂念,挥手将封建残余抛开。 见四周无事,她也不扭捏,当即起身,伸手将闻归鹤搀起。又拉住往门口去的白羽,卷起袖口,警觉地透过破烂的木门观察情况。 闻归鹤咳着起身:“那人不露真身,仿印破碎,当是已经无计可施。事态如此夸张,州府不可能注意不到,恐怕莫言阙已将那人团团围住,令其无法脱身。” 他的嘴角牵着笑,见苏时悦目光回转,又眸光沉沉看向透过院中灿灿金阳:“无论那人是谁,恐怕是冲我来的。” “抱歉,连累姑娘。”如墨乌发垂落,指尖轻轻颤抖,言语满是自责。 苏时悦见不得他这样,忙来到近前扶住他。 “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是无妄之灾,但我们谁也不曾受伤。”她昂起下巴,往自己身上揽功劳,“还好我来了,不然,恐有大不测。” 他似是被她逗笑,轻咳应和。一缕阳光落在他的眉眼处,揉开沉涩,闻归鹤温声道: “是啊,苏姑娘,换我欠你人情了。” 他语调轻柔,意有所指,苏时悦微怔,想了想,认为他指的是约莫是她回绝礼物之事,“噗”地笑出声。 “您这,也太斤斤计较了。”劫后余生的紧迫感消失无踪,她掩唇发笑,“虽然不知鹤公子如何看我,但我把你当朋友,绝非虚言。” 闻归鹤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明白苏时悦根本不懂他的旁敲侧击。 “我知道。”他嘴角上扬,神色中却尽是落寞,直起身子,顺势朝她招了招手,“随我来。” “哎?公子要做什么?” “自然是查找真相,免得第二次遇袭。”以及,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下,越州府的内乱迅速平息。莫言阙消息放出,须臾便在越州城各处得到结果。很快,此次骚乱有了定论。 莫言阙请苏时悦与闻归鹤来后堂时,神情凝重:“难以想象,天都圣物失窃,居然还一直隐瞒,直到现在才纸包不住火。” “闻公子,你当真不知为何有人会持有神印袭击你?” 见闻归鹤摇头,她拍拍手,身后的官差抬了具尸身。 一名普普通通的粉匠。 “半个时辰前,有人亲眼见他在州府外徘徊,身轻如燕。”莫言阙言简意赅,“发现他的位置,在内城三里外的土坡,周身更有灵力漂浮,处处皆能证明他是那个时间操控神印之人。” 旋即话锋一转:“可根据仵作查验,他已死了有三日有余。当是在清理容府残骸时,被人趁乱带走,杀死、夺舍。” “容二当家一派虽已死伤惨重,但针对闻公子的人并未消失。事关重大,继续留在越州城,定会危机公子性命。还请莫要再拖延,快些离开。” 此事出乎莫言阙意料,第一时间指明要害。 莫言阙以为闻归鹤为难,补充: “要是公子不方便,我会为你备好快马,选一个无人察觉的时候,派人安全将你送离。” “苏姑娘也是,尽快离开。”她看向苏时悦,“我们也会为你收拾好车架。” 闻归鹤微微颔首,不急不躁,眸光不经意朝苏时悦瞟去。指尖轻叩袖口,在心中默念倒数。 “但如果敌人会夺舍普通百姓,除非封锁全城,不然无论如何都无法防止消息走漏。可一旦戒备森严,又与不打自招无异。”在闻归鹤倒数结束前,苏时悦开口,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这样如何?我来做掩护。”她看向他,在他如水的星瞳中弯起嘴角。 “营造闻公子留在府中 的家乡,实则与我同路。女儿家宝马香车,金屋藏娇。虽是幼稚低劣的手段,比起正大光明地暴露,至少能充当障眼法。” 一为帮忙,二为解除误会。她略作思忖,看向闻归鹤。少年神色乖巧,认真又专注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后半句话。 苏时悦道:“同行如何?” 闻归鹤望着她,露出笑容:“嗯。” 他说得乖巧:“甚好。” 第23章 第23章你也不希望你的鹤公子出…… 苏时悦离开越州城的半个时辰前,正值酉时。冬日的太阳落得很快,城区已陆陆续续点上了灯笼。 少女换上朴素的打扮,像只灰溜溜的小耗子,在塌了又塌的州府穿梭,撬开容枝桃的门。 轻响过后,紧闭的木门开启,满脸期待的少女眨巴一双眼,半个脑袋探入门缝。 容枝桃在等她。 “做到了吗?” 苏时悦闪身进屋。 “当然!” 容枝桃一笑,神神秘秘地取出乾坤囊,递到苏时悦手中:“来,这是卖了你画出的五行符换来的银钱。” 离别在即,苏时悦很轻、很轻地欢呼:“太棒了!” “你把重建越州府的银钱给领兵了吗?” “当然给了。老师一开始不收,被我缠得烦了,才把石料、砖瓦、匠人薪资,一一扣除后,还剩下,三两。” 莫言阙心疼小家伙实诚,没给她扣重新布置结界的开销,不然就是倒欠三万两。 银两被倒入手中,苏时悦细细盘点:“三两就三两,只要不去买那些动辄千万两的法器、药材,三两够我花用两个月。” 更别提她还可以靠着修士的身份,买空符、卖灵符、买空符、卖灵符,实现挣钱的良性循环。 容枝桃被她逗笑,竟也开始掰掰手指,琢磨如何用三两银钱熬过数旬。笑到一半,上扬的嘴角落了下去,眼圈有些红。 她低下头,重新在乾坤囊中翻找:“我给你准备了个武器,虽然等级较低,只够在灵韵境前使用。但在你寻到适合的法器前,可以先支撑一段时间。” 容枝桃几乎把脸埋入乾坤囊,好半天,取出一小节乌木质地,纹理细腻的手柄。往外一抖,修长柔韧的鞭身呼啸而出,伴着阵阵灵力,抽出响亮的破空声。 “鞭有九截,精铁所锻,可以通过灵丝联结,无限延长。” “我与老师商量过,觉得这是最适合你的。”容枝桃又取出枚玉牌,“这儿是一方小洞天,听老师说,里面有功法影像可供学习。” 她双手往前递:“这是临别的礼物,因为耀星印线索出现的事,天都那儿来人宣旨,老师没法送你们,不要怪她。” 苏时悦又惊又喜,鼻尖一酸,眼眶也有些红。 “我会好好珍惜的。”她小声道,动作轻柔地接过。 “……好沉。”差点没拿稳砸地上。 容枝桃手忙脚乱:“低阶法器就是这点不好,如果再高级些,就能随持有者心意调节重量了。” 苏时悦将武器收入乾坤囊,身子一扭,顺手搂住容枝桃的手臂,轻轻摇晃。 “再给个玉牌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外也会寂寞的,到时候我想找人聊天,能不能找你呀?” 两个姑娘没打算瞒住动静,嘻嘻哈哈追着闹。一廊之隔,敞开大门中的动静由法阵忠实地传至拐角。 笔杆大小的法器在苍白五指间旋转,一圈又一圈。 闻归鹤倚墙站立,捏住袖口回眸,将从房间走出的少女一览无余。眼见苏时悦出门,他往旁走了几步,避开被她发现。 白乌鸦站在他肩头,好容易等苏时悦离开,迫不及待地口吐人言:“那不过是个灵韵境的法器,放到灵市上也不过值三千两,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眼光倒是不错,选的武器与公子种类一致。但不要紧,她顶多是抛砖引玉之流,只要公子出手,她肯定知道该选哪个。” 它骄傲地挺起毛茸茸的胸脯,低脑袋一看,却发现闻归鹤将法器收入袖口,垂落手腕。 白羽惊讶:“公子不送吗?” “她与容枝桃感情甚好。”闻归鹤波澜不惊,“马上就会天各一方,我何必惊扰。” 作为妖物,白羽无甚心机:“公子,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抢不过容姑娘吧?” 闻归鹤被戳中心事,眼角抽了抽,一言不发。 白羽扑腾翅膀,假装成一只普通鸽子飞上树,觉察闻归鹤没生气,又扑棱棱飞回来:“莫非公子让我扮演女儿身,根本原因,正是此人——” 闻归鹤看他一眼。 白羽闭嘴。 少年垂眸,冷笑几声:“身份不同又如何?她不还是要与我同行?” “此后一路,她都会与你一起。做戏做全套,切记小心照顾。”说话间,他眉宇轻扬,流露几分运筹帷幄的自信。 花车出游时,已至戌时。 车身兰薰桂馥,朱楼碧瓦,犹如花朝月夕,温婉而奢华。 马车夫跳上黄骠马背用力挥手,告别送行之人,一甩皮鞭,驾马离开城门,走在直道上。 黄马灵性十足,撒开四蹄延官道狂奔,一口气跑出数里。 车夫一面挥鞭,一面四顾。越州城像是沉睡的庞大巨兽,被花车甩在身后,逐渐变小。 直至消失不见。 待天色彻底暗下后,车夫取出一张灵符费劲驱动,搜查一圈,终于送了口气,欣慰又骄傲地回首朝车内喊:“鹤公子,白公子,没有人跟着。” 苏时悦腰酸背痛地停下马,撩开车帘:“选择在最热闹的时间大大咧咧出行,果然是个有效的烟雾弹。” 车内,闻归鹤一袭黑袍,身形苍白纤细,安静地坐在柔软的皮褥上。几个时辰的颠簸似乎让他的不适加剧,原本就白皙的脸旁毫无血色。 可他的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有什么喜事即将降临。 “苏姑娘愿意歇息了?”他慵懒地靠在柔软皮褥上,心情大好地歪头。 “驾车之事白羽更擅长,让他来吧。” 示意白羽动身后,他的嘴角又上扬了一小点。 苏时悦被他感染,跟着扬唇:“我这不是怕白公子作为你的友人被认出,觉得由我出场更安全吗?” 为此,她特地全副武装,力求装作低调而不失张扬的伺候大小姐的车夫。 她把警戒符折成风铃形状,挂到车顶檐角,扶着酸痛的后腰进入车内。和白衣童子互相点头致意,错身而过。 又手扶门框,关切地问:“能不能就近找个客栈歇一晚?” 闻归鹤轻咳:“为何?” 苏时悦侧身,目光坚定:“马车不比商队华厢舒适,又是临时收拾出来,肯定有诸多下次。长期颠簸之下,鹤公子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若是鹤公子没有要紧事,不若先歇息一晚,明日继续启程。”说着话,她往里挪了挪,愈发诚恳。 “药方、药材、药炉,我这儿都备下了,无需鹤公子操心。” 上马车前,苏时悦与闻归鹤聊过,意外发现二人的目的地竟同是云州。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归鹤绝口不提后续分开之事,苏时悦被救过无数次,心中感激,想早早独立,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如此一来,她竟又与闻归鹤待在统一车檐下。 听着她的话,少年满意地垂落长睫,答道:“嗯。” 她归他了,甚好。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有些太过顺利。白羽从苏时悦手中接过缰绳,驾轻就熟行路,很快寻到一家客栈。 档次不高,一般修士根本看不上,却刚好符合苏时悦的预算,还能顺道请客闻归鹤。 夜间温冷,店内一楼坐满取暖行脚路人,喝着温酒,谈天说地。 苏时悦扶着闻归鹤入内时,刚好听他们聊到越州与云州之间的荒山。 靠柜台的桌边,一名汉子正和向小二哥打听消息。 “兄台可曾听说,那座荒山最近邪得很呐。” “自从七日前那场地震后,山脉周围的牛首村再没人出来,我 朋友去村里做生意,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来?” “什么……那……” “哎,可真令人担心,只求太安司赶紧有所行动。二位客官,要几间房?” 小二哥职业操守良好,前脚长吁短叹,看见客店来人,立刻招呼起来。 “两间房。”白羽开口。 转头向苏时悦解释:“公子身体不好,我与他共用一间,姑娘单独一间。” 这一路,苏时悦看明白了。比起是鹤公子的朋友,白羽的身份更像是贴身侍从。 她欣然同意,不忘提醒:“那麻烦白公子记着让他喝药。” “这……”白羽面露难色,“眼下事务繁忙,我恐怕有心无力。” 苏时悦忙道:“不碍事,那我煎好药后来敲门,还请晚些就寝。” 自从来到虞朝,她觉醒不少技能,配比、煎药也熟能生巧。苏时悦在客房煮完药,转头施了个散味的咒法,端起托盘来到隔壁闻归鹤与白羽的住处。 抬手敲敲门。 不多时,门开,一股裹挟着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遇冷瞬间凝结成丝丝缕缕的雾气,弥漫在门口。 少年穿着件褐色单衣,眉宇含笑地看着她。 他像是方才刚沐浴完毕,身上暖融融的湿气萦绕不散,犹如一副朦胧的水墨画。 不同于以往衣冠楚楚的模样,此刻的闻归鹤显得分外自在,湿漉漉的乌发肆意地散开,柔顺地垂落在肩头,透着轻薄的墨意,一副勾引人的模样。 “苏姑娘来了。” 苏时悦见只有他一人,探头往里张望,害怕不小心撞见不该看的:“白羽呢?” 不会在洗浴吧? “他不在这儿,仅余我一人。”闻归鹤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苏时悦进屋。 室内热浪升腾,将他的面颊染得一片桃红,明艳无比。唇色比先前白些,更显润泽。 前行几步后,闻归鹤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忽而顿住,微微偏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她:“为何一直看我?” 苏时悦正努力克制自己的目光,左右四顾,不想令闻归鹤察觉内心异样,可那么一个绝色美人杵在眼底,好似黑夜中的夺目明珠,一次次地引诱她的视线,根本无法轻易忽视。 被闻归鹤点破,苏时悦索性心一横,不再躲避。她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目光毫无保留地在他身上打量,眼神中满是欣赏与赞叹。 “先前见惯了端方雅正的鹤公子,如此随性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很美。”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公子就算不容,我看公子就算不施粉黛,也能吸引一整条街的年轻姑娘。” 说到最后,俏皮地眨眨眼,把自己的好色之心平摊给不存在的大众群体。 闻归鹤身子一僵,一眨不眨盯着苏时悦,看了她一阵,才移开目光。 他在窗边的松木椅坐下,端起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捧到嘴边意欲一饮而尽。 苏时悦着急忙慌地拦住他:“别喝那么急。” 她夺下药碗,眉头轻蹙,眼中满是担忧:“你不怕刺激胃腑吐出来吗?” 虽说她上次看时就觉得不合适,但这也是她最近才了解到的知识。一个人若是身体孱弱,还像牛饮水般喝药,脾胃定会受不住。 闻归鹤这副走几步便会咳嗽的模样,绝对在此范围内。 闻归鹤微微抬眸,神色淡然,轻声说道:“不碍事,从未吐过。”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苏时悦一手拿碗,一手叉腰,嘟嘟哝哝。 她取了木勺,重新将药碗放入闻归鹤手中:“小口小口来,麻烦鹤公子了。” 又略带心虚地补一句:“要是鹤公子不依我,或者不想喝,麻烦动动手指把我扔出去,我好给自己安排一个道德制高点。 既然是同路人,苏时悦本着一颗感恩的心,决定对闻归鹤的身体负责。 哪怕他再抗拒、再生气,在正式辞行前,只要他没把她扔下车,她就得拦着他轻身忘命的行径,争取把他的身子调理得好些。 说不定,未来也会多一份生机。 少年像被她逗笑,没有扔她。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放在唇边,长睫抖了抖,才送入口中。 眉头顿时紧紧锁住。 苏时悦就站在他身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嘴角上扬。 眼见他迟迟不舀第二勺,苏时悦问:“鹤公子,您怕苦啊?” 她仿佛恍然大悟:“感情这些日子,所有的药您都是一口咽下,没让舌苔尝过滋味。” “叮”一声,闻归鹤放下汤碗,以手优雅掩唇,像是在抱怨,又像是欲拒还迎:“不喝了。” 话虽如此,他却偷偷拿眼睛瞄苏时悦,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上竟攀上些许世家公子的娇气。 客栈只有一把椅子,她站在一旁,拾碗弯腰,将木勺递到他唇边:“之前不是说过吗?公子中的毒需得长期调理。我观公子志向高远,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倒在喝药上?” 他见苏时悦行动,眯起眼,笑意在眼底翻涌:“姑娘要喂我?” 重音在后两个字。 冒犯的行为被直白戳穿,苏时悦的脸登时红了一圈。她定了定神,不客气地回嘴:“对啊。而且,公子没把我扔出去,可见是愿意的。” 她微微屈了屈膝,半蹲下,看着他的眼神中有不容拒绝的坚决,隐隐带着一丝强迫的意味。 苏时悦见少年又笑了笑。 向前倾身,咬住木勺。 力道不轻不重,苏时悦手中的勺柄跟着一颤,仿佛蓄谋已久的蝴蝶落在心仪花蕊上,伸出口器舔舐。 苏时悦抬头,见闻归鹤望着她,深邃的瞳孔似无尽深潭,要将她包裹其中,在濡湿水气中晦暗不明,透着狡黠与算计。 简直像是在—— 勾引她。 不不不,她怎么会如此想。 苏时悦被自己吓得一激灵。 鹤公子图她什么?图她脱凡境?图她二两银子吗? 他肯定是怕苦,想耍花招逃避喝药。 苏时悦板起脸:“别咬,会洒出来的。” 少年默了默,放松力道。 之后的时间,他没做反抗,像只温润的绵羊,乖乖地喝完了药。 苏时悦从乾坤囊中取块果脯,原本想直接递给闻归鹤,可他像是因药效发困,迟迟没抬手去接。无法,苏时悦只得亲自送去他嘴边,塞进去。 少年嚼着果脯,脑袋不知不觉耷拉下来。他伸出素手,掐了个净口的清洁术,无精打采地扶住额头,眸中流露些许倦意。 “困了?”苏时悦往他身边凑了凑,关切问道。 闻归鹤“唔”了声,摇摇头。 苏时悦劝道:“去床上躺着,如何?” “我扶你?” 她伸手,他的五指顺势贴了上来。或许是身体原因,闻归鹤有些站不稳,需要苏时悦扶着他。 他一躺下便会胸闷气急,无法平静,必须在背后垫上软枕半躺才算安宁。 好容易缓和气息,却不闭眼,反而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苏时悦疑惑:“公子何意?” 他实在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我不会睡着的。”他的语调很平。 苏时悦失笑:“怎么,是心里有事,还是错过睡头?” 看他眼皮发颤的模样,怎么也不像睡不着。 闻归鹤摇摇头,含蓄地没有回答。 苏时悦只能猜。 “因为白羽不在身边?” “担心袭击之人闯入?” 他侧过脸看她:“白羽在外警戒,不会回来。” 默认她说的话。 苏时悦想了想,提议:“那我来陪着公子如何?” 她锁上门,罩上跃动的烛火,房间立时暗了一瞬,搬椅子到床前,施施然坐下。 “你就把我当成白羽,安心睡吧。” 说完话,听不见回应,苏时悦好奇低头。 闻归鹤在看着她。 “嗯。” 他惜字如金地弯弯眉眼,极力撑起,往她方向倾了倾身。 闻归鹤:“……多谢。” 最后的话,像一根羽毛麻酥酥在心底挠过,苏时悦眼角余光一跳,忍不住再去看他。 闻归鹤已乖巧地合上双眼,过了一阵子,呼吸逐渐平稳,似已入睡。 苏时悦耳廓跟着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她又守了会儿,确认他没有动静,轻手轻脚撤下帷帐推开,给容枝桃发消息报平安,从腰间翻出教学用的玉牌。 闻归鹤需要休息,她可是活力四射。眼看周围安静无声,刚好趁机提升实力。 默念口诀,激活玉牌,一道幽光钻出,没入苏时悦的识海。 她的意识置身于一方由化神境大能施法凝结的小洞天中。 洞天由座悬浮小岛构成,仙雾缭绕,碧草如毡,古树挺拔。为教习之用,结界被施加术法,隔绝内外两界,界内一年,界外一日。 岛上正中,有一由灵力凝结的人形幻影。幻影面目模糊,身姿高大挺拔,令人生畏。 见到苏时悦,抬手作揖,而后平推而出,手中多出一截法鞭。 苏时悦明白它是洞天中的教习官,下意识想要还礼,却见幻影朝前几步,手臂轮了个满月,劈头盖脸朝她打下去。 干脆利落的动作,非常之莫言阙。 吓得苏时悦蹿着跑了大半个小岛,才找回意识还击。 侧身一闪,险之又险地避开凌厉的一鞭。发丝被吹乱之际,迅速从乾坤囊中取出容枝桃所赠的乌木手柄法器。少女手腕一抖,柔韧的鞭身瞬间弹出,发出嗡嗡的低鸣。 两边相交,响亮破空声中,刺目光芒迸发,灵力汹涌如潮水,向着四周疯狂冲击,地面的沙石被气浪卷起,草木也被压得伏倒一片。 很快,无比悬殊的之下,苏时悦被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教习官是这洞天的主宰,手段狠辣,精准无比地直击她的防御盲点与要害。一鞭接着一鞭,如狂风骤雨,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为了让历练者在遭遇下一波攻势时得以迅速还击。洞天的历练不会产生伤口,哪怕是疼痛,也是神魂震颤,刻入脑海。苏时悦只觉神魂被狠狠震荡,那钻心的疼痛像无数根钢针,直刺脑海深处,却又不留一丝外伤,让人无处宣泄。 设计洞天之人,以这般残酷又温柔的方式,催着学生飞速进步。 可这种手段,和把旱鸭子扔水里,让她们自己学游泳有什么区别。苏时悦又不是越打压爆发力越强的角色,这般高强度的攻击,让她在招架中迅速被抽干了力气,摇摇欲坠。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又胡乱拼凑,肌肉酸痛难忍,喉咙干渴得好似被砂纸反复打磨,疼痛难忍。眼前幻影重影,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意识渐渐模糊,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洞天上方天幕有刻漏计时,苏时悦恍恍惚惚掐指一算,发现自己已整整挨了三旬的打,掐指一算,外界已过去一个时辰。 学到的技巧还在脑海里乱成一团,那些靠本能做出的反应,也急需梳理出逻辑。苏时悦犹豫片刻,在幻影停步,准备下一轮进攻时,果断念动口诀离开洞天。 客栈内正值丑时,烛火已熄,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寂静无声。 苏时悦瘫坐在地上,小声喘息,从紧迫中回神。 喘着喘着,她感觉到不对劲。 房间内过于安静,仿佛凭空撑开结界,持续阻拦她与现实的交集。 教习玉牌会无限拉大内外两界的时间,也会令使用者感知不到外界变动,故而需得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使用。 可白羽在外守着,她也于四下贴上警戒符,为何还会外来者。 闻归鹤怎么样了? 苏时悦猛一激灵。 “结束了?”与此同时,声音响起。 低声喑哑,藏着丝支离破碎的笑。 这个声音…… 明光亮起,映照霞光流转的半透明结界。苏时悦机械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半妖的面具换了新的,从一整只笑盈盈的狐狸,变作遮住大半张脸的素银半面。 霜雪般的银片覆盖额头与鼻翼,流畅曲线顺着边沿落下。半面轮廓勾勒出一张甚是普通的脸型,唯有面具后明艳的瞳孔依旧摄人心魄。 他的指尖捏着教习玉牌,浑不在意地把玩:“护国公的东西,就是如此强人所难,也亏得你坚持下来。” 他张张嘴,似是想夸她几句,最终在嘴角化作抹意味深长的笑。 苏时悦浑身紧绷,如临大敌般握住鞭子:“玄玉……” 他来做什么? 听到她开口,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别喊。” “女郎也不想惊动卧榻上的那名公子吧?” 他指的是闻归鹤。 苏时悦浑身鲜血骤然冰凉,仿佛跌至无尽寒潭。当下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大喊大叫。 “你来做什么?你已经知道他非澄潭闻氏之人不是吗?” 玄玉:“那又如何?” 他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半跪,往前倾了倾身。 熏香掩盖不住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玄玉衣角染尘,似是在外经历一场厮杀。 半妖猩红视线描摹她的轮廓,他撤去结界,余光瞥向安静无声的帷帐。 “女郎猜猜,要是他发现我擅自闯入,对你产生威胁,不知,会不会撑起病躯与我拼命。到那时,鹿死谁手,女郎心中可有数?” “你也不希望,你的鹤公子出事吧?” 第24章 第24章“会保护你的人,只有我…… 他把玉牌还给她,在苏时悦疑惑又茫然的目光中,祭出灵力开启窗门。 窗边明月千里,寂寥无声,微风入内卷珠帘。 “洞天内无法温故知新,不适合你。”他朝她伸手。 “随我来。” 苏时悦望着伸至眼前的手,有些发懵。 她对玄玉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杀死无数修士,又险些杀死她的惊悚画面。 此时此刻,他却笑着与她说,玉牌里的幻影教得不够好,他来教? 苏时悦用力掐了把大腿,明确自己不是在做梦,忙赶在他碰到自己前起身,站稳。 “郎君有什么目的,直言就好。”苏时悦不敢撕破脸皮,行礼道,“何必讳莫如深,闪烁其词。只是,希望郎君莫要用我在意的人做威胁。” 玄玉手悬在半空,莫名顿了一下。 他轻轻点头:“女郎不放心,亲自监督我出去如何?” 说着勾了勾指尖,未被覆盖的唇角泛起丝温和的笑意。 “那么怕我做什么?我不记得我伤害过你。” “你只管过来,我不用辨真之术。” “女郎若是在再犹豫,结果便未可知了。”他笑道。 苏时悦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真心,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满脑子都是他有不怀好意打算。眼看他撤除结界,在窗前站定,一副只要她听话他立刻离开的模样。 苏时悦咬咬牙,忍着恶心伸手,搭上半妖的手心。 被一把握住,迎风往窗边去。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低头。” 怎么低? 低什么? 苏时悦眉心一跳,腰间大力箍上,后脑也被顺势轻轻一压。 天旋地转,双脚离地,她被抱着从屋中飞至清冷夜空。苏时悦还未学过御物悬空之术,当下遏制不住惊呼一声,睁圆双眸,扶住玄玉手臂的十指扣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坚硬的护臂中。 “你要做什么?带我去哪儿?放、放我下来。” 头顶星光汇成一片熠熠生辉的流动银河,晕染出朦胧光带,如梦似幻。风声起,撩动她的发丝与衣衫,月光落在束带与裙摆上,好似为二人镀上一层银辉。 “女郎莫怕,我说过,我不会伤你。”玄玉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的银发如云散开,好似三月春雪,长臂舒展,当空掐出手诀。 只是想在她的心底深处,做些手脚罢了。 他 带着她越飞越高,又有些贪婪地搂了搂少女后背,缓缓松手。 身子陡然失重,苏时悦还来不及感到害怕,双足忽然仿佛接触到实地,没有一丝下落的趋势。 她抑制住因身至高空而产生的恐高心理,低头往下看了看。足下绽开一抹苍白的火焰,仿佛地狱中绽放的出的莲花,托举住身形。她站在离地千丈高的空中,衣带飘然,如履平地。 “如何?”半妖的身影在星空中若隐若现,望着她情不自禁转了半个圈,声音中染了笑意,“女郎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苏时悦立刻恢复正经:“敢问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他双手环抱,朝她弯了弯脑袋,嘴角弧度愈发鲜明。 将她的教习玉牌抛在半空,复又接住:“取出你的武器,让我看看这数十日光景,你进步到何种田地。” 他甚至连自己进玉牌的时间都知道,莫非是自南城初遇后长期监视自己? 苏时悦心中直打鼓,动作却不耽搁,听话地召唤出法鞭。 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鞭子起名字,但使用起来已得心应手。出招时,灵丝与鞭身融合,可坚硬似钢,也可轻若蒲柳,柔韧无比。融入自身灵力后,更能无限延伸,任意掉转方向。 苏时悦握鞭,抱拳行礼:“请郎君赐教。” 玄玉面具下的长睫颤了颤,指尖于臂膀一点,似是心血来潮般吐出几句评价: “老师强横,学生造作,吝啬无能,连武器也是下品中的下品,上不得台面。女郎身边的人,实在算不得多强盛的助力。” 苏时悦:“你——” “还有那个病秧子,苟延残喘,狼狈不堪。你留在他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谁知他还没说完,“无用之人,拖累而已。” 苏时悦被气得没了脾气:“你这个、这个——” 王八蛋! 他果然盯了自己许久。 她也是倒了血霉,被世上最危险的角色留意。也不知到达云州后,有没有机会甩掉他。 赶在她忍无可忍破口大骂前,白发半妖笑出声,探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出招吧。” 恰逢苏时悦怒气到达顶点,心想反正自己跑不掉,还不如顺势出口恶气,当下纵鞭一跃,“刺啦”破空声中,朝玄玉抽去。 她忆起洞天内所学,鞭身如同黑色闪电,而赤色身影却似鬼魅般闪得极快,也不拔剑,转手,探指,拨动鞭梢,登时卸去力道。 “太急。” 废话,洞天里的教习官追着她打,她要是不急,就要挨揍了。 苏时悦深深呼吸,把玄玉的话记在心里,回忆玉牌中所学的招式,将它们重新拆解组合,再次攻向玄玉。 半妖于层云间若隐若现,似是闲庭信步的过客。他的目光随着身形变换方向,一错不错凝在执鞭的少女身上。 幽兰灵丝拧成一股力量,汇聚在长鞭之中,手一抖,震动空气,呛啷啷地响。 她开始渐渐忘记玄玉的身份,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师长,择其善者而从,随着他的动作幅度调整攻势。 她不断向前,莲花也跟着前进,犹如只轻盈的鸟雀,于半空中翩翩起舞。 最后一式,她飞到他眼前,蓝光好似蛟龙出海,灵蛇舞动。扬手,夺下玉牌。 他终于移开目光,轻轻舒了口气。 他的袖口中飞出道白光,与苏时悦的鞭影碰撞在一起,发出“砰砰”的声响。 灵力碰撞,光芒绚丽,照亮半个夜空。光芒之中,半妖身姿挺拔,银发在夜风中肆意飞舞,面具之下双眸闪烁,满是欣赏与赞叹。 还有。 痴迷? 苏时悦一时竟看愣了。 她还未想明白为何玄玉要对她露出那样的眼神,下一瞬,阴影洒满全身。他故技重施,托住她后背,往前一带。 他的心脏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有力的快速的跳动。苏时悦几乎被他抱在怀里,慌忙高举双手,避免与他严丝合缝地搂作一团。 “你做什么?”苏时悦脸登时通红,对玄玉的印象重跌谷底,使出全身力气用力推他。 “你给我松手!!” 眼看挣不开,右手高高扬起法鞭,恨不得把他砸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被玄玉用另一只手握住腕骨。 轻轻柔柔,捏着,反复摩挲。 “如果是闻归鹤。”半妖掀起眼皮,问道,“你还会像现在这般砸下去么?” 说话间,他的眸底光芒翻涌,竟是发动“辩真”瞳术的预兆。 苏时悦脱口而出:“玄玉,你说好不用瞳术的。” 他的动作僵了僵,扣住她手腕的十指一松,敛去眸光。 旋即力道一重,扯着她压到自己身上。欣赏少女的错愕与挣扎,双臂围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对闻归鹤这么好?”他问。 指腹擦过她的面庞,若即若离地触碰。 苏时悦:“啊?” “无论是在容府替他遮掩,还是南城,又或是当下……” 月光沉入他的瞳孔,勾勒出含蓄的绝色。 “闻归鹤此人,枭心鹤貌,阴险狡诈。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柔弱模样,都是为迎合你,贪图你的照顾。我与他,也没什么区别。” 声音偶尔有些高,很快发现自己失态,又故作不经意地落回去。 “你不如跟着我走,我教你功法,武艺,护你周全。无人再敢欺负你,也无人能看低你。”他的声音里藏着戏谑,波澜不惊挑起苏时悦的情绪。 苏时悦果然上钩,眉头拧紧:“您的意思是,因为我对闻归鹤太好,更因为那日我为闻归鹤反抗你,您反而对我起了兴趣?才忙里偷闲,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他眯起眼,笑意不达眼底:“女郎率然,留在他身边实在可惜。不如选我,至少,我比他真实许多。” 荒谬。 这样的兴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烟火。他一时兴起,贪图片刻新奇,拨弄灰烬里的火星。等新鲜感一过,便会毫不犹豫地一盆冷水,将这点所谓的“兴趣”彻底浇灭。 “抱歉,我对您的提案没有意向。”苏时悦退后行礼,“我生有双目、双耳,耳聪目明。是非曲直,自有辨析与置评的能力。” 他一言不发。 苏时悦看不见玄玉的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心情极差。或许他一路跟踪她,只是为了得到这个答复,解惑之后,再无留她的用途。 “那么郎君,在下告辞了。”苏时悦又行一礼,足尖在半空中一点,自莲花火焰上跳落。头朝地,脚朝天,倒栽下去。 灵丝脱手飞出,缠住客栈不远处的牌坊,朝地面飞去。 白色火莲没有追着她,苏时悦顺利落在牌楼顶端,她不敢拖延,立即纵身跃下,往外逃。希翼遇上法力高深的修士,祝她从玄玉手中逃脱。 晚来风急,没跑几步,迎面走来一人。苏时悦来不及停步,一头撞进他怀里。 那人险些跌倒在地,认出苏时悦,忙双手去扶。 “苏姑娘?嘶……”他似是因冲撞引发腕骨旧伤,颤抖着倒抽一口凉气,“姑娘怎么了,被吓着了吗?别怕。” 苏时悦抬头一看,少年墨发半束,仅穿一件单薄的轻盈外袍,额间蹭出层薄汗,许是因体弱心急,止不住微微喘息。 苏时悦:“鹤公子,怎么会在这儿?” 闻归鹤轻咳几声,眸光飘忽一瞬,须臾趋于澄澈。 “我醒后不见你。”他掩唇道,“担心你出事,擅自来寻,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闻归鹤凝眸拧眉,轻抿泛白薄唇:“有人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是别样的轻柔温暖,与寒凉的晚风格格不入。苏时悦没来由地一阵委屈,垂首,把头用力点了点。 她捏住手帕,捂住双眼,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下。 “我遇到越州城的那只半妖了!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避开警戒,突然出现在咱们的房间。拿了我的教习玉牌,不由分说就把我带出窗外,还嘲笑我身边的人,说您是病秧子,是拖累,我当时气得不行,就和他打了起来。” 苏时悦哭着哭着,被自己的描述说得热血沸腾,眼泪不自觉止住。 “他实在厉害,而且不尊重人。还好,我在教习洞天被教习官训练许久,有些本事,得以 从他手中逃脱,要不然,恐怕就见不到公子了。” 说到一半,身上忽然一凉。闻归鹤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姑娘受苦了。”他轻声道。 苏时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怔,话语戛然而止。 “姑娘受惊,是我的错。”闻归鹤喃喃。 苏时悦破涕为笑:“和公子有什么关系?” “是我自作主张,想让公子好眠,主动与玄玉出去,不关你的事。” “只是……”苏时悦忧心忡忡,抬头看天,已不见那厮的身影,“万一他还来。” “别怕,别怕。”他遮住她的双眼,在她耳边安抚。 说话间,嘴角泛起笑意:“苏姑娘,我护着你。” 他会护着她避开玄玉,换而言之,想要躲过如此危险的半妖,苏时悦必须要时刻与他在一起。 “他若是再来,必不可能离开。”闻归鹤仍是笑着,轻轻戳了戳她眉心。 “苏姑娘关心则乱,那厮不敢惊动我,说明始终对我有忌惮,就算我失去意识,亦不敢下手。也只有你这般天真之人,才会被他言语蛊惑,牺牲自己随他离去。” 苏时悦张着嘴,盯着他的指尖,好半晌捂住脑袋:“你,你捂我眼睛,还戳我做什么?” 闻归鹤看向指尖,游刃有余:“一时失态,还请见谅。” 他指节轻颤,弯唇:“苏姑娘要罚我?” 丑时已过,天边泛起鱼肚白,微风悄悄拨动思绪。忽而一声雷响,淅淅沥沥的冬雨倾泻而下,断断续续揉碎静谧。 “不罚不罚,我又不是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之人。” “什么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苏时悦忙脱了外套,伸手举到闻归鹤头顶:“别说有的没的,小心冻着,快进屋吧。” 他仰头愣了愣,接过她手中外袍,笑得眼眶有些润泽。 后半夜,轮到闻归鹤送苏时悦回房。他用清洁术为她去尘,见她心有余悸不敢睡,窝在榻上漏了只眼睛,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细致地在各处布下结界。 长睫微垂,眸色专注,似在自言自语:“愚不可及。” “玄玉本来的目的,恐怕只是想威慑姑娘,展示自己的实力,让苏姑娘再不敢妨碍他。只不过在过程中,起了别的心思,想带你离开。”闻归鹤温声为苏时悦解惑。 “可惜,此人着实愚笨,他自以为威逼利诱可损你心志,结果弄巧成拙,姑娘宁折不弯,反而愈发讨厌他。” 少年手捧一盏油灯,一手遮挡。灯光昏黄微黯,恰似一层薄纱,在周身氤氲散开,描摹轮廓。 “竖子之流,不必怕他。” “……苏姑娘?”没听见回应,闻归鹤转头。 她枕在被褥中,怀抱引枕,眼睑上的阴影不住颤动,沉浸于难得的闲适睡梦。 雨滴敲打窗棂,淅淅沥沥。闻归鹤轻眨眉眼,面对苏时悦毫不掩饰的信任,脸上的惊讶与别扭再也无法掩饰。 他移步上前,祭出灵符,抛悬少女头顶。暖光撒落,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她的身上没有伤口,方才松了口气。 “幸好,承伤咒没有失效。”他抬手掩住面容,神色明暗不定。 好半晌,从轻飘飘的袖管中取出一张单薄皮面,借灯火烧毁,负手走出客房。 白羽候在门外,身姿笔挺,双目时刻留意着客房的动静。 待见闻归鹤现身,他立刻上前一步,双手交叉,俯身行了个大礼,恭谨说道: “针对拥有耀星印之人,其与先前提及组织存在极大关联。伺机发动偷袭的被夺舍之人,大概率与数里外的那处村庄结界有关。” 提到“村庄”,白羽顿了顿,语气一滞。 闻归鹤没有多余的表情。 白羽继续道:“公子出手时引出的那名女子,气息诡谲,缥缈不定。我等跟丢了,请公子恕罪。” 闻归鹤神色平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作罢。 白羽言简意赅地将剩余事宜汇报完毕,随后挺直腰身,目光不自觉地扫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真的要带着她一同前行吗?” “据我观察,她与我们所谋之事并无关联,若将她带在身边,只怕会无端生出诸多麻烦。” “为了此人,您多维持半个时辰的妖相,多承担三分反噬。如此下去……” 闻归鹤:“不会对我的承诺产生影响。” 白羽点点头,不再反驳,又道:“公子是打算一直带着她?可她此前一直有离开的意愿,要是想同行,是否要与她进行谈判,好言相劝?” 闻归鹤缓缓放下悬在半空的手,别过脸,侧身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 “不必。”好半晌,笃定的声音响起。 “她离不开我。”闻归鹤道,“她害怕玄玉,而我能为她遮风挡雨,她不会离开我了。” “正是如此。” 潮湿夜风吹动袍袖,袖摆牵动朝霞与夕阳,流光婉转。 此后数日,苏时悦再没有见过玄玉,连绵细雨中,马车风平浪静地赶路。 少年身体又变差了些,精神昏昏沉沉。苏时悦猜测是他雨夜出门寻她的原因,担心不已,与态度好了一大截的白羽协力垫了软被,把车厢各处烘得暖烘烘的。 一连几日,马车彻底离开越州地界,进入两州交界之处。 交界处是一片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荒地。长空仿若被一块巨大且厚重的铅板所覆盖,阴沉得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衰败的枯草东倒西歪,杂乱地与湿漉漉、泛着腐臭气息的泥堆纠缠在一起,满目沧桑破败。 苏时悦被窗外情形所吸引,又害怕凉意漏进车内,扶闻归鹤在软枕上靠好,小心翼翼把门开出一条缝钻出,踩着踏脚板走出厢门,扶栏眺望。 “苏姑娘怎么出来了?”白羽坐在车座上,忠实地观察四周,见到苏时悦,微微一讶。 他朝车厢内瞟了一眼:“天寒地冻,车内暖和。你出来受冻,公子会担心的,快进去吧。” “我听说,这附近有个村庄,应该有许多人口才对。”苏时悦在手心呵了口气,“萧条至此,没有人来扶持村子吗?” 白羽歪歪脑袋,笑了起来:“姑娘是从富庶之乡来的吧?” “苏姑娘有所不知,圣君为铲除妖族,建千秋功业,耗费大量银钱笼络修士。各州之间勾心斗角,权贵们忙着争权夺利、中饱私囊,有良知的,也只够看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边界之处,又有谁会在意。” 他轻描淡写道。 地平线上,隐隐能见到村庄的影子,被遮天蔽日的黄沙笼罩,仿佛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 苏时悦张张嘴,缄口无声,心中酸楚泛滥。 白羽龇着大牙,朝她露出一个安稳可靠的笑容:“不过,您放心吧。您可是修士,和容姑娘与莫领兵是一类人,注定与这些经历无缘。再者,我们的公子很厉害,你跟着我们家公子,肯定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苏时悦:“嗯。” 她愈发不是滋味,却也明白自己势单力薄,帮不上忙,倚着厢壁叹了口气,目光久久停留在虚幻而缥缈的沙尘中。 高天之上,鹰隼盘旋,远处土坡下,数只秃鹫在地面徘徊,尖锐的爪子在地上刨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围聚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隆起。 苏时悦自入道后,视野清晰许多,她瞅见那个隆包轻微颤动,登时警觉起来。揉揉眼睛,定睛细看。 “白羽,停车,那是个人。”认清眼前之物,她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揪紧,疾声道。 “这得询问公子的意思。”白羽头也不回,拉动缰绳,“可公子好不容易睡下,当真要去打扰?” “用不着,你们先走,有事的话,写信到苍郡找我。”苏时悦说着便想往下跳,一只脚刚离地,车门大开。 少年不知何 时醒来,拢着她强披到他身上的大氅,苍白五指搭上门框,疲惫地望着她。 “苏姑娘,莫要过去。”他轻咳几声,“此处危机四伏,死者甚多,生生死死之事,与姑娘无关。” 冷热交替,劲风呼呼往里灌,少年腕上蓝色血管微微突起,落在膝上,仪态端方。 苏时悦无法理解:“可我们看见她了。白羽也说过,我与他们不一样,修士比普通人能耐打许多。若是对此视若无睹,身负灵骨又有何用。” 闻归鹤:“你救她,然后呢?” 他的境界比她高许多,一定能更清晰地看见眼下情形,眸底却堆满浓重的淡漠与凉薄,仿佛远处之物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蠕动爬行的大号螨虫。 “升米养恩,石米养仇。你今日去救她性命,她便视你为再生父母,日后,一旦无力再援,反遭其恨。”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靠回软榻,闭上双眼,单薄胸口微微起伏。 “苏姑娘要去,就去吧。只是你一旦去了,之后,你我恐怕没有机会再见。” “到那时,谁能护着你?”他神态自若,笑道,“发过誓会保护你的,是我,只有我。” 第25章 第25章面颊浮起发烧似的红晕…… “没有机会,再见面?”苏时悦捕捉到关键,愣了愣,低低重复一声。 “为何如此说?” 他们此行的目的皆是云州,怎么会没有机会见面? 他在,赶她? “只是预测,姑娘凭心而动就好。”闻归鹤依旧声音淡淡,少年静坐车中,嘴角挂着一抹笑,等候她回心转意。 他一路的谋划,就等着今天,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向她伸手。自此之后,一帆风顺。 苏时悦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抬眸看他,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闻归鹤心中一突,手深入袖口:“苏姑娘,你别哭。” 他吓唬她的。 苏时悦:“我于公子,是个麻烦,是吗?” 事情出乎他的意料,闻归鹤绞紧眉,无言地咳了两声。苏时悦当他默认,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两颗出来。 “公子,我非升米恩,斗米仇的恩将仇报之人,只是能力不足而已。”苏时悦轻声开口,“待我拥有足够的实力,滴水之恩,必会涌泉相报。” 在闻归鹤冰冷的目光中,她用力抹了把眼眶,退后一步。 “在此之后,请公子按时吃药,要是事忙,记得让白羽提醒你。手伤记得日日换药,天冷多加衣,小心着凉,千万照顾好自己。”她弯腰行礼,以示辞行。动作缓慢而艰涩,满是不舍。 等了等,车内响起几声轻咳,闻归鹤嗓音沙哑地开口问:“苏姑娘,决定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被意料之外的情况迎头撞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猝不及防,不知所措的狼狈。 苏时悦鼻尖发酸,没有起身,转过头,拿眼去看那处危机四伏之地。 寒风中,瘦弱的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像颗遗落荒原的种子,一阵风便能吹去她的生机。小小的身影尚在挣扎,若是再去晚些,可能连挣扎也看不到了。 “其实,我和她,差不多。”她轻声道,“最初来的时候,我没手没脚,只能靠祈求庇护维持生命。幸好,我遇到了命中注定的贵人,不仅活下来,还能凌驾于百姓之上,大幸。” 厢笼之内,闻归鹤仍在咳嗽。低低的,连串的,断断续续的,像是喘不上气。 苏时悦继续道:“我这条命,是无数善意救回来的。所以,我看到过去的自己,无法坐视不理。灾难近在眼前,因惜命而视而不见,那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她看着那具挣扎的身躯,想回转目光,获得闻归鹤的理解。 忽然,挂在天际的黄沙变了形状,化作半边圆弧,以天圆地方之态,朝地面罩下去。眨眼的功夫,拢住小小的身影。 苏时悦的灵丝于刹那间挥出,破空而去。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少女目光澄澈而坚定,全然不曾发现车帘在刹那被撩起,迎风飘动。 枯枝乱颤,无数沙石碎屑被荒地狂风卷地而起,少女落在枯叶上,足尖轻点,复朝前飞去。 连天衰草迅速后退,几个纵跃间,苏时悦已来到土丘。不应存在于江南地区水乡中的黄沙迷了满天,她认出那是修士的结界。灵力冲击下,秃鹫纷纷逃离坡下,苏时悦看清那个短手短脚的小家伙。 她心头一凛,俯冲下去,伸手把她捞进怀中。眼看结界当头罩下,她闭上双目,按住女童的脑袋压进怀里,扎入汹涌的尘沙中。 白羽坐在黄马上,看得瞠目结舌:“这真是……疯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 公子有闲心庇护的人,苏姑娘还是第一个,偏偏还不珍惜。她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那可是以即使在苟延残喘时,也能以一人之力打遍白羽所在的大荒域,又难逢敌手之人。 “公子,苏姑娘离开了,我们继续前往云州吗?”白羽转头问道。 布帘后,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白羽面色微变,慌忙拉开车帘。 少年仰靠在椅背上,面颊浮起发烧似的红晕,一手掩唇,一手按住胸口。他半张着嘴,竭力想喘过气,他时不时深深吸气,停了数息,还没等缓缓呼出,又是一轮急促的咳嗽。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几乎已经将代价与利益摆在苏时悦眼皮子底下,她却置若罔闻,转身就走。 为什么? 是他给她的保障还不够多吗? 闻归鹤无法平静,极力回想自己错漏了哪点。 他想不通。 他只知道,他算漏了,苏时悦离开了。 她不要他了。 咳到最后,并拢的指缝间,透出一丝触目的殷红。 “公子!你还好吗?”白羽吓了一跳。 闻归鹤看了他一眼,平静坐直身子。 “慌什么……”他抹去嘴角的血渍,“不是早就知道,这具身体终有一日会衰败么。” “可是,公子……” “放心,不会让风陵谷吃亏的。等我死的时候,你们一定早就进入天都。” 得到保证,白羽松了口气:“那我们接下去……” 闻归鹤缓缓眨眼,理顺呼吸。 “光是村子的牧场,她就有些吃力。”他低不可闻地喃喃,旋即提高声音,“往北,去把结界的灵脉,以及碍事的人毁去。” “……再去接她。”说着,他取出一张灵符,递送出去,作为给苏时悦的临时保障。 她一个人,若是应付不来,或是遭遇危险,那时在见到他,兴许会回心转意。 七窍嗡鸣,识海轻振。铺天盖地的沙尘中,纤细渺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进入黄沙结界后,苏时悦并未像预想那般含满嘴沙石,而是出现在一堵矮墙后。 腰间响起“叮”的一声,温温柔柔的。 苏时悦低头一看,侧腰位置附着张柔金色的灵符,折成小巧的饰品模样,挂在腰间,凝出面半透明的,若隐若现的结界。 还撕不掉。 苏时悦喉头一哽,忍不住蹲下身,把护身符握得更紧些。 她不用问都知道,是闻归鹤给她的。 他对她,到底是何种看法? 她算不得好助力,更不是他规划中出现的人,还擅自捣乱,他理当觉得厌烦疲惫。在保持周到温和的照顾外,闻归鹤也的确是如此做的,他分毫不漏自己的深层想法,让她离开时也不做挽留。 可有偏偏在分别时,一言不发地给了张护符,不知会维系多久。 无论原因,他们都分开了。 之后的路,她要自己走。 整理情绪,苏时悦从乾坤囊中取了袋温水,给嘴唇干裂的娃娃灌了两口。隐于藏身处,握紧武器,警惕观察墙外。 是个荒废的村落。 剩焦黑的梁柱歪歪斜斜地矗立着,像垂暮老人的脊梁。墙壁上的泥灰大片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砖石。地面坑洼不平,积满了浑浊的污水,水面上漂浮着杂物,散发着阵阵腐臭气息。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袅袅炊烟,唯有风声在空荡荡的街巷中呼啸而过,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声响。房屋之间,直立影子晃动, 人类的足板与地面摩擦,发出粗粝响动。 苏时悦皱了皱鼻子,只觉瘆得慌。 她可以确定,那些都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可展现在她眼前的景象,绝非普通村民的饮食起居。 苏时悦一手抱娃娃,一手执鞭,眼瞅毫无灵力的躯壳往她的方向来,果断出手。 偷袭! 接触瞬间,鞭尖散开,灵丝化网,蒙住它的眼、堵住它的口鼻,压住舌根不许它发声,迅速拖到近前一看。 是人。 准确的说,是个死人。 为防止再遇夺舍之人袭击,离开越州府前,苏时悦忍着恶心求莫言阙带她检查过死者尸身。眼前之物和苏时悦在越州城看见的存在别无二致,四肢绵软,身有斑块,因为结界保鲜,所以能行动自如。 苏时悦抱住女童的手紧了紧,把小家伙翻过来检查。 又瘦又小,干巴得跟脱水橘皮似的,但确实是个活物。 苏时悦又往前几步,单手抬起,不多时便触及一面结界。她深吸一口浊气,继续往前走,将感知放到极致。 她的识海拢上曾迷雾,伴随愈发靠近边界,七窍中的神识也在被不断挤压。它不仅仅是牢笼,更是对抗外界搜查的障眼法。 她记起这段剧情了。 这是《虞昭令》主角整理文书时,看见的一个故事,被以镇压妖族功绩的形式上报。 两州交界,荒芜之境,有傀儡师将村庄改造成牧场,存放自己的猎物。 文中没有提过事件发生的地点,苏时悦才迟迟未能反应。 一旦弄明白,此前发生的种种异动,便都能串联起来。 她记得,牧场之所以暴露,是因为结界已经形成三年之久,不断被各种外界因素损耗,又有修士用灵力撞击结界,干扰障眼法,出现一瞬的疏漏,被太安司发现。 一场恶战后,尘归尘,土归土。 苏时悦长眉一挑,将整个手掌覆上,以灵识感受波动与流转。后退一步,扬起长鞭猛敲砸上去。 万物皆有裂缝,被她把灵力拆成极细、极细的蓝丝,找准单薄的破口,灌入。 识海的灵力震颤一瞬,旋即如同石入大海,再无动静。 反而是她的怀里传来响动。 小人儿不知何时醒来,张开双目,野猫般警觉地看着她。 苏时悦不擅长与特别小的孩子打交道,下意识去乾坤囊找糖:“宝宝你醒了,姐姐不是坏人,姐姐这儿有好吃的。” “但这儿可不是好地方。”小娃娃道。 顶着稚嫩的嗓音,尽可能彰显自己的老辣。 她严肃:“别让他们看到你的模样,不然,你的样貌就会被牧场中的所有人知道。” 女孩熟门熟路往里走,从窗下掏出一连串钥匙,打开角落低矮小屋的房门:“他是我三伯,关进去吧。” 苏时悦惊讶与她的镇定,如约把正在挣扎的人形生物捆成甬状,用力丢进房中。女孩眼疾手快,关门、锁门,镇定自若,像重复过无数次。 挂住锁后,她扒住断壁残垣,不住往外看,紧张地注视村庄内的场景。 见苏时悦举着法鞭在后蹲守,挺起胸膛转过身,压低声音:“我叫李香兰,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姥爷说,要以德报德,我会尽力帮你活下去的。” “随我来。” 村中有许多房间,一些挂了特殊门锁,一些没有。李香兰找准平安无事的房屋,利用不同的钥匙开门、关门,在一间间屋子穿梭。 苏时悦还未熟悉环境,被娃娃领着走,走过第三间屋子时,她隐约猜出这是一座几乎全员行尸走肉的村庄,里面的村民攻击力与常人无异,不足为惧。意识到处境后,她停下脚步。 “等等。” 李香兰也莫名其妙,回头看她。 “怎么不走了?” “姑娘,嗯,妹妹是生活在这儿的?” 苏时悦至今未与主角产生交集,李家村牧场亦是一笔带过的内容,想要撑到获救离开,还得积极收集线索。 “嗯,这儿是我家,我和姥爷两个人生活。姥爷两天前让我跑,但我没跑过结界,还是被吞进来了。我要回姥爷家,说不定能找到吃的。” “这儿的其余人……” “他们是三姑、六叔、二婶子。”李香兰淡淡的,“我原本都认识的,只是姥爷不让我与他们说话,甚至不让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算看见我,姥爷也会说我是鬼怪,把他们哄骗过去。” “村子隔三差五会来人,把他们带走。那些人去而复返后,就变得痴痴傻傻,我躲起来就方便许多。没人发现的时候,姥爷还会把他们关起来。不过幸好,姥爷没阻止我和你说话。” 李香兰习以为常地跳了几步,哼着曲子。 “她在走,他在跑,他们变成祂的眼睛,祂的双手,祂的双脚。”她唱出一段歌谣,“灾厄是雪,从第一年开始,第三年应验,第一个人挂在树上风干,最后一人罪过难赎,在村内游荡。” “姥爷教我唱的。”苏时悦听得毛骨悚然,李香兰回眸一笑,天真明媚。 “好听吗?” “好听,那你现在……” “我还差一个月就四岁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地人。” 李香兰的眼中没有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在她的眼中,外界与村子差不多,都是矮矮的土房,朝不保夕的生活。 李香兰姥爷住的房间大而宽敞,依稀看得出以往的豪华,被风沙摧残,破败不堪,飘散几不可闻的煤烟味。 李村长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汉,驼背,满头白发,脸上尽是愁容。 李香兰进屋:“我回来了。” “我带了客人来。” “兰兰回来了。”看到李香兰,他把手里的瓷碗在桌上敲,声音沉闷,岣嵝起身,“哎,把你送出去的时候,我就觉得悬乎。没事,兰兰别伤心,我给你做些好吃的。” 李香兰见到唯一认识的亲人,总算露出几分孩童的亲昵:“才没有难过,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说不定我足够幸运,会是最后一个在村里游荡的人呢。” 李村长伸出满是泥灰的大手,在李香兰脑袋上轻轻摩挲,目光转向苏时悦。 “这位姑娘,是从外头来的客人吧?对不住啊,让您闯进咱这邪门的村子。要不要喝水,我给您去倒。” “老爷爷的孙女真可爱。”苏时悦含笑夸赞道,“一路上,她和我讲了许多有关您保护她的事呢。” 李村长愣了愣,憨厚地笑起来:“哪有哪有,我家兰兰没见过外人,怕是不懂规矩,瞎闹,可别见笑啊。” 他怀里的李香兰愣了愣,挣脱他的怀抱。往外跑了几步,来到苏时悦身后。 “哎哟,我的兰兰,怎么闹脾气了?”李村长尚不知发生的事,乐呵呵地发问。 一条软鞭横扫,朝他腿部卷去,“啪嗒”骨裂声后,老人家软绵绵地倒下。 他瞪大眼睛,面目狰狞,身上散发与修士相仿的污浊灵气,却被抢占先机,无法再度站立。 “虽然爷爷与孙女更常见,但舍不得女儿出嫁招赘的人也大有人在。”苏时悦手中灵丝祭出,将其也捆了个结实。 她环视一圈,发现小间,学着李香兰的模样,也把李村长扔了进去。 他和苏时悦见过的人一样,都是傀儡。 看似祖孙间亲热的互动,不过是傀儡脸上的笑肌被牵动,舌头机械地弹跳,声带毫无感情地摩擦营造而出的。 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暴露,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幸亏走入村落前,她越俎代庖擅动结界,要是运气足够好,定能吸引太安司的注意。 为今之计,是想尽办法拖延时间,别被牧场的主人寻到。 苏时悦拉过浑身僵硬的李香兰:“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走。” 李香兰仰头看她。 “你能辨识得出人与非人吗?”她仍旧是淡淡的,一眼没去看地上的尸身。仿佛在 她眼中,方才发生的事不过是运气差些,遭遇一次厄运重复。七情六欲湮灭后,不幸成为理所当然之事。 苏时悦微怔:“也不算,只有在他想出手那刻,我才能发现异样。” “不哭不哭啊。”她揉揉她的脑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其实你和你姥爷有辨别身份的约定,不是吗?不然,为何从头到尾没喊他姥爷呢。” 她哄着她往外。 李香兰没打算走,硬邦邦地开启另一个话题。 “去哪儿?你要是能打破结界,早就在第一时间离开了。” “我带你逃出这间屋子,我们绕村边结界跑,在来时的高低房中跑,再不行,我抱着你,在屋顶上跑。” “放心吧,乾坤囊里存了许多食物,够咱们两人吃半个月。”苏时悦也心虚,但面对小家伙,总该表现出几分成熟大人的信心满满。 李香兰认真看她:“你是修士。” 苏时悦:“嗯?嗯,算是吧。” “姥爷说过,他在二楼藏了秘密,如果未来有修士来时他已经死了,就让我带修士去找。姥爷说,修士很厉害,能飞天遁地,能认出人与他们之间的区别。” 女娃注视她的眼睛:“我想带你去找。” 她拉过苏时悦的手,直截往上走。 苏时悦心惊肉跳地跟着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二楼是一家人的卧房,分了两间,李香兰径直带苏时悦来到李村长的住所。 卧室中灵力飘荡,晃晃悠悠。微弱稀薄,几乎跟不存在似的。但像苏时悦这种高度敏感的人,只要稍加分析,便能发现异样。 李香兰不知道李村长把遗物藏在哪儿,苏时悦只能调动感知搜查。 在枯竭的区域中,纯净的灵力被她轻易区分出。很快,苏时悦半跪在床底处,伸手掰开床板夹层,用力往外一抽。 一枚盈润精致的玉牌滚落,“叮咚”坠地,同时飘落的,还有封泛黄皱褶的信。 这个村子有人识字? 苏时悦一手玉牌,一手拿信,刚准备把信封放入乾坤囊,待时机适合,上交给负责此事的太安司。 玉牌像许久没接触灵力,久旱逢甘霖,忽地发出盈润的光芒,一起一伏,锁住她的目光。 那是枚影像玉牌,许是因为是给百姓准备,没有施加任何限制,只要施加灵力,或是念动口诀,便能激活。 苏时悦望着玉牌,心跳漏了几拍。 她清楚记得那段歌谣。 第一年的灾厄,是雪。 在苏时悦心中,如白雪一般的人,只有一个。 玄玉。 他假称对她感兴趣,来到云州地境,真实目的,会与这枚玉牌有关吗? 苏时悦握紧玉牌,内心不断挣扎。三息后,果断翻手,指尖祭出灵力。 到底在矫情个什么劲,主人都允许她看了,她算不上违背道德。只是一个影像而已,玄玉的意义过于重大,她实在太想知道,这个村庄是否与他有关。 晶蓝色的碎屑甫一触及玉牌,法器光线立时外扩。融融冷光中,苏时悦清晰地看见一个人影。 一个孩童,十岁出头的模样。束腰宽袖,乌发齐整束起,一看便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人影底下浮了几行小字,大致是弟子不守门规,擅自出逃,希望周边村落积极搜查,若有消息及时上报,宗门自有重谢。 苏时悦盯着那人的脸,久久转不过瞳孔。 不是玄玉。 是闻归鹤。 熟悉的容颜冲击大脑,苏时悦双手发抖,久久回不过神。她用力捏了把自己的脸,反复确认看到的景象非虚,惊得倒抽一口气。 四周寂寥无声,女娃坐在床上,像尊安静的木雕,没有任何人打扰她。 苏时悦浸在一个人的世界,几乎想也不想,拆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忏悔书。 准确的说,是一封认罪书。 识字的李村长在村子变成牧场后的某一晚,边抹着眼泪,边写下的书信。 事情可以追溯到七年前。 李家村二水环绕,虽然不富裕,但好歹鸡鸭满街跑,出门便能浣洗衣物,村长的女儿正在招赘。 那一年春天,李村长接到件奇怪的委托。 拿着一枚香囊做信物,挂在路边,吸引玉牌上的小修士。 颁布委托的是名俊秀的仙长,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只要求李村长照办。为消除李村长的疑心,他干脆地发了心誓,说如若对李家村灭口,全族不得好死。 报酬,是三百两纹银。 修士不过指甲盖大小的付出,对李村长而言,已是天大的美事。 李家村有十余口,共八十人,一人三两,剩下还有六十两呢。足足六十两作嫁妆,哪样的夫婿招不到? “行啊仙长,交给俺们吧。俺们村子别的本事没有,天高皇帝远,做这种事最擅长。” 纵使心底有些内疚,李村长和村民仍一拍即合,将作为诱饵的香囊高高挂起,没过多久,就钓来和玉牌影像一模一样的少年。 之后的事,便简单许多。趁少年询问关于香囊之事时,满村的人一拥而上,表面热情接待,暗地里把他用仙长准备好的法器束缚,铐住双手,送上牛车。 临别前,李村长还在惋惜自己没有修道天赋,要是能操纵留影玉牌,把一村子的人都拍下来,也算千古流芳。 俊秀仙长说到做到,果然没对他们下手,答应的报酬也一文不少。李村长乐得龇起大牙,分完银钱,诸位村民也满意地不得了。 后来,李家村越过越好,饲养的家畜也从两条腿变成四条腿,村长家也顺利招到贵婿。没过几年,李村长的女儿怀了孕,全家喜气洋洋,只等大胖小子呱呱坠地。 这个时候,噩梦来了。 雪季一日,白雪皑皑的地面反射凄厉的阳光,覆盖一连串的脚印。 不速之客径直走进村门。谁拦,便杀谁。 李村长家的门被踢开,尚未显怀的女儿惊声尖叫,女婿想保护妻子,头颅刹那坠地。 “我问你。”那人道,“辅佐先前的修士捕捉逃逸之徒的人,除了你,还有哪些?” 李村长登时冷汗直冒,他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自己逃不了了,自己全家都逃不了了。 可他的孙辈还未出生,那人尚不知道,还有周旋的余地。只要他苟延残喘,尽可能地拖时间,就有机会偷偷把孩子养大,送她出逃。 该如何周旋…… 接下来的行为,他会在未来无数年后悔不迭,因自己的罪行掉入十八层地狱。 写下供状时,他已经后悔了。 但看到兰兰时,他的悔恨又瞬时消失无踪。 “咱们这个村,人人都有份。”面对怒气冲冲的修士,李村长打定主意,捧起双手,巴结地笑着,“太多了,一时半会儿除不干净。还有些人离了村,得抓回来。” “仙长,您需要名单不?我帮您列一个。或者,您若是想慢慢折磨这些仇人,我可以帮忙管理。” 第26章 第26章“因为你是闻归鹤。”…… 毋庸置疑。 老人是个十足的恶人。 除了外孙女,他对不住任何人。 可他又不够强,没有强大到能为自己做过的恶事负责。 于是他只能龟缩在结界中,徒劳地写下供词。 苟延残喘。 直至在不久前事败,送走李香兰后,傀儡师借了他的眼睛,停留在村中,寻到游荡的最后一人。 因为他实在太弱,又死了个彻彻底底,苏时悦竟对他生不起太多激烈的情绪。 可他们这片地区,对闻归鹤做过什么? 闻归鹤手腕旧伤,莫不是正是来源于此次出逃? 明知处境极度危险,苏时悦手捧书信,仍好半天没回过神。 直到楼下传来响动,方如梦初醒。 有人进入一楼房间,寻找生人。脚步声沉稳有力,一听便是有实力的练家子。 “快快快,从窗户逃跑。”苏时悦扶住李香兰的腰,准备带她开溜。 灵丝已搭上相邻的房檐,准备模仿金丝猴荡秋千过去。 “是陌生人。”李香兰有话要说。 苏时悦:“陌生人也不能放松警惕,万一是你没见过的幕后主使呢?” 苏时悦刚说完,楼下传来声音,清脆而沉稳的女声:“太安司奉命彻查此间事宜,请相关所有人员即刻下楼,莫要耽误。令牌在此,无需惊惶。” 与此同时,象征修士的冷冽纯净灵力漫溢开。苏时悦抱住李香兰的手发僵,胆战心惊地靠近走廊门些许。绷紧灵丝,确认逃跑路线后,将木门打开一条缝。 太安司修士手令为八角玄铁麒麟纹,背刻“镇邪佑世,安澜永固”八个大字,又有护国公灵力标记,做不得伪。 苏时悦先前感知到的灵力,正是令牌所发出。 手持令牌之人是名水蓝色纱裙女郎,中等身材鹅蛋脸,头小脸大,五官突出。 她灵巧游走在因苏时悦出手而东倒西歪的家具间,感知到有人在看她,仰头,露齿一笑。 “我乃云州太安司薛听霁,司正感知结界波动,携我等前来调查。此地危险,还请姑娘早些下楼,免生事端。” “还有其余人吗?”苏时悦对太安司有十二万分的信任,只保持最低限度的警备。 薛听霁笑笑:“云州近海,常受妖物骚扰,来此的只有十余人。破境入内时,司正感受到一处地点有浊气聚集,率众前去处理,我与同门奉命搜查幸存之人。姑娘若是不信,启窗一观便是。” 窗外灵力精纯,昭示其大概率所言非虚。苏时悦迟疑片刻,将李香兰护在身后,开窗查看。 短短半刻,屋外风云突变。 百里外的村中位置房屋坍塌,身高约两丈的猿妖挥舞双拳,与数名修士斗法。 猿妖浑身披盖雪白毛发,面部宽阔,眉骨高耸,双眼如两盏绿色的灯笼。 “灾厄的,雪?”苏时悦漂泊无定的思绪,总算落地生根。 数名修士如神兵天降,风姿飒沓。为首一人稳稳踩在木鹤之上,神色冷峻,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快速结印,指挥着战局。内圈修士各展神通,将巨妖团团围住。 一条条捆妖索卷地而起,带着破风之声缠向猿妖。猿妖数次带着千钧之力挣开,捆妖索像是有生命一般,一次又一次,侵袭而上。整个村庄上仿佛成了一片战场,寂寥而平静地厮杀着。 苏时悦又莫名想起越州西城的模样。 她没惆怅多久,确认太安司的特征,捞起新奇不已,震惊到呆滞的李香兰往外跑。 屋外,一名娃娃脸小少年从另一间屋子箭步窜出,苦着脸两手一摊,示意没能寻到人。瞧见女修身后的二人,嘴巴瞬间张得老大。 “薛阿姐,可以啊,真被你寻到幸存人员了。” “别杵在那儿。”薛听霁朝他招手,“过来守着两位姑娘,我去除妖。” 言毕,一道寒光闪过,仗剑朝乱斗处疾飞而去。 徒留苏时悦望着遮天蔽日、金蛇狂舞般的捆妖索,无意识蜷缩手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少年见苏时悦不吭声,还当她看呆:“不用在意,薛阿姐就是这样。” 他三步并作两步,张手行礼:“我等皆是太安司佐修,见过道友。” “佐修?” “嗯,护国公有令,凡通过测试、完成足够外院委托的修士,皆可成为佐官。就算不是,也可以通过接取悬赏赚取报酬。姑娘有没有兴趣?可以来太安司浏览悬赏哦。”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苏时悦放下李香兰,目光牢牢锁在捆妖索上,难以移开。 “捆妖索的由灵力凝练的吗?” “姑娘说什么呢!当然是玄铁铸成,操纵的修士还得尽可能拉近距离,谁能有那能耐瞬间凝出一整根大链条。” “姑娘是在山上隐居的修道士吗?对我等云州事宜知道的也太少……” 小少年说到一半,余光忽然瞥见猿妖挣脱。 “小妹妹小心,姑娘也小心。” 猿妖表皮鲜血淋漓,大吼一声,陷入狂暴,甩动粗壮胳膊,硕大头颅利齿开合,险些将一名修士拦腰咬断。 木鹤上的修士探手一挥,示意修士散开。猿妖撞开包围,踉踉跄跄朝着边界逃窜。沉重的身躯在跌跌撞撞,震得村庄地面剧烈颤抖,嗡嗡作响。 “司正,不能让它去边界。”薛听霁御剑悬在高空,急切道,“此乃荒界,周遭异动频发,祸害村庄的罪魁祸首又不曾水落石出,说不定它要去找同盟求救。” 司正点头,掌中重新祭出阵盘,刷啦啦响动过后,沉重的锁链翻身而起,打算再度出手。 忽地,一缕蓝线闪电般猿妖脚踝,圈住。无声无息,猛往后一拉。 白猿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如同一座小山般轰然倾倒。 轰隆隆的巨响中,苏时悦掌中凝聚灵力,用力拍向地面。 她半点没有出手偷袭的廉耻,在身旁小少年惊讶的目光中自然起身、收手,故作矜持地拍了拍手心的灰。 “好厉害,这是您的道法啊。” “有吗?很厉害吗?” “超级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见过对灵力如此敏感的道派。” 苏时悦含蓄道:“过奖过奖。” “没什么是绊马索完不成的。”说不开心,不激动,是假的。 但选一个好看的亮相姿势,实在是人之常情,于是她保持几秒微笑,才乐不可支地等待表扬。 “千万不要懈怠。”说话的仍是薛听霁。她抬手掐诀,摔向倒地挣扎白猿,还是没能赶上要紧关头,让它大声咆哮出来。 酸臭气息中,声波仿佛化为实质,不断往外扩。结界本就因为修士三番五次进进出出产生龟裂,灵力纹路闪烁不定。在飞来剑砍下猿妖头颅前,它的哀鸣已传出去老远。 好不容易剁下脑袋,白猿彻底消停。远处接二连三地响起重物坠地声,头顶上空的黄沙结界化作碎片,噼里啪啦地下落,于半空消失无踪。 司正掌心向下,维持阵盘旋转,示意修士稍安勿躁。 苏时悦也被爆发的巨响吓到,搂着李香兰,半晌没有吱声。 它是在召唤、在求救、还是在启动某个阵法? 周遭了无动静。 结界消失后,地面仿佛凹下去一瞬,众人恍若置身于一处安适如常的盆地。 房屋建筑脆弱得宛如纸糊,风一吹即散。粉色的天空安安静静地飘在头顶。苏时悦想到的群魔、邪修,无一出现。 最后,天地交界处,出现白衣童子。 白羽双手抱拳,不紧不慢朝众人行礼,口中称道: “方才我等路过附近,发觉此处有妖邪异动。为避免周遭受难,擅自出手,将一队妖兽尽数除尽。麻烦太安司为其收尸,免得浊气污染人间。” 白羽说话时,闻归鹤从他身后静静转出。 比起离别之际,他的唇色又淡了几分。颀长瘦高的身形伫立凛凛寒风中,风吹不倒。 苏时悦错愕不已。 不是说,不会再见面了吗? 风卷云舒间,她无言地和他对视,猜不清对方心头想法。 突兀出现的修士,不知是敌是友,太安司的队伍出现短暂沉寂。 须臾,司正操纵木鹤上前,温和施礼。 “感谢道友相助。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知道友出现在此,是何原因,若能做到,我等必会尽全力帮忙达成。” 闻归鹤淡淡道:“我有相熟之人,在结界中走失。我放心不下,特地来看看。” 他居高临下,眉眼低垂,不避讳地与少女四目相对。 薄唇抿了抿,似是想说话。 无数道目光都向苏时悦投来。 “道友是来寻这位姑娘的?”司正又看向苏时悦,问道。 “姑娘,他可是你的友人?” 苏时悦不知该如何回复。 说不再见的人是他,说有熟人走失的人也是他。 如今直勾勾地看着她,令人不知所措。 “没有。”苏时悦摇摇头,“我不认识他,或许是他认错人了。” 远处,少年身形骤然一僵。 又一阵风吹来,闻归鹤眼底摇曳的火星忽地熄灭,形成一坛枯槁的死灰。阳光把同样深暗的影子投落,在地面颤抖着。 他略俯腰身,很快又挺直,深深看了她一眼,声音由破败的风推送而来。 “的确,是我弄错了。” 他转身便走。 白羽伸手想要扶他,被他避开,径直往回走。 急得童子两袖狂甩,看看自家公子,又看向苏时悦。 他不敢发声,就拼了命地与苏时悦打手势,让她赶紧回来。 看得苏时悦一头雾水。 她做了最正确的决定,不是吗? 闻归鹤从没有对她说出“留下”、“别走”一类的话,临别时又三令五申,不就是默认赶她走。她当断则断,撇清关系,也算对他负责。 白羽怎么一副她亏欠他们八万两的模样。 苏时悦想了想,还是决定追上去看看。 她摸了摸袖中的玉牌与信件,把李香兰托付给小少年照看,在司正那儿用验真阵登记信息,约定来日去司府誊录口供,纵起灵丝朝二人方向追去。 马车与她离开时的模样没有区别,拉车黄马认得苏时悦,看见她,点头问好。 以往会布下结界却不见踪影,不知是白羽刻意安排,还是情况特殊疏忽。 靠近车厢时,苏时悦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咳意来势汹汹,压抑,沉闷,急促,像要扯走他的脊梁,撕开他的心肺。 白羽的声音透着焦急:“公子,我去把苏姑娘带过来吧,她也见不得你如此。” 苏时悦几乎抬手就要敲门,门内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几声异响,似是闻归鹤抬手,制止白羽。 “不必。” “是我失败……她走便是,我不留她。”他闷闷念道。 “愿赌服输,此事结束,她与我再无瓜葛。”他恢复冷静,语调硬邦邦,平和得吓人。 苏时悦:“?” 她在门外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之间赌了啥? 他输哪儿了? 她又赢了什么? “走吧。”车厢内再次传来声音。 苏时悦等不了。 她对进出车架熟门熟路,知道启门机关位置。抬手敲两下车门,二话没说拉开。 触目惊心的景象映入眼帘。 狭窄座上无人,少年颓靡在地。他战栗地蜷缩在车厢角落,发丝凌乱,一手握住冰冷扶榻,一手掩唇,指缝间一点点淌出血色。 他似是被痛苦侵蚀,站不起身,只能由童子扶着。不知受什么打击,眼眶泛红,眸底水光潋滟,闪烁着碎得七零八落痛苦之色。 门开,少年愕然转眸,他猛把头转向一侧,扯过袖口避开对视。抬手,当空掐了个诀。 “砰”一声,厢门在苏时悦眼皮子底下合上。 苏时悦:“?” 她整个人都蒙了,不明白闻归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抬起又放下,在转身离开和继续敲门间挣扎片刻,门又一次开启。 出来的是白羽。 他见到苏时悦,如蒙大赦地攥住她的袖口,示意她赶紧说些有的没的。 苏时悦:“他,怎么了?” “姑娘勿忧,来的路上,撞见敌人,公子费了些周折。”他朝她挤眉弄眼,“公子的意思是暂无大碍,无需关心。” 他说得阴阳怪气,里面的人却迟迟不出来制止。 “苏姑娘呢?来这儿有何要事。” 苏时悦:“先前为顾全大局,没能和公子相认。但我手上有重要线索,与他有关,如若被太安司获取,可能会对他造成麻烦,还请公子允我面呈。” “好咧。”白羽行礼道,“苏姑娘等我,我进去通禀。” 他闪身入内,不一会儿,重新将苏时悦迎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外。 再见到闻归鹤时,他早没了方才落魄的模样。 少年身着黑袍,端方正坐,眉宇间平和如常。嘴角泛起抹血色,被他以极快的速度抹去,刹那间消失无踪。 苏时悦:“公子受伤了?” 闻归鹤:“兵家常事而已。” 苏时悦站在他面前,只觉又被推出千里之外。自相识起,少年长身玉立,若即若离。他从未对她疾声厉色,也从未与她交心。 “能让猿妖死前召唤的,想必不是低阶小妖。”她小心地选择话题,“鹤公子辛苦。” 闻归鹤咳了两声:“顺手而已。” 苏时悦从袖口取出玉牌与信:“这是我在村中发现的,有关公子的法器。我此前不知情,擅自使用灵力驱动,看了影像,还望恕罪。” “……好。” 他不再说话,似是对她的去留毫不在意。 苏时悦没有留在这儿的理由,上交玉牌与书信后,转身朝车门走去。 闻归鹤静静看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就此作别。 “那我走了?” “好。” “我真的走了?” “嗯。” “那,后会有期?” 闻归鹤长睫颤了颤,正准备开口,眼前闪过道人影。 苏时悦在他眼皮子底蹲下。 “临走前,我想问鹤公子一个问题。” 他笑了笑:“苏姑娘已决定离开,何必还来与我说话。” 苏时悦:“我只是离开你一人上路,又不是和你断交,有什么不能说的?” 闻归鹤愣了一瞬,神色浮现茫然。漂亮的秀眉皱在一起,颇有几分疑惑与不解,仿佛无法把“分别”与“不断交”联系起来。 “请讲。” 苏时悦问:“鹤公子刚刚,在哭什么?” “你说你输给我,又输在哪里?” “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不如趁此机会,彼此双方解释清楚,未来也好再相见。”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此刻。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车外偶尔传来黄马的响鼻声,以及风声在车壁外呼啸而过的呜咽。 闻归鹤的双手微微颤动,苏时悦蹲在他面前,目光紧紧锁住他,似要将他所有伪装看穿。 她看见少年自嘲地笑了笑。 “无他,我只是在闲暇之时,与自己打了个赌,赌输了诸事皆未能按我预料的想法发展。” “除去坦然承担结果,别无他法。” 闻归鹤知道,自己失败了。他的所有谋篇布局,都在苏时悦的道别中碎成齑粉。他已经失去她的所有权,便没有再争取的意义。就连替她扫清危机之事,他也懒得与她细说。 当断则断,这是他从小便知道的道理,这一次也是一样,他没有违背原则的必要。苏时悦并不是特殊之人,他再不甘心,也该放下。 闻归鹤松垮垮朝后靠,再无半分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卸下所有伪装,别过头低低咳着。他双眸半闭,皱眉忍耐,似有一缕血线自掌侧无声无息地涌出。 苏时悦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 甫一碰到他,就觉得触感略有些不妙。她松了松手,低头看。 指尖有斑斑红痕,唬了她一跳。 他受了重伤,身上早满是鲜血,因为黑袍作掩护,才迟迟没让她发现。 苏时悦张嘴想喊人,却见他抬手制止。 他从乾坤囊里取出瓶小药丸,含了一粒在口中,很快声息减弱。 人却已昏昏沉沉,由于失血多了几分困意。他挣脱她,倚在靠背软毛上,扭头。 苏时悦托住他的后颈,五指一扣,把他拢回来,扶他靠着自己。 铁锈味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她很不舒服。 “那个白猿,到底召唤了什么东西?能把你伤成这样。你是一个人解决的?解决完,什么都不说打算直接离开?”她坐不住。 闻归鹤见她迟迟不走,睁眼疑惑地朝她的方向张了张。 “不然呢……”他轻慢地笑着,“我与谁说?” “告知白羽,徒增麻烦。太安司所能做的,我亦可做到。与苏姑娘说,莫不是苏姑娘在几次三番拒绝后,还能改变主意,留下不成?” 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闻归鹤抿紧嘴唇一言不发,扶着心口靠在她肩上,毫无血色的双唇咬得发青。 苏时悦顺势低头看他。 “你——”她欲言又止。 斟酌再三,开口:“你该不会,大费周章做那么多事,是赌 我是否会心甘情愿留下吧?” 他的长睫颤了颤,像是心虚一般,别扭地挣了挣,攒足力气离开她。 苏时悦总算了解他的所作所为。 “之前说会保护我,是为了让我更信任你。临别时威胁再也不见,是想以退为进,迫使我留下?”她越问越大声。 要不是闻归鹤身子实在虚弱,一副晃一晃就会碎的架势,苏时悦恨不得把他捞起来,握住双肩一顿猛摇。 他茫然看着她,不明白她缘何生气。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干脆侧身,把脸往软褥上一埋。 像坏事做尽,被扇了两巴掌的孩童般,不吱声,更不看她。 苏时悦见不得他这样,在争锋中得势,立刻更进一步,她气呼呼地去抓他袖角,在掰扯清楚前不打算离开。 “你怎么能做到一边算计人与人之间质朴的感情,一边一句实话都不说。” “苏姑娘教我的。”他蒙着脑袋,破天荒地开口。 “是苏姑娘备下书信,满口高情厚谊的软话,好像要与我结成好友。又是苏姑娘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少年连声道,委屈之情几乎倾泻而出。 “你这是诬告!” 苏时悦没想过他会主动揭开书信的秘密,顿时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反驳:“我那个,虽然当初的确利用自己的可疑吸引你的注意,但我没让您看,对,是你不问自取,你的问题。” 闻归鹤侧过脸,一笑。 “嗯,我不问自取,我不讲信义。” 在苏时悦震惊的目光中,他咳嗽着红了眼,一一认下。 又道:“错把姑娘未实施的计划当了真,动了不坦诚的心思。” “既然知晓真相,苏姑娘该离开了。”他没打算继续交谈。 苏时悦“嘶嘶”着倒抽凉气,缕了好半天,才勉强理解闻归鹤心中的九转十八弯。 但她依然不解:“那你为何不直接让我留下?” 多简单的事,怎就折腾得如此复杂? 闻归鹤气息骤然停顿,整个人像是愣住般,止住咳,转脸看她。 这样?可以? 苏时悦不甘示弱:“你在疑惑什么?” 闻归鹤双臂环住面颊,无声紧了紧。启唇欲反驳,话还没出口,眸光先暗了下去。 像是固执的反复盘算自己原本的逻辑,又像是僵硬地固守心中晦涩的机密。 直截了当地让她留下,说自己舍不得她,可以? 怎么可能。 很快,闻归鹤释怀地笑了:“那也是之前的事。” “我若此刻请姑娘留下,苏姑娘……” 苏时悦:“可以啊。” 他惊讶地睁大双眸。 “我可以陪你去云州,办完事宜后再做其他的讨论。我们恰好同路,不是吗?”苏时悦道。 “但是我也背负了不得了的事,需要提前申明,如果公子愿意承受与我同行的风险……” “我说的是现在。”闻归鹤打断她的话。 他半身彻底转过来,正面向她,“现在的我,没有吸引苏姑娘留下的理由,也没有谈判的资本。要挟之事,又太过夸张,不必为之。” 少女也扬唇一笑 他眼中疑惑更甚。 苏时悦心情也好了一些,手托下巴,歪过脑袋看他:“所以,鹤公子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少年迎上她的眸光,缓缓眨了眨眼,气息却顺畅许多。 他有些艰难地转身,看她的眼神与以往对比,藏着说不出的不同。 像是从这一刻,他才把苏时悦当成人,而非某个物品或是战果。 “直来直往的,勇敢的,善良的……”闻归鹤望着她的眼睛说。 “……在因为我的试探与圈套,生气的。” 她好像,比他想象的,更容易被讨好…… 苏时悦先被夸得红了脸,又迅速找回值得生气的点。 “任谁发现被骗了,都会恼火的吧?”她单手叉腰,“而且你此前对我的那些好,竟然都是为了让我主动留下耍得小心思,纵使说论迹不论心,可得知真相,我还是很伤心。” “嗯,我骗了你。”闻归鹤点头承认,支撑起身子,往她方向靠了靠。 “生气的话,不该与我决裂吗?为何不。”他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 苏时悦对他的极端思维颇感无语,决定和他掰扯清楚:“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是这样的,我奉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准则。鹤公子对我好,而且在我这儿积攒的道德资本已经累积到无与伦比的地步,因此,但凡没有触及底线,只要道个歉,我就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换句话说。”伴随云层挡住日光,却不曾遮蔽少女面上的神态。 苏时悦抬手,点在少年眉心,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因为你是闻归鹤。” “所以我原谅你。” 第27章 第27章他在她眼中看到生机……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临近云州的小涧边。 初入冬,溪水还未结冰,自高淙下,其声溅溅然。两岸苍木古藤,虬枝盘曲。 苏时悦拉上白羽,在溪边晃悠。 走着走着,看见一根笔直的树干,登时挪不动道。 她转过身,神秘兮兮冲白羽嘀咕:“有盐吗?葱姜蒜呢?” 白羽往后一跳,警惕地握紧袖口:“你要做什么?” 大有一副开小差被抓,拼死抵赖的架势。 “想吃鱼吗?” “?” “你看这枝干,看那溪流,再看看长途跋涉的我们,不打算钓几条银梭来犒劳犒劳自己么?” 白羽眨了眨眼,很快明白过来,用力点头。 “都有,都有,油葱姜蒜、橘皮、紫苏、枸杞,我备了许多呢。” 苏时悦微微一讶,没想到闻归鹤自己对诸事反应淡漠,他的侍从倒是攒下不少生活情趣。 “碗?” “有,可多了。” 苏时悦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真棒!” 白羽骄傲地昂起下巴:“多谢夸奖。” 苏时悦捡起树干,笔画两下。取了芦苇杆做鱼漂,用灵丝缠绕,凝成弯钩细线的模样,挖出蚯蚓串上,往溪中一抛。 “女郎做什么?”白羽在苏时悦身边晃悠。 “钓鱼。” “苏女郎会钓鱼?” “不光会,我还会烤呢。只是烤鱼调料过重,还是改成熬汤或清蒸比较好。” 她还惦记着初遇时错过的火锅。 苏时悦避开水面,在青石上站着。手握鱼竿,在白羽新奇的目光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旁屏息凝神。 “中鱼。” “中鱼~” “……” “中,鱼!” 下一条鱼,就没那么轻松。苏时悦与童子一同在岸边蹲着,百无聊赖地注视水面。 苏时悦找准机会,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鹤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聊天时,闻归鹤不在身边。 他被她摁在车上,没带下来。 自苏时悦答应留下后,他的心像一下子落定,气息也缓了许多。苏时悦让他做一件事,他也应允。 苏时悦下车前,他喊住她。 在苏时悦鼓励的,引导性的,让他高抬贵唇的目光中,少年低声呢喃。 “留下来,好吗?”他像是终于会开口说话般,询问,邀请。 “我们说定了。” 门扉闭合前,苏时悦瞪了他一眼。 眉宇间攀上疑惑神情。 闻归鹤对她的态度,太过突然。 不是碍于她死缠烂打无法拒绝,也不是性情使然逢场作戏。 而是真心想要挽留她。 怪异,无端。 莫名其妙。 硬要形容的话,有四个字倒是适合。 空中阁楼。 “公子吗?”白羽伸长脖子,意图观察溪面动向,“话少,事也少,但一旦下命令,不完成就不行。” 苏时悦好奇:“他是哪儿的人?你们是一家人吗?” 见白羽一声不吭,她知道问到不该问的。 苏时悦:“那你为何要跟着他?” 原文中甚至没有白羽这个人,她一直 以为闻归鹤是独来独往的江湖少侠。 “我们打了一架,我输了,于是被迫侍奉他。”这倒是白羽能回答的问题,“当然,不是无条件屈膝。公子也向我们保证,只要我们追随他,他完成对我等的承诺。”他晃晃脑袋,咧嘴笑笑。 “苏女郎莫要再问,公子没发话,我也不好回答。” “看来,我若实在好奇,只好直接问他本人了。” 苏时悦点点头,手中鱼竿一摇一晃,鱼漂许久没有动静。正当她有些失落,想着三条鱼也够,准备收杆时,忽听白羽压低声音: “苏女郎,小心。” 树林中一阵摇曳,似有雪白的身影在接近。 苏时悦认出是猿妖,外形与那只大号白猿相似,却比在村中看到的小许多,约四尺来长,借灌木掩护,快速接近她。 若非白羽提醒,她必不会察觉到。 白羽:“漏网之鱼。” “白猿召唤之物,是一支炼化好的傀儡队伍,一个人傀儡搭配一只妖猴,由邪修带领往村庄走,刚好被公子撞上。” “为首邪修有些难缠,公子又受了点伤,一时不察,放走几只。它们智力低下,挨打后就想着报复,还望苏姑娘见谅。” 苏时悦没吱声,手已覆到法鞭上。 心脏砰砰直跳。 这一路醒来,她过得太顺风顺水,唯一的担忧,也是庙堂之高神明般的君主。她还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有可能招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独自担责没什么,可闻归鹤既然让她留下,这便不是她一人之事。 猿妖似是未发现已被发现,张牙舞爪快速朝二人接近,苏时悦即将看清对方全貌时,一道符影飞来,自远方贴到白色妖兽身上。 凄厉的尖叫响起,绿色火焰中,妖兽在呼吸间烧作灰烬。 符纸由清风卷,落进一只苍白的掌心,削葱般细指一点,跟着烟灰散去。 那只手虚握成拳,垂直少年身畔。 闻归鹤:“我在四下布了符,不会错漏外来者。” 他从常青竹林中现身,长指捻着片绿针,脑袋不自觉低着,没看苏时悦。 徒留白羽倒吸一口凉气,不吱声。 反倒苏时悦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很好看嘛。” “从初见时我就觉得,鹤公子适合浅色的衣服。”她放下竹竿,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很漂亮哦。” 苏时悦望着他,满眼欣赏。 他的肌肤本就偏白,皎洁清辉罩下,一袭雪衣,真真像极一尊白玉雕。 闻归鹤躲了躲她的目光:“我当有何条件,结果我换身衣服,你就愿意留下,有必要么?” “当然有。”苏时悦神色一肃,郑重道,“这是我在容府就计划好的事,好容易得到机会,肯定要提出来。” 足尖轻点,晃到他面前,黑白分明的双眸团匿晶亮又灿烂的光芒。 “鹤公子刚刚受伤了吧?虽然后续用了清洁术,还是严重出血。但你在哪儿站着时,我,甚至是太安司,竟然都没有发现。” “上次容府也是,那么多血,渗进衣服里,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你不显脏,我还嫌别扭呢。” 她掀起睫羽,十指抵在一起,笑容干净而纯粹:“这下好了,换件浅色的,只要你受伤,别人就会发现。” 说到做到,苏时悦拧着两条眉毛,背起双手,学习阿姨老太的模样,绕着眼前俊俏秀美的小伙绕了一圈。 “瞧,脖颈处的伤没处理好吧?肯定是涂药的时候没对镜自揽的缘故。” 她从乾坤囊中取出圆镜,递到闻归鹤眼前。 少年领口的位置晕开一片深污,伤口不知何时裂开,翻起皮肉,往外渗血。 闻归鹤看见那片红渍,无声叹了口气:“一时错漏。” 抬眸,苏时悦已熟练翻出此前闻归鹤赠她的药膏:“请吧,鹤公子,风水轮流转,换我动手了。” 肌肤相触。 苏时悦再度感到,他的肌肤一片冰凉,手指搭上时,几乎感觉不到蓝如琉璃的经脉中血液的流动。 脉搏亦是错乱,像根随时会燃尽的蜡烛,闪动的速度时快时慢。 紊乱,不匀。 她把他拉到溪边,生起火堆烤手,直到确认他的手心漫上几分暖意。 “说好修仙强身健体呢?”苏时悦托腮,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 无论是容枝桃、莫言阙,还是太安司那帮人,都是个顶个的健康。就连她,在入道后,也是耳聪目明,身轻体健。 同样是高深的修为,怎么放到闻归鹤身上,就成柔弱不能自理了? 趁闻归鹤暖手的功夫,白羽主动请缨,三下五除二处理好食材。他熟练地取出内脏,舔舔嘴唇扔到一边,随飞鸟啄食。 冲洗鱼腹,反复多次。 完成基础步骤,他开始发愁,只得询问苏时悦:“之后呢?” “用锅吗?铜锅?铁锅?” 苏时悦松开闻归鹤的手:“陶罐,有没有?” “有!”白羽收集许多各类饕餮小玩意儿,要什么有什么。 “在鱼身上划几刀,好入味。” “嗯嗯。” 白羽小心翼翼,动手后,预备撒盐。 苏时悦夺过刀,先赞叹一番作为匕首的削铁如泥,而后干脆利落开始切鱼块。 “麻烦用火符帮我烧水,加姜片,滚水后喊我。”她不忘嘱咐白羽。 白羽平日里话不算少,此刻除了点头外,完全插不上嘴。只能根据苏时悦的指挥调整火候。 因为不停看少女的动作,有些毛毛躁躁,手忙脚乱。 苏时悦专心致志,蹲在陶罐前,也不去管他。 钓上的小鲫鱼都不大,苏时悦不一会儿就切完,尽可能去骨。水滚之后,找准每个沸点,精准下肉。 控火之人也在此刻找准方法,完美地完成苏时悦的吩咐。 苏时悦对此甚是满意。她将鱼肉全加入水中,盖上罐盖,笑吟吟地抬头,想夸夸白羽。 意外看见闻归鹤垂着长睫,指尖掐诀,陪她一起半跪着。火光炽热,将他几近苍白的面容映得红彤彤。他看得专注,亦有难掩的好奇。 “你们平日里不做饭吗?”轮到苏时悦疑惑。 “不做。”白羽被赶到一边洗手,“公子没有口腹之欲,我学了也是白学,不如去酒楼大快朵颐。” 苏时悦:“那像这样,遇到寻不到客栈的时候呢?” “修士无需进食。”闻归鹤淡淡道,“光靠灵气调息,便可维持生机。” “除非修炼食道,不然,再无触碰厨具的必要。” 苏时悦:“那也太可惜了……” 闻归鹤转眸看她,眼中飘过不解。 “苏姑娘呢?练一手好厨艺,是为取悦谁人,还是求生之举,亦或是形势所迫。” 苏时悦瞪圆双眸看他:“因为乐趣啊。” “哪有那么多理由。只有老古板才会说什么‘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喜欢做,只要没有违背天理王法,就做,这是我的道理。” “要是刻苦的修行,反而把自己推向无情无欲的深渊,那我巴不得不入道。”她从闻归鹤手中接过颗凝珠团子,在掌心一搓,水腥味便消失无踪。 到底没忍住,也去和白羽一样,在溪中洗了一遍,才算舒坦。 在苏时悦有条不紊的指挥中,鱼汤顺利熬好,奶白浓香。她捧碗率先尝了一口,确认没有折戟沉沙,放松地给其余两人舀了汤。 抱碗做到一旁,眯眼餍足地喝了好几口。 拿目光偷瞄闻归鹤。 见他虽有些别扭,仍小口小口抿着汤水,嘴角往上弯,心口也高兴几分。 闻归鹤胃口不好,喝小半碗汤已是勉强。苏时悦记着事,见闻归鹤放下碗筷,也跟着停箸。三人中,吃得最多的是白羽。他不仅喝汤,还啃鱼块,一顿饭吃 下来,苏时悦对这名少年童子有了新的认识。 “关于接下去的云州行,我有话要说……”趁白羽大快朵颐,苏时悦刨掉穿越元素,简略将先前越州府之事概述一番。 “事情就是这样。” “莫领兵的意思是,我体质特殊,是个麻烦。鹤公子要留下我,未来可能不止要对抗玄玉,还有大虞的圣君,说不定除他们之外,还有别的东西盯上我。”苏时悦柳眉紧促。 “而且,鹤公子也清楚我的性格。不听话,遇事总想力所能及掺和一脚。” 说话时,闻归鹤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半分不避讳地与她对视。苏时悦的担忧也渐渐放下,斟酌再三,与他开诚布公。 “我很可能,是个麻烦的人。” 天尽头,响起一声雀鸟啼鸣。少年安静地笑了笑,轻咳几声,有些吃力地抬手,抚向她发顶。 在灵迅如同流星般坠落前,将苏时悦拢入怀中。 “怎么了?怎么了?”苏时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张手胡乱抓住他的衣襟。 “是姑娘看不得的东西。” “哦,那我闭眼。” 苏时悦知道闻归鹤很神秘,为不给他添乱,果断收手捂住脸。 “可以放松了喊我。” 闻归鹤低头看她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不由失笑。 “苏姑娘,我也是很危险的人。”他道。 闻归鹤:“可……” 与你何干。 我不过是因为某个特殊原因,那个承伤咒,被迫带着你罢了,无法与你分开罢了。 本该理所当然的话,闻归鹤数次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口。 “若苏姑娘不嫌弃我,我亦如是。”最终,他道。 “无论是大荒半妖,人族君王,或是更高不可攀的天外之物。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白羽吃完三条鱼,埋头洗刷陶罐。 闻归鹤接住灵讯,收入袖口,戳了戳苏时悦,示意她可以睁眼。 苏时悦张开三根手指,露出黝黑的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那我还有个问题。” “苏姑娘请讲。” “为什么?” 她转脸看他,俏脸在火光中攀上金色的红。眼中没有游弋的恶意,只有明晃晃的不解与探问。 “为什么明知我故意接近,还欣然帮扶?” “为什么清楚我是个麻烦,还无私包容?” “为什么眼看我决定离去,还坚持挽留?” 她说过,若她实在好奇,会直接问闻归鹤本人。 她也的确照做。 苏时悦还有很多好奇,但不方便问,只能围绕自身提出疑惑,想借此机会问问清楚。 闻归鹤侧脸,错开她的目光。眼中闪过丝几不可查的慌乱,又于刹那消散。 “苏姑娘信中说,自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算之人,是吗?” 苏时悦一紧张:“那,那个是因为……” 闻归鹤借此抓住机会。 “闻某好奇,通过你的眼睛,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探测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他眯起双眸,说得轻缓,像在打诳语。 “就因为,这个?” “嗯,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苏时悦连连点头。 这确实是个合格的理由。 她最初设计让闻归鹤看信,的确是为了让他对她产生兴趣,只是没料到他对她的好奇如此强烈,且月余不减。 换而言之,车厢内那晚的作战不只是成功,而且是大成功,极大成功。她凭借灵机一动,给自己赚了个不得了助力……? 苏时悦:“可还是,有些奇怪?” 闻归鹤无声笑笑,思索如何编撰下一句谎言。 少女已收回视线:“竹林外有些奇怪。” 风静树止的竹林尚未传出沙沙响动,可自遇到猿妖后一直未曾收回的灵识颤动,宛如平静湖面被投下石子,荡起危险的波纹。 苏时悦确信她的感知没有出错,倏地抬头:“又有东西接近了?” 闻归鹤很高兴她能转移注意,苏时悦话音方落下,灵符便自少年袖口飞出,当空树立,泛出流金雪花模样的符号。 闻归鹤抬眼看,目光忽地一顿,身形也僵了片刻,悬空的手竟有些发颤。 苏时悦察觉他的异样,警觉四顾道:“又是与李家村有关的敌人?” 闻归鹤微微颔首。 “不是难缠的敌人,无须担心。”他的语气硬邦邦的。 因与她共进一罐鱼汤而稍稍滋生的柔软,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长指拨动,转瞬取出数张灵符,在身前铺开。符纸放出金灿灿的光芒,伴随少年并指挥动,朝林中飞去。 “苏姑娘若是怕的话,先回车厢,我很快便会解决麻烦。” 苏时悦距离他很近,闻言正欲转身,神使鬼差地转过头,往他的眼中望去。 她和他相处久了,偶尔能区分出闻归鹤细微的感情变化。 他的眸中神采晦暗,杀意与战意倾泻而出。 除此之外,还带了丝颤意。 此前不管遇到何人,他都不曾暴露过如此鲜明的不悦。苏时悦拿眼去瞟白羽,童子双手插袖,神情轻松,想来那并不是实力高强的对手。 苏时悦忽然想起她在村中找到的玉牌与信,生怕那些人与闻归鹤年少时的遭遇有关。 他本就伤,万一情绪激动,下手时没顾上自己的身体…… 不成。 “再往前赶路,只消几个时辰便能到达云州城下。”苏时悦粗略估算一番,道,“公子先前刚受过伤,还是先退避为上。” 少年摇摇头,苍白的手背青筋叠起,无论是牙关,还是嘴唇,都绷得极紧。 竹影间掠动的衣角,他的袖口中飞出张削铁如泥的钢符,如同苍劲箭矢,刺入林中,精确地切开来者的脖颈。 苏时悦未见红影,衣角的主人晃了晃,很快倒下。 人、人偶? 果然与李家村的傀儡有联系! 她心中一凛,殷切地看向闻归鹤。 不见他回应,又着急道:“云州荒野妖邪频出,但城镇和越州一样,皆守卫森严。只要进入郡城,便能避开敌人。” 在苏时悦一再坚持下,少年指尖颤了颤,绷紧弓弦般蓄势待发的身躯稍稍放松些。 他叹了口气。 闻归鹤:“白羽,送苏姑娘回去,别吓着她。她要是实在害怕,先去郡城无妨。” 白羽答应一声,把手从袖管抽出上前:“苏姑娘,请随我走。” 苏时悦拽着闻归鹤的袖子不肯放,被白羽催得急,她一咬牙,干脆整个人撞进他怀里,手臂死死勾住他的臂弯。 “鹤公子,我太害怕了。” 她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是能面不改色服下毒药,当着她面前吐血濒死的人,她实在不放心他。 少女垂首,再抬头,贝齿轻咬唇瓣,满眼焦急与担忧:“白羽年纪小,我又是刚入道的初学者,我两同路而行,一定无法保障自身安全,求公子看在我们是同伴的份上,和我一起逃吧。” 她动了动嘴唇:“我知道临阵脱逃不符合公子的作风。” “但逃避可耻却有用啊。” 闻归鹤像是被她堂而皇之的发言震惊,将苏时悦楚楚可怜的神情尽收眼底,小臂线条又放松些许。 他眨眨眼,反过来隔袖握住苏时悦的手腕:“‘逃’这个词,用得不太妙。” 目光在林中停了少倾,恹恹回转:“走吧。” 由苏时悦拽着他上车。 冷月生烟,流云缱绻。 夜风呼啸穿梭狂野,树群被马车抛到后方,摇摆着发出海潮似的沙沙声。 车厢宽敞,中间设有屏风隔断。琉璃灯光华四溢,在万籁俱寂中安神定魄。苏时悦在自己的小天地转了几圈,终是没忍住,端着煎好的汤药转去隔壁间。 少年倚窗静坐,皎白腕骨搭在沿边,月照流华,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 眉眼间几点失落,几点不甘,还掺杂苏时悦认不出的情绪。 闻到苦味,闻归鹤皱了皱眉,又不知想到什么,展颜回身。 苏时悦刚好递上手。 闻归鹤接过药碗,拿起小木勺,不紧不慢地喝着。 虽然不知他平日是否定时喝药,但凡是她端给他的,闻归鹤总会喝干净。 苏时悦在他对面坐定,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能对付他们。” 闻归鹤扬了扬眉尾。 苏时悦:“但你此前刚受了伤,没必要为敌人费神。方才情急之下,我耍了点小手段,现在特来解释清楚。” 她最担心的玉牌之事是闻归鹤的私事,不值得宣扬,苏时悦刻意略去不表。 少年低笑出声,神情舒朗几分,仍有些低落。 忽然,眼前出现一颗毛茸茸的乌黑脑袋。苏时悦歪过面庞,凑到他眼底。 闻归鹤反应过来,身子猛往后倒,脸一红,开口的声音难言错愕。 “做什么?”他连敬词都忘了。 “你刚刚可是摸了我的头。”苏时悦不甘示弱地回敬,“我吓你一次,一报还一报,我们两清。” “你看,窗外可见角楼,再过不久,便是城下。到那时,又是一番新天地。别再想之前的事,鹤公子,笑一笑。” 第28章 第28章骨节凸起,用力到几近发…… 由于戒律严明,纵使位处大荒边界,云州境内也像越州般清静无争,一丝邪气也感受不到。 出乎苏时悦意料,苍郡正是太安司所在地点。凡人与修士联合的军队临境而设,专以抵御妖邪之用。 天光熹微进城时,看见城门上大大“苍郡”两个字时,苏时悦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既然已经到苍郡,那她是不是能立刻去云州府找那名叫“陆辞岁”的高人,问问他有关手串之事。 苏时悦在车中便开始坐立不安,满脑子都是去客栈洗漱一番,前往府门递交名帖。 很快,她遇到更值得惊掉下巴的事。 闻归鹤在云州有房。不止一处。还有人打理。 也对。 对于修士而言,举手之劳获得的报酬就抵得上普通人数年辛劳。说不定等她正式通过修为检测,获得官方承认,也能快速攒下财富。 只是苏时悦在原本的世界待惯了,一时还无法接受这样的冲击。 他在越州,该不会也有…… 苏时悦不忍细想。 闻归鹤在苍郡的住处是座独门独院的宅舍,花木扶疏,布局结构雅致美观,庭院屋舍一直有人打理,干净整洁。 苏时悦却无心欣赏。 她拿出自己平生最好的专注力,写下请见信,拜托院中值守的小厮送去。而后开始绕着观鱼池转圈圈,一圈又一圈。 闻归鹤是房产名义上的主人,她的请见信送出后,会先送到他手上,由他带来转交给她。 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苏时悦等得心焦,恨不得精卫填海般把溪边的石块走踢进去,连在池边洒扫的侍女都被她逗笑,用扫帚抢救出几块漂亮的鹅卵石。 最终,还是白羽在池边寻到她,见她热油蚂蚁团团转的模样,忍不住咳嗽两声:“苏女郎,热水烧好了,还要沐浴吗?” 苏时悦差点儿没被惊水里去:“哦,好,要的,麻烦你们了!” 她有些心神不宁,但基础的礼仪还是明白的。 马上要经历关键转折点般的大事,她不能乱糟糟地见人。说不定未来的日子,她需要那人的各种帮助,需得在初见时留个好印象。 等扶着岸边树干稳住呼吸,苏时悦想到另一件一直在意,但总是不好意思说的事。 “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客气地喊我女郎、女郎的。”她提裙往前蹿,跳到白羽面前,“我喊你白羽,平时随性场合,你直接喊我名字就好,三个字嫌长,喊时悦也行。” “也麻烦你与其余人说一下,我实在不想某日一觉醒来,一群人围着门口喊‘苏姑娘’、‘苏女郎’。” 白羽愣了愣:“我倒是无所谓喊什么,但既然是你的要求,我照做好了。” “苏时悦……时悦……”他试了试感觉,选定心仪的措辞。 “好的时悦,我去与别人说。” “公子那边,也要说一声吗?”他问道。 苏时悦歪过脑袋,脑海中浮现出貌美如花的少年白衣翩然,手中捏着束春日钻破土壤的蒲公英,朝她回眸一笑,口中喊她的名字。 “时悦。” “阿悦。” “不不不,不行——”苏时悦浑身一激灵,“太奇怪了,有种王子殿下纡尊降贵讨好平民女孩的荒诞感。” “鹤公子啊……”她抽了抽嘴角,“他还是喊我苏姑娘比较好……” 浴房与卧室相连,便于更换衣物。苏时悦进入里间后,庭院很快恢复静谧,乳白水汽自窗缝中袅袅升腾,轻纱般缥缈,融入澄澈的粉天。街道上,行人往来,车马喧嚣。 一枚打着太安司徽记的灵讯飞入院中,闻归鹤来到苏时悦房门前,里头刚好传来响动。 少女似乎一直在焦灼地等候,听到脚步声,来不及穿戴整齐,“蹭蹭蹭”地跑过来开门。 缥缈水汽中,一只风流灵巧的小鹿冲出薄雾。粉缎蓝纱,宝石般的双眸朦胧未褪,圆润发亮。 闻归鹤呆了呆。 “是陆佐官的回信吗?”苏时悦握着软巾,搅动湿漉漉的墨发,匆匆擦至半干。 “他约的何时?何地?” 为保证不出错,她特地再三强调是莫言阙引荐她的。他们共隶属太安司,又互相熟悉,总不能避之不及吧? 闻归鹤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私拆信件,非君子之举,我不曾看过。” “苏姑娘等急了?” 苏时悦点头如捣蒜。 她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取出封印灵符后一目十行。 少年目光触及她的湿发,长指在袖中翻动。 “鹤公子,能麻烦您为我使用清洁术吗?”苏时悦还未学会这类术法,指尖抖落连串水珠,把书信递还给闻归鹤。 “他约我在太安司见面,他已等候在书房,我需得立刻前往。” “正好,我可以趁此机会问问小李妹妹怎么样,当初时间紧迫,我将她托付给了太安司的那名少年修士,希望她安然无恙。”提到“太安司”,苏时悦喜上眉梢。 “还有那些村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有行动力,不知道是否有机会恢复正常。” 她见闻归鹤取出符纸,主动往他身前挪了挪。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无声默念几句法诀,催动清洁符文。 待发丝恢复干爽后,苏时悦简单地在头顶盘了个高髻,仔细打理一番,紧赶慢赶出门。 赴邀约。 “苏姑娘。”临走时,闻归鹤喊她。 苏时悦转头。 “需要我陪同吗?”经过一日的修整,他的气色好了许多。 苏时悦不想拖着他:“不必,公子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吧?” “那…苏姑娘办完要务,还会回来吧?”他理所当然地轻笑。 苏时悦点头:“自然。” 她笑容灿烂,扬手朝他挥挥衣袖,转身离去。 少年站在正门处,也朝她挥手,目送她远去,手中耗尽的符纸却在不知不觉间皱成一团。 直到再看不见苏时悦的身影,闻归鹤轻吸一口气。 “王使行踪如何?” “如昨日信中所写,朝登紫陌,暮踏红尘,约摸半月后到达苍郡,来监督公子。”白羽在他身后回应。 闻归鹤点点头,垂眸,眼睑处落下圆扇形的阴影,伴随呼吸颤动。 不多时,转身朝院中几人吩咐几句,一一布置完毕。跨出院门,朝太安司的方向去。 太安司与州衙相邻而设,作为处理妖患事务之所。方形布局,围墙以灰色砖石砌就,高大厚实,檐牙高啄,勾心斗角,朱红大门气势恢宏,在阳光下闪烁冷光。 进入府门前,苏时悦先与容枝桃通过玉简报了平安。而后心惊胆战掠过石狮,由差役领至偏院书 房。 进屋时,她被肃穆高大的圣君像吓了一跳,连带出口的话也磕磕巴巴。 “见过陆佐官,我是由莫领兵引荐来的,想来请教您有关手串……咦?” “是你啊,幸会,莫领兵与我说过你的事。” 前日在李家村有一面之缘的司正身穿暗金文白衣,手持她的请见信,起身相迎。 一袭便装,气质清润,令人萌生亲切。 苏时悦惊讶:“您,您不是——” 这可是太安司啊,未来跟随主角推翻帝政、建立新朝,怎么会被轻飘飘地称作“佐官”。苏时悦一直以为,对方会是司曹、刀笔吏一类的人。 “无需惊讶,太安司隶属于护国公挥下,亦属于州郡佐官。”陆辞岁笑呵呵地解释。 “我与莫领兵数年未见,一直是私下通信。她忙于政事,我又一直有职务变更,恐怕是把我转任太安司正的事给忘了。” “说来,我尚不曾为姑娘牵制白猿之举致谢。请姑娘稍待片刻,我差人去准备。” 闲聊几句后,陆辞岁示意苏时悦进入正题。 苏时悦卷起袖口,沁入体温的黑金手串自腕间滚落。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不知道您可认识?” “陆司正?”苏时悦长久没听见动静,忍不住抬眸问道。 陆辞岁怔怔望着那串珠串,似是没回过神。好半晌,失态般往前几步,想要抓她的手腕,堪堪忍住。 “姑娘的手串,是从哪儿来的?” “是小时候中邪,别人送的。” “赠你珠串之人,你可还有印象?” 苏时悦简单地描述一番那位仙气飘飘的高人,略带疑惑地望向陆辞岁。 陆辞岁抬手,指尖一勾。 苏时悦腕上的珠串猛地一颤,发出兴奋的震鸣声,恍若认主的神器。连串的斑斓色彩骤然浮现,像某种特定的印记萦绕在腕间。和陆辞岁指尖灵力汇合,缠绕在一起。 青年迎上少女茫然的目光,眼中亦有经久未褪的惊愕。到底比苏时悦多活了好几年,他将阵盘推至身旁,喟叹一声:“果然。” 苏时悦:“果、果然什么……” 陆辞岁笑笑:“不如姑娘来亲眼确认一下。” 他从腰间取出乾坤袋,从中也取出条黑金珠串。 苏时悦的眼睛一下子瞪大。 手串颗粒圆润,流光四溢,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与她腕上珠串唯一的区别,是崭新如初,半分岁月的痕迹也没有。 苏时悦吓了一跳,猛往后退。她像是意识到极其重要的事情,五指扣紧珠串,期期艾艾:“这,我的,和你的……?” “……或许,是同一个。”陆辞岁答。 “我自小体弱多病,妖鬼缠身。莫领兵曾带国公为我驱邪,发觉是由于先天体质原因。我的体质亲地近鬼,是家族难得一见的怪相,相应的,在感知与操控灵力方面也有极强天赋。” 苏时悦大脑转不过来:“所以您是阵修,化被动为主动,了不起。” “嗯,因此,在制作辟邪之物上,我也有些” 陆辞岁看向仿佛被劈了个外焦里嫩,傻站着的少女,笑得光彩照人:“所以,我特地做了此饰品,镇煞辟邪,想送给友人。” “我在手串内侧刻了枚‘盈’字,取‘月缺则盈’之意,此世只有一串。我还想拜托国公做些手脚,除去友人,哪怕未来有同样血脉的友人,需要帮助,手串也会起效。” “那么苏姑娘,你既不是她,我手中的手串亦尚未送出,你究竟来自何方?” 苏时悦一时没有回话,呆呆看着陆辞岁,傻了一般。 书房萤灯高悬,将四壁照得通亮。 她的双脚像是生了根,只觉头晕目眩,面颊汗水如雨一样落。 “苏姑娘?” “苏——” 眼瞅苏时悦踉跄着往前摔,陆辞岁眼疾手快,把她揽住。 少女双目水汪汪,要哭不哭。她抓着陆辞岁的衣袖,嘴唇颤抖。艰难站稳,好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我的妈呀……” “娘亲啊,这都是个,什么事?” 《虞昭令》,一部基于千年前的王朝更换、斗转星移而写的,历史小说。 感情不是胡编乱造,是纪实文学。 没人告诉她,奇谭文学都是真的啊! 感情她不是穿书,是把时间线穿了个洞。 “那您是我的谁,太姥爷?太太太太太外公?” 他们不同姓,肯定中间隔了许多个女孩子。 “我还在想怎么回家,如今感情好,只要我修炼大成,穿越时空,我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苏时悦的思绪九转十八弯,胡思乱想着。 后背被折信拍了拍,陆辞岁捻捻袖口,面上带笑,安抚地虚扶住她的肩头,声音沉着。 “所以,是一千五百年后的来者?”他听懂她话里的内容,重复一遍。 “您为什么那么确信?”苏时悦的心率还未恢复。 “穿越之事离奇古怪,仅凭一串珠串便确定下来,是否过于轻易?您为何不觉得,我的佩饰只是恰好与你的手串有点像,毕竟世上存在两个同一件东西,怎么想怎么奇怪。” “我的手串尚未打磨完成,算不得成品,因此你手中的珠串依然留存。”陆辞岁解释。 他压低声音:“我亲手打磨出的首饰,亲手刻的字,怎么会错……” “我是阵修,偶尔也会操纵些奇异灵盘。”他在书案前坐下,为她倒上一杯清茶。 “少时无知,和好友一起摆弄星盘,得到过类似的信息。” 茶香袅袅升腾,驱散紧张的氛围。苏时悦捧起瓷杯,把脸埋进去。 “那您知晓我能如何回去吗?”她对陆辞岁有着天然的亲近,“或者,可以再用星盘为我做一番预言,告诉我未来该如何行动吗?” 陆辞岁摇头:“虞境不允许修士窥测天际,无论是演算、还是预言,都是圣君的专属。我当时年少无知,险些招来大祸,是国公一人镇压流言,保下我与莫言阙。饶是如此,仍派管事将我们困在木凳上,各抽了一百大板。” “你穿越时,可有触碰到奇怪之物?” 苏时悦连连点头:“握住了方奇怪的印章,我有旁敲侧击描述过此印。听莫领兵的意思,可能是天都遗失的耀星印。” 听到“耀星印”三字,陆辞岁面上闪过丝凝重,整容颔首。 苏时悦主动道:“很麻烦是吗?” “无妨。”陆辞岁飒爽笑道,“为民解忧,本就是太安司的职责所在。” “太安司也在搜寻耀星印,无论被何方妖邪纳入囊中,都会由我等收缴。到那时,自然会派人来通知你。”他没有使用尊称,无形间拉近距离。 “不过,既然你能出现在这儿,也就说明……”他信口转移话题,声音却戛然而止。 “也就说明?” 苏时悦屏息凝神,等他后半句。 却见他双颊绯红,抬袖住面庞。 苏时悦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那我在此提前预祝老祖宗得偿所愿,和心仪之人白头偕老。”不管是谁,总之先祝福。 “老祖宗?”陆辞岁显然不满意这个称呼。 苏时悦立刻更换:“太姥爷?” 陆辞岁险些呛水。 “照常称呼即可。”他抬手扶额,“我可不想要个这么大的曾外孙女。” 苏时悦愉快地换回称呼:“陆司正,那你喊我时悦就好,用敬称总觉得古怪。” 谈话间,标志首饰特殊性的光辉猛然一滞,旋即,蹦出诡异的弧光。 苏时悦讶异低头,只见若有若无的乌光勾画奇异的纹路,弯弯曲曲的符文相互勾连、交织,密密麻麻堆砌。 陆辞岁扬手拍散法阵,形似咒符的乌光仍在。 苏时悦惊呼一声。 她忍不住问:“这、这是何物?” 希翼地看向陆辞岁。 却见青年也蹙起长眉,轻轻摇头,示意此咒不是他施加的。 “把手串给我看一眼。”他严肃道。 苏时悦不敢耽搁,慌忙将手串取下,交到他手上。 青年指腹捻过珠串,轻点两下:“生死契阔咒。” “那是什么?” “咒主受伤,则从者受到相同伤势。咒者死亡,则从者共死。” 陆辞岁拧眉,一脸自家珠串被人玷污的不悦。 苏时悦的双眸慢慢睁大,吃力着理解得到的信息。 “您的意思是……”她站起,双手撑在桌面,臂膀绷得极紧,“有人在承担我的伤情,和我同生共死?” “是谁?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苏时悦声音在发抖,“我在 此世受到的一切伤病,该不会都转移到他身上了吧?” 她对受伤之事并无顾忌,尤其是刚穿越时的几日,因为实力低弱又形势严峻,甚至连自伤的行径都照做不误。 倘若、倘若有一个人,在她不爱惜自己的时候,身上莫名其妙出现同样的伤势。 ……苏时悦不敢想那个人会作何感想。 她面色煞白,盯着专注拨弄乌光法阵的陆辞岁。 陆辞岁缓缓道:“是很精妙的咒术,是越过我的所有禁制强加上去的。由施术者指定第三人,并在感知灵力流动后立刻发动。” 他的眉宇间掠过丝疑惑,很快放松下来。 “不过幸好,或许是下咒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没能扛住你穿越时空时的波动,其中咒术被撕裂一半。加之你的灵脉因修炼变化,冲击手环的附加咒术,咒法也在渐渐失效。” “想来,再过不久,整个生死契阔咒都会崩坏。到那时,承伤效果也会消失。这段时间,你可以常来寻我,我为你进一步检查。” 苏时悦这才松了口气,浑身发软地坐下。 她抹了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心有余悸地喃喃:“那,我到底害了什么人?” 陆辞岁将珠串交还给她,歉意地摇摇头:“不知。” 他安慰她道:“但姑娘如今平安无事地出现在此地,说明未曾给那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苏时悦点点头,忍不住弯唇笑了笑:“是,我之所以能平平安安的,还是多亏鹤公子,一直……” 张口到一半,说不出话。原本微笑的表情,也骤然变得僵硬。 她瞠目结舌:“……一直在,为我忙前忙后。” 该不会……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即刻破土,在苏时悦心间疯狂滋生。 她想到这些日子的每一处怪异,想到那些没有理由的关怀与照顾,想到他的挽留和坚持。 不久前,苏时悦问过闻归鹤原因。他答得轻飘飘,缺乏说服力。 但若是他被咒术绑定,不得不对她施加善意,一切似乎便能说通。 从者是他的话。 他表面笑意缱绻,温柔亲和。 实际上。 恨死她了才对。 相处的经历雪片般纷至沓来,在脑海中回溯。不知为何,心口轻轻抽了一下。 苏时悦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从书房走出时,天空下起冷雨。雨丝像冰针般纷纷扬扬撒落,投入滚滚红尘,敲打世间万物。 她有些走神,蒙头往雨中去,被陆辞岁拦下。 “你带伞了吗?” 苏时悦低头在乾坤袋中翻了翻,苦着脸摇摇头。 陆辞岁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叹了口气:“雨日商贩坐地起价,蓑衣价格水涨船高。我差人送你,罢了,我陪你回去吧。我记着,你是在安乐街巷位置暂住吧?” “那是苍郡的中心地段,出门两拐便是集市,缺的东西都可以去那儿置备。” 走过游廊,是一段露天庭院。陆辞岁撑开伞,送了苏时悦一段。来到正门前,干脆不收油纸伞,示意侍卫开门,径直穿过。 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苏时约半仰起脸,苦笑着伸手,自娱自乐般去接从天而降的水珠。 她稍稍清醒些,从黏稠的伤感中抽离。 别想太多,说不定生死契阔咒的另一方根本不是闻归鹤,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对她产生友谊。 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不是第一回。 想要确认,开口问问不就成了。 “对了。”苏时悦甩甩脑袋,强行抛弃心头积郁,询问道,“李香兰小妹妹如何了,李家村的其余人呢?” 提到李家村,陆辞岁眯起双眸,神情肃穆:“李香兰无事,已被送至学堂。你要是得空,可以与我说,我带你去看她。” “李家村的其余人,他们的魂魄早已离体,就不回来,我尽可能让他们入土为安。”提到不得已之举,陆辞岁叹了口气。 “只恨实力不足,没能早些发现那处结界。不然,至少也可多救下几人。” 作孽的是邪修,又不是太安司。 他何必自责。 苏时悦回身,想说些话安慰陆辞岁。 忽然,她眸光一晃,发现街尾处那道霜姿雪魄的身影。 少年身着素白衣衫,长身玉立,执伞静立雨中,墨发被雨丝洇湿,贴在苍白面颊上。 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 他看着苏时悦从门后走出,衣着鲜亮,眸底却有些暗。他看着她两眼微红地跨过门槛,头顶探过一把伞。 伞后,跟着另一名男子。同样穿着白衣,身形颀长。 那人将伞面倾了倾,罩住她。 闻归鹤长睫颤了颤,收敛微笑。 苏时悦失魂落魄,仰起脸,往青年伞下靠了靠。 闻归鹤将这幅姿态尽收眼底。 他握伞的手猛一紧,骨节凸起,用力到几近发白。 冰雨拍在伞面,发出噼里啪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响动。 第29章 第29章“悦悦,你被他骗了。”…… 苏时悦看见闻归鹤时,微微一讶。 她没想过他会来。 少年乌发半拢,几缕发丝墨色绸缎般垂在面颊两侧,在清风中徐徐漂浮。漆黑瞳孔狭长深邃,眼尾上挑,薄唇微抿,泛着淡淡的青白。 乍一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可对比身边广袖长衫,勒腰束发的正派修士,又多了几分不自然的诡谲感。 看见二人同出,闻归鹤恍若被定住般。他在原地驻足数息,眸中神采露水般冷凝,似与阴沉的雨天融为一体。 随后,阴翳褪去,他抬步朝她走来。 苏时悦下意识想迎上去,动作却被陆辞岁打断。 “我记得,您是当初在村中出手相助的修士。”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闻归鹤,以插手礼致谢,“多谢您的鼎力相助,我早已备好谢礼,只苦于寻不到人。” 说话间,陆辞岁抬手,像是生怕苏时悦被抢走般,广袖如羽翼般垂落,挡在她身前。 “只是,您来此作甚?” 闻归鹤:“我来接她。” 他上前一步:“苏姑娘答应过,会同我回家,烦请司正让开。” 陆辞岁扫视他一圈,寸步不让:“抱歉,我还有话要与苏姑娘说,请公子稍等。” 迎着苏时悦疑惑的目光,他手执油伞,往前倾了倾,低声:“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与那人并不相识,为何会与他同住?” “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或是有把柄在他手上,现在可以告诉我。” 苏时悦一怔,十指蜷缩,转头疑惑:“啊?” “软禁、强迫、断绝资源,都算。”陆辞岁正色提醒,声音轻浅,神情凝重,“修士之中,亦有品行低劣、倚强凌弱之人。” “如若遇上,要及时脱离,切不可贪图一时便利依附于他。”他告诫道。 “要是没有依靠,可以来太安司接取外门任务,自给自足。太安司有专门开辟悬赏任务栏,凡是能力得到认可的修士,皆能通过完成任务赚取报酬……” 为不冒犯到第三人,他尽可能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他与苏时悦听见。 苏时悦明白他的意思,忙摇头。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向伞柄处。 纤长瘦削的尖指搭在伞骨,白蛇般缠绕,勾连,柔弱无骨地挪开油伞。少年不知何时欺身而上,与她四目相对。 苏时悦尚未走出门檐,即使没有雨伞遮挡,也不曾被淋到。可事态发展太过突然,她无措地左顾右盼,不明白为何两人的对话突然间夹枪带棒。 少年面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眼中神采晦暗不明。他在薄雾中露出半面容颜,挥手隔开因悄悄话而不断拉近距离的两人。 “二位相识不久,便有 了秘密?若要谈论,光明正大即可,何必遮遮掩掩。” 陆辞岁笑笑:“时悦是我的后辈,又是初来乍到的生客,理当重礼待之,何必拘泥于小节?” 雨又下大些许。 闻归鹤举至头顶的伞面轻轻抖动,落下连串晶莹水珠。 “时……”听见陆辞岁的称呼,他微微蹙眉。 陆辞岁打断他不自然的重复,继续问:“反倒是公子插足之事是否过多?还是说,您把她当做你的所有物,亦或者,她有着不让你放手的原因?” “你究竟是何人?来太安司接人,总该报上名号才对。” 少年执伞笑一声,像是等久了他的这句话,眸中浮现满意的神情,正待开口。 “等、等等、等一下。”苏时悦忍无可忍地打断。 滂沱大雨中,一道倩影闪过,苏时悦三步并做两步,顶着雨钻到他伞下,伸手拦住陆辞岁。 “请二位不要争执。”她满头冷汗,生疏地劝架。 “鹤公子是我的恩人,他带我修行,引我入道,我还要向他请教更多的修行法子。” 话说出口,便顺溜许多,少女噙着笑脸转身:“那日,是因为我们因琐事吵架,置气说再不复相见,已经和好了。” 她用胳膊肘戳戳闻归鹤:“司正日理万机,谨慎些也是在所难免。是我们两没能提前告知情况,在他面前闹了笑话。” 风骤起,雨势转大,苏时悦不得不放高音量:“是这样吧?” 街上除却她二人外,再无赶路人。湍急的流水裹着落叶与杂物匆匆奔去,少年似是持伞太久,手腕发抖,苏时悦看在眼中,自觉握住伞柄上半部的位置,稳稳将伞撑住。 “对吧?鹤公子。”她朝他笑,在他耳边,呼出一缕温暖的气流。 暖意似是化作实体,湿哒哒地攀上少年长睫。 闻归鹤眨了眨眼:“是,我们是……” “是朋友。”苏时悦自然而然地接口,也不管闻归鹤是否会承认。 陆辞岁已侧身收伞,轻抬眉眼,审视二人。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便多问。”他仍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表情放松许多,“既然有人来接你,我便不送了。” 陆辞岁朝苏时悦挥手,视作告别,笑容亲切。 闻归鹤的答复,直到此刻,才姗姗来迟:“嗯,是朋友。” 苏时悦回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闻归鹤示意苏时悦伸手,执伞之手微微施力,攒了几分精神,朝陆辞岁露出温和的笑容。 “陆司正问完了?” “那便处理正事吧。” 他的眼底泛起冷光。 “天都神器耀星印遗失,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只是不知越州领兵与司正联手,对夺舍傀儡之事又了解多少?” 陆辞岁很快反应过来,亲和地笑出声:“公子考虑清楚,是要自报姓名,免得引起误会么?” 闻归鹤在苏时悦身边站定,低笑一声,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封装好的卷轴从乾坤囊中飞出,悬于少年掌心。 卷轴封口处,印着羽毛形状的图章。 闻归鹤缓缓道:“我知司正爱民之心,因此,特地将你重金求购之线索带来。” 陆辞岁回身看去,眸光聚焦在封口印章上:“风陵谷?” “司正好眼光,风陵谷曾与太安司做过不少交易,果然被不会错认。”闻归鹤泛白手掌轻敲伞柄,笑意浅浅。 “关于耀星印与傀儡术之间的联系,陆司正定会感兴趣。” “苍郡外三十里,又有结界痕迹,司正贵为太安司云州执政官,州郡有难,不去确认吗?” 闻归鹤掌中略施力,平稳将卷轴抛出。 “我这也算自报家门,不知司正可还有疑虑?” 陆辞岁张手握住卷轴,并未立刻打开,任其在指尖打着转。 他再度朝苏时悦投去询问的目光,得到她无声且笃定的回复后,方才重新向闻归鹤欠身行礼。 “既然是风陵谷来使,信息也已送达,恕不远送。”他从赶来的随侍手中接过枚乾坤袋,递上,“其中存有先前为您备下的礼物,以及交易酬劳。” 他又单独递了枚乾坤袋给苏时悦。 苏时悦半张着嘴,一会儿看看乾坤袋,一会儿看看闻归鹤,努力消化突如其来的信息。 闻归鹤已收下酬劳,回身,再看向苏时悦,眼中再度拢上笑意。 “苏姑娘,随我回去吧。” “好。”这一次,苏时悦给出肯定答复。 在闻归鹤含笑目光中,她辞别陆辞岁,步上返程。 她记得承伤咒之事,踏着水花,望着闻归鹤,斟酌开口。 “鹤公子,您说您是风陵谷的人……”她打算先从其他的话题说起,循序渐进。 “没有骗你。”少年笑着回应。 苏时悦一愣。 闻归鹤:“在越州谎称澄潭闻氏,乃是形势所迫,略施小计迷惑视线。如今云州势力并不复杂,离天都控制亦很远,无需刻意伪装。” 苏时悦恍然大悟:“原来再和我解释这个,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相信鹤公子。” 闻归鹤在越州谎报过假身份。 但眼下“风陵谷”的势力,十有八九是真的。 闻归鹤:“可还能入苏姑娘的眼?” 苏时悦:“这,此话怎讲?” “比之陆司正,如何?”他像是刻意在做比较。 “各有千秋?”苏时悦斟酌片刻,回复。 她记着书中对风陵谷的描述。 一个行踪诡异的情报组织,堪称虞朝背景的“天机阁”,自数年前忽然崛起,上至天都辛秘,下到江湖琐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联想到闻归鹤在她眼前展示的形象,苏时悦只觉得合情合理,情理之中。 闻归鹤眉尾瞅了瞅,对她的答复不置可否。 苏时悦顺势把话题进行下去。 “您是风陵谷的…嗯,暗探?” “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卿而已。” “哦,您都是名不见经传,大虞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鹤公子,你在风陵谷任客卿,可听说过‘生死契阔咒’?” 苏时悦问道。 闻归鹤脚步一顿:“什么?” “‘生死契阔’,特征是如果一方受伤,另一方也会承担伤情。”苏时悦转动腕上珠串,徐徐吸气,“我遇到了类似的情况。” “陆司正检查了我的手串,发现我被施加了那个咒术,而且还是主位。”少女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时不时偷眼看闻归鹤,“那不就是说,我害了一个人,让他和我同样受难。” 语气沉重,饱含不安。 雨势忽大忽小,顺檐角滑落,形成细长水柱。她隐隐能看见安乐街头的建筑,不禁放慢脚步。 “我想找到那个人,向他道歉,尽可能弥补他精神与□□的双重损失。鹤公子,你知道寻人的方法吗?” 少年回首看她,眸光依然温和似水,又含了丝其余的情绪。 雨势减小许多。 淅淅沥沥拍在伞面上,声音轻而缓,像隔了层薄纱。 闻归鹤的视线投落到珠串上:“光凭目视检查,法力再高强的大能,也无法一眼辨出符法。” “苏姑娘,是把手串摘下来,递到陆司正眼前,给他看了?” “嗯。”苏时悦点头。 闻归鹤蹙眉:“为何?” “因为他说我的珠串有些古怪,可能被人施加咒法,我就摘下来给他看。” 闻归鹤眉头皱得更紧,探指悬在少女手腕上空,指尖朝下,终是没点到那串将他弹开数次的珠石上。 “苏姑娘很欣赏陆司正?” 苏时悦点头。 “为何?” “因为他是太安司的人。”苏时悦怕吓到他,想了想,没把“穿越后遇见自己的曾曾曾外祖”之事说出口。 “我在信中不是提过吗?我是个神算之人。其中自然也包括知善恶,明公理。我认定太安司与护国公是好人,只要有他们的地方,我就会追随他们。” 这可是书中主角,不会有错。 “而且陆司正也是实打实的好 人,他不仅为我详细拆解珠串咒法,还邀请我日后出入太安司。我听说只要有能力的人,都可以通过完成任务赚取酬劳,我想去试试。” 说着说着,她察觉闻归鹤思绪似乎有些飘,停下脚步,轻声唤了一句。 “鹤公子?” 他怎么了? “试试的意思,是回太安司接取任务吗?” “是啊。” 闻归鹤长久没有回话。 当苏时悦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开口回应时,少年眸色微凝。 转身。 水声溅起,残光中,一道剪影斜斜拉了下来。 正罩住了她。 他在疏疏落落的日光中看她: “苏姑娘已经答应了我。” 狭长眼眸眯了眯,他的提醒柔和且随性:“方才违诺的契机,你也不曾应下。” 苏时悦在伞影下歪了歪脑袋。 闻归鹤再度皱眉,眉峰蹙起一个结。半散墨发随风有气无力地漂浮,心口的空洞隐隐有扩大趋势。 他望着她,似有未尽之言即将冲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觉可笑,顺喉结咽下。 情绪古怪得厉害。 她凭什么把手串给陆辞岁看?凭什么在陆辞岁面前摘下手串?苏时悦与陆辞岁只是初见,当初他们萍水相逢,她可没有为他摘下手串。 凭什么? 是因为她的“鹤公子”不够完美吗? 闻归鹤深深吸了口气,平复躁动的情绪。 “罢了。”他紧了紧嘴唇。 “反正……” 话未说完,他的袖角被牵住,拉了拉。 苏时悦:“鹤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若是去了太安司,就等于要力争成为正式的佐官,会常驻于那儿?” 修士不同于百姓,尽管有官方组织做形式上的约束,仍是实力至上。只要有能力,无论出身,只要保证不会对社稷造成危害,皆可被委以重任。 苏时悦问:“鹤公子是不是在担心,我会背信弃义,借此机会脱离你,不再回来?” 闻归鹤睫羽轻颤:“怎会?” “不是。”苏时悦道。 “你误会我了。” 她刻意往里走了几步。保持拉住衣角的动作,与他维持了一个略显亲密的姿势。 “我没有要走。”苏时悦道。 “我只是想去外走走,增长见识、本领罢了。” “可以的话,我想自己保护自己,若是有机会,也想保护你。” 温暖的湿气伴随呼吸轻呵而出,在半空凝结成白雾,缓缓下沉。 闻归鹤由着她的力道,不自觉俯身,眼前的景象不断下移,直至落到一张素白忧虑的脸上。 “我会回来的。”苏时悦重申,“我解释清楚没有?” 闻归鹤低眼,与她对视。 薄纱般的雾气渐渐淡去。 半晌,他道:“嗯。” 少女“噗嗤”笑出声,捂着嘴,满脸五官眉飞色舞。 闻归鹤被她笑得一愣。 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什么,握伞的手指都松了些许,险些被拿稳竹柄。 幸好苏时悦早替他拿稳。 不断减小的雨势中,纸伞没有落地,只是晃了晃,斜往旁打,漏出两道依偎的身影。 “你承认了啊。”她理顺耳畔碎发,好心情地眨着眼。 “刚刚果然是误会我要离开,又憋在心里不可能说,和我赌气。” 闻归鹤在笑声中不自然别开目光,耳廓无声无息攀上一缕红痕。 闻归鹤:“为什么?” “为什么被发现吗?” 苏时悦问,见他默认,坦然道:“直觉。” “好了。”苏时悦足尖点地,背手在后,乘胜追击,“鹤公子问完之后,该换我请教了。”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会离开,为什么总是怕我离开?”少女瞳光轻轻晃动,仿佛荡漾水波。声音倏地低下去,再无先前的活气。 她极力装作不经意、不在乎,音量却渐渐落下。排山倒海的情绪冲上,卷起黑色高墙,像要再顷刻间将她淹没。 “鹤公子,‘生死契阔咒’的对象,是你吗?” “若是,那么一开始……” 她忍不住退开些许,拉开距离。 “不是。”闻归鹤往前一步,毫不犹豫,道。 苏时悦一愣。 “我听不懂苏姑娘的话,但苏姑娘多虑了。我接近姑娘的理由,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他笑答,伸手探了探,天外雨丝消失无踪,收起纸伞。 “若还有没说的,便是最开始的相遇太过热烈,叫人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他的谎话一套接着一套,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 怎么可能会告诉她。 闻归鹤与苏时悦相处,最大的依仗,便是苏时悦对他美好的误解。他可不想让以后的相处横生芥蒂,他喜欢的苏时悦,就应该一无所知,把他当做纯良和善之人,才能对他倾注他想要的热情。 苏时悦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猜想被否认,她不仅不失望,心底甚至漫上丝庆幸。 但更多的,还是担心,以及不安。 她怕他骗她。 她追着他的脚步往住处走去,院门口,洒扫的仆役发现两人的踪迹,提前开门,进门的道路畅通无阻,苏时悦很轻易地跨过门槛,步入雨滴荷塘,梅花深处。 还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 他也像没察觉到般,任由她牵。 厢房门前,苏时悦用力揪住他的袖角,捏在手心中揉成一团,扭扭捏捏不肯进门。 “闻归鹤。”她站定,连名带姓一起叫他,目光中含着倾倒而出的恳求。 “你没有骗我吧?” 少年怔怔,而后一如既往地微笑:“没有。” “苏姑娘是觉得我城府过深,不值得信任么?”他露出失意之色。 苏时悦慌忙摇晃他的袖子:“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敢相信,受宠若惊而已。” “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我从未对你说谎,苏姑娘。”闻归鹤笃定的声音传来,落入她的耳道最深处。 苏时悦拳头攥紧,慢慢松劲。 “我相信你了。” 涌动的气流吹拂长发,她的眼角有晶莹泪花闪过,回答。 她用力点点头,咧开嘴,笑颜如花。 乌云被强风吹至远方,金色阳光穿过雨雾交织的幕布,散射出柔和而繁密的光线。 “太阳,是太阳哎!”她兴奋地拉着闻归鹤,和少年肩并肩站着,“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会有彩虹呢。” 他望着她发顶珠花,回答得硬邦邦:“只是阳光和水汽而已。” “鹤公子您真是不解风情……”苏时悦扶住额头,露出无奈的苦笑。 她竖起一根手指,装作博学广文的大儒,试图用现代知识压他一头:“重点不是棱镜的折射与反射,或是丁达尔效应,而是目之所及的七彩斑斓。不是特殊的,甚至不是特别的,但每一次出现,却都无比地吸引人。” “棱镜?丁达尔?” 苏时悦轻“哼”一声,卖关子似的没有回答。 她静立一会儿,又拽着他的袖子蹦起来。 “你看你看,真的出现了!” 雨滴将太阳光分解成七种颜色,形成一道绚丽的彩虹,在冬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少年的目光顺着苏时悦手指的方向,浅浅在漫天色彩中随意滑过,重新流转到她身上。 意外地再也错不开。 潮湿的气流卷起少女长发,阳光洒落,暖意璀璨。横跨天际的彩虹像半张罗盘,似锦繁华般将二人环绕。 少女一错不错地望着天空,身形虚幻,衣袂翩跹,素白的脸金黄发亮。 漂亮得惊心动魄,令人心动。是极好的,伴在身边的收藏品。无论是白羽,还是与他交易的其余人,都无法取代她的位置。 “嗯,出现了。”闻归鹤道,“和你说的不一样,很特殊,很特别。” “是吗?我不觉得哎。”苏时悦懵懵懂懂地回应。 心底杂念放下,短暂的欢乐与雀跃后,她像是被人从龙卷风上救下来,全身软绵绵的,只想去床上睡一觉。 攥紧成拳的手也松开了。 布料自指尖滑落,苏时悦才发现自 己把对方的袖角捏得全是褶皱,顿时手足无措。 她的脸微微泛红,实现开始错乱,突然莫名其妙开始忙起来。 “抱歉抱歉,我手心出汗弄脏了你的袍子,我对不住你。我有手帕,不对,多少钱我记下,下次赔你件新衣。” 她高举乾坤袋,掌中依次出现手帕、方巾、铜钱、银票、碎银、账本。 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那便赔我一件吧。”闻归鹤道,“只是我暂未想到合适的款式,还得麻烦苏姑娘挑选合适的时机,带我一起去。” “自然,只有你我二人,苏姑娘可会介怀。” 他背靠淡粉色的天幕,连带雪白的发带也染上嫩意,俊美无铸的容颜倒映在少女眸中。 苏时悦竟看呆了。 “不、不介意。” “那便好。”闻归鹤的声音带了几分诱导性的哄劝,丝丝缕缕挂在她耳边。 苏时悦:“好,好的,就这样约好了。” 惊慌失措地说完,抬起五根手指朝他晃了晃,把自己关进门中。 她真的缩在床上,懊恼得满脸通红,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直到怀里的玉牌放出光亮,苏时悦磨磨蹭蹭掏出、激活,脸上的绯色褪去许多。 “闲下来了?”她笑眯眯地问。 “嗯。”玉牌里传出容枝桃的声音。 自越州分别后,二人常在晚上利用玉牌互通消息。 苏时悦报喜不报忧,与容枝桃分享沿途景致。容枝桃随莫言阙离开越州城,前往虞境各处荒野历练,说了许多修行心得。 玉牌中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谢天谢地,老师终于把我从秘境放出来了。说是为训练我隐蔽气息,但那幻象也太吓人,根本不给我伤春悲秋的时间。” “我知道那个!”苏时悦激动,“可吓人了。” “据说那是护国公教习影像,她就是这样教导老师的。” “这也太恐怖了,不愧是主…不愧是她的主公。” 苏时悦:“对了,请替我向莫领兵报个平安,就说我已经顺利与陆郎君汇合,现在他是太安司的司正。多谢她为我引荐,我很感激。” 容枝桃:“好的,一定转达。” 两个小姑娘针对玉牌中那个幻象喋喋不休。 聊了许久。 “我还没向你道谢。”聊着聊着,苏时悦忽地记起一件小事。 因为太过微渺,常被她抛诸脑后,忘记感谢之事。 “当初你送我的药膏很灵验,一擦就好。”苏时悦指了指额头,庆幸自己能回忆起来,“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想要什么礼物吗?云州靠近江边,有许多越州不常见的特产,我找驿站给你送去。” “没有啊。”容枝桃疑惑。 苏时悦的笑容凝滞半分:“没有什么?” “那个药膏……”容枝桃挠头,“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当初在我渡雷劫之后拜托鹤公子送的药膏。”苏时悦忙道,“鹤公子说,你因为容府之事忙得抽不开身,拜托他转送,给我……” 容枝桃仔细想想,依然摇头。 “我没拜托闻公子转赠礼物。”她侧过脸,嘟嘴嘀嘀咕咕。 “悦悦,你被他骗了吧?” 第30章 第30章他反过来被扑倒…… 苏时悦腾地从床上坐起。 柔软绵滑的锦被从身上滑落,而她一无所觉。她的耳畔响起嗡鸣,早些时候,少年信誓旦旦的许诺响在耳边。 “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我从未对你说谎。” 膏药这种小细节,算不算与她有关? “他可能担心你不接受他的礼物,换了种说辞,忽悠你呢。” 容枝桃对发生之事毫无察觉,还在乐呵呵地说话。 说到一半,衣料摩擦声响,她急急从地上站起。 “老师喊我了,这次不知道要做什么。”她轻快地告别。 “下次再聊了。” 苏时悦撑起笑脸,勉强:“嗯,下次见。” 声音消失。 玉牌从指尖滑落,被上团花慢慢拱起,她把自己裹成一团,在角落挤成只小小的鼓包。 闻归鹤在骗她…… 他做出许诺的神态是如此信誓旦旦,结果却是信口拈来的谎言。信任的高墙地动山摇般摇晃,苏时悦将脸埋进被褥中,心中又酸又辣一片。 她再度想到身上的恶咒,对闻归鹤的怀疑又深重几分,难受得直想哭,正打算爬起来出门,厢房正门被敲响。 “苏姑娘?”白羽的声音,“公子托我来送东西。” 苏时悦怔了怔,慢腾腾下地,穿戴整齐开开门。 “不是说喊我名字就行了吗?”她努力绽出笑容。 白羽叹气:“我原本也是这么想,但公子的意思是,苏姑娘是客人,需得更庄重些。” 他还记得公子喊他,状若无意地递上乾坤囊时的模样。 他眸色深沉,像是在深思熟虑某件不得了的大事,为此辗转反侧,休息不好。即使依然不耽搁正事,任谁都看得出,他耗费的心力正成倍增加。白羽不禁庆幸,幸好苏时悦愿意留下,不然,公子如今的状态恐怕要更差。 “给苏姑娘送去。”闻归鹤道。 白羽自入云州后,已把苏时悦当成半个日常相处的自己人:“好咧。” 他随手一掂,就能感知到其内肆意的灵力:“公子大气,直接把破虚丹给她。我现在就给时悦送过去,她肯定很开心。” 话音刚落,闻归鹤撩起眼皮扫向他,眸底似有杀气滚滚而过。 “你喊她什么?” “时悦啊,她让我喊的。还让我通知其余人,虽然我尚未来得及把消息传下去。” “哦,她特地不让我与公子说,应是不希望公子改变称呼吧。” 好容易因为苏姑娘回来心情好点的少年,骤然像被针扎了般,眉头拧死。冷硬的眉眼间,竟浮出几分受伤的神情。 “喊她苏姑娘。” 回忆结束,白羽奉上托盘中的小香囊。 “我还是喊您苏姑娘吧。” “这是先前陆司正给公子的酬劳,里面是三颗补气修行的丹药,公子用不上。本想扔掉,转念一想,或许对姑娘有用,便又装了些辅佐修行的小玩意儿,命我带予姑娘。” “还有。”他从袖口取出一封信,“这是公子给你的,他说有件事难以启齿,又觉托人传话不够正式,只能派我来递信。” 苏时悦接过信。 白羽又道:“公子的意思,若姑娘方便,现在便可以打开一观。” 苏时悦被受骗的消息冲击,短暂失去思辩能力,傻愣愣地捏着信,当真三下五除二打开。 开始一字一句读他写下的话语: “自分别后,辗转思忖,忽忆一事曾欺瞒苏姑娘。” “往昔渡雷劫时,我观姑娘额间受伤,见之恻然,遂备良药以治。又恐姑娘因我身份而推辞不受,诓称此药乃容枝桃所赠。既已承诺再不相欺,此事自当相告,还望莫怪。” 他承认他在说谎,还特地写信解释。 苏时悦惊讶挑挑眉,不悦感却没有如云烟般散去。 万一,他又在骗她呢? 戳破小谎,掩盖大谎。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也不无可能。 苏时悦惊觉,自她与容枝桃聊天后,她对闻归鹤的信任,竟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往下跌。 苏时悦接过乾坤囊,轻手轻脚掩上房门,仰头,无助地望着天花房梁。而后猛甩脑袋,又把门打开,喊住白羽。 “麻烦您转告鹤公子,要是他又记起别的,欢迎随时与我说。”苏时悦朝白羽柔声笑道。 “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 她做到了足够的坦诚,问心无愧。要是闻归鹤还撒谎,她发现之后,就有理由生气了。 为避免在胡思乱想,翌日天刚蒙蒙亮,苏时悦早早离开庭院,一个人出现在太安司门口。 太安司外院设有任务栏,其上是官府审阅过,确保与庙堂与江湖大门派间没有冲突后挂出的悬赏任务。任务难度高低不一,赏金也从真金白银 到高级修炼材料不等。 初晨时人不多,苏时悦初来乍到,在栏板边驻足良久,正衡量自己的实力档次,肩膀被轻轻一拍。 回首,蓝纱女郎笑吟吟看着她:“好巧,又遇上你了。” 此前在李家村遇见的小少年怀抱卷轴,也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真的是你啊,会凝结丝线的道友。” “二位?” “薛阿姐昨日在太安司进行任务结算,好像看到你与陆司正交谈。来的时候,她还与我猜测你会不会也来接取任务。” “御术?不对,应该是凝道吧?好稀有的道派。”他对苏时悦指尖勾丝的能力记忆犹新,再度提及,仍是满脸惊叹。感慨完,才意识到尚未自我介绍,忙亡羊补牢。 “我叫山晋,那位是薛听霁,姑娘呢?” 山晋说着话,薛听霁叹气:“我早就自报家门,不要表现得你很主动一样。” 苏时悦很意外能遇上熟人,还能迅速拉近关系,当即也做了自我介绍。 薛听霁按下山晋的脑袋,免得他咋咋呼呼乱喊喊“苏姐姐再凝一次灵力给我看”。 “姑娘是来接悬赏的?” 苏时悦点头:“本是打算来寻陆司正,但他似乎事务缠身,抽不出空闲见我。我就来外院看看,找找有没有我能处理的悬赏。” 她看向山晋怀中的卷轴:“二位是出任务归来,来领酬劳的吗?” “不是。”山晋笑笑,“是给弟弟妹妹们准备的教习材料。最近又加了年纪小的新人,大一些的孩子也该像我一样外出接取委托,修行也得跟上。” 俊俏的娃娃脸绷得很紧,又挡不住十岁出头的稚气。少年老成、佯装严肃的模样便甚是不伦不类。 苏时悦好奇:“弟弟妹妹?” “啊,就是……” 山晋竖起跟手指,眼看又要滔滔不绝。 薛听霁接口:“苏姑娘应当知道新人吧?就是那位小李妹妹。” 薛听霁:“太安司在各州郡设有学社,收留因妖邪而流离失所之人,教导孩童读书写字,安置百姓,苍梧学社距离司府只有二十步之遥。像我、像山晋,都是因妖魔作乱失去亲人,被司府收留。” “我们刚好是唯二有修行天赋的人,能帮上不少忙,干脆加入太安司,专做苍郡佐官。” 苏时悦惊叹不已。 蓝衣女修笑了笑:“要去苍梧学社看看吗?” 苏时悦:“可以吗?” “那么矜持做什么?”女修笑弯了眼,“孩子们很高兴来客人,因为只要客人午时还在,他们今日的午饭就会有鱼有肉。” 苏时悦和山晋一起笑出声。 她不再犹豫,随他们来到不远处的学社。 学社按照年龄与知识高低分出不同教室,苏时悦成功在蒙学区发现李香兰。 刚好是晨读的时间。 一名凡人夫子捧着书卷,灰袍飘飘,在台上讲诗。她讲一句,台下跟一句。 学社中大多数都是孩童,朗朗读书声中,他们打着哈欠,摇头晃脑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香兰年纪最小,但早慧,也加入早课。因为身子矮小,被安排在第一排,乖巧地举着课本,磕磕巴巴地跟着读。 因为大字不识,时不时要停下。小手抓了抓脑袋,发倔地继续念。 苏时悦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嘴角不住上扬。 她转眸问:“义塾是护国公组织的吧?” 山晋连连点头:“是啊,国公前往大荒除妖前,特地在各地以太安司的名义推行政策。除了义塾,还有许多利国利民之策经由其手。” “人人都说圣君是神明,至高无上,可我觉得——”眼看他又要口无遮拦,薛听霁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口无遮拦。 薛听霁:“不要命了你,再敢狂言,小心渡劫雷把你劈成焦炭。” 在山晋“唔唔”的挣扎中,苏时悦“噗嗤”一声笑出声。 “是啊,护国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圣君。”她配合着道,眼底泛起晶亮波光。 才怪呢。 再过三年,这个世界变会改朝换代,焕然一新。霞光万丈,迎接新的主人。 且不论修士毕竟是少数,再强大的人,也做不到靠一人之力平稳地掌控人间。 权利、实力、社稷、民意。 这是想要成为君王的必需品。 太安司的主人,大虞名不符其实的护国公,正在按部就班地推进计划。 在学社吃饭时,苏时悦嚼着炖肉,望着围坐在一起的孩童,忍不住有些感慨。 初穿越时,她总觉得,她离故事的主角太远。那位胸怀大志,披荆斩棘、砥砺前行的强者,如何会与微茫的穿越者产生交集。 现在,她忽地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触太多有关主角的事。 她以另一种方式,见证着书中记录的一切。穿越前,她喜欢这个故事。穿越后,她也喜欢这个世界。 但是想归想,内心再波澜壮阔,苏时悦还是得脚踏实地提升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根据薛听霁的指导,先接取些难度偏低的任务历练,慢慢堆叠实战经验。 大荒州在虞境领土之外,云州之东,地广八百里。据传,那片区域失去圣君庇护,是妖族繁衍的温床。一些成型的妖怪贪图人世繁华,会不顾圣君的镇妖令前往一江之隔的虞境。 云州区域,形似李家村那样的妖魔侵占之地数不胜数,苏时悦的实力尚不足以参与清缴,只能做些扶起翻倒的牛车、帮被人类抢劫的老人家夺回钱袋之类的杂活。 她心中盘悬着“呔,太安司办案,妖孽快快束手就擒”,实际上能说出口的,却只有“您好,太安司为您服务”。 “感情方面的也可以哦。” 虽然事情简单,她却因为态度甜美,耐心有礼,收获无数好评。 为此,苏时悦甚是不甘心,每次回到家中,总会在晚上偷练法鞭。时不时进玉佩磨炼,疲惫到无法继续后,又到庭院中独自练习。 她还记得当初与真人对战时的感觉,于是常常假装对面有个玄玉,想象他的出招与防守。 一夜,她像往常一样,扩开识海,在庭中练习。竹林间蓝影绰绰,闪烁生辉。少女身形灵动,俶尔转手。冰蓝丝线如云卷出,往草地边抽,半途软化,垂落在少年脚边。 “鹤公子不去休息吗?” 这几日,闻归鹤似乎也在调查人傀儡之事,苏时悦常常见他往返与太安司,与陆辞岁交涉。 她每次找陆辞岁研究手串时,都能看见他的身影。苏时悦事忙,往往一点头后错身而过,没仔细关注他的动向。 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与他单独相处。 苏时悦开玩笑道:“这个点的话,成衣铺怕是都关门了。我就算想带公子去买衣服,也没机会。” 他递上包油纸,打开,里面是四五块爽口马蹄糕。 苏时悦瞅一眼,馋虫上头,虚情假意推拒一番,用手帕捻了一块,入口细品。 闻归鹤轻轻咳嗽:“数日不见,苏姑娘实力精进许多。再过不久,当是能破境了。” 苏时悦答:“多亏公子赠我丹药,还有其余人的帮忙。” 要不是闻归鹤送的满满一袋天材地宝,她的修为绝不可能进展如此之快。 到达能摸一摸半步灵韵境边缘的地步。 入道与灵韵看似只是前后两个阶段,实际上存有天差地别的差异,入道修士不过是能控符、操纵武器,与武艺高强的凡人差距很小。 初入道的修士中,能进入灵韵境者十不存二。到达灵韵,方能将灵力攒存于识海,将丹田汇作一汪清泉,支撑修士源源不断施展道术。 苏时悦很感激闻归鹤。 她迈步来到他身前,弯唇浅笑:“公 子深夜来寻我,所为何事?” 话出口,又有点紧张。 他该不会,是来找她坦言生死契阔咒的事吧。 此事虽在意料之中,可她却有些退缩。 苏时悦不敢想,开诚布公后,她该用何种态度对待闻归鹤。 反正。 不会是现在这样…… “苏姑娘的鞭法,可有人指点。”清润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闻归鹤半点儿有关咒法的事都没有提。 苏时悦颇为意外地眨眨眼,点点头,又摇摇头:“算有吧,容枝桃送我一块教习玉牌。我跟着里面的幻影夫子学习,算算时间也过了许久。” 闻归鹤温声指点:“幻影终是与活人不同,无法针对不同人的特点一一辨析。虽可勉强一用,终不如有人亲手指点。” 苏时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鹤公子会鞭法?” 少年笑笑:“年少时习过几式,略懂。” 苏时悦双眼放光:“我知道的,公子的略懂,就是小有所成。” 在她眼中,闻归鹤几乎要变成无所不能的全才。 闻归鹤转脸浅笑,面上划过丝忻然,在亭中坐下,靠着圆柱转脸看她。 “鞭,乃百兵之勇。常用鞭法有缠、抡、扫、挂、抛、劈、扎、抽、架、拉、截、摔、刺、撩等。动作不同,发力点亦不同。姑娘的鞭法可分做硬鞭与软鞭二种,凭需而变……” 闻归鹤像是学社新来的夫子,为半桶水晃荡的学生悉心授课。苏时悦初时依照他的点拨修改动作,到后来,干脆撤下法鞭,坐到他身边,求知若渴地学习。 苏时悦:“硬鞭的话,对凝结灵力的要求也会更高吧?不仅要聚灵成型,还得掌控住沉重单鞭。” 闻归鹤微微一笑:“确有其事,不过只要掌握技巧,此事并非太过困难。” 他示意她将武器递给他。 苏时悦听得入迷,毫不犹豫将法鞭递过去,满心欢喜,等着闻归鹤为她露两手,以作指导。 却听见“咚”一声,重物坠地。 灵力散去,苏时悦清楚看见鞭柄在地面滚动。她猛意识到不对,下意识去看闻归鹤的面色。 少年紧锁眉头,捂住腕骨,双唇已抿到发白。 “鹤公子……你的手伤……我没,注意……” 闻归鹤抬眸看她一眼,摇摇头:“不曾察觉,没拿稳罢了。” 他苦笑一声,伸手入袖,像是想取什么东西。 小臂被隔着袖子抓住。 苏时悦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一遍遍检查。 “还好还好,没有移位,也没有红肿。”苏时悦掐了个简单的法诀,用灵力凝出圈冰袋,小心给他裹上,“这样疼不疼?慢慢用力,能不能转动?” 她关切地絮絮叨叨,自责得眼圈发红,也不敢正眼看他。好半天,忽听见身边人低低笑出声。 “我没事。”闻归鹤微笑道。他灵活地转动手腕,握拳,张开,向她反复展示自己关节的完好。 他太久没向她示弱,以至于,她很久没把目光放到他身上了。但无妨,只需耍些小手段,太安司那些人,都不足为惧。 “只是一时得意忘形,忘记旧伤。吓着你了?” 苏时悦连连摇头。 便见闻归鹤取出一只样式相似的法器:“换条轻便之物即可。” 苏时悦慌忙阻止:“改日吧,你现在别动,我帮你敷着手腕。” 她生怕闻归鹤乱动加重伤情,双手箍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为他缓解。 “方才你说得那些,我已经全忘了。不如说,要是你因为我受伤,就算你是春风风人的师长,我也没心思听只言片语。” 她按住他的手,将露出一半的法鞭重新塞入他袖中。闻归鹤依顺了她的动作,没有反抗。反倒是在她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眸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惊讶开口:“苏姑娘受伤了?” 苏时悦浑然不觉地低头,赫然看见皙白手背上浮出红印。 “奇怪,我明明一直很小心,大概是在练习的时候被竹叶挂到?”她迟疑地分析,倏地脸色微变,转向闻归鹤的手背,紧张道。 “鹤公子怎么……样?” 少年手背洁白如雪,仿佛透明。薄如蝉翼的肌肤下,青色曲线若隐若现,宛如无暇玉莲。完好无损,更遑论受伤。 苏时悦顿时呆坐在原地。 闻归鹤见状,笑盈盈抬手,在她眼前摇晃。 “怎么?”少年眉眼轻眨,见她迟迟不说话,作势要戳她额头,“姑娘莫不是还觉得我是咒术的从者,瞻前顾后,故意欺骗你?” 苏时悦心思被戳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话都说不利索:“因为鹤公子对我太好了嘛,我、我这不是……” 少年落寞叹气:“原来待人友善亦是错,反而会弄巧成拙,自作自受。” 他失意摇头,手在美人靠上一撑,便欲起身。 苏时悦自知闹了大乌龙,心头揪起,圈住闻归鹤的手不肯放:“鹤公子您别走,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错了,对不起,你听我解释。”她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觉得距离过近,改捏袖角。 “我只是害怕被骗嘛,公子太完美了,而我昏了头,小肚鸡肠。” “我现在都不敢受伤,身上贴满护符,生怕不小心又牵连别人。天天担惊受怕,不免胡思乱想,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好不好嘛……” 她换上甜美的笑容,双眸眨巴眨巴,黏黏糊糊往上贴,几乎要蹭上少年肩膀。见他不动声色,以为他生气,战战兢兢地抬起手:“要不我给自己两巴掌,您消消气。” 闻归鹤眼疾手快,反过来把她的动作压下,顺道将手心覆到苏时悦手背上。 丝丝缕缕的冰凉攀附而上,苏时悦遽然一惊,回肘想彻,却听他道:“别动,我帮姑娘治伤。” “既然姑娘如此诚恳,我又怎能不原谅。”他眉目温和,与和煦晚风融为一体。 苏时悦卸下心头重担,顿时重展笑颜,神情明艳。 她竖起三根手指,庄严道:“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怀疑公子。我心赤诚,天地可见。” 说完,紧张地询问:“这样可以了吗?” 少年朗声一笑,坐在她身旁,不住点头。 无可明说的药香蔓延开,淡雅古朴,芬芳馥郁,不知不觉充斥六角凉亭。 口鼻被浓郁的香味浸润,耳畔传来心跳声,自胸腔由内而外,叩击骨膜。 少年目光明明柔和似水,不掺杂半分移动,苏时悦却仿佛被灼灼火把照耀,进退两难,紧张得眼睛都花了。 眼前逐渐产生剪影,香气之中,困意如潮水般卷来。 苏时悦眼皮有些沉,不自觉往前倒去。 恍惚间,此前数次相似的情形飞入脑海。 还没等她品出个所以然,意识便彻底消失。 闻归鹤把她接住,低声道:“好了,睡吧。” 一手扶住少女后脑,一手松开她的手背,虚虚圈住苏时悦腕上珠串,指尖无法收拢后,不甘地轻啧一声。 他还是褪不下珠串,无论是提前解除,还是加固术法,都做不到。 倘若被她得知真相,他该如何与她相处?她印象中那位慷慨稳重的君子人物,会变成什么模样? 幸好,他有的是办法,让自己免于落入困境。他要把那颗灿烂的心牢牢地握在手里,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闻归鹤沉沉的视线伴着笑意,落在她的面颊上,细细描摹轮廓。少年眸中蒙上阴翳,挥手解除伪装的伤口,将苏时悦往怀里拢了拢。 “如此便好。”他呢喃。 “不。” “这样才对。” 他揽住肩头的手稍稍用力,又把她拉近几分。 他有些生涩地念了句:“苏姑娘,苏……时悦……” 她的名字,别人喊得,他为何喊不得? 闻归鹤不解,也不屑寻求答案。 他欺瞒她的事已经够多,二人间的隔阂蒙上一层又一层,不差再添一些。 少年长睫垂落,眼睑处蒙上一圈阴影,不住颤动,摇晃着血泪般的红痣。苍白的面容带有诡异的冷静,指节颤动,似在繁复摩挲那串将二人联系在一起的手串。 他轻声的,再一次,唤着她的名字。 “时悦。” “嗯。”恍然间, 耳边传来声呓语般的答复。 闻归鹤错愕低头,发现苏时悦仍在迷药构建的睡梦中,未曾醒来。 少女闭着眼,在做一个不为人知的甜梦。她梦见自己在自家软床上睡着,忽然被抽走棉被。睁眼醒来,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看戏似的在窗边站着。 “别睡了,小懒虫,你朋友找你玩了。” 睡梦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喊她,不假思索进行答复。 过了一阵子,听不见后续,又他身上凑了凑,往前一扑。 闻归鹤猝不及防,慌乱地接住她。 他没料到苏时悦迷迷糊糊间能造出如此大的动静,亦或是根本没想过会出现被反将一军的情况,手指扣紧美人靠边缘,身形在温热的吐息中变得无比僵硬。 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 夜色静谧,庭院鸦雀无声。 池边水声潺潺,波光粼粼。明月高悬于天,清冷出尘,玉盘娇媚,衬得仰躺的少年仿佛二月春桃,粉里透白,玉容含春。 “你怎么啦?” 熟睡的姑娘依偎在他怀里,搂着他,甜甜道: “我在这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31章为什么,他会感到恐惧?…… 十一月下旬,苏时悦在太安司能接到的委托,终于升级到驱赶作乱小妖之流。 根据陆辞岁所言,绑在她手腕上的咒术,裂缝正不断扩大。再过不久,只需一个契机,便有极大的机会破开彼此间的联系。 尽管苏时悦寻不到受害者,毁掉契阔咒法在即,她的心情也变好许多。 这日,她正打算来找陆辞岁检查手串,刚走到会客厅外,就见薛听霁与山晋一左一右侍立,离门数步开外,互相挤眉弄眼。 见苏时悦来,薛听霁竖起手指,抵在唇前:“嘘,有贵客光临。” 薛听霁:“似乎是来自越州的使者。” 越州? 苏时悦眼皮一跳,又听山晋接口。 “不是越州吧?好像是天都使节,能派到这儿的,不是圣君手下,便是安王特使。大概率是为了耀星印来的,时间过去那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消息。” 山晋眼皮子一跳:“该不会落到咱们云州了吧?” 薛听霁捅了捅他,示意他不许多嘴,转头对苏时悦语重心长: “要是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可千万别传扬出去。若是泄露天都的机密事,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时悦连连点头,表示认真听取意见。 她知道山晋口中的安王,是在原著中与主角争权的一个狠角色。他渴望皇位,一度给主角造成威胁,最终却死于玄玉剑下。 眼下距离他的死期还有一段时间,若说他在天都韬光养晦,顺便搜寻《虞昭令》未曾提及,却活跃于此世的口耳相传中,与她的回家之路也有千丝万缕的耀星印也甚是合理。 但她穿的世界并不真正的是书中,真相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议事厅被布下隔声结界,无论距离远近都漏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苏时悦安静等了一会儿,结界解除,走出名方脸长须,头戴抹额的男子,身着绯服,的确是五品王使。 他看见在外站着的修士,目光凉飕飕地一一扫去。 薛听霁、山晋、最后是苏时悦。 “这位姑娘,颇为面善啊。”他意味深长。 面善? 哪里面善? 她在天都通缉令上了吗? 苏时悦心中狂敲警钟,面上维持笑容:“小人自越州而来,或许使者曾与我有一面之缘。” 她皱眉努力回忆:“但小人实在记不得使者,还请多多宽宥。” 她一番话说得无可指摘,可对方却像是不打算放过她。王使双手抱在胸前,正待开口,恰逢陆辞岁出来,看到苏时悦左右为难。 陆辞岁:“王使可还有话要与我的佐官说?” 他大踏步走上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莫非是为告诫众修提高警惕?” 陆辞岁严肃地扫向身前三人,温和地点起手指:“放心,他们一直在处理此事,夺舍之谜不日可解。” “先前的傀儡修疑似出现在云州郡城内部,依靠耀星印的能力隐藏身份,寻机害人。尔等务必要提高警惕,保护百姓,可有听懂?” 一番话,直接点出耀星印之事,让苏时悦心中有了底气。就算王使还想试探,也问不出什么。 苏时悦用力点头:“多谢司正告知。” 她暗地松了口气,佯装惊慌:“耀星印引发大乱,乃是越州人尽皆知之事,有关它的样式、形状,亦是众说纷纭。我的确听过许多说辞,但真假难辨。还望王使早日寻到此宝,为圣君解忧。” 如此一来,就算她后续再有失态之举,也能推卸为对圣君的关心与景仰。 见苏时悦上道,陆辞岁松了口气,含笑挑眉:“还不快谢过王使提点。” 苏时悦忙与另外两人规矩行礼。 四人一唱一和,堵得王使不好发难。只能爽朗一笑,公事公办地吩咐几句,背手离去。 临走前,陆辞岁给苏时悦递了个眼神,暗示王使绝不会轻易离开,吩咐她小心行事。 苏时悦心领神会,自是在其后时间提高警觉。 此后一路,她享受片刻安静。可等领好任务,再度走出太安司,又与王使迎头撞上。 苏时悦胸腔打鼓,低头行礼,打算借机迅速离开。 王使:“站住。” 苏时悦心中暗道句糟糕,被迫停步。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在越州见过姑娘。”王使拦住她,“是在祝酒节的南城,姑娘与玄玉在一起。” 他要做什么? 玄玉的屠杀,容府的灾厄,莫言阙的警告,回忆像雪片般纷至沓来。 苏时悦心头一紧:“不错,当时我与友人被卷入斗乱,不幸撞上玄玉。幸得好友拼死相护,这才全身而退。” “莫非王使当时也有施以援手?”她佯装感激,“若如此,请受我大礼一拜。” 王使:“是吗?” “既然姑娘曾深陷容家斗乱,不知可有亲眼见过耀星印?”他的问题咄咄逼人,叫人下不来台。 要是答见过,说不定她会就此人间蒸发,遭遇各种非人折磨。可要是回答没见过,他既认定了她,是否早就做好刑讯逼供的准备。 苏时悦:“这个问题,莫领兵也曾问过我。想来不止安王殿下,国公也对神器甚是看中。实在遗憾,我未曾见过此物,不然,早在莫领兵询问时,便该和盘托出。” 单人比不过,干脆把其他势力拉过来当帮手。 眼瞅王使并未罢休,苏时悦一边应付,一边将视线扫向各处,渴望寻到熟人来帮忙。 忽然,王使声音顿住,没有继续,看向街角方向。 不远处,少年一身暗金文刻丝锦袍,手中拎着油纸包,朝她走来。他温和地眯起眼,朝王使点头致意,微笑地来到苏时悦面前,略俯身,与苏时悦视线齐平。 “怎么不回家?”他旁若无人地柔声问。 苏时悦警觉地看向红衣王使,朝闻归鹤递眼色,让他小心应付。 闻归鹤也抬头,睨了王使一眼:“被他缠住了?” “缠……”苏时悦被他的措辞惊到,以为他常年行走江湖,不清楚天都局势与官员品阶,忙转头,想为他解释一二。 闻归鹤挡在她身前,声音轻缓地提醒她:“在太安司内,她尚算得上是佐官,离开司门,便是修士。江湖人士见官,无需行礼,王使怕是忘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在以大欺小,仗势欺人吧?” “是么?”最后两个字,闻归鹤问的是王使。 少年微眯眼眸,眼睑细长,笑得像只狡黠狐狸。眸底却一片森寒,警告般地冷冷望着眼前人。 王使拧眉,轻啧一声。他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拱手致歉,躬身到底:“是我失察。只是觉得这位姑娘有眼缘,遂多问几句,姑娘切勿怪罪。” 他朝苏时悦点 了点头,竟当真不再追究,转身离开。 苏时悦目送他离开,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没想到,修士的身份那么有用。” 除去圣君,简直没有值得畏惧之人。 她回忆起傀儡修可能入城之事,想到在李家村找到的玉牌与信件,正准备通知闻归鹤,以防他遭遇不测。 目光回转时,不期然看见抹幽蓝的身影。 薛听霁在不远处观察,将眼前一幕收入眼底。 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见苏时悦安然无恙,看过来,松了口气。 朝苏时悦比了个手势,示意祝贺她脱离苦海,她便深藏功与名,不出来帮忙。 一抖蓝袍,飒爽离去。 苏时悦也朝她一笑,抬手竖起大拇指。目送薛听霁离开后,少女回身,朝闻归鹤简单说明傀儡修之事。 “那人既然能用仿品在越州府袭击公子,必然与耀星印关系密切。耀星印不在那人手上,也是与其有关。”她走在闻归鹤身边,担忧叮咛。 “这段时间,你千万小心,别陷入危险。” 闻归鹤:“姑娘关心我?” 苏时悦连连点头:“当然。” 少年回望她,眸光中秋波晃动,心中泛起丝暖意,以及些许得逞的快意。 他果然没有做错。 将彼此间的关系维持在好友阶段,没有任何因素隔阂,苏时悦看似自由自在,实际早已被他握在掌中,无法跳出他的五指山,这便是闻归鹤想要的。 “那名使者,与你说了什么?”他与苏时悦并肩而立,耐心发问。 苏时悦对他的谋划全无察觉:“我想想。他先问我是不是与玄玉有过接触,又向我询问耀星印之事。但都被我囫囵应付过去,没泄露任何信息。” “不过,早知道我在外不用对他毕恭毕敬,我转身离开不就成了。”苏时悦恼道。 忽而又想到一时,语带内疚:“你帮我解围,定会惹火上身。” “此话怎讲?” 苏时悦把先前未尽之言和盘托出:“我被莫言阙喊走后,她除去引导我入道,还与我说,我的身世有些特殊,可能会被……那儿的人盯上。” 她压低声音。 又是莫言阙……闻归鹤几不可查地蹙眉。 云州与越州相距甚远,她怎么还是阴魂不散缠着他们。 苏时悦继续道:“虽然未曾确定,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怕王使是冲我而来,才尽可能地迂回敷衍……” 她欲言又止地扬起长睫,眸中涌动自责。 “如此说,亦是因为我的不是,才让姑娘被注意到。”闻归鹤低声道,故意让声音显得低弱势微。 苏时悦果然愣了愣。 闻归鹤:“苏姑娘多虑了。” “耀星印冲我而来,王使又是因搜查神器来到云州城,当并未注意姑娘的特殊。之所以针对苏姑娘,恐怕是因为发现你与我走的近。” 少年纤长睫羽垂落,根根分明。 冷白色修长骨感的手垂落,指尖微微蜷起。 “苏姑娘得出的结论,与现实刚好相反。”他叹息道。 而后许久没有说话。 他似是陷入矛盾中,心事重重,郁结于心,又不打算开口。 苏时悦慢慢停下脚步。 莫非闻归鹤觉得,是因为他,才害得她被人盯上? 这可不妙,她最讨厌鹤公子因这些不可抗力劳心伤神。 她在街头左顾右盼,正好见巷尾有位老人卖糖画,揪了揪闻归鹤的袖角。 “我想吃糖了,我们去买吧。” 他被她拉着袖子,神态有些惊讶,很快柔和眉眼,点点头跟随。 售卖糖画的摊位用着亘古不变的规则,小动物转盘,上面绘制十二生肖,还有各类有趣的图案。 苏时悦在摊位搓搓手:“鹤公子先挑,想要哪个图样?” 闻归鹤站在摊位前,露出茫然又新奇的神情,像是物欲极低的人突然被推入花红柳绿的世界中。 掩唇轻咳几声,闭眼沉思。 长久未曾答复,亦或是不知该如何答复最为准确。 苏时悦一惊,难以置信地看他。 她孩童时买糖画,要么说生肖,要么报喜欢的图像,要么随手在转盘上一拨。 哪里需要想那么久? “要不,咱们随便转,转到哪个是哪个?”她朝眼前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提案。 闻归鹤点点头。 苏时悦大踏步上前,取出铜板付钱,把手指放在转盘上。 啪。 一拨。 一炷香的时间后。 少女一手一只小猪,从队首来到闻归鹤身边。 热络地递上:“我就随便一抽,抽中了耗费材料最多的糖画。” 闻归鹤接去糖猪后,苏时悦单手叉腰,自夸道。 她低头,上口,“咔嚓”一声,齿间咬下小猪半只耳朵。 歪歪脑袋,朝他眨眼,含糊不清:“买来就是要吃的,公子切莫觉得我残忍。” 闻归鹤眉宇间的愁绪散了些,低头看着金光澄亮的黄糖,慢慢含入口中。 他吞咽的动作很慢,连带吃相也斯文非常,优雅和缓。 苏时悦自惭形秽。 她清了清嗓子,举起吃了一半的糖画,对准头顶暖阳。 “若王使再来,鹤公子会嫌弃我吗?会赶我走吗?” 闻归鹤迎上她的目光,缓缓摇头。 苏时悦笑道:“那我也该承担公子为我带来的风险,不是吗?” 他因她的反问挑眉,艳阳之下,她轻声说着。 “我没有足够的底气,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现在的我,的确需要庇护,需要帮助。但您不必为我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苏时悦举手放在胸前,云鬓飘飞,精纯灵力环绕周身。 她没有听见闻归鹤的回应,唯感受到他的目光久久徘徊再脸上。初时有些害羞,适应之后,扬唇又朝他笑了笑。 闻归鹤的眸光偏转些许。 骗人没有多少难度,闻归鹤本人就是个骗子。他的身份,他的经历,全部都是伪造,以一个骗子的身份站在苏时悦面前,让对方无知无觉地落入陷阱,本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为什么……高兴之余,他会感到,恐惧?一种生怖生忧,患得患失的,恐惧? 这不应该,不管这段相处是他偷来的,抢来的,还是因为承伤咒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的,闻归鹤都不应该感到害怕。但胸口的空洞像无底深渊,一遍遍地滋生不合时宜的情感。 “……多谢。”他用苏时悦听不懂的语气回应。 “那个王使,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要做什么,如常行事便可。” 她是想安慰他的,应该没有弄巧成拙,反而给他施加压力吧? 苏时悦认真道:“有朝一日,我也想保护你,闻归鹤。” 少年像是被火焰烫到般,倏地抬头,猛看向她。好巧不巧,腰间委托玉牌亮起,接连不断、不识时务地闪烁。 苏时悦拿起玉牌,把未尽之言说完:“我保证,有朝一日,我定会独当一面,不再是您的软肋。” “但现在,我得去帮青鱼胡同的婶子赶走小鬼。”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长处后,苏时悦在接取任务时,会有意选择与灵力波动有关的委托。她不善战斗,但在搜寻、驱邪方面却有独特的优势。 青鱼胡同临水而建,坐落在一座三层酒楼旁。苏时悦到达委托地点时,苦苦等候的婶子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修士光临,当即哭出声。 婶子哭哭啼啼地与苏时悦解释:“我公公几年前亡故,昨日突然反回,喊了小女的名字后消失。小女也开始变得痴痴呆呆,总是要离家。若是旁日,我就放她出去玩,可她这幅模样,我实在放心不下。” 苏时悦进入屋中,女孩约莫五六岁的年纪,果然如其母所言,浑浑噩噩,呼之不应。 苏时悦眯起眸子,轻抽一口 气,将女孩儿的脸掰正,从乾坤囊中取出颗药丸未入她口中。 “是陆司正近日研制的灵药。”见吴婶子欲言又止,苏时悦主动解释,“专门针对近几日流窜云州的傀儡修。傀儡修会冒充对方的重要之人,吸引目标,吸取其精魄。为其所控者,症状与令爱一致。” 她见婶子面色煞白,慌忙安慰:“有些人意识尚未完全泯灭,护住精神,便可恢复如初。小妹妹也是着了道,幸好婶子提前来太安司报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时悦指尖凝出一点极细弱的灵力,顺女孩的脉门注入。普通人身体孱弱,受不住太强的灵力冲击,更遑论尚未抽条的小女娃。 片刻后,女孩眼中稍稍恢复清明,喊了声“娘”,倒进母亲怀中呼呼大睡。 婶子终于放下心,口中不住感谢太安司。苏时悦亦是松了口气,她嘱咐婶子翌日前往太安司登记口供,谢绝挽留用饭的请求,赶在天色未晚前出门。 她用灵力盘着几颗备用的丹药,努力回忆有关云州傀儡案的设定。 傀儡案作为太安司经手事件,在设定集中提过一笔。 正因为提过,苏时悦才会在闻归鹤自称闻氏遗孤时,认定他在说谎。 原著中,夺舍事件的主角是澄潭闻氏的最后一人。此人自家族被灭后,怨恨圣君,怨恨大虞。因畏惧天都的实力,将报复的目标设定为无辜百姓,造成一系列惨案。 苏时悦所知道的信息,仅限于此。 自来到云州,除去闻归鹤,不曾遇到一个姓闻之人。她特地翻阅太安司的卷宗,也不曾有闻姓之人出入云州。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让苏时悦如何去处理此事。 放任邪修肆意作祟,实非长久之计。她也不知,到底还需多久才能解除威胁…… 闷头往外走,离开胡同,准备回家。 忽然,少女停住脚步,往反方向赶去。她步履匆匆,边走,边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因劳累过度出现幻觉。 在太安司学社学习一月有余,不止心扉敞开,连身子都胖了一圈的李香兰出现在拐角处,无意识迈动脚步,似是在跟随看不见的领路之人。 苏时悦唬了一跳,当即想追上去。幸好她刚与人说过傀儡修之事,留了个心眼,不知道对面是不是真的李香兰,疾走同时,点亮与薛听霁联系的玉牌。 “薛阿姐,你在学社吗?”她盯着李香兰的背影,“能不能帮我确认小李妹妹是否在教舍内,我怕她一人出门出——” “……事。”骤然间,她的语速慢了下来。 苏时悦清晰地感知到,有一只手,穿过无数防御性的结界与护符,搭上她的肩膀。 冰冷寒凉,杀气直入骨髓。 苏时悦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发现生死契阔咒后,她便在自我防御上面下足功夫。 但她又怕无意间伤害到好友,求着闻归鹤让她的防御术法在面对特定人群时失效。尤其是陆辞岁与山晋两人,她可是软磨硬泡许久,才让闻归鹤松口。 对方只有咫尺之遥,警戒用的法器却悄无声息,共同地说明一件事。 出现在苏时悦身后的,是她熟悉的,甚至关系极佳之人。 她果断探手去摸法鞭。 身后之人仿佛对她了如指掌,见她有动作,立时打开她的小臂。那人动作快而迅速,全程不曾有进攻的态势,趁苏时悦回神,扬手,须臾间一把药粉洒出,将她从头罩到尾。 药粉扑来一瞬,苏时悦猛地摔碎玉牌。 一道绿光闪过,将她失去联络的消息带给对面。 第二块、第三块…… 不用说,她肯定会被迷晕。 苏时悦铆足劲,赶在意识消失前,励将能用上的联系玉牌一一捏碎。 她与闻归鹤说过她的委托,就算她失去联络,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她是从哪儿消失不见。 圆镜将她笼罩,合拢。苏时悦的世界猛陷入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出现裂缝,有声音透过缝隙传来。 “人到齐了?”完全陌生的声音。 “诸位皆是天之骄子,奉命而来,为我大虞呕心沥血,尽心尽力,相信诸君都是抱着赴死之态来。” 风声、水声。 喧闹声、嘈杂声、抗议声。 那些人仿佛根本不清楚他们的命运,控诉圣君的草菅人命,想要从所在的地方离开。 ……这都是,什么事? 苏时悦勉强睁眼。 双目刚睁开一条缝,便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周围里三圈,外三圈,围满无数人,全是实力颇高的少年修士。 有的身着玄色劲装,有的月牙衣袂飘飘,有的五色道袍整肃。皆年纪轻轻,但境界已远超同龄人。 无一例外,都神情紧绷,齐刷刷望着前方某处。 是幻觉?还是某个洞天秘境? 那些被傀儡修夺舍未遂之人,也不曾说过会有如此经历啊…… 太安司与闻归鹤能找到她吗? 她该如何自救? 苏时悦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探向腰间。 法鞭还在,她尚有一搏之力。 心思稍稍安定,她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的场景中。 “我也不卖关子。三百人中,只有一人能活。”头顶声音继续,“活下来的人,将会成为三台八座、飞升之材,后半生贵不可言。” 说话的是名紫袍修士,威压极重,实力不可估量。有人想强行离开秘境,被他手起刀落斩下脑袋,见再无人反抗,方继续说话。 修士道:“不过,我想诸位,是没机会了。” “最终胜者已经决定。” 苏时悦这才发现,他的身边站着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蓬头垢面,低着头。 修士故作亲昵地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 抓住他的头发,猛一揪,迫使他抬头,露出脏兮兮的面容。 “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人的实力能比得过他,都会死于他的剑下。换而言之,你们谁能杀死他,谁才能活下去。” “来,和你即将要杀的人打个招呼。” 似是被吵得不耐烦,少年缓缓张开眼。 他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 眸色晦暗,视线麻木,冰凉地扫过去,叫人不寒而栗。 苏时悦与他对视一瞬,顿时如遭雷击,浑身僵化在原地。 她周围的人,亦纷纷感受到对手的威胁。 明白自己再出不去,他们开始将身边所有人看做对手。彼此对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向那名被修士器重的少年。 既然他如此危险,那擒贼先擒王,先除去他再说。 修士达到目标,朗声大笑,随手往少年手中塞入一柄长剑,振臂,向人群中一推。 苏时悦周围人立刻动了起来。 法器齐出,灵力翻飞,齐刷刷扑上,又被吞噬在雪片般的剑光中。 剑锋好似天外流星,飞月般划过悠扬弧线。 玄黑、靛蓝、明黄,一瞬间全部化为赤红。 气浪仿佛吃人野兽,大开大合,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血。 唯独苏时悦没有动。 她脚像生了根,扎在地上无法动弹。不住眨眼,颤抖着望向那团辨别不出有多少人的混沌。 被扔下的少年裹挟在混沌中,不知生死。 苏时悦认出了他。 因为太熟悉,又因为不久前才见到他年少时的模样,苏时悦一眼便能认出来。 那个人是—— 闻归鹤。 第32章 第32章“闻归鹤,你这个骗子!…… 青鱼胡同旁约一里,是贯穿苍郡的芦花河。芦花河畔有酒楼,高约三丈。 斜阳西下时,五尺红光拔地而起,卷住酒楼。似有只无形大手搅动乾坤,光芒如流水卷动栏杆与屋檐,迅速往上攀升。屋顶被强大的灵力托起,不断拔高。 每高一丈,便会有新的楼阁结构生成。飞檐斗拱犹 如盛开的莲花,依次绽放。不过须臾,酒楼模样焕然一新,化作栋古朴巍峨的通天阁。 一面结界罩下,隔绝内外,阻住救援。 “司、司正……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酒楼的主人被山晋压着,抖如糠筛,“我好好地经营酒楼,想着晚饭时间已至,正准备挂牌营业,忽然就被抛出来了。” 薛听霁用探灵术检查一番,神情稍缓,转身向陆辞岁汇报:“未被夺舍,是个活人。” 陆辞岁神情凝重地点点头,示意松开他。 他继续排查苏时悦消失节点酒楼的可疑人员,薛听霁则与陆辞岁一同,并肩看着高耸入云的阁顶。 “莫不是遭遇了傀儡修?可她是修士,又不曾招惹仇家,谁会动她?”薛听霁满脸焦急地喃喃,“闻公子,你可有寻到破阵之法?” 就在他们筛查可疑人员时,少年已走至近前,仰头打量高楼。 闻归鹤认出其上法阵。 惑人心魂的幻境,由因果锁链缠绕,专把人拉入阵中,再往外投放。 那人也是闲得没事做,拿他的过往说事。 闻归鹤的嘴角嘲讽般地扬起,笑意却有些凝滞,很快,少年周身气息一冷。 他本该无所谓过去是否暴露,被多少人看到,可偏偏,在里面的人是苏时悦。 闻归鹤周全的计划,忽然被挖开一个口子,泛起些许涟漪与杀意。 不论对方真实目的为何,他构造出的亦幻亦真的形象,若不加以巩固,很快会坍塌不在。 片刻后,闻归鹤并指向前,轻点在结界一处。伴随灵力注入,一圈圈波纹荡开,少年抽手,缓声道: “是耀星印所涉的封印。” 他驱散迷雾,露出结界中一枚“封”字符。 “封印布置繁琐,常人无法轻松打破,需要剑修开道。” 薛听霁歉意道:“我虽习剑道,奈何修为不济,打不开这结界。” 她求助般看向陆辞岁,陆辞岁朝她点点头,取出玉牌欲调人。 闻归鹤亲和地笑笑:“不必如此麻烦。” 手中灵光一闪,折好的符纸在指尖化作长剑,生涩地操纵剑尖调转,对准封印。手掌朝前平推,毫无技巧地撞上去。 他用了全力,一击之下,爆裂之声接二连三传来,蛛网般的裂缝迅速铺展开来。 半透明的结界在几息间崩坏,“封”字印文消失。 破开结界后,一股幽香蔓延开来,宛如透明轻纱萦绕众人。 陆辞岁脸色微变:“迷魂境?” 陆辞岁神情严肃:“此境乃妖邪所构,入迷境者,若在迷境中被杀,哪怕被救出亦是无力回天。” “带众人离开。”他朝薛听霁吩咐,“此事非凝丹境前的修士能处理,速速退下,免得被妖物暴走夺舍。” 薛听霁:“听到了吗?山晋。带其余人走,不许无关人员擅入。” 她传达陆辞岁的话,本人却纹丝不动。陆辞岁严厉地看着她,她亦不甘示弱地回望。 “时悦最后联系的人是我,她方才还在与我说话,让我确认李香兰的踪迹,如今却身陷入通天阁中,叫我如何安心?”薛听霁道,“哪怕司正赶我,我也不会走。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看到她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她话音刚落,遽然一道白光亮起,薛听霁惊呼一声,往后退两步。 陆辞岁迅速掐指,凝出一面结界,挡下自通天阁而下,雨点般的攻击,眯起眸子看向阁顶。 最高层的位置,一张幕布徐徐展开。它像是条长长的丝绢,于阁顶环绕,吸引四面八方的来客。 幕布拉开,薛听霁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是,追杀?”她艰涩地说道。 展现在众人眼前的画面模糊不清,修士们面目模糊,看不清脸,每个人手中举着武器,好像在自相残杀。 “似是圣人养蛊,牵连无辜。” 听着闻归鹤的评价,薛听霁点点头。她蹙眉,极力想形容出所看见的情形,却终究功亏一篑。 画好的灵符熠熠生辉,迷境中发生的一切,皆清晰地倒映在虹膜中。 闻归鹤绕阁一周,很快找到苏时悦。 在一群面目模糊,看不清晰的修士间,少女抱紧法鞭逃跑的模样尤为显眼。 她安然无恙,他不自觉松了口气。紧接着,闻归鹤看到了“自己”。 他五指闭了闭眼,松开白羽搀扶的手,强撑一口气,预备即刻动手。 忽然,他被身旁的童子拉住。 白羽的声音难掩惊愕:“公、公子……” “苏姑娘要破幻境了。” 闻归鹤应声回眸,仰头。 看清眼前景象,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脸色冷白得吓人,仿佛没有生机的枯木。 一炷香的时间前。 迷境。 苏时悦全然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最初,她尚未能接受自己落入养蛊般的大逃杀,更没做好与闻归鹤刀刃相向的准备。修士们朝小少年发出进攻的刹那,她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粉天金云中,入目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连掩体都找不到。 时间以百十倍的速度流逝,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苏时悦的眼前已日升月落数十轮。她被抛在时间之外,头顶悬着巨大的文字,从“叁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下降,很快到达“壹佰”、“伍拾”,接着是个位数的倒数。 苏时悦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条清溪边,尽可能理智地梳理现状。 冷静,冷静! 眼下发生之事虽然耸人听闻,却也并非无迹可寻。 抛掉场景的骇人程度,不过只是一个类似幻觉的秘境罢了。 此事在设定集中亦有记载,有妖名曰“雾迷”,生长于远海、山林的水雾之中。它实力弱小,能力却强,善于编织影像,利用因果害人。 凭此,杀死许多境界远超于它的修士。 苏时悦此前光顾着将注意力放在元凶身上,从没想过,夺舍与牧场之事会是多方合作。 一方负责选人,一方布置幻境,抽取精魄,同时迷惑调查方的视线。 苏时悦环顾一圈周围,默默将文中对迷境妖的描述与自己的情况一一对照,得出结论。 她应当是被太安司中的某人迷晕,而后被迷境妖吞噬。秘境构造的场景,或许是胡编乱造的假象,又或许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 那个修士说: “三百人中的最后一人,可以活下去。” 溪水潺潺,映出苏时悦的倒影。 乍一看,她和原本的自己没有区别,只是周身轮廓浮有团光晕,昭示她的此地的外来者。 远方传来惨叫声。 是修士间在自相残杀,还是闻归鹤在杀人…… 苏时悦又想到初来乍到时,在高台上见到的小少年。 她无比确定,对方是闻归鹤。 那个人是真正的和她一样,落入秘境的本尊,还是仅仅是一个虚像? 要是被杀,在现实中,他会死吗? 不多时,头顶的倒计时变成“叁”。 苏时悦握住法鞭,被迫继续往外走。她一路四处摸索,渴望遇到一堵空气墙,或是碰到符字灵文,却一无所获。 复行数十步,撞见名衣衫褴褛的修士。 对方像是从灭顶之灾中挣扎逃出,雪袖破烂,冠帽歪斜,清隽面容上溢满惊恐。 见到苏时悦,他惊了一瞬,而后慌忙祭剑,扬手朝她刺去。 对方是修士中的翘楚,哪怕年纪轻轻,修为也比苏时悦高出两个境界。 苏时悦靠被教习玉牌按着打的经验,狼狈躲开,滚了一身泥。耳畔剑鸣再响,她的前额冷汗津津,想要再躲,嗡嗡鸣声忽然停止。 噗嗤—— 苏时悦的余光中,鲜血飙射而出。 修士脖颈处开出一个大口子,红色的液体高高溅起。他僵硬地转动瞳孔,看向身后,还没等看清来着,瞳光中的惊恐之色迅速泯灭。 苏时悦却看得清楚。 少年行走无声 ,持了把随处可见的长剑,如鬼魅般潜移默化地来到修士身后。 他的神情比最初更冷寂,像杀戮到麻木,一勾,一拉,轻巧巧夺去一人的性命。 他背手在后,目光落在苏时悦身上,不动声色地朝她的方向走去。他是一路收割性命过来,只差最后一人,便能离开此地。 苏时悦却蓦地红了眼。 生死一线的情境下,她竟很不争气地想到自己穿越后的第五日,冒冒失失跑到黑崖林来寻他,撞见妖兽的一幕。 他的脸上稚气未脱,也远没有记忆中的神仪明秀。可这副模样,像极了,像极了—— 像极了他们的初见。 同一个人,同样的出手相助。一瞬间,苏时悦产生错觉。她竟觉得眼前人只是单纯自保,或是为了保护她杀人。在下一刻,他会收起手中剑,温和地朝她打招呼。 最初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地缠上他的,不是吗? “鹤公子……”她嘴唇颤了颤,试探性地憋出个称呼。 剑风刹那已至,话语的尾音化作惊叫。 那一剑本该立时削下她的头颅,却像是受到外界牵制,莫名慢了半拍。苏时悦捂着脖子,惊恐万分地仰面倒下。 眼前人可不是那个温和亲切的鹤公子,他已经杀红了眼,随时都会把她变成剑下亡魂。她得想办法,从他手里活下去。当少年再度上前时,她已经变了称呼。 “阿鹤!” 少年动作一滞,似是微微失神。 苏时悦紧闭双眼,发现杀招迟迟未至,立刻一骨碌从地面爬起。少女泪水涟涟,梨花带雨:“阿鹤,我知道你,有人拜托我来寻你,我是为你而来的。” “我很担心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苏时悦软声道。 她眼圈通红,往前走:“我已经在你手上,你随时可以杀我。所以,你能不能让我说句话。” “是关于香囊的事,阿鹤。” 李村长的那封信中,清晰写明,当初村民正式依靠那只香囊诱捕闻归鹤。 眼前人会因为称呼走神,说明他的确是过去的闻归鹤。无论是被捉前,还是被捉后,她提出香囊,一定能激起他的兴趣。 “让我告诉你那人的话,你再杀我好不好?”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信口胡诌。 果然,少年收起手中剑,示意她继续说。苏时悦扔掉法鞭,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他跟前,迎上他的视线,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慢慢抬手,在他警惕的目光下,不顾他浑身的寒凉与铁锈味,用力搂住他。少女的手掌覆上少年后脑,轻轻揉着,抚摸他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那人很想你,她托我带句话给你……” 不知是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骇,还是渴望从她的口中得到有关香囊的更多线索。 闻归鹤竟没有挣扎。 直到后心处一凉,一柄由灵力凝结的匕首穿透胸膛,他才僵硬地慢慢低头。 苏时悦:“抱歉,我骗你的。” 她咬紧牙关,把全身力气压在手柄上,又是一下。 苏时悦做人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 她愿意倾力帮助别人,甚至让渡自己的利益。 但这一切,都要基于她不会被恩将仇报。 如果要用自己的性命做他人的垫脚石,苏时悦绝不同意。 况且,眼前人不是她认识的闻归鹤。 用灵视观察,能发现他与她的身形不一样,少年周身并无浮光,反而是灵体空灵透亮,赫然是秘境中捏出的人。 他本就是虚像。 哪怕杀了他,鹤公子也不会死。 意识到这点,苏时悦下手那叫一个快狠准。她不愿意再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又生怕小少年死前暴起,反杀自己,动作用了十二分的力道。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对的。 濒死的少年明白自己棋差一着,被她的花言巧语所骗。他略一愣,暮气沉沉的脸上反而明亮起来。他松开血迹斑斑的剑柄,按住她的肩膀,翻身一压。 双手探出,朝苏时悦脖颈扼来。 苏时悦在心中无声尖叫,牙龈咬得快出血。她调动周身全部灵力与之抗衡,血管突突直跳,臂弯发酸发软,仍不能撑开少年双手。 她简直在做无用功。 他苟延残喘,虚弱无比,却仍能将她的反抗视作蚍蜉撼树。 他的双手扣上咽喉,不断缩紧。胸腔的气流越来越少,苏时悦明白,光靠自己不成了。 得想别的办法。 强烈的窒息感中,莫言阙调侃过她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 “以你的情况,就算是小境界突破,恐怕也得挨一下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半步灵韵,算小境界吗? 苏时悦打不过闻归鹤,干脆合眼。她回忆起修行时触摸境界壁垒的感觉,体内的灵力在识海中组成一堵结实城墙,愈靠近,灵力沸腾得便越厉害。 灵力酥麻又炽热,化作无数密密麻麻的电流在体内游走。 现在尚未到破境的时候,经脉哭喊着,苏时悦却只能闭眼熬着。 时间被拉得很长,漫长到她只能数着自己的呼吸。 一息。 两息。 啪。 明光大盛。 周身护身法器响亮地开始崩坏。 深黑色的天空裂开条大口子。 遮天蔽日的闪电劈落在通天阁上,许久后。 “轰隆”一声,沉闷的雷声姗姗来迟。 苏时悦依稀听见一声细弱又惊恐的尖叫,好似有一只迷境妖潜伏于秘境深处,被不期而至的天雷牵扯其中。 周遭场景剧烈地晃动。草叶、涧水、太阳,都化作刺目白光,在结界中频闪。 又有灵力自天外飞入,小少年的四肢像被无形的力道拉扯,腕骨被尽数折断,无力地松手。 视线中的一切逐渐淡化,结界变得半透明。苏时悦能略微看见外界景象,连带声音亦变得清晰可闻。 她身处于一座空中楼阁,离地数丈高。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摇摇欲坠的结界。结界边缘墙壁上,挂着只瑟瑟发抖的小灯笼。 苏时悦握紧鞭柄,当即探手,在迷境妖的尖叫声中,将它卷了过来。 “我逮着你了。”失去幻境加持的小妖,实力比人类练家子还差几分,苏时悦鞭梢紧紧勒住它,咬牙切齿。 “这段时间在州郡作恶之人就是你吧?给我把结界解除。” “你的同伙是谁?从何时开始合作的?荒原村镇有没有你们的手笔?” 迷境妖吱哇乱叫,大喊“救命”。眼瞅苏时悦手上施力,干脆换了说辞。 “你以为你就能跑掉吗?”它细声细气骂道,“你亲手杀了你的朋友,这种事早就被广而告之。不信,你扭头看看。” 苏时悦一怔,这才看见背后像是大荧幕般的画面。其上图案定格在她故作可怜,借机刺穿闻归鹤心脉一幕,反复循环。 “哦,原来你们直到现在,还想对鹤公子动手。”她挑眉,“我会告诉她的。”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如何出去,那也别说了,去太安司受审吧。” 说话间,结界又起变化,脚下土壤如同蛛网般裂开,仿佛负重到极致的薄冰,猛地向下塌陷。一望无垠的平面开始崩碎,逼得苏时悦推到边界处。无形墙壁挡着她,不让她向后。 苏时悦无助回首,楼外是模糊不清的夜景。黑暗中,她的视线受阻,只觉火光如同星星点点的蚂蚁,在地面密密麻麻地爬动。 她能听见陆辞岁的喝退与薛听霁的惊呼中,还有一如既往的清润呼唤。 “苏姑娘……”声音离得很近,几乎响在身边,苏时悦险些以为是秘境中小少年重新出现。 “苏姑娘。”直到他喊了第二声,她才从腰间拿起枚香囊。 打开,好容易在堆满修炼材料的空间内寻出枚玉牌。 当初闻归鹤送她乾坤囊时,也没说里面塞了通讯工具啊。 苏时悦捏紧玉牌,颤巍巍开口:“鹤,鹤公子……” 她依稀记得迷境妖说过,她的所作所为全被公放播出。她来不及想象未来会面对何种名声狼藉的场面,全部的目光都落在玉牌上。 “我刚刚……”她杀的又不是闻归鹤,只是个与他模样相同的幻象罢了。 她在紧张什么。 莫非,她是在担心,闻归鹤因此讨厌自己? “苏姑娘。”少年的声音同样轻轻颤抖,似带有千钧重。 “你还,信任我吗?” 他的言语中藏着不易察觉的颓丧,清晰传入苏时悦耳中。 苏时悦不明所以,心口像被轻轻揪了一下:“哪的话,我肯定相信你。” 她一把扯过鞭梢,勒紧迷境妖的嘴,不让它再叽叽歪歪:“那个随意编造、散播流言的家伙,我给你抓起来了,活的。到时送去太安司拷问,你若有需要,我陪你去审。” “就是现在,事态有些严峻。鹤公子,我不知道这是哪儿,你有线索吗?” “嗯,我知道。” 须臾,闻归鹤回答。他的语气很轻,像是感慨:“是青鱼胡同附近的酒楼,被妖法变了模样,你才认不出来。因先前的天雷,酒楼被毁,结界无法维持,即将塌陷。” 苏时悦攥紧玉牌,着实紧张一番。 可闻归鹤的声音像有种魔力,一旦与他联系上,她的一颗心仿佛放回肚子里,不知害怕为何物。 “那怎么办啊,鹤公子。”她连装可怜的心思都有了。 少年喟叹一声:“没事的,苏姑娘,跳下来,我守着你。” 脚下是不断龟裂的地面,以及深不见底的万丈高空。 苏时悦只低头看了一眼,回道:“收到。” 她简单检查留存的护符,发现所剩无几。合上祈求自己不要受伤,牵连别人,深吸一口气,捆紧无法出声的小妖,跨步迈过破碎的结界边缘。 “鹤公子,接住我!” 迎头撞上的,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不规则的黏腻感紧贴在身上,往外无限拉伸。似一张充满弹性的网将猎物困住,粘住四肢,越挣扎,粘得越紧。 刹那后,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结界的白光褪去,大红色、青苍色、暖橘色交织的火焰,于肃杀秋风中扶摇直上,映得夜幕浓重的夜空泛白泛紫。 苏时悦破茧而出,一脚踏空,往下直坠。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木料因雷击熊熊燃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溅在她的脸上。 她吃痛,倒抽一口凉气,慌忙护住面部,等待闻归鹤的到来。 很快,她下坠的身形滞住,整个人往下一沉,被捞入冷冽的怀抱中。 少年的速度比飞驰而至的浮舟更快,纵身至半空,稳稳接住了她,抱紧了她。 火光烧红半边天,光影落在他线条清隽的脸上,仿佛夜幕中遥遥明灯。 “苏姑娘,我在这儿,我接住你了。”他道。 苏时悦的心怦怦直跳。 她后背向下,陷进闻归鹤的怀抱中,飘逸的乌发飞扬,洒满少年冷白修长的手指。 苏时悦:“我知道你在等我,这不是说跳就跳了嘛。” 她的心落了地,嘴角不自觉扬起,枕在他的臂腕中,仰头往上。 “鹤公子,我和你说,刚刚可吓死我——了?” 蓦地,她的双眸睁大些许。 “刷”一下,面庞褪去血色。 少年维持拥抱的姿势,正神情专注地望着她,全然不曾注意她面色有异。他严丝合缝地搂着怀中人,不可能松手,雪一般的眉梢变了色,却又极力压制,维持清清冷冷的模样。 他抱着苏时悦落在符舟上,扶她坐稳,仍抱着她,小心翼翼,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见她神情僵硬,温温柔柔笑了笑,点了点少女额头。 “这儿破皮了,有点疼,是不是?” “无妨,面上是小伤,擦点药即可,不会留疤。”他笑着安抚。 而后声音骤然顿住。 他似是意识到不妙,不再说话,双瞳微微放大。 苏时悦也坐直身子,拦住他的动作,慢慢俯身,探手。 身后,酒楼发出嘶哑而狰狞的悲鸣。老旧的木条、栅栏相互倾轧,再承担不住烈焰与灵力的冲击,幽咽着接受死亡的到来。 少女无视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伸手,触碰少年的面颊。 那儿有一处一模一样的伤口,凭空出现,正往外渗血。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五指齐齐点上。指尖触及他冰冷的肌肤,旋即,像被烫到般,倏地撤手。 “生死契阔?”声音细弱,几不可闻。 闻归鹤还想狡辩:“不……” 苏时悦已拔下发簪,又一次对准自己的面颊。正欲施力,手腕被抓住。 闻归鹤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自伤。 他的眼中布满惊慌与无措,深邃的凤眸中泛起血丝,像密密麻麻蛛网,缠绕在他的四肢百骸。 谎言一朝败露,他的心也像在刹那间被攫紧,呼吸又短又急,几乎要喘不上气。 苏时悦倾身向前,眉目锋利,莹白俏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嘲弄。 她笑一声,直勾勾地瞪着他。 “你怕什么?”苏时悦哽咽着反问。 “是怕受伤,还是怕暴露?” 闻归鹤五指紧了紧,不吱声。 苏时悦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奋力挣扎,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你不是和我说,恶咒的从者不是你吗?你不是向我保证过,绝对不曾骗过我吗?” “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信任的?” “你放开我。”劫后余生的欣喜,死里逃生的侥幸,全被当下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酸楚与愤怒淹没。 “闻归鹤,你这个骗子,放开我!!” 第33章 第33章“她走就走了,与我何干…… 火星四射,搅动气流。 通天阁瓦解,红光自上而下,席卷酒楼,木质结构被迅速点燃,火舌疯狂攀爬,舔舐夜空,黑灰扬散,四射。 “你,何必如此。费尽心机,诳我?” 苏时悦语调尖锐,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她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 难受? 心酸? 苏时悦:“有必要么?” “我与你确认过,反复确认过。你承认了又如何?我又不会自杀,我又不会对你不利,你为何要骗我?” 少年因她的推搡往后仰倒,仍无意识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苏姑娘,此事并非我意。”他的眼中缠织着焦急与懊恼,唇瓣血色褪尽,面上却没有濒临绝境的慌乱。 是他的错。 是他被肯定好,得意忘形,是他太过专注接住她,忘记最为重要的大事。 “欺骗你,实在抱歉。” 他从袖口取了块方帕,挡下即将落到少女脸上的灰烬。依然温柔地望着苏时悦,慢慢直起腰身,想将她扶起。 眸底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恰似无波古井。道歉的同时,已迅速冷静下来,思索下一步的对策。 还能装下去吗?还能继续主导这场戏目的发展吗?若能一直隐瞒下去,也是极好,可万一她已经不再信任他……万一真的装不下去,不如撕破脸,让她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戾气于少年眼底浮出,须臾淡去,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闻归鹤否决。 那是下下策,若是把她扔给白羽,锁在风陵谷中…… 下次见面,她还会对自己笑吗? “姑娘方从秘境中脱身,身心俱疲,或许听不进去。与我回家,休整停顿后,我再慢慢与你解释,可好?”闻归鹤耐心地与她解释。 下一瞬,他的双瞳漫上水光:“诚如姑娘所言,你我之间存着剪不断的联系,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拿咱们的性命开玩笑。” 只要承伤咒还在,他就能有几百种软硬兼施威胁她的方法。 苏时悦像被火舌舔到般,猛往后缩。再也无法忍受,“啪”一下,打开闻归鹤的手。 “别碰我。” “你从没认可过我,你一直在耍我,你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苏时悦一手握紧法鞭,一手被闻归鹤拘囿,浑身颤抖,竭力表达自己的看法,“我……” 她想用尽伤人的话语,去谴责,去抗诉,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喉咙发疼,四肢绵软,简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憋屈。 她借着甩开闻归鹤的力道,高扬起手,面对那张任打任骂的笑脸,却什么都做不到。 手往外探,眼泪积蓄在瞳孔,随时会奔涌而出。 直到木楼因过高的热量不断膨胀,噼里啪啦,赤光四射。飞溅的火星往符舟而来,落在少女腕上。 落在那串仿佛永远不会磨损的珠串上。 陆辞岁与苏时悦说过,生死契阔的咒术由于她的穿越,再加上一路上的灵力冲撞,早已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崩碎。 在不知不觉间,主人与从者双方的联系好似串联饰品的红线,越来越细,越来越淡。 最终。 火星落下,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吞噬纤细的丝线。 丝线在高温下卷曲、变黑。 “嘎达”一声,红线松散。 晶润的珠子失去束缚,如同雨滴般,乘着气浪漂浮在空中。悬停半刻,嗖地下落,散得七零八落。 苏时悦一寸寸地转头,符舟、少年,耳畔的说话声,都变得遥不可及,极为陌生。 “我的……” 苏时悦起身,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她已经不再是最初那个连山精鬼怪都会惧怕的弱小凡人。苏时悦半个身子跨出船舷,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飞散漫天的黑色珠石。 那是她唯一从家中带来的东西,自穿越以来,分外爱惜,贴身佩戴。 她舍不得把它给闻归鹤,就算送给陆辞岁检查,也会及时拿回来。 刨去咒术,刨去所有的特殊性。那是条刻了“月”字的,平平无奇的珠串,是她与另一个时空,与家人,与朋友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的手串!” 她的执念,她的妄想,她的梦。 苏时悦像只纸鹤,纵身扑出。 于此一瞬,闻归鹤的脸上的冷静彻底破碎,定格在惊诧与无措间。 伴随生死契阔咒术的解除,闻归鹤的脑子“嗡”一声,浮现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似乎被拉得极为漫长。 “苏姑娘!” 他与苏时悦同时起身,探手,勾住她的腰往回拽。赶在苏时悦往下坠落前,在她绝望的喊叫声中,将她拉回符舟。 转瞬之间,耳畔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宛如第二道晴空霹雳。爆炸中,酒楼的墙壁被震得粉碎,砖石、木片混着焰火,炮弹般向袭向四面八方。 闻归鹤:“酒楼中藏有烟花礼炮,当是过年时用,如今已经被点燃,很快会牵连整座酒楼。”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解除了咒术?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所有打好的腹稿都没堵在喉头,顷刻间烟消云散。 “你放开我,放手!”苏时悦的泪水夺眶而出,拼了命地挣扎。 她受不了腕上空空荡荡的感觉,受不了毫无寄托,彻底沦落为无根浮萍的结局。可无论她如何愤怒,如何挣扎,禁锢她的手臂像是生冷坚硬的铁,捍卫疆域,寸步不让。 苏时悦死死咬着嘴唇,满腔扎嘴的血腥,猩红着双眼,恶狠狠地瞪向闻归鹤。 少年的唇瓣并未受伤,浅淡如初,他的眸色很深,翻涌着幽暗的浪花。 闻归鹤的心思飞快地转动,几次张口欲言,都因为谎话编的不够好,又生生咽下。又无数次想直接扼住她的咽喉,逼迫她与自己离开,却又到底没舍得。 忽然,他听见苏时悦笑出声。 “呀,解咒了?好巧,也巧,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解咒了?” 水汽蒙住她的眼睛,集结着,争相从眼角溢出。 “啊,我知道了,从一开始,你救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是不是?你瞒着我,对我好,就是因为不想因为我受伤。这下好了,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拦住我?我们之间的绑定结束了,我再也不会拖累你,你给我松开!我是生是死,都和你没关系!” 她是真的气急了,什么话都不假思索往外抛。 闻归鹤却不觉被冒犯,软着声音:“是我错了,苏姑娘,我不该瞒你。都是我的错,我要是能提前展开结界,也不至于此。但这儿太过危险,莫要停留。” 哪怕到现在,他也没能理清自己的心绪,可唯一明确的一点,是他舍不得,舍不得和苏时悦撕破脸皮,舍不得放手那颗灿烂的真心。 “我们先离开这儿,好不好?”此刻,闻归鹤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哄劝。 可他说了太多谎,真情实意时,反而无人愿信。苏时悦以为他又要以退为进,在他倾身时,猛地挥手。 “啪”一声,清脆又响亮。少年猝不及防,头一歪,洁白如玉的面上泛起病态绯红。失神期间,怀中一空。苏时悦使出全身力气,从他的怀抱中钻出来,往外逃。 她哭得嗓子疼、胸口闷,抽抽噎噎,说不出话,贴着结界边缘站着,用力拍打坚实透明墙。 “陆司正,陆司正!”苏时悦喊道。 不远处的陆辞岁姗姗来迟,他上下打量拉开距离的两人:“苏姑娘,这是怎么了?闻公子,先解开结界可好?” 他的眼中亦有好奇,不解闻归鹤特地出手搭救友人,一个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两人平安归来,反倒像大吵一架般,不言不语。 闻归鹤没有理他。 陆辞岁好脾气:“苏姑娘手中还抓着那只从通天阁带下来的妖邪,长期不处理,恐生变故。爆炸尚未停歇,二位有何矛盾,离开此地再说,可好?” 少年抬眸,鸦羽般长睫不住抖动。他望着苏时悦,见她双手覆在结界上,额头抵住,肩头微耸,轻轻颤抖。 她的目光笔直向前,一次也没有回转。 闻归鹤默默起身,腰挺得很直,掐指,打开结界。 苏时悦头也不回,提裙蹿了出去,扬手。 往地上一掷:“迷境妖,幻术始作俑者,我抓回来了。” 陆辞岁看了一眼,沉稳地喊人上前,用捆妖索将迷境妖五花大绑。他带着众人退至安全地段,取出手帕递给跟屁虫般踩着他影子走近的少女。 “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陆辞岁叹息。 “快擦擦,再这样下去,眼睛要哭肿了。” 话语温和,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再度掀起波澜。 苏时悦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而后打开四角,把整张脸埋进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司正,我的手串断了。”陆辞岁听得懂她话中的含义,苏时悦可以放心大胆地说,“我最重要的宝物丢了。” 雨在这一瞬间落下。 丝丝缕缕,缠缠绵绵,仿佛万千愁绪。激荡着浑浊不堪的泥沙,顺脚边流淌入水沟。 陆辞岁撑开伞,斜向苏时悦方向。 “我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太溪珠,食星沙的乌蜃所产,不会因为区区凡火烧化、变形,你放心吧。”他笑着安抚,“待太安司将场地清出来,我亲自为你寻回。一共十八颗,要是不够,我再补给你,如何?” “好。”苏时悦点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将手绢从脸上挪开。 眼前是忙忙碌碌,趁雨势加紧扑救的人群。再往旁,火光映照下,站着一道极高挑的身影。 少年身形颀长,头颓丧地垂着,眉骨硬挺,薄唇紧绷。他面色灰败,神情凄 楚,依然挡不住金质玉相的华彩。 雨越下越大,闻归鹤却没有打伞。 他湿透了。 在淅淅沥沥声中,雨水顺着苍白面颊流入脖颈,沾湿衣襟,浑身透着深浓的寂寥。 苏时悦望着他,从乾坤袋中取出把伞,递给他。 见他不接,蹲下身,放到他脚边。 而后把身上的乾坤袋、值钱物件。除去必要的贴身之物,全部堆到一起。 “最初死缠烂打,跟在你身边,是我的错,我道歉。” “你为了活命找上我,我也为了活命缠上你。我们是,半斤八两。”苏时悦道。 “现在好了,我们扯平。” 不论闻归鹤有何难言之隐,对她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此时此刻,苏时悦根本静不下心,只想离他远远的。 说话时,鼻尖又是一酸。 苏时悦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冲动之下,说出平生能说出口的,对闻归鹤的,最狠毒的话。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言毕,转身与陆辞岁离开。 她尚不知道邪修是谁,与迷境妖合作,害无辜者陷入迷境的人还未寻到,夺舍之案也未告破,不能因一时之气忘记正事。 一路上,苏时悦言简意赅地将她的遭遇与陆辞岁说明。 她忍着心痛,着重强调自己周围的友人应当是重点调查对象。 她说得越来越冷静,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理性而客观。 仿佛变成一具不知悲喜,干巴巴的汇报人偶。 陆辞岁认真地听她的口述,出于关心,不断地看向苏时悦。他不做打扰,手中伞朝她的方向半倾,任凭雨水落了满肩。 他没带她回太安司,反而来到了城中一座别院。 “这儿是我的私宅,有给女孩子用的物品。”陆辞岁浅笑解释,“不论有何事,在这儿休息会儿,之后再细说如何?” 苏时悦情绪褪去,面无表情地点头如捣蒜。 别院打理周全,管事是名慈祥的老仆,面庞圆润,微微发福。见陆辞岁带了姑娘回来,忙从屋里走出。 “陆司正,是新救下的姑娘吗?”她熟练地挽起袖口,“要带去休息么?” “她是我的客人,在此前除妖一役中立下大功。我还要赶回处理要事,特来将她托付于你照顾。” 陆辞岁把苏时悦往前推了推,向她介绍妇人:“这位童嫂,拙云轩的管事娘子。我们繁忙得无暇自顾时,全靠她操持杂务。” 苏时悦俏脸紧绷,缥缈地点头:“你好童嫂,我是苏时悦。” 童嫂也在打量她。 小姑娘生得纤细高挑,白净水灵,漂亮得能叫人看一眼便喜欢上。此刻像是霜打的茄子,耷拉脑袋,垂头丧气,木然地仿佛就此感知不到悲喜。 和好朋友吵架了? 还是…… 那可不妙,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容易想不开了。 童嫂着急:“我做了鲜花饼,还打算煮红豆莲子羹,小悦要喝吗?” 苏时悦沉默片刻,舔了舔嘴唇:“要。” 童嫂:“……” 好,没事了。 能吃就行,凭她的经验,只要还愿意吃吃喝喝,世界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童嫂伸出粗糙大手,在她脸上搓了搓:“好了好了,进来吧,等陆司正结束公务,整顿停当,带你上街买糖画。” “她不是小孩子了,童嫂。” “去去去,就是因为你不识时务,你和小言十几年还僵持不休。”童嫂快言快语,当场泄露天机。 “修士不是人啊,眼看二十好几,连手都没牵上。你听我的,待会儿带小悦去买糖,就当历练修行。” 天降秘闻,苏时悦顿时不难过了。 她一声不吭,默默把耳朵竖起,两颗眼珠子重新变亮,滴溜溜地转。 陆辞岁果断关上院门,打伞,折身离开。徒留老妈妈热情地拢着少女,把她请进小厨房享用美食。 雨依然在下。 青鱼胡同旁,酒楼的火势减小些许。人潮湍急如旧,救火的、抢救财务的、组织人手排查周围的,络绎不绝。 或精致或粗糙的鞋子步履匆忙,踏着泥水。 缝隙交错间,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覆上地面,沾了满手的脏污黏湿。 几点深色飞起,落在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背,在凸起的蓝色青筋上溅起水花。 手的主人身形单薄,略显佝偻,半跪在泥水中,专注地利用灵符搜寻。 他怕符术漏掉细节,集齐不满数量,于是每探查到一处可疑位置,都要亲自翻找。 月牙白的袍袖在地面摩擦,浸透脏水,污渍斑斑点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沉,变重,失去往日的轻盈,皱皱巴巴地垂落,而他浑然不觉。 任雨水顺发梢闻归鹤滑落,迷住眉眼,神情专注而固执。他的眼神有些懵懂,好似牙牙学语,尚未开窍的三岁稚童。 修长手指被冻得发颤,从各个不同的位置,捻起一颗颗明亮圆润的黑色配珠,藏入冰冷掌心。 五、六…十二…十八。 六根、六尘、六色。 是吉祥如意,精心挑选的数量。 “公子,我们要做什么?” 白衣童子一手执伞,一手抱着苏时悦留下的物品,看向闻归鹤的眼神与陆辞岁同样茫然。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公子与那位姑娘间究竟有何渊源:“苏姑娘呢?” “她不会再回来了。”闻归鹤低声道。 白羽:“怎么可能?” 闻归鹤并未正面回答:“你说,她为何会被牵扯进去?” “为何要选她作为动手的对象?”少年拧起长眉,满脸不解。 “人刚到齐,便急不可耐想要捅穿我的身份,此乃常势。可是,这与她何干……我分明已经与他说过,不许对她动手,何故还要推她入局。” 白羽憋了半天:“怕是,他觉得那是公子在意之人,故而选择先下手为强。” 闻归鹤看向他:“他觉得,她能左右我的心意?” “可笑。”少年嗤笑一声,“简直荒唐。” “不过是一时有趣,带在路上的侣伴罢了,她能有什么价值?”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白羽潜意识觉得公子状态有些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进一步请求指示,“我观苏姑娘与陆司正同去,莫不是去了太安司?可要去追?” “一切照旧。”闻归鹤答。 他又将珠子数了一遍,确认一颗不差,起身。 白羽不可思议:“啊?” 他惊恐地望着闻归鹤,不解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为何公子对苏姑娘的态度前后截然相反。 “惊讶什么?”少年回身,神情平静,袖口带起股躁动的风,“我的计划中,原本就没有苏家时悦其人。如今她离开,就当她从未来过。” “那,公子捡那些珠串是为了……”白羽试探。 闻归鹤一晃神,低头看向掌心。他看清那一颗颗染了泥水的珠子,恍若大梦初醒,身形一晃。阖上眼,再慢慢睁开,取出手帕,尽数包裹。 他为什么要捡? 这场长达数月的拉锯战,是他输了,不是吗? “最后的情分罢了,因我而失,自我而还。” “她走了也好,走了才好。”他冷笑,“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我又不是离了她不行。” 闻归鹤往前走了数步,像是恢复冷静,站定,回首,声音沙哑而颤抖:“向王使传信,邀他择日来寒舍叙旧,谈论神器要事。” 闻归鹤他吩咐几句,安排妥当,松了口气。身体仿佛有千斤重,脚步却轻快,不多时回到院中。 院中早点上灯,攒动烛芯藏在各式灯罩中,散发出柔软多姿的光线。 早有侍女趴在墙头往外张望,看到闻归鹤,赶忙下来,朝他恭敬施礼。待他进门后,仍站在门边不动。 白羽连给她使了回眼色,她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庭院里。 闻归鹤看向侍女:“在等谁?” “苏姑娘啊。”侍女生得娇小圆润,腮帮嘟嘟,“她最近回来时,总给我带糕点,还有周边特产。她接到出远门的任务了吗?” 白羽:“仓仓,你别说了。” 这家伙视力不好,全靠听觉与嗅觉,变成人形时,难免会有遗漏。 可她不该连公子脏兮兮的外袍都没发现啊。 侍女仓仓眼前一片模糊,哪里知道出了事,小声回嘴:“公子都没发话,你拦我做什么。” 只要她与她的姐妹们办 事妥当,闻归鹤从不插手其余事。 闻归鹤忽地弯起眉眼,唇齿间漏出笑音:“是么,倒是有她的作风。” 仓仓:“还是公子懂我,就白羽这家伙忘本,明明苏姑娘每次都会带好几份回来,从未亏待过你。” 少年又笑了一声。 “嗯。”他轻声道,“你且等着吧,说不定她会回来。” 他半转过脸,神色在通透烛火间明明灭灭。 “她若回来,请她……不,直接报于我听。” 他准备进屋。 白羽抱着东西在后面追:“公子,那苏姑娘给的这些……” “你收着。”闻归鹤深吸一口气,闭目道,“别拿给我看。” 白羽懵懂点头,站在台阶上,望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歪了歪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了……”白羽不明白地叹口气。 乖乖蹲坐到屋顶上,向王使递了消息。眺望远方,接替眼神不好的仓仓守夜。 他对发生的事情好奇得抓心挠肝,又不敢多嘴,只能盼望苏时悦早些回来,和他讲今晚的起因经过结果。 夜色静谧深邃,寂寥无声。书房中,烛火亮起,一晚都不曾熄灭。 少年打了水,洗净珠石。他换了根不怕火烧绳锯的寒丝,细致地穿好。待将手串复原后,握在手中把玩,以指摩挲。不多时,又失去兴趣。 接下来的时间,闻归鹤默默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一手搭上书案,一手无力垂落。时不时抬头,瞟向窗外,不知等待何人。 湿透的衣衫紧贴消瘦身躯,勾勒出孤寂的轮廓,又逐步散失水汽,渐渐阴干。 苏时悦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翌日清晨,仓仓喂完马,缩进稻草堆里睡觉。 白羽眼睁睁看着灯火被迟迟地剪灭,少年换了身衣服,披发束冠,宽衣博带,英英玉立,自房间走出。 比之往昔,闻归鹤的模样看不出异常。容颜清隽,神色宁和,只是眼睑处有淡淡的乌青,现出几分疲态。 白羽自墙头跃下:“公子,王使说,公子如今心思颇重,恐无心正事。他恰巧得知耀星印的踪迹,暂且退避,择日再见。” 分明是怕遭到报复逃了…… 白羽心中腹诽,嘴上终是没说出口。 闻归鹤颔首,示意知晓。 他跨过门槛,往外走,想到一事,回头,温声吩咐:“不必跟上,我去去便回。” 白羽得了吩咐,停在原地。少年深吸一口气,眸中流转过几缕紧张,他朝太安司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下,踟蹰,朝反方向走去。 闻归鹤想,自己不能空着手去找她。 带些礼物去,也好顺利把珠串交予她。 于是,白羽眼睁睁看着长袖善舞,圆滑周到,投人所好赠礼是家常便饭的公子沉默着,原地彷徨着,仿佛头脑一片空白。 许久后,竟往昔日买糖画的方向走去。 卯时的早市已十分热闹,卖洗面水、早茶、早点的摊位的各类商贩熙熙攘攘,一派热热闹闹的气象。 闻归鹤凭借记忆,机械地来到正确地址。 还未来得及走近,他脚步一顿,意外发现在她之前,已有人到达摊位。 温和内敛的青年神情古怪,别扭地接过竹签。他身量高,挡住视线,接手时,身后的少女急不可耐地探头探脑。 “陆司正转到了什么?”苏时悦问。 陆辞岁:“凤凰和鸡。” “怎么都是鸟,那司正要哪个?我要另一个。” 少女面上的愤怒与失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洋溢期待的微笑。她似乎忘记先前之事,再度变回先前笑容满面,喜爱生活的小娘子。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青年含笑随她。 闻归鹤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她。他紧握着手串,眸色冷戾地站着。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的日头报复性地明媚几分。自城北播撒到城南,豪爽地将温暖塞入每一个角落。唯独未照到站在竹棚下的少年。 闻归鹤一动不动,像截逐渐腐朽、溃败的木头。脆弱与疯狂藏于其下,咆哮着要冲出,又被他压制下去。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身子往下低了低,在阴影处无声地笑起来。 失去承伤咒,只需要一夜时间,她就能把他抛诸脑后。 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值不得几个钱。 一旦告知真相,坦白最初相遇时他对她的厌恶与不耐,只会被更快地抛弃。 似是为了呼应他,少女欢快的笑声传来。 “凤凰给我吗?多谢陆司正,那我再去抽几个,给拙云轩的人带去。” 没有一句重话,也没有过于激烈的情感,透过朦胧的阳光,如梦似幻传入少年耳中。 闻归鹤神情凝重,缓缓眨着眼,忽然张口,一缕殷红自唇齿涌出。 第34章 第34章“我不相信你,闻归鹤。…… 失落之情涌上心尖,充斥四肢百骸。 指尖,手心、乃至空洞的胸口,都如同被锋利针尖一遍遍扎过,涌上剧烈而密集的疼痛。明明没有受伤,此刻胸口却像是雪刃相侵,钢刀乱搅,剐得鲜血淋漓。 可他不应该感到痛。 闻归鹤也曾经失去过想要掌控的人,也曾经,任务出过错,却从不会那么难受。 他是中了毒,还是,因为这具身体衰败,出现其他的病症? 他不明白。 他不知道。 少年弯下腰,手掩双眸,靠墙转头,眸光颤抖地看向远处。 少女捻着凤凰糖画,小口小口地舔着,时不时地露出兴高采烈的俏皮模样。她像是完全忘记他,不在意昨日的怨怼。 她……之于他而言,不是一个普通的旅伴。 今晨,苏时悦起了个大早。 在被拉着来到摊位前,她特地绕路去了趟青鱼胡同。在修士的帮助下,即便雨水连绵,短短一夜,坍塌的建筑也收拾妥当,在周边清出空地。 苏时悦蹲在地上,细细找过去,一无所获,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浑身冰凉。 可转头,看到陆辞岁带了人也帮她搜索,顿时黯然神伤不起来。 “别找了,别找了。”苏时悦率先起身,“丢了就丢了吧,说不定是被谁捡走卖钱,造福普罗大众了。” 她深吸一口气:“只是串辟邪的手链而已,我现在能保护自己,没有也无妨。” 她已有法力,不会再害怕妄图作祟的小鬼。想要回到现世,耀星印显然是更需要关注的法器。她也没那么脆弱,将手串当做全部的精神寄托。 ——话虽如此。 还是会难过…… 少女咬着糖块,纤长睫羽覆在眼睑上,落下的扇面轻轻颤动,努力压抑情感。 忽然,眼前黑影一晃。 “给。”青年长指上挂着手链,笑呵呵道。 苏时悦眨了眨眼,露出惊喜的神色,再仔细一看,抿唇“噗”一笑:“陆司正,你这是在捉弄我,这分明是你新做的。” “此话怎讲?”陆辞岁反问,“都是同一串,如何不能替代?” 苏时悦忍不住笑起来,俏丽容颜雨过天晴:“不一样。” “我之所以认为手串珍贵,是因为其中寓意宝贵,而非珠串值钱。” “司正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串手链……您呐,还是去送原本想送的人吧。你总不至于说,预测到我的手串会断,本来就是做出手链给我的吧?”她背手在后,坚决不受。 “但没有第一时间率众去寻,确实是我的过失。” “这话不对,当时局面紧张,一不知是否有妖魔在暗,二要安抚受惊百姓,个人私事退而求其次才是正道。” 陆辞岁也不强求,笑了笑,收起饰品。 陆辞岁问:“那你之后,是打算去找闻公子,还是暂住拙云轩,或是另寻他处?” 苏时悦沉默片刻。 虽然把身家财产都送还给闻归鹤,但只要她今日多接几个委托,不说客栈,就算租借别院亦是绰绰有余。 童嫂昨日守了她一整晚,睡前还担心她做噩梦,捧了蜂蜜水给 她喝,把她哄得险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童嫂看出苏时悦陷入纠结,少女临睡前,还唠唠叨叨:“人际交往最忌讳冲动,如果不是真的要恩断义绝,还是要找个机会,彼此把话说开。当然,要是对方还强词夺理,不低头不道歉,也莫要再与其纠缠。” 一觉醒来,对闻归鹤的忿恨消散大半,感情趋于复杂。有被欺骗的刺痛,也有深重的迷茫。 但童嫂说得没错,她行得端,坐得直,凭什么要主动找他和好? “我……”苏时悦斟酌开口。 正欲说话,一道目光落到苏时悦身上。顷刻间,她的腕上密密麻麻浮起层小疙瘩。苏时悦抬头,陆辞岁笑盈盈地等待她的回应,她似有所觉,扭头朝视线传来的方向看去。 竹棚在阳光下撒落阴影,赶集的商贩在阴凉处歇脚,并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陆辞岁察觉到她的目光,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故意悠悠开口:“太安司有一外派的任务,可有兴趣?” 苏时悦疑惑转头。 陆辞岁:“眼下情形,需要派一队人手前往云州主城,缴纳迷境妖,协助云州领兵清场。” 大虞守卫州郡的势力有二,其一为以境内捉妖为主的太安司,其二则是戍守边境、巩固城防的守军,由州城领兵率领。陆辞岁不像莫言阙那般身兼数职,只是领了太安司职务。云州领兵另有其人,端坐主城,总领要务。 “只不过,云州局势波谲云诡,关节复杂,那位领兵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若我亲自前往,或派遣司中高手,恐打草惊蛇。但要是让小辈去……又过于危险。”陆辞岁似有担忧。 苏时悦:“我会保护好自己。” “太安司修士不多,低修为的只有学社两人。”她提醒道,“那两人都尚未洗脱与迷境妖合谋的嫌疑,不当离开苍郡,思来想去,我是最适合的。” 陆辞岁笑了笑,开口欲答,一道灵讯飞来,直冲他而来。他翻掌解下,打开,快速浏览后,若有所思地挑眉。 苏时悦紧张望着他:“如何?” “姑娘的想法,没有错。” 陆辞岁笑眯眯合上灵讯,旋即长眉轻蹙:“时悦,你附耳过来。” 苏时悦忙凑上前。 青年俯身,手掩唇,与她耳语道:“山晋与薛听霁,其中必有一人与迷境妖有染,对你动手的,约莫也是二者之一。” “我无暇看顾那两人,不知姑娘可愿帮忙,带他们去云州城?” “自然可以。”苏时悦垂眸,“可……” 陆辞岁手一摊:“我亦无法,信上写了,延请风陵谷的公子商议要事。” “我自是明白。”苏时悦双手捂脸,点头答应,心中把写信的领兵骂了八百遍,“算了,我以公事为重,私情先放一边吧。” 也不知道闻归鹤得知此事,作何想法。 直到此时,被人注视的感觉方才消失。 苏时悦郁闷地随陆辞岁回太安司,眼睁睁看着他发号施令。 坐在一旁的交椅上,等待她熟悉又陌生的三人。 山晋最先来太安司。 小少年一副没睡好的模样,边走边打哈欠:“司正,放过我吧,我刚登记完胡同酒楼的财务损失,还没来得及好好睡一觉呢。” 陆辞岁不管他:“待上云舟,有你睡的。” 山晋:“要出外派委托吗?那可真是了不得,有额外津贴吗?” 薛听霁随后而至,她稍好些,只是揉着眼眶。 她见到苏时悦,朝她笑笑,打了个招呼。 而后将山晋的嘴捂上:“莫要嚷嚷,司正寻你我二人,定是有要事。” 女修手持长剑,神情庄重:“太安司佐修已至,请司正下令。” 陆辞岁爽朗地笑出声。 “你们三个小家伙,两个入道境,小薛好些,灵韵初阶,想大咧咧去云州主城?那儿最近可不太平,小心路上被妖怪捉去吃了。”他眉语目笑,根本看不出已经认定叛徒在其间,正无比戒备地端详二人。 “再等等。”他端坐首位,手背撑着额头,“此次押送妖物事关重大,我拜托了一位贵客,为三位保驾护航。” 两名佐修面面相觑,苏时悦在堂下如坐针毡。 此二者之一,昨日将她丢入通天阁迷境,还欲她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摆明是想取她的性命。苏时悦做足心理准备,才能像往常一样,与二人斡旋,嬉闹着打招呼。 无论是谁,能在杀人未遂翌日摆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其心理防线深不可测。 过不了多久,最后一人到。 少年一身暗金文素白长衣,外罩纱袍,超逸若仙,面颊处还留着烫伤的红痕。 二人目光在半空交接,他像被烫到般,略带无措地快速擦过。 “风陵谷,应请求而来,与三位同行。带三位平安前往主城,扫清障碍,而后将其带回。”闻归鹤神色疏淡,微微笑道。 苏时悦扭过头,不愿意看他。 陆辞岁眯起眼,同样还以微笑:“正是如此,还请公子莫辜负写信之人的一片好意。” “待公子回来,会得到极为丰富的报酬。” 闻归鹤不置可否,似乎对酬劳不感兴趣。他的视线再度扫过三人,好脾气地逐一点头致意。 反身,来到正厅外,取出枚桃核大小的法器,振袖往上一抛。 一叶四舱云舟浮于府门上空。飞云盖海,八扇窗,青雀龙纹,锦帆张扬。它在门口石狮子头顶静默,上下徐徐浮动,宛如一条悠然游动的大鱼。 三人齐齐仰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华美之景。 “哇。”薛听霁忍不住小声惊叹,“释放如此规模的法器,势必要损耗大量灵力。风陵谷,是打算与太安司交好么……” 大量灵力…… 苏时悦听在耳中,想到此前行路,少年因为伤寒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禁拧眉,又很快把担心拍散。 她忧心闻归鹤做什么? 他的所作所为,哪件不是自愿的? 没看他自进入太安司,除去必要的致意外,一眼也没有看她。 说不定,她像朵白莲一样,后悔与他撕破脸,他已经拍手称快,庆祝再无承伤咒折磨,从此自由,不用再与她这张脸朝夕相对。 苏时悦越想越气,干脆也不看他,扭头登船。 闻归鹤早料到她头也不回的模样,向陆辞岁拱了拱手,无悲无喜地辞行,抬手掐诀,操纵云舟离地,逐渐远去。 徒留陆辞岁摸着下巴,满脸的关心与疑惑,自言自语:“你说这两人,怎么吵成这样?怪吓人的。” 从苍郡至云州,不过半日光景,飞舟启程后,凌驾于祥云与飞鸟之上。薛听霁陪着少见多怪的山晋上蹿下跳,周游雕花船。 苏时悦没这份心,顺理成章落下。她手扶船舷,仰脸注视童话般粉色的天空,澄澈日光落在脸上,照亮少女莹润面庞上浅色的绒毛。 云舟四处布有结界,纵使以极快的速度飞驰在天边,微风依然和煦温柔。苏时悦半闭上眼,呼吸之间,陷入忘我宁静。 忽然,身后似有人来,脚步沉稳,似是名男子。 苏时悦以为是山晋,未睁眼,笑问:“怎么了?” 等候半晌,不见回应,她方意识到不对劲。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五官清绝,病容缱绻的少年在她身旁站定。他掩唇轻咳几声,朝前几步,同样将手撑在船舷上,抿着唇,没有出声,似在心底挣扎。 来道歉的? 苏时悦眼珠转动,往闻归鹤方向斜了斜,见他仍不开口,又转回眸光。速度快,幅度小,仿佛方才的动作,不过是领地被侵占后下意识的反应。 她放慢呼吸,忐忑不安,思索是该等闻归鹤离开 ,还在识趣些主动换位置。 毕竟是别人的法器。 僵持三息后,苏时悦率先败下阵。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后退。 她的指尖尚未离开栏杆,阴影蓦地拢上。 少年长臂一伸,挡住她的去路,另一只手覆上,把她的来处也堵住,将她困在围栏与自己间。 苏时悦惊愕抬眸:“你做什么——” “薛听霁。” 苏时悦:“什么?” 在苏时悦惊慌不安的眼神中,闻归鹤低哑地报出一个名字。他眸光平静,淡淡道:“你要找的人是她。” “但现在不能动她,会逃跑,得将人引入主城,而后瓮中捉鳖。” 他在告知她答案? 在帮她? 苏时悦反应过来:“你一直知道?” 她后背紧靠船舷,双臂无意识挡在胸前,做足防御抗拒的姿态。 闻归鹤垂眸,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低低“嗯”了一声,锋利的喉结滚了滚,没了下文。 侧舷空间宽敞平坦。 两人间的距离却很窄,呼吸可闻。 他直直迎上她的目光,她不甘示弱地回瞪。硬是在粉天金云的背景映衬下,生生拉扯出一种算得上你追我逃的张力。 须臾,他弯了腰身,俯身朝下,几乎将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冷冽的呼吸中,冷香充斥缝隙。 “苏姑娘……”他开口,唤了三个字,说不下去。 少年身形高挑,却无压迫感,埋首向下时,整个人缩小几分,像只受了伤,默默忍痛的野狸奴。 苏时悦被他的动作炸到。 “闻归鹤,你放开我。”她失声惊叫,“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话直说不行吗?” 他低声道:“别动。” 苏时悦才不听他的:“你松手,你当你是谁,你个登徒子——” “闻公子,你莫要欺负人。”身后传来女修气势汹汹的声音,“放开时悦。” 苏时悦一下子不动了。 她看见薛听霁从阴暗处若无其事地转出,想到闻归鹤先前说的话,面上蹿出惊愕,幸好闻归鹤的举动过于无理,为她的失态打下掩护。 薛听霁:“闻公子,我不知你们有何恩怨,还请放开时悦。” 闻归鹤用气音笑了声,按着胸口起身:“姑娘想当侠女,英雄救美?” 薛听霁:“我久闻风陵谷大名,也敬重公子。但你如今此举,实非君子所为,着实令人不齿。这船虽是你的,但我们会付过路费,若是想半途把我们扔下,也请便。” 她大步上前,拉过苏时悦的手,瞪了闻归鹤一眼。 苏时悦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耳畔传来少年低笑:“苏姑娘要和朋友一同离开吗?” 微风浮动闻归鹤耳畔发丝,他眸色澄净,目光在二人中间流转。 照他以往的风格,他应该会温和地道一句:“请。” 给自己留足进退的余地。 此刻,说出的话却有些古怪。 “此处是我的地界,若是还想赏景,或是另有所求,都可以来与我说。” “谁要和你说。” 薛听霁抢话,“时悦,我们走。他欺负得了你,可他欺负不了太安司,陆司正会替你撑腰。” 苏时悦与闻归鹤对视一眼,转头朝薛听霁笑了起来。 她露出感激之色,由她牵着手:“薛阿姐一直在关照我吗?真是多谢了。若不是你帮忙,我不知道要经历什么。” 薛听霁脚步微顿,回首。 “自然,你们俩上船时就不对劲,可让我留了个心眼。结果,还真让我发觉不对劲。” 她握紧苏时悦的手,笑得温暖:“没事了,待到云州城,领兵将迷境妖收押,我们就离他远远的,换别的交通方式。” “苏姑娘。”背后传来低低一声唤。 苏时悦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船舱明亮,家居摆设清简素净。山晋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欣赏窗外美景。 薛听霁拉着苏时悦:“来,坐这儿,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主城了。” 苏时悦往后看了看,叹了口气:“其实,方才,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闻归鹤没有随她进房间,不知去了那儿。联想到他最后的动作,还有召唤法器时耗费的灵力。 隐隐有些担心。 “他确实在纠缠我。”苏时悦半真半假地为闻归鹤辩护,“但都是点到为止,没有动真格。最后那下,是看我想离开,为了拦我没站稳,你误会他了。” “我还是去找他解释清楚,免得他真把你们扔下船,我至少得为姐妹的路费负责吧。” 苏时悦俏皮地朝薛听霁吐了吐舌,退身关门。将门严严实实地合上,神色凝重。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踩着发亮的木板,顺船舷找寻少年的身影。 身后似有视线如影随形。 苏时悦找了许多地方,都没能找到闻归鹤。到头来,还是他主动从船头走出,倚在舱壁上。 “找我?” “是。” 少年低低笑一声。 “苏姑娘不是亲口说过,不想再理睬我么?” 苏时悦被他的话堵得一噎。 “是公子先与我搭讪,莫要恶人先告状。”她不客气地回应,“正事归正事,私事是私事,一码归一码。” 原先想好的关心的话语,通通烟消云散。她双手抱肩,与闻归鹤视线齐平。 她第一次以对抗方的视角,平静注视着那口无波古井。他像是一摊乌墨,无法被染上其余任何颜色。 当虚与委蛇,浮于表面的温柔褪去后,只剩下冷冰冰而残酷的现实。 她被那本破书骗了。 苏时悦气鼓鼓地想。 她直到现在,才开始慢慢认识闻归鹤。连猜带蒙,判断他是个怎样的人,该如何与他相处。 “先说好,你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怕薛听霁仍在暗处偷听,说话时瞻前顾后。 “我要你证明给我看。” “证明?” 他轻轻咳着。 不管品性如何,至少,身子不好这点不是装的。 闻归鹤抬起藏于身后的手:“这可算证据?” 他的腕上有一道齐整深切的豁口,发黑发紫的鲜血从伤处涌出,下一瞬,被蛮横抹去,消失无踪。 苏时悦被惊得后退半步:“你……” “驾驭云舟,灵力流转,若不慎沾染借真气混入经脉的毒,便是如此。”闻归鹤神色淡淡,“薛听霁是冲我来的,太安司不过是她计划的台阶,与你,更无关联。” 闻归鹤有更好的方法,将毒药排出身体,但动手时,他改变了主意,改用锋利匕首切开腕脉。 他对痛觉没有古怪的癖好,行此动作的原因,是因为在与苏时悦交谈,他不小心看见少女手臂上一道浅浅的划痕。 于是他也在腕上割开长长一道敞口,鲜血肆意流淌,将那处小伤百十倍地迁移到自己身上。看着那道入骨伤口,闻归鹤定了定神,竟感到几分快意。 如此一来,他会安心。就好像,绑定两人的咒术依然存在。 “你在船舷赏景时,她便一直在你身后,见山晋入舱室,我又不曾发觉,便借机在灵力中散入毒药。若现在去搜,还能从她身上发现药瓶。这可算得上证据?”说话时,闻归鹤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令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苏时悦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她一边消化闻归鹤的话语,一边被叮在背后的视线刺得浑身发麻。她知道不能失态,又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生铁钉般地扎在地上。 闻归鹤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苏姑娘怀疑我,是觉得我不是甘愿受欺辱的人吗?” “我若是能杀她,我早动手了。” 他的举措无疑是出格逾矩的,阴影覆过她的头顶,滋生难以言述的冷冽,叫人暗暗心惊。但表现形式太过安静,也太过平淡,宛如暴风雨来临前风起云蒸的长空。 从远处看,倒像是被始乱终弃的怨夫发疯自残,妄图挽回心上人的芳心。无果后,又和那些偏执又极端的人不同,既没有更进一步,也不曾以其他方式泄愤。 “你,她, 你们?”她望着少年的伤口,喉头发堵。 闻归鹤若无其事地往前倾身:“我这么说,安心了?” “既然苏姑娘满意,我告辞了。”他温和地抬着手,没给苏时悦反应的机会,须臾放下。长指点在伤处,迅速止了血。 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你、你等等。”苏时悦喊他。 闻归鹤转身的速度快得吓人,他的双眸有些亮,闪烁着几不可查的期待,像一只听到主人呼唤的猎犬。 苏时悦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她猝不及防往后退了半步,再定睛细看,他又像一尊白玉雕塑般,把所有的情绪尽数收敛。方才的刹那外溢,仿佛是苏时悦的错觉。 苏时悦咽了口唾沫,稳稳心神,迎上他的目光,道: “我不信,闻归鹤。并不是不信证据,而是,我无法相信你。” 第35章 第35章少年耳朵处飘上层浅淡的…… “你所说的,只是一面之词,无凭无据,我凭什么信任你?”苏时悦道。 少年长睫颤了颤:“那便不信吧。” 他也想不出让她信任自己的理由。 闻归鹤低下头,闭上眼,不认为苏时悦会继续与他交谈。 他的手随性垂落,掐出半个法诀,却又再度犹豫。 闻归鹤踌躇不定,是在此刻将她带走,还是自此消除她的记忆,重头来过。 恰在此时,苏时悦再度开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 “就算是假话,你打算说完就跑吗?”苏时悦上前一步,逼近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无论你说得是真是假,你都得让我得到确实结论。” 他脸上浮现疑惑。 苏时悦朝他招招手:“过来。” 她不打算多费口舌,说完即刻转身,也不管闻归鹤有没有真的跟上。 笔直往中心的舱门去,走到门口,才回头。 闻归鹤跟着她。 落在三步外的位置,默默无语。 她先让他失望,又给了他希望。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像一对熟悉至极的陌生人。 苏时悦推门进船舱,跨过门槛,捂脸哀嚎出声:“好无聊啊,为什么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 两名佐修心不在焉地在门边翻书,见到苏时悦,不约而同向她投来目光。 闻归鹤出现后,二人眼神愈发耐人寻味。 薛听霁率先朝苏时悦神秘莫测地笑笑。 山晋:“苏姐姐,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两——” 薛听霁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声“嘘”,示意他莫要坏这对的好事。 二人闹成一团,其乐融融。 苏时悦把手往腰间一插,道:“我要找点儿事做。” “嗯?时悦大小姐意欲何为?”薛听霁上道地配合。 苏时悦看向她,无声叹了口气,振作精神,将边缘方桌搬到正中央。 身子轻盈,率先落座,托起双颊:“我要推牌九,我坐庄。山晋,我知道你随身带着那副特制道具,别藏着掖着,赶紧拿出来。” 山晋有一副特质的兽骨牌,之前的日子,时常拿出来消遣。苏时悦跟着他玩过几把,提出要求实属情理之中。 无论薛听霁是否正如闻归鹤所言心怀不轨,闻归鹤是否能自如应对,她干脆把两人都拉到眼皮子底下,免得再出现意外。 二人并不惊讶于她的言行,还当是一次普通的心血来潮,一左一右,在她两边坐下。 山晋从乾坤囊中掏出一副文武牌,又去除一把筹码,挨个分发。 薛听霁指了指门口:“那,那边那位。” 苏时悦洗着牌,头也不回:“你来吗?” 片刻沉默。 面前传来轻微的木椅搬动声,如云广袖垂落。 神仙童子般的少年微微俯身,修长手指扣住掉落地面的骨牌,默不作声地递向苏时悦。在他莹润白皙的长指衬托下,原本洁净如新的方块骨牌竟显得有些黯淡发黄。 苏时悦接过,开始有条不紊发牌,同时提议:“反正也是打发时间,不如这次这么定。谁的筹码最先输光,就讲个故事,如何?” 山晋见多识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另外两人,若有机会,她真想听听他们心底是怎么想的。 见几人没意见,她热情洋溢地推了把筹码,猛地将身前筹码往前一推,扬声:“好,我加注。” 少女一副吆五喝六的模样,成功炒热气氛。 “跟。” “我也跟。” “看牌。” “……” 即使方桌旁坐了名不动声色,静默学习的少年,牌局仍顺利推动起来。薛听霁玩得很好,山晋虽然输得多,大部分是小输。 闻归鹤的目光流连与三者之间,几轮后,在薛听霁兴致勃勃加注声中,将对应筹码推出去:“跟。” “好,看牌。”苏时悦将骨牌摊开。 山晋早弃牌,在一旁看仗,三方看牌后,薛听霁扫了眼闻归鹤的牌面,两手一摊:“丁三、二四,这牌真是大得没边,我认输。” 女修微微一笑,往后一靠,朝苏时悦方向倾了倾身。 “讲故事,讲个什么故事呢?” 苏时悦没想到那么快便能心想事成,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贴上去。 想要针对的人就在身边,她不信薛听霁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苏时悦前期伪装很成功,哪怕此刻情绪泄露,也让薛听霁错把她的忐忑当成期待,朝她努嘴一笑,示意莫急。 薛听霁想了想,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处园林。林中,有一颗竹子。” 她瞄了一眼闻归鹤。 “他嫉妒桃花盛开,灼灼其华。于是,与春风做了交易。”飞舟过云团,朝北而去。 舱内暖意融融,骨牌敲击打磨声中,女修声音朗朗。 “春风贪婪……” 春风贪婪,被竹子许下的好处所有,揩下桃花的花粉,抹在竹子身上。 从此以后,简陋而单调的竹子,竟也能开出花来。 红白花色,碧叶,看似既有竹叶之清雅,又有桃花之妖娆,实则不过是效颦学步,优孟衣冠。摆了个四不像出去,惹人耻笑。 竹子又气又羞,于是,它把自己的叶片搅碎,花粉抖下,尽数丢落池中。 待把所有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动、植物全部毒死后,它又被人发现。 “可是,依然没有人承认他是桃花,不仅如此,就连原本的身份,他也再无法使用。” “因为他似竹非竹,似桃非桃,所以被称作假竹桃,后世人图个好听,粉饰太平,称其为夹竹桃。” 薛听霁说完,微微一笑:“故事如何?” 苏时悦与山晋靠在一起,摆出夸张得瑟瑟发抖之态。 山晋:“薛阿姐,您在讲鬼故事吧?好可怕,我从此不敢看夹竹桃。” 薛听霁被逗笑:“只是个故事而已,又不是真的。古之名门高士,也不过是以物喻人,规劝世人罢了。” “闻公子觉得呢?” “是个好故事。”闻归鹤笑道,“确实消磨了时间。” 不知不觉,云州主城已至。 护城河水绕城郭,四方主城内,亭台楼阁星罗棋布,街道棋盘般纵横交错。城墙上坚甲利兵,皆凡夫俗子。街道上行人如蚁,熙熙攘攘。 入主城需得检验身份文牒,闻归鹤于城门口收起云舟,若无其事地放入乾坤囊,半点看不出因释放法器中毒,靠自伤才将毒血逼出的迹象。 他这样,当真无事? 苏时悦忍了忍,终于成功克制住自己,没厚着脸皮自作多情地关心他。 云州城外,刚巧中有一片夹竹桃。 十一月末,气温低迷,夹竹桃生长明显变慢,进入休眠状态。枝条灰绿,质地坚韧,或直立,或斜伸,支撑着整个植株。 还是个十岁出头半大娃娃的山晋大呼小叫:“苏姐姐,夹竹桃哎。” 他显然因薛听霁的故事产生触动,心有戚戚焉:“这家伙有毒,还阴险狡诈,不可不防。” 苏时悦“噗”地笑出声:“怎么还入戏了?” “它只是一株普通的植物而已,哪懂这么多,不可以红口白牙诬陷人家。”她转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只要随便找本杂文医术,就可以知道,夹竹桃可强心、定喘、镇痛、祛淤,从没有人抛弃过它。” 少女的说话声,清晰传入闻归鹤耳中。少 年面庞,在晚霞中透着莹润微光,恍若块上好美玉,乌黑的眸子似月下黑晶石,通体幽暗,却又熠熠生辉。 他云袖飘扬,在三步外默默地看着她。他的视线落在冬季结果的植株上,又看向苏时悦,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低下头,只轻声道:“该入城了。” 动作行云流水,并无停顿。 苏时悦瘪瘪嘴。 他该不会嫌自己多事又多话,公然提点她,给她穿小鞋吧? 差不多得了。 闻归鹤不理她,她也不理闻归鹤,苏时悦不动声色递交名册,进入主城。她是陆辞岁委派的任务领队,依照规章制度,第二日,拎着关押迷境妖封印笼,来到云州府交差。 苏时悦结结实实吃了一个闭门羹。 云州府没有莫言阙那样的友善领兵,连太安司的人手都少了许多,反倒是圣君塑像又一次挤满街头巷尾。两股势力或攻或守,呈拉锯之势。 许是因为越州耀星印之祸,护府法阵不少。苏时悦甫一入内城,身上的内力便被层层压制。 门房书吏领了她的文书,进入府内。里头坐镇的领兵却像眼瞎耳聋,半天没传出动静。苏时悦等在门外,瑟瑟冬风吹动裙摆,刷啦啦作响。 她也不急,慢悠悠在庭院闲逛,双手背在身后,仰头,似欣赏风景。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师爷才从里头出来。 他歉意欠身:“当真抱歉,姑娘,最近云州到处都是妖邪,就连主城也未得幸免。府内人手实在不够,这才忽视姑娘。” “若姑娘现在无事,可否帮把手?待领兵得空,必当第一时间批阅姑娘的文书。” 这师爷怎么跟派发任务的游戏角色似的? 苏时悦心中腹诽。 可巧,陆辞岁给她的任务,就是多听少问,顺从领兵的安排,安心在云州等他到来。 苏时悦:“什么任务?” “刚巧,是与这迷境妖有关。”师爷叹气。 “自东三十里城郊,有一棵桃树,近日疑似生了妖灵,编织幻境,作祟害人。因是小妖,报酬少,排不上号,一直没有修士前去收复。可又不能让百姓无妄受灾,故而想问问外来的修士,是否能去除妖。” “师爷所言极是,我明白了。” 见少女笑盈盈的,气质亲和,又好说话,师爷松了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两块玉牌:“桃者,逃也。主姻缘,主荒灾,多喜郎情妾意之事。姑娘若要去,寻一名男性修士同行,更有利于引出妖邪。” 苏时悦神情认真又诚恳,连连点头,示意知晓。 接过玉牌,离开州府,感受到那些压在身上的禁制撤销,神情才逐渐严肃。 云州府,有些古怪。 给她的任务又是如此特别,简直是想把她支开。 灾厄,夺舍,迷境妖,桃花……只差最后几个线索,所有遭遇便能彼此串联,可大脑却偏偏像被粉团糊住,想不通最后关键点。 苏时悦只能转而推测云州府的动机。 他们想让她合作的人,当是山晋。 她与山晋离开,闻归鹤留下,薛听霁便能执行她心中盘算的计划。刚巧她和闻归鹤关系僵持,带山晋实属正常。 她是该顺他们的意,还是与薛听霁作对,拖延时间。 苏时悦兀自纠结,心事重重来到落脚别院。 一进院门,便见少年端坐于前廊,姿态优雅地持杯品茗。 苏时悦甫一进门,他的长睫便颤了颤,撩起眼皮,轻巧巧朝她望去。 没有打招呼。 苏时悦直截去找山晋,可四下转悠一圈,怎么也找不到人。 她满腹狐疑,转向闻归鹤,内心忽有所觉。 “山晋与薛听霁呢?”她问。 “接了委托,出任务去了。” “你说什么?”苏时悦当即反驳,“这不可能。” 且不说他们初来乍到,就算山晋助人心切,薛听霁也不可能一边支开她,一边自己离城做无关之事。 少年但笑不语。 苏时悦看着他,忽然问: “是你做的?” “为什么?” “闻归鹤,你说话!”连续两个问题没有答案,苏时悦气恼极了。 闻归鹤:“是。” 苏时悦没想过他答得如此干脆,不由得一愣。 “那,原因呢?” “他太弱了。”闻归鹤道,“与薛听霁合作之人,并不关心她在意之人的死活。你与他同行,会遇险。” “所以,你就擅自做决定,不声不响地把他调走?”苏时悦被他气笑,“这在陆辞岁托付给你的事中吗?就算在,你就不能在四人齐聚时说吗?非要私下支配。” “我莫非是蛇蝎猛兽,你要避之不及?还是间人叛徒,需得再三遮掩?” 少年屈指,轻巧杯身。金声玉振般的鸣响中,闻归鹤静静开口。 “没有必要。” 他半仰起脸,冬日明光透过云层,利剑般贯入眼底。 “是苏姑娘亲口与我断绝联系,我又有何必要,与你言明我的想法?” 闻归鹤低下头,杯中茶水摇曳晃动,倒影支离破碎的屋檐。 此刻的自己,可笑得令人发指。 不言,不语,不见,不顾。 这才是决裂后的正确做法。 闻归鹤其心了然。 可是,他做不到。 见到太阳前,他对黑暗习以为常。当他被阳光从裂缝照到,适应光线,才猛然发现,他除了这缕阳光外,空无一物。 她将他的寂寥与不堪,照耀得更加荒凉。 想与她说话。 想再见一面。 哪怕知道此举可笑,此行无益。 接到传讯的第一时间,闻归鹤启程前往太安司。接下来一路,只要熟悉的人开口说话,他便会不受控制地投去目光,留心在意。 通天阁前轻描淡写说出的话,早被他嚼碎,重新吞回肚子里。 若换了往昔,从旁人口中听闻此事,闻归鹤会不在意地抛之脑后,随口评一句,可叹真心。 如今。 私心压垮理性,情感吞噬心智。 他沦为自己曾鄙夷、讽刺的对象。 只要见到她,他满脑子都是,该如何圆先前的谎,该如何去弥补他欠下的债。 闻归鹤:“莫非,姑娘后悔了?” 她会后悔吗? 头顶传来意料之中的答复:“怎么可能后悔。” 少女面无表情,语气生硬:“我看不懂你,才会问东问西。让你觉得烦人,真是抱歉。” “既然你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我也不和你弯弯绕绕。” 苏时悦握紧拳,伸到闻归鹤面前。指节处挂着圈小绳,五指松开,云州府的认命腰牌悬在掌下。 “三十里外王家,捉妖。云州府建议二人组队,我无所谓,你去不去?” 她态度随意,摆明一副随他决断的模样,无声无息间抓回主动权。 玄铁腰牌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反射的暖光刺目又惹眼,倒映在幽暗瞳仁中。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 少女神色平静,眉宇间是释然与放下。 少年手捧茶盏,仰头,鬓角碎发被冷汗抹湿,紧贴肌肤,白皙如玉的面庞透着病态嫣红。他的眸光束成极小一点,盯着铁块上角的微光,眼中翻涌着极力抑制的渴望与挣扎。 紧扣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凸起,微微颤抖。他像在与内心冲动做你死我活的搏斗,石塑般,无法动弹。 “不去,是吗?”苏时悦不在意笑了笑,手一扬,打算收起令牌。 白影略过,覆盖黑色玄铁的残像。 闻归鹤伸手在前。 攥住那枚冰凉的铁牌。 摇摇头。 艰涩开口,像是走完漫长的崩解之路。 “去之前,我想问苏姑娘一个问题。”他太习惯进攻,只能以这种方式开局。 苏时悦:“说。” “苏姑娘,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闻归鹤低声问。 他要付出什么,她想得到什么?亦或者,他该怎么做? 苏时悦很久没有回应,正当闻归鹤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少女开口。 “解释。”苏时悦寒声道。 日光洒落,镀上一层金黄,苏时悦眉目疏朗,仿佛早已释怀先前的委屈,却仍对他说。 “闻归鹤,我要解释。” 桃妖作祟之处,恰好与那片夹竹桃林不远。短短一夜,黯淡无光的植株忽地盛开出红色的花,艳丽非常。 由于圣君对除妖之事极为上心,云州主城附近常年不见妖邪。 王姓富商在城外搭建庄园,原是为了远离闹市喧嚣。他已为女儿相中名年轻有为的夫婿,正待嫁女,不料日前,一股妖风至,庄园外的一株桃树开了花,连带整片夹竹桃林无故盛开,花瓣似血,沙沙作响。 接着,便是王氏女白日做梦,恍惚看到有名陶姓公子来结亲,险些扑入池中,香消玉殒。 全家上下知是妖邪,慌成一团,急忙派人往主城递交求救信,盼捉妖的修士相救。庄园前后左右贴满辟邪符文,除去传信之人,无人敢出门半步。 王富商正翘首以盼,看见有马车挂了太安司的牌子,停在庄园门口,顿时又惊又喜。他不敢离开画符的庄园,只得焦急地来回踱步。 驾马少女,翠衣黄衫,装扮素净,手中捏着张遮掩气息的灵符,率先跳下。 “太安司捉妖,烦请员外据实已告。” 少女身后,长指撩开车帘,走下名浑身苍白的玉面郎君,气息同样与凡人无异。他扫视周遭一圈,淡淡收回目光,视线下落,不知看向何方。 王富商老泪纵横,若不是苏时悦眼疾手快,险些当场跪下磕头。 “小女成婚时间就在明日,可十里外的夹竹桃林阴气森森。那名鬼郎君又在梦中数次三番来找小女,我实在怕明日红事变白事,再见不到女儿。” 苏时悦安抚员外几句,表示过会儿再去探望王姑娘。手执法鞭,立在院中,眺望不远处那片花团锦簇的树林。 “有两道气息。”少女闭眼,默默散布精神感知,“一者为鬼,似是刚死不久,留恋生地不远入轮回。二者为妖,修为大致在……” 苏时悦秀美遽然拧紧。 她感知不出那只妖怪的修为。 感知力像陷入浓重的黑暗中,被藤蔓裹挟。越探查,窒息感越强。 奇怪。 师爷特地强调过,林中桃妖修为不高,主城内的修士嫌弃酬劳过低不肯接手,故而临时拜托苏时悦。他若想除掉她,直接在主城动手便是,薛听霁应当是想放她一条生路,才派遣她来桃林。 是刻意牵制,还是暗藏杀机? 莫非,这便是闻归鹤曾提到过的,与薛听霁合作之人,不会顾及她的死活? 苏时悦试着收回感知,猛地,黑暗中似有恶灵被惊动,睁开空洞干瘪的眼睛,顶着收敛气息的灵符,以及少女本身的防御,透过精神感知朝她探来。 恍如剧毒长蛇,吐着蛇信,即将一口咬住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又迅速拦腰斩断。 苏时悦吓了一跳,忙睁眼。 不知何时,少年出现在她面前,指尖灵光点点,截停那份蜿蜒而来的藤蔓般的盯梢感。 苏时悦望着闻归鹤,默了默。 “多谢帮助,若是被桃妖发现有修士来庄园,恐怕又会多生事端。”她公事公办地道了谢。 “你觉得它会不知道?”闻归鹤淡淡反问。 “它若不想你来,直接利用迷境,拦住报信之人便可,何必放他离去。如今新郎家、城中百姓,皆不知此事,唯你奉命来此,其中缘由,一想便知。” 苏时悦怔了怔,脑海中浮出一个念头:“所以,它是与人串通好,故意推我来此,要在这儿对我动手?” 闻归鹤不说话。 自昨日争执过后,除却必要的话,他便鲜少多言。 苏时悦轻吸一口气,主动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想让我来?” := “你从一开始就清楚局势,明白对手水平,却不加阻止,主动陪同我来此,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复? 因为彼此间没有咒术纠缠,所以决定除之而后快么? 少年苍白的面上恍若蒙上雾织的薄纱,眸中氤氲水汽,长眉下垂,带了丝欲说还休的委屈。 看在他出手相救的份上,苏时悦多问一句:“难不成,是我误会你了?” 闻归鹤:“没有。” 他的长睫轻轻颤动:“你没有猜错,的确是我,制造这次机会。” 承认得,这么干脆? 苏时悦被他骗久,忽然听到他将自己的恶念开诚布公,不禁有些讶异。 “原因呢?” 她的胸口泛起些许酸涩。 闻归鹤蹙眉,迷茫地摇摇头。 像是并不知晓答案,只是被某种力量驱动行事。 苏时悦忽地有些慌。 “桃花妖,该不会是你引来的吧?” 闻归鹤摇头:“我不做此等事。” 听他回复,苏时悦心下稍安。她仍不想与闻归鹤多说话,扭身进入王家女的闺房。 王富商的女儿生得貌若天仙,如花似玉,正值妙龄。此时在闺房昏昏沉沉,眼角垂泪,与母亲哭成一团。 “我女儿与那郎君乃是青梅竹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遭遇此等祸事,可如何是好?” “明个儿卯时就要送亲,到时也不知来的是人是鬼。”王母丁夫人泪流满面,字字句句是对女儿的爱护与关切,“也不知我的女儿惹到那个恶鬼,竟要带走她。” 苏时悦在两人身边站定,略加思索。 “我有个法子。”她忽然道。 “新娘子盖上盖头,便看不清面容,是修士,是凡人,自然也无法分辨。”她怀抱法鞭,欠身,“王小姐若是愿意,且有我来替你出嫁,带除去妖邪,我再送你前往夫家。” 反正都被盯上,干脆先声夺势,化被动为主动。 王小姐泪眼婆娑地抬眼,抽抽噎噎:“少侠高义,小女子感激不尽。可前路艰险,倘若有失……” “倘若有失,我活下去的概率,总比小姐您大些。”苏时悦两手抱肩,笑道。 她花了些功夫,说服王家庄园之人。独自在院中坐下,取出低阶灵符,提笔当空笔画。 要骗过妖鬼,光靠一个红盖头必然不行,她得想方设法,让自己身上的气息更像王小姐些。 闻归鹤精于此道,换了旁日,她早就主动去求符纸了。 可惜如今…… 正想着,耳畔衣料摩擦声响。抬头,心中想的人竟又坐到她对面。 “你对付不了它。”闻归鹤低声道。 苏时悦:“那又如何?” 她捏着笔杆子:“我总不能让王小姐上花轿吧?” 闻归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少顷,提笔,画了张灵符,借桌面推过去。 “你要的符纸,贴在王小姐身上,她便不会受桃木之扰。妖气被吸入符中,会造成萦绕你身的假象。” 苏时悦尚未伸手去接,王员外赶到院中。 百姓对修士有着天然的信任,短时间得了两个助力,他的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 “多谢二位少侠倾力相助。”他手里捧着一沓灵符,吩咐下人贴到四面八方,连连作揖,“待到明日,我们一定乖乖躲在庄子里不出去。除妖之事,拜托二位了。” “二位?”苏时悦惊讶。 “媳妇入婆家,脚不得沾地,小女出家,原本是该由我背上花轿,一路送行。可如今……哎,幸好,这位公子主动请缨,愿意充当送嫁之人。”王员外笑容满面。 苏时悦望着像是自觉做了坏事,挪开目光的少年,心中愈发困惑。 三缄其口,却不像是想要对她不利。 甚至在被她发现自作主张后,主动低头:“未曾提前告知,还请谅解。” 若即若离,叫人生气。 苏时悦不自觉咬牙:“无妨,到时还要麻烦您救我于水火。” “嗯。” 嗯什么嗯啊! 如果是想要缓和关系,为何不直接开诚布公说开。就算他认为自己没错,拉不下脸诚恳道歉,放下那副高傲的姿态,哄她几句不会吗? 苏时悦第一次觉得,感情充沛不是好事。她 的情绪像过山车似的,被他吊得忽上忽下。 察觉异样,苏时悦果断抽离情绪,专注于身份的伪装。 想要以假乱真,需得做足伪装。苏时悦从子时起待在王小姐的房间,由丫鬟战战兢兢地编发、上妆、穿衣。 原本的喜服厚重且繁琐,苏时悦与王小姐一同绞尽脑汁,在外表看不出来的前提下,将内里拆得七七八八。由一根丝绳牵引,只消往外一扯,便能将整套衣服拖下。 万事俱备,时至卯时。 天色渐明,公鸡司晨。 薄雾之中,一只迎亲的队伍垂着不成调的喜庆曲子,吹吹打打,朝庄园来。 走到近处,才发现这支队伍的脚夫脸色铁青,双脚离地,手背上尽是紫斑,犹如刚从土里钻出。 庄园守门人哪里见过这一看,顿时吓得腿肚子发软。连滚带爬冲进宅门,汇报这一消息。 苏时悦簪上最后一枚发簪,听闻动静,捧着盖头匆匆出门。 与门外等候的少年险些撞了个满怀,与之目光交汇。 少女红衣绚烂,肌肤胜雪,双眸明亮而坚定。嫁衣的金丝银线勾勒凤凰牡丹,随她跨步而出的幅度轻摆。红花怒放,金鸟振翅。 闻归鹤往后退开半步,像被炽热的阳光晃了眼,涌动的暗流褪去,露出惊艳又炽烈的光彩。 苏时悦没去看他的眼睛:“该走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喑哑如喘气奔马:“请新娘子上轿。” 苏时悦终于看向闻归鹤,他眼中的神采已淡去。少年将掌根抵在心口按了按,背身,下蹲,示意她依照计划行事。 他体态修长瘦削,纤薄脊背微突。脖颈白皙如玉,藏入领口。透过应景的青色对襟长袍,可见肩胛骨清晰而流畅的曲线。 “方便吗?”苏时悦小心发问。 “毕竟,你的身体……” “我是修士。”闻归鹤提醒,面不改色,“不会碍事。” “哦。”她白担心了,她真是太善良了。 她不再说话,自以为做了点心理建设,俯下身伏上他的背。她像一片落叶,搭在闻归鹤身上,由他背她完成这一场出嫁大戏。 趁周围人一拥而上,为少女做最后妆点,闻归鹤起身。 他用的是灵力托举,间隙礼节性地以真气凝成薄膜相隔。闻归鹤的动作很稳,但红盖头罩下,双脚离地时,苏时悦仍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与局促。 苏时悦视线受阻,慌慌张张压低身子,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做了个接近于搂抱的动作,身子也往他身上贴了贴。 他身上自带的冷香味与寒意一股脑儿涌了过来,萦绕着她。 苏时悦很快意识到此举不妙,忙拉开距离,又气又急,自责地咬牙。 她在做什么? 如今是为保护百姓采用的权宜之计,对方又是惹她生气之人,她竟然还能因为算不上亲密接触的行为害羞。 小家子气,难成大事! 她兀自在这儿神游天外,心跳加速,看人家闻归鹤—— 看人家闻归鹤…… 忽然,少女心思停顿。涂了唇脂的朱唇微张,视线往外瞟。 苏时悦头顶红布,透过缝隙观察外界。 她的视线微微斜侧,少年轮廓分明的线条落入其中。 苏时悦张目,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面色绯红的少女惊讶又敏锐地发现。 不动声色背她上花轿的少年亦有些不对劲。 由于心疾,闻归鹤的皮肤,是欺霜赛雪的白。在那无暇皎洁,任何杂质与变化皆清晰可见。 此刻。 少年耳朵处飘上层浅淡的粉。自耳廓起,连到脖颈、面颊的部位,都像抹了胭脂似的,绚丽多彩。 第36章 第36章“我想过要杀你。”…… 耳朵红了。 那。 脸呢? 苏时悦的脑海中,冷不丁划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她还没来得及驱散,少年的声音响起。 “我带姑娘来这儿,是为解惑。” 解惑? “苏姑娘猜得不错,我的确知道此处有桃妖作祟。我还知道,妖邪之所以一夜之间出现,是冲我而来。”闻归鹤长睫轻颤,道。 “哈?”苏时悦在盖头下挑眉,“冲你?此中妖物,明明是和薛听霁有关,你又在诳我?” “我没有骗你。”闻归鹤道,“我不是说过吗?薛听霁有与之合作的对象。昨晚我已确认,作乱桃妖便是那支势力中的人。” “哪个势力?”苏时悦问。 闻归鹤:“……苏姑娘可听过,纪真阁?” 苏时悦:“略知一二,那是个,吸人精气的组织?” 纪真阁,《虞昭令》中,确实有这么个宗派。他们靠吸取他人功力修行,又不像正统双修宗门,实行阴阳调和,而是会用各种各样采补的方式,将对方精气吸干,化作自己的修为。 用更通俗的现代术语来说,他们更像是苏时悦在话本子里看到的“攻略者”,而且是没心没肺,用取得的战果为所欲为的那种。 但这个世界的背景与原作稍有不同,有个自称全知全能的人族圣君,也不知纪真阁的设定是否会因蝴蝶效应而变动。 “差不多。”话说到这儿,他们已离开少女的闺阁,朝红轿子走去。少年的声音平稳如常,分不清此刻的情绪。 “纪真阁,与我有私仇,才会与实力低弱的薛听霁合作。” 怎么谁都和他有仇? 苏时悦不会传音入密,说不出话,只能在内心犯嘀咕。 薛听霁是冲他来的,把她摔进通天阁,欣赏由他主演的戏目,在云舟下毒,妄图封堵他的经脉。纪真阁也是冲他来的,一夜之间在城外扎根,在假中有真的夹竹桃林中守株待兔。 真实的闻归鹤,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别怕。”闻归鹤仿佛又回到最初认识她时的模样,温言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在乎的人,也不会有事。” “我只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搀着她,扶她上花轿。分别前,他手掌覆上。冰凉触感后,一枚莹润温和的晶亮玉质手环落在原本黑金珠串的位置。 苏时悦手一抖,险些要扬手摘掉,却被牢牢地抓住。 少年的声音沉着冷静,清雅非常,似是下定某种决心。 “是护身法器。” “当初碎掉的扳指,花样不合适,我重新准备了饰品。苏姑娘不会遇上麻烦的敌人,但为以防万一,戴上为好。” 他仗着她无法开口,不会打断她,缓慢而清晰地诉说着。 苏时悦压抑着掀开盖头的冲动,落座后,用力往前探手。 她不懂闻归鹤的想法,又实在好奇。明知周围是帮凶神恶煞的小鬼,却全无惧怕,拉着闻归鹤的袖子不放,一门心思让他解释。 “我想给苏姑娘一个解释。”他低声道,“此前,之所以蒙骗苏姑娘的原因。” 片刻后,闻归鹤提醒:“姑娘要是再不放手,我便只能割袖了。” 声音响在耳畔,似清风吹拂,带了分惑人的撩意。以进为退,催苏时悦避开。 攥住袖口的手抖了抖,没有松开,复又紧了些。 “阿兄,你说的是真的吗?”喜帕下忽然传来声音,情绪充沛,当真似个要与亲人分别,万分不舍,顾不上世俗礼法的女娘。 “你,不是又在骗我?”苏时悦质问。 闻归鹤猝不及防,目光直直而下,落在那双葇荑般皙白干净的手。 少年锋利的喉结滚了滚,竟真有几分亲手送女郎上轿,将她交予他人的酸涩感。 “没有。”他挤出话来。 “那就好。”少女声如黄鹂,婉转娇柔,“那阿兄,我去了。” 苏时悦秉持着一旦开口,便要把戏做足的想法,将即将远嫁的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收手时,还真憋出点哭腔。 声音娇怯怯水灵灵地落地,令人心一颤。 接着,她手一挥,降下帘笼,相对而顾。 闻归鹤的传音顷刻在识海中响起:“苏姑娘,莫忧心,我会陪着你的。” 苏时悦已在轿中坐定,执起团扇抵在面前,听到他的声音,嘴角抽了抽,皱眉靠上座榻。她想把手环摘下,可法器像被灵符加固,试了好几次,都徒劳无功。 叹了口气,不再强求。 花轿一阵摇晃,慢慢离地。抬轿的小鬼一纵身,飞至半空。连串清脆的铃声过后,侧壁窗帘因风而动,一缕晨光撒落。 苏时悦揭下盖头,朝窗外探望。手牵动与王家女共同设计的丝线,一拉,大红喜服应声而落,铺在地上,恍若团花。 少女向下看,惋惜地叹了口气。 苏时悦无法免俗,也是个爱红妆喜俏的姑娘。婚服好看是好看,可惜不能穿着打架。想收妖,还得打扮得干净利落才是。 既然已坐上花轿,下轿便是乱斗之时,苏时悦也无需再隐藏身份。她研究玉环,转动团扇,感受周遭环境由寒凉变得阴冷。 夹竹桃林像是活了过来,花瓣诡谲颤动,墨绿枝叶勾连交缠。 阴气自地底蒸腾而上,模糊前路,短短二里的桃林仿佛瞬间扩长为千百里的巨大圆阵,引导新人进入群魔乱舞之地。 苏时悦感知不到闻归鹤的气息。 送她上花轿后,闻归鹤当真像个传统家庭的娘家人,自轿边退开,不见踪影。 他去哪儿了?要做什么?会如何与她解释?苏时悦不知道。 苏时悦无法理解闻归鹤。 想解释就解释,何必大费周章,绕那么大个弯子?莫非这位公子的识海,与她大相径庭,连带思维方式也南辕北辙? 不多时,花轿停了下来。聚在轿边的小鬼散去,独特而浓郁的苦甜香无声无息飘散,顺着 “婉娘。”轿外,低低一声唤,喊的是王家女的闺名。 苏时悦眉头一跳。 闻归鹤的安抚,确实起到明显的作用,让她心思安定,不再惧怕桃林中未知的恐惧。 她甚至还对接下去要发生的事起了兴趣,没有第一时间下轿,手握法鞭,等待事态下一步发展。 隔着车帘,一出独角戏滑稽又生动地上演。 “婉娘,我终于得到你了。” 听着像个痴情郎君。 “自那日寺院礼佛,我见娘子朝拜圣君像,娘子朝我短暂回眸,我一见倾心,自此朝思暮想。” 还是个对王家女一见钟情的痴情郎君。 “从那以后,我的魂儿就被婉娘勾走了,为你茶饭不思。可你竟弃我于不顾,另嫁他人。” 接着,是长串痛彻心扉的诉讼,带着浓烈的怨气。骂罢,他仿佛耗尽浑身的力气,喟叹一声,幸福道:“现在,你是我的了……” 马车帘被猛地掀开,一只僵硬青白的手探入。撕心裂肺地表露心迹者并非活人,而是一只刚死不久,转化为灵的男鬼。 与此同时,一道软鞭自车内飞出,携了滚烫灵力,“啪”一下抽在他脸上。 “王小姐可没告诉过我,她被变态跟踪过。或许,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不过是因为长得好看,逛了趟佛寺,就会被不要脸的竖子小人缠上。” 黄衫少女一步踏出,满脸的嫌恶。 “你是什么人?”男鬼的模样算得上俊秀,此刻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灵体左面颊顿时高高肿起。 “她……没来吗?” 苏时悦喉头滚了滚,彻底明白何为如鲠在喉。 “是收你的人。”她牙关磨得咯咯作响,又是一鞭,抽开逐步围拢的小鬼。 而后眉头轻蹙,看向四周。 苏时悦看向男鬼:“你刚死不久,法力低微,没有能耐构造那么大的一个夹竹桃林。” 手感不对,那些抬轿小鬼的实力竟和男鬼相差无几,他背后定另有其人。 “指使你来迎亲的人是谁?” 男鬼不答,反而聚拢魂魄,发出咯咯的阴笑,又一次扑上。 “她没来上轿,没去嫁人,定是因我悔婚。” “还是她对我有情,想来找我,却被你拦下。你们这群修士,定是嫉妒我对婉娘的偏爱,横加阻挠,棒打鸳鸯。” 话音未落,“嗙”一声,男鬼结结实实撞在一面凝起的护罩上。他身体因冲力变成扁扁一张纸,深凹的眼眶中,两颗珠子几乎要从中弹出。 “你可真是拥有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苏时悦从乾坤囊中取出封妖笼,挑眉看他。 “你口口声声说深爱娘子,若真心如此,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求娶。” 男鬼:“可笑,其中阻碍千难万难。” 苏时悦:“我懂,我懂,王小姐有她的青梅竹马,你算老几,根本争不过人家。” “那你去给新郎官执妾礼啊,也算是有几分担当。” “你争又争不过,抢也抢不到,便行这等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恶行,当真以为自己是戏文里那为爱痴狂、发了疯还能被人歌颂,最终必定能收获完美大团圆结局的主角?荒谬至极。” “此世自有王法在,我想想,妖魔作祟害人,情节恶劣者,需得钉在烧魂塔下,晒足七七四十九日,受尽折磨,魂飞魄散,方算得上安抚受害者。” 她被闻归鹤惹出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发泄,瞄准脸一顿抽。 “你的故事,我很不喜欢。你猜,我添油加醋与王小姐一说,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送你上烧魂塔。” 事关自己,男鬼总算变了脸。 “你,你,你莫要猖狂。”眼看那鞭子又一次落下,他尖叫,“你以为你能嚣张多久,我有高人相助,马上就会要你们这些杂毛的狗命。” “哦?是谁?”苏时悦即将得到自己需要的线索,根本不愿多费口舌。 她攥紧封妖笼,等待男鬼招供。 “那是名美丽的桃花仙。”提到帮助自己的人,男鬼莫名生出一股豪情,不知不觉将王小姐抛诸脑后。 /:. “她检验我话语是真后,被我的痴心所打动,愿意送我一场鸳鸯美梦。” 苏时悦用鞭梢绕紧男鬼的脖子:“所以,它在哪?” “她在……” 男鬼被她勒得面容青紫,仗着背后高人,愣是没有露怯,桀桀狞笑:“仙姑就在你身后,你受死吧。” 话毕,“哐”一声巨响,自身后,花轿不远处传来,似有重物落地。大地震动,林中枝杈不住摇摆,花瓣与叶片无风飞扬。 “来了来了。”男鬼声音幽幽,满含期待,“你定死无葬身之地。” 苏时悦:“好的。” 下一瞬,封妖笼划过一束强光,直接将尖叫的男鬼收入笼内。 “就算我真的会死,也要先将你捉拿归案。”少女语气明快 下一秒,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闻归鹤:“苏姑娘。” 苏时悦应声回首。 震动与巨响中,砸下一座低矮的大型木台。 像是座戏台。 台柱是粗壮的深褐色巨木,台顶飞檐绽放花瓣般翘起,檐角挂无色风铃,叮叮作响。 少年坐于檐上,手中同样把玩着一枚封妖笼。 他的姿态潇洒俊逸,身子微微后仰,动作带了几分恣睢。不似她记忆中的翩翩公子,反倒让苏时悦想起另一许久未见的敌人。 闻归鹤身畔,扔着一名身形高挑的白衣女郎,嘴被封住,手被困住,琵琶骨被贯穿,满脸惊怒。她发出“呜呜”的声音,海虾般弓着身子,在地上弹动。 闻归鹤:“苏姑娘,问我个问题。” 苏时悦疑惑地看着他。 闻归鹤:“什么问题,都可以……” 苏时悦尴尬而不失礼貌:“那位,是云州府所说的桃妖吗?” 闻归鹤摇头:“不是,她是王小姐。” 他的谎话显而易见,苏时悦:“啊?” 她尚未来得及反驳,檐角的风铃立刻疯狂地摇动起 来,叮叮当当,发出猩红光芒。 “我说谎了。”闻归鹤静静道,“她就是妄图以逸待劳,等我自投罗网的桃妖。” 风铃倏地安静。 苏时悦露出惊讶神情。 “此乃风月照骨铃,纪真阁的法器,通常是纪真阁用以检验真心之物。倘若台上人说谎,便会摇动出声,揭穿谎言。我问人借来,借此与苏姑娘交谈。” “我稍做装饰,让苏姑娘看得更清楚些。” 闻归鹤不疾不徐地说着,面上神情风平浪静,看不出悲喜。 少年玉手轻振,唤出两只精巧玲珑的小人偶。 丝线系于长指,指尖波动,两个小人,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其一是我。” “其一是苏姑娘。” 风铃静默无声,见证他的朗朗清润之声。 “你我二人,于黑崖林初遇。” 他动作优雅,谦恭周正,三两下,将一出人偶戏铺开。 苏时悦拧起长眉,扣紧手中封妖笼,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闻归鹤愿意和她解释,她第一反应是开心。但接着,另一股奇怪的感觉弥漫而上。 这份阵仗,是否看得太大? 且不论法器是真是假,测谎的机制为何。如此大张旗鼓,他是担心她的怀疑,主动画地为牢,以此证心。还是死性不改,想继续用谎言糊弄他。 真话说一半,也是真话,却能达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苏时悦的眼神冷了下来,不自觉转过肩胛,侧面向戏台。她摸了摸脖子,浅浅吸了口气,又将身子回过来,正面看他。 “嗯,你说吧。”她安抚性地以手抚上面颊,静了静心,“我听着。” 她没有看风铃,而是将目光直直地投向闻归鹤。 少女眼中闪动坦然与赤诚,没有丝毫犹疑,更无丝毫猜忌。纯粹得如山巅初融的雪水,晶纯透亮,炽热得又仿佛盛夏高悬天际的骄阳,毫无顾忌地将辉光播撒。 少年仿佛被一览无余,动作顿在半空,愣怔地低头,与她对视。 他分明已看透了苏时悦其人,可每一次接触,都会无法自拔地,深陷进那双眼睛里。 她城府不足,又心思单纯。只要对方做足准备,再骗一次,十有八九能第二次把她拖入谎言的温床。 可之后呢? 他是靠近了她,还是离她越来越远。 胸口的裂缝仿佛在扩大,传来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吸入肺腑的寒气像刀子般,威慑性地在骨骼处游弋。 闻归鹤掌下两具人偶,一动不动。像在隐忍,像在蛰伏,又像是单纯失去操控,茫然而无措地兜兜转转,彷徨着。 此前计划好的戏码,忽然再无法以作秀的形式演下去。 他指尖猛一颤,扮演男子的人偶不知从何处卷来一把刀,递到女人偶身前,伴随强烈的恶意,木质匕首抵上人偶干枯的脖颈。 “我在见到苏姑娘的第一面,就想着,解咒之后,定要杀了你。” 低弱的话语像根纤细的针,落地。 苏时悦眸光一晃,无法遏制地轻抽口气。 “所以,容枝桃说得是对的?” “最初主动帮扶,是为了化解我的防备,方便最后动手。你保护我,杀死那些想对我动手的行商,除去不想让自己被生死契阔咒牵连,还有,不希望他人插手自己相中的猎物的生死,是吗?” “不错。” 闻归鹤阖上双眼。 “我不希望苏姑娘找到任何助力,被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盯上。为此,扮上了你眼中的那个守节知礼的存在。” “偶尔,也会麻烦苏姑娘参与我的计划,帮我些许无足轻重的,小忙。” 他的话语声越来越低,喉头绷得极紧,不自然地吞咽,脖颈交叠的中衣泛起湿气,苍白的手背上勾勒出蓝色经脉。纵使极力意志,指尖仍痛苦地颤抖着。 怎么就,都说出来了? 明明已想好了对策,不是吗? 他只消说明他是因仇家众多,害怕苏时悦来路不明,是借友人之名接近他,故而态度模糊,留在身边,一边在意她,一边提防她。如今关系恶化,深感后悔,希望她大人有大量,宽宥他此回的欺瞒。 他没有说谎,也没有扭曲事实。只要说得诚恳,将戏做足,定能消除她内心的芥蒂,达到目的。 为何,会将最需要隐瞒的一句话,明明白白地说出。 杀意一旦泄露,其余的伪装,便凋败不堪,再无维持的必要。 打着旋儿转圈的人偶,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发出“啪嗒”轻响,断了线,跌落在华丽而曼妙的戏台上。 “我解释完了,姑娘可还有别的想问的?” 少年低着头,鬓角碎发与脑后绑带一并垂下,阴影重重,看不清表情。 闻归鹤分不清此刻的内心。 唯一明白的,是他是个骗子,永远都是。 哪怕是面对他所在乎之人,哪怕面对苏时悦,他也只能切出一个小小的侧面,在她眼前剖开。 可即使是这一星半点,一旦展示给她看…… 便是万劫不复。 “我想问的是,然后呢?”苏时悦问。 少年长睫颤了颤:“哪里还有什么然后?” 苏时悦笑道:“你想杀我,通天阁恶咒破裂后,直接动手不就行了?为何不动手呢?” “重要吗?” “不重要吗?”苏时悦反问他。 “之前不主动坦白,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心思不正,怕我误会?” 闻归鹤:“没有误会。” “我从相遇起,便对苏姑娘心怀不轨,有何可辩白。” 她面向高高翘起的檐角,往前一步:“鹤公子,你是从何时起,不想杀我的?” 她用回了之前的称呼。 轻飘飘的三个字,无端让他红了眼眶。 “对我放弃了杀心,事到如今还守着我,不就是想要保护我吗?”苏时悦对他道。 “有一点,公子误会我了。” “最初的相逢,我也是居心不端,想要利用你。自然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有各取所需的索求。” “就算我知道你想对我动手,也只是会伤心难过,仅此而已。” 苏时悦笑了笑,挑眉笑道:“我真正生气的点,你对我撒谎,明知我心焦于寻到恶咒的另一方,却故意捣乱,隐瞒不报。” “这儿阴气森森,怪可怕的,我们要不要寻个地方,把话说开,好好聊聊?” 她终于又对他笑了,似要朝他伸手,把他从高不可攀的檐顶接下。 然后呢? 少年指尖动了动。 他没有伸手,而是解开束缚桃妖口鼻的灵符。 桃妖显然没想过自己会遭受此等侮辱,登时便骂开:“闻归鹤,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 须臾间,灵符又贴了上去,堵住它未尽的话。 闻归鹤轻吸一口气,似是在稳定心神。 “苏姑娘,你其实,还在生气吧?” 苏时悦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快,换成了气鼓鼓的模样,俏脸笼上层薄怒的阴霾。 “知道我一开始差点弄巧成拙,没找到救星,反而丢命,怎么可能不生气啊?”她握住封妖笼,一阵猛摇,全当撒气,“但我能怪谁?怪自己?怪你?” “就是因为于理的角度,谁也无法责怪,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撤下明媚动人的微笑,执鞭指向他:“喂,闻归鹤,你到底要不要和我掰扯清楚?居高临下算什么态度?赶紧给我下来。” 苏时悦得到答案,神气活现,恢复原先的鲜亮模样。 闻归鹤望着她,嘴角也不自觉往上弯。 他的眸光停留在她的脸,染上几分温度,似是想说话。开口前,又看向桃妖恬静秀美的面庞,顿了顿。 闻归鹤神情黯淡几分,缓缓收回视线。 “此前,让我把这位妖怪收入封妖笼,可否?”闻归鹤柔声询问,像在请示。 苏时悦:“自该如此,我们本就是收妖而来,需得将此妖呈于太安司。” 闻归鹤点点头:“嗯,好。” “此妖境界在太安司明面的等阶之上,直接装入笼中上交,恐其逃逸。我会先处理一番,待收拾停当,托人为你送去。” 苏时悦还想说些别的,闻归鹤抬手挽了个诀,灵力播撒开,将倒伏在地的妖物收入笼中。 桃妖消失瞬间,一声尖锐蜂鸣声响,戏台猛烈地摇晃。 巨木散做粉色烟雾,或粉或白的花瓣漂浮空中,落英缤纷,仿佛薄纱般透明、轻盈的银灰。 闻归鹤手掌在檐顶一撑,离开木台。 苏时悦被美景晃了眼,不自觉仰起脸,与从天而降的少年对上视线。 回神,他施施然落在她面前,俯了俯身。 “苏姑娘,我很在乎你。” 没有说后悔,也没有祈求谅解,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却说得无比赤诚。 “你的确,能左右我的心意。” 苏时悦被他直白的倾诉吓了一跳,而后,便 听闻归鹤唤了句。 “白羽。” “送苏姑娘回别院。” 第37章 第37章断舍离大失败 苏时悦并不知道,白羽何时来此。 桃花散去后,白衣小童仿佛老僧入定,笑眯眯地揣手看她。 “苏姑娘,公子还有要事,无法相送,我接你回别院。” 比起闻归鹤,他要放松得多,引着苏时悦离开。 苏时悦甚至来不及收拾,便被白羽拉了去,乔装用的花轿、喜服,不得不遗留在原地。 苏时悦:“我尚未回王家禀报情形。” 白羽:“公子会解决的,此地还有魑魅魍魉潜伏,姑娘切勿停留。” 他召出只小行舟,载着苏时悦往主城的小院中走。 “那你们家公子呢?” “公子不止那一处产业,自有去处。” “他有事要处理,特地吩咐我在这儿接姑娘。公子做事分寸得当,姑娘应该没受伤吧?” 苏时悦抽了抽嘴角:“没有,他还是,挺稳妥周到的。” 桃妖至少比她高两个境界,竟然被闻归鹤扯来搭戏台,简直是铺张浪费,暴殄天物。 只是那出戏…的确是好戏。 至少,让她真正地恍然大悟,此前诸多疑问,也在闻归鹤的话语中得到解答。 她满腔感慨,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在行舟中坐稳。 “你们公子,闻归鹤,他到底想做什么?” 白羽专心驾驶,听到问话,托腮回道:“我不知道。” 苏时悦:“啊?” “倘若我知道公子在想什么,我就与他一样厉害了。”白羽说得真情实意,“苏姑娘,我也想问,你是不是拿捏了公子的把柄?” “我随公子见证许多交易,也看过尔虞我诈,握拳掣肘。但像苏姑娘这样,一味付出而不索取之人,我第一次见。” 这几日,苍郡别院凋敝许多,连伙食都降回原本规格。不止闻归鹤,白羽和琥珀也很怀念苏时悦那张挑剔的嘴。 白羽越说越新奇,忍不住偷眼瞧苏时悦。 少女屈膝蹲坐船舱,放眼望空:“风陵谷不是做情报生意吗?为何不以诚信示人?” 她对公子的计划一无所知,为何会被如此看重? “风陵谷是我们的生意,公子有自己的棋局。”童子跟着叹气,“除去签字画押,发号施令外,我就没听他的嘴里漏过几句实话。”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苏姑娘,你与公子,到底怎么了?”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其实公子挺难过的。”就连批阅文书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苏时悦双臂抱膝,指尖勾在一道儿,脸颊搁在膝盖骨上。 “他一直都是那副模样?” “什么模样?” “温温柔柔,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 “是啊。” “你们也无人好奇他的秘密?” “好奇这些做什么,又不干我等的事?” 行舟外景色飞速倒退,吹动苏时悦耳畔碎发。她迎上风,阖眼,陷入沉思。 昔日桩桩件件,在眼前闪过。哪怕心中始终存在芥蒂,可不知不觉间,她竟想不出决裂的理由。闻归鹤能够坦白,算鼓足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她是不是,得做出反应? 一盏茶的功夫,行舟停下。 白羽:“苏姑娘,到别院了,请下船吧。” 苏时悦轻咬嘴唇,缓缓睁眼。 “白羽,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她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转头。 说着,她朝他绽出一个笑容。 “不是想要绝交,也不是最后一叙,而是希望能推心置腹。我想,或许我与他之间,还有机会,可以真正互相了解对方。” 风陵谷之人,在云州主城同样设置别院,是间秘而不宣的宅邸。 从外看,参天巨木,常青巨树成荫。走入其中,方知别有洞天。 蜿蜒小径通向主屋内堂,其上铺就卵石,行至其上,踢踏作响。 黑袍男子在院门口展示身份令牌,仆人验过,让开。 “使节,公子在堂中等你多时。” 王使顺着竹径,直入正厅。 “自我让那只小乌鸦通禀公子后,许久未曾得到回应。我还以为,公子怨我自作主张,要与殿下撕毁盟约。”王使揭开斗篷,爽朗道。 人却停在门外。 他手中把玩枚分作两节、镣铐般的手链。 抖腕,往屋中掷。 屋内,一只霜白修长的玉手接住镣铐。手的主人神色淡然,熟练地翻掌,往下一扣,将手铐扣到自己腕骨处。 锁链猛地扣紧,一道锁妖符文腾升,顷刻间刻入骨髓。 璀璨弧光中,镣铐的主人神情不变,唯弯起唇角,讽刺地挑起长眉。 “进来吧。”少年轻笑。 王使放松些许,终于顶着朦胧的黑暗的光,走入堂内。 “公子勿怪,这也是便于公子表现诚意。” “半妖本就是不容存于虞境之物,用法器压制您的妖性,亦是和平谈判的上上策。” 他可不希望聊到一半,对面忽然变成实力强大的半妖。 “殿下良苦用心,我自是知晓。”闻归鹤颔首笑道。 厅室昏暗,手铐成为唯一的光源。 借由法器,王使见到忌惮再三的少年。他松垮垮地坐于主位太师椅上,小臂轻抬,搭了件大红色的长裙,目光落于其上。 他的情绪罕见地外漏,几分沉吟,几分寂寥。 活像个心上人出嫁,备受煎熬的断肠离人。 “公子请我来,该不会是为了给我看这件喜服吧?”王使张目探了探,眯起双眼。 “殿下几次三番下达的催缴令,莫非公子视若无睹。” 闻归鹤轻笑声:“怎会?” “可耀星印遗失已有数日,最急切的当是陛下才对,他却不曾加派人手,更未急催。王使以为,是何缘由?” “此话怎讲。” 闻归鹤:“据探查到的消息所言,耀星印之仿品有二,各自有一成与五成真印的威力。极有可能皆在同一持有者手中,以此试探虞境实力。仿品未破,真印不出。其中道理,殿下可明白。” “纪真阁么……”王使恍然。 旋即道:“原是如此,难怪除去殿下外,另两派人手皆按兵不动。若非公子提醒,恐怕我等还被蒙在鼓里。” 少年齐整地叠好喜服:“我已提前将此事告知殿下,想来,误会须臾便会解除。” 他的态度若即若离,一如往常,王使逐渐放松。 王使:“那些大荒的门派,还真是一个赛一个令人生恶。不过,如今护国公在外练兵,想来不多时,那处大荒州,也将收入虞境。” “耀星印之事,延缓些无妨。”王使道,“既然合作继续,我便暂且告辞。” 他到底是怕闻归鹤,提了口气,准备离开。 屋门“砰”一声,重重关上,将二人困在四方天地中。 “公子要做什么?” 少年咳得厉害,几乎要将心肺咳出。 他轻声问:“我有说过,王使可以离开么?” 王使一惊:“玄玉,你此言何意?” 闻归鹤轻轻蹙眉,似是不太喜欢这个称呼。王使面上紧迫一览无余 ,登时见微知著,缓和口气:“闻公子,我们做的是生意,各取所需,何必伤了和气呢?” “王使误会了,我阻拦你离开,是有事相问,切勿多思。”闻归鹤掐诀,捻出一点火苗,挥手。 王使方发现,闻归鹤脚边摆着只炭盆。火星飘落,点燃木碳,跃动温暖灿烂的光焰。 落在王使眼底,尽是冰冷与杀机。 “如今入冬,公子病体未愈,是该暖暖身子。”王使复合笑道,“不知公子盛情相留,所谓何事?” 闻归鹤阖了阖眼,缓过气息:“为何要将我的真实身份递出去?” “公子说笑了,我……” 闻归鹤取出一封泛黄信件,连带经年久远的玉牌,在王使面前晃了晃。 “自名为薛听霁之人,从未掌握到关于我身份的有力实证,因此迟迟不动手。定是有人暗示于她,让她确认目标,铤而走险。” “放心,若是要证据,我已调查清楚,应有尽有。”闻归鹤眯了眯眼,笑得像只极地中腾跃的雪狐。 “我只是想问王使,意欲何为。” 王使浑身紧绷,视线不住扫视周遭。 见无路可退,他深吸口气,反笑道:“自是因为,公子与护国公走得太近。” “公子应该明白,以你的身份,只要抛头露面,自会有四面八方的人拉拢您。当今天下三足鼎立,圣君称帝,国公于外掌兵,我等的殿下在朝堂亦在积蓄势力。无论是风陵谷,还是公子您本人,都具有移山排海,参天倒峡之力。” 他在黑暗中傲然挺立,火光在眼中熊熊燃烧,真有几分铁骨铮铮,不畏强权舌战群儒的气势。 “您愿与殿下同气连枝,我等感激不尽。可若人心思变,更遑论替殿下动手的是玄玉,而非明面上的闻公子。公子觉得护国公更有潜质,以闻归鹤的身份试探,与殿下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我欲拔出隐患,是冲动之下,亦在情理之中,请公子宽宥。” 一番话铿锵有力,感人肺腑。 说完,王使下颚微微上扬,手指捻过胡须,自诩措辞没有纰漏。 闻归鹤略一点头,似是认可他的辩解。 “说得倒也合理,只是……”他话锋一转,“此事,似乎与被你牵扯其中之人无关。” “您说的是那位跟在您身边的姑娘?”见闻归鹤认可自己的话,王使心思稍定,语气逐渐沉稳。 “公子乃是大才之士,何必为一女子与我等交恶?此人纠缠不休,且公子态度迷糊,我不过是借傀儡修之事推波助澜,想要斩去后患而已。是我的错,我给您赔个不是,此事便过去,如何?” 他压根没把苏时悦放在心上,态度又轻慢几分。 “这天下重,还是一人重,公子心中,当有比较才对。” 少年长指搭在叠好的红裙上,有节奏地轻扣:“我与王使之间,当是有利益联络才对。” “自然。” “那么,我当对你,对安王,甚为在意才对。” “嗯?” “可王使说得这些,不足以乱我分寸。” 碳火噼啪声中,火光勾勒出少年云纹皂靴,长袍一角。他覆手垂眸,向置身于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静静呢喃。 “是利益不够,还是相识时日过短?” “当真奇怪。” 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说话口吻早已变换。无比寒凉,像柄迫待饮血的无形刀刃,沿着肌肤划过。 “王使是当真觉得,那人定会逼我出手,让我主动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才会选择她吗?” “你是想杀死她,还是想借此机会插手局面,经由她,控制我?” “她当真,能有如此能力?” 清浅的声音,让王使额头起了层细薄的汗,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微弱的光。 他的身子不自觉颤抖,喉头逐渐干涩,无比紧张地张目探向闻归鹤。 “我是你与安王间的联系,你不能杀我!” 闻归鹤不答。 少年双眸清冽,瞳光如一汪澄澈碧海。他望着他,观察他的神情,眼中迷茫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心的,拨云散雾的了然。 似在悟道。 王使猛然笑出声。 “都说公子您身为半妖,又是无心之人,七窍不开。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他放弃寻找逃离的契机,背手走向闻归鹤。 “当日未能通过薛听霁生擒她,实在惋惜。要是我此刻挟持那位苏姑娘,说不定,公子早已全心全意为我所用。”他语带调侃,而后压低几分嗓音。 “闻公子,我们来聊聊,您那位放在心尖上的人,可好?” 瞬间,寒芒出窍。 长刀携叠浪般的灵力破空,朝坐于正厅的少年泼来。 事情再明白不过,这小子在拿他问心呢。他从最开始,就没打算放他离开,不然,没有理由主动与他谈论那个姑娘。 眼下闻归鹤受锁妖镣铐制约,无法妖化,只有五成实力。干脆先下手为强,搏一线生机。 只要离开这儿,他便大有可为。先将那女人之事告知殿下,再直接将其人掳掠过来,但凡闻归鹤不听话,就在她身上割下一片肉。 既能保全自己,又可成就大业,乃是双全法,上上策。 王使的攻击如同雷霆万钧,顷刻直扑面门。 刀锋至,闻归鹤抬手,往中心并合。 周围猛一亮,明光大盛,照亮屋内场景。 金色明黄的符纸如花般绽放,散布在每一个角落,玉指轻抬,点过,回向一指。 两道灵符像长了眼睛的藤蔓,倏地从地底飞出,炸开出千万朵灵花,卷向抽身急退之人。 “多谢王使解惑。”捉住猎物,闻归鹤动作不停,“您给出的答复,我定会好好考量。” 双掌只差毫厘之距,他不紧不慢地闭合,却又像受到股强大的阻力,迟迟无法合掌。 王使在两面坚墙般的符纸中挣扎,生存空间被越挤越小:“你…不能……安王若是知道,他必然……” “不会的。” “我相信,殿下比王使您更需要我,也更需要一个,足够听话的传声筒。” 闻归鹤的目光投向远方,冰冷的手心终是相触。十指扣住掌侧,略施力,而后,在可怖的“咯吱”声中,缓缓顺天右旋而转。 再左旋,循环往复。直到两面符纸紧密相贴,彼此亲密无间,再无任何肉沫与骨骼隔阂。 满屋的金色符纸在中心,王使原本所在的位置聚拢,伴随少年抬手,一个响指,消散无踪。 做完一切,闻归鹤轻喘了口气,垂眸看向从始至终搭在臂腕上,随风轻摇的长衣。 那是他从夹竹桃林中,因一时兴起,捎回来的。初时,闻归鹤尚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的原因,与王使交谈过后,隐约通透些许。 因为是她的所有物,爱屋及乌。 他对苏时悦的心思,的确超出自己的预料。那份心意与对待任何一方都不同,是他未曾知晓,首次触碰之物。 闻归鹤不明白。 虞境中的三方势力,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处理得当,便可寻到棋盘的平衡点,为他所用。 所以,他愿意逐一交涉,互换利益。 但苏时悦能带给他什么? 闻归鹤尚未发现她身上的利益所在。 手掌往上,抚上胸口,因突如其来的空洞紊乱感闭了闭眼。 被王使垂死挣扎时全力一击震荡不安的灵力,再抑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江河般溃散。 一口鲜血涌出,染红洁白无瑕的长指。 他到底不是法力无边的神明,也不是呼风唤雨的圣君,只是个时间所剩无几的已死之人。破败不堪的躯体,更是极重的拖累。 几声闷咳后,闻归鹤的手背、衣襟上,满是鲜血。殷红顺指缝一滴滴落下,洇入丝帛绢布中。 他慌忙移开,却发现衣服早已脏了。 可把候在外面,眼见公子杀完人,入内传信的童子吓了一跳。 白羽:“公子,这这……” 闻归鹤:“是我的血。” “没人会查到安王使节来过此地,来过云州主城。” “王使死后,安王依然会与我们通讯,不必担忧。但其那边的动向,需更密切关注。知会仓仓一声,让她去调查王庭的动向。” 他轻轻一捋,取下腕上镣铐,交予白羽销毁。 动作幅度一大,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公、公、公子……” “无 碍,死不了。” 闻归鹤取出锦帕,想把血擦去,当空举着,却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只得随手抹了下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力抽离那份莫名其妙的情感,站在冷漠而客观的角度,审视苏时悦。 她对他毫无利益可见,过度接近,甚至会被人当做把柄,扰乱他的棋局。 为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彻底划清界限。趁此次云州之行,将她从他的世界中驱离。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炭盆静静烧着,时不时发出微弱又明晰的霹雳声。 闻归鹤掌根抵住心口位置,嘴角不断有血沫呛出,面颊因不知不觉攀升的热量烧得通红。他闭上眼,极力平稳此刻心境。 发狠似地扬手,把染污的服饰掷了进去。 闻归鹤最初用的便是灵火,凡俗布料甫一接触,顷刻间烧得一干二净。 闻归鹤轻舒一口气,自觉把心中繁琐送个干净。他强忍不适,以术法去除衣裳杂色,还未来得及翻腾的眸色,尽数淹没在光影中。 “自此之后,相关人员,不得与苏姑娘有交集。”闻归鹤道。 “有何要事?”他已有些意识模糊,记着白羽在旁,扶住额头,勉力维持清醒。 白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火盆。 小心翼翼,唯唯诺诺,观察他的脸色开口:“苏姑娘的意思是,她今晚想约见公子……” “她说,要是方便的话,今晚戌时,公子能去太安司的别院中找她吗?” 白羽说罢,画蛇添足般加了句:“当是想与公子重回于好。” 如今时限快到,公子又做出那般动作,两人之间,应该彻底一拍两散。 白羽略带遗憾地想。 一抬头,却见少年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闻归鹤好容易带上的沉稳面具,刹那间龟裂成白羽看不懂的神色。 他像是骤然红了眼:“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这一日,时间过得飞快。 苏时悦下午的两个时辰,在等人中度过。 最先回来的是山晋,听他说,苏时悦刚离开没多久,便有两道命令前来,分别指派二人一南一北,捕捉妖物。 山晋的任务不难,但繁琐,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将山下一窝兔子精驱逐出境。薛听霁不知被指派到哪儿,夕阳斜下,也没回来。 酉时,苏时悦坐在假山顶,手搭在青石上,用灵力凝了个凸镜,一边调节规格样式,一边极目远眺。 闻归鹤,应该会来吧? 骗自己没意思,内心几经波折后,苏时悦索性痛痛快快承认,她想闻归鹤了。 传说中的见面就讨厌,见不上又想念,些许就是苏时悦现在的心态。毕竟是穿越后第一个同伴,又相处那么久,她舍不得与他一刀两断。 但道歉和赔偿还是要的,程序补偿与实质补偿都走一遍,她考虑原谅闻归鹤。 苏时悦唇角一扬,哼着歌,晃荡双腿等人。 左等右等,直到她丧失最后一丝兴致,散开灵力,轻身看到院门口,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也没等到闻归鹤。 苏时悦又气上了。 少女一手持鞭柄,一手捋上软亮灵气,两手一较劲。 铛,声如钟磬。 他闻归鹤摆什么架子?做错的本来就是他,如今却让她放下身段,委曲求全在门口迎他,好大的谱儿。 距离戌时只差一炷香时间,日影西斜。 门前车马熙熙,行人疏疏,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人影晃动中,一动不动的少女尤为显眼。她靠白色粉墙站着,有一下没一下,踢踏路边石子。 嘟着嘴,表情很是气恼。 只要太阳彻底落山,便转身离开,以后别说闻归鹤,她连宠物鸟都不养。 苏时悦耐心即将告吹时,白衣童子紧赶慢赶,出现在她面前。 “苏姑娘,晚上好。” “公子恰好事忙,我找不到空闲” 白羽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苏时悦顾不得问话,先取了手帕递给白羽。 “这是怎么了?出事了吗?” 白羽摇头,又连连点头。 “是出了点小事。”他道。 苏时悦本想请白羽进院坐坐,沏杯茶,准备些点心。听他如此说,疑惑地停步。 “你们遇到麻烦了?” “他出事了?” 饶是苏时悦,在白羽沉默不语中,感受到几分煎熬。 白羽纠结半晌,一鼓作气:“公子身子抱恙,故而推辞不来。” 这可是苏姑娘主动问的,公子要是清算起来,算不到他头上。 他说罢,见苏时悦满脸狐疑,又讪讪补了句:“是真的,没有哄姑娘。” 第38章 第38章破碎又凄楚的泪滴 “苏姑娘,我们约好了。是你发现端倪,再三逼迫,我不得不吐露信息。” “可别说是我主动告诉你的。” “好,好,放心吧,我绝不会将你供出来。” “一道令牌只容许进一人,姑娘小心。” 一路上,白羽都在紧张地嘱托。苏时悦最初还有些疑惑,看他如此提心吊胆,只得咽下问题,先把他的要求尽数应下。 到达僻静院落,结界张起,拦住二人去路。 白羽将通行令牌扣在结界上,屏障消解,拉开一人宽大小的空间。 苏时悦捏了捏掌中乾坤囊,系在腰间,点点头:“好,多谢提醒。” 她隐约猜到,闻归鹤确实生了病,生的还是连下床都困难的重症。 他身体一向不好,如今突发急症,会与她,与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有关吗? 心中的不快暂且被担忧取代,苏时悦踏入结界内,由与白羽大眼瞪小眼,在白羽招手示意后眼观鼻,鼻观心的侍从指引,朝闻归鹤的屋子走去。 顺利地进入正厅。 堂内没有点灯,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苏时悦心脏用力跳了几下,辨析客房的位置。 引导她的人不知何时消失无踪,整座楼阁内仿佛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回荡。 她不得不从乾坤囊中取出提灯,灯柄握在手中,柔软灯光漫溢,驱散黑暗与寂寥。 几步路的距离,苏时悦走出千里之遥。不知过了多久,终是站在卧房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正待敲门,门内率先传来虚弱又低柔的询问。 “客人取了我书童的令牌,不速而至,意欲何为?若是有所求,不妨言明。我也好为您参谋一二。” 是闻归鹤的声音。 微微发颤,却仍沉稳有力。 他显然将她当做对手,在她入内时便埋下准备。纵使病得昏昏沉沉,也打起精神,隔一道门,与她不卑不亢地对峙。 苏时悦:“是我。” 她怕闻归鹤迷迷糊糊间听不出她的声音,补充道:“我是苏时悦,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门内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断断续续地响起问话声,与咳嗽声。 “……苏姑娘?” “嗯。” “我不是…让白羽……回绝了吗?” “你怎么会来……” 他似是卸下提在心尖的那口气,难以支撑沉重的身子,声音愈发轻了。 苏时悦:“我可以进来吗?” 手中灯笼分量不轻,提久了,手微微发酸。光线透过灯罩往外播撒,暖光融融,橙色烛火倒影在木棂窗纸上,勾勒出少女亭亭身姿。 卧房传来动静,像有人慌慌张张地整理物品,将危险凶器藏起。 “苏姑娘请稍等,待我……”话未说完,又是连串刺肺的咳。 苏时悦无奈叹了口气:“我进来了?” 她等了一阵子,没听见反对,干净利落地推门而入。 夜幕之下,屋内昏暗如常。床头点了盏琉璃烛,灯托握在少年手上,是黑暗中仅有的光源,与少女手中纸灯笼交相辉映。 微亮明光勾勒出闻归鹤清减流畅的线条,他脸色苍白,发丝凌乱,仅披了件单衣,气喘吁吁地撑在榻上。 靠近些,能明显看到他面上不自然的潮红,似是起了高热。嘴唇青 紫,当是犯了心疾。手上捏了块锦帕,血迹斑斑,煞是可怖。 苏时悦手一抖,提灯险些滑落在地。 “闻归鹤……” 闻归鹤:“为什么要来?” 他颤声问,像仍不愿相信能再次见到她。 “因为想见你,担心你,所以就来了。”苏时悦答道。 她几步走到他跟前,微俯下身,从他手中取过烛台。 闻归鹤没有反抗,任凭琉璃灯伴随“嗒”一声落到木几上,睫羽轻颤,不露辞色。 他躺不下去,只能无精打采地倚在榻上。精气神散了些许,却固执地回眸望她,眼中碎星闪烁,仿佛蒙上曾波光粼粼的水汽。 苏时悦看不见的角落,似乎有如同通天阁般巍峨壮丽的信念,在她一步步靠近时坍塌,崩落。 “不怕我吗?”继越州城那日,他第二次问她。 苏时悦因他的问题笑了笑。 “怕?”她仔细端详他的容颜,故意拖长声音,轻快回道。“我怕不起来。” “你现在这幅模样,是因为和桃妖争斗,落下内伤吗?” “不是。” 苏时悦:“那……” “与苏姑娘无关。”他轻声道。 怕她不开心,又纤柔地补了句:“多谢苏姑娘挂怀,不胜感激。” “是白羽说了不该说的,引你来寻我吗?”他隐隐猜到些许。 “不是。”苏时悦矢口否认。 她如约袒护队友:“我见白羽神色有异,担心你,拦住他不让他走。数次逼问,才得到线索。” 闻归鹤抿唇,点点头,不再发问。 他的眼中泛起纠结的神采,后背微低,竟透出几分左右为难的拧巴。 “你,还好吗?” 苏时悦没忍住,伸手抚上少年额头。 被烫得立时收回。 “怎会烧得如此厉害……”她紧张道。 闻归鹤的体温一向比她低许多,如今却烫得像块被烤熟的木炭。 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发起高热,连带一长串并发症,心肺亦遭受重创。 “大夫呢?药呢?”苏时悦锁紧眉,语气不自觉强硬起来。 少年似是被烧得有些糊涂,循声探望,眨巴一双湿漉漉,水润润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她。 听她问个不停,只得闷闷答道:“没请,用不着。” 苏时悦:“……” 不喜欢看诊,有药不喝,也是他真实的模样。看起来,他虽然骗着自己,平日相处时,亦有许多不曾作伪之处。 “不妨事,我带了。” 她掏出乾坤囊,逐一清点。 “治风寒的,治高热的,哦,还有之前稳固心脉的。”苏时悦觉得,自己颇有被卖还要替人数钱的冤大头风度,但病人在眼前,不能不管。 “你在这儿睡着,我去煎药。若你愿意,把白羽放进来,也好照顾你。” 闻归鹤半侧身子,锦帕覆在唇瓣,仍盯着她看。眸子里星光点点,恍若似梦非梦的水月镜花,朦胧得似要沁出水。 “是你主动来的。”他道,像是在反复确认,“无人逼迫。” “是啊,怎么了?觉得我是便宜大夫吗?”苏时悦冷漠地移开目光,没再自作多情,继续关心。 闻归鹤垂眸,长睫轻颤,面上绽出罂粟花般的笑颜。 莫名其妙。 苏时悦理出退热的药材,细数完毕,起身,准备去角落煎上。等汤药煎好,先守着他喝完,过几个时辰,再去请个大夫给他瞧,免得药不对症。 刚准备起身,袖子被攥住,她身子一歪,坐到榻上。 回头,一只修长骨感的手紧紧捏住她的衣角。少年顾不上涌上喉头的不适,挣扎起身,拉着她不肯放手。 苏时悦的脸“腾”地有些泛红:“还,还有什么事?” 他这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态度是做给谁看?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说话又柔柔弱弱,身上还带了好闻的淡香,甫一开口,她的魂与心都险些飞了出去。 冷静,不能欣赏对不住自己的人,她要记仇。 苏时悦刚收拾好心情,少年沙哑着开口。 “苏姑娘,不要走。” “哎?!” 闻归鹤的身子缓缓地颓下,朝她的方向倚了倚。 他探出双臂,搂住她的手,把脸往她的袍袖中埋了埋。 “对不起……”少年的声音低低响起,满是祈求与歉意。 “对不起…苏姑娘……”道歉染上哭腔。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他咳嗽着红了眼,愀然若丧。眼中的哀伤刺入心扉,水光逐渐化作实质,变作泪珠游移。 像只摇尾乞怜的野犬。 “我只是怕,我怕,你知道我初时对你不曾有善意,你会生气,会难过,会疏远我。” 苏时悦手忙脚乱:“你这是做什么?你,你别哭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咱们好好说话。” 她扶住他的身子,本能地抬手,轻拍他的后背。 手刚伸到一半,闻归鹤于刹那反手探出,握住她的手腕。 趁势卸去力道,披风一歪,靠上少女肩头,连带乌墨般的发丝垂落,柔软又茂密的海藻般,缠住苏时悦发辫与鬓角。 “我……不想与苏姑娘分开,对不起,不该自以为是,将你埋在鼓里。” “可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苏姑娘原谅我……我……” 苏时悦低头,清楚地看见从少年眼角处泛起的泪花,突兀地顺着面颊滑落,留下浅淡又显眼的水痕。 破碎又凄楚的泪滴,顺着漂亮无瑕的面庞落下。 “你离开的那些天,阿黄吃不下草料,白羽时常说起在一起时的事。”他取了块新手帕,拭了泪,又咳嗽起来。 “我也……” 闻归鹤抬眸,目光若即若离,勾在少女搭在他肩头的手指上,又回转,不动声色地探向她的面庞。 他如愿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担忧、无措,与再也无法忍受的心疼和怜惜。 锦帕遮掩下,少年的嘴角,堆砌出无声无息的弧度。 是她主动朝他走来的。 他已经退得足够远,为她留在足够的离开的空间与契机,她不肯珍惜,有什么办法? 觊觎她的人,杀了就好,威胁她的人,剐了便罢。 他被她所吸引,想要她,想得到她,有何不对? 闻归鹤垂下长睫,掩住深邃瞳孔中翻涌而出的欲念与渴求,念出心中盘旋的话。 “我也很想你。” 话音刚落,放在他肩头的手忽地加重几分力,往反方向推。苏时悦顾念他的身体情况,不敢动作幅度过大,依然没有半分含糊。 她总是如此,先让他绝望,又给他希望。等他要故技重施,耍伎俩引诱她时,又与他拉开距离,伸手,掌心挡在他脸前。 “闻公子,谨言慎行。” 苏时悦承认,是因为他的示弱与挽留心生动摇,感情飞到九霄云外,理智还在,提醒她男女有别,对错有序。 “我理解你。”她坐回榻边,“摆脱无故攀上的累赘,乃是人之常情。你又是四面有敌,需时刻提防明枪暗箭之人,对我起杀心,实属正常。” 闻归鹤:“我自知恼了姑娘……” 他眨眼间脱离冲动的失态,撑在榻上,双手搭在沿边。嘴角往上弯,神情却满是哀伤,像挂着抹惨笑。 “的确,我是该生气。”苏时悦道。 “此事光道歉是没有用的,目前为止,我可根本没有原谅你哦。” 少女尾音微微上扬,充满恣意与洒脱。 “不原谅也罢……”闻归鹤并未反驳,略弯的眼眸荡漾浅碎笑意。 “可,迷途知返,犹时未晚。我已知错,可否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谈笑间,他眼中的神采变了。 烛光幽暗,衬得他的瞳色愈发幽深。少年倾身而上,藏入阴影中,双眸在暖融融的橙光中泛起血色红影,好似须臾变了颜色。 他的眼睛像有种魔力,直接将苏时悦拉进七情六欲的漩涡中。 距离答应苏时悦不动瞳术,已经过了许久,况且,那是玄玉应允的承诺,关闻归鹤何事? 法阵无声无息运作,苏时悦眨眨眼,意识尚存,却控制不住地开口:“我其实是愿意的。” 她在说什么? 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有过第一次,肯定会有第二次 她不应该清醒独立地断舍离,和他划清界限吗? 可话已出口,想再收回,已经来不及。 闻归鹤双眼亮晶晶的,像得到糖果的孩子,提前抢过苏时悦的话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苏姑娘不得食言而肥。” 苏时悦:“……” 她挠了挠面颊,全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改变口风。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开心成那副模样,自己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好吧。” 莫非她真是被美色所惑,竟顺从心意让步了。 “机会是有的,只是公子未必能找到。”她口头可以答应,但在赔偿方面,却打定寸步不让的机会。 “我们说好的,一报还一报。在生死契阔的恶咒上,你骗了我,我最初为谋生路,也作假身份骗你,可以相互抵消。” “但我可没有要害你的性命。”苏时悦气鼓鼓道,“不过……看在你主动承认的份上,我可以稍稍,不那么生气点。” 闻归鹤:“看起来,苏姑娘不打算让我赔命。” “自然不打算。”苏时悦急忙回首,心神一荡。她很快意识到自乱分寸,从榻上起身,倒退几步,离开闻归鹤气息包裹的方寸之地。 再闻不到少年身上的清香,才松了口气,重新稳定心神。 在闻归鹤因身畔一空,短暂失神时,苏时悦已盘算出合适的回应。 “我想清楚了。” 苏时悦清清嗓子,含笑道。 “杀我之心,自然要以救命之恩来抵。” “不许故意制造危险,玩英雄救美。”她留了个心眼,挑眉,“我以为的也算你做的,只要有一点不对劲,我就抽身走人。” 闻归鹤想了想:“好。” 她和他僵凝数息,没再主动递台阶。闻归鹤闭上眼,定了定神,竭力坐稳。 他从乾坤囊中取出张灵符,探指,银光闪烁间,一道灵符一气呵成。随手在唇间抹下道血渍,按了上去。 并指捻住灵符,朝她招了招手,笑容温和。 “苏姑娘,来。” 他的面庞,光晕明明灭灭,半面柔和,半面神采。 苏时悦茫然地眨了眨眼,思量再三,朝他走过去。 “有什么事,之后再说不好吗?我都说暂时不与你计较,你……” 暖意攀上,闻归鹤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近前拉了拉。 一冷一热的呼吸交缠,他轻扣她的腕骨,指尖抚过她的掌心,轻言细语。 “我要在这儿,割一道伤口。” 苏时悦一激灵,没来得及抗议,闻归鹤解释道:“此符名为携令符,双方滴血其上,一方便能通过此符操纵另一方的符阵。” “第一次相见时,姑娘曾试图以血催动阵法,被我拦下。我想,不如趁此机会,为姑娘引荐此道。下次,姑娘若是遇到麻烦,只要身边有我所画的符纸,便可以血催动。” 闻归鹤说得诚恳,而苏时悦却一呆,怔在原地。 见她反应不过来,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成么?” “我知道苏姑娘不会轻易原谅我,至少,在姑娘遭遇生死危机前,我该为你做些什么。” “还是说,姑娘以为,我又再骗你?”他露出受伤的神情,眉头轻皱,“我可发心誓。” 苏时悦忙摇头:“不必,我相信你。” “既然你提议,自然是可以的。” 口头答应,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飘飞到原文中有关闻归鹤的设定。 他的符阵能被平凡百姓驱动,以此护身,是《虞昭令》中白纸黑字写下的语句。 “那其余人,他们如果也想用血催动符阵,可行吗?” “怎么可能。”他弯起唇角,“苏姑娘,这是只有你一人才有的特权。” 原来如此。 人物的塑造,会有许多铺垫,成长过程中,亦会有不少转变。闻归鹤在原作大后期才正式出场,书里的设定算不上对,也算不上错。 苏时悦原以为,他的慷慨,是慈悲修士对普罗大众的关护。 现在才知,这是他对歉疚之人明晃晃的偏爱。 “那么,我动手了?” “好。” 闻归鹤长指处划过弧光,一错而过。 苏时悦指尖一痛,殷红液体从肌肤中溢出,落进法阵中。识海中像是钻入只飞鸟,振翅划过天边,雁过无痕,很快不知所踪。 再看向灵符,只觉金色纸面布满细致繁复的纹路,她只消一眼扫过,便知如何运转、如何操控。 彼此间的联系,实打实地建立起来。 灵符落成,闻归鹤松了口气,伏在几案上,掐指捏诀收势,将聚好的符阵散开。他撑起身子,又咳了一阵,费力地取来腰侧的乾坤囊,像要取什么东西。 苏时悦看不下去,按着伤口涂药:“你要拿东西吗?我来帮忙……” 忽然,她睁大眼睛,连带嘴也张开,木愣愣地说不出话。 氤氲烛光下,少年指尖挂着串黑金色的珍珠串,光斑点点,随火光摇曳。 是她在通天阁因被烧断细绳,崩落后不知所踪的珠串。 “我的手串!”苏时悦欢呼一声。 闻归鹤虚弱地笑道:“太溪蚌珠,一十八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都,都在这儿了。” “物归原主。” 这一次,苏时悦再也生不起气。她捏着手串,眼圈泛红,看向闻归鹤的眼神彻底绵软:“多谢……” 她不用问他何时集齐珠串,当初她被陆辞岁带走后,翌日就与众人一同来寻,一颗都找不到。 苏时悦以为,再寻不回旧物。 没想到,早有人替她尽数收好,一颗颗串起来,寻找何时的时机送还。 她套上手串,往榻边挪了几步,嘟嘟哝哝主动开口。 “上面的生死契阔咒,已经消失了吧?” “嗯。” “之前你在通天阁接住我的事,多谢了。” “无妨。” “哦,不过,那件事不算,毕竟我没有遭遇生命危险。” “好。” “……李家村的事也不算,那个时候,太安司和陆司正都在。” “好。” “通天阁里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嗯。” “我虽然对你的幻象动手,但那毕竟是幻象,算不得数。”苏时悦叽叽歪歪。 闻归鹤做出表率后,轮到她心虚了。 闻归鹤对她不好的地方,她记着,他对她的好,她也记着。 他大可以拿那些他扶持她的事谈判,指责她记仇不记恩,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 但他没有。 是觉得那些帮扶无足轻重,还是已经忘记了,根本想不到提起? 她说完话,迟迟得不到回复,心虚感更甚。 过了会儿,闻归鹤才回应:“好……” 又低低喘了一轮。 灯光之下,少年眼神迷离,伏倒几案,有气无力地轻咳。他捂着唇,帕上很快又洇出血迹。他撑住额头,神智有些模糊,依然强撑着回复她。 苏时悦推了推他的肩膀:“我去煎药,你睡会儿吧。” 闻归鹤摇摇头:“没用的。” 什么没用? “此前骗苏姑娘之事,不止咒术一件。”他声音沙哑地笑道,却是难得地坦诚,“我心窍有疾,病因特殊,寻常法子,根本无济于事。” 苏时悦僵在原地。 “那其他的药呢?比如镇痛驱寒的草药,总该有用吧?” “治标不治本,再者,以现在的情况,喝了也睡不着。”闻归鹤道。 他说得病恹恹的,话出口,苏时悦轻轻“咦”了一声。 “先前在客栈中,不是能歇下吗?”她提醒道。 闻归鹤蹙眉:“如今情况不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再试试可好?”苏时悦倒不气馁,打断道。 她解下毛 茸茸的披风,为他裹上。取出厚实软枕,叠了几只,扶着他慢慢躺下,半坐倚靠。 “如何?” 闻归鹤眉头皱得更紧:“难受。” 胸口急促起伏两下,说着想要起身。 苏时悦又为他垫高了些。 “别动。” 她将手搭在他的胸口,上下轻抚,帮他顺气。 “这样,有没有好些?” 起初,他的眉头仍是紧拧着,嘴唇绷紧,时不时发出两声极隐忍的轻咳。过了一阵子,神色缓和许多。 战栗逐渐消退,咳嗽声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绵长平和。 苏时悦松了口气,注意力转移,却忍不住愣了愣。 隔着层层衣料,她触碰到清晰流畅的线条,纤薄又紧实。全新的触感萦绕指尖,涌上,苏时悦一时惊讶,险些忘记眼前人是个连心跳都感知不到的病秧子。 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细弱。 也对,通天阁幻象中的少年身姿矫健,半点儿衰败之态也无。哪怕如今清减瘦削,衣袍之下,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也不知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话说回来,闻归鹤主动退让,对她作出补偿。她也不打算再和他继续誓不两立,救命之恩这种事,想想就罢了,她实在不太可能遇到。 干脆你不说,我不说,时间一长,这事就淡了,继续做朋友。 她真是个天才,苏时悦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见闻归鹤似是安静下来,少女动作放缓,歪过脸,打算瞅瞅闻归鹤的面色。 一抬头,正撞上温润如水的眸光。 闻归鹤没有闭眼。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迎上她谴责的目光,歉疚地耷拉眼皮,长睫沾露,蝴蝶翅膀般轻轻颤抖。 他似是有些无措,有些内疚,还有些委屈: “还是,睡不着,苏姑娘。” 第39章 第39章何必想别人? 灯光葳蕤,缱绻揉弄眉眼。 苏时悦与闻归鹤四目相对。 少年眼中倦意入骨,瞳仁里星光涣散,目光流转已现迟钝,却不知何故,倔强说了句:“不困。” 他这是在逗她开心吗? 苏时悦一个不小心,指尖往下一压。 似是用的力道大了些。 闻归鹤低低闷哼,拧眉。 眼看他歪过脸,又想咳嗽,苏时悦连忙放松力道。她慌慌张张轻轻拍着,好不容易,将他那受不得刺激的身子哄得再度平静。 闻归鹤看出她的犹疑,咳了两声,解释:“方才胸口闷得厉害,睡了怕喘不上气,清醒着会舒服些。” “现在,好多了。” “那你就一直看着我,也不吱声?”苏时悦抬起另一只手,没礼貌地探指虚点向他。 “你看我笑话是不是?” 闻归鹤:“不敢。” “苏姑娘一直不抬头,我不敢打扰你。算不得,捉弄你吧……” 苏时悦被堵住话题,讪讪:“不算。” 她很快重新掌握主动权:“既然睡不着,那我有话问你。” “烦请鹤公子好好回忆回忆。”苏时悦好看的柳眉高高挑起,笑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戳上他的面颊。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闻归鹤低笑一声,像是从困倦的迷雾中吐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些记不得了。” 不知不觉间,他又恢复以往气定神闲的模样。紧绷的身子放松,半陷在软枕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腕骨贪凉地搭上几案。赶在苏时悦生气前,轻扯少女袖口。 “不过,我已知错。苏姑娘若疑惑未解之事,只管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人畜无害的笑容中,苏时悦仅存的一点儿气性消泯。她长睫挑起,学着他放松坐姿。 “通天阁里,那段幻境中,出现的人,是你吗?” “嗯。”闻归鹤点点头,没有说谎,“是我的过去。” 苏时悦轻轻抽了口气。 她想起在李家村看过的信件,心情愈发沉重:“那,那个人说的规则——” 当时的规则,是活下来的人可以得到宽宥,重获自由身。 闻归鹤还活着,只说明一件事。 三百人共处一洞天,自相残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只不过如同管中窥豹般,神识进去转了一圈,没遭遇多少危险,就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全然不敢想象,闻归鹤是如何亲身经历这一切的。 他那时才多大,十二?十三?还是更小些? “亦是真的。”闻归鹤并不否认。 他静静道:“彼时年少,误入邪宗,被卷入一场王庭举办的宴席。席间,王族把英杰弟子当做斗兽,争相竞价,押注最终的幸存者。” 少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苏姑娘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数百人之众,皆死于这双手。” “我大概…花了……”他拧眉,眸光轻颤,艰难地咳了几声,像是陷入不祥回忆。 话未说完,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不讨论这件事。”苏时悦抬起替他抚胸顺气的手,轻声道,“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角逐场,根本没有善恶之分。你能活下来,是因为足够强大,无需内疚。” 闻归鹤的眸光本有些散,闻言,往中心聚拢许多。他抬手,隔袖握住她的手腕,缓缓移开。 “我知道的。”闻归鹤道。 “你知道什么?”苏时悦疑惑。 闻归鹤:“苏姑娘不怕我。” 他的眸色化作春水,神情温柔又乖顺,带着依赖。苏时悦忍不住脸一红,局促移开目光:“知道就好,说出来作甚。” 她根本想象不出,眼前人与在通天阁幻境中见到的浑身浴血的少年是同一人。 此刻他满身伤病,也是因为那场大逃杀落下的么…… “此事太过残酷,绝不光彩,因此从未与姑娘提及。”闻归鹤缓了口气,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轻叹一声。 “若非姑娘卷入其中,我本打算永不透露一星半点。” 苏时悦没打算再聊下去,快速转移话题:“薛听霁与迷境妖合谋,把我扔进通天阁,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当初的幸存者?” “嗯。”闻归鹤点头,“不过无须担心,迷境妖虽是高阶妖物,但遮住幻境不被他人发现,还是能勉强做到。”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薛听霁要冲你下手的?” “李家村的时候,就有猜测。正式确定,还是在苏姑娘出事之后,她过于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原来那么早便察觉端倪。”苏时悦小声嘀咕,“我和你经历的,是同一件事么。” 她眨眨眼,意识到不对劲:“她既然想害你,你为何不反抗,任凭她动手?” 闻归鹤连她都不放过,换了薛听霁,怎么就开始菩萨心肠了。 “我发过誓,不能动她。”闻归鹤道。 “我与薛道友间的交集,只是源于与外人的一场交易,全无私交可言。” 苏时悦刚滋生一星半点的挫败感,伴随他春风般的话语,顷刻间被吹散。 “那个人给了我无法拒绝的利益,我理当履行承诺。”闻归鹤收敛笑容,耐心地解释。 平心静气的交谈养出他的睡意,闻归鹤偏转过脸,险些磕到一旁枕角。 意识到自己迷糊得撑不住,他“唔”了一声,脑袋往旁歪了歪。软枕垫得很高,他险些从床榻上栽下。 苏时悦眼疾手快扶住,看见少年眼带迷离,迟缓地眨了眨。 “现在睡得着了?”她略带调侃地问,吹灭案台上的烛灯,将手中的灯笼藏进床底,用裙摆遮得严严实实。 房间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像拢上厚厚的纱帐,朦胧静谧。恍若支无形的催眠曲,在面色苍白的病人耳边吹奏。 闻归鹤实在有些支持不住,歉意地笑笑:“让苏姑娘看笑话了。” 此前同行那段时日,他总喜欢用装睡哄她。为睁眼后见到的一线天光,甘愿花上 数个时辰,做个闭目养神的人偶娃娃。 但让那时的他真的在苏时悦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却是万万不能。 可现在,在她身边躺着,任困意模糊眸光,心中的抗拒逐渐减小。 他竟能感到安心。 比起视作不稳定的因素,他更希望她能留下,陪着她。 他想留住她,他想她离不开自己。 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情? 闻归鹤不明白。 他需要为这份感情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尚不清楚。 “我若睡了,苏姑娘会离开吗?”闻归鹤问。 苏时悦想了想:“去为你把药煎上,我让白羽重新抓,选些温和泛用的。” 闻归鹤:“然后呢?” 苏时悦不解其意,回身迎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片刻,恍然大悟。 “除却薛听霁之事,你我二人间的谜团,还没有全部弄清楚吧?”她主动道。 闻归鹤微微疑惑。 苏时悦:“我遇见你的前几日,身边忽然多出个钱袋子,里面有金铤、银铤,是你的东西吧?” 闻归鹤蹙眉想了想,点头。 他自诩心胸狭隘,铢锱必较,竟早忘了这件事。 “我会还钱的。”苏时悦的答复掷地有声。 闻归鹤再度愣住,露出几分孩子气般的疑惑:“还……钱?” “我最近一直在还债啊。”苏时悦歪歪脑袋,“做太安司委托得来的工钱,一部分陆陆续续寄去莫领兵那儿,拜托她交给容枝桃。一部分交给白羽,让他帮我存着,顺带保密,等凑足钱再交予你。” “他好像不知道我们的矛盾,这几日也不曾告诉你。” 提到生活琐事,少女便来了精神。她的双眸亮晶晶的,溢满笑意。 “还有,咱们之间的恶咒,到底是被谁种下的,也还没弄明白。”苏时悦俯身,帮他掖了掖被角,“在搞清楚这几点前,我想,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你。” 听到最后一句,闻归鹤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漏出一线眸光。 “照这么说,苏姑娘,不走了?” “嗯,暂时不走了。” “那便好。” 他像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弯起眉眼,合上眼,安心地不再看她。 初时还是有会些咳嗽,很快安静,再撑不住入骨的倦意,闭目睡了过去。 苏时悦小心翼翼观察一阵子,见他陷入深眠,彻底松了口气,离开卧房。 似乎是因为携令阵的原因,离开房间时,苏时悦眼中的世界产生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幽暗僻静的小院。 整座别院布满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将少年的栖息之所遮得严严实实,不容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结界像是认得苏时悦,恭顺无比,苏时悦往外走,纤薄的灵力仿佛纱罩般,层层往外拨开。她像是戏台幕后的人,转场中移步换景,伴随帷幔拉开,来到台前。 屋中走动的侍从,皆是傀儡,只有屋宅庭院外的,才是真正的活物。 此刻,打扫庭院落叶的洒扫童子正扬起脑袋,望向暗沉沉的天空。 似有柳絮随风飞舞。 苏时悦在垂花隔扇门后的回廊上站定,视线越过高高屋檐,顺童子观察的方向看去。 举头三尺,巨大玄铁。夜色的掩护中,纷纷扬扬洒下把白色的萤火,在空中欢快地打着旋,将天地搅出黑白分明两种色泽,发出细微的“沙沙”与“簌簌”声。 下雪了。 苏时悦第一次,看见距她生活的时代一千五百零四年前的雪景。 她无端地起了好心情,合上门扉,奔下长廊,深深吸了口气。冰冷气息卷了满肺,少女摊开双手,无声无息笑了起来。 好雪,好时节。 苏时悦乘了满腔好兴致,行事都轻快几分。她拨开结界,和白羽一起琢磨药方,调换其中几味强劲的药材,在廊下架起药炉,咕噜噜地煎药。 雪花不知不觉落满屋顶与枝干、叶片,雪落声重了许多,偶尔有枯枝不堪重负,“咔咔”地折段。 苏时悦掐着时间,眼见距离汤药出炉还早,干脆盘膝坐在回廊下,独自赏雪。 观雪景的同时,她想起薛听霁。 以及她说过的那个,夹竹桃的故事。 究竟是谁,让闻归鹤许诺不对薛听霁动手?她又是为何,明知自己与闻归鹤实力相差极大,还要主动迎难而上? 苏时悦想到许多,她想到自己与闻归鹤、容枝桃三人同行的那段时日,对闻归鹤的诸多疑惑。 从那时起,她就感觉得出来,闻归鹤是个神秘而奇怪的少年,行走江湖,背负许多的秘密。 如今,她虽重新了解他许多,有一件事,仍然盘旋心头,未曾得到解答。 闻归鹤曾自称已被灭族的澄潭闻氏,且随身携带闻氏一族的信物。 而闻氏,曾与容氏一同,参与对半妖玄玉的培养与训练。 苏时悦当初之所以一下子确定闻氏遗孤另有其人,除却对闻归鹤人设的把控,更多的,则是缘于另一条信息。 《虞昭令》设定集中,清楚交代,逃离屠杀的闻家子,是名从小扮做男装的女修。 ——不会吧? 那场大逃杀,莫不是也与玄玉有关? 苏时悦心尖拢上曾莫名的恐慌,原文中所提过的,闻归鹤被玄玉杀死的结局又一次盘旋不去。 她甩甩脑袋,抛去杂念,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倘若是王庭圣君组织的大逃杀,确实可能有闻氏之人的手笔。 若说有人借此与闻归鹤产生交集,将闻氏信物交予闻归鹤,助他借此伪装身份,换一个承诺,的确是明码标价的交易。那薛听霁又是什么人,值得被闻氏托付? 薛听霁,薛听霁…… 苏时悦紧抿嘴唇,只差一星半点,便能将线索串联,拨云见雾。 苏时悦不知想了多久。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名字很怪。 谁家天空放晴,是用听的? 可是…… 正当她思绪混乱,理不出名堂时,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响。汤药咕咕沸腾,罐盖跃动,想从灌口跳落。 她忙起身,五指压住盖子,身子下意识往外探,发现雪停了。 不知何时。 天已大亮。 庭院中积攒起厚厚一层白,反射日月星辰的光芒。无尽雪幕吸收细碎杂音,覆盖住鸟鸣、犬吠、人声喧嚣。 苏时悦望着院落,身形微微发僵,骤然有一种灵魂之门被撞开的战栗。 万籁俱寂中。 她清晰地听见,雪霁初晴的声音。 竹子变成夹竹桃,自诩成了风姿绰约的桃花。 少年得了信物,像画皮鬼披上皮囊,以此招摇撞骗。 桃花,是闻氏。 若她姓闻,苏时悦或许知道了,薛听霁原本的名字。 会是这个名字吗?如果是的话,她来找闻归鹤寻仇的原因,是因为闻归鹤冒名顶替她么? 那么,她在李家村听到的那则童谣,其中的“灾厄是雪,从第一年开始,第三年应验”又是什么意思? 苏时悦恍若被无形的大手攥紧心口,砰砰跳动着。心悸感一阵又一阵地涌上,分外难熬。 长指微微颤抖,连带提起的药壶也跟着晃动。雪后晨光穿云撒落,照在苏时悦脸上,她绞紧长眉,拼命回忆,想理清原著中澄潭闻氏与闻归鹤间的关系。 没有—— 竟然没有!! 不止原作,就连设定集中,也不曾有薛听霁与闻归鹤间的关联。 苏时悦对原作莫名起了股怨恨。 凭什么《虞昭令》是讲开国皇帝力挽狂澜的故事?闻归鹤多好一孩子,不值得当一当主角吗? 她气得浑身发冷,跺脚,翻动嘴皮,想无声骂骂老天。 到最后,还是窝窝囊囊地提起药罐,取过雕花木勺,准备过滤药渣。 木门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开启。 少年站在门后,低头看她。 他不知何时苏醒,脸色仍显苍白,双腮染着两团酢红。一袭单薄白衫,又裹着苏时悦的厚实斗篷,看上去弱不胜衣。还是有些咳,帕上染着点点零星血丝。 见苏时悦关切的视线,他轻笑着拢了拢斗篷:“不碍事了,过几日便能恢复。” 除此之外,再不细讲自己的情况。 “什么时候醒的?”苏时悦也不追问。 闻归鹤:“我听见外头好像下起雪,想着苏姑娘离开越州时,似乎很期待下雪天,便想来寻你。” “可惜,雪已经停了。”他叹息一声,收回视线。 苏时悦:“还会再下的。” 她掐了个诀,准备用灵丝隔离,继续倒药。闻归鹤目光落在药罐上,眸中泛起苦闷情绪,嘴角却不自觉往上翘。 “闻某多病,害苏姑娘费心。” 他屈膝正座,从苏时悦手中接过药罐,用灵力加了层滤网,在碗中倾倒汤药,手托碗底。 端起时,闻着药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喝药。 又苦又涩,而且毫无意义,更无收获,无非是亏本买卖。 先前几次是为留住苏时悦做戏,没想到,如今就算坦言自身情况,他还得喝苦水。 扭头,少女环抱双膝,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晶亮的眼珠子倒映他的模样,瞳仁中溢满笑意。 闻归鹤仰头,一饮而尽。 喝药的当口,雪又一次簌簌而下,声音轻缓空灵。 苏时悦在旁候了会儿,直到药材起效,少年双颊病态殷红渐退,道出心头猜测。 “薛听霁,不是她的本名吧?” “她该不会,姓闻?” “苏姑娘如何得知?”闻归鹤并不反驳,算作默认。 苏时悦把自己的推理逻辑一捋,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她通过《虞昭令》判定闻归鹤身份作假这一环。 苏时悦:“……猜的。” 闻归鹤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苏时悦走下台阶,双手捧了把粗枝上干净透亮的白雪,放入罐中煮着,权当取暖。 “我不是与公子说,我乃一神算吗?就是因为我猜得准。”她本想继续狡辩,望着闻归鹤愈发明亮的眸子,莫名起了罪恶感,“猜得准……” 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刚因为闻归鹤隐瞒秘密和他大吵一架,才和好,就要欺骗他,她实在是…… 但穿越之事过于离奇,就算她直言相告,闻归鹤又会信多少?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天马行空地胡诌耍他? 苏时悦:“其实……” 闻归鹤:“我知道苏姑娘有秘密,我不问便是。” 少年温和笑道,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她不必说。 “姑娘猜得不错,薛听霁此人,的确姓闻。”他不再隐瞒,和盘托出,“是真正的澄潭闻氏,我不过是冒名顶替之流。” 苏时悦心中猜测得到印证,不禁朝闻归鹤的方向凑了凑。 “然后呢?” 紫砂炉煎煮雪水,温暖地白气从出药口上浮,映照苏时悦亮堂堂面庞。 她拉着闻归鹤在炉边取暖: “她是来取回信物的吗?” 闻归鹤知道她在引导话题,失笑,摇摇头:“怎会?” “她是来报仇的。”他容颜晦暗,望着跃动的火焰,轻声解释,“那场杀戮中,死了不少闻氏弟子,其中有一个她的血亲。” 苏时悦知道他指的是那场大逃杀,顿时怔住。她屏住呼吸,心跳加剧几分。 闻归鹤取出那枚圣君赠予闻氏,代表家族徽章的信物,随性抛着:“至亲之人死于非命,为复仇,无论是孤身一人深入龙潭虎穴,还是勾结那些底细不明的势力,实乃人之常情。” “我不动她,无非是因为她的兄长与我提了个交易。在死前,他将代表澄潭闻氏的族徽度让给我,自愿为我的计划提供助力。之后,闻氏被灭。闻雪霁改了名,以薛听霁的身份” 云州近江,邻水潮湿,倾盆大雪越下越厚。 少年声音清润,眉目舒朗。 缓缓与苏时悦讲了个故事。 一个她未曾在通天阁幻境中看到,却结结实实发生过的故事。 那是一名少年,在死前与对手做的交易。 少年把姓氏让了出去,无名地死去。 一番话说完,苏时悦已脸色煞白。 “那、那该如何是好?”她结结巴巴地发问,“她要寻仇,不该去找圣君、或是安排那场生死角逐的修士吗?” “她若是坚持你为她的兄长的死负责……” 苏时悦紧咬嘴唇,苦恼地挠了挠面颊。 “主动找她和谈有用吗?” “若是不行,我们要不跑吧?打不过还逃不掉吗?” 旋即,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肃,撑手起身。 “不对。” “不对。”苏时悦笃定地重复一次,“这已经不仅仅是你和她之间的事。” “她就算要找你寻仇,和我有何干系?与云州的其余人又有何干系?”她重新坐回原位,正容道,“如果因为一句承诺,纵容她继续,又如何给其他人交代?” 苏时悦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下定重大的决心。 “鹤公子,我们去寻陆司正吧。” 闻归鹤不动声色挑眉:“谁?” “陆辞岁啊。”苏时悦当他睡迷糊,没有反应过来,“他执掌捉妖之事,薛听霁的所作所为,若是触犯大虞律法,自当按刑罚判处。” 见闻归鹤面色不好,苏时悦猜他不想被不熟悉的人得知过往,隔袖推了推他的小臂。 “陆辞岁很关照我,便由我来主动与他说明。若你不想将过往暴露给他,我们商量个口径,合情合理地将此事透露给他,如何?” 闻归鹤眸色沉沉,自下而上看她,一言不发。 他忽地抬手,紧紧扣住心口,身子轻轻震了震,猛地咳嗽。 苏时悦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少年垂下头,浑身颤抖,几乎要窝进她怀里。 待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再不对陆辞岁有憧憬,闻归鹤蹙着眉头,开口。 “此事与陆辞岁无关,更何况,他早已心有所属。” “苏姑娘,何必想他?” 第40章 第40章“行差踏错,误入歧途者…… 苏时悦:“此话怎讲?陆辞岁是太安司司正,事关州郡城镇安危,当然要……嗯?” “鹤公子,您在说什么?”她捕捉到闻归鹤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一时傻了眼。 “我们聊的是公事,和陆司正的私事有何关联?” 比起先前病势沉沉,闻归鹤缓解的速度有些过快,不多时调整了气息。少年前额抵在苏时悦的肩头,轻轻一点,方才起身,坐正。 他容颜清隽,皎皎如明月风清,双瞳中倒映雪光,泛着霜洁的白:“陆辞岁之人,与越州莫言阙相熟,十数年前便有密切信件来往。” “嗯,对啊。”苏时悦疑惑地看着他。 她还以为,只有她这样整日开开心心,知足常乐,喜欢关注家长里短的人,会对别人的感情起八卦心思。闻归鹤看着苦大仇深,心思又重得吓人,怎么也开始关注这些? “我也觉得他们感情很好。”苏时悦两手并拢,搓了搓,兴奋地眨眼,“两人年岁相当,又是多年好友,共属护国公麾下,若是能在一起,也是桩美谈。” 陆辞岁已经制作好素月珠串,只差送人。 他与苏时悦是几十代血亲,若是能送给莫言阙,而莫言阙也当做定情信物接受,那莫言阙岂不是她的太太太太太祖姥姥。 她的前辈竟然跟随过天命之子夺天下,并且被写进传记里,苏时悦光是想想,便与有荣焉。 闻归鹤仍拧着眉:“苏姑娘离开苍郡后,陆辞岁很快与莫言阙取得联系,邀请她来商讨耀星印与除妖之事。” “那很好啊。”苏时悦道,“与领兵分别一月有余,我十分想念。也不知此次会面,能否见到桃桃。” 想起好友,她嘴角带笑。 闻归鹤面色愈发阴沉。 少年玉白色的长指揉揉眉心,泛起些许愁苦。复又放下,双手十指交叉,绞在一起。他像挣扎许久,最终,深吸一口气,决 然道: “苏姑娘,陆辞岁此人,早已心有所属,绝非良配。” 苏时悦没能反应过来:“啊?” 闻归鹤:“陆辞岁对莫言阙有意。” 苏时悦:“嗯。” “而他却不顾男女大防,私下接近苏姑娘。” “嗯?” “实非良人。” “嗯??”苏时悦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 她的脑海中冒出个荒唐至极的念头,愣是没敢确认,只得以一种似笑非笑,嘴角抽搐的表情瞪着他。 “鹤公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闻归鹤默然无语,似是在思索,如何与苏时悦解释他突如其来的关心。 他在炉火旁煎熬数息,末了:“苏姑娘,你,莫要对他……” 闻归鹤:“你莫要对他动情。” 他好不容易说完一段话,眸光无措地往旁瞟去,不肯看她。 苏时悦:“……” “噗……哈哈哈哈……”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少女爆发出许久以来的第一声大笑。她许久没有笑得如此畅快,像彻底放松下来,身子一歪,几乎要倚到闻归鹤身上。 她笑个不停,惹得身旁少年满脸通红。 闻归鹤能神情安然地提起他满手的鲜血,平心静气与苏时悦闲谈自己的过往,却在一声声欢声笑语中手足无措。 苏时悦:“风陵谷眼线遍天下,莫不是全都用来探听这些爱恨纠葛辛秘事。” 闻归鹤:“自然不是……” “只是恰好遇上,偶然得知,意外察觉。”他道。 苏时悦双手捧起面颊,笑盈盈地打量他。见他按着心口,低下头无话可说,反倒像是又要咳起来,慌忙扶住他的手臂。 “多谢鹤公子关心,但您实在是关心错了方向。”她板起脸,正容道,“我与陆司正,那是清清白白,公私分明。司正对我是长辈关怀,我,顶多有些孺慕之情吧?” 闻归鹤被她扶着,双眸不住地眨动着,整张脸如同煮熟的火烧云。 闻归鹤:“孺慕……关怀……” “是我误会。”他承认。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局促更甚,难得地连话都说不全:“苏姑娘宛如天边明月,自会吸引繁星无数。我低估司正品行,说出此等荒唐言,还请见谅。” 解释就解释,怎么还夸起来了? 苏时悦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真的?我真有那么厉害?” 闻归鹤垂眸:“嗯。” 苏时悦捧起发烫的脸,“嘿嘿”笑:“原来我这么优秀?我自己都没发现。” 再怎么想,自己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和同学、朋友,没多少区别。肯定是因为她的时代,每个人自小衣食无忧,受到良好教育,穿越后才吸引他人注意。 不过,被夸赞,还是被闻归鹤这样的人夸赞,到底是既开心又紧张。 苏时悦厚脸皮地用手挡住面庞,张开五指,偷偷瞧着闻归鹤的神色。 闻归鹤双眸轻浅,含笑看她。面上飞霞渐渐散去,增添几分游刃有余的纵容。 苏时悦迎上他的视线,挺了挺胸膛:“无需担心,他们影响不到我。” “不管有心之人是否存在,对方不开口,我只当没看见。” 闻归鹤:“倘若有人明说呢?” 苏时悦:“自然是来多少,就拒绝多少。” 她说得过于干脆,以至于少年一阵发愣,下意识询问:“为什么?” 雪夜,天光发白,少女声音朗朗:“因为,我要回家啊。” “我从最初就和公子说过,我是来自外地的异乡人,在这儿生活,自然是要寻找回家的路。” 轻飘飘的话,落在胸口,竟想把剑扎了进去。 火光映在少年脸上,灯影摇曳。闻归鹤清晰地记得,他调查过苏时悦。也明确地知道,这个世上,并没有苏时悦这个人。 “苏姑娘的家,是哪里?”他问道。 苏时悦思索片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在虞境,不在大荒,在万里之外……” 话音刚落,闻归鹤的视线里挤上颗编了辫子,毛绒绒的脑袋。 “好啦好啦,不说那些风花雪月。”苏时悦挨着他,还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穿越的故事,“我先前的提议如何?我们商量个托词,去陆辞岁面前说明薛听霁所做之事,请他坐镇。 “如何?” 少女翠衣,黄夹袄,松垮垮地席地而坐,托腮看他。双眼暖绒绒,亮晶晶。 雪夜春景,不过于此。 不知怎地,闻归鹤竟觉得,倘若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绝无可能。 于苏时悦而言,他不只是闻归鹤,更是玄玉。 闻归鹤能做到坦诚,那他的另一个身份呢? 那个…… 只要一出现,就会被她憎厌如蛇蝎的身份。 他答应了不再骗她,但他又该,如何开口? 眼中的迷离一错而过,少年报以同样的笑容:“便依苏姑娘。” “只是,苏姑娘,你可是确定,要取薛听霁的性命?” 苏时悦:“什么?” 闻归鹤失笑,赶在药炉发出咕噜噜冒泡声前,揭开盖子,散去蒸汽。 “那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与你的相逢,本就是算计。只是,相处时间一长,难免滋生感情。倘若一朝发现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假皮囊……” 雪地蒸腾的白气中,他静静发问。 “苏姑娘,你可狠得下心,彻底与她决裂?” 在推断与甄别之后,她可有做好杀人的觉悟? 他的问题轻如鸿毛,重若泰山,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沉甸甸地压在苏时悦心头。 日升月落,一晃几日过去。 到底是受了内伤,哪怕闻归鹤再三强调自己无恙,终究是静养段时间,才能自如下地。他松了结界,放白羽入内,没在苏时悦面前展露过多不适。 陆辞岁到达主城,已是七日后。 青年带着扈从,乘坐木鹤,悠哉悠哉来到云州主城,象征性地先去云州府领兵处拜见。主城不许使用代步法器,他两袖清风地被师爷送出,跳上马车,直奔太安司设下的馆驿。 连日大雪,街道与屋檐霜白一片,整座云州城仿佛拢上层晶莹的琉璃纱帐。陆辞岁刚来到驿馆附近,就见苏时悦候在院门,不住踮脚,翘首以盼。看见他,忙挥手。 “陆司正,好久不见。近几日有与莫领兵联系上么?她可还好?”苏时悦替他拉开车门,打招呼。 冬日严寒,修士虽有真气护体,但调息需耗费精力,部分人为求轻松,会主动和普通百姓一样穿上棉衣御寒。 苏时悦便是其中之一。 她裹着件桃色小袄,面色红润,像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陆辞岁正回身去牵下车的扈从,手被打掉后,似笑非笑地回应苏时悦:“她啊,自然是一切都好。” “那容姑娘呢?” 说话间,脸戴面纱的扈从朝苏时悦眨眨眼,抬手摸了摸她头顶乌发。 “她也很好。”扈从道。 “越州与云州相邻,适宜调遣人手解妖邪之困。这几日,州郡内的妖邪已被细细排查过,不会再惊扰城内百姓。” 苏时悦脑袋一低,很快反应过来,朝对方挤了挤眼睛。 莫言阙:“……” 她花了些力气,忍住笑,维持商议事情的严肃。 “对了,有关薛听霁的事……”时隔多日,再度提到旧识,苏时悦眉头紧锁。 “事情我已经在飞书中说明,先前李家村,通天阁中做手笔的,极有可能是薛听霁。” 她先秉公做简明汇报,而后,有些心虚地强调:“但也不一定是她一人筹划。” 最初发现真相的恼火消退后,苏时悦逐渐冷静下来。她与薛听霁,终究是做过朋友的。 苏时悦知道薛听霁做了什么,预想过她的结局,从理智上,也觉得她适合一个公允的结局。 但她毕竟是薛听霁。 是历历在目苍郡的那段时光,面对初来乍到的小姑娘,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根据自己的实力接取委 托的薛听霁;是带她进行任务、处理繁琐杂事的薛听霁;是被缠着喊“薛阿姐”时,面露无奈之色,伸手捂住她的嘴的薛听霁。 也是把她扔进通天阁的薛听霁。 新仇与旧情交织,令她对薛听霁的观感尤为复杂。 这段时间,苏时悦一直在想,若薛听霁当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是因仇恨才来苍郡。 平日里分享情报,互相调侃的蓝衣女修,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做得那些事,若是主谋,会被如何判处?从犯呢?”苏时悦试探着问。 陆辞岁避开话头:“别光顾着我,聊聊你吧。” “我?”苏时悦歪歪脑袋,“我有什么可说的?” “你和那位……”陆辞岁意味深长。 苏时悦没想到陆辞岁对她的私事如此在意,圆睁杏眼,不停地眨巴。 “我们和好了。”她笑盈盈地回答。 “哦?甚好。” 听见两个小家伙和好,陆辞岁与莫言阙对视一眼,欣慰地挑挑眉。他垂眸,看向她的手腕。见重新挂上那只黑色的珠串,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苏时悦主动道:“他帮我串好的。” “难怪我们当初,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也是多亏了他。”陆辞岁了然,揶揄地看了她一眼,“如何?失而复得,开心吗?” 苏时悦用一连串笑声作答,颇为不好意思地将他领到院中。 一面结界早已张开,防止外人窥探。苏时悦熟稔地探指轻拨,撩开灵力屏障,带着陆辞岁入内。 闻归鹤如约在正厅等陆辞岁,已命童子打扮的人沏了清茶。见人来,起身相迎。 “苏姑娘不让我出门,还请司正见谅。”闻归鹤道。 少年脸庞雪白,唇色极淡,身披件厚实保暖的狐裘,声音清冽而沉稳。 与苍郡离开前的最后一面相比,他的面色好了不少,像是被滋养得很好,乃至气候愈发寒冷,他的精气神却好了许多。 他撵了童子,搭上苏时悦伸来的手,坐下。 施施然一副主人家做派。 陆辞岁挑挑眉,正欲说话,身后扈从拿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示意他莫要耽搁,尽快进入正题。 “既然闻公子也在这儿,不防聊聊这几日发生的奇事,以及,云州城现状。”陆辞岁道。 他显然对事态发展有所把控,开口,却是拉家常的闲话。 “十里之外,大雪封山,刚巧是主城布置的委托的位置,领兵救灾都来不及。先前接受任务的薛小道友可惨了,近十日都没能回来。”陆辞岁坐定,道。 闻归鹤:“是么,实在是巧。也不知太安司是否派人进行搭救,亦或是联系上被困之人。” 本来只是想支开薛听霁,挣一时半会与苏时悦相处的空间。可事态发展出乎闻归鹤预料,苏时悦在他身旁,他自然要让院中只余二人,越久越好。 闻归鹤慢条斯理地说话,视线落到青年身后,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收回,朝苏时悦笑笑。 苏时悦知道他也认出,明白莫言阙的身份,不住眨眼,笑盈盈与他四目相对,示意他要保密。 接下来,便是商议有关薛听霁的处理。 三位主要人员到齐,唯一局外人苏时悦挺胸抬头,屏气收腹,认真聆听几人的谈论。 陆辞岁借口闻归鹤的疑问:“自是有联系,且此事重大,不止我等,更有别的热心之人出手,协助修士脱困。” “可惜,雪下得实在太大,恐怕还得过几日,才能将人带出来。” 陆辞岁朝闻归鹤看去:“果然,无论是修士、亦或是妖邪,在天地神明之力中,皆毫无还手之力。闻公子,您说,是吗?” “司正说笑。”闻归鹤微微笑,接过话头,“虞境由圣君执掌,圣君即为尊神,何来天地之说?” “雷霆雨露,俱是其赏罚的体现。许是圣君亦发现邪物,趁其不备,降下大雪。不过,司正能得到这一手消息,想来,已然与旁人计划周全。不然,如何能与我安心于此品茗。” 两人的话像飘在半空,盘旋着不落地,苏时悦听着听着,眼前开始飘起云山雾罩的美景,金星缭乱。 闻归鹤转过眸子,注意到她努力辨析的模样。抬起撑了撑额头,厌烦地叹了口气:“这样说话,也太累了。” “司正要说什么,还请明言。不然,在下愚钝,听不懂。”这句话,分明是替苏时悦说的。 陆辞岁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放下,扭头看了看苏时悦:“时悦,你先随我的随扈出去……” 陆辞岁身后之人走出,预备将苏时悦带离此地,免得听到不好之事。还没踏出几步,闻归鹤长臂一伸,拦在苏时悦身前。 “她可以听。”少年淡淡道。 “既是有关之人,何必赶她?” 说着,手中已掐好法诀,拦住上前之人,竟是坚持要让苏时悦留下。 苏时悦紧张得脸色煞白,也连连点头:“我知道不合时宜,但我也是被她牵连的当事人,我想听。” “薛听霁其人,本是闻氏遗孤。闻氏虽被圣君下达诛杀令,可这是私下进行的计划,从未摆到明面,纵使她身份暴露,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护住她。”陆辞岁叹了口气,温吞开口。 “但残害无辜者性命,通敌叛国,出卖道友,此等劣迹,亦是她亲手所为。此人行径一经查明,无论是从犯还是主谋……” “以大虞律,当判死,枭首示众。” 话音刚落,身旁的女孩便浑身一震,倒吸一口凉气。周身空气似乎僵住,化作冰棱刺下,连带情绪也迅速低落下去。 身畔之人似乎无一注意到她,仍在云淡风轻商讨事宜。 听上去,已掌握切实证据,正在挑选合适的人选,着手处理这件事。 “选人上,有些麻烦。”陆辞岁神情严峻,“纪真阁中鱼龙混杂,必会有不少人渗透进云州。借由圣君禁妖令虽然能进行排查与清场,但难保已有人将消息透露给薛听霁。” “更何况,她的实力究竟深浅如何,尚未可知。她不过是一灵韵境的修士,却能在之前屡次避开我们的耳目,必有大助力。那枚遗失多日的耀星印,说不定就在她手上。” 陆辞岁沉吟:“最好,是将她引入孤身之境,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闻公子……” 闻归鹤笑盈盈地回答:“先前飞书中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出手。” 他抬起搭在膝上的手,握住杯沿,无意识蜷了半分,忽然道:“苏姑娘,你如何看待此事?” “哎?”苏时悦猝不及防,惊愕地扭头看他。 闻归鹤长睫轻颤:“我先前问过一次,苏姑娘避而不答,现在,可否能推给我个答复。昔日好友,忽然被发现另有身份,还是大恶之人,苏姑娘当如何。” 他何尝,不是另一个薛听霁。玄玉对她的所作所为,是抹不掉的过去。她若是对薛听霁不忍心,他是不是可以,再向她透露一点有关玄玉的事? 闻归鹤一错不错地望着她,问话的节奏舒缓,仔细去听,便能发现藏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你会想杀了他吗?” 苏时悦被他问懵了。 她的思绪本就是一团乱麻,被迟来的纠结与苦恼淹没。她足够理智,于是能够镇定地从旁等待,不发表反对。但让她轻松地表达赞同,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那么快做决断。 所有的话堵在嗓子里,拼了命地想挤,却又挤不出。 苏时悦:“我……” 她死死盯着闻归鹤的眼睛,竟意外从他柔和的眉宇间,看出几分哀伤与悲凉。 一阵风吹过,撩起司府檐角风铃,发出叮叮当当清亮的响声。 苏时悦望着闻归鹤,一时间说不下去。 几颗泪珠子,就这么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道。 泪水断了线,不断地从面颊滑落。苏时悦慌慌张张抬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苏时悦:“你问得这么突然,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糟糕…… 当众哭出来,这也太丢人了。 苏时悦竭力别过脸,避开闻归鹤递来的手帕,慌慌张张起身。她羞得发窘,不敢看他,只能朝陆辞岁道: “抱歉,我高估了我自己,没办法立刻答复。我现在,还可以离开吗?我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她的确需要静一静,认真想个答案。 陆辞岁关切地望着她,他像是早有预料,无奈地叹息一声,点点头:“去吧,过会儿,我们来看你。” 苏时悦用力地抹了把眼角,面红耳赤地捂着脸,快速小跑到门外。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随便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了起来。 她没看见身后紧跟着她起身的少年,以及忍无可忍,扬手拦下对方的女修。 莫言阙:“你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我们暗示过你,别让她掺合进这件事。” “对有好感的人举起屠刀,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哪怕是对方率先亮剑。时悦和你不一样。她心思单纯又干净,不适合参与这些需要见血的计划。”她语含怒意。 面对莫言阙的恼火,闻归鹤神情不变,金质玉相的面容恍若无波古井。 他取出帕子,掩唇轻咳两声:“你就是这么教导弟子,难怪容枝桃心智如此不堪。” “遇事关键,就让她回避,将她安放在金丝笼中,对她的成长有何裨益?收起你们那些无用沉涩的羽翼,她不需要。” 密不透风的保护,是给笼中鸟,网中鱼的。显然,苏时悦于他而言,并不是这一类人。 莫言阙诡异地看着他:“哈?” 瞧他的嘴脸,好一派正义之士的模样。当初在越州府的时候,他是这副面孔吗? “不,闻小友,阿言不是这个意思。”陆辞岁慌忙挤入讨论。 闻归鹤身上,有股望之生畏的诡异气息,陆辞岁不愿与他叫板,只能试图打圆场:“阿言只是觉得,苏姑娘重感情,遇到这种事,或许会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贸然告知,说不定反而会对事态发展不利。” “此乃为大局着想,确实有些对不住苏姑娘。”陆辞岁顺利把莫言阙扯回身边,“闻公子切勿多思。” 闻归鹤朝他探了眼,意外对他的话有些受用。 好话赖话都说尽了,陆辞岁总算把两名关心则乱之人扯开,接着聊正事,直至暮色四合。 傍晚时分,别院静悄悄一片。庭院水面泛着涟漪,檐角风铃一动不动。 连串脚步声响起,轻巧沉稳,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啦嘎啦”凌乱踏雪声。 苍白且精致的少年走在廊下,眸光时而发亮,时而又迅速黯淡。 很快,闻归鹤在回廊尽头发现了要找的人。 他看见苏时悦的影子,倒映在回廊上,随风水波般轻晃。 少年眼前一亮,正打算上前。忽然,原地驻足。 长廊尽头,木格地板上,摆着个炭盆,正燃着火。 四方天地间,云歇处,晚霞被围墙圈禁,朝中心挤拢,框出一个狭小、拥挤四方牢笼。 连带檐下,也变得昏沉,黑暗。 混沌中,天公吝啬地开启一道门扉,供他看清苏时悦的模样。 少女于囚口静坐,身形纤薄,乌发飘扬。 她手中捏着一叠祈福用的平安符,安安静静地,将之全部投入炭盆中。从头至尾,腰杆直挺挺的,没有低头。 一束光照在她脸上,晕开满目温柔。火焰噼啪作响,暖意融融,闻归鹤在几步外看着她,不知为何,已是遍体生寒。 他没让莫言阙或是陆辞岁来寻她,而是独自前来。一路上,心中游移不定的念头像一柄巨剑,悬在头顶。而今一张张符纸落地,他数日以来摸索的问题,也随之有了答案。 牵引巨剑的细丝被剪断,轰然坠落于浩渺无垠的识海,没入寒潭中再无踪迹。闻归鹤的目光平静下来,漠然走上前去。 烧完所有的平安符,苏时悦似是意识到有人来寻她,回头。 她的眼角挂着泪渍,眼框泛着灼目的红。面上的表情,却是无比的坚韧与坦然。恍若秉生天地,妄图蚍蜉撼树的人间蜉蝣。 她站起身,迎上步履沉重,朝她迎面走来的少年。 “我想清楚了。” 苏时悦道:“我可以,做那个吸引薛听霁到约定地点的诱饵。我也是那个最适合,最容易让她放松警惕的人。” 她是闻归鹤在云州接触到的人中,最为弱小,最为脆弱之人。此时此刻,却像一轮浩瀚的太阳,降临在他面前,刺得他双目有些痛。 她向闻归鹤道。 “鹤公子,你问我的问题,我有了答案。” “行差踏错,误入歧途者,当死。” “我希望她付出代价,她也必须付出代价。”【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41章友善是真,榨取价值亦是…… 白茫茫的雪,拥了天门关。 一江之隔,山洞中,萤火星星点点,绿油油的。凑近瞧,才发现是无数只眼睛,火炬般摇曳闪动。 被驱逐出境的妖魔,盘绕在蓝沙江畔尖礁上,恼怒又焦渴地盯着江对岸的灯火人家,旌旗招展。关外山谷,雪落有声。魑魅魍魉贴在护城结界上,稠密如粥,努力寻找缝隙,想重新钻入已被清场的人间烟火中。 “诸位,稍安勿躁。”一声雌雄莫辨的嗓音轻柔地响起。 “我会带你们回去的。” “回到人间去,回到你们心仪的住所去,享用美酒,享用佳肴。” “但是,现在,我们得先送闻姑娘回家。” 素白的手拨开拥挤的妖灵,清出空地,一名白衣女郎身姿轻盈,牵着蓝衣女修的手,缓步自山中走出。 女郎头戴兜帽,掩住面容,狂风吹动斗篷,漏出一两束柔顺乌亮的发丝,她一路将薛听霁送至关口,才挥手作别。 “我就不进去了。”她抬头看向重兵把守的女墙,柔柔地笑笑,“至此一别,当是永别了。” “闻姑娘,我们约好了,别忘记你的仇恨。”女郎低下头,在薛听霁耳畔呢喃,“拜风陵谷的那位仇人所赐,我们已经暴露了。” “他们知道你,也知道我,一着不慎,或许连他的衣角都沾不着。” 薛听霁拧紧眉,长眉一挑,欲看向她。 女郎扶住她的额侧双穴,固定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回转视线:“嘘,别回头。” 薛听霁果然没有转头。 “东西已经给您,闻姑娘,还请拿好。您就这么去死,莫要犹豫,我保证,你不会白死。会记住你的故事,为你复仇。”女郎眉眼弯弯,绽出一个笑,“我们说好的。” 薛听霁立在原地,缓缓眨了眨眼。 忽然道:“你不进来吗?” 薛听霁:“您是纪真阁之人,法力高强,可以轻而易举地遮掩身份。只要想进入虞境,随时能脱离这片危机四伏的蛮荒大荒。何故为了我,主动留在关山外?” “谁说,大荒是蛮凉之地了?”女郎反驳,声音轻缓,宛如山海鲛人在吟唱。 她发出轻蔑的嗤笑:“它不过是圣君口中的荒芜,实际上,却是无数人的温床,无数人想回而无法回的梦乡。” 薛听霁:“可我还是不懂,女郎为何帮我?女郎想要对付闻归鹤,因此邀我协作。但折磨李家村那些杂种,确实是我的一己之私。” “当初一时不察,差点儿害了道友,实在惭愧。”说话间,薛听霁内疚地低头。 女郎道:“无妨,我本来就不打算藏太久。再者,以他的速度,也该查到我了。” 她暧昧笑笑:“至于……为什么帮你?” 说话间,一阵风吹来,恶作剧般撩起斗篷。女郎长衣飘逸,露出大半张容颜。 女郎生得极美,身形修长纤细,一头乌黑长发瀑布般顺下,洒满全身。她容颜精致,一双眸子更是顾盼神飞,左眼尾处,点着颗猩红小痣,分外撩人。 要是薛听霁此刻回头,很快便能发现,女郎那张脸,与她朝思暮想的仇人,云州风陵谷的那位座上宾有三分的相似。 而她的身后,无声无息蔓延出六条雪一般的,毛茸茸的白色尾巴,随风轻摆。 女郎低着美目,望着薛听霁,很快,扬唇一笑,语焉不详地沉声道。 “闻姑娘,我们是同类。” 薛听霁与她是同类。 正如闻归鹤与薛听霁,亦是同类。 他们是藏在阴暗处的画皮妖。 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只妖怪已经被撕开皮囊,揪出原型,只差就地正法。而另一只,还好端端地披着人皮,站在蜡烛前。 面对明媚的烛火,他不仅没有畏惧、逃离,反而不住地向前,来到那处离灯烛白脂近在咫尺,烛火却找不到的地方,于灯下阴影处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不被发现。 不止如此。 在听到少女义正词严的宣誓后,还要笑盈盈地拍手。 闻归鹤:“苏姑娘有此心性,甚好。” “但是,你的提案,恕我不能同意。” 苏时悦急道:“为什么?要是薛听霁本就有所准备,想让她放松警惕,陆辞岁与莫言阙肯定不能出面,与她相熟、交好之人,不就只剩下我和山晋么?” 她见闻归鹤不说话,追问:“鹤公子,您不会想让山晋作为诱饵吧?你不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 山晋才多大啊,他还是个孩子。 “我与你解释过,我没法出手。”闻归鹤苦笑着叹了口气。 “你要是遇到麻烦,我不能第一时间帮你除掉祸患。” 苏时悦熄灭炭盆,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生死契阔咒已经没了,这几天,我给你煎药,偶尔被烫到,你都没发现吧?” 闻归鹤朝她看去。 苏时悦满脸的无辜:“怎么了?擦完药就好的事,不至于哭哭啼啼向你汇报吧?” 斜阳落在她脸上,镀上灿灿的赤金。 闻归鹤摇摇头,下颚往下低。他隐忍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像是实在无法忍耐,在苏时悦疑惑的目光中,轻声开口:“不需要。” “苏姑娘的要求合情合理,如果告知陆辞岁,会被立刻应允,并严密保护。” “我…不希望你有受伤的危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不愿意看见。” “……无关咒术。” 苏时悦露出惊讶的表情。 闻归鹤病了一场,对她的态度缓解许多,偶尔会离开心中严严实实的高墙,与她说些和光风霁月的外表无关的心里话。 莫非,是因为先前她的那一顿撒泼,让他有了自省。怕再堆砌隔阂,被她痛骂一顿。 苏时悦脸一红,登时不好意思起来。 “可是除了我,也没有合适的人了。”她放缓语气,耐心地与闻归鹤解释。 “总不能让那孩子身先士卒吧?山晋才多大?让他接受薛听霁勾结妖物,恐怕都需要一段时间。换了其余人,恐怕达不到最理想的效果。” 苏时悦轻轻拍了拍胸膛:“你瞧,我虽然自身实力欠缺,但幸得鹤公子您的帮助,有携令阵护身。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能借助您的力量保护自己。” “不出手,只是随便画了几道符,结果被携令阵的另一方捡到,擅自进行催动,这不算出手吧?”她捧起双颊,朝闻归鹤嘻嘻笑,“若这就是违约,那薛听霁主动揭穿你非澄潭闻氏之人的身份,不更是违背她兄长的承诺么?” 闻归鹤好看的长眉浅蹙,沉默不答。 黄昏时分,天光云影斑驳陆离。透过高檐撒下,像张无形巨网,遮住檐下之人的神情。 难言得晦涩。 苏时悦歪过脑袋,看了他一会儿。 手在廊面上一撑,往闻归鹤身边近了近。 暖融融的气息凑近,染上少年袍袖,闻归鹤一扭头,刚好能看见她细密如蝶翅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晃动眸光。 “你是不是在担心,她手中若是真有耀星印,哪怕是个仿品,也会给太安司造成不小阻碍,很难对付?”苏时悦压低声音,谨慎地和他咬耳朵,像要诉说事关重大的秘密。 “要是不想说太多,没关系,你点个头,或者摇摇头都可以。” 闻归鹤低笑一声:“何至于此?” 他温和道:“白羽这段时间,查得明白,那位道友手中,十有八九有着耀星印的仿品。但若是如此,还不至于使陆、莫二人如此紧张。” 他一向不说废话,可一旦开口,苏时悦便能从他口中听到许多有用的。她立时素整面容,严阵以待。 苏时悦拿出堪比登天的架势,反倒逗笑闻归鹤。他看了眼逐渐熄灭的炭盆,眼中划过丝几近麻木的茫然,主动起身。 “别坐在这儿,冬夜风大,小心冻着。” 进了屋,闻归鹤合上门扉,望着连细风也透不进的门缝,含笑点燃烛灯。在温暖明亮,转瞬充满整间暖阁的灯源前转身,重新来到苏时悦身边。 她正熟门熟路地取过书桌上白玉盏,揭开盖子,当众偷了个松子糖。 忍不住又笑起来。 前几日,苏时悦对不问自取甚是别扭,哪怕零嘴摆到眼前,都扭头不看。 直到闻归鹤落寞地说了句:“苏姑娘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是因为还在生气么……” 她立马摆出一副“恩者赐,不敢辞”的俏皮样,找到机会便顺手牵羊几颗。 桌上的零嘴也从未重复过,青瓷碗盛马蹄糕、漆金盒装核桃酥…… 今天的松子糖也很不错,香甜可口,嚼劲十足。 苏时悦嘴里偷吃着,闻归鹤走近,她的耳朵已竖起,专心听他为自己解惑。 闻归鹤:“你没发现,来的人是越州领兵么?” 苏时悦:“莫领兵是隐藏身份来的,不算明面上的领兵吧?” 闻归鹤摇头:“莫言阙是刀修,且是高境界的修士,一旦出手,必然会被注意到。就算有人安排,她来到云州主事,也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州郡内出现妖邪作乱,并且造成实质损害,必会上报天都。若是一切遵循律法,此刻与陆辞岁商讨之人,当是云州领兵才对。莫言阙能来云州主城,就做好了诸事尘埃落定后,接管领兵府的准备。” 苏时悦猛地回想起,她刚来到云州主城时,那处根本感知不到活人气息的领兵府:“你的意思是……领兵府的那般光景,也与薛听霁有关?” 闻归鹤想了想,轻轻点头:“风陵谷的人没有找到云州领兵的踪迹,只有那名师爷负责表面功夫。那名师爷虽然是普通人,但只要他们深入调查,便能发现其人与大荒的联系。” “十之八九,云州领兵与此前我们见过的傀儡一样,已被人完全炼化,成为能装入袖里乾坤的死物。薛听霁本身没有多厉害,但如果通过耀星印的灵力操纵高阶修士做傀儡,会难缠许多。” 闻归鹤声音轻缓,一番话说完,凝眸看向她。他微微俯身,以手撑住书桌,压低声音:“苏姑娘可明白,我为何不让你自告奋勇了?” 苏时悦的指尖尚沾有糖霜,听他说完,忙用手帕擦净,郑重地点头:“我听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去冒一次险。” 赶在闻归鹤开口前,她回过神,轻轻揪住他的袖口,带笑开口:“不过,鹤公子说的有道理。如今形势严峻,我身如浮萍,擅自入局,很有可能出事。” 闻归鹤:“既如此……” 苏时悦双手合十:“那就拜托公子保护我啦。” “鹤公子莫要忘了,你欠我一次救命之恩呢。” 灿烂烛光将屋中摆放投影至墙面,两道影子黏得几近,好似要融为一体。 闻归鹤垂眸,看向咫尺之遥的那张夹杂紧张与决绝的脸,心中蓦地滋生出疑惑。 “为何要强求?”他问。 苏时悦双手背在身后,忽闪眸光:“我曾在越州,眼睁睁看着半城遭难,看着容枝桃难过,却无能为力……我不想这样。既然如今能让我遇到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 她斟酌话语:“还有,我对那个,耀星印,有点兴趣。” “放心,我知道那东西被无数人觊觎,绝对没有掺和争夺战的意 思,不会牵连公子。”察觉闻归鹤的面色微妙一遍,苏时悦连连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闻归鹤在她说出“耀星印”三个字时,面色便不太好。 “你想见王庭神器?”他问。 苏时悦连连点头。 闻归鹤:“为何?” 如果要明说,就又要转到穿越者身份……苏时悦转了转眼珠子,回答道: “我不是说过,我知道很多奇怪的信息吗?但我对我自己的未来很迷茫,我觉得,我的未来或许和王庭神器有关,所以想借来看看。” “耀星印目前不知去向,而且被多方争夺。但圣君势力最大,还是那个什么,天上地下唯一的真神,手下又有护国公一类的得力干将。我想,抢来抢去,耀星印的结局还是会物归原主。” “陆司正和莫领兵待我很好,多有照拂,但那都是因为他们人好,无论对谁都是这样。”苏时悦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想做点什么,在他们的心中占据一定分量。云州比邻大荒,妖孽作祟之事可大可小,要是做得好,说不定能让双方都满意。说不定,若他们机缘巧合得到耀星印,能让我看一眼。” 她想前行。 若针对薛听霁的围剿,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一触即发,且极易产生连锁反应,涉及到故事主线,苏时悦来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摆出姿态,必然会有巨大的好处。 苏时悦晓以利害,双目闪闪发光,期待闻归鹤能够理解并赞同自己:“所以,鹤公子?” 闻归鹤抬手,按了按胸口,没有立刻答复。 苏时悦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挪动视线。见他迟疑,生怕他反悔,急得跳脚。 仗着闻归鹤欠自己人情,咬牙伸手,揪了下他的衣襟。 “我不管,你答应过要还我一次救命之恩,不能因为时机不和你心意就挑挑拣拣。”苏时悦小声道。 “你帮我一次,我们之前的矛盾一笔勾销,我再也不和你生气,好不好?” 话说完,她心脏砰砰直跳,心惊胆战地回转目光,往闻归鹤的方向看,瞄啊瞄。 很快,牵住袖口的手腕被握住,慢慢拉开。 苏时悦终于注意到藏在他笑容背后的黯然,眉心拧紧的结。 她的手抬至半空,往闻归鹤的方向送了送,收回,没敢过于亲昵地揉开他紧蹙的眉头。 “我冒犯鹤公子了吗?”她问。 闻归鹤摇摇头。 苏时悦:“要是不开心,一定要和我说。” 闻归鹤愣了愣。 烛影摇曳,灯影落在苏时悦的脸上,华美得像涂了半面妆的玉人儿。 “你瞧,我遇到难题,或是有想法、打算,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给公子。”她冲他粲然一笑。 “所以,如果无伤大雅,公子也可以向我分享些你的故事。” 她对闻归鹤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除去原著那少得可怜,真假掺半的几句话外,就只有通天阁的那场幻镜,以及几日前他病中的谈话。 苏时悦有些不甘心。 从认识到现在,她连闻归鹤家住哪里,父母是谁,有什么爱好,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为何会卷入大逃杀,为何会加入风陵谷。 只知道他身体不好,讨厌喝药。 她突然,对他产生好奇,很想了解眼前这个人,很想了解他。 闻归鹤松开捏住苏时悦手腕的手,摇摇头。 “是我失态。”他竟先道了歉。 “只是因为发现苏姑娘也在关注耀星印,有些回不过神。” “为什么?” “不瞒姑娘,耀星印的寻觅者众多。”闻归鹤弯了弯眉眼,抬手,往自己面上点了点,“我亦是其一。” 苏时悦登时噤声,思绪迅速从她此前说过的一番话中划过。 她是不是言之凿凿地说过,耀星印一定会被圣君得到?是不是无意间打击了闻归鹤? 苏时悦面红耳赤:“我、我的意思是,圣君势大业大,耀星印又是大虞神器,肯定会出动大批人力物力投入搜索。公子志向高远,必然需要进行许多费心费力的争斗。” 难怪自她开口后,闻归鹤便有些郁郁寡欢,原来是她马屁拍到马腿上。 他不早说! “此事虽难,也不是没有机会。”苏时悦嬉皮笑脸,当场倒戈,“不就是与王庭争夺耀星印,放心,我支持你。感谢鹤公子的信任,陆司正那边,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我和公子是一队的!但是,公子得到耀星印,可不可以给我看一眼?” “求求您啦……” 纵使知道闻归鹤也执着于耀星印,苏时悦依然没有改变计划。 书中,闻归鹤在后期出场,与主角是合作模式。虽说原书内容多有错漏,但大体剧情没有变化,真到那时候,他们一定早就针对耀星印达成和解。 闻归鹤点头同意,剩下两位就方便许多。苏时悦提议后,陆辞岁稍加思量,欣然同意。 处置叛徒的行动与计划,悄无声息地布置下去。 苏时悦再见到薛听霁,女修仍一身蓝衣,长发飘飘。后背负剑,腰间系荷包。 她风尘仆仆从关外山丘回城,见到苏时悦,惊讶笑了笑:“怎么是你?” 苏时悦和她打哑谜:“见到我很惊讶吗?还是薛阿姐风尘仆仆,更想让山晋来为你接风洗尘?大早上的,让那孩子多睡会儿吧。” 薛听霁掩唇,仰面而笑:“你说得对,那便走吧。我许久没有回来,得好好睡一觉才是。” “手指怎么了?受伤了吗?” “执行任务的时候划了道口子,马上就能愈合。我嫌麻烦,连药都没涂。” 薛听霁蹙眉:“若是法器所致,还是得及时上药,免得有暗伤不曾发现。” 她的形象、行为举止,与此前别无二致,熟悉又陌生。 苏时悦一时间说不出话。 苏时悦没有随身带法器,连乾坤囊都不曾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一身轻便地见朋友,没有引起薛听霁过多怀疑。 归时路经由陆辞岁的幻阵调整,不知不觉间改变方向。 主城西北隅,立有座天玑石阵,十二根参天巨石高高低低,拔地而起。丑时天暗,雪雾蒙蒙,一面北斗伏魔阵悄然布下。 薛听霁注意到时,光线稍亮,足尖处阵法熠熠生辉。 “我还当你们不曾发觉,正疑惑。”她怅然叹息,“但选你来,是不是太过分了?你的那位,不担心我对你不利吗?” 她连辩驳都没有,一口认下全部。 苏时悦眸色微暗,没有答复。 薛听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恍然:“还未说,你不认为我会是太安司的内鬼,专程来见我,想要个说法?” 苏时悦:“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我很想弄明白,你们的私事,为何要对我动手?我不记得,曾和你结怨。” 薛听霁笑了一声:“因为选你太划算,比随便挑选的路人值钱得多。” 友善是真,榨取价值亦是真。薛听霁抛去假面后,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化作一尊硬邦邦的冷美人。 “重现那段他与阿兄的过往,扔谁进去都可以,但选择他在意的人,或许足以乱其心智。怎么?很难理解吗?” 苏时悦摇摇头:“不,我完全理解你。” 她眼睁睁地看着薛听霁翻出那颗小印,灿灿地闪在她的手心。往回瞟了眼,正面看向薛听霁:“可是,方向错了。” “策划那场屠杀的是圣君,颁布规则的是其麾下的修士,与幸存者何干?” “闻姑娘,你不敢向上抽刃,凭什么要向下挥刀,发泄你的怒气?”她心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换了称呼,换了语气。 薛听霁脸色铁青。 “闭嘴。”她森然道。 “你根本不知道,在天都,名为圣君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她像只被尖刺戳中的兔子,几近暴跳。 “那是不可一世之人,遥不可及的八部神明。” “强者,自有更强者去杀,而我又有何必要放过更弱的加害者?死多少人都无所谓,只要我的仇人在其中就好。” 苏时悦的余光中,代表信号的光芒闪动,示意她行动。 “值得吗?”最后,她看向薛听霁,问道,“你的阿兄,应当希望你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彻底无法回头。” 薛听霁没有立刻回复,她静默片刻。很快,轻轻笑起来。 “我知道他会生 气。”她阖了阖眼,露出几分惆怅。 “如果阿兄在我面前,他应该会生气地训斥我,质问我为何放着他给的大好机会不争取,不去重新开启新的人生,非要杀光所有害他的人。等我见到他,他定会质问我,为什么?” 她说话时,眉目仿佛被冰雪包裹,锋利,坚韧,含着无穷无尽的偏执。 苏时悦望着她,忽然回想起那一晚,闻归鹤讲的故事,其中一段。 杀死澄潭闻氏的弟子前,那名修士已经失去反抗的能力。在被给予致命一击前,他忽地握紧拳头,抬手,朝凶手开口。 “我有一个交易。”那名修士道,“对你有利。” “你离开这儿,需要身份,姓氏。想来,你也不喜欢现在的身份。你想要的一切,走进阳光下所需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但你要答应我,就算是复仇,就算要屠尽闻氏,不准对一个人出手,无论她对你做什么。” “倘若不依,我毁掉信物,你会失去个绝佳的台阶。” 即将杀死他的人安安静静看了他一阵:“是不错的交易。” “但,为什么?” 为什么…… 垂死之人笑起来,像棵在风中被折断的竹子,凄绝的,怅然的,回答道:“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兄长。” 如今,他的妹妹说了同样的话。 风静树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从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我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我对不住他,等见到他,我会亲自去向他道歉。” 薛听霁的脸上,染着苏时悦看不懂的恨与爱。语毕,拿手一招,掌中耀星印翻身,当着苏时悦的面门砸下。 “不过,我就这么死了,未免不太好。我总得,带一个人一起下地狱。” “那个自称闻归鹤的人,在哪里?说出来,饶你不死。” 轰然一声巨强,尘土飞扬。璀璨白光绽放,炸得昏暗的黎明亮如白昼。积雪蒸发,化作袅袅白烟,炽热空气扭曲,滋滋作响。 纵使有阵法压制灵力,周遭的威压仍节节攀升。 灵韵、凝道、半步化神。 眼看灵阵岌岌可危,几乎要被女修破阵,又一道陌生的灵力涌来,终于,将她压了一头。 迷雾散去,鸣音恍若金声玉振。一面防御法阵翻起,自下而上,挡住那方无限扩大的法印。 少女以血控制阵法,毫发无损。面容隐在灵阵下,灵力流光落了满脸。 薛听霁的面上露出无法抑制的惊愕:“你用的是,那家伙的符阵?” 苏时悦没有接话。 “果然,是五成法力的仿印。”交手间,她得出结论。 “薛姑娘,我不懂你的故事。但此时此刻,我得与你作对,才对得起其余人。”苏时悦道。 言毕,她不再犹豫,折身,转阵,挑开仿印。于刹那间,朝后退去。 撤开瞬时,与她身后埋伏的修士与蓄势待发的术法倾泻而下。石阵外的瞭望台上,兵卒早守着投石机就位,首领拿手一摆,一声令下,刻好灵力铭文的石块天外流星般飞落。 灵力来聚、散去。薛听霁再去看,少女已隐入烟尘,不见踪影。 第42章 第42章舍弃她,还是尽全力保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棵竹子,他喜欢上一棵桃树,想要追求她。” “于是,他把自己打扮成桃之夭夭的模样,通过欺骗,接近桃树,然后——”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看招!” “哎呀,阿兄!”往昔回忆里,女孩捂着脑袋嗷嗷叫。 记忆中,每当听到这个故事,薛听霁总因为一时入迷,在切磋时被兄长压制。 她是闻家最偏远的旁支,自幼没有爹娘,由比她大几岁的兄长带大。 兄长教她习字,带她测根骨,训练她的身法与武艺。 那时的薛听霁,还叫闻雪霁。她觉得,自己当一辈子打不过阿兄,一辈子落在他的羽翼下。 “好无趣的故事。”因为走神输了不知第多少次后,薛听霁不甘心地抱怨,“换一个吧。” 于是阿兄换了许多故事,她永远听不腻的故事。 直到阿兄要离开闻家,她也跟着收拾行囊,想追随他离开。 她被制止。 “你不能去。”她的兄长道,“此行特殊,很是危险。哪怕是成功,也有损功德,不利于修行。” 闻雪霁问:“那阿兄为何要去?” 兄长叹了口气。 “闻氏主家如今势微,被圣君所不喜。我等作为旁支,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圣君颁布旨意,各家自愿而往,我想抓住这次机会。” “若是成了,便是扶摇直上,你、我,自此都能过上更好的人生。” 闻雪霁:“若是不成呢?” 兄长没有继续说下去。 圣命是否完成,薛听霁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后来,阿兄死了。三年后,闻氏灭了。 但那时候,薛听霁早已不在澄潭。在早些年的绝望中,她遇到了那名白衣女郎,朝她伸手。 她从女郎口中,得知那场骇人听闻的大逃杀,并且由她帮助,通过多方证实,甚至潜入各类卷宗库,证实这一消息。 她终于知道阿兄是怎么死的。 三百存一,困兽犹斗,最终,胜者染尽了鲜血。 死的为什么是阿兄?活下来的为什么不是阿兄? 杀人者,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难过吗?不甘心吗?”白衣女郎兜帽遮面,慈爱地为她擦拭眼泪,“可惜你境界低微,即便满腔悲愤,也无法为兄长复仇。” “你不如跟了我,我来达成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是,我可以帮你,上弑神明,下斩凡夫,自然,也会杀死那个苟且偷生的幸存者。” “你知道是谁?” 记忆中的女郎含笑道:“我尚不能确定,但我保证,只要闻姑娘助我,我定能完成你的愿望。” “作为额外报偿,那些琐碎的角落,我也会帮你清扫一遍。” 从此以后,薛听霁归了那名面目不清的女郎,用她。她一次也没有见过女郎的脸,但冥冥之中,她的话语已经扎根进薛听霁的识海。 女郎为她清理了李家村的杂碎。 女郎帮她引荐了迷境妖,重现六成当初的场景。 女郎指着在越州地境飞奔的马车,与她道: “看,那个人。” “若我的感觉没错,十之八九便是他了。” 女郎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推,道了句:“去试试吧,若是,那么恭喜闻姑娘,大愿将成。” 大愿……将成…… 薛听霁愿意为了自己的愿望,付出性命,只盼着那位女郎,别骗她。 女修嘴角挂着一抹笑,而后扬手。 尖锐刺骨的灵力,自她袖口炸起。 天玑石阵中,迷雾四溢,灵力翻腾,云州城太安司的修士,约有十数名,同一时间飞身而上。 “传令兵,去钟楼告知值守员,鸣钟。”陌生又沉稳的女声,“告知全城,有妖兽入侵。” 飞沙走石间,薛听霁已经看不见包围圈外的人影。她放眼扫视周遭,没见到自称闻归鹤之人,失落地叹了口气。 “让开。”她可没打算就这么去送死,既然苏时悦在,说不定另一个人,也在此附近。 见没人让步,薛听霁冷笑一声。足尖一点,飞身至半空,借回转之际,扬手抛出法印。金印划过流畅曲线,滑入袖口。荷包飞出,黑影一翻,一尊全 副武装的傀儡旋在掌下。 “疾——” 薛听霁一声厉喝,出手。 “再传,云州领兵叛国,杀无赦。”回应她的,是武者冷漠至极的声音。 凌晨雾气正浓,云海翻腾。天玑石阵像是裹了团棉花。雾似流动的牛乳,沿着乱石缝隙穿梭。 包围圈外,沙尘滚滚,纤细身影跌跌撞撞,远离压抑到极致的灵力领域。 石阵外有三层结界,严丝合缝地伫立,抵挡气浪奔涌。脱离中心地段,便是安全区。苏时悦一路强撑,眼看离开威压范围,再坚持不住,双腿一软,往下软倒,眼瞅要摔到地上。 一双手伸出,稳稳接住她下滑的身形,闻归鹤将她扶住。 少年温和地圈住她,双手环在她身侧,冰冷掌心礼节性半悬,没有碰她。 闻归鹤:“苏姑娘大展身手,不可谓不足智多谋,技压群芳。” 苏时悦几乎歪进他怀里,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闻归鹤顺着她的动作,俯身望她:“苏姑娘?” 苏时悦紧攥他的袖口,学着先前他的动作,往他怀里埋了埋:“别、先别和我说话。” 她没有看他,肩头耸动,声音带了点哭腔。 “不用管我。” 闻归鹤没有顺她的心思,双臂收了收,把她圈得更紧些。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回探,温柔地托起苏时悦的面庞。 他看见了连串的泪珠滚滚而落,像是叮叮当当作响的风铃,吵得他胸口不得安宁。 她以前的泪水,都是给他的。现在,给了别人。 明珠般的水滴,竟就这么无比廉价地赠与旁人?甚至不会有人领情。 闻归鹤轻叹一声,缓缓抬手,蹭去她眼角的泪珠。长指无声无息一撮,撵走温暖濡湿的水珠。 “她不值得你哭。先前,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吗?” “有什么不值得?”苏时悦反驳道。 “因为是敌人,是罪人,所以她必须死……但是,我把她当朋友,我参与对她的围剿,为她哭一场,又…又怎么了……”身后人多,她生怕被人看到哭哭啼啼的模样,又把脸往里埋了埋。 闻归鹤:“后悔了?” 苏时悦摇摇头:“没有。”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待哭够了,少女轻拱着,无意识往他怀里深埋些许,长出一口气:“不过,我总算完成了件力所能及之事。” 她回转目光,望向风云变色的斗法场景,沉默很久,扬起长眉。再回首,出口话语脆生生的:“是吧?” 闻归鹤没有立刻回答,不知在想什么。 苏时悦:“鹤公子?” “小心。”他抚上她的后脑,往下压了压,广袖往前一挥,挡住滚滚而来的气浪。 苏时悦心房猛颤了颤,一并噤声。 隔着老远,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心悸。 她的感知能力一向出众,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大阵,薛听霁手中的那枚仿印上,似是流淌着陌生的气息。像条阴冷的毒蛇,探着蛇信子,搜索猎物。 她会是那个猎物吗? 苏时悦忽然想到,她其实从未精确地确定过,耀星印是何时遗失的,又是如何遗失。 虞朝的神器。 是被盗走的,还是被人主动送出去的? 退一万步,她高看自己一万眼,耀星印的遗失,和她因耀星印穿越,有没有直接关系? “鹤公子,您要不,放开我?”苏时悦颤声提议。 “又要走了?” “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那个要抓我的东西可能在附近,要是我真的被卷进去,别连累到你。” 闻归鹤没有答话,少年挥手,挑开飘来的无形灵力,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它不在。” “你从一开始就与我说过,你不安全。”他温声道,“没事的,我护着你。” 她当然怕啊,怕害他受伤。 说是一回事,真正遇到,又是另一回事。苏时悦在他怀里挣了挣,想推开他,和他好好聊聊。 又被严严实实捂住:“别乱动,小心被发现。” 闻归鹤:“就当是给我弥补过错的机会,好吗?” 苏时悦紧巴巴地回答:“嗯,嗯。” 她又闻到独属于少年馥郁而清新的气息,恐惧带来的心悸,逐渐变为加快的心跳。 少年方才荡起一抹笑,爱惜地抚了抚少女乌亮秀发,眸中神采愈发阴沉。脸上漫过狠厉,动作却愈发轻柔,低下头,指尖温和地拨弄,眸中溢满伺机而动的谋划。 这才乖。 “石阵被灵力撞击震动,没有大事。”片刻后,闻归鹤松开她,片刻后,重新虚揽住。 “那仿印上确实有来自天都的气息,但已经消散了。如果想继续看结果,又害怕被缠上的话,我陪你换个地方。” 苏时悦还没从惊骇中回神,心存余悸:“可以吗?” 闻归鹤含笑点头。 苏时悦选了处高位,紧挨着闻归鹤站稳脚跟,心惊肉跳地观战。 法阵之内,雾气被驱散,隐约能看清乱斗局面。浩然灵力翻涌,傀儡有百兵,出手无禁忌。挥砍带着尖锐呼啸,声如龙吟。苏时悦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何谓国之神器。压迫感扑面而来,让她进一步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光华璀璨,法阵间的碰撞震耳欲聋。天幕被烫得发白,似是要择人而噬的飞光。 她到底还是和平年代宠坏的人,哪怕在虞境待了小半年,依然抵触血腥与杀戮。 苏时悦知道最后会胜利,也知道,最后结局的胜利,与过程的伤亡无关。修士有无数次将薛听霁逼下,但他们要顾及法阵运行、邻近城市的安危,着实有些耐困兽犹斗的女修不得。 薛听霁杀红了眼,下手狠辣不留情。唯一一次,是接住一支递来的飞剑,仅将其震碎,没有报复飞剑的主人。 莫言阙退至边缘,取出长刀,横在身前,放弃活捉邪修的打算。她专注寻找出手制敌的时机,迟迟未动。 摇摇欲坠的石阵中,光影绚烂,隐隐有鲜红翻涌,刺得苏时悦眯起眼。就算隔着段距离,她也不时地转头,仿佛怕血溅到自己脸上。 仿印威力无穷,无数次震荡中,几乎要掀开石阵。每当关键时刻,陆辞岁紧锁眉头,捏碎一颗发亮的灵石,又会有道灵力自九天倒扣而下,压住沸腾热浪。 苏时悦看得目瞪口呆:“那是什么?” 闻归鹤顺她的目光看去:“护国公的携令盘,与我的携令阵相似。内里存有其灵力,危机时刻捏碎,能供他人所用。” 苏时悦:“哇……” “真好,不愧是护国公,不愧是……” 主角。 闻归鹤长眉轻蹙:“不愧是什么?” “嗯?没什么呀,我什么都没说。” 苏时悦咽下最后两个字,她继续关注战场,看了数息,忽然道: “鹤公子,我好像……我好像明白,如果我在阵中,应该怎么做。” “寄出灵丝,注入法鞭,绕过正面的傀儡。趁薛听霁被其余修士吸引注意,控制住她。只需要几个心跳的时间就够了,给莫领兵争取出时间。”她自言自语般说道。 不知何时,苏时悦已经重新握住法鞭,当空笔画,在脑海中演练。只不过,那只法鞭是容枝桃送她的,此刻在闻归鹤眼中晃动,尤为扎眼。 闻归鹤看了眼她的手,探手入袖,捏了捏收起的乾坤囊。 他垂眸道:“以姑娘的实力,暂时不适合进入阵内。但若是能借助携令盘之威,说不定,能取得想要的效果。” 苏时悦眼前一亮,点点头,却没有动。她转过脸,秋水般的眸子波光粼粼,衬得她有些可怜:“他们都太厉害了,我怕自己帮倒忙。” 从穿越起,她直接接触、间接接触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神秘莫测的圣君、掌控局势的护国公、以及各路实力强大的修士。到头来,她身边这位神秘莫测的鹤公子,反倒显得黯然失色。 闻归鹤是配角,她更是连尘埃都算不上。 苏时悦:“生死攸关的大事,该由上 位者决定吧?” 改朝换代是,驱逐外敌是。 她这样的,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书里的小人物,应当没机会插手这些大事吧? 苏时悦:“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平时毛遂自荐也就罢了。如今紧要关头,就算我有想法,哪怕说出去,也不一定会被采纳。” “俗话说得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是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而且,万一我有心帮忙,实际上却事与愿违……” 苏时悦苦笑几声,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怪叫人瞧不起。 苏时悦低下头,别扭拧巴一阵子,迟迟没听见闻归鹤出声。他既不落井下石,也不出声安慰,她便愈发抬不起脖子。 “你要笑就笑吧。”她碎碎念。 闻归鹤伸手,将她往后揽了揽、 “苏姑娘。” 他喊了她一声。 苏时悦抬头。 “你在害怕什么?”他问。 少年的目光深邃而平和,像是一汪澄澈的海。光是看着,就仿佛有股无形吸力,将目之所见容纳其中。 苏时悦眸光颤了颤,没有说话。 “我没打算救容枝桃。”闻归鹤道。 苏时悦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眨眨眼,茫然地回应:“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闻归鹤道:“当时她伤势很重,若不是你出手,应当已经死了。” 他说得不对,苏时悦的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 按照剧情,容枝桃会活下去,参与后续的进程与发展。 闻归鹤:“是因为苏姑娘救了她,她才重新拥有未来。” 苏时悦惊愕地瞪大双目。 她,改变了容枝桃的命运? 可是容枝桃在书里面,也是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了。 难道她做的这些,早就被天道预见,并且牢牢地拿捏住了? 一缕晨风吹过,调皮地撩动,圆日浮出,金丝银线穿梭云雾,为少年英挺鼻尖镀上层金色。 苏时悦站在他身侧,反反复复地问。“你、你说真的?” 闻归鹤:“是。” 苏时悦向前几步,歪过脑袋,眉宇间可怜兮兮的劲散去许多。 “鹤公子当真认为,我的提议很好?” “是。” “被接受的概率很高?” “嗯。” “也很有可能成功?” “对。” 苏时悦像只探头探脑的小兽,站在高台,仰脸看他,不自信地抛出一个个问题。闻归鹤含着笑,一一肯定了她。 苏时悦的自信心,宛如一株破土的小嫩芽,被他养成翠绿小苗。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回答道。 她都成宿命一环了,何必瞻前顾后,凭心便可。内心的云雾,忽然便散去了。 苏时悦站直身子:“既然如此,那我去试试看。被拒绝就被拒绝,如果接受的话,我就努力做到最好。” 她将法鞭握到另一只手,紧张地活动一番手指,瞄准落地点,打算去陆辞岁身边。 “苏姑娘。”尚未离开,身后的人轻声唤她。 苏时悦回头看,闻归鹤竖起手指,抵在唇前,温温柔柔笑道: “我原不愿在此与护国公麾下之人产生交集,与苏姑娘交谈过后,我改变主意。” “我本是打算,先作壁上观,待真印出现后,再主动接近国公一派。免得过早示好,反倒令他们起疑。可与苏姑娘畅谈后,我忽然意识到,若苏姑娘主动出击,博得他们的关注,我也可趁此机会顺水推舟。” “有关这些,还请苏姑娘保密。” 苏时悦一点即通,忙抬手,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放心吧,我是站你这边的,保证把你的目的捂得死死的。” 她偶尔也会帮亲不帮理。 晨雾尚未完全消散,苏时悦离开后,很快不见踪影。闻归鹤朝她的方向看了看,确认在浓雾中见不到少女的身影,移开视线。 肩头突兀落下只白色乌鸦,叽叽喳喳地开口:“找到了!公子引蛇出洞的计划果然很妙,那家伙果然拿着耀星印和一张弓出现在附近,我等已感受到气息……但是……” 它眼瞅着苏时悦蹦蹦跳跳地离开,话锋一转:“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闻归鹤轻轻挑眉:“让她更信任我一些罢了。” 白羽一声不吭。 闻归鹤转头看他,眉宇间又恢复淡然:“说正事,但是什么?” “依照公子吩咐,沿蓝沙江一路搜了过去,可是雾气太大,实在寻不到人。” 闻归鹤眉头浅蹙,并未回头。且不论蓝沙江离天玑石阵数里,迷雾重重叠叠,沾染灵力,就算想通过薄雾寻找踪影,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继续盯着,直到晨雾散去的那一刻。”他简短道。 “去吧。”闻归鹤挥手,示意白羽听吩咐照做。 白羽不解地歪歪脑袋,没有反驳,却没有立刻离去。 他谨慎地开口:“公子,我觉得,您有些……” 话到嘴边,打着圈儿,不知该如何描述。 “为何不拦住她?” “为何要告诉她?” 白羽:“为何要把计划的时间提前?” “薛听霁身上有闻氏的信物,她死后,澄潭闻氏之灾必然能与天都挂上钩,再加之纪真阁推波助澜,必然会加剧圣君与护国公间的矛盾。明明到那时插手,雪中送炭,对博得太安司的信任更有利。” 闻归鹤:“我知道……” 少年长睫颤了颤:“现在出手,也不算太早。” 白羽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公子,您方才,是光顾着拉拢苏姑娘了吗?” 白羽道:“也许,我们并不该把苏姑娘纳入计划中。同样,也不该因为苏姑娘改变原定的计划。” 他的行为,是大错特错,顾此失彼。 自从公子与苏姑娘同行后,身上似乎起了些变化。分分合合一次后,变化愈发明显。 这并不是好兆头,甚至让白羽想到些人类三流写手创作的话本子。 “公子将重心放到苏姑娘身上,倘若有人要伤她,或是拿她的性命做威胁,逼迫公子做出退让,公子该如何做?公子要舍弃她,还是尽全力保她?” 他本就是鼓足勇气,顶着被叱责的压力随口一提,说完话,便准备再次起飞。 闻归鹤认真听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指责。 他似是认认真真考虑一番,而后叹息一声,像是终于回神。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公私不分。” “不过,放她离开,确实是我的计算之内。”闻归鹤拧着眉,扶了扶额角,似是有些眩晕,勉强道,“以后的计划方面,我不会……” 话说到一半,他的思绪被打断。 白羽慌慌张张拍打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余光扫过的方寸之地,浓重的薄雾中,一个灵巧的身影重新跃上高地。 闻归鹤抬头,苏时悦朝他奔来。 她收束指尖灵丝,站稳。因为折返的速度太快,即使停下动作,仍有些喘。 看清他的身形,她随便抹了把汗,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跑来。 闻归鹤下意识想迎上去,不知想到什么,堪堪停步。 “怎么回来了?”他问。 “有、有一句话,我想起来了,我一定要说。”苏时悦气吁吁道。 她跑得脸热,双颊红扑扑,分外鲜艳。 闻归鹤手覆在肩头,白羽站过的地方,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苏时悦扬唇一笑:“鹤公子,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计划。” “我有点,开心。” 她没有看见闻归鹤微扬的长眉,震动的乌瞳,以及刹那间褪去血色,煞白一片的面庞。灿烂笑着,朝他扬手挥了挥:“我真的走啦。” 这才离开。 第43章 第43章救命之恩 浓雾宛如牛乳,混着浓稠的铁锈味,黏上肌肤,顺着领口往四肢百骸中钻。 耳畔传来鸟鸣,金石碰撞声不断,震得苏时悦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没有丝毫犹豫,法鞭圈住高耸峰间,借势飞速地穿行。 石阵外的结界晶亮透明,浩荡灵力冲刷 四壁,清晰展现其内场景。 从闻归鹤身边离开后,苏时悦一路畅通无阻。 她活动着手指,握紧法鞭,把该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很快来到石阵旁。 率先发现她的,是一名退到阵外的法修。他被仿印打得手忙脚乱,长吁短叹,庆幸领兵远虑,没在城中直接摆开阵势捉人。 转头,就见少女衣角被风卷起,朝他跑来。 “苏道友,你来做什么?”他露出警惕之色,“现在可不是求情的时机。” “那法印过于厉害,一着不慎,便是我方人员丢命。” 莫言阙拔刀瞬间,近身的修士都感觉到杀气,明白领兵已放弃活捉。薛听霁在太安司担任佐修半年之久,熟悉她的人不少,偶有人露出不忍,都被陆辞岁温声喝退,暂时避开正面交锋。 法修在混乱中,艰难朝苏时悦道:“司正与领兵各司所职,不容有失,道友还是撤下吧。” “我知道。”苏时悦忙道,“诸位是因为傀儡在前,控制不住薛听霁,无法近身,所以我来帮忙。” “帮忙?”法修愣了愣,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叹着气摇头,“若能近身,莫领兵早出手了。前、后、左、右,都试过了,全被姓薛的防得死死的,根本没有一刀毙命的时机。” 苏时悦压制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既然如此,从下而上制敌,如何?” “从下面……” “带我见陆司正。” “哦,好,请。”法修没再呛声。 苏时悦见到陆辞岁时,他正在向山晋布置任务:“你去石阵左上,将灵力稳固下来,若想要帮忙的话,在角落里丢丢飞剑就行。” “别想着杀她。” 小少年双眼肿得像颗桃核,得了吩咐,往石阵边缘走。 陆辞岁目送他离去,长叹一声:“不成便不成,何必逞强……嗯?怎么又来一个。” 他专注压着阵脚,疲惫地冲苏时悦摆摆手:“不必求情,也不必参与,事关人员退到外面去。” 苏时悦:“我想问司正借携令盘的灵力一用。” 她指尖溢出蓝光,灵丝流畅地跃动:“如果率先将法鞭埋入地下,直到时机恰当时破土而出,薛道友应当会措手不及。” “那时,就算困不住她,也能保证她的几息内无法动弹。到那时,便拜托莫领兵出手。” 她一口气说完,问:“如何?” 陆辞岁略带惊愕地看着她:“你当真是这么打算的?” 他摇摇头:“你不是那种狠得下心的人,就算是因为她曾经害过你,凭一时热血反杀回去,等尘埃落定后,会不会后悔?” 苏时悦:“我不知道,但如果明知有更快结束战斗的方式,却因个人私情瞻前顾后,我一定会后悔。” “至少现在,我没有后悔。”她朝陆辞岁露出一个笑,拧眉催促,“接受或是反驳,快些做决定,莫要因为迟疑再横生枝节。” 她反客为主,声音脆生生,反倒把陆辞岁逗乐。 “好啊。”他与一旁的莫言阙交换眼神,欣然道,“若临阵脱逃,便按军法处置,你可愿意?” “自然。” 又是一波震动,石阵轰隆隆作响,碎裂砂石不住下落,傀儡持刀,“铛”一声,砍在上方的结界上。鸣声不断,地动连连。 陆辞岁抬手朝下一压,又一次震住欲破阵的傀儡。翻掌,祭出一枚晶石,递过去:“携令盘。” “拿稳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会将薛听霁送至指定位置。还请时悦守株待兔,切莫错失良机。”他反身传令。 苏时悦忙接过,携令盘入手,依照指点的方式激活,纯粹灵力于刹那间冲进识海,灌入全身经脉。力道强劲又温和,于体内霸道地游走,礼貌性地化开一个个堵塞穴位。 无形的手托着她,以极快的速度前行,在虚妄的境界层层攀上。 苏时悦眼前的视野不断变化,伴随如银龙游走灵力自指尖腾出,愈发清晰。她眼看着周遭人群的速度逐渐变慢,碎石在她的眼中飞起又落下,几乎要沉溺进浩瀚的灵力海洋中。 这是高阶修士眼中的世界吗? 她勉力回神,深深吸了口气,将法鞭甩向地面,对法鞭道了声:“去。” 法鞭没入地底,苏时悦背手而立,在心中操纵灵丝地运转。她沉着地调整呼吸,密切关注法阵中心傀儡的移动。 石阵的阵眼,设置在乱石包围的中心,往旁些,便是与陆辞岁预定的位置。 仿印高悬半空,灵力宛如江河,滔滔不绝地灌进薛听霁体内,再由她注入傀儡,尖锐的破空声像哀鸣像嘶吼,伴着不绝于耳的撞击声,刺得苏时悦心发麻。 苏时悦眯起眼,再度确认自己的出招点。 忽地,眸光往旁一偏。 她对上薛听霁的视线。 女修的蓝衣染了血,神情冰冷。她显然已在方才看到山晋,刚赶走,又看见苏时悦。 见到她,薛听霁的眼中没有惊讶,唯泛起丝悲伤。 她或许想到初见时实力低微,对太安司内部制度一无所知的少女,或许想到在学社帮忙时,苏时悦到处请教,而她耐心解答的模样。 她操纵傀儡,对付着忽然加快攻击的修士,短暂地失了一下神,而后张口,无声地动了动嘴:那个人,在哪—— 忽然,问话戛然而止,一股大力传来,扯得她无法动弹。薛听霁低头,看向脚边。 冰蓝色的丝线如同锁链攀附而上,紧紧缠住她的右腿。 可笑,薛听霁咬牙,朝苏时悦的方向瞪了一眼。 不过一个境界低微的小修士,拿什么与神器对抗?就算借了灵力又如何? 她抬手一道灵力打去。 纵使有携令盘相助,硬接高阶修士的攻击后,依然疼得够呛。苏时悦后退一步,几乎要撞在竖起石壁上,脊背上传来尖锐疼痛,她咬紧牙关,握鞭的手纹丝不动。 另一道蓝光卷地而起,割裂空气飞腾而上,缠住她的左手、继而是右手。轻如蚕丝,韧似蒲柳。 很快,竟把她半个身子束缚在茧中。 这是苏时悦的凝御之术,除她之外,没有人做得到。 她困住她,往回一扯,薛听霁一惊,一个踉跄,掌中仿印险些脱手飞出。 不行,得先把她杀了。她身上的灵光正在淡去,哪怕单靠薛听霁本身的实力,也能一剑封喉。 鸟鸣声与震荡声交织,几乎要把耳膜撕裂,薛听霁拿手一招,祭出本命剑,正欲劈下。 鸟鸣声又响几分,一缕气息播撒而下,薛听霁若有所觉,猛地抬头。 如山峦般此起彼伏的巨石间,遥遥有一道身影。 风姿绰绰,玉树琳琅。 正是杀害她兄长的凶手。 她要他死,她一定要他死。 薛听霁手中剑一偏,飞一般地朝闻归鹤的方向飞去,她死死盯着对方,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又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大意,迅速回头,看向身后方向。 铛一声,仙剑被打落。 人影掠过,无声无息。莫言阙面如寒铁,看她的眼神,与看牲畜无异。 “妖孽。”莫言阙冷冰冰地吐字道。 振手。 一道刀芒凌空劈出。 寒光过后。 三千青丝裹着头颅,啪地掉在地上。 掷地有声。 鲜血迟来地喷涌而出,倒映在苏时悦一双清瞳中。 澎湃灵力从身上抽离,熟悉的沉重感方才涌来。苏时悦的身体像被车轮碾了一遍,疲惫不堪,浑身酸痛,丁点灵力都挤不出。 她的心口密密麻麻地绞痛,鼻尖变得通红,紧咬牙关,到底没有再哭第二次,坚强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异处的身首依次落地,傀儡失去控制,被拦腰斩断。陆辞岁仍维持阵法,有序地指导太安司众修退场。唯有四方仿印悬于半空,安静地发着光。 莫言阙松了口气,祭出灵力,打算去接那枚威力无比的仿印。 忽地,她瞳孔一缩。 目之所及处, 那枚小小的法印,以极细弱的幅度,回缩些许。 糟糕! 莫言阙回身后撤,只来得及高喝一声:“后撤。” 飞身而起,揽住邻近的三名修士,跃出阵圈。她放下没回过神的修士,还打算再入法阵救人。 半浮在空中的仿印被压缩到极,猛地爆开。 龙吟虎啸的轰鸣声中,炽烈的白光模糊视线。恐怖的威压一波接一波冲上,濒临崩坏的石阵再经受不住这一波攻击,山崩地裂般地晃动。 爆炸的位置距离苏时悦的武器极近,顷刻之间,庞大的灵力将法鞭卷入其中,“咔咔咔”,咀嚼般地一顿挤压,将法器碾成碎片。 她慌忙撒手,没和法鞭一同被卷进去旋涡中。眼见法印爆炸的气浪翻涌,乾坤囊中的灵符不住闪动,她忙取出符纸,缩身一躲,在防御法阵下全须全尾地避开爆炸。 其余人便没那么好的运气,一时间仓惶逃窜,极力避开余浪。陆辞岁顺势将所有的携令盘催动,堪堪稳住灵阵,将外围之人尽数送走,神情绷得极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站在高台上的少年依然神情淡然。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苏时悦的方向,面上残存关切,却并不交集。 扑棱棱的排翅声,雪鸟从天而降。 闻归鹤轻轻招手,示意白羽回来。 “如何了?” 白羽:“确定了,公子料事如神,果然是荧惑弓。那人应当是独自前来,隐于江畔,派遣出去的人寻不到他。” “不过,如此一来,身份也能确定。千变万化,藏形无踪,不是纪真阁的千面阁主,便是她的传人。” 闻归鹤含笑点头,眸光一错不错,注视苏时悦的位置。手中捻着符阵,又加固了一层苏时悦的防护罩,目光凌厉地望向蓝沙江的方向,又徐徐收回,打算守株待兔。 荧惑弓。 相隔千里,一箭穿杨。 灾星弓。 闻归鹤曾借由风陵谷翻阅过无数资料,自然知道过这号神兵,它被誊录于百兵谱中,已数年不曾在江湖现身。 荧惑弓的弓身赤金,弓弦由大荒海蛟龙筋所制。荧惑箭发,势必要射穿一人心膛。不是猎物,便是猎人。 荧惑箭共有三支,天生地长,箭发毕而弓消。荧惑箭的主人一直是谜团,唯一一次出世,是一枚金箭直取天都,被结界打回,射穿持弓者心脉。 自此,再无声息。 如今,却被人随身携带,来到蓝沙江畔,瞄准了他。 无妨。 那人只要敢出手,无论是对准他,还是对准苏时悦,妄图通过他的软肋下手,都会被挡下。他设下层层防御,荧惑箭必然会被弹反刺入猎人的心脏。 他会护好身边的所有人。 他知道苏时悦是自己的软肋,是致命的弱点,但那又如何? 闻归鹤神情风轻云淡,弯起唇角,冷冷笑了起来。 空洞的胸口却传来一阵心悸。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始终有一丝慌乱,像是有某个细节,被他漏掉。 风陵谷的人都被他安排完毕,白羽也调回身边,还有谁会成为变故的契机? 闻归鹤胸口空荡荡,金质玉相的面容上,是欺霜赛雪的苍白。他抬起手,按住心口的位置,又将所思所想细细盘了一遍,却迟迟没有发现问题。 他一摆手,纸人往蓝沙江的方向飞去。小纸人符法精妙,并未像飞鸟般在高空盘旋,而是直直地往江心走去,顺江面逆流而上,穿梭石缝与树林间。 直到靠近上游乱石山的位置,才被一道灵力击下。 山林中,白衣女郎手握雕龙画凤的金弓,迎风而立。周身荡起圈圈灵力,震得空气一并扭曲。 不同于其余妖族,她动手时,不曾暴露任何妖相。她像名普通的修士,弯弓搭箭,秀发飘扬。 纸人不断靠近,都被其在十里外击落,不准它们近身。 整个战斗的过程,她一直安静待在林中,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直到薛听霁被斩首,才迫不及待地引爆法印,拉弓如满月,对准天玑石阵。 “安息吧,闻姑娘。”她低笑着,“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只不过,该怎么做,才能要了他的命呢?”她认真思索着,“那家伙冷冰冰的,如果是从常理推断,应该会被他预判到吧?”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方便,只要知道对方的打算,就能采取其余措施。” 女郎身后,悬着一方小印。模样与耀星印的仿印无二,灵力却更加浑厚且纯粹,耀星印凝出七星连珠,悬在剑尾,仿佛一串迎风轻摆的流苏。 她点着手指,轻扣箭身,将准心对准闻归鹤。 “嗯……不行。” “那这样呢?” 削铁如泥的剑尖,移到苏时悦的位置,只消放手,便能以势如破竹之事射穿那层防护屏障。 “……”白衣女郎眼看就要松手,却犹豫着。 片刻后,女郎失笑出声。 “原来是故意的,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苏时悦,苏时悦……”女郎念着躲藏在护罩内的女孩的名字,很快,展颜一笑,“有了。” “射人,先射马。” 白衣女郎将箭矢方向一移,嗖一声,笔直射了出,破云而去。 长箭撕裂重重云雾,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宛如一道金色的闪电,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笔直撞入石阵中。 它穿岩而来,仿佛刺过接连不断的山峰,转瞬来到苏时悦的感知范围内。 速度也遽然慢了下来。 她先是被飞箭的气势吓了一跳,发现箭矢的目标不是自己,稍松口气。还没来得及放松,陡然看见石阵边缘,蹒跚着一道自己熟悉的人影。 山晋。 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撤出石阵,一直躲躲藏藏,避开灵力的攻势。 见震动稍止,他好容易喘了口气,从乱石中中探出脑袋,趁着爆破暂歇,打算往外走。 那枚箭矢,直直朝他射来。箭矢夹带的灵力极其微弱,以至于即将来到近前,山晋还一无所觉。 “山晋!”苏时悦心急如焚,可自身灵力已经耗尽,挤不出灵丝扯开他。 她来不及多想,撑起身子,从藏身处奔出,冲到山晋身侧。 “你还在这儿拖拖拉拉做什么?快跑!” 山晋懵懵懂懂,压根没意识到危险接近:“啊?怎么了?” 小少年话音刚落,飞箭尾端灵力炸开,七个灵力珠依次爆炸,后浪推动前浪,以参天倒峡之态撞至尾羽,化作极强推力。 整只箭的速度猛然加快,迅速突破最后一层石壁,顷刻间已到近前,距离两人只有几步之遥。 “走!”苏时悦毫不犹豫,一把将小少年推了出去。 箭矢刹那便至。 灵力气浪迅速攀升,到了她无法想象的境界,更无法抵挡。 “刺——”一声。 噪噪切切风声在耳畔炸响,血肉撕裂声音响起后,一切归于诡异的寂静。 一开始,苏时悦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她果断闭上双眼,不敢睁开。 时间像被拉得很慢,很长。嗅觉、听觉传来中箭的信息,唯有痛觉,却像是迷失在黑暗中,却迟迟未至。 遥遥的,似有凄厉的鸟鸣传来。 苏时悦长睫发颤,心惊胆战地睁开眼,转眸一看,见到眼前人。 “鹤……鹤公子……”她惊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少年不知何时现身,挡在她的身前。 金色箭矢穿透左胸,鲜血如泉涌出,迅速染红洁白衣襟。他的身上落满血色,眸中满是惊讶。 像在惊讶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为何会替她挡下那支箭。 很快,他眼中的那份惊讶被敛去,释怀之情取而代之。 他疼得面色发白,看了神情凝滞,惊慌失措的少女一眼,嘴唇动了动,用气声道了句: “抱歉,是我失策,漏算……” 话说到一半,迅速带出一口血,落在她的手上。 鲜血滚烫,而后冰凉。 “是我刚愎自用,错估当前局势,还以为尽在掌握。”闻归鹤苦笑。 他犯了致命的错误。 他应该把苏时悦的那些朋友,都纳入保护的范围。 一旦想要既护住她,又让她察觉不到控制与桎梏,他就必须做上不止一手的准备。 荧惑箭射穿闻归鹤,势如破竹,全无收敛架势,又向苏时悦刺来,竟是要一箭射穿两人。 苏时悦像是没看到,急切朝眼前人伸手,想扶住他。 闻归鹤抬手,用力握住箭端,往下一掰,“咔嚓”一声,箭身应声而断,压住它的汹汹来势。 闻归鹤握住断箭,反手扔了出去,剑端划破长空,留下灿烂曲线。 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似是要倒下。 苏时悦慌忙去搂他:“我们出阵!” 她想去替他擦血,目光下移,看到箭伤的位置,几乎目眦具裂。 是心脏。 那支箭,是穿心而过。 苏时悦从小到大受过的教育,都在告诉她,这是致命伤。 可是。 他不能死。 他不该死。 他是闻归鹤…… 她的手哆嗦着,不敢碰那支断箭,甚至不敢去看闻归鹤。 “鹤公子,你会没事的,你不会,不会……” 苏时悦一直知道,在原作中,闻归鹤会死。 他会死在玄玉手上,死得无声无息,作为增强书中世界观厚度的一笔,供读者哀婉叹息。 只是她与他相处太久,都忘了对于千年后的她而言,眼前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他太鲜活了,已经完全进入了她的生命中。 他不应该死在这里,不该为了救她而死。 他不该死…… 苏时悦心中一片混乱,耳畔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无数支箭矢倾泻而下,力量远不及第一支,却像蝗虫般密密麻麻,暴雨连珠般射来,直插入石阵,瞄准阵眼而去。 经过内外双重洗礼,岌岌可危的石阵彻底失去控制,正中央的阵眼像被电闪雷鸣劈中,裂出一条条蜘蛛网般的裂缝。 迅速崩解,破碎。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时悦扶着闻归鹤,想离开,已经来不及。 尖叫与哀鸣声中,石阵坍塌,那些数人高的巨石,歪歪斜斜,又如雷霆万钧般,朝阵中倾斜而下,倾轧而来。 苏时悦眼中满是惊愕,想赶在山崩地裂前,把闻归鹤送出去。 她用尽全力,还是没能拉动他。 电光火石间,他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往怀中带。 苏时悦反射性地尖叫:“不要!” 不要救她,不要受伤。 不要…… 闻归鹤对此置若罔闻。 少年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似血白衣。他发丝凌乱,几缕墨发被血水浸染,黏腻地贴在耳畔。明亮的星眸染上阴霾,清隽的面庞蒙了层死气沉沉的灰败。 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双手圈紧,弯下腰身,做了个保护型的桎梏。 闻归鹤另一只手掌按住苏时悦后背,用力一压。接着,扬手并起双指,倾尽全力,挤出体内最后一点灵力,构造出一个结界。 他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苏时悦肩头,如同风中易碎的点点落梅。 在苏时悦惊恐又无助的目光中,他气若游丝,呢喃般低声唤了句:“苏姑娘……” “……之前…答应的,救命之恩,可算,完成了?” 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巨响中,石阵巨岩尽数砸落,恍若脱缰野兽,倾泻而下。 刹那间,漫天尘土扬起,模糊视线,世界陷入一片混沌,无情地将二人掩埋。 第44章 第44章他是闻归鹤 不知过了多久,隆隆闷声仍不绝于耳。 苏时悦被闻归鹤抱在怀里,一起蜷缩在废墟中,她只来得及扬手,做出最后一个动作,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意识昏沉间,苏时悦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虞昭令》的后半段。 彼时,主角已荡平大荒州,将虞境边域整治井井有条,把王庭权贵关系牢牢掌控。随后,挥师向内,开始有条不紊地蚕食虞朝领土,一路北伐,剑指天都赫京。 闻归鹤因身染沉疴,每况愈下,无法随军,不得不坐镇后方,肩负统筹调度。北上三月之际,半妖如汹涌潮水,悍然袭击后方。 为抵御护国公的反叛,圣君废除禁妖令,效仿远古纣王广罗贤才。 一直以来亦正亦邪,神出鬼没的半妖玄玉,趁此机会顺势归顺圣君。他献上的投名状,便是勾结百鬼幽魂,妄图在大荒阵脚横冲直撞,扭转乾坤。 然而,邪不胜正,玄玉的计划终究一败涂地。 玄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名缠绵病榻,咳得几乎无法下地的病秧子,竟能以一己之力压制滚滚邪气,稳住大荒势力范围,让他铩羽而归。 而那病入膏肓的青年,年仅二十出头,在逼退敌方后,也再没能咽下喉头腥气,再没有见到翌日的太阳。 他强撑病弱之躯,施展遮天蔽日,容纳百川的神术,经脉寸断,丹田尽碎,神仙难救。 最后时刻,他连飘散周围的魑魅魍魉都无法逼退,像一只残破的纸鸢,就这么被缠住四肢,蒙住眼耳,堵住口鼻,拖入无底深渊。 那日之后。 世上再没有闻归鹤。 苏时悦做的,正是这样一个梦。 在噩梦中,少女穿回自己时代的服装,隔着一团朦胧,望着闻归鹤。青年所站之处雾暗云深,松形鹤骨的身姿更是迷离惝恍。 她无法阻止玄玉,无法保护闻归鹤。 她看着他死去,心痛如绞,哭得不能自已。 苏时悦在梦中皱紧眉头,浑身发颤。 直到虚弱的声音温柔传来。 “苏姑娘…别哭……醒一醒,好吗?” 苏时悦长睫一颤,猛地睁开眼,从昏迷回神。 “鹤……鹤公子?” 撩人又浓郁的奇香,在幽暗的空间弥漫。尘埃如同细密的砂石,不断摩挲少女面颊,混沌中,微弱的蓝光散射成一片,飞灰悬浮,呛得人胸腔发紧,止不住地咳嗽。 再往下,是亲密无间贴合在一起的两人。周围,一片黑暗。 她被人搂在怀中,满手黏腻的血,另一只手,却紧紧按在上方石壁。灵丝自指尖溢出,散至半空,结成细细密密的蛛网,在跌宕砸落的巨石间,构造出一块圆弧形的空间,罩在闻归鹤所布置的结界之上。 被闻归鹤扣住肩头,紧紧护住的关键时刻,她忍着灵台震动,经脉混乱的剧痛,主动为两人撑出一片容身之处。 由于一鼓作气榨干全身灵力,她眼前一黑,当场失去意识。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神。 “闻归鹤!”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苏时悦抬头,急切地连敬称都忘了用。 他还活着! 或许是那支箭偏离心脉,又或许是修士有功法护体,闻归鹤竟没有立刻死去。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此刻的状态,苏时悦哆哆嗦嗦地抬手,靠触觉辨识,心尖的恐惧却愈发强烈。 她判断出,少年斜靠在石壁上,断箭穿胸而过,留在少年体内。她判断出,鲜血正在不断涌出,染红他的衣襟。 他仍维持着保护的姿态,手指深陷她腰间衣物,力道却渐渐消退。偶有灵力的蓝光洒在他脸上,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衬得那张面容无比苍白。 苏时悦与他对视片刻,忽地意识到什么,目光向下。 闻归鹤正勉力抬着另一只手,指尖蘸着猩红,在崎岖不平的岩石上描绘法阵,在苏时悦昏迷期间,已完成大半。 灵力成了黑暗空间 处唯一的光源,接着灵阵的光,苏时悦看见闻归鹤此刻也满手殷红。血丝像白瓷的裂纹,不断延续,像是风中凌乱的白花,几乎下一刻便要化作支离破碎的齑粉。 “别、别担心,很快……就能出去了。”他轻声道。 苏时悦赶在他祭出灵力前,用力将他的手摁下:“你别乱动。” “我,我没事。”闻归鹤虚弱回应。 “你再说一句没事试试看!” 苏时悦握着他的手,龇牙咧嘴地凶了一句。 空间狭窄,她几乎是趴在他身上,哪怕声音极低,响在少年耳畔,也极具冲击力。 闻归鹤微微一怔,深邃眼眸中,划过一道复杂情绪。 苏时悦发丝凌乱,满面尘灰,脸上的神情悲喜交集。她看不见闻归鹤眼中神采,双瞳泪水决堤般,扑簌簌地落下:“我撑开了结界,目前此地不会有危险,有人会回来救我们。” 见闻归鹤薄唇轻动,苏时悦迅速补充:“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你是伤者,而我安然无恙,也该由我去掀开头顶乱石。” 她搂着他,回过半个身子,试着撑了撑上方由灵力织成的网面。 石块滚动之声接连不断地传来,提示如果苏时悦再轻举妄动,可能连这片安全的方寸之地都守不住。 苏时悦只得收手,怕闻归鹤不安,忙安抚道: “鹤公子,你……别担心,莫领兵和陆司正肯定不会放任我们被压在下面。” 她竭力往角落转身,为他腾出足够位置,取过乾坤囊,什么止血粉、金疮药,有多少取多少,不要钱似地倒在手帕上,小心地绕开断箭,压在他的创口处,意图堵住汩汩涌出的鲜血。 她取出修士用的大还丹,摸索着送到闻归鹤嘴边:“快张嘴,吃不下,含着也有效果。” 闻归鹤摇摇头。 他偏转面庞,避开苏时悦的手,牙关微弱地颤抖着。他的气息急促而紊乱,身体绷到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苏时悦心细,抬手往上碰了碰,指尖撩起连串冷汗。 闻归鹤制住她不安分的手,微用了点力,没有说话。咳音愈发沉闷,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 苏时悦没管他的阻拦,又往上探了探,贴近闻归鹤的面庞,鼻尖几乎要触及他的鬓角,彼此呼吸交缠在一起。 少年的呼吸中,染着一股子腥甜,血气翻涌与喉头,又被他一次次强压下去。 苏时悦手往后移,扶住他的后背:“鹤公子,你是不是难受?” 闻归鹤没有回答,只是呼吸又重了几分,几乎要化作委屈的闷哼。 “不要紧的。” 空间狭小,苏时悦推不开,也没打算推开他,二人身躯紧紧相拥:“不要强忍,吐出来好了,吐我身上也没关系。” 他本就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如今的田地,她有什么资格躲开。 说着,她又将他抱紧了些,借力帮他换了个稍显舒服姿势,安抚似地轻轻拍着。 闻归鹤像只重伤的小兽,受到山神的爱抚,哆嗦着,将脸往苏时悦颈窝中埋了埋。 他终是压不下喉头甜意,鲜血涌出,一口一口地呕着。 黏腻温热的血溅满苏时悦的肩头,又在片刻间渐渐变得冰凉。苏时悦没有躲开,反而将闻归鹤搂得更紧。 他浑身上下,唯有鲜血还带着温度,其余地方,却像千年玄冰般深寒。 胸腔内汹涌的腥气呕尽,精气神也跟着衰败。 闻归鹤无力地垂下头,抵在苏时悦肩头。 因为失血与力竭,他气息奄奄,提不起气力:“抱、抱歉……” “是我算漏了。”他低声道,“害你受惊。” 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无意间闯了大祸,畏畏缩缩,不知该如何弥补。 “我应该、应该阻止你去阵中,或者…一开始……一开始就该跟着薛听霁,提前斩除后患……”剧痛之下,少年语不成句。 “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 急得苏时悦拿手去堵他的嘴:“你别说话了。” 少年胸口微弱地起伏,轻声咳嗽,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的手腕上。 苏时悦:“是我该道歉,如果当时不去逞强,而是乖乖留在你身边,你也不会为了救我受伤。” 闻归鹤没有回话。 他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哪怕苏时悦靠在他的怀里,耳朵几乎要抵上他的胸膛,仍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心跳。 她强行把自己最好的续命药塞进他口中,逼他含着。她在黑暗中紧紧搂着他,满心的惶恐与不安。 耳畔,自己的心跳声愈发猛烈。 苏时悦害怕这种寂静,更害怕这种寂静之下意味着什么。 苏时悦颤声开口:“鹤……鹤公子……” 他的意识似已昏沉,听到她的呼唤,低低“嗯”了一声。 “你别睡……”苏时悦怕他睡过去,便再也醒不来。 “……好。”他轻声回应。 再度安静。 过了一会儿。 苏时悦:“要不,我们,说说话?” 闻归鹤:“……嗯。” “放心,我不会死的。”他在黑暗中,吃力睁眼,望着苏时悦,道了句。 这话鬼都不信! 退一万步,他现在没事,难不成以后都没事吗…… 她明明知道…… 苏时悦鼻尖一酸,本就没怎么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温热的水滴溅在冰冷掌侧虎口处,少年指尖痉挛般动了动。 “怎么了?” 苏时悦心如刀绞,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想他出事,一点儿都不想。 原文中,闻归鹤的死讯被一笔带过,诸多重大剧情接踵而来,迅速冲淡这份悲伤。 对于过去的苏时悦而言,那不过是个为剧情献祭的工具人。 为主角铺路的道具。 为制造冲突而死的配角。 再抬高些,也就是个意图赚取读者眼泪,挥洒笔墨写就的白月光型美强惨。 她又不是不看网络文学,这种人设,她见多了。 但是,当她在梦境里,看着闻归鹤死在自己眼前,哪怕明知是幻象,都难受得喘不过气。 那不是个纸片人,那是她一直,一直相伴携行的朋友啊…… 在得知自己并非穿书,而是跨越千年,成为时间长河的一员。在得知自己救下容枝桃,刚好与书本对应后,那份痛苦更是百十倍地上升。 细节是否会影响成败?微弱的努力是否会积少成多?她如果想要改变,想要救一个人,只想要救一个人,是否,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苏时悦不知道。 她既害怕自己是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让未来失控。 她又害怕自己是天道的棋子,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宿命的一环,如同跳梁小丑。 但她最害怕的,还是闻归鹤的结局,那份被白纸黑字写明,言之凿凿的因果。 梦里的故事历历在目,她紧握着闻归鹤清瘦的手腕,牙关咬紧,发出轻微的咯咯摩擦声。 “鹤公子,我问你个问题。” “苏姑娘请问……” “就是……”苏时悦深吸一口气,忍住冲上鼻头的酸涩,“你有没有那种,特别在乎的人?比如在你最难过的时候陪着你的,或者生死绝望的时候,拉了你一把的。” 黑暗中,闻归鹤的声音尤为清晰: “苏姑娘。” “嗯?我在这儿,公子的人生中,有遇到过类似的人吗?” “……没有。” 苏时悦闭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怎么了?”他别过头,掩唇咳了两声,强撑着力气问。 苏时悦硬着头皮:“我有一个,如上所述的,很在意的人。” 扣住她细腰的手紧了紧。 苏时悦:“我不是与公子说过,我知道许多有关未来的事吗?” “嗯。” “我在意的那个人,嗯……有点笨。”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总是为别人,为了所谓的大事劳心劳力。他太过看清自己,也太过低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价值。” 交易交易这个,利用利用那个,到处骗人,游说各方。 闻归鹤对她而已,就是这么一个人。但在他的好面前,他的缺点无足轻重。 “他一辈子没有好好休息过,最后,既轰轰烈烈,又轻如鸿毛地死了。” 闻归鹤没有说话。 “鹤公子?”苏时悦的心顿时揪紧,“你还好吗?” 他轻喘了口气:“我答应过你,不会睡的。” 苏时悦笑了笑:“假如,我说假如。鹤公子你有那样一个在意的人,你知道他必死的结局,你会想着替他改命吗?” “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苏时悦的手背覆上一片冰凉,他的手心冰冷,轻柔地摩挲。 “假如,我有了在意的人。”他的声音缥缈,恍若一团风。 “又怎会让她轻易离开?” 苏时悦嘟哝:“他心怀大爱,舍生取义了呗。” “不会的。” 废墟之下,伤重的少年像是卸下某种防备,唇瓣凑在她耳畔,像是静谧夜色中的窃窃私语。 “我要是真的在意她,又如何会让她遭遇不幸?” 若真有大爱之人,吸引他的目光。 那是对方的不幸。 他一定会将她牢牢束缚在身边,捆住,绑住,锁住,使劲所有手段,不让她轻易逃跑。 他巴不得毁了这个世界,对救世者更不会纵容溺爱。 苏时悦:“若是逆天改命,难度极大。而且一不小心,泄露天机,可能会给旁人招致灾祸呢?” “假如一个人知道未来,却为了另一个人改变,不会使得世界崩坏。或者说,万一那个人来自未来,变动时间线,会不会出大事?” 她不怕因大逆不道之事而死,但她怕连累别人。 闻归鹤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不得不低下头咳嗽起来,咳了两三声,逐渐加剧,又有咳血的趋势。 苏时悦忙扶着他。 她不敢碰伤口,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我不问了,不问了,你好好休息……”苏时悦轻声道。 闻归鹤抬手,抹去溢出的鲜血,在愈发浓郁的幽香中,温声开口:“……那么,轮到我问苏姑娘了。” 苏时悦愣了愣。 “苏姑娘自称,能通天地,晓阴阳。”他靠着她,调整着呼吸,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可知道我的未来?” 听到他的话,苏时悦垂眸,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变得坚定而沉着。 “知道。”她说。 闻归鹤不自觉屏住呼吸。 苏时悦一边替他按着伤口,全力帮他止血,一边不住地轻抚他的后背。 她的双臂一前一后,环住他,若不认真看,恍若一个无比亲密的,拥抱爱人的姿态。 苏时悦微微倾身,俯身在他耳边,郑重的,无比真挚地开口。 “闻归鹤长命百岁。”她笃定道。 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闻归鹤长命百岁。” 去他的过去和未来。 去他的宿命与轮回。 闻归鹤救了她无数次,她不想让闻归鹤死,想要救他,这就够了。 失败与否,得先挣扎,才知道结局。 老天若是觉得她是大祸患,所作所为会有巨大的时空悖论,那就一道天雷劈死她。 重要的话说三遍:“如果修行得道,千岁,万岁,也说不定!” 闻归鹤失神许久。 末了,他道:“苏姑娘哄我。” 苏时悦反驳:“才没有!” 闻归鹤讽刺般低笑起来,像是全然不信。 笑声未歇,忽然,闻归鹤浑身一颤,将大半的重量施加在苏时悦身上。胸口的断箭像成了他极重的负担。他无法自抑地呻吟一声,按住胸口,几乎坐不住,往下歪倒。 “鹤公子!” 苏时悦吓了一跳,不顾一切搂住他,任他靠在自己怀里,“你怎么了……” 香味愈发浓郁,仿佛昭示某种不祥,闻归鹤依偎着她,浑身颤抖,握住她肩头的手猛地施加了力道,鲜血蜿蜒落下痕迹。 苏时悦手足无措,摸黑在乾坤囊中找急救药,忽然听见上方传来响动。 她像是见到火光的飞蛾,猛地抬头,侧耳倾听。少倾,喜形于色。 “鹤公子,你有听见吗?”苏时悦激动道,“我说得没错吧?有人来救我们了。太安司内存有各类灵药,肯定能治好你。” 见他没有回应,苏时悦还当他在杞人忧天,又补充:“他们一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公子被人所伤,太安司不会坐视不理。” 头顶巨石被一块块搬走,声音由沉闷转变为清晰。 苏时悦努力与他交谈,闻归鹤却一直没有出声。 “鹤公子?”苏时悦的心尖,险些再度被不祥的预感席卷。 她忽然听他又笑了起来:“……这次,真是被摆了一道。” “苏姑娘,你不是问我,执念与大爱,该作何选择吗?”他的手掌抚上苏时悦的后背。 “我现在回答你。” “若是有方法,哪怕…是,截断时间回流的长河,毁掉过去与、未来……我也觉得是极好。”修长的手指沿着少女清晰的脊骨线一路下滑,麻酥酥,痒兮兮,像只不会看气氛的宠物。 “至于你说的,那些未曾落足于当下的虚无荒诞之事,那是天道的事,我不需要为之挂怀。” “没有出生的人,不会感到痛苦,因变动死去者,亦有自己的因果。” “它既然允我卜算,测验天机,便是主动默许我进行改动。无论我怎么做,都是合理的。”他的声音发抖。 苏时悦还在乾坤囊中寻找止疼镇痛的伤药,手腕被扼住。 “苏姑娘。”他颤抖着,低弱地喊她。 “你之前说过,杀你之心,需要用救命之恩抵债。如今,可算是,原谅我了?” “若是原谅,能不能,不离开了?” 苏时悦被他莫名其妙的哀求弄懵了,稀薄光线下,少女柳眉弯弯,俯身摸了摸少年的面颊。 苏时悦:“我早就没有生气了!我早就没打算再离开!” 苏时悦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闻归鹤却不受用。 他像只渴血的野兽,獠牙已抵在她的颈肩,不愿刺破柔软肌肤,只是爱怜地辗转腾挪。 “这是你说的。”闻归鹤道,“那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什么回不回来的,她与他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苏时悦正疑惑,一阵纷乱繁杂的挪动声后,刺目的光线自头顶撒落。 “找到了。”随之而来的,是稍显冷漠的声音。 在废墟中,苏时悦感知不到时间流速。金色太阳光从天而降,刺激得她睁不开眼。好容易适应光线,莫言阙居高临下,神色复杂地俯视着二人。 陆辞岁在她身边静静立着。 除此之外,苏时悦再看不见其余人。 但足够了。 “莫领兵,先不要管我。”她扶着闻归鹤,急切道,“鹤公子伤势严重,求你们快为他延请医修。” 莫言阙没有说话,她的手中悬有一枚探测用的法器,嵌在其上的灵石,正散发着昭示警戒的红光。 她看向苏时悦,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友善的笑。眯起眼,看向闻归鹤。 莫言阙:“时悦,放开他。” 苏时悦愕然,愣在原地:“为什么?” 莫言阙从上方跳入,朝苏时悦伸手:“别问这些多余的,和我走,让陆司正带你去休息。” 苏时悦往后一缩,下意识搂紧闻归鹤。 莫言阙现在的眼神,苏时悦很熟悉。 她杀薛听霁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眼神。 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闻归鹤? 苏时悦忽地想到一事。 除却最初黑崖林的那几只由野兽开智的黑妖,此行一路,她见到的大部分恶事,皆是人为。 大荒州的邪魔外道仗着自己功法偏门精妙,曾一度入侵虞境。他们占山为王,杀 人,食人。 圣君布下禁妖令后,是太安司携各州领兵一遍遍地扫荡,及时清理漏网之鱼。 苏时悦曾听童嫂说过,莫言阙其人,正是十数年前,大虞内部妖邪肆虐中挣扎出的孤儿。 她恨着所有的妖物,对人友善,却收割着一条条荒野群妖的性命。 苏时悦低头,看向闻归鹤,少年孱弱得几乎坐不住,吃力地倚在怀中坐,强忍咳意。血迹斑斑的面上,挂着支离破碎的嘲讽般的笑。 像是预知到不久后的结局,他闭上眼。 苏时悦用力搂紧了他。 “你要对他做什么?”她急促地颤声问。 苏时悦:“不可以伤害他。” 莫言阙没料到她不仅不走,反而与她僵持在原地,神色有几分愁绪。 她手中长刀轻摆,温声道:“苏姑娘,你可知道,你护着的人,是个什么东西?” 面上一片冰冷,眸底杀意翻腾。 苏时悦毫不犹豫:“我知道。” 她张出手,挡在闻归鹤身前,尽可能将他罩住,用自己纤薄的背脊去挡莫言阙染血的刀尖。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苏时悦道,一字一顿。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师长,我的朋友。” “他是闻归鹤。” 第45章 第45章射穿心脉的一箭 莫言阙是何等境界? 苏时悦不知道。 能单枪匹马出入石阵,同时统帅州府与司府,且面对相同层级的云舟领兵毫无惧色。至少也该是凝结元丹的凝道境,或者,已经开始冲击仅次于半步飞升的化神境。 无论是何种境界,绝不是苏时悦,一名半步灵韵的小修士可以对抗的。 反身护住闻归鹤时,她怕得全身上下抖如筛糠,闭紧双眸,生怕莫言阙真的不念旧情,一刀挥下。 她公然和正派叫板,真是可笑极了。 这样一来,她就算被杀,也是以助纣为虐反派的名义,没什么值得可怜。 被腰斩,会很疼……吧? 苏时悦光是想想,眼眶便一片通红,但她仍纹丝不动,像一尊断壁残垣中静静伫立的石像,护着唯一的子民。 她不能退。 她若是离开,眼下时刻,就没有人再能支持闻归鹤了。 她终于明白闻归鹤话里的意思,他马上会被带走,面临处刑。 他或许能逃走,或许真的会回来找她。但那个时候,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拥有上座门客般的待遇,受到广泛的信任与笼络。 他会像所有的邪修、妖物般,隐名埋姓,改头换面,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噤声流窜,时刻担心暴露真容。 ……她不要这样。 苏时悦咬紧牙关,把脸埋进少年鲜血染红的鬓发间,在那股袭人的血香味中,无声地与身后太安司的修士对峙。 一系列动作悄无声息,却带着莫大的决心。 莫言阙忍无可忍:“他是半妖,苏姑娘。” “倘若半妖的其中一名血亲是高阶大妖,无论与之结合者是修士还是普通人,都有几率诞下根骨极佳的子嗣。标志,便是有异香的血液。” “此前,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躲过法器的查验,甚至掩盖自己的气息,但他中箭后,妖法被破,便再也无法隐瞒。” “禁妖令中有言,与邪魔外道为伍者,一律按妖物论处,时悦,你且退下……” 苏时悦回身:“如此说来,造成如今石阵崩坏,修士伤亡局面的,难道不是射箭之人吗?” 莫言阙因她的爆发怔了怔,神情怔忪地看着她。 苏时悦道:“莫领兵,鹤公子对你们而言,可能只是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的交易对象。但与我而言,他是我来到虞境后,遇到的所有人里面,对我最好的人。就算他是妖,不,就算他是牲畜,我若是因为他的身份背弃他,我岂非成了禽兽不如之人?” 莫言阙:“苏道友,您的意思是,要我置大虞律法于不顾,徇私情,放了他?” 苏时悦:“不是他害死的你的亲人。” 怀中人在流血,生死未卜,自己信赖的前辈却不依不饶,仿佛陷入魔怔,苏时悦急得快发疯。 她干脆什么也不顾,有的没的全往外抖:“莫领兵,你敢说你现在没有因为鹤公子的身份失去理智?因为过往种种,开始泄私愤?” 莫言阙:“你——” 她面色猛地一红,握紧手中刀柄,长刀在阳光下反射森然光芒。 一直在身后默不作声的陆辞岁眼看这一幕,慌忙上前,用力压下她的手:“阿言,冷静,别冲动。” “那是我们一路关照的小丫头,是虞境的普通人。多好一孩子啊,重情重义的,你切莫冲动。” “小时悦,你也真是的,快,阿言你冷静,我觉得时悦说的也有道理,总而言之,时悦你先道歉。”陆辞岁手忙脚乱,恨不得把自己一分为二,左右安抚。 苏时悦:“我不。” 她双目通红,发丝凌乱,她腾出空余的手,用力抹了把眼眶,面上蹭上丝丝缕缕的血色。 “除非你们答应我,不追究闻归鹤的身份,替他疗伤。” 莫言阙被陆辞岁死死按住,双目同样泛红,像是充了血:“我凭什么,要关照一只半妖。” “你知道,国公未掌权时,这片土地,这三百六十州郡,都是怎样的场景吗?”她厉声喝问。 “苏道友,你远道而来,不曾遇到妖物威胁生命,你也不曾看到过,城镇被屠戮,风雨飘摇,嗜血魔头在宴饮……” 苏时悦:“我有啊!” 她刚穿越那会儿,为了找闻归鹤,险些在黑崖林被妖兽生吞活剥。 她说话的时机恰到好处,竟真的堵住莫言阙愤怒的质问。 苏时悦:“可那又如何?” “扰乱云州的薛听霁,不是修士吗?纪真阁派遣在主城的人,不是人族吗?射箭击破石阵者,你敢说一定是妖吗?”她质问。 “就算,妖族真的是邪恶的,混沌的。人族是正义的,守序的。君子生于小国,非君子之过。我孤陋寡闻,没读过书,却也明白这些最基本的道理。” “锁定夺舍妖人,靠得难道不是风陵谷提供的消息吗?顺利击杀真正的作恶之人,难道鹤公子没有出力吗?就连我,我在离开越州后,进步如此之快,能够出手相助,难道算不上他的功劳吗?” “就连,您的弟子,越州容枝桃,也是鹤公子救的。”苏时悦逐渐从情绪中脱身,思绪回笼,理顺逻辑,越说越流利。 “就算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领兵也该替您的弟子还他一条命。” 她紧紧抱着闻归鹤,声嘶力竭地与莫言阙据理力争。 逐渐占据上风,几乎要将对面憋得说不出话。 陆辞岁抱着莫言阙的腰,扯着她的手,死死不肯放:“别激动,别激动,我们已经遣散其余人不是吗?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何妨?” 苏时悦唱白脸,陆辞岁咬碎了牙,也得把红脸唱下去:“闻公子是风陵谷的客卿,对我们多有照拂,倘若卖出这个人情,未来主君从大荒归来,也算是个助力。” “好啦,看在是后辈,小辈的份上,把刀收起来。那孩子也是为了救人暴露的,如今身受重伤,你一刀砍下去,岂不是善者寒心,恶人拍手称快?” “收起来,收起来,收——” 轰隆—— 陆辞岁还想再说话,被滚滚而来的雷声打断。 青年如蒙大赦,顺利转移话题:“阿言你瞧,天色异变,看着像是要下雨,有多少争执,还是等日后——” “——不对。” 陆辞岁说着,变了脸色,站直身子。 “阿言,是雷劫。” 莫言阙手握长刀,一并扭头,已是微微变了脸色。 周围的阳光依然灿烂,头顶的云雾却像是巨大的磨盘,不断地旋转、翻搅,汹涌汇聚。粉色的天空被撕开个大口子,一道道银紫色的雷光,在深黑的层云中风驰电掣地攒动。 莫言阙:“这个境界,是……破灵韵境的?” 她扭头看向地面,阴影中间跪坐的少女。 四人中,只有苏时悦的修为还卡在入道。 雷是劈她的!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苏时悦浑身血液的温度急转直下,严寒彻骨。她傻愣愣地望着撕开粉天金云的电光,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从脱凡境进入凝道 境,共有九道天雷。 她的雷劫,一向比普通修士危险,上次入道,就险些要了她半条命。 她的灵力早在天玑石阵中被榨干,根本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 如此一来,与莫言阙的争辩便毫无意义,她甚至用不着再对闻归鹤下手,只消待天雷劈下,而后袖手旁观,等候雷劫中的一人一妖被劈成焦炭即可。 “简直……糟透了。”苏时悦欲哭无泪。 “对、对不起啊……”她抽抽噎噎,结结巴巴,低下头朝闻归鹤道,“我连累你了。” 少年正睁着双水雾婆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似是,愣住。 闻归鹤的手抬在半空,不知所措地悬着,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看着苏时悦挡在他身前,看着她为他争辩,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与她对视时,眸中的锋芒,面上的讽刺,以及缠绕于眼底的阴暗,于此刻碎作齑粉。 他像是被抽去脊梁骨,痛打一顿的落水狗,狼狈不堪。听她唤他,他微微侧过脸,瞟向苏时悦,良久,在无声的静默中,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苦涩又扭曲的笑容。 “苏姑娘,我是……我是……”闻归鹤声音发哽,几乎要说不下去。 苏时悦:“我知道的,鹤公子又骗我。” “这次情有可原,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她细声细气,“毕竟,谁知道莫领兵有种族歧视。” 闻归鹤的手,缓缓抚上少女后脑,五指轻插入她的发丝间:“苏姑娘不讨厌妖怪吗?” “我不讨厌鹤公子。” “也不会害怕。” 苏时悦笑道:“所以,没关系的,就算你是灾厄,我也会站在公子这边。” 他噎了噎,在天雷似银枪般从天而降前,声音极度低弱:“倘若我……不是……” “我不止是……” 巨响与嗡鸣声中,碗口粗细的雷光撕裂空气,带着剧烈刺鼻的焦糊味从天而降,几乎要在一开始,便将天地间的不速之客劈个一干二净。 空气被灵力搅得几近扭曲,炽热气浪中,苏时悦的恐惧无限攀升。最后一刻,终是本能战胜理智,她在绝望之下,头一低,依偎进少年不知何时张开的拥抱中。 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巨响中,强大的灵力波动仿佛汹涌咆哮的海浪,以石阵废墟为中心,不断以波诡云卷之态朝四方漫溢。 少男少女身前,银灰、深紫、锈红齐刷刷飞溅。广袖如云招展,文武袖的修士拿刀一横,以抽刀断水之势,竟是在雷霆万钧中,硬生生截断电光。 她替后辈接下第一道天雷。 苏时悦目瞪口呆:“莫领兵?” 莫言阙抹了把脸上的血:“起身,渡劫。” “旁人接替,只会让天雷威压成倍上涨,到那时,就算我与陆辞岁合力,也挡不住。” 觉察到周围人惊愕的视线,莫言阙蹙眉,扬声:“陆司正。” 陆辞岁同样被她的转变唬住。 眼看她不再执着于斩妖除魔,有戏松口,他当即几步来到苏时悦身前:“领兵有何吩咐?” 莫言阙回头,瞪着闻归鹤,目光像柄锋利的刀子,恨不得将他即刻削成碎片。 “把…那个家伙,给我,抬、抬走!”她咬牙切齿地怒喝。 陆辞岁:“明白。” 他插手行礼,欠了欠身,朝苏时悦伸手。 苏时悦下意识把闻归鹤护在身下。 气得陆辞岁用手往她额头戳。 “没看出来吗?莫领兵松口了,你别和她较劲,快服个软。我向你发誓,凭我对她的了解,她一旦心软,就很好搞定了。” “你快点放开他,不然雷再劈一道,该如何是好?”说着,陆辞岁召出一艘云舟,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陆辞岁又给苏时悦塞了个玉如意做防御法器,掂了掂她手腕上还未来得及使用的玉环,朝她比了个努力的手势。 苏时悦犹豫着,松了手,想与陆辞岁一起,先将闻归鹤扶上去。 闻归鹤却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他紧紧闭着眼,惨白的面庞笼了道深色阴影,显得伶仃可怜。苏时悦吓了一跳,以为他出了事,刚想急声喊陆辞岁,见他缓缓睁眼。 闻归鹤的血几乎快流尽,吃力地抬眸,看到那张惨白地失去血色的脸,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 “别担心,我不会死的。”他语焉不详地说着。 苏时悦:“你别说话,随陆司正去治伤……” 闻归鹤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他攒够力气,手伸入袖口。 似是点开一枚不曾放在明处的乾坤囊,取出只深色,恍若发簪般的小物件,送至苏时悦手中。灵光若隐若现,须臾认主,化作法鞭模样。 它能随主人的所思所想变化形态,是一柄上乘的法器,无论是材质,还是自身存储灵力,远超苏时悦先前的武器。 “苏姑娘的破境礼……”他轻轻笑着,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我提前备下的,送给你。如今,刚好能帮上忙。” 极低极低的话语,轻得像是一根针,落在苏时悦心尖,叮一声,微微地发颤。 那是何时备下的? 是他们吵架的时候?还是从越州离开的时候?亦或是,更早之前。 第二道天雷顷刻便至,陆辞岁再也无法忍受两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还在缠缠绵绵,如胶似漆的,二话没说,招手过去将闻归鹤兜起,扶上云舟躺着,遮掩阵法早已布下,隔绝那丝诡异的甜香。 苏时悦用力握紧鞭柄,深深吸了口气,珍重地将法器搂在胸前。 她又想哭了,用力咬嘴唇,才忍下眼泪。 闻归鹤。 他果然是个大好人。 从今以后,谁要是和她说他的不好,谁要是敢说他的坏话,她就和那人去拼命。 刹那间,第二道天雷已至。 天道操控下,方圆数里中,所有的灵力集萃于此。 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千朵百朵电花绽放,绚丽多彩,恍若泼上无尽的矿石粉末。 很快,苏时悦发现,那些天雷并非真的想要她的命。 明面上,雷劫像是忠实的守卫,驱逐不应存于此世的异类。实际上,只要她全神贯注地抵挡,勉力支撑,未尝没有活下去的时机。 莫非他们没有想过,万一她在千锤百炼中,变成他们打不过的形状,他们该怎么办? 可就算有所参悟,雷击一道接一道,很快将她劈没半条命。苏时悦不再硬抗,用灵丝撑出一面小盾,缩在石壁角落缓了口气。 别的修士渡劫,都是与天道硬碰硬,换了她,便是鸡飞狗跳,东躲西藏。她抱着陆辞岁给的法器,连蹦带跳地躲雷,硬是舍不得用。 这都是什么事! 硕大一个东倒西歪的天玑石阵,在经历了围捕邪修、荧惑箭突袭后,彻底沦落为苏时悦的避难所。她用一座座巨岩当遮掩物,直到第八道天雷轰然而至,将她最后一块藏身之处劈成碎片。 第九道天雷很快开始酝酿,霹雳声中,少女独自一人,被迫直面高天。 苏时悦:“……” 太过分了! 她哭笑不得地望着乱石的尸身,而后看天,苦哈哈地笑了笑。 她又一次握紧法鞭,颤抖双腿从石堆中起身。点开乾坤囊,如意与所有护身法器一字排开,心跳声震如擂鼓。 只剩最后一道了,撑过去,她便又有无尽可能。 下一瞬,火星、碎石、混在仿佛永不息止的风 浪中,撞进少女清澈如水的双瞳。 重如千钧的力道,顷刻间笼罩识海。所有的防御性质的法器齐刷刷噤声,只剩下指尖灵力拨动,恍如蔚蓝色的大海,轻柔又婉转。 世界一片寂寥,连风声都听不见。 苏时悦气得想骂人。 “如果视我做外来物,干嘛要拉我穿越呢?”她在识海中质问道,“我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不肯让我活下去,天道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人邀请过她。 虚无缥缈中,好似灵光一现,苏时悦自己回答了自己。 这个世界不曾邀请过她,是另一股外力,切开空间与时间,开启一道小门,将她扯入。 究竟是什么外力啊! 苏时悦险些跳脚。 心声没有再回答她,再度化作弧光而去。雷劫猛地变得更加严峻,逼迫苏时悦一边大脑转动,一边将浑身的灵力调动,结成屏障,保全自己。 她的心中依然茫然一片。 但至少,可以确定,这天雷一定不是圣君劈下来的。 先前在仿印中的气息,极有可能是来自于天都。如果真如大虞的传说所言,圣君掌握着每一轮的晋级与飞升,天都的人一面想找她,一面又对她毫不留情地进行驱逐,未免太过自相矛盾。 圣君代表八部神明,统治一切,这种说辞,果然是假的不能再假。 可就算知道这些,又如何? 苏时悦指尖生疼,口中满是铁锈味。她被天雷的威压死死按在地上,犹如一只被点燃的蚂蚁。 护身法器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逐渐爆出裂缝。 法鞭绘出,灵力萦绕,一根丝线串联各个结鞭,化去剧烈的冲击。 可是。 不够。 一直依靠外力与防身法器,下一次雷劫必然会更猛烈。总有一日,别人不在苏时悦身边时,她会被劈成焦炭。 少女握着鞭,虎口开裂,指甲上翻,忍着疼,朝眼前的亮色伸手。 伞与茧只能承载,而不能抵抗,她需要更有力的武器。 她极力回忆着上一轮雷劫时,她的心境,她的行动。在疏狂的劲风中,将指尖的血珠飘在空中,飞速地编织。 柔软的鞭身,在灵力的祝福下,变得坚硬无比,恍若出鞘刀兵。 漫天雪色与黑色间,苏时悦执鞭回身,抵住铺天盖地压下的无形巨手。 数节鞭身聚拢,化作短而沉重的百兵之勇。鞭身之上,灵光闪动。苏时悦瞄准最后一缕未散雷光,抬腕迎上。 刺目光芒炸裂,朝四周疯狂扩散,黑黝黝的世界,都仿佛被这抹光芒照亮。晃眼之间,那枚极细小,却能对修士造成极大负担的雷光,被撞得折返回高天,刺破粉色余光。 接二连三的强压下,苏时悦浑身的骨头仿佛全部碎裂,酸痛难耐。眼前一阵阵发黑,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她的手中,仍牢牢握着法鞭,直到再也拿不稳,才恋恋不舍地舒展灵力,重新将法器化作十二节的软鞭。 少女满头灰黑,身上还沾着重要之人的血,一身狼狈。 却笑得开心。 她像是隔绝外界的一切震动,恣意而快活。她随性地把焦黑的手伸向高空,全然不顾满手鲜血一滴滴落下。 她实在是高兴。 就在方才。 她拥有了一柄,可以劈开电光,劈开层层黑云的,支撑一身骨肉的—— 剑。 终于,乌云散去,天光破晓。天幕又恢复以往的浅粉,金灿灿的云朵,棉花糖般地在天尽头打着滚儿。 苏时悦安安心心地,舒了口气。 随后脸色一变,焦急回身,往后迈出一步。却因为精疲力竭,陡然失去力气,险些摔趴在地上。 幸好一只手探出,搂住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才没让她脸着地倒下。 熟悉的动作,让苏时悦感谢的话几乎冲口而出。 “多谢,鹤——” 冷硬的链甲提醒着她,不是闻归鹤。 苏时悦缓了片刻,抬头:“莫领兵,陆司正答应过我,你不会伤害鹤公子的。” 莫言阙扶她坐到云舟上:“是,我说到做到。” “那他——” 女修背手而立,熟练地操纵云舟越过乱石堆,往云州主城飞去。 她一路没有说话,苏时悦的心房咚咚跳个不停。她浑身都没有力气,恨不能即刻睡过去,还是强撑着问个不停。 “他还好吗?” “你们揭穿他的身份了吗?” “他怎么样了?” “你们把闻归鹤怎么了?” 莫言阙:“……” “你说的对,他救过桃桃的命,我不应该对他动手。至于其余的事,也该等云州事毕再说。”莫言阙缓缓道。 “潜伏的半妖再令人厌恶,也比明面上的敌人好的多。” 苏时悦松了口气,仍不放心:“那他……” 莫言阙蹙起眉,没有回应,眼看已能看到主城城墙,不多时便能回太安司设下的别院。 莫言阙缓缓开口:“闻归鹤其人,他虽然是半妖,体内属于妖的成分却不算太多,身体构造,与普通人无异。” “回到院中后,他被风陵谷的医修接手,没有暴露身份。” 她看了苏时悦一眼:“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那支箭,不偏不倚,射穿他的心脉。” 第46章 第46章“好薄情啊,苏姑娘。”…… 苏时悦冲下云舟时,正看见白羽在院中走来走去,急得恍若油煎火燎。 苏时悦原本想冲上去询问细节,脚刚踩上实地,踉跄地扶住船舷,竟半分也挪不开。还是白羽注意到她,快步朝她走来。 “别担心,苏姑娘。”白羽抹了把额上虚汗,“里面的是风陵谷的医修,名叫钟景,有几分本事。他已经稳住伤情,不必担忧。” 他的话里面带着浓浓的疲惫,显然,当前情况并不似他说的那般轻松。 医修钟景刚一出门,白羽便急不可耐地冲上去:“如何?” 钟景鹤发童颜,生了副令人安心的大夫模样:“没有生命危险,但接下来的时间,也别想太轻松。” 寥寥数语,听得苏时悦脸色发白:“不会太轻松的意思是…还会出事吗?” 钟景回头一看,见还有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和白羽对视一眼。 这人是谁? 白羽不停眨眼,是她,最近公子不是总会挤出时间忙自己的事吗? 钟景挑挑眉,哦,是她啊。 “放心吧,他没有生命危险。”顾及对方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娘子,钟景立刻缓和语气,“实在不放心,要进去看看吗?” “……可以吗?” “当然,进来吧。看一眼,娘子也能放心不是。” “不过要小心,他的脏腑在出血,情急之下可能会发作。到时候不要惊慌,派人唤我便好。” 来到门口,药香与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苏时悦直咳嗽。她一路来到卧房,下意识放轻脚步。 卧房用术法维持温度,在寒冬腊月里暖意融融。 房内,床头被软枕垫起,供少年仰躺。 闻归鹤阖着双眼,面色苍白。他被人换了衣服,呼吸低弱无力,胸脯的起伏微弱,险些看不出来。惨白面容陷在枕中,好似只有巴掌大,寂寥又可怜。 他还活着,干干净净地,切切实实地活着。 苏时悦如蒙大赦,堵在心口的酸胀感忽地松弛许多。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俯身看他。白羽为她搬了椅子,苏时悦顺势坐下,伸手,覆上少年的手背。 冷如霜雪,比寻常时更冷。 苏时悦握住他的手,慢慢捂热,松开。刚放手,好容易聚起的那点暖意瞬时消失无踪。 “他的气血早就衰败了。”钟景注意到她的动作,信口道,“四肢离心脉最远,心脉受损,它们也会最早枯竭。你捂再久都没用,等他苏醒就是了。” 苏时悦吃了一惊,仍握着闻 归鹤的手。直到钟景与白羽离开配药,也没有松开。 房间温暖,灯光昏暗。 少女衣衫凌乱,刚从雷击中离开,本身就疲惫不堪,坐久了,便有些昏沉。 很快,困意上头,她怕打扰到闻归鹤休息,连清洁术都不敢用,手撑着侧额,闭目缓着伸。 窗外,鸟鸣声零零碎碎地响着。寒风呼啸,却无法入侵温暖四壁。 少女撑着脑袋,伏在拔步床边,脑袋一点一点,眼看要撞到床柱。 柔若无骨的修长手掌探出,托住她的脑袋。冰凉感覆上,苏时悦一个激灵,登时清醒。 温暖烛光中,少年眉目如画,手半抬,望着她,温温柔柔地笑。 苏时悦:“鹤公子?” “苏姑娘……” “……他们没刁难你吧。”他开口,谈论有关她的事。 “没有。”苏时悦轻声道。 闻归鹤牵了牵嘴角,微微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眉头却蓦地蹙起,额上冷汗密布,露出几分痛苦的忍耐。 吓得苏时悦当即便要喊人。 少年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别担心,死不了。”他道,头往一旁侧,“让你担心了。” 说完,他不再吭声。 苏时悦那些关心、自责的话,被他这么一堵,全然说不出口。 她有些莫名其妙,趴在床边看他。 “我们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嗯,但……我……” 闻归鹤欲言又止,前后一刹那,他的情绪明显变得不一样。 少年眼尾布满桃红,有羞的,有气的。他像是不在乎自己受的伤,眸光中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还包含着眸中复杂的波澜。 良久,他叹了口气:“苏姑娘,让你看笑话了。” 闻归鹤心里发酸。 他为了粉饰自己形象,永远装得像是无所不能,结果,还没撑上几天,就变成这副德性…… 就算她不记仇了又如何,他昔日留在她心中的好印象,还剩下多少…… 闻归鹤越想越气,把脸往披在身上的薄毯中埋了埋。 苏时悦看了一阵子,忽然有个冲动,想要伸手,在那张霜雪般清冷的脸上,戳上一颗红印子。 好险她理智尚存,没真的动手。 “鹤公子,你是不是,在闹脾气?”她问。 闻归鹤没看她。 苏时悦:“难道是因为,此前一直是你在算计别人,如今被人算计,恨得牙根痒痒,想要立刻下床寻仇?” 少年不抬头,长睫不住地发颤。 苏时悦:“该不会,你觉得自己放我去阵中现眼,却没有料到他人黄雀在后,为保护我中箭很丢人,连我都不想见了吧?” 少年苍白的脸上,像被戳穿假面,终于绯红一片。闻归鹤别回目光,艰难地看了她一眼,竟扯过锦被,不顾疼得战栗,硬往身上拉。 唬得苏时悦慌忙按住他。 “别别别别——别动,当心伤口崩开。”钟景不是说过吗,他现在很容易大出血。 她总算明白,闻归鹤在别扭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嘛,若你真要较真,你是因为我受伤的,我是不是该自刎谢罪?” 她一本正经地说完,还真做了个假装握剑的手势。 他按住她的手,没让她做戏。 苏时悦趁机在他的掌心挠了挠。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手一颤,慢慢缩回去。 “很要紧吗?”苏时悦问。 在他回应前,又补充:“是那种,如果不做,即使有太安司保护,依然会有大难临头那种要紧吗?” 他望着她,缓缓摇头。 苏时悦失笑:“那不就成了,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养好身体才对。心脉受创的话,即使是修士,想要正常下地,也得躺了月余吧?” “所以,如果那是解一时之急,却后患无穷的虎狼药,我不能给你。”她严肃道。 苏时悦伸手,又一次握上他的手。 少年指尖与掌心一片冰冷,存不住热气,她不厌其烦,帮他暖了一遍又一遍。 “被压在乱石底下时,那些话是真的。”她认真地说,“我看过天机,知道鹤公子是有机会长命百岁,顺遂一生。所以,我不愿意看你随便糟蹋自己。” “你且好好养伤,等能下地后,我们在一起想办法把放冷箭的人揪出来,揍一顿,狠狠处置他。”她碎碎念道。 她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知道念了多久,苏时悦才重新低头:“……如、如何?” 少年长睫如扇,轻轻颤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中星河,像被掷下一颗石子,不断地颤动着。 须臾,闻归鹤垂下纤长睫羽。 被她握住的指尖,忽地动了动,幅度极小地下移,扣住她的掌侧。 “苏姑娘。” 他颤声问。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这是什么问题? 苏时悦轻笑出声,俏皮地眨眨眼:“那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闻归鹤问话时,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问题。她觉得闻归鹤真是古怪,他对她掏心掏肺到这个份上,甚至是舍命相救,却依然在意这种“好不好”的问题。 他怔了怔。 苏时悦笑嘻嘻地看着他,点指,虚虚触碰两下:“瞧,鹤公子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要来问我呢?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苏时悦:“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她朝他笑了笑,瞳光灿灿。 少年的眸光,却倏地黯淡下来。氤氲烛光中,他捏住被角,撑起身子: “所以,苏姑娘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才以同样的善意回报我吗?” 苏时悦道:“当然。” 他彻底沉下目光,眸底一片死寂,按住心口,很久之后,才开口问。 “倘若是苏姑娘在意的人,纵使对姑娘冷若冰霜,你也会对他好吗?” 在意的人…… 苏时悦的心房,突地跳了一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当然的咯,那个人非常好,如果他不理我,肯定是有理由的。” 闻归鹤弯弯唇角,没再说话。 他一直维持着笑容,后来,似是笑够了,抬手捂住唇瓣,仍不说话。 苏时悦顿觉古怪,把他的手扯下来,只见绯色血线从唇瓣涌出,形成一条细细的血线。 “闻归鹤!” 少年摇头:“没事,只是有些胸闷。” “你……算了,你住口。”苏时悦被他的装模作样气笑,一边扬声喊人,一边帮他擦血。她想起钟景说过,闻归鹤不能激动,心中隐隐有些内疚。 若不是和她聊天,他不至于变成这样……可她不觉得聊天内容有什么不对啊,不是很正常的交谈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苏时悦急得碎碎念,她恨不得翻开闻归鹤的脑袋,往里瞅一瞅。 少年伏在床边,按着胸口,不住地呛咳,清瘦的手腕撑着床沿,仿佛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幅度极小地颤抖。 “只是,有些羡慕。”他的笑容依然平静,“羡慕苏姑娘的坚定与执着。” 羡慕……那个被在乎的人。 他对她所做的一切,竟都比不上对方,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令人嫉妒。 “嘎巴”一声。核桃木的床沿,生生被捏碎,尖锐木刺扎入掌心,鲜血外冒,而他浑然不觉。 闻归鹤在想—— 是谁? 苏时悦在意的人,是谁? 她一直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在遇到他之前,她还有过别人吗? 倘若她的心里早装了人,那他算什么?他不值得,她在意吗? 她与别人共处一室过吗? 她与别人肌肤相亲过吗? 她为别人舍生忘死过吗? 光是想想,胸口就仿佛又空了一块,被贯穿的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闻归鹤眼前一黑,喉头泛起一股腥气。他歪在床头,使劲咬紧嘴唇,才没有晕过去。 昏昏沉沉间,有人握住他的手。指尖温暖柔软,让人无法忽视。闻归鹤一下子死死攥住,让空洞的心口有了充实感。 可后来,有许多人进入屋中,他握紧的手慢慢从他的掌心抽离。 视野一瞬模糊,一瞬清晰,眼前的少女正被中间握着手腕,满脸惊慌无措,生怕动作幅度过大,加重他的伤情。 “鹤公子,鹤公子……”苏时悦焦急地,悄声呼唤他。 他吓着她了…… 几乎一瞬,闻归鹤咽下喉头的血,朝她露出一个笑。 “苏姑娘,我会长命百岁,是吗?”他问。 苏时悦小心翼翼地擦掉他 唇齿间残余的殷红:“是的,是的,鹤公子不会有事。” 闻归鹤没再反驳她,温温柔柔地露出一个困倦的笑容。 ……长命百岁? 谎言说得太烂了,苏姑娘。 他可不能活太久,不然,他会失望的。 因为闻归鹤的伤势,别院的灯亮了一整夜。深紫色天幕笼罩黎明,苏时悦才满脸疲惫地从房间走出。 她一直被闻归鹤攥着手不放,是与钟景协力,生生拔出来的。钟景把能用的药全部用上,到头来,却了一昧。他为此急得团团转,先通知白羽,又通知莫言阙。 苏时悦与闻归鹤相处太久,都快忘了,有些事情,真的是细节要人命,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院再度乱成一锅粥,苏时悦自愿帮忙后,被焦头烂额的钟景差遣去跑腿。 走出房间,白羽正和莫言阙争执。 白羽满头冷汗:“我等缺一味药材,需得出城取药,还请领兵放行。” “主城外妖邪围绕,我怎知你们不是去通风报信?再者,我已放你们的医修入内,为何还要反复放人?”莫言阙微笑。 “云州与大荒的通道,我太安司是存有一条,只不过,凭什么要向风陵谷提供?” 她仿佛感知不到事态紧急,风轻云淡。 白羽拧眉:“莫领兵,公子对太安司,不可谓不薄。何故以公谋私,刻意刁难。” 莫言阙一摊手:“若有更好的方法,诸位请便。” 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莫言阙嘴角悬着冷笑,眼中却清明一片,让人看不出被情绪驱动的痕迹。 白羽:“你——” 他的声音骤然被打断。 “到底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出来。”苏时悦冲上前,急得面无血色,“若不是有所求,也不会与风陵谷的人周旋。何必扭扭捏捏,拖延时间。” “领兵想要什么,或者说,国公想要什么,还请明言。” 她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但明白莫言阙此刻的刁难,约莫是趁机想要什么。 莫言阙是《虞昭令》一书中,主角手中一柄锋利的刀。她效忠于护国公,若护国公想趁此机会对风陵谷施恩,或是谈判,她绝不会违背主人的命令。 一旦开始对立,无论是敌人、友人、还是自己,都成为口中轻飘飘的条件。仿佛他们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谈判桌上的筹码。 “既如此,领兵不妨谈谈条件。”没有闻归鹤,白羽的忍耐力显然降低不少,他在苏时悦的提醒下,反应过来,勉强压制怒意,“想来,领兵早就想好了要求……” 莫言阙浅笑一声,甩袖:“放心,我的要求,与风陵谷无关。” 她看向苏时悦,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有求于苏道友。” 苏时悦凛了凛神:“何事?” 莫言阙道:“太安司愿意打开通道,为风陵谷开出送药之路,但是,还需苏姑娘前去接手。” 苏时悦微愣:“为何?” “这一批人,身份不明,非我族类,我一个都不信任。”莫言阙整容道,“需得请他们留下来,当一回人质。” “苏姑娘是修士,深得我心。”她的嘴角微微荡起一丝笑意,“由你做中间人,我也能放心。” 苏时悦行了礼:“我自是愿意的。” 莫言阙:“苏姑娘可知,风陵谷的药为何送不进云州城?” “早在几个时辰前,有数百只妖物朝边境聚拢,保卫云州与大荒西北衔接处的天门关。”莫言阙嘲讽地一笑,道,“他们卯足了劲儿,把边界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太安司众人,虽将大部分的妖邪挡在关外,依然会有小妖隐蔽气息入侵。苏姑娘离开天门关后,还需往西北走上一段路,才能与安全与风陵谷交接。” 莫言阙简短地做了概述。 “一路上,说不定会遇上危险。若是苏姑娘觉得害怕,现在反悔也不迟。” 苏时悦当机立断:“不会反悔的。” “我好歹也破了两境,不会害怕边境的杂碎小妖。” 若遇上杀人如麻的大妖怪,就算她运气不好。 莫言阙笑笑:“既如此,还请苏姑娘将手给我。” 她在她手心画了个记号:“此乃太安司的秘符,待你到达通行口附近,自会有人来接应。” 苏时悦连连点头,握紧拳头,将符文郑重收好。 画完符,莫言阙仰起脸,看了眼暗沉铅灰的冷色天空:“马上要下雨,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苏姑娘待雨停再走吧。” 苏时悦摇头:“还是莫要让对方等急为好。” 她不想让闻归鹤久等。 她亲眼看着他因为伤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看着他因为情绪失控痛苦万分,她实在不想见到这样的闻归鹤。 她要救他。 前脚从莫言阙手中拿到太安司出城符,后脚,苏时悦就急急忙忙冲出院子。 “苏姑娘。”忽然,她被叫住。 莫言阙几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女修深重的眉眼染上探寻,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苏姑娘,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苏时悦一愣,很快,她想到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一直面对着的如梦境般的长空。 “粉色的。”她回答。 在莫言阙愈发好奇的眼神中,苏时悦转身就跑,紧赶慢赶朝主城外约定地点冲去。 整座云州城,乃至大荒与虞境边界的云州,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几个时辰,云州主城已变了天。 阴云密布,湿气浓重。苏时悦往日看不到的官兵,整装待发,整列整列在长街上密切巡逻。 普通百姓被驱离,市集上,隐隐有灵力气息流淌。 在除去薛听霁时,云州府当已经做好部署。那一支穿越云层而来的箭矢并未造成过多慌乱,只是让全城守备氛围愈发凝重。 好似一根拉满的弓,只差松手,便能搅动风云。 云卷云舒,浓烈得叫人心颤。 天门关附近,气温低的吓人。越靠近边境,皑皑白雪愈是醒目。 很快,浓厚的乌云再积不住浓重的水汽,轰隆一声,塌陷大半。倾盆大雨直坠而落,拍到她眼前。苏时悦尚不习惯凝结真气护体,被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冰冷感侵蚀,往她的四肢百骸里钻。 她尚未彻底适应灵韵境的身份,来不及建立屏障。苏时悦停下脚步想了想,抹了把脸,继续疾行。 淋雨而已,反正她身体强健,不会生病,往前走就是了。她太过心急,以至于忘记自己是修士。 莫言阙为她指的路,是一条山路。 因为先前的打斗,云州的防御开了道破口,无数魑魅魍魉借此机会钻入。尤其是些灵力微弱,却生命力旺盛的小妖怪黏黏糊糊盘旋山间,搜寻能让它们饱餐一顿的猎物。 苏时悦握着隐蔽身形的法器与灵符,时不时与不同形态的鬼魅擦肩而过。她的心悬到嗓门眼,又落下,反复多次,全神贯注地避开那些飘荡四处的灵怪。 可她避开妖鬼,没能躲开泥泞湿滑的地面,拐过小道口时,一脚踩在湿泥中,仰面往下摔。 糟糕! 苏时悦一瞬慌乱,很快稳住心态,手往上一招,预备祭出灵丝卷住山石,获得喘息之机。 素手扬在半空,指尖尚未泛出光亮,半空中忽地探出另一只手,握住少女的手腕。 苏时悦眼中闪过丝惊喜,很快,她的笑容僵在脸 上,凝固成惊愕与无措。 熟悉的声音传来。 “没有带法器,没有祭出灵力,甚至刻意隐藏气息。” 许久未见,记忆中避之不及的半妖,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俯视她。他抓着她的手,从悬崖边拽出。而后,以一种轻挑的,轻慢的,不屑一顾的语气发问: “你要去哪儿,苏姑娘?” 苏时悦心跳几乎骤停。 “玄……玉?”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半妖又戴回那副可笑的狐面,他扶住她的肩膀,用灵力撑出屏障,一个清洁术,驱散她身上的湿气。等苏时悦恢复干净整洁的模样,握住她的肩,不肯放。 “放开我!”苏时悦全身绷紧,急切地想和他拉开距离,正准备调用乾坤囊中的法器,他的手上像是长了眼睛,扼住她的手腕。 “离开云州主城,真是为了取药吗?”玄玉问道。 苏时悦脑海中警铃大作,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旋即,她看见玄玉笑起来。 “不是吧。”他用的是肯定句,仿佛早已知晓答案。语气尖酸又刻薄,像是在挖苦不存在的敌人。但苏时悦却莫名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他明明救了你,在你心里,却没有一点分量。难不成,你认为早些时候的以死相护,就能抵消救命之恩吗?” “好薄情啊,苏姑娘。” 第47章 第47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又是他! 神出鬼没,阴魂不散。 苏时悦望着突然出现的半妖,目瞪口呆。 这场大雨怎么没浇死他! 苏时悦看着玄玉,暗暗咬紧牙关,脱口而出:“你监视我?” 他哪里来的本事,突破太安司与风陵谷的层层包围,把近几日发生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因为闻归鹤受伤的缘故么……实在可恶。 苏时悦本就心急如焚,此刻更没闲工夫与他干耗。 “让开。”她急躁道。 半妖背靠团团乌云站立,在厚重的团云中,显得有些濡湿。雨势铺天盖地,却不曾沾染二人分毫。 玄玉:“若苏姑娘足够坦诚,我自然会让路,不然……” 他隔着笑眯眯的狐面,指了指眼睛的位置。 他刚抬手,苏时悦反手一道爆破符扔出去。她割伤手心,运转闻归鹤此前给她的防身符阵,迅速与玄玉拉开距离。 谁想听他说废话,她打不过,跑还不行吗? 很快,苏时悦得知答案,不行。 她根本跑不过玄玉。 即使用法鞭勾住一里外的山石,快速提气,凌空快速移动也不行。玄玉身形一晃,探手拦在她的腰上,二话没说,就将她揽入怀中,顺手掐灭火焰。 苏时悦险些失声尖叫。 “是闻归鹤的符阵。”他尾音上扬,藏着丝微不可察的愉悦,“看起来,就算要离开,你还是觉得他值得需要。” 他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又一次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下颚抵上她的颈肩,没去看她的眼睛。 “你放开我!”苏时悦奋力想要挣脱他,“我敢一人出城,自然是有人接应的。我警告你,你若对我下手,小心被扒皮抽筋。” “哦?是谁接应你呀?”他故作天真地问。 苏时悦一时语塞。 她出来得急,连如何对付山中妖邪都没想好,哪里会事先询问送药人的谁。她原本想胡编乱造,随口吓唬玄玉,没想到被反将一军。 可恶,当下节点,闻归鹤重伤昏迷,莫言阙与陆辞岁也留在城中,她能搬出谁的旗帜? 很快,玄玉笑起来:“谁都可以,不重要。” “恭喜你想明白,离开那个不重要的人,他配不上你。” 她果然一点就通,闻归鹤想。 不过几日,她已能熟练运用携令阵。可他传授她功法时从未想过,他亲手武装的少女,会向他动手。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奇妙又快乐。 同样,闻归鹤从来不曾怀疑,苏时悦的目的。 她一定是想要不告而别。 这一路,苏时悦见过太多美好的东西。太安司正大光明,庇护弱者,只要舍弃他,那些人会对苏时悦加以热烈欢迎。她有太多理由,舍弃闻归鹤。 若是为取药,为何不与他说明,为何让风陵谷提供保护,为何要走得如此仓促。 他这样的人,只是受了一次伤。值得…她这般得担忧、关怀吗? 但同时,他又有一丝隐蔽的侥幸。 万一,万一—— 万一她是哄他长命百岁。 万一她在意的人,是他呢? 不过,他尚不打算详细询问,那样太麻烦了。 “苏姑娘,和我走,怎么样?”闻归鹤笑盈盈地提议。 苏时悦:“?” 玄玉的这个问题太过好笑,如此危机的情况,她的嘴角竟诡异地向上一扬,不断地抽搐。该不会……玄玉,其实,是个神经病吧? 很快,她笑不出来。 玄玉不知用什么法术,将她禁锢在原地,修长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 想到他逼人说真话的瞳术,苏时悦心底七上八下,不知道他要问她什么。 紧接着,他竟抬手,扣上面具。狐面从半妖脸庞移开。苏时悦双眸睁大,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她熟悉万分的脸。 银发,雪肤,赤瞳,但一眉一眼,都与闻归鹤一模一样。一抬眸,血色的某种,是摄人心魄的魅惑。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的眼尾,没有那颗魅惑人心的红痣。 “这具皮囊,乃身外之物,谁都可以拥有。”半妖道。 “告诉我,若我替代他,你会接受我吗?”苏时悦的脑海中,能清晰地浮现半妖眸中悬起的法阵,他将手覆在她眼前,温声呢喃,“我会与他一样,温和待你,他能完成的事,我都会为你达成。” “苏姑娘,告诉我。” “辩真”的瞳术,悄然运作。 苏时悦:“你个贱人,你痴心妄想。” “你个人不人,鬼不鬼,不懂得尊重的败类,也配与鹤公子相提并论?你太高估你的实力,你也太低估我了。” “我告诉你,你异想天开,你这个只会偷听墙角,作奸犯科的家伙!” 说来也巧,不管几次,凡是玄玉对她使用瞳术,得到的,永远都是劈头盖脸的痛骂。 玄玉:“你在意他。” 苏时悦:“对,我在意他,比你想得要在意他!” 距离最初相遇时,她好歹进了两境,却依然没能挡住他的手段。苏时悦怕玄玉问她有关太安司的问题,果断张嘴,朝自己的舌头咬下去。 半妖往后退了一步。 那股桎梏感骤然消失,他似是不忍心伤害她,见她对自己下手,立刻松开锁链。 “那么怕我做什么?”玄玉道,“我又不会伤你。” 玄玉抬手,挡住那张宛如画中仙的脸,双肩不断耸动,像是在笑。此前的哀伤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狂喜。 用闻归鹤的脸,摆出这样热烈的表情,实在是荒诞无比。 他的悲喜转变得太快,以至于苏时悦根本无法反应。她捂住嘴,无比警惕地看着他。山谷狂风作响,她与他四目相对,在半空中形成无形拉锯战。 “那么,除了他,你还有在意的人吗?”半妖又问道。 他怎么揪着这种细节不放? 苏时悦的心头一片冰凉。 从初见开始,玄玉对她的态度就很古怪。比起逗乐,更像是某种病态的执念。 她无暇细究原因,但一晃神间,却想到另一种可能。 苏时悦原以为,玄玉杀死闻归鹤,只是因为他恰好留在后方。 可若她是宿命的一环,会不会因为她的在意,无意中为闻归鹤最终的结局添砖加瓦。 假如—— 假如—— 假如她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魅力,深深吸引到了这只作为有妇之夫的半妖,让他对自己一见钟情,无法自拔。因为半妖本身偏执扭曲又恶劣的性格,将对她的愤怒,施加到闻归鹤身上。 那简直,匪夷所思,耸人听闻,危言耸听。 苏时悦:“……” “有啊。”她道。 他愣了愣。 “我在乎的人,我喜欢的人,可多了。”苏时悦懒懒地活动手腕,“容姑娘,陆司正,莫领兵,小白羽,很多很多人,我都在乎。他算什么?聪明一时,糊涂一世的愚者罢了。” 她要保护闻归鹤。 “本来就是他无能,错估形势,险些害我受伤,我不怪他,已是格外开恩,凭什么要帮他取药?”苏时悦轻嗤道。 “你瞧, 附近全是备战的修士,云州显然不安全,我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离开。” 她环抱双肩,冷冰冰地看向玄玉。 “你还想知道什么?”苏时悦问,“随便问。” 一口气说完,她的心砰砰直跳,极力维持表面镇定。 玄玉的手垂在身侧,一动也不动,像是化作一尊无法动弹的雕塑。 “苏姑娘,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苏时悦不屑道,“你若不信,拿瞳术来试探啊。” 她先声夺势,他反倒没了勇气。 他一反常态,句斟字酌,想从她的话里挑出错漏。 玄玉:“不对。” “如今关外有妖兽,只有高阶修士,才有机会全身而退。”他轻缓吐出口浊气,声音却止不住发颤。 “你既说你要离开,你和谁离开?谁来接应你?” 苏时悦早已想好名称,当即冷笑一声:“名字说出来,吓你一大跳。” 她要报一个,绝对能压制玄玉的,会让他抖三抖的名字: 苏时悦:“护国公,楚令彰。” 她报上了原书主角的名号。 楚令彰是太安司的首领,为颠覆虞朝末帝统治,苦心经营十数载,一朝起事,势不可挡。就连后期的玄玉,也只敢背地放冷箭,而非硬碰硬。 “国公对我的能力与见识深感兴趣,邀请我畅谈一番,可惜国公身在关外,无法亲至,只能派人来接我。” 苏时悦:“满意了?我可以走了吗?” 玄玉指尖的面具,以极低弱的幅度,轻轻颤了颤。半妖低着头,似是在说什么,苏时悦已经听不清楚。 与此同时,“叮叮”的铃声响起。 声音好似林中山鬼吟咏,悄然化解周遭剑拔弩张的氛围。随后,她猛地被半妖拽入怀中,滂沱威压凝做实体,化作巨剑砸下。 玄玉倏地扬手,当空一击。灵力剧烈碰撞,不停地激荡。而后翻手向下,搂住怀里的姑娘,像是有人会突然上前,将她抢走。 苏时悦与他贴得很近,正恼火自己手无寸铁,不能往他心头攮一刀,忽地感觉他在极微弱地颤抖,似乎是硬撑到极限。 “这位……公子,你吓到国公等的人了。”沉稳女声响起。 “我与苏姑娘相约离开,在关外苦等她不至,回来看看,果然出了事。” 苏时悦转头,入目是一名浅笑盈盈的女郎,面容白净素雅,清淡无瑕。 “我姑且把你当做安王的人。”女郎目光落在半妖的脸,轻挑长眉,“退下,我以护国公的名义,不予追究。” 她显然是听全方才的对话,云淡风轻地帮苏时悦解围。女郎举起手中的令牌,轻喝道:“若再不退,阁下休怪我无情。” 半妖垂下长睫,遮掩住双瞳的神采,风吹过,雪一般的白发轻卷着飘荡,干净又明冽。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女郎的对话,沉默无言地搂着怀中少女,站在原地。直到女郎柳眉微颦,并指探手挥出。 那只半妖,忽地原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金灿灿的人形小纸片,晃悠悠地从高空落下。 “纸人?” 女郎长指,想去捻住。 倾盆大雨滂沱而下,将纸人彻底浸泡,迅速溶解,半点儿痕迹都不曾有。附着在苏时悦身上的灵力多停留片刻,让女郎及时撑起雨伞,避免苏时悦重新淋成落汤鸡。 女郎放弃捞起纸片,居高临下,眯起眼:“不以真面目示人,还真是古怪。不过也好,倘若遇见本尊,恐怕还有一番纠缠。” 转头,苏时悦正步步后退,无比警觉地盯着她看。 “女郎莫怕,我确实是国公的人。”她笑道,递上腰牌,“是莫领兵托我来接见您。” 苏时悦已经等不及,她急切地检查完太安司的腰牌,来到女郎近前:“既然是太安司的人,快带我出关,我要取药。” 她满脸焦急,生怕慢个一时半刻,闻归鹤就会出事。 “姑娘莫急。”女郎亲切地笑笑,从手中取出一枚灵力包裹的晶球,“山外危险,我不打算让你涉险。这是你们缺的那颗雪莲子,我替你取了,送过来。” 她看了看苏时悦:“不过,姑娘不是说,不打算救他,要去见护国公吗?” “那是骗那只半妖的。”苏时悦火急火燎道,“多谢您送来,闲话少说,我还得急着送药回去。” 她检验完雪莲子的真伪,急匆匆接过。 入手一片冰凉。 雪莲子外层由灵力包裹,一触即散。女郎修为深厚,单手便可握住,苏时悦捧在手心,只觉得用力会碎,放轻手脚会摔,不得不双手包住,极力维持稳定,小心翼翼地不让灵力外溢。 那枚细小的圆球老老实实地躺在掌心,一动不动。少女眉眼总算舒缓,松了口气,朝女郎感激地点点头:“多谢你,那我走了。” 她转身欲走。 “姑娘留步。”女郎唤道。 苏时悦心急如焚:“何事?” “天是什么颜色的。” “蓝——”她问得太突兀,苏时悦想也不想,而后顿了顿,“不对,应该是粉色……” 女郎弯唇:“对,是粉色的。不过,姑娘不是说,想去见护国公吗?楚君刚好有闲暇,愿意与姑娘一叙。如今大雨如注,不方便回去,不如随我先去避雨,待雨停再走。” 苏时悦哪有那些闲工夫,语速飞快地拒绝:“不必了,多谢姐姐与国公美意。” 她双手拢住灵力球,跑出伞外。雨丝针尖般,细细密密穿灵力而过。疾风骤雨中,没走出一步,又被彻底浇透。 这次和先前不同,她不敢随便撑伞,或是聚起灵力防寒挡雨。万一不慎将雪莲子损坏,闻归鹤可怎么办…… 她走得急,身后的女郎也不送。只是在少女离开后,半仰起头,看向暗沉沉的天幕。 “蓝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神往的笑容。 “蓝色的天空,是什么样的?” 寒意迅速侵染,从肌肤漫遍全身,苏时悦却恍若未觉。 鞋子踏入积水中,溅起高高浪花。她强忍不适,一路快跑回主城太安司。 甫一靠近别院,便听到喧闹嘈杂的动静。院中人来人往,像是出了事。 隐约的,还有钟景的喝声:“把我的针取来,再慢些就来不及了。” 苏时悦心头一突,疾步走入:“什么来不及了?” 钟景看了眼她捧着的草药,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在额前抹了把虚汗:“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闭目小憩。忽然间情绪激动,缓不过来。他现在的状况,哪允许他起性子,还是大喜大悲?这不,已经乱了有半个时辰了。” 正说话,白羽慌慌张张地从房间走出,神情难掩惊惶:“钟景,公子不好。” 钟景咬牙切齿:“又开始了,明明已经止住大出血,非要折腾自己。” 他抄起药箱进屋,临行前,回头。 “苏姑娘,你和公子常待在一起,你也随我进来。不论用什么方法,让他放松下来睡一觉,就还有用温性补药的机会,不然,只能下重药了。” 苏时悦心惊胆战地跟在钟景身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离开的时候,不说好好的,至少也没有严重到这般田地。 苏时悦想破脑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屋内点满明烛,照得四壁通明。纷繁杂乱的脚步声中,苏时悦一下子便听到了虚弱又低微的喘息,气息微弱,摧心裂肺。伴随血腥味愈发浓郁, 他的气息迅速地落下。 苏时悦吓得肝胆俱裂。 “怎,怎么回事?”她几乎要揪着白羽问话,“除了你们,还有人接近过鹤公子吗?莫领兵来过吗?周围可有异物异香?” “我来晚了吗……不会吧……” 苏时悦竭力把所有可能的干扰因素都想了一遍,炮弹连珠问完。却发现房间骤然陷入安静,只有低弱咳嗽声不断。 白羽,乃至所有的侍从,都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苏时悦:“嗯?” “看我干嘛!”她急得跳脚,“救人啊!” 白羽仍没有动,像是被下了死命令。他静默片刻,从床边离开。 白羽:“公子,苏姑娘回来了。” 而后,榻上之人挣扎着开口。 “苏……” “苏姑娘……” 染了血的手探出,伸到一半,又失去力气,勉强举到半空,便无力垂落。 苏时悦一把接住:“我在,我回来了。” 少年眉眼精致如画,却挡不住满目的哀伤与难过,他额上全是冷汗,面色青白,努力回转目光,轻轻浅浅望着她,眼中神色迷离。 “你回来了?” “嗯!” “你不是,离开了吗?”他咳了几声,用力握住她的手。 使出全身力气,往前拉了拉。 苏时悦任由他施力。 顺势趴到床边。 她能清晰地看见闻归鹤此时的模样。 他的表情里有惊慌,难过,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却并不高昂。 苏时悦忙解释:“治心脉的药,缺了一味雪莲子。莫领兵要让白羽留下做人质,不肯放行。我刚巧无事,就毛遂自荐去取了。” “白羽没与公子说明吗?” 闻归鹤摇摇头。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确认苏时悦回来后,他胸口的起伏,渐渐和缓下来,不似先前那般激动。 反倒是眼角一片通红,仿佛有些濡湿。 苏时悦小声问:“公子梦见什么了?” “苏姑娘,又不要我了。” 苏时悦:“啊?” 感情影响因素是她不告而别? “我没有!”她小声辩解,“我真的只是想让公子睡个好觉,才没有提前告知。如果真的因此害了你……” 他惨然笑了笑:“我梦到,苏姑娘,说,不在乎我,因为我的无能,对我彻底失望,想要,离开。” 闻归鹤气力不济,抓着苏时悦的手,努力攒足力气,方才继续开口。 “取药,不过是,借口。实际上,早,想好了去处……” “胡说八道。”苏时悦压低声音,“公子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这件事可能发生吗?” “可,可是……” “没有可是。”苏时悦打断他,“我保证,我绝对不会离开,若违此誓,天打五雷——” 闻归鹤抬手,抵在她的唇前,没让她说下去。 苏时悦顺手替他合上眼:“只是梦而已嘛,没必要那么难过。” 掌心中,少年眉头微微蹙着,像有难解的愁绪。 苏时悦:“既然我回来了,要不要趁此机会,好好睡一觉?” 苏时悦回身,猛给钟景使眼色。 还等着做什么,趁现在这个时机把安神香点上啊! 钟景愣了愣,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不多时,房间内香雾缭绕,少女掌心下,拧起的结终于微微松开。 只是,他依然抓着她的手不放。 苏时悦也乐得他如此安睡,由着闻归鹤握着。她托着腮,趴在他床边,露出新奇又疑惑的表情。 她对闻归鹤也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发现自己不在了,会难受到心悸的程度? 不,不至于吧……她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怎么可能像小说女主一样,拿万人迷的剧本? 苏时悦思绪飘飞,面颊也有些发烫。她侧了侧脑袋,将脸埋入臂弯,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一直睁着,不敢合上的双目,总算静悄悄地闭上了。 她原本只想歪着脑袋眯一会儿,困意一阵阵袭来,终于支撑不住,在床边睡着。 窗外风骤雨急,雨点被卷动,不住敲打窗沿,一颗颗小圆点噼里啪啦飞溅,发出珠圆玉润的声响。除此之外,只余两道呼吸声,一轻一重,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房间内,传来两声细微的咳嗽声。 少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漏出一线眸光。他先极力清醒,缓了缓神,而后倏地睁眼,紧迫地扭头,朝床边望。 看见近在咫尺,落汤鸡般全身湿漉漉的少女时,眸光蓦地化成一汪春水。 闻归鹤清浅地,几不可查地,笑了起来。 ……什么啊。 她这不是,回来了吗? 闻归鹤俯身,借着摇曳的烛光,观察苏时悦的睡颜。 少女半个身子趴在床边,阖着眼睡着,面颊因为房间温度烧得通红。她累得厉害,也睡得沉,放松舒展,软成一滩。 闻归鹤嘴角愈发上扬,眸中泛起如水般的温柔,他伸手,也不顾及苏时悦浑身的冷意与水汽,扶着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 烛火摇曳,映出两人的身影。他轻蹭她的面颊,仿佛一对耳鬓厮磨的交颈鸳鸯。 心口不疼了,浑身说不出得轻松。不知名的情感破土而出,灿若骄阳地成长。少年昏昏沉沉的眸子,逐渐恢复清明。 他不知想到什么,侧过脸,偷偷地,窃喜地,笑出声。 “我明白了。” 说什么喜新厌旧,要去找护国公。 原来,是骗玄玉的。 “原来,是为了保护我。” “苏姑娘,你想从玄玉手中,护住我,才那么说的,是不是?” 他侧耳安静听了片刻,纵使不曾听见回应,连连点头,安静地弯起眉眼,歉声笑道: “嗯,我错了。” “我不该怀疑你的。” 而后,双耳一红,颇为别扭地低下头,将脸往下埋了埋。 这下好了,在她的印象里,玄玉得时常顶着张闻归鹤的脸出没,实在是晦气。闻归鹤懊恼不已,抬手锤了身畔的枕头一拳。 很快,他的眸色沉了下去。 那个女人,那个差点儿从他怀里抢走苏姑娘的女人,是楚令彰。 她来做什么?她想对他的人做什么?早知道苏时悦是块人人趋之若鹜的宝藏,他就不该带她来云州,自讨没趣。 少年重新抬头,吐出口浊气,蹙眉沉沉地思索。 苏时悦对太安司、对护国公,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信任感,几乎要比肩最初对闻归鹤的态度。说明他们在她心底的分量,几乎一样。 致命问题是,她心目中“闻归鹤”的形象,假的不能再假,太安司众人,却是实打实的正义之士。 “闻归鹤”,比不过楚令彰…… 闻归鹤沉默许久,重新望着眼前熟睡的少女。片刻后,颤抖着手,碰了碰苏时悦的面庞。见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凉意瑟缩,忍不住笑弯眉眼。 可她是在意他的。 至少,即使他算漏了那支荧惑箭,险些害她受伤,她也依然在意他。 倘若,她的鹤公子,没那么完美呢?她是否,还会在意他呢? 闻归鹤伸手,探指,又一次点上少女眉心。 “苏姑娘。”他略带青涩地,认认真真地进行誓言,“我不会放过你的。” 荧光闪烁,缓缓描摹她的梦境。 第48章 第48章哪怕掺杂真实,他也不定…… “蓝色的天空,是什么样的?” 逼近年关,大街小巷却被修士与士卒把手,毫无欢腾氛围。 僻静别院内,楚令彰拿着张麻饼,慢条斯理地扯着。 “如果天是蓝的,云是什么颜色的?太阳还是橘色的吗?”她抬着头,沉稳淡泊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好奇。 莫言阙与陆辞岁一左一右侍立,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有疑惑,又很快散去。 他们不是不好奇蓝天是何模样,但天空的概念过于虚幻,对他们而言,太远了,甚至比据说拥有能掌控王朝兴衰的耀星印还远。 楚君此行大荒,带来了新的消息。大荒之外,是无止境的白色光壁,像一只苍白的巨碗,以天圆地方之势,倒扣在地面。 他们头顶的天空,一如楚令彰先前的猜测般,是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但国公此行,绝非单单询问天外天的结果,定有更重要的事。两人屏息凝神,等候主上发话。 楚令彰不急不躁,含了几分雨后赏景的闲情雅致:“云州除妖,辛苦二位。” 女郎视线扫来,莫言阙率先一惊,莫言阙垂在身后的手颤了颤,以为楚令彰要惩处自己,出列下拜:“是我一时冲动,险些坏了与风陵谷的关系,请国公责罚。” 楚令彰笑道:“我罚你做什么?无论是最初的果断出手,还是后来的顺水人情,你都做的很好。” 见莫言阙面露错愕,楚令彰叹气,平静道了句:“可惜,没能趁机杀了他。” 看着屋内二人惊讶的眼神,她笑容不减:“不然,那位名为苏时悦之人,定能被轻而易举收入囊中。” “时悦?”轮到陆辞岁惊讶,“她于国公而言,不是仅作为未来成功的标志吗?” 本着做长辈的心理,他微微蹙眉,心头略有几分担忧。国公对他有救命之恩,但倘若要对无辜平民下手,他亦会有犹豫。 /:. “她操纵灵力的手法很好。”楚令彰眯眼笑了笑,“而且,鼻子很灵。我最初为她准备的,是用灵力捏出的雪莲子,她竟能在检验时发现不妥。” 最初递送药物时,楚令彰耍了个心眼。若非她在苏时悦进一步检查前,直截了当换成真实灵药,恐怕真能让她发现自己以假乱真。 “用她来追踪耀星印,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楚令彰喃喃,旋即展颜,“不过,也无所谓,耀星印说是神器,但根据调查,十有八九名不副实。” “与其奢求神器,倒不如,直接对天都王庭开刃。”几句话的功夫,太安司的主人已作出决断。 “但耀星印此物,也不可不夺。”说话间,她看向陆辞岁,“仍然调查不出来吗?” 陆辞岁摇摇头:“风陵谷的手段太强,似乎预判到我们会调查闻归鹤,将所有的信息来源都堵死。” “唯一的一条线索,是……”因为线索来得太轻易,陆辞岁在汇报时,“自闻归鹤出现后,风陵谷与王庭开展联系,其中,圣君是他们最尊贵的客人。” “圣君……”楚令彰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失去笑意,“风陵谷还真会挑客人,我可得藏好尾巴,别被他们寻到把柄。” “可若他是天都的人,来历与我们想象的相同,不该憎恨圣君吗?为何会以他联络。”陆辞岁蹙眉,“他到底归属哪边?” “谁知道呢?”楚令彰念着他的名字,漂亮的凤眸中,思绪百转千回,“但换而言之,他若是想吃百家饭,我这儿,亦能为他留下位置。” “闻归鹤,闻归鹤……” “阿鹤。”苏时悦的梦境中,传来柔和且冰冷的呼唤。 她做了一个陌生又令人心生畏惧的梦。 曼妙的女郎牵着她的手,与她说话。 “今日修炼如何?” “功课如何?” “规矩如何?” “都完成了,母亲。”微弱的回应,从苏时悦口中传来。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声音,这也不是她的梦。 会是谁的? 苏时悦左右四顾,四四方方的庭院中,天井是唯一的光源,桌案上堆满笔墨纸砚,还有晦涩难懂的修行理论。 听方才的声音,梦中的男孩不过三四岁大小,读这些功法,是否太早了? “那么,去找你的父亲吧,阿鹤。”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她是名极美的女郎,乌发如墨,肌肤胜雪,是极容易被爱的样貌。此刻,她的眉宇间尽是疲态,牵起梦中人的手,把她往外拉。 阿鹤……她认识的阿鹤,只有一个。 会是,闻归鹤吗?苏时悦心头一突。 莫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太过担心闻归鹤,竟在梦里代入他年少时的视野。可《虞昭令》中,并没有关于闻归鹤年少时的故事,也不知眼下这段经历,是她从哪儿搬来的。 “怎么不说话。”女人笑道,“不想帮阿母吗?” 阿母? 苏时悦一激灵,猛然发现自己掌控身体的控制权,忙道:“没有,当然想。” 她被女人牵着,往外走。走了一段路,女人停下脚步。 “不成……”她喃喃自语,“上一次,他就是这样,把我们拒之门外的。” 她转头,扯过自己孩子的手。 那是一截属于孩童的,白嫩光滑的手,一声脆响后,手腕以诡异的姿态上翻,显然被直接掰折。 因为是梦,所以不疼。 “这样才好,你太优秀,他不会喜欢。”女人说着,浅笑着把孩童手骨复位,拽着他离开。 跨过门槛,又是一间书房。 苏时悦仿佛和那位孩童一起,走在无尽的长廊中,走过一间间书屋,读完一本本书,不停地被母亲拉着,进进出出,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永无止境。 回廊像一座牢笼,囚禁着五感。苏时悦逐渐看不见光亮,听不到声音,沉沦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终于,在被绝望与麻木笼罩的前一刻,苏时悦惊醒。她的后背一片湿冷,心脏狂跳,在柔软的被褥的安抚下,才慢慢缓过情绪。少女急促喘息两声,把脸往软枕里埋了埋。 等等—— 软枕? 她不是趴在床边睡着吗?哪来的被子枕头? 苏时悦转身,沉睡的少年映入眼帘。 屋内灯火未熄,柔软的光晕落在闻归鹤脸上,仿佛镀了层金,微弱浅淡的香气中,他阖着双眼,眉心拧着结,长睫不住颤动,似是在做一个很不愉快的梦。 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一缕光缠绕其间,温柔得宛如从天而降的星辉。苏时悦在修行中读过不少书籍,再加之天生敏锐,几乎很快地判定,这是个因疗伤法阵灵力流转,极巧合地组成的共梦符术。 或许连闻归鹤都没意识到,因为一次牵手,竟把自己的梦境,渡送给苏时悦。 苏时悦看了相握的双手片刻,猛然醒神,意识到先前的梦不是自己的胡编乱造,而是闻归鹤的梦境。 也即是,真实发生的事? 她已从梦境中惊醒,可闻归鹤仍闭着眼。他睡得并不放松,神情略带痛苦,白皙纤薄的眼皮上,淡蓝色血管纹理若隐若现。 他还沉浸在那个深不见底的梦里吗? 苏时悦活动手腕,在尽可能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抽出手。 二人肌肤不再紧贴的瞬间,苏时悦看不见的角落,闻归鹤长睫猛地一颤,几乎要立时睁眼。 他早就该料到,那样一个幽闭的过往,绝不会讨人喜欢。 无法反抗,无力反抗,被至亲之人关在方寸之地,反反复复地折磨。 哪怕是一个故事,也是个无聊至极,招人耻笑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里爬出来的人,必定不会是令人神往的清风朗月。 他在苏时悦面前,剖析了万分之一的自己,便得到了无法容忍的结果。 少年指尖轻颤,苏时悦看不到的地方,他已捏出一个代表桎梏的咒术。 手诀掐到一半,忽然顿住。 并不是因为遇到强大的敌人,小院也依然寂寥如初。 随着少女探出双臂,温暖的气息萦绕,裹住闻归鹤,经久不散。浅短的呼吸近在咫尺,在他的耳畔,小老鼠般窸窸窣窣地响动。 闻归鹤几乎失控地睁眼,指尖法诀散开。他僵硬地转动眼珠,直到乌黑的秀发出现在视野,才明白此刻所知所觉并非梦境。 苏时悦没有离开,她轻柔地摩挲他的后背,与他额头相抵,流露出难得的宁静与温柔。 她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想给他一个安稳的梦。 少年的眼眶,骤然变得通红。 原来,哪怕掺杂真实,他也,不一定会被抛弃? 奇异的感觉,与咳嗽一起,断断续续地席卷全身。 “鹤…鹤公子……你醒了?”苏时悦听到动静,立时反应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觉得你好像做噩梦,怕你不舒服……” 她红着脸,想要下床,没能顺利抽身离开。 闻归鹤拽住她的手臂,固执地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冰冷气息盘旋,沾染几分湿意。 “别走。”他低声道,“是做了个噩梦。” “难、难不成,梦到的是小时候的事?” “嗯。” “梦到自己被欺负了吗……” “嗯。” 苏时悦手忙脚乱地安慰他:“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过往,怕 他作甚。再说,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再害怕梦中的人或事。” 那位女性,是他的母亲吗?她对待闻归鹤的方式,用孩子来吸引丈夫的注意力吗? “无论过往如何,你现在是自由的,想做什么都可以,这就足够了。”苏时悦道。 她应该,说得很中肯吧,不会冒犯到素未谋面的闻母吧。 闻归鹤没有回应,少年垂着长睫,枕着她的肩膀,安安静静地听着,像极了依恋主人的大型犬。 可他到底不是狗! 他是人! 还是名很漂亮的少年。 他身形清瘦,却颀长,肩也宽阔。紧挨着她时,比起无助地缩在她怀里,更像是以另一种方式搂着她。 他们认识那么久,这般亲密接触,还是头一次。 苏时悦:“!!” 像话吗这? 她很想抛开各种奇思妙想,或者把闻归鹤当普通朋友相处,可根本抛不开。 她的胸腔内,心脏砰砰直跳,面颊蹿上热浪:“那,那个,我怎么会在床上……” 就算她嘴笨,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怎么推开他,她还不会转移话题吗? 少年抿唇浅笑:“我知姑娘心中所想,但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冰冷地板上过一夜。” “放心,水汽是用符术去除的,我不曾碰过你。” 像是怕她担心,他又补充道:“没用多少灵力,放心。” 苏时悦:“那我现在,下床?” 闻归鹤摇摇头,温和得叫人如沐春风的眸子里,散发着无辜又委屈的笑意。 “别走,陪着我,好不好。”他似是谨小慎微地试探,“我心口疼,头也有些晕。我怕我睡着,又会做噩梦。苏姑娘,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苏时悦最吃他撒娇这一套,当即躺了回去:“好好好,我不走,你别心急。” 她急得他说自己头晕,忧心忡忡地问:“需不需要我喊钟景过来?” 闻归鹤毫不犹豫地摇头,连思考的假象都不愿伪装。 “他知道我的症状,找他,也只会让我休息。”他苦笑,“我的心脉有旧伤,隔三差五都会发作一次,就算没有那支箭,也不会太好受……” 旧伤…… 想到自认识以来,闻归鹤的身体状况便时常反复。苏时悦知道他有心疾,却对他病症的来源一无所知。 她张张嘴,终是没忍住:“你心脉的伤,是……你之前在天都时留下的吗?” 闻归鹤点点头。 “虎口脱险,总是需要代价的。”他侧脸浅笑,“别担心了,我不是说了吗?死不了。药也吃着,过段时间就能养好。” 他覆在她肩头的手动了动,若有若无往怀里一带,把苏时悦捞到怀里。苏时悦猝不及防,怕弄伤他,强忍着没有挣扎,抬头想和他说话,对方却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眼下场景是误打误撞,还是闻归鹤刻意为之,苏时悦不知道。总之,她整个人都快揉进他怀里,五指搭在他纤细苍白的腕上,只要一动,他就会乱了气息,咳得厉害。 她干脆维持当下姿势,一动也不敢动,这样一来,另一个问题又旋上心头。 闻归鹤一直神神秘秘的,如今难得卸了心房,或许明日就转了性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她干脆趁机问出来。 “手腕上的……”苏时悦想起梦里的场景,心有余悸,她眯起双目,不自觉摩挲少年漂亮纤细的腕骨,“是在大逃杀前就留下的吗?” 闻归鹤迟疑半晌,摇摇头:“小时候确实受过不少伤,但都不严重。手上的伤,是另一个故事。” “不是故事。”苏时悦拧眉,当即反驳,“受伤这种事,怎么能称作故事。” 闻归鹤立时软化眉眼:“好,不是故事。” “当时赢了混战后,那群人背信弃义,要把我抓住灭口。我费尽心思逃离时,腕骨被真气所伤,才一直无法好转。” 苏时悦听得心突突跳,指尖力道放松,生怕弄疼他。 闻归鹤察觉到她的紧张,笑道:“没关系,我逃了出来。虽然过程有些麻烦,但顺利离开天都,摆脱追兵,在风陵谷养伤,不会有人再敢来抓我。” “无论过去如何,我现在好好的,不是吗?” 他依偎着她,现学现卖,用同样的理由安抚她。 接着,他遭受了苏时悦的苛责:“以后,不许那样冲出来,知道了吗?” 闻归鹤眨眨眼,一时没能回神。 “天玑石阵那次啊。”苏时悦气道,“虽然很感激你,但谁让你替我挡箭了?你知不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你倒在我面前时,人都快吓疯了。” 倘若闻归鹤死了,在罪恶感的压迫下,苏时悦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如何。脱险过后,一想到她几乎险些背上一条人命债,她就心有余悸,骂骂咧咧。 闻归鹤维持姿势不动:“那支箭速度太快,而且不容躲避,故而才会出此下策。” “但是!” “我知道苏姑娘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可若是我不出手,反倒让苏姑娘出事,该如何是好?” 苏时悦:“那是我该死。” 昏黄灯光中,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愈发惊讶地凝视眼前人。 苏时悦神情镇定,压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就算我为了救山晋中箭,但看到那支箭的人,冲出来的人,都是我,不是吗?我只有一个人,恰好也只有一个人。应当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而非让其余人为我托底。” 她苦口婆心,唠唠叨叨,末了轻轻往他怀里一钻:“听懂了吗?” “懂了,懂了。”少年的回应满含笑意。 他不提还好,一提,苏时悦登时炸了:“你怕是不知道,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想起早些时候的事,她恨得牙根痒痒:“我和你说,我在路上遇到那只叫玄玉的半妖,那家伙阴魂不散,缠着我不放……幸好被人救下。” “然后呢?”苏时悦提到楚令彰时,他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身子,柔声细语,“你见到的那个人,她还与你聊了些什么?” “她吗?”苏时悦回想,“除去给药,她还问我是否想见护国公,说国公如今有空,又恰巧在附近。你说巧不巧,我前脚刚拿国公吓唬玄玉,后脚,真人都出来了。” “苏姑娘想见护国公吗?” “当然想,那可是——那可是励精图治,誓要创造出一番事业的英明之士。”苏时悦弯着眉眼,“鹤公子不觉得,国公是可靠之人吗?” 他的手紧了紧:“那,苏姑娘去见了?” 苏时悦连连摆手:“当然没有,你不能红口白牙污蔑我。” 他这副态度,不会是嫉妒了吧? 这有什么可嫉妒的,原作里面,可是他主动去加入护国公的势力。就算要吃醋,也该她吃他的。 苏时悦酸溜溜:“怎么?你想我去见?先以我小小的庶民身份与国公打好关系,再” “反倒是姑娘,既然想,为何避而不见?” “因为你更重要啊。”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 苏时悦又一次被他气笑。 “扯远了,扯远了,不说护国公。”对方有自己的事业线,苏时悦压根不打算掺和,“鹤公子,你与玄玉,有私仇吗?” 少年笑容愈发明显:“不曾有,倒不如说,除却越州搭救苏姑娘的那次,我从未与他正面冲突。” 苏时悦深吸一口气,愈发咬牙切齿:“那就是他没事找事针对你 ,不要脸。” “那家伙会易容,而且装成你的模样。言辞粗鄙,毫无礼仪教养可言……” 苏时悦添油加醋,把自己遇见玄玉的经过细细道来,中途插入无数个人情绪。 “他要抢走我,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闻归鹤认真听着,弯起唇角,从胸腔发出一阵颤音:“不是。” 苏时悦放松下来,趁机卖乖,可怜兮兮地明知故问:“你不会因为玄玉针对我,就不要我吧?” 他笑得止不住:“怎么可能,他用了我的脸,我找他算账还来不及,怎么会随他任性而为。” 闻归鹤:“只不过,玄玉和我,当真让苏姑娘感觉相像?” 苏时悦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萤火怎能与皓月争辉,你们绝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堪称天壤之别。” 闻归鹤也真是的,竟然会觉得她会拿他与玄玉比较, 苏时悦自觉说得掏心掏肺,却意外发现闻归鹤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开心。少年耷拉长睫,似是有些难过。 他不吱声,苏时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少女把脸一歪,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枕上他的肩膀,默默地想着轻松愉悦的话题。 双方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清晰可闻,数十息后,苏时悦的情绪逐渐平静,放松下来,连带心跳声也弱了下去。 很快,她发现到不对劲。 夜晚过于静谧,以致于一星半点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她听不见闻归鹤的心跳。 苏时悦定了定时,装作不经意往他怀里靠了靠。 少年并不介意她过分亲昵举动,反而顺势搂紧些许。苏时悦侧耳倾听,彻底确定,闻归鹤的胸腔内侧,安静得吓人。 若说先前是性命垂危,才导致心跳声微不可闻,可现在还是没有,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他说他有心疾,是从天都的围猎场中留下的旧伤。可什么样的伤情,会造成心跳声全无的后果?说不定不是伤势,而是某个律令或是诅咒。 难怪他一直说是旧伤,无需担心,难怪他一箭穿心仍能活下去。 苏时悦心提到嗓子眼,当即便想问个清楚。 她不会细问闻归鹤缘由,她想知道他眼下的身体状况,解除身上的咒术,或是一直拖延下去,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可她还没开口,耳畔平稳的呼吸声忽地加快,沉重许多。苏时悦尚未反应过来,握紧她肩膀的手松开,少年似是终于意识到二人过于亲密,主动拉开距离。 片刻后,少年重新睁眼,霜雪般惨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奇异的红润,像是被烫到。 苏时悦:“鹤公子?” 闻归鹤皱紧眉头,摇摇头,极力忽视身体的异样,强迫自己专注于与苏时悦聊天的内容。 “也对。”他回过神,轻轻喘着,笑道,“所谓玄玉,不过是一只低智的妖兽。他想对我动手,我也可以先下手为强。更遑论他三番五次侵扰苏姑娘,令你难以展颜。” 少年低下头,如画眉眼盈满松弛笑意,声音夹带些许蛊惑。 “若是嫌他烦,我去杀了他,如何?” 第49章 第49章她来自何方? 少年语速很快,说话间,迅速拉开与苏时悦的距离。透出一口新鲜空气,脖颈间的红晕褪去,才逐渐放松。 徒留苏时悦目瞪口呆:“啊?” 谁? 杀谁? 闻归鹤的提议太过突然,苏时悦半晌回神,已经给出答复。 “可以吗?”她的口中,吐出一句残忍至极的话。 开口时,苏时悦心底稍有内疚。 从客观理性的视角,玄玉对她的所作所为,远没有到需要以命偿还的地步,不止如此,大部分时间,他对自己甚至帮助大于威胁。 苏时悦想除掉玄玉,不是为了自保。她想杀他的原因,只有一个。 目光上移,少年半仰着脸,坐靠在榻上,下颚的线条流畅又锋利,闭目含笑:“自然,无论是设下诱饵,还是许以重利招募猎手。只要提前布置好陷阱,邪魔也无法逃出囚笼。” 他说得无比轻松,苏时悦的心情却并不美满。 “不行。”她板起脸道,“你连照顾好自己都做不到,我怎么放心让你和他对抗,不许想这些有的没的。” 闻归鹤颇感意外地眨眨眼:“原因呢?” 哪里有什么原因?苏时悦伸手,情不自禁在他发顶摸了摸:“我会担心你的,就算要动手,也该等你养好伤再说。” 她知道闻归鹤打得过玄玉,也知道他在虚弱时逼退玄玉的代价,绝对不会眼睁睁看他往死胡同里钻。 话题已经跑出十万八千里,她完全没机会旁敲侧击,询问闻归鹤关于心跳的事。 要不,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直接开门见山? 苏时悦:“鹤公子,你的身体……” 闻归鹤:“苏姑娘说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在她回过神来前,他的手抚上少女面庞,冰冷的呼吸间,他与她四目相对。闻归鹤的双目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直直看过来时,叫人根本无法招架。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如深潭般幽暗的眸光晃动,苏时悦不由得屏住呼吸,潜意识等候他的下一步。 不知与那双黑暗的眼睛对视多久,一声叹息后,闻归鹤松手,别过脸。 “没什么。”从头至尾,本该因为“辩真”瞳术浮现法阵的双眸漆黑一片,毫无变化的迹象。 只要问一句,以玄玉的身份问一句,他就能进一步看透这个人,却堪堪打住,没有冒暴露自己的风险。 他是不忍,还是不敢? 闻归鹤沉默片刻,又打算扭头。 视角忽地一黑,他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薄毯当头罩住。 “省省吧你。”苏时悦双颊泛红,又气又笑,“伤员就该休息,不许多嘴。” “苏——” 苏时悦没好气道:“你喊苏仙子、苏姥姥都没用,闭眼。” 像刚才那样脸红心跳的逼视,再来一轮,她可受不住。 少年握住她的手腕,挣了挣,没有反抗。 苏时悦就这样,把疑惑压在心底,生生堵住闻归鹤的嘴。 她的想法没错,此后一连好几日,少年皆昏昏沉沉,缠绵病榻,状态时好时坏。偶尔醒来喝了药,没说几句,又睡了过去。 苏时悦干脆没出院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闻归鹤床边耗着,把他当个玻璃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白羽来找两人时,她正趴在床边,问闻归鹤疼不疼,要不要喝水,需不需她把钟景喊过来。 见到白羽,闻归鹤掀起眼皮,探了他一眼,似是在埋怨他不请自来。 白羽:“……” 他记得,前几日,公子还在与他说,凡是有关苏姑娘的事,要尽可能误打误撞在他面前说,怎么就变卦了? “苏姑娘,云越两州的领兵莫言阙,托我来请姑娘。”他不情愿道。 苏时悦如临大敌:“她又来做什么?” 她不想和莫言阙作对,可自从闻归鹤身份败露后,苏时悦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心思提防她。 “莫领兵是特地来邀苏姑娘出游的,说,临到战起,主城祭祀预备主持祈福仪式,她想请苏姑娘同去领福祉。” 白羽拿出一张字条,扫视一眼,言简意赅。 苏时悦尚未答复,小指已被勾住。少年把她的手拉到近前,颇为不舍地往眼前挪了挪。同时递去一个眼神,示意白羽闲话少说,立刻离开。 意思明确,不想让苏时悦离开。 这几日,苏时悦依然没能问清闻归鹤身体的一样,哪怕偶有几次可以提到,也会迅速被他顾左右而言他地略去不谈。 与先前略有不同的,是他会刻意避免与她的接触,即使触碰,也只是蜻蜓点水,让人摸不着头脑。 别的不说,她还挺怀念他那副黏人的模样。 但他不能擅自帮她做决定。 哪怕被闻归鹤依依不舍拉着手,苏时悦依旧开口发问:“什么时候?” 白羽为难地看了闻归鹤一眼,明白他的意思,仍继续道:“她约的是今日。而且,莫领兵说,不仅她会去,护国公也会去。” 苏时悦的后背,“蹭”一下挺直,与闻归鹤相握的手也收紧了:“楚…不对,国公也来云州了?” 她的乖乖,那可是主角,闻归鹤未来要投奔的对象,居然指名道姓选她? 总感觉,略有些小激动。 “她有说找我做什么吗?”苏时悦再开口,已经有几分被帝王临幸的扭捏。 白羽诚 实摇摇头,目光看向她身后。苏时悦扭头,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半坐起身,把玩她的五指,眸色明暗不定。 苏时悦:“鹤公子,你也想见护国公吗?” 不会是因为没找他,不高兴了吧? 闻归鹤的力道依然轻柔:“于你而言,护国公是什么人?” 苏时悦想了想,道:“特别伟大的人。” 少年眉头一抽,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继续问:“何时去?现在吗?还是傍晚?晚上?” 苏时悦低头看裙摆:“我是不是该换套衣服?多做准备?” 如何才能足够庄重地出现在主角面前,是个问题。 她扭头,想问问闻归鹤的想法。 他扭过头,赌气般不肯看她。 “苏姑娘,似乎很看重护国公。”他静静道。 “嗯!”苏时悦干脆利落地回应。 这还怎么竞争? 光是听到一个爵位,就能让她兴奋异常,说明楚令彰三个字,在苏时悦心中占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有什么好抢夺的? 为什么偏偏是楚令彰? 虞境表面风平浪静,实则风起云涌,至少有三股势力在暗中较劲。圣君统治全局,安王作为子嗣蠢蠢欲动,护国公狼子野心,但却名不正、言不顺。苏时悦的态度,却像是认定她会是最终胜利者,这绝不是像抓阄一样能轻率做下的决定。 闻归鹤轻吸一口气。 “苏姑娘此前,见过护国公?” “没有。” “哦?” 少年笑眯眯:“国公很好吧?” 见她点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又暗了几分。 多奇怪啊。 她怎么会知道,楚令彰会走向胜利? 她,到底是哪儿来的? 心底挥之不去的疑惑,又一次浮出水面,像密密麻麻的蛛网,缠绕得人心乱如麻。 心脉又开始隐痛。 少年抬起如玉皓腕,掌侧抵住额头,轻轻“啧”一声。 不悦。 伴随胸口火焰的跳动时缓时急,闻归鹤能清晰地感知到不悦。 那是一种他抓不住的感情,不知不觉,只要一靠近苏时悦,他的身体便会产生兴奋又不自然的变化。 “去吧。”无数的疑问中,闻归鹤说了句简简单单的话,“替我向国公问好。” 在送走苏时悦后,转头看向白羽:“召新的王使来,我有话要问。” 整个腊月,寒梅怒放。 时光飞逝,很快,永定九年末,年三十。 天寒地冻,大雪之下,天地银装素裹。 一只雪白的乌鸦落在高翘屋檐上,俯视云州主城的安和庙。 苏时悦原以为,妖邪压境,城中百姓会慌乱,甚至可能没心思过节。谁知步入院外,穿梭大街小巷,她能看见张贴挂帘的人家,玩拨浪鼓的小孩。 尽管城中下达不许放炮的戒严令,各个角落皆有兵士把守,市井人家仍然井然有序,生动和乐。 神庙钟声悠悠,香雾袅袅,围拢前来参加驱邪仪式的百姓。 虞境提倡神权君授,寺庙的形式,仍与苏时悦记忆中大差不差。祭司供奉着圣君塑像,念念有词,仿佛真的联通天地。 她在安和庙中,见到了莫言阙。 女修换了套常服,长袖飘飘,立在神像前,头顶天空粉嫩如芍药。 女修身旁,前些日子见过的女郎长身玉立,眉眼含笑。 见到苏时悦,扬手,朝她打了个招呼。 苏时悦:“!!!” “国、国、国……”她话都说不利索,楚令彰执手放在唇边,“嘘”一声,方才闭嘴。 “莫要闹出动静。”楚令彰容貌清丽,看不出年岁,脸上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沉静。 “苏姑娘,久仰大名。” “久,久仰?”苏时悦双眼都快冒星星,握着莫言阙随手递来的线香,连话也说不出。 就,就这么见面了? 历史上那位传奇的皇帝,《虞昭令》中万众敬仰的主角,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的妈妈呀……苏时悦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前些日子,盈盈因一时冲动,对你与风陵谷的闻公子刀剑相向,非我本意,还请见谅。”楚令彰道。 盈盈是莫言阙的小字。 楚令彰唤得亲密,莫言阙如同小鹌鹑般待在一旁,微微红了脸。 苏时悦:“我倒是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但鹤公子确实受了惊吓,若有可能,我希望莫领兵去向他道歉。”提到友人的事,她立刻恢复正经。 楚令彰与莫言阙对视一眼,眸中笑意不减:“自然,盈盈,挑个时间登门拜会,向闻公子请罪。” 莫言阙颔首答应。 铛,一声铜锣响,庙宇完成祭祀。 很快,祭司公布神谕:“圣君在上,神权君授。纵使妖兽围城,边境告急,依然有神兵天降,解围困之苦。” 祭祀的声音仿佛有利的强心剂,点燃沉闷的气氛,萦绕在人群中的紧迫与不安须臾消失无踪。 楚令彰也跟着合掌,饶有兴致地跟着拜了拜。 苏时悦敛下眸光,不动声色笑了笑。 圣君才不会真的降下神谕,祭司一番措辞,十有八九是编的,至于是谁告诉他的…… 倘若是太安司授意,那么云州攻防战后,这片疆域说不定也会彻底并入护国公的领土,而非再由圣君全权掌握。 这也是楚令彰出现在主城内的原因吧。 未来的君主已经等不及,为她宏伟的蓝图布下一颗棋子。 那么问题来了,伟大的主角,为何纡尊降贵来找她? 绝对不是想要见一面那么简单。 苏时悦:“敢问,国公寻我。” 楚令彰扬眉浅笑,也不故弄玄虚,抬手往上点。一道结界落下,罩住三人身影,莫言阙退到一旁,只剩楚令彰的声音缓缓道。 “自从盈盈与我说了你的事,我便一直期待想与你见面。” 对哦……苏时悦有些迟缓地反应过来。 因为素月珠串,她与陆辞岁是亲缘关系,从一开始,莫言阙就认出她穿越而来的身份。 楚令彰一定也知道。 她是想知道什么,还是想确认什么?苏时悦倒不介意将自己知道的原剧情告诉她,但她所知有限,要想让她做楚令彰的军师,还是有些难度。 “国公是想知道什么?”打定主意,她主动开口,以示诚意。 楚令彰笑笑,摊开手掌。 “苏姑娘可认得它?” 她的手中,静静躺着一枚赤金色的小印,鸽子蛋大小的血色宝石,熠熠生辉。 耀星印。 第50章 第50章他想吻她。 “听说,苏姑娘也在找它?” 楚令彰虚握方印,展示给苏时悦看:“不如我成人之美,就当交个朋友,送给你把玩。” 她说得诚恳,让人无法起疑心。 苏时悦到底与闻归鹤待久了,已没有最初的天真与单纯。楚令彰看着亲切,但一个运筹帷幄的上位者诚恳的面容下,能有几分真实? 苏时悦看向恭顺侍立在旁,低眉顺眼的莫言阙,在心中摇摇头。 她不敢赌,亦或是,她根本没想赌。 她没有立刻答复,转而认认真真检查法印,片刻后,苏时悦收拢灵力:“这是假的。” “我近距离接触过两枚仿印,其中都有一股相似的能量波动,我想,应该是由真印孕育而生之物。”她仔细回忆,在心底将两次的情形整齐罗列,“但这方印没有,国公……” 她犹豫着,思索是该指出楚令彰寻了假货,还是干脆主动询问她是否在骗她。 楚令彰已经笑起来:“不愧是苏姑娘。” “诚然,此物是枚赝品。”她表明态度。 “那一场乱斗后,我让盈盈收集了爆炸残余的灵力碎屑,捏出了一方小印。你猜得不错,我漏了最重要的一环,但同时,我也用仿品,与正品建立了联系。” 楚令彰拉过苏时悦的手,将小印放在她手心。灵力铺开,熟悉的感觉漫上,包裹住苏时悦。 接着,如楚令彰所言, 那份近似于耀星印的灵力中,存在巨大的空洞,她心口沉闷难受。 苏时悦捧着小印,兀自发呆。一双手覆上,带有几分柔软,几分神性,楚令彰握住少女双手,眉眼低垂,笑意像要融进晚风里。 “苏姑娘,想回家吗?”她问道。 楚令彰对苏时悦,并不算完全了解。 苏时悦身边有个麻烦,亲手为她织了层密不透风的屏障,让她的暗探无法渗透。 但苏时悦实在是太好懂了,一个水灵灵的,单纯而不知世故的小丫头,楚令彰隔空看一眼,就能猜出她是哪一类的人。 之后,只要对症下药,就能与她交换利益,得到彼此想要的东西。 对暗探严防死守,围追堵截的那一位,应当想不到如此简单快捷的方法。 相比安和庙热闹非凡,风陵谷的别院安静异常,显得死气沉沉。 新来的王使站在四面漆黑的空屋中,伸手不见五指,开口时,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说错,去陪他前任那位倒霉蛋。 “公子,殿下并不知道当初使者做了何事,惹得殿下如此生气。但请相信,我们绝无背弃盟约之心。” 王使谨慎地试探,希望能从言语交锋中探知到前一位身死的原因。 临行前,安王再三强调,让他务必寻到玄玉翻脸的原因,找出那片逆鳞。 “与他接触那么久,真是难得看他失态。找到使者身死的原因,或许就是操控他的绝佳时机。”想到能让玄玉唯命是从,他的主人眼中恶狼般的光芒挡都挡不住。 所以,原因究竟是什么? 王使被施加幻术,根本看不见周围的场景。只能隐约推断出对方的伤势仍未痊愈,只说了几句话,便隐去声量,低低咳嗽。 闻归鹤的声音低缓柔和,每次开口,都像是直白看穿对方心头所想。 “这段时日,殿下与从大荒来的修士相谈甚欢,是么?” “怎会。”王使辩解,“是殿下得知公子被弓箭所伤,想为公子报仇,才特地虚与委蛇。” 闻归鹤懒得与他废话:“知道耀星印不是想象中无与伦比,可以改朝换代的神器,才重新来求我?” 王使面上表情一僵,险些没撑住。 来云州城前,安王在封地会见了一名雪一般的女郎,妄图以另一种方式取得耀星印。 安王年岁不大,是圣君唯一的孩子。说来也怪,圣君在位时,永远只会有一个孩子,只有继位者在他之前故去,才会再度养育。整个虞境,没人说得清圣君的年岁,作为他的储君,更是日日夜夜被死于君父之前的恐惧包围。 他听说耀星印是神器,具有开天辟地的力量,才会不顾一切地祈求盟友为他取得。原本,安王与玄玉各取所需,尚能维持平等,安王开口之后,地位便不自觉地低了玄玉一等。 他无法忍受屈居人下的耻辱,因此干脆在得到消息后,与大荒纪真阁私下取得联系,希望能摆脱玄玉的牵制。可得到的结果,却让人尤为不满。 可玄玉是怎么知道的?王使有些发愣,他仔细回忆得知消息的各类途径,骤然间,冷汗沁出后背。 “说说吧。”少年语调慵懒,似是调整了个放松的姿势,长指点在额上,没精打采地捏了捏鼻梁,“他给了你们什么许诺,又问你们要什么?” 王使脸色惨白,满头冷汗。他像是再无抵抗的想法,垂头丧气回答:“纪真阁的主人想与殿下做交易,用耀星印换公子的人头。可那方法印我等看过,并非似传说中那般强大。” 耀星印的本体甚是不起眼,远没有仿印声势浩大,一眼看去,根本不值得多方势力争斗。 “殿下与公子早先有约,故而……” “我替你说吧。”闻归鹤语气淡淡,平添几分不怒自威,“安王未曾想过,护国公、乃至圣君费尽心机搜寻之物,竟然是这么一个小玩意儿。” 王使欲言又止,终是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公子说的没错,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当初前任王使未经许可,擅自冒犯公子。为表歉意,殿下愿将耀星印拱手相让。” “哦?” 王使看不见的位置,闻归鹤抿唇,几不可查地扯起嘴角。 安王行事前,似乎从不做思考。耀星印从不是什么足以毁天灭地的宝藏,却是圣君最珍视最看重之物,只要夺得他,献给圣君,便代表对圣君的无限忠诚。 也即是,赢得了前往天都赫京,一个充满美好与繁华的都城的通行权。 不过,生于天都,死于天都的继承人,应当没有类似的烦恼。 闻归鹤心底发笑,表面却不动声色:“这便是殿下的诚意,我甚是感念。” 鱼儿上钩,台阶筑成,接下去的事都将无比顺利。他会重返天都,会见圣君,亲眼看见他构建的宏伟法阵,然后—— 少年的思路断裂,笑容凝滞,不着痕迹地蹙起眉。 他无法继续推进下去,他无法避免地想,然后该如何面对苏时悦? 他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持表面的波澜不惊么…… 玄玉很久没开口,唬得王使两股战战,却还要强装镇定:“公子觉得如何?” 闻归鹤:“……” “除却纪真阁,可还有别的势力找过你们?” “不曾有……” “……” 她到底是从何而来,又缘何得到太安司的关注? 少年指腹摩挲榻边扶手,竭力重新找回自我。 等到得到耀星印,即将启程时,他该如何与苏时悦解释? 闻归鹤身子半靠,一颗心渐渐下沉,竟想不出十全十美之法。 他低低咳嗽,转头向白羽道:“请王使去歇息,待我拟好回信,再带去给安王。说不定,我能想到一个有趣的提案。” “公子!” 可怜的王使眼前先是一黑,又是一亮,还没想明白玄玉话里的深意,已被转移到别院之外,由白羽引导,前往另一处私宅歇息。 “你们公子,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王使试着向风陵谷其余人打听,果不其然被狠狠瞪了一眼。 一辆马车与他擦肩而过,车上风铃作响,吸引行人关注。王使扭头,正看见马车上印有太安司的标志,停在院门口。 上面下来哪些人,说了哪些话,他已来不及分辨,直接被强行拉走。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逐一思考玄玉话语间流淌是痕迹,比往日稍微明朗的情绪。 玄玉一向神秘,父母应当早已不在人世。若是太安司为玄玉寻到亲人,不该是这副场面。 “……” 莫非,是有心上人了? 王使被自己的猜测吓一跳,心情跌宕起伏,另一边,闻归鹤却没他的好心情。 苏时悦是被抱回来的。 少女双颊酢红,脸上挂满笑意。她勾着莫言阙的脖子,双脚一蹬从车上跳下,落进女修怀里,雪粉团子似的面颊蹭着她,怎么也黏糊不够。 “可没人灌她酒。”莫言阙搂着苏时悦,迎上白羽“你完了你要被公子追杀到天涯海角”的眼神。 “是她嚷嚷着‘难得遇到偶像,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我已满十八给我一口吧’,才分给她,谁知道竟然会一杯倒。” 若是楚令彰知道苏时悦酒量差成这样,为了从她口中抠出更多信息,必不会放任她跑到酒桌前。 前脚,她还在与陆辞岁通过传音玉佩通话,后脚,就听见国公哭笑不得的呼唤声。 得,这下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把人送回去。 莫言阙 :“你们谁来接走她?我还有事要做。” 话音未落,一双苍白大手探出,重新揽过少女。闻归鹤没有抱起她,指尖在苏时悦肩头轻轻一点,术法展开,少女立刻浮于半空,轻盈地随他进屋。速度之快,莫言阙甚至来不及与他交代一句。 女修站在门外,好半天扯出一个气笑。怎地,躲得这么快。她太安司是洪水猛兽,会吃了小后辈不成? 闻归鹤确实提防太安司,往日有条不紊行事的他,一但涉及苏时悦,便像是初出茅庐的 他怕自己气力不济,抱不动苏时悦,干脆用了术法。直到搂着她倚在榻上,才稍稍松了口气。 会见王使时,他的语速很慢,并非刻意为之。他伤势未愈,又不想主动幻化出妖相,只得隐去大部分咳嗽的动静,半靠着与对方谈笑。 楚令彰见苏时悦,想问什么?少年不自觉蹙眉,心思已完全飘到她身上。 正想着,肩上忽然一沉。苏时悦搭上他的肩头,亮着双漂亮的星眸,就这么看着他。 时值深冬,少女身上萦绕好闻的梅花香,被庙宇线香、酒家碳火一熏,暖意融融:“国公关心你,问了好多好多,有关你的事!” 闻归鹤眸色一暗:“她问了你哪些?” 苏时悦弯起眉眼,粲然一笑:“你猜猜看?” 接着,他看见苏时悦挺起胸膛,带着三分醉意往他怀里蹭。 “别管她问什么,我一句,一句话都没有说!”伴着闻归鹤心中涌上的喜悦,他看见她邀功似的抬起脸,眼睛亮亮的,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可闻归鹤不想夸她。 他想吻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51章“我对你,一见钟情。”…… 念头一闪而过,把闻归鹤自己吓了一跳。 连带前些日子的怪异感,一起涌上心头。 那是一份冲动,一份超脱理智的激情。 若有若无的甜酒香中,他似是被无形的力道冲击,不自禁直起身子,往后仰。 苏时悦对他的态度甚是不满,手一伸,握住他的手腕。少女面容浮现在他眼底,玫红色的眼眶睁得滴溜圆,质问道: “你为什么不夸我?” 他应该夸她,像对待白羽,对待那些尽忠职守完成任务的人一样,让她感到被激励,而后更忠于他…… 闻归鹤:“……” 他一句话没说,掌心贴上少女肌肤,感受她因为激动与兴奋蹿上的热量。 他辨识不清自己的情感,但他很清楚,苏时悦与其余人不一样。 “你如此护着我,那楚令彰怎么办?”话出口,却是另一番论调。 “啊?”少女朱唇开合,声音清亮。 苏时悦全然不明白,她在楚令彰面前对闻归鹤百般维护,在他面前,只能落得一个被讯问的结局。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国公的事归国公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她委屈,她想哭,她眼睛已经开始酸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难过。”他显然有些慌神,又甚是高兴,指腹在她面颊处蹭了蹭,“多谢你,苏姑娘。” 苏时悦登时破涕为笑,接下来闻归鹤踌躇的话语,哪怕再古怪,她也毫无芥蒂,只管点头。 “苏姑娘,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随便问。” 闻归鹤探手,扶住她的后腰,另一只手支在床头借力,揽过她的身子,化作桎梏,将她圈在身下。 少年眼底,星河闪动。他像是鼓起勇气,趁着她醉酒,意识不清的空档趁虚而入,暴露往日难以察觉的另一面。 在无限的忐忑与不安中,闻归鹤本不该有的“辨真”瞳术,在他的眸中流转。 “苏姑娘在乎的人,是楚令彰吗?” “不是哦!”苏时悦灿灿笑道。 闻归鹤微微一愣,胸口像被肋骨戳中,泛起酥麻的酸涩感。 他捧起她的脸,慢慢地报出许多人名。 “莫言阙?” “陆辞岁?” “……” “天都的圣君?” 苏时悦全然不知自己中了瞳术,连连摇头,笑容愈发灿烂。 少年呼吸一滞,像是怕弄伤她,久久不敢有下一步动作。他的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略带沙哑地再度开口: “那么,苏姑娘在意的人,是谁?” 苏时悦的答复很快:“是你。” 她没有看见他倏地凝滞的眸光,也没有察觉他收紧的手臂,轻颤的指尖:“鹤公子,是你啊。” 并非华美的用词,说话时,也不曾刻意扬起声调,却如同轰然巨响,响在少年耳畔。 闻归鹤深吸一口气,靠近些许: “再说一遍……” “是你是你是你——”她拖了长音,少女明眸善睐,乌黑发丝顺肩头散落,仿佛一把柔软的水草。 “说几遍都可以,鹤公子,我在意的人是你。” 果然是他,闻归鹤的嘴角往上弯,弧度渐大,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 耳畔传来规律有力的心跳,闻归鹤不自觉抬手,轻抵在胸口。空洞的左胸安静如旧,无论此刻的感情是喜是悲,他都感受不到自己此刻内心的变化。 恐惧时心跳会加速,安宁时跳动会变换,可他对自己眼下的情绪一无所知,更不懂如何归类。 若是能感受到韵律,就好了。 闻归鹤现在,只能感觉到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向前推,让他继续维持瞳术法阵,一个个问题接着问。 “最在意的人,也是我吗?” “是!” “那么……” 闻归鹤缓缓道。 “苏姑娘,可以陪着我吗?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空洞的心口,让他思绪平缓,能将自己的目的理顺。 他想拥有她,想把她放进自己的所有计划里。只要在最后为她安排好退路,便不算对不住她。 “辨真”瞳术运作如旧,阵法牵引下,苏时悦无意识地与他四目相对。少女眼底清澈如水,一错不错地由他牵引。 她的情绪平和,置于半梦半醒间,被闻归鹤的视线拉着走。说出来的话柔软如水,像一捧初晨的桃露。 “不行。”苏时悦道。 闻归鹤脑海内千丝万缕的情绪,骤然一空。一呼一吸间,咽喉仿佛被攥住,周遭动静消失,只剩下他茫然的发问:“为什么?” 她不是在意他吗?为什么要拒绝? 闻归鹤需要维持瞳术,无法挪开目光,只得与苏时悦保持四目相对的姿态。先前被选择的窃喜与自得荡然无存,唯剩不甘与求知欲。 手被倒扣住,纤细五指插入指缝间。苏时悦的双瞳如一汪清泉,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回家。” “鹤公子,今日我和护国公聊过了,她说,她有送我回家的方法。” “她说我的穿越与耀星印有关,只要获得耀星印,开启阵法,我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原来的…世界?”这个词组太过陌生,闻归鹤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缓了缓,才继续追问,“那是哪里?”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敢闭上。 “是一千五百年后啦。”苏时悦弯起眸子,笑眯眯道,“鹤公子,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一直在找回家的路。” “一千…五百……年,后?” 说话间,少女蹭到他身边,甜香味直往闻归鹤鼻子里钻。她拉着他的手,郑重与他解释:“对啊,我可倒霉了,莫名其妙就被带到这个时空,所以才会向公子求救。多亏公子,我才能活到现在。” “如果运气好,能拿到耀星印,说不定我就能回去了!” 她掰开来说,详细又清楚,一口气讲完,听见少年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惊讶。”闻归鹤喃喃。 瞳术依旧在运转,她说得是真话。可正是因为说得是真话,才足以让他心惊胆战。 “那么,苏姑娘是打定主意,要回去?” “当然。” “真好……”少年笑如春风,黝黑的双眸眯起,探手抚上少女后背,缓缓上移,“如此说来,苏姑娘定是要离开我了。” 他的语气又轻又柔,仿佛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闲谈,目光游移开,去除对苏时悦的掌控。 瞳术逐渐散去,苏时悦的眸光顷刻间软化,说出的话也变得紧巴巴:“对啊,从一开始看到耀星印,我就知道我与它有关。我一直跟着你,也有想要找到法印的原因。” “我肯定不能永远留在这儿嘛,要不然,我的亲朋好友肯定会急死。但等到要说再见的时候,我肯定会好好告别……”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肩胛位置一片冰凉。少年将大半张脸埋入她的肩窝处,亲昵地蹭了蹭,全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好,我知道了。”谈笑间,五指已扣住她的后脑,没入少女发丝,寻到穴位,祭出一缕灵力,往下一按。 刹那间,一具温暖的身体扑入怀中。闻归鹤双手接住,颇为眷恋地揽住她,在她耳畔轻声呢喃。 “需要耀星印是吗?” “有了耀星印,你才能回家,是吗?” “别闹了,苏姑娘。”他的语调温柔至极,冷得毫无情绪,像是争夺玩具的孩童,一昧地宣誓自己的主权,“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人,怎么会让你走。”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 他对她的情感,应当是,喜欢吧? 苏时悦的记忆,停留在被莫言阙倒酒的时间点。 女修不敢得罪自己的主上,一反板起面孔的模样,行事作风笑眯眯的。宴席上,苏时悦望着谈笑自若的楚令彰,寻思她也算成年,也想模仿主角一醉方休。 于是她凑过去了。 于是她和楚令彰搭话了。 于是她被莫言阙倒了一小杯的秋露白。 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丢人了,世上还有比她更容易被一杯倒的人吗?醒来后,恐怕还要被笑话一顿,如果鹤公子知道这件事,就算表面不嘲笑她,心底肯定会偷偷笑。 苏时悦醒来时,刚触发回忆,脸就“砰”地红了。 她从床上直起身,胡乱掀了掀锦被,想下床寻人。一条腿刚踩在地上,还没离开床榻,突兀地听见“刷啦啦”细弱的链条声响。 声音太过纤细,苏时悦最初没有注意到,直到手腕与脚踝同时传来异样的触感,她才惊觉事情不对。 猛回头,四条金色的链子顺着床榻攀附而来,捆住她的四肢。链条已经绷直,她根本无法在往外挪出一步。 苏时悦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下意识伸手拉拽锁链。指尖尚未碰到金锁,她先听见门扉开启的吱嘎声。 回头,不知是朝霞还是晚霞的细微光芒中,她看到独属于半妖雪白的长发。 “玄玉?”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这是在哪?楚令彰呢?闻归鹤呢? “你——” “嘘。”半妖抬手,抵在唇旁,“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比起其余人,不如先担心你自己。” 苏时悦的目光重新落在锁链上,试着往前走几步,绷直链条后,脚一歪,往前,扑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苏姑娘,别挣扎。”他的声音如霜雪般凌冽,“你出不去的。” “你……”苏时悦声音发颤,强撑着不露怯,“你到底要做什么?” 紧接着,那只丑陋的妖物,说出了让她瞠目结舌的荒唐话语。 “我对你,一见钟情。” “想邀你,做我的道侣。” 第52章 第52章失踪的少女 “别挣扎。” 半妖用着闻归鹤的脸,用着独属于他的声音,似是在安抚她,又像是某种挑衅。 “没有人会发现你在这儿,不会有人找到你的踪迹,没有人会来救你。” “护国公确实想利用你,利用你的感知,在乱斗中精准地接触妖气,但她不会因为锦上添花的元素。至于闻归鹤,呵,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安心地留在这儿,好不好?”几缕银发落在颈肩,蹭得她皮肉发痒。他像一只渴望温暖的幼犬,无声地依赖她,渴望她的爱抚。 苏时悦却满心厌恶,不断往后移,直到后背抵上木板,退无可退。 头顶阴影洒落,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太过分了……”他说话时,苏时悦能看到,少年眼尾处,点上了那颗红痣。 “你拥抱他的时候,可不是这番姿态。”从他的口中,吐出极为可怖的论调。 苏时悦呼吸一滞,紧接着,听他继续道: “苏姑娘,你们做的那些事,我可都知道。” “你对闻归鹤可真好,好到让我嫉妒万分,让我想杀了他。” “听说,他也想杀我?那不如等我与他,只剩下一个人时,我再来找你。那时,你能分清我们的不同吗?” 她其实,从来就分不清。 闻归鹤也庆幸她分不清。 他无数次想要毁掉她心中的“闻归鹤”,告诉她,她内心的形象是历经无数次美化而成的假人。真实的闻归鹤,是个听说她要走,都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之徒。 生生忍下。 “苏姑娘,你,喜欢他吗?”闻归鹤瞥了苏时悦一眼,忽而道。 不知为何,他没用瞳术。 苏时悦的回答,同样出乎他的预料。 “玄玉,你娶妻了吗?”她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少年一怔,迅速回答:“当然没有。” 若苏时悦仔细看,就能发现,回答时,他的耳廓红了半边。可光线过于昏暗,阻挡她的视线,就算看见,她也不会停留半分。 “那你过来。”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勾起。 玄玉雪色长发轻扬,几乎在她话出口的时倾身而至,语调温和:“什么——” 忽地,一扬手,攥住她的手腕。 少女掌中,赫然有一柄灵力凝成的匕首,对准他心脉的位置。她故技重施,如同当初在通天阁一般,想要挣出一线生机。 闻归鹤牢牢握住她纤细的腕骨,倏地抬高,扬手拉开距离,另一只手,再度抚上少女面颊。 “我不是闻归鹤。”他道,“不会纵着你的小脾气,再动手,我便封了你的经脉。” 不能让她刺进去。 同时出现失去心脏的人过于匪夷所思,她知道闻归鹤没有心跳,一旦匕首穿胸而过,却没有给他造成致命伤,他的所有伪装就会暴露。 …… 他还是不愿意暴露。 他还是,舍不得她眼里的包容与欢喜。 “疯子……”苏时悦怒视着他,手上用劲,试图继续反抗。 可他的力气太大,只轻轻一压,便把她的手腕扣在沿边,整个人动弹不得,徒留愤怒。 心底翻涌愤怒浪潮,与之一起来的,还有无尽的绝望。 她彻底读懂了那本《虞昭令》,那本书哪里是什么史诗,是她的催命符才对。 苏时悦很明白,她不会接受眼前这只半妖,他很快会对她失去兴趣,或是因为忤逆被触怒,用锋利刀刃在她颈肩一划。 再出去,把她当成谈资,分享给那些对他恶行感兴趣的人。 “……杀父弑母,灭妻…之徒。”苏时悦低低念着。 身上的人动作微顿,旋即发出一连串低笑。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那么怕我。” “我不会伤害你。”他说得笃定。 他怎么可能伤害她? 苏时悦又说了些什么,闻归鹤没听清。他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少女眉目鲜活,瞳仁中似有星光与火光跃动。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但闻归鹤可见不到她火冒三丈的模样,像柄出鞘的利刃,夺目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电光火石间,他俯下身,贪婪地攫取她温暖的气息。 “你要做什么?” “嘘,安静。” 她应该是骂了句什么,冰冷的手指抵在她唇前,皂角香气传来,似是要往里钻。 少女吐息轻拍在唇齿间,将他团团包围。他封了她的力道,略微松手,她一匕首捅进他的肩头。刺痛传来,闻归鹤感到委屈,还有无限的快乐。 滚烫热血仿佛牵扯不断的红线,构成蛛网,断裂地撒落,浸润白皙指尖。 倏地,闻归鹤停下动作。 穿透发隙,咫尺之遥间,少女伸手挡住自己咬牙切齿的面容,别过脸去,面上除却最初应激般的潮红,只剩一片晶莹。 “……你别哭。”闻归鹤小心翼翼地探手,指尖还未碰到她,就被一把打掉。 她受不了这样。 早知道会莫名其妙被玄玉抓住,她还不如直接被天雷劈死。 苏时悦被闻归鹤照顾得太好了,从穿越到现在,丁点儿苦都没说过。因此,等到她失去庇护,失去原著,天塌地陷的恐慌终于卷席而来。 她感受到迟来的恐惧,在那只由原作描绘出的臭名昭著的半妖面前,忍不住哽咽地哭出声。 太可怕了……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她就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想离开,她想回家。 感受到桎梏消失,苏时悦把身子一扭,背对向半妖。少女蜷成一团,拉拢一切能拉拢的衣被,无法自抑地颤抖。 别羞辱她。 哪怕他下一瞬直接杀了她,她都懒得抵抗。 低弱的哭泣声中,闻归鹤望着她,愣了半晌,直到感受到涌上喉头的腥气,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他失态了。 即使感受不到跃动,感知不到心跳,在方才一瞬,闻归鹤明白自己身体变化的原因。他感受到冲动与欢愉,迫不及待地想将喜欢的人拥入怀抱。 喜欢就要得到,喜欢就要拥有,简直像只野兽。 一卧一立的诡异画卷中,闻归鹤僵立数息,转身就走。刚跨过门槛,身上的色彩骤然退却,少年倚住石墙,攥紧前胸衣襟,极为痛苦地喘息。 乌黑发丝散落,瞳孔恢复死气沉沉的幽暗,他又变回早先那副形如枯槁的模样。 屋外有星星,千万年亘古不变的星空与明月横于头顶,仿佛下一刻就会降下光芒,收走不慎遗落在凡间的星灵。 闻归鹤略一抬眼,就像是看到什么极为可怖之物,匆匆移开目光。 他把苏时悦藏在风陵谷的石屋里,屋外环境旖旎,哪怕入冬,依然是漫山遍野的红枫。风一吹动,沙沙作响。 喘息声停,闻归鹤抬手捏诀,召来侍从。 侍从拎小鸡般地提着王使,王使早被他下了咒令,像只提线木偶般,对他唯命是从。 “带她去玉馈池吧,她会喜欢的。”他低声道。 “至于云州……”他直起身子,半阖双眼,“两个人的过家家,我总得去画上一笔。” 云州地境,最先发现苏时悦不在的人,是应召而来的容枝桃。 她一下飞艇,就着急忙慌地找自己的友人,可她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也没能找到苏时悦的踪迹。 容枝桃惊慌失措,连忙找莫言阙求助。闻归鹤回到云州住所时,苏时悦的失踪已入了太安司档案。 见到闻归鹤的第一时间,容枝桃赶了上去,询问他有关苏时悦的事。 “那得问您的导师与主上。”少年笑容依旧平淡,不知不觉间倒打一耙,“二位与苏时悦说了什么,让她回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甚至不辞而别。” 被点名的莫言阙扬起长眉,冷笑一声。 楚令彰并不在太安司,国公身居高位,哪怕有了感兴趣的人,也不会过多停留。她留在城防处,让莫言阙替她传话。 “国公会全力寻找苏姑娘,但如今大敌当前,需得暂时搁置。”女修示意容枝桃稍安勿躁,不急不缓地询问,“不过,我听说,云州城外的那只狐妖,与公子有缘?” “那不是狐妖。”闻归鹤笑眯眯的,“是人。至于缘分,我并不认识那人,或许是在某些场合曾经遇见,故而有点头之交。” “我的主人托我传话,你的那些事,她没有兴趣。”她直起身,双眸如同她未来的君主,灰色的怜悯中,泛着薄冰的尖光,“只是,莫要让无辜者染上恶名。” 她逼视闻归鹤,少年依然笑眯眯的,周身如同砌起结实的铜墙铁壁,把所有的指控尽数反弹。 莫言阙压根不是来吵架的:“三日后,云州会开展驱邪仪式,若风陵谷能到场,吾主会记下你的人情。若有更合宜的合作对象,也请公子随性而为。” 所谓驱邪仪式,便是要除妖灭魔了。 颁布命令时,莫言阙问过楚令彰,是否要说的这么明白。 女郎思索片刻:“他的所求,应当比我还要迫切,也不知他怎么会在计划进行的过程中,被另外的景色迷住双眼。” “楚君的意思是……” “嘘。”国公探指,抵在唇前,“孩子们的游戏罢了,我们何必参与?” 意义不明,不知道她猜到、或是知道了什么。 莫言阙传递完话语,惦记着城防各处,转身离去。 容枝桃没有走。 闻归鹤有些意兴阑珊,抬手打算送客,少女一拳砸在桌案上,怒气冲冲道: “我知道是你。” “是你带走的苏时悦,又在这儿装无辜好人。” 闻归鹤撩起眼皮,嘴角略有讽刺:“证据呢?” 容枝桃被噎了一下,无法反驳,只能深吸一口气:“当初越州城,我就不该放你离开。” “你不许伤害她,不然,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和你搏命。” 第53章 第53章铸成大错 “此处是安王府,假山圣景。” “这儿是殿下赠予玄玉的私人汤池,请苏姑娘赏脸。” 引导苏时悦的王使,换做了女子。 苏时悦曾见过安王的使节,虽然不是同一人,着装别无二致。彼时,王使身着红袍,势气逼人。 而现在,同样的职位,王使像只被抽去肋骨的病猫,卑躬屈膝,在其余侍从的陪同下引路。 她出现在这儿,毫无王族使节颐指气使的模样。就好像,仅仅是为了证明此地是安王府邸。 但苏时悦也不在乎这些。 她的手还被铐着。 自从捅伤玄玉后,新来的侍从坚决不给她松绑。他们都知道她想逃跑,于是严防死守,在半空凝出结界,构建出虚假之天。 苏时悦抬头,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连自己到底身处何地都无法确定。 顺着王使指点,她看到头顶云雾缭绕之处,似有座山。飞流直下的瀑布恍若一挂银练,撞在重重叠叠的岩石上,碎成万千珠玉。 瀑布下方,是一汪被巨大花岗岩围出的天然温泉,清澈见底,犹如圆镜。水面泛着淡淡的乳白,雾气蒸腾,与周遭云起缠绕,恍若仙境。 “玉馈池的泉水直通地脉,能治伤,能洗髓,还有忘忧草疗养生息。”王使声音朗朗,介绍完毕,朝她鞠了一躬,为她解开手铐,往后退却。 “站住。”长期缄默的少女,忽然开口。 “是你们把我的行踪透露给玄玉的,对吗?”她似是明白了什么。 王使眼中出现一瞬呆滞,旋即,她像早被定好行为进程的人偶,愣愣回应:“苏姑娘聪慧,正是如此。” 苏时悦用力咬牙。 她想生气,却根本不知道该从哪生气。 千防万防,原来玄玉安插的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路过,甚至还与闻归鹤搭上了关系。 玄玉与闻归鹤……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头一次在苏时悦心中产生交集。 王使离开后,那处泉眼像是感知到受欢迎者的到来,叮叮当当地唱起了歌,水花飞溅又落下,溅起金冠的形状。听王使介绍,此处温泉乃是神赐之物。泉中之水,更是具有脱胎换骨的功效。 换做旁的时候,苏时悦应当早发出一声惊叹,拉起朋友的手,蹦蹦跳跳地上前,赞颂令人眼花缭乱的美景。 可眼下,除了从这儿逃出去,她没有任何杂念。 周围空无一人,但她的灵脉依然被封死,无法向外界求援。苏时悦不确定,周围是否布满看不见的眼睛。 苏时悦没有泡温泉的打算,仔仔细细检查温泉,探指进入水面,闭上眼,感受蒸腾而上的温度。 三息后,倏地睁眼。 这片热泉的确有几分厚重的生命力,再往里探,便是几分灵巧四散的灵力。 她可以使用这份灵力,向外求援。 苏时悦指尖沾取池水,捧在掌心,调动全部的感知,试图以此绘出符阵。她在闻归鹤身边那么久,就算没学到精髓,几个通讯法阵还是会画的。 可她到底还是太小看玄玉。 既然他敢放她来温泉散心,说明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聚散这里的灵力。苏时悦全神贯注描摹几次,好容易成阵,指尖一松,法阵立刻变作清水,混入池面。 少女试了无数次,失败了无数次,池面倒影晃了又晃,破碎又重组,最终,她一拳砸在温暖花岗岩上,伏在地上红了眼眶。 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她的灵识更顺利地融入池水,汲取其中灵力? 中途,王使回来过一次,被苏时悦挡到门外。赶走王使,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感知不到时光的流逝。 头顶不见暖阳与明月,她并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间去画法阵,也不知道自己剩余的机会有多少。 再画不出法阵,她就又要等到下次玄 玉开恩,把她从那件暗无天日的石室放出来,才能再度接触泉水。 苏时悦呼吸急促几分,目光往旁看,落在温泉边层层叠叠的岩块上。 所谓灵力,存于灵脉间,随血液流动。 她伸出手,皙白的指尖落在岩壁,缓慢地摸索。待触及边缘一块凸起处,苏时悦停下动作。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倏地扬手,用力砸落。 刺痛传来。 又过了几次,泉水像只温润的绵羊,任少女摆布。石榴汁般的红色水渍铺开,将浮动的白衣染成玫瑰色。 苏时悦顺利画下法阵,身体一歪,倚在岩壁上。 接下来,就是选人了,向谁求助比较好呢? 闻归鹤? 不,不行,她不能把他扯进狼窝里。 那……莫言阙那边…… 苏时悦手腕被缎带绑紧,随时间的流逝,变得有些冷,她还没思索出与莫言阙联系的方法,视野逐渐开始模糊。 似是因伤口长期浸润在水中,她的眼前出现一幅图画。 崩腾不息的水,从上游倾泻而下。 那时的池水,远不如现在干净凌冽。在没有洁净法阵与精美修缮的情况下,污浊的水不断冲刷岸边,冲下无数奇怪的东西。 有泥沙,也有许多人类使用的工具,甚至是武器,还有不知何处染上的血水。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故事里可没有。 苏时悦略带茫然地想着。 最后的最后,苏时悦看见,石榴色的缎带,卷下一具被挖了心的…… 尸体? “公子?”短暂的呼唤,令闻归鹤回过神。 白羽有条不紊地布置队伍分配,准备加入战斗,他转头想向闻归鹤确认,却发现他正微微愣神,似是有心事。 闻归鹤转眸,看向阵盘上的调度,眸光晃过后,轻轻颔首,示意他照办。 少年没有转露妖相,面色霜白,孤身一人,显得颇为单薄。他高坐城墙角楼顶部,俯视城外转狂,双眸眨动几下,忽而挥手。 “接下来的事,你来完成。” “公子?” “我去寻太安司。”闻归鹤淡淡道,“先前答应过你们,为我做事,我送你们入天都。” 听到此言,白羽笑着眯起眼,稚童般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野心:“多谢公子成全,一日日在大荒生活,我的有些朋友都快腐烂了。” 他拱手作揖,带着身后遮掩本相的妖军,汇入城外漆黑的浪潮中。 人群如同海浪,于蓝沙江畔的陆地波动,云州边境,圣君禁妖令下的人、妖边境,在数杆军旗的领导下,金石交加声不断,杀声震天。 闻归鹤视若无睹。 他像只乌鸦般,居高临下,扫视所有人,很快,把手一撑,自高空跃下,轻盈落在一人身畔。 “她来寻你们了,是吗?”他问道。 楚令彰手中把玩数枚携令盘,法器中灵力四溢,分散到各处角落。 她并不惊讶于闻归鹤的到来,嘴角微勾:“不先看看自己的玉简?” 少年沉下眸子:“她若向我求助,我自然不会错过。” “我感受到属于她的灵力,只可能来源于太安司的传讯玉简。” “但真是稀奇,若她神秘失踪,无人能联系上,她怎么会传出消息。” 他双目眯起,眼中似有血红掠过。 “你早就知道她在哪里,表面说没兴趣干涉,实际上早就出手,派人去救她。我们达成协议,你需要庇护的人里面,可没有苏时悦这个人。” 除了他,苏时悦没有看走过眼。她的确,对这个世界的过往与未来知之甚多。 为什么偏偏看错了他?莫非,一千五百年后,会有人称颂他不成?闻归鹤想着,止不住冷笑出声。 楚令彰别过头,没去看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救她?” 女郎与少年一样,居高临下,游刃有余地发号施令。最前线,是文武袖的女修挥动阵旗,而她,是幕后的操控者。 “苏姑娘很好,但她与我而言,和如今守卫云州城的任何一人都没有区别,我为何要救她?”言毕,她点开身畔通讯法阵。 “盈盈,告知现状。” 莫言阙的声音传来,简洁地向她概述城墙最南端短暂爬上一只章鱼怪,但迅速被一枪击落的消息。而后,竟支支吾吾起来。 楚令彰笑道:“还有什么事?” “是苏时悦。”莫言阙言简意赅,“她告知我,自己疑似被绑入安王府。” 楚令彰长眉轻挑,记下消息,在心中盘算一番。意识到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她转头,想对闻归鹤说些什么。 一回头,身边位的人已无影无踪。 女郎长眉挑起,好半天,唇齿间发出声笑音。 “呵?” 因为事情出乎意料?所以惊惶不定了? 过了会儿,楚令彰难得有闲心,低头触发通讯法阵,继续问:“闻公子可有来寻你?” “闻归鹤吗?”莫言阙的声音停顿片刻,“不曾,我与风陵谷的联络,都有名为白羽的侍从组织。” 她好奇楚令彰发问的缘由,但很快,一阵凶猛的灵力波动打断她的思绪。 莫言阙搁置下谈话,迅速冲至女墙旁,将进攻的局面一览无余。 站在妖族阵中的,是一名霜雪般的女子,长发、白衣,经过几次确认,模样与闻归鹤三分相像。 这一特征,她大大方方的展示,闻归鹤也从不遮掩,两个人仿佛不约而同地,想要透露某些消息。 据传,十数年前的天都,曾有一出旖旎往事。以蛊惑人心为荣的纪真阁,瞄上了虞境的至高存在。 有关白衣女子的事,都被白羽密切地记录,群鸟惊飞,用眼睛观测敌方阵地的一举一动,而后由它们的主人传给闻归鹤。 闻归鹤却没有半分闲暇。 他的胸口像是扎入一柄匕首,雪亮刀尖一遍遍地搅动,刺得他喘不过气。 苏时悦在他肩上留下的伤口,他一直没有治疗,眼下也开始像被火烫到般,不断刺痛。 玉馈池中灵气稀薄,她没有机会画出传讯法阵。她应当是被救走,才有机会与莫言阙取得联络。 闻归鹤一遍遍地想着,却更像是在催眠自己,回避某种可能。身体却一日千里,往风陵谷赶去。 若是她被救走,若是她没被救走,既然她能画符阵。 她为什么不找他? 她发现端倪了? 她认出他的身份了? 闻归鹤想不出别的可能。 他的风陵谷,坐落与大荒东南,从外表看,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山庄。入内,几名被他以术法控制思绪的王使先迎了上来,朝他行礼。 为了最终目的,与安王交易的过程中,他总会留下几人。对面还当自己安插了眼前,乐不可支地顺杆子往上爬,送了闻归鹤免费的伪装道具。 “她呢。”闻归鹤什么也不想,张口问道。 仆从们面面相觑 :“依照公子的吩咐,在玉馈池歇息,生机法阵与束缚法阵都在运转,她不曾逃跑,也不曾自尽。” 闻归鹤一句没听,迅速踏入传送阵,往玉馈池去。 下一瞬,鼻尖飘来血腥味。他心头一紧,慌忙扭头。 他看见了苏时悦。 少女手腕低垂,斜倚在温暖池畔的青石上。 池水无时无刻不在自动清洁,早已恢复洁净,连带她的衣裙,也由自带的清洁术洗净。只有她绞紧的绷带,与发白的肌肤,诉说着发生的一切。 “苏……”闻归鹤喊不出声。 没有比眼下还清晰的答案,他铸成了大错。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冲过去,把她揽住怀里渡气,只记得苏时悦垂落的睫羽颤了颤,眼睛张开一条缝,看见他。 “怎么是你?” 他喉头发紧,感觉她的手几不可查地用了力,吃力地揽住他的肩膀。 “别留在这儿……”她在他耳边说。 “小心,玄玉那家伙,要对你动手。” 第54章 第54章“苏姑娘,回家吧。”…… 恢复意识时,苏时悦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温热池水中。 温泉水一如既往丝滑温润,但又有了些许不同。 它们像拥有炽烈的生命力,像蛛网般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如同巧妇手中细针,穿针引线间缝合了她的伤口。 苏时悦怔了怔,倏地回神,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少年背靠岩壁,箍着她的腰,稳定她在水中的平衡。他垂着眼帘,似是心事重重,见苏时悦醒苏醒,瞳光在她脸上一晃,倏地挪开。 只一眼,苏时悦便认出他的身份。 “鹤公子!”她情不自禁露出惊喜的笑颜。 闻归鹤似是神游天外,没能立刻回神。苏时悦又喊了一声,他才仰头,凝神望她。 “你分得清吗?”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玄玉?” 听到熟悉的名字,苏时悦浑身一颤,有些后怕。很快,背后一只手抚上,因为水温,常年冰冷的掌心染上湿热,他轻轻拍着,叹息道:“抱歉,吓着你了。” 苏时悦由他搂着,望进他幽深的眼底。忽地笑嘻嘻地垂首,与他额头相抵。 “分得清。”她道。 “鹤公子就是鹤公子,我能认清你的情绪。” 闻归鹤嘴角抽了抽,含笑无言,又听她道: “至于玄玉……” “他……”苏时悦移开目光,“我不知道原因,但与他对峙时,我偶尔会觉得,他很假。” “无论是惺惺作态,对我说软话,还是威胁我,我都感知不到他的情绪。”少女眨眨眼,道。 感知不到,情绪? 闻归鹤微微错愕。 他以为他是玄玉,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玄玉。 可在苏时悦眼中,作为玄玉的自己,竟然是虚无缥缈的? 他费心装出的闻归鹤,可能是真实的吗? “不对。”说到一半,她话锋一转,疑惑发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为了保护闻归鹤,她甚至没向他求助,为何他仍会出现在安王府? “别担心,我把入内的路径封死了。”少年抬指,抵在唇前,“他进不来。” “好些了吗?”他摩挲她侧腕伤口,止不住发出叹息,“苏姑娘昏迷了许久,我来的时候,实在是吓坏了。幸好,此地池水有疗伤功效,我擅自带你入内,还请见谅。” “还疼吗?” “不、不疼了。” 苏时悦面庞倏地一红,结结巴巴开口。意识到闻归鹤一直扶着她,忙扭身从他怀中拖出。 拉开距离,她方意识到不妙。 “鹤公子,你……” 少年长衣上也沾着血,从身上攀至颈侧。在她昏迷期间,他不知遭遇了什么,浑身绯色,将池水也跟着染红。 在苏时悦震惊的目光下,闻归鹤低头,安抚地笑了笑:“不是我的血,再者,不论多重的伤,都能在玉馈池愈合。” 玉馈池…… 苏时悦念着名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没事就好……”苏时悦松了口气,忽听他问: “苏姑娘,一定要回家吗?” 苏时悦一怔。 “你那晚喝醉了酒,和我说,你来自一千五百年后。”他道。 苏时悦脸更红了:“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像是被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逗笑,少年依然笑如春风,他的眸光倏地暗了暗,而后,攥紧她的手指,问道:“可以,不回去吗?” 他身上的血,将温泉池水染得通红,勾连出血丝。他枕着自己柔顺乌黑的发丝,披着那具精美的皮囊,弱声弱气,几乎是祈求地哀哀出声: “苏姑娘,我舍不得你。我会保护好你,不让任何人接近你,我会让你与楚令彰一起走向成功,收获无数果实。” “可以……留下吗?” 苏时悦被他突如其来的掏心剖肺的剖白震惊,她没想到自己沾染一杯酒后,会把自己的过往全盘吐出,更没想到闻归鹤会开门见山,请她留下。 她一抬眸,就看到他的眼睛。从他的眼中,她能看到许多感情,再难掩饰的不舍。他像一名孤注一掷的赌徒,只要她点一下头,他立刻会为她押上全部筹码。 于是,苏时悦摇摇头。 “我要回家。”她的声音无比坚定。 闻归鹤没有出声。 苏时悦:“抱歉,我不会留在这儿,鹤公子,我……” 闻归鹤:“我明白了。” “苏姑娘,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少年淌水而出,离开温泉,长臂一伸,将苏时悦拉出来。 他无比熟练地掐出法诀,接触遮挡四方的结界。 苏时悦眼前,出现一幅绚丽而瑰丽的画面。 自从来到安王府,她就被各种法术屏蔽视线,对此地最深的印象,是漫山遍野的红枫。此刻,所有的枫叶绘成燎原之火,疯狂地舞动,燃烧,半边天映得火红。 有人闯入此地,放火烧山。 “小心。”苏时悦紧张地攥住少年衣袖,生怕他遭遇危险。 闻归鹤:“是我做的。” 苏时悦:“哎?” 闻归鹤:“我设了个圈套,利用我本人现身,让对手入侵此地,毁了这里。我会把此地的毁灭作为投名状,作为交换,白羽、以及风陵谷的所有人,能够进入天都。” “明明该陪你养伤,我依然在做自己的事,很叫人厌恶,是不是?” 他的情绪不对劲,苏时悦心中一惊,扭头向他看去。 少年肌肤被火焰撩得通红,眼眶色彩更是妖艳无双。他长身玉立,仰首静默,许久,才回应她的目光。 他没有理睬苏时悦的安危,久久凝视她,像要将她刻进心底。 “对不起。”他的声音在发抖。 “对不起,时悦。”苏时悦听见,他用了个很少用的称呼。 那两个字被他说出,很是好听。苏时悦的一颗心,忍不住跳了跳,情不自禁仰起脸,想听他说什么。 在漫天焰火中,闻归鹤慢慢俯下身,像是要给她一个吻。 苏时悦抿起唇,慌乱地想要回应,很快,手心一重。 闻归鹤轻轻巧巧,将一块四方冰凉的小物件,放入她的手心。 “苏姑娘,回家吧。” 第55章 第55章她回家了。 闻归鹤与苏时悦。 是两条平行直线。 若非天都圣君的恩典,他们永远不会有见面的奇迹。 见面的契机,也荒诞地令人发笑。 闻归鹤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意识到—— 他能送苏时悦回去。 或许是从她自称被接触过法印,又或许是她说她的到来与耀星印有关。 又或许,是从她的呓语中,推算出她的来龙去脉。 可他为何要送她回去? 浑身浴血,手捧方印,解除妖相,往回走时,闻归鹤如此想。 无论从何种角度,都不该是由他动手,将她送离这片失控的战场。 喜欢就占有,想要就掠夺,他跟着母亲在天都小住时,曾自己总结出这些真理。 回想起来,实在幼稚。 少年垂眸,深色的瞳孔中,是辉光四散的小印。长睫一颤,抬眸,望进少女惊愕无比的目光中。 苏时悦:“……不是仿印,鹤公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为什么要送给我?你不是也需要耀星印吗?” 闻归鹤又一次没有理睬她,他似是自说自话惯了。抬手,抵住她四指往上,直至握住 耀星印,重复一遍:“回家吧。” 说话间,心口一阵悸动,闻归鹤微微蹙眉,没有去在意。 落在苏时悦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她清楚地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涌出,源源不断地注入耀星印,又注入她的身体里 法印与他仿佛融为一体,苍白的辉光像一束火苗,在他的心口跳动。 “鹤公子?”她突然说话,声音很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苏时悦:“耀星印和你,是什么关系?” 苏时悦说话时,耳畔的声音变得虚幻。她和手中的法印,竟一同变得稀薄,像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尘埃。 法阵裹住她的身体,要将她带离此地。 “无关。”闻归鹤笑了笑,松开托住她的手,直起身子,嘴角仍挂着一抹笑。 不知何时,他又恢复初见时疏离而淡漠的模样,含笑望着她,挥手作别,转身时,迅速收敛唇角的笑容。 他表情变化得太快,甚至不在意她是否看到。他回首看向远处,眉头轻拧,往身后漫天山火走去。 “闻归鹤!” 他的身后,俶尔传来一声呼唤。 少女的身影化作一团星光,急急追了上来。耀星印被她扔在一旁,硬生生扯着她消失的速度慢了下来。 “这是你很重要的东西,是不是?”她伸出手,想去抓他扬在半空的袖摆,却扑了个空,“你在勉强自己把它让给我。” “你争夺耀星印,到底是为了什么?告诉我。我若是带走它,你怎么办?” 她双目泛红,声声质问。 闻归鹤的脚步顿了一瞬,回头的动作有些慢。 他一直拿苏时悦没办法,哪怕到这个时候,还是会因为她的一句话恍惚。 闻归鹤闭了闭眼,撇去心头古怪的情绪。再开口,声音恢复冷淡的强硬。 “苏姑娘最憧憬的事,就是离开这儿,回家,不是吗?” 他走过去,重新拾起法印。 “那是——” “我不过是助姑娘得偿所愿,何必再三推拒……”闻归鹤垂眸道,“你只管离开,莫要多问……” 他当空掐出法诀,耀星印运作的速度加快,灵力波动发出空气摩擦的嗡嗡声,几乎要盖住苏时悦撕心裂肺的反驳。 “我不要!” 在少年惊愕的目光中,她突兀地爆发了。 “如果我必须以伤害你的方式离开,那我不走了,我不回家了。”她险些哭出来,指尖攥紧袖口,一字一顿:“闻归鹤,停下你的法阵,让我回来。” 闻归鹤迎视她的目光,瞳仁轻颤,而后苦笑。 怎么可能答应。 一旦牵着她的手走出玉馈池,风陵谷的全貌就会暴露在苏时悦眼底,遍地的焦臭中,他的谎言就露馅了。 而且,他不能将苏时悦带去天都。圣君和他背后的神明,找被耀星印牵引来之人许久,一旦苏时悦步入他们的视线,必死无疑。 她离开此地,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现在把她送走,是最好的,最有利她的选择。 想到此处,闻归鹤不经笑出声。他终于发现,不知何时起,苏时悦的安危,竟凌驾于他的私欲之上。 让她带着对他最好的记忆离开,是他对自己的仁慈。 在苏时悦殷切的目光中,闻归鹤朝她走去,双指捻住法印,握住她的手腕,又一次放至她的手心,眼看她又要抽手,闻归鹤加了力道。 “不可能听你的话。”说话的语气,竟有些轻快得俏皮。 “苏姑娘,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道,“强加到你身上的想法,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这次也会是一样的。” 怜悯他吧,宽恕他的自作主张。 若是遮羞的面具撤下,他与苏时悦经历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苏时悦拼了命地抽手,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他操控:“你不能这样自说自话,你从没给我商议过,你根本不尊重我。我要你和我解释前因后果,我要你和我说清楚!” 心中,似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疯狂地破土而出。 那是一种从高空坠落,好容易被接住,却又一次遭遇抛下的无助感。 “闻归鹤,闻归鹤!”她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像是这样,就能填上胸口的失落感。 倏地,她前伸的手被虚握住,少年五指顺着指缝滑落。 他和她十指相扣,垂首,墨发散落,挡住眼底的情绪。 “不要再问。”他痛苦地回应。 “我什么都回答不了。” 苏时悦愣了一下,仿佛第一次认识闻归鹤。闻归鹤别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苏姑娘只需知道,我骗了你,我伤害过你。” 他的身后,影影绰绰的火光中,有东西反射寒光。熟悉的气息拢上,苏时悦顷刻反应过来。 “是先前天玑石阵的那支箭!” 她记起当初箭矢如同自生双目,密切追踪二人的模样,心下骇然。 放火烧山之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接近,想要再一次索取仇人性命。 “小心。”苏时悦担忧无比,极力去够闻归鹤,想送他离开,却发现他全然不曾被影响。 苏时悦心急如焚,可饶是如此,听见接下去的动静时,她依然忍不住愣在原地。 隆隆回声传来,树叶被火吞噬的噼啪声,隆隆的倒伏声,像在山谷中回响。 苏时悦听了会儿,敏锐地觉察不对劲:“这儿不是安王府?” “如果是王府,不可能背山而建,更别说种上那么多树。” 她的这句话,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逼迫闻归鹤动了动。 苏时悦:“你说过,此地汤池可以治伤,你曾经在这儿疗养过吗?” “这儿也和你有关,对不对?此地灵力稀薄,不像有管制的虞境,反而像是大荒,此地更像是——” 纷纷扬扬的碎片,化作线索的形式,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个明晰的拼图。她忍不住倾身向前,仿佛再过一瞬,她便能将完整的闻归鹤收入眼中。 苏时悦的结论即将冲口而出,最后一刻,修长手指抵在她唇前,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嘘。”少年带着若有若无的神秘,轻声道。 他手上的法诀飞速变动。 耀星印散发着令人迷醉的灵力,漫山遍野红枫沙沙作响。闻归鹤对一切都置若罔闻,他像拥着一个真实的人,慢慢俯下身,把头抵在她肩膀的位置。 “对不起。”他闷闷道。 声音染上哭腔,和她道歉。 “我要坦白的事有太多太多,多到无法选择,故事太长,只能略过。” “苏姑娘,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存在。” 脚步声纷至沓来,由远及近,打破二人勉励维持的寂静。 闻归鹤像是鼓足勇气,抬起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请忘了我这个,道貌岸然的,宵小之徒。” 胆小鬼。 苏时悦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对闻归鹤而言,坦诚相待,比登天还难吗? 她张口就想骂出来,可只在刹那间,眼前已只剩花花绿绿一片。 她的话被拆成两截,一截散在风里,一截与她一起,在被耀星印吞噬前,卷入天旋地转中。 直到最后一刻,少女的神色仍带着惊愕、茫然、以及难以言述的不舍。 她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没能再与眼前人产生任何交集。穿越,冒险,一切的一切,像幻梦般,在她的脑海中模糊。 闻归鹤在她眼前消失,她像是进入奇幻王国冒险的游侠,被异世界的王送回。 过了不知多久,她的脚踩在实地,周遭景致重回清晰。 苏时悦大脑一片空白,仓惶回首。 只见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汽车亮着灯驶过。 她回家了? 第56章 第56章她总该知道结局。 简直是一场。 莫名其妙的穿越。 回到现世半月,苏时悦仍没能从恍惚中醒转。 现世世风开放,哪怕她回归时身着古装,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左拐右拐,最后一头扎进警察局。 等家长来接。 不多时,父母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言一语,和警察抱怨自家孩子一大早外出,连手机都不带,野了一整日联系不上。要是再不回家,就轮到他们报警了。 “多大的人了,连家在哪儿都不记得了?”妈妈气急败坏,到底没忍心打孩子,对着小姑娘后脑拍了一下。 苏时悦定定望着她,蓦地红了眼。 “你这孩子——妈妈说你两句,你怎么就——” “哎哎哎,别哭别哭,这不是因为你一声不吭离 家出走,我着急了些,不是,我没打你啊……” 父母手忙脚乱地围着她,苏时悦却哭得越来越大声,泪水全然止不住。 那一瞬间,她才真实地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 自穿越起,她就想要回家。 闻归鹤问她千次,万次,她第一时间的答复,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在回答他的时候,她未尝不曾感到别扭与怪异。 自那日从警局离开,回家,那份别扭感就愈发鲜明。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数日,浑身酥麻,提不起劲。 她像是一只吃到胡萝卜的驴,摘下短期的目标,嚼吧嚼吧吞吃入腹,心满意足地睡了一觉。大梦初醒,只觉空虚。 她想起了闻归鹤。 她没有后悔自己的回复,也不曾感受到失去才懂得珍惜的痛苦,她只是单纯想他了。 担忧他送走自己后的遭遇,担忧他的结局。她不知道他的未来,不知道她在他生命中担任的角色。 从她抱上闻归鹤的大腿,到彼此分开,足足数月时间,于苏时悦而言,他依然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这一别,是永远吧?是永远吧…… 在她离家前的最后一日,苏时悦都快认为,自己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梦醒后,自然不会在和幻想的一切产生交集。 回到千年前是假的,见到祖宗与各类能人异士是假的,学习的术法都是假的,她是一个三口之家中普普通通的女儿,不会术法,也没经历过什么生死危机。 她像个再寻常不过的芸芸众生,整理好心情,打算梳洗一番,去外头找个甜品店透口气。 换好衣服,她将墨发扎成一束,拉开抽屉翻找皮圈,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一枚硬物,摸上分明的棱角。 苏时悦呼吸一滞,几乎条件反射般,紧紧握住,呼吸急促地等候许久,五指才缓缓松开。 她看着掌心中的四方小印,略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少倾,抬手,指尖一如过往无数次,掐诀,施法,指尖溢出冰蓝色的灵丝。 如今灵气稀薄,但修行者更少,方圆数里灵力聚于掌心,流光婉转。 苏时悦:“……” 不是梦。 她的小房间是自己收拾的,从没见过耀星印形状的物件,唯一的解释,是这家伙和她一起,从过去回到现在。 最初的时候,它尚有几分灵识,熟门熟路地钻回她的房间意图守株待兔。 接着,它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失去灵力,化作一方贵重的古董。 苏时悦调动灵力,把它包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她想弄明白,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穿越,又是如何回归? 可无论她观察多久,皆无所得。 少□□头攥紧,覆在心口。很快,她从书架上取下《虞昭令》,摆在书桌前翻开。 她专心致志地寻找闻归鹤。 既然她的穿越是真实的,那她所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也是真实的。她主动与楚令彰提了闻归鹤,她让莫言阙接受了闻归鹤半妖的身份,她告知了闻归鹤玄玉的危险。 她是不是能像那些团圆的故事中,智勇双全的主角一样,改变重要之人的未来? 苏时悦循着目录翻页,薄薄几页纸,似有千钧重。 不一会儿,她的目光定住,双手撑在桌案上,静默许久,连哭也哭不出来。 脑海一片空白,思绪几近僵化,又突地转得飞快,她掏出手机,拨打一个联系方式,用肩膀夹着,边穿鞋边等待接通。 “……是我……我又把您给我的书看了一遍。” “哎?您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吗?” “您知道……” 她打给了赠她读物的人,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几乎从不和她见面,全靠书信与音频联络。仔细回想起来,他似有几分熟悉。 “我想与您当面谈,有关虞朝的事。”她提议道。 苏时悦很肯定,自己在穿越的过去见过他。只要见面,她心中的困惑,必然能解开大半。 “现在吗?我打算去图书馆,我们就约那儿吧。” “很重要的事,需要与您单方面确认。” 那一刻,苏时悦不再回避自己的在意。 她要知道真正的结局。 她总该知道结局。 至少,闻归鹤该有个好结局。 周一的图书馆闭关半天,苏时悦顶着太阳在外排了长队,好容易过完安检,一头扎进历史区,摸到虞昭时期的板块,挑挑拣拣,专捡自己知道的情节看。 她就不信,那家伙真的没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字。 时间飞速流淌,苏时悦看得眼睛酸麻,都没能在纸业间捕捉到闻归鹤的名字。 到头来,仍然一无所获,反倒是有关玄玉的线索,又被她捕捉一大堆。 现代社会没有灵力与法术,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大多不受官方认可。作为亲身经历者,苏时悦倒是能将许多虞朝灭国那一年的事,与修士和半妖对上号。 赫京西北谷关地震,永定十二年天都爆炸,应当都是修士们的手笔。 可她还是没找到闻归鹤。 连苏时悦都没意识到,她的思绪已经完全被那三个字占据。 天都爆炸后,伴随一系列未解之谜,就是改朝换代的结局。 苏时悦看得眼冒金星,扶住额头,继续往下看。 她忽地想到另一件事。 《虞昭令》整个故事里,似乎没有准确地提过玄玉的结局。 作为反派,他在书中并未被什么人杀死,而是卷入使宫殿塌陷的那场巨震中。原文中倒是有说他因此丧命,之后也不曾提过他的行踪。 但死遁这种事,苏时悦一点儿也不陌生。那些网文小说里,一百本有八十本是这个套路。 倘若玄玉并没有依照故事的结局死去,那之后呢? 妖物,或是半妖,他们的寿命当如何呢? 是人类的多少倍?修为高深者,能活得比相应等级的修士还长久吗? 苏时悦忍不住想,赠她书本之人,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敲开她的家门,见到年幼的自己。 他是如何找到她的? 他为什么会帮她? 他知道,她会因为一枚法印,被拖到久远的过去吗? 苏时悦指尖摩挲已失去法力的小印,疑问盘旋。 她的心头浮现猜想,水泡般冒了两下,须臾沉寂。 直到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消息框弹出,她才像只机敏的野兽,从书桌前跳起,蹿出阅读区,扭头回望。 见到来者前,苏时悦想了一百种可能,也想了不知多少种开口的方式。 她以为自己会激动万分,可真正与来者相遇时,苏时悦的心情竟诡异地平静下来。 “我就说,哪怕记忆模糊,但我肯定,曾经见过你。”为了让自己的神态更生动些,她扯了扯嘴角,而后微微一笑。 “你长大了,白羽。” 第57章 第57章他死于与你分别的第二年 故事的发展,永远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成为人君的修士受天地约束,寿数渺小,寻常修士寿元几百,也终会在长生中迷失。 到头来,不太聪明,无忧无虑,情感浮于表面的妖怪,反倒能拥有令人羡艳的寿元。见面后,甚至能快快乐乐地打招呼。 “没有熟人的日子太孤单,我就睡了一觉,睡醒之后,算着到了您出生的年代,就飞出山找你了。” 千年时间,于白羽而言,只是从稚童长成青年人的模样。 长大的童子眉宇间褪去稚气,一身休闲衬衣,在附近的咖啡店定了个包间。他点了杯甜到发腻的冰激凌,边赞颂人类的伟大,边与苏时悦聊天。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认出我,这段时间,我估摸着您的年岁差不多,一直期待你呼唤我。” “好久不见,苏小姐。”他对未来适应得很好,连称呼都换了,“要喝点什么吗?我去帮你买。” 苏时悦手中纸杯被捏出条条 皱褶,拧眉说不出话。 白羽与闻归鹤之间,是再纯粹不过的主从关系。可依照闻归鹤的性格,他可以随时放手下自由。她不知道自己一旦问起,是否还会得到有关闻归鹤的消息。 苏时悦:“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我与主人定下约定。”白羽露出认真的神情,“要确保小姐您的平安。” 他指了指苏时悦腕上的珠串:“对付现在存在的那些小妖,这个手串足以保护你一世安康。如果遇到别的麻烦,随时可以联系我。” 说着,他熟练地取出条玉石项链,信手递过去。 苏时悦没有接。 她默默地看着几乎大变样的旧识,心脏狂跳,若有所失。 “白羽。” “嗯?” “鹤公子,在我离开之后,还好吗?” 话语出口后,世界陷入一瞬寂静。很快,像是为了缓解尴尬,白羽笑了起来:“他完成了他想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兴许是妖族对感情更为淡漠,又兴许是白羽认为自己完成了闻归鹤托付的一切,白羽道,“公子并非长寿之人,自然是死了。” 辞世,千古,长逝,在无数温和与含蓄的表达中,他用了个最普通不过的字眼。 苏时悦:“死于玄玉之手?” 白羽:“我给的书里,应该已经写得很清楚吧,公子死于永定十一年初春,是和姑娘分别的第一年。距今刚好一千四百九十八年。” 接下来的话,苏时悦听不太清楚。 对于白羽而言,那已是千年前的亡者。哪怕彼此真的存在超越主从的情感,也会伴随着时间冲淡。可与她而言,他们只不过分别十几天,甚至是她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他的十数天。 她看过原书,她知道自己脑海中的幻想有多荒谬,但她依然在痴心妄想,万一故事是错的,万一他的修行一日千里,了悟长生之道,在她的时代等她。 苏时悦:“你没骗我?” “楚君的大昭也覆灭了,所有利害关系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繁华街市灵气稀薄,妖族也不愿意停留,我又有什么隐瞒你的理由?” 直到把真相拍在她脸上,苏时悦才恍然大悟,闻归鹤确实已经死了。 “《虞昭令》,是你写的?”她的嘴唇动了动。 白羽点点头,承认。 “那——” 苏时悦的声音,陡然放大。 “你为什么只写那么几笔?为什么不多写一点?” “为什么不以他为中心,让他做你笔下的主角,为什么不多记录些他的过往?” “他为什么要把我送回来?那个时候,送我回来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都不知道。” 她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他离她那么远,所有的交流都是浅尝辄止。她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也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句。 她的面庞一片温热,晶莹泪珠滚滚落下,幸好包厢阖着门,不然,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不知会吸引多少不知情况的路人围观。 “凭什么要让楚令彰做主角?她有什么好的,我最在意的,会在意的,又不是她。” “那么久过去了,我现在问你,我走之后,他怎么样了,你还记得多少啊……”她问。 白羽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我确实记得不多,抱歉了,苏姑娘。不过,你若是有问题,只管来问。我若还有印象,一定会尽己所能,一一答复。” 苏时悦用尽全力,把耀星印拍在桌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与闻归鹤有什么关联?他为什么能够用它送我回家?还有,当初他以命抵抗玄玉的时候,你在那里?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最后,玄玉到底死了没有?” “既然他能把我送回来,我是如何被绑到永定年间,你们应当也有猜测吧?” 炮弹连珠的话语一波接着一波,劈头盖脸砸落,直让白羽傻了眼。 他举双手投降:“好啦,好啦,苏姑娘,我明白了。” “那我就随便说说吧。”他轻咳两声,思绪却已经飘飞。 其实,他的经历,远没有苏时悦想象得多。 按照他的修为,他绝无清醒存活那么久的可能。因此,离开公子后,他睡了长长的一觉。 睡到功成名就者沦为一抔黄土,睡到败者与胜者都无人在意。睡到一觉醒来,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怪力乱神,都成为野史上不被他人所信的存在。 所以,苏时悦问他的那些问题,白羽还真能一一给出答复。 风陵谷那场火,是他放的。 那是他与公子间的约定,在取得耀星印后,一把火烧了作为长居之所的风陵谷,作为向圣君投诚的礼物。 “公子,苏姑娘不是还在玉馈池。”白羽有条不紊安排枉死者与替死鬼,扭头看向温泉的方向,疑惑询问,“不需要把她接出来吗?” 他搓搓手:“公子莫不是打算英雄救美?或者卖护国公一个人情,让她笼络民心。” 闻归鹤摇摇头:“我亲自去找她,你在外等候,拦住碍事者。” “那我……” “不必为我拖延。”闻归鹤垂首,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 从头到尾,他的神情仍是淡漠无比,仿佛苏时悦对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那时他身上血淋淋的,眸色昏暗,随手整理了衣冠,朝玉馈池的方向走。 白羽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挑眉。 公子又这样,装神弄鬼,神神叨叨的。不过,每次公子去而复返,都会把事情圆满做成,他只管等待就行。 他就说,害怕苏姑娘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擅自软禁是不划算的。 过几个时辰,他应当又能见到苏姑娘。也不知公子会如何解释自己这轮失心疯的行径,虽然无法明说,但他很乐意听苏姑娘向他抱怨。 比起公子,苏姑娘可谓是个超级大活人,白羽一边半点儿不留情地烧了与公子初见的地方,边美滋滋地等着苏时悦回来。 比闻归鹤先到的,是容枝桃。 闻归鹤从云州离开时,走得急,全然不曾注意抹去气息。容枝桃意外发现后,擅作主张,循着他的脚步,一路搜到风陵谷。 她气息混乱,灵力也抽得所剩无几,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被白羽拦下。 “这位姑娘,此地危险,还是快些回去为好。”小童笑眯眯的,寸步不让。 火光映天,灰尘扑面,落在容枝桃狰狞的面容上:“苏时悦在哪里!” 白羽佯装惊讶:“容姑娘在说什么?苏姑娘是被那半妖玄玉抓走的,莫非玄玉就在里面?” 容枝桃生生气笑:“恐怕不见得吧?说不定,是你家闻公子怕苏姑娘离开,伪装成玄玉将她困住。不然,他会和要匆匆离开云州?” 白羽眉眼一沉,正准备继续与她争执,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咫尺之遥停下。 童子与少女同时回首,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敌人近在咫尺,容枝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瞪着出现在眼前,白发红瞳的少年,呼吸骤停。仰面往后,跌跌撞撞后退几步。 妖,半妖。 是在越州城,戴上面具,残忍杀死容文赋一干人等的妖邪。 是臭名昭著,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她浑身发抖,腿肚子打颤,几乎下一瞬会因为恐惧瘫倒在地。 苏时悦在哪里,苏时悦如何了?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白羽:“公……公子……” 他已经不掩饰了吗? 闻归鹤垂眸,冷冷地看向容枝桃,目光无悲无喜,甚至带了几分菩萨与神佛的慈悲。 “你是来找人的?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少年冷笑。 他伸手,探指,在她眼皮子底下勾了勾。 “叫你的主人来。” 第58章 第58章他想亲自,给她留下些什…… “你认为,我杀了苏姑娘?” 许久之后的某日,闻归鹤突然问白羽。 彼时他状态很差,只能留在天都内部休养,闲来无事,又聊起苏时悦。 白羽正在整理进入天都妖物的名册,美滋滋地给小弟们分配公子划分的安全区。听到这句话,罕见地陷入沉默。 “公子当日,没有否认。”他已经长大,不会轻率跳进闻归鹤挖的坑,想了想,给出最为圆滑的回应。 闻归鹤失笑,听到他的笑声,白羽才惊觉,原来公子没和他打哑谜。 “公子,当初在容姑娘面前,容姑娘猜你杀了苏姑娘,你的确是一口承认了。” “而且,不止容姑娘,就连楚令彰也……”说到一半,白羽恍然大悟,“对啊,国公又不是只听片面之词之人,她怎么会因为你的一家之言,直接断定苏姑娘尸骨无存,连搜查都不曾搜查过。不止如此,还私下与我们合作。” “公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约定支开了我?”他满脸疑惑,不由自主地歪了歪脑袋,“我跟随公子那么久,公子还是不信任我吗?” 闻归鹤撑起身子,含笑看过去:“我与国公之间的通讯,不都是经由你手交递的么?” 白羽:“?” 闻归鹤笑到一半,似是被突如其来的心悸打断,微蹙眉头,忍了片刻,正色道:“我把她送回家了。” 白羽:“是这样啊,公子果然没有伤害苏姑娘。” “果然?为何会这么觉得?” “大概是与公子相处久了,能察言观色,猜出一些?” 白羽还记得当初的场景,莫言阙与容枝桃,几乎是前脚后脚出现。瑟瑟发抖的少女见到自己的老师,像是久旱逢甘露的枯芽,“嗖”地扑了上去。 “老师,闻归鹤是玄玉,他掳走了苏姑娘。”心中的定论,在危险解除的刹那,倾泻而出。 “我方才,明明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在刚刚,她不见了。”她缩在莫言阙怀里,扭头,用力瞪他,发泄心中的怒火。 “我当初,就应该让苏姑娘留下的。”容枝桃的话,让少年长睫轻颤,“我不该因为担心她的安全,放她与你同行。” “你是她身边最危险的存在。” “是他,一直伪装身份,是他,造成越州城遇袭,是他,将,你不是风陵谷的人吗?自己的地盘被毁,依然如此淡定,不愧是妖物。” “你究竟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那时的情况,若闻归鹤对容枝桃说,苏时悦很安全,容枝桃恐怕也不会信。 因此,白羽并不惊讶公子接下去说的话。 “你认为,我会送她去哪儿?”他冷笑着问,手中的四方小印,依旧在淡淡地发着光。 从头到尾,失踪的只有苏时悦一人,就连那枚被公子摆弄无数次的耀星印,也依然在原本的位置被摆弄。 “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此后,闻归鹤再没有提及苏时悦,如今听他再度说起,白羽忍不住趁热打铁继续问:“那苏姑娘在哪?” 他还真挺想念她。 视线回转,白羽正打算继续追问,忽地惊呼一声。 闻归鹤的手中,捻着串黑金色的珠串。 白羽眼见,一下子认出:“苏姑娘的宝贝?” 闻归鹤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他道。 “手环的主人,会在千百年后降生,带上这串手链,去找到她,替我送给她。” “千、千年?”白羽惊愕道,“主人,公子,你把苏姑娘送去千年之后了吗?可我活不到那么久,怎么找苏姑娘。” “不要紧的。”闻归鹤勾唇,“我会让你活下去。” “我的元丹给你,足够你挥霍。” “公子?” 精美华室中,少年合上双眼,双手随意交叠,后脑微微往后仰。自从恢复独行,大部分时间,他习惯了近似冥想的独处,那时,他的所思所想,无人能知。 他伸手按在心口,低声道:“我活不了那么久,只能假手他人。” “不然,我着实,有些担心……” 担心她孤身一人 苏时悦是从未来过来的,莫名其妙,与他绑定承伤咒。 闻归鹤已经许久不曾思考,最初的恶咒,是从哪里来的。又或许,其实他已经知道结局,无需再想。 但他知道,他们终会相遇。在他的过去,她的未来,少女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流星,落到他的世界。 到那时?谁来保护她? 如果没有别人从中插手,他就必须一一准备,为她铺好路。 连闻归鹤也不知道,每次从圣君庄严华丽的宫殿走出,从那座硕大的献祭法阵走出,他在期待什么。 他只是在不断地思索,初来乍到,柔弱无力的女孩,会需要什么。 珠串上的法阵,在无声无息间形成。闻归鹤习惯于在指尖摩挲珠石,思索如何删减其中细节,让她出现后,能更加顺利地找到他。 它是唯一一个,会随苏时悦一同到来之物,应当多费些心思。过去的自己,需要足够忠诚,足够包容,也需要足够知时务,愿意托举她。 也不能太显眼,目的性过强,容易让他逆反。 他站在时间的一端,弯弓搭箭,毫不客气地瞄准过去的自己。 闻归鹤:“如果有缘,能见到她,和她说上话,不要提及有关我的事,听明白了?” 白羽总算听明白苏时悦的来历,一愣一愣地点头,他接过闻归鹤递来的手串 “这便是我要拜托你的事。” “足够了……” “那样就足够了,过些日子,圣君会针对纪真阁,进行最后一次的围剿。你在那时从我身边离开,没人会注意到你。” 他喃喃道,神智有些昏沉,眼皮似是逐渐支撑不住,即将合上。 俶尔睁开:“不对,还差了一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坐正,清润的眸子里闪过丝恍惚。 “我差些忘了,她若是缺乏指引,如何寻到我?” 白羽一愣,又听闻归鹤道:“我写几段话给她。” 他得亲自,给她留下些什么,留一小段,有关这个时代的故事即可。 里面的人物。 他想把自己写好一些。 至于玄玉。 他希望她能足够厌恶他。 第59章 第59章咬一口 泄露天机必有代价,想要利用循环,留下线索,闻归鹤要写得模糊些,在修改细节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让苏时悦明白她穿越后数月的大致发展。 一开始,闻归鹤只想留下一小段话。 后来,越写越多,越写越杂,恨不得将所有的设定与细节,都为她记录下。 唯独自己,思来想去,也只有寥寥几笔。 他终究无法与苏时悦介绍自己。 等与苏时悦解释时,这本书又变成了白羽所写,专门帮苏时悦投机取巧的攻略书。 白羽对闻归鹤的所作所为,所知不过十之五六,落到苏时悦的耳中,就更少了。从头至尾,苏时悦仍不了解闻归鹤。 直到现在,闻归鹤也没能把自己的心绪,透露给苏时悦。 于苏时悦而言,他永远是一个萍水相逢,而后永别的友人。 她缤纷灿烂的旅行,在白羽口中画上 句号:“故事就这样,公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就把修行的元丹留给我,转化做长生的妖力,托我等姑娘长大,从他的时代回来之后,和你解释这些,让你放心。” 说完,他顿了顿,等待苏时悦的回应。 苏时悦没有说话。 她双手搭在卓沿,脑袋无力地垂下,瞳孔干涩发痒,却挤不出泪水。 “再之后呢?”她问。 白羽习惯性地歪头,疑惑她还想知道什么。 苏时悦:“他真的,不在了?” 白羽点头。 苏时悦牙齿咬紧嘴唇,双手轻轻颤抖:“他没给我留下什么?” “何必过于关注逝者?”白羽打了个哈哈,“苏姑娘,你是新时代的人,因一场闹剧,结识了友人” “如果这是场故事,也算是圆满的冒,不是吗?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了。” 苏时悦低着头,没有回答。 她的感情在否决,她的理智在抗议。如果这是一部小说,以这样的荒唐结局收尾,一定会被读者痛斥作者不负责任,随意烂尾。 可不管她再难受,她都说不出一句话。 鹤公子是什么人?运筹帷幄,说一不二,他做过的决定,她有什么资格干涉。 “我说完了。”白羽放松地伸了个懒腰,从位子上站起,笑着化解沉重的氛围,“如果需要帮助,记得来寻我。” 他打算先行离开,给苏时悦足够的适应时间。尚未来得及离开,被苏时悦突然喊住。 “等等。”她红着眼问,摊开掌心,“你还没回答我,耀星印与我有什么关联。” 白羽神情一肃,取过小印,认真端详一番,松了口气,重新放回她手中。 “我也不知道。”他笑眯眯地撒谎,“不过,苏姑娘,可别想着研究他……别让公子失望。” 他的五指搭在小印上,少倾,移开:“这枚法印,现在已经无用,又没有被收纳进博物馆,就留给苏姑娘做个纪念。” 一句话,轻轻巧巧,隔开了过去与未来。 苏时悦的心头,被一只无形的笔杆戳了一下,长睫轻颤,委屈地低下头,从鼻子里发出声“嗯”,脸上却没有任何顺从的想法。 不甘心,好不甘心。 并非是因为白羽的建议与劝阻,而是不甘心,自己对闻归鹤的态度。那种无论发生何时,都要尊重,理解,甚至要支持他。 要是她再勇敢些,再没有距离感些,在闻归鹤将她送回现代前抓住他,一顿猛摇,说不定结局 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她都在认真地生闻归鹤的气。 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白羽说的不错,闻归鹤只是她的朋友,她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苏时悦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直到闭馆回家,还在想这件事。 夏日的夜晚很平静,足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入梦。 许是因为白日见到白羽,夜晚。苏时悦第一次梦见闻归鹤。 他与她印象中的模样无二,伫立在陌生的华室中。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回首,见到苏时悦,眸中流露出一丝惊讶。 一瞬慌乱后,他镇定自若地开口:“好久不见,苏——” 砰! 瘦削的身形被狠狠压在地上,天旋地转的视线中,映出一张人脸。 少年仰起脸错愕地往上看,很快,他不得不继续抬高下巴,与苏时悦四目相对。 他的面颊被掐住,苏时悦捏着他的脸,力道愈来愈重:“你还敢来见我?” 积攒至今的怨气与执念,在相逢刹那,终于化作泪水。 闻归鹤似是没想过会被自己幻想出的人压倒,半晌才抬手,想帮她擦眼泪。指尖尚未触碰到她的面庞,便听苏时悦骂开。 “闻归鹤,你欺负人!”她在眼角处抹了一把,叱道。 反正是梦,她没必要在乎他的想法,使劲儿撒气就行。 可哪怕是梦里,闻归鹤似乎还在挑战她的底线。他温顺地倒伏在她身下,眸光忽闪,像两颗刚洗过的水灵葡萄。 “苏姑娘,我错了,你别生气。” 他甚至没问自己错哪了! “你、你……”苏时悦快被他气哭了,“你以为你故作姿态,我就会放过你吗?” 他怎么在梦里还装腔作势的…… 还是说,是她喜欢这样,才会梦到这幅模样的他。 ——那那那,那也太丢人了,她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爱好。 闻归鹤含笑:“那你当如何,才能原谅我?” 询问完,他又自顾自地说了句:“能再次见到你,真好。” 梦里的色调像浸了蜜的月光,少年衣衫被她扯得七零八落,纤细四肢凝白一段,眸光潋滟,连带呼吸发颤。看她的眼神,却浸满了温柔。 苏时悦撑起半截身子,想仔细看看他。他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捏在手中摩挲。他看她的眼神分外恍惚,似是被云团托举,朦胧不清。 究竟是她在做梦,还是他梦到了她?苏时悦竟觉得,如今的相逢,是她变成只蝴蝶,钻入时空的通道。 莫非,她与闻归鹤所在的过去,还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闻归鹤?”发丝交缠,耳鬓厮磨,苏时悦喃喃着问。 他像是丧失敏锐的观察力,垂首,在乌墨般的垂落的发丝间,低低“嗯”了一声。 很快,闻归鹤的尾音变了调。 他仍维持倒下动作,纤白的肌肤像一触即碎的月光,却又与以往的姿态不同。 他被人扣住手腕,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苏时悦伏倒在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苏姑娘,苏——”闻归鹤眼角一抽,“你在做,什么?” 梦境的甜香,屋室外的花香,以及半妖自身所携的体香中,他的肩颈处传来清晰可查的剧痛。 以及一声含糊的回应,良久,环住他的少女才直起身。 呼吸交错间,苏时悦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梦境的色调像灿烂的鲜花,娇艳欲滴,殷红垂落,恍若吸饱汁水的石榴,在水声与抽气声中,吧嗒吧嗒地滴落香甜果汁。 苏时悦探出手指,抹去嘴角间参与的血渍。 她第一次,用反抗的方式伤了他,在他身上留下不快的痕迹。 第60章 第60章“你就告诉我嘛~”…… “唔——” “苏姑娘,为、为什么?” “为什么……会咬我?” 这和闻归鹤想的不一样。 分别后,苏时悦从未入过他的梦。 闻归鹤想,定是他不够思念她,才不曾在梦境中幻化出她的模样。亦或是,不存在于此世的人,如何在梦中相见。 可是,为什么,好不容易相见后,她竟会像只野兽般,抱着他,摁着啃。 她和妖物融合,要吃了他吗? 闻归鹤还想问话,后半句尚未出口,又被吞入腹中。身上的少女纹丝不动,泄愤般,又咬了一口。 这不像苏姑娘,闻归鹤迟钝来地反应过来。 无论是着装,还是动作,都不像过去苏姑娘对他的态度。 闻归鹤:“……” 蓦地,他猛然想到关键处,瞳仁发颤。转过脸,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苏姑娘。”他语调发颤,又唤了一声,“让我看看你。” 他想象不到的苏姑娘,自然是,真实的苏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份幸运,能再度见到她。 苏时悦咬了第三口,闻归鹤终于回过神,捂住伤口,努力躲过她的唇齿,楚楚可怜地哀求:“苏姑娘,我错了,别再为难自己。” “妖物的血是苦的。” 苏时悦故意掠过后半句:“错哪儿了?” 她不用管眼前人是不是真实的,也不必想闻归鹤有没有认出自己,反正她已经永远失去他,难得做梦遇到,错过这个村,说不定就没这个店了。 闻归鹤从她口中拯救出手腕,哭笑不 得地望着渗血的牙印。偏转面庞,温和地蹭了蹭她的鬓角。 “嗯……让我想想。” “对姑娘隐瞒我的过往,趁你醉酒套话,不与你详细解释有关耀星印之事,没能阻止玄玉将你带走。还有,最后的时刻,拒绝和你商量……” 苏时悦彻底脱离危险后,他也终于完全放松下来,能将自己对不住她的事和盘托出。 苏时悦:“你不是都知道吗!” 聊到这儿,双方几乎已经开诚布公,却又互相装傻,假作不知。闻归鹤一口气承认他曾做过的事,更让苏时悦委屈又生气。 她像只风暴中的瑟瑟发抖的小兽,将脸往他的胸口埋了埋,颤抖着耸动肩膀。 应该是在哭。 苏时悦:“明明知道哪些事会让我生气,为什么还要做?你希望我讨厌你吗?” 问话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冷香的气息将她包裹。 她被紧紧搂在怀里,搂在一个发着抖的怀抱里。 “太安司的那些人,和你说过吧?”他固执地搂着她,二人的距离无限拉近,在虚幻的心跳与呼吸声中,苏时悦依稀能感受到化作实体的情绪。 他的搭在苏时悦肩头,缓缓下滑,抵在她的后背,用力抱紧她。 “有东西在抓你。” 苏时悦的眉心重重一跳。 闻归鹤继续道:“你可以把‘那个东西’,当做圣君。越往他的王城走,你暴露在他眼中的几率就越大……况且,我寻到你,是在安王府,结合此前王使的态度。说不定,你的身份已经被列入怀疑,被他们调查。” “未来,我会去天都,楚令彰也会去天都。你随时会暴露,我必须提前送你回去。” 闻归鹤:“……” “假如我在此之前,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会乖乖回去吗?”他略带笑意地反问。 “我不会赌的,哪怕是欺骗你,不顾你的意愿,我也不会去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有一丝不可察觉的疯狂。 他疯狂地压抑着自己,不要后悔一年前的决定,不要去想邪门歪道,把梦中的少女再度拖入深渊。 他要放她自由,他要她离他远远的,永远安全。 闻归鹤太了解自己,太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想要如何对待苏时悦。哪怕是在梦里,他也恨不得堵住她感情的宣泄口,肆无忌惮地灌满她,亦或是,被她灌满。 他不行,他不能,他不允许。 因此,哪怕他此刻就拥着她,搂着他,闻归鹤也不动不动。难得的相处,他不想因为自己诡异的欲望 苏时悦打断了他的话:“……笨蛋闻归鹤。” 梦境中,她没有继续咬他,或是掐住他的脸不放,一言不发,盯着他看。 一串泪流下,她抬起双手,捧起他的脸,轻轻骂了一句。 声音太轻,闻归鹤没听清:“你说什么?” 苏时悦张张嘴,又想说话,最终却一声不吭,挫了挫后槽牙。低弱的摩擦声中,闻归鹤以为自己又要疼上一回,微微侧身,迎上苏时悦倾身而上的动作。 紧接着,面颊如同被一根羽毛拂过,落下几分湿濡的痒意。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苏时悦道,“闻归鹤。” 她的眼中早已溢满水花,于此刻簌簌落下。她用力抱紧他,在虚幻的梦境中,用眼泪蹭了他一脸。 “但你应该告诉我的,哪怕我们会吵架,会反目。若是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一步都前进不了。” 闻归鹤被她训得一言不发,只有双眸不停眨动,无声抗议。 他不服。 直到说苏时悦:“放心吧,我会好好听话的。” 他才松了口气。 “不过……”紧接着,苏时悦话锋一转, “闻归鹤,告诉我,耀星印到底是什么。” 闻归鹤指尖收紧,猛地低头看她。 “苏姑娘,别回来。”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答应我,别做无畏的牺牲。” 他的双眼里,尽是焦心,急切地想避免她踏入深渊。 “谁说我要回去了?”苏时悦语气轻快地反驳道,“虽然不知我为何能与你联系上,但我猜,应当与耀星印有关。圣君已经连灰都不剩,耀星印作为媒介,联系的只有可能是你我。” “阿鹤,我想知道真相。”她换了称呼,微嗔地往他怀里挪了挪,扬起长睫瞪他。 “这次分别,说不定永远都见不到面。我不想这样一无所知地生老病死,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求你啦,阿鹤,你最好了。” 这是难得的一次,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是唯一的一次。 娇美的少女像条黏人的小蛇,腻歪在攻略对象身上,围追堵截,令他无所遁形。 在甜美的梦境中,她反客为主,成了只磨人的妖精,一点点地把闻归鹤软化,俘获。 最终,他覆在她耳畔,犹如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窃窃私语。 而后一觉醒来,苏时悦又变回孤身一人。 窗外,清风明月,屋内一片寂静,门板阻隔呼吸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一人活着。 苏时悦仰面躺在床上,静卧一会儿,忽地翻身而起。 她从抽屉里取出穿越回来时随身携带的空间囊,取出里面的耀星印,放在手心把玩。 嘴角已不自觉翘起,露出几分胜利者的骄傲。 到底是梦境,闻归鹤卸下防备,实属预料之内。 不过。 谁规定,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闻归鹤能骗她,她也一样。【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67 第61章 第61章“送我回去。” “那日之后,我再没梦见过他。” 苏时悦轻抚法印边缘,静静吐字。 面前,是瞠目结舌的白羽。 “苏、苏、苏姑娘,你不是答应过公子,不研究耀星印吗?” “是啊。”苏时悦往后一靠,“他还答应过我,以后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少女晃晃手指,笑盈盈道,“再说他要是对我的决定不满,他可以来找我啊。” 白羽嘴角抽了抽,轻吸一口气,竭力忍住,没有高高挑起眉毛。 苏时悦“噗嗤”笑了一声:“别担心,我又不是下定决心要回去。比起再次离开家乡去见他,我现在想知道的,依然是真相。” 说话间,她清澈的瞳孔蒙上层阴翳。 “那么,苏姑娘研究到哪一步了?”白羽问道。 “了解了一些古怪的天道规则。”苏时悦向白羽举起手中封皮,“原来只要做了人皇,就不能做修士。” “这是天道的法则。”白羽叹息一声,“天道认为,若是让修士做了人君,天下必将大乱,妖物更是如此。所以,无论是修士还是妖邪,都受天地约束,碰不得那把龙椅。” “我去翻了图书馆的灵异杂谈区,找到了一则有趣的消息。”苏时悦道。 “虞朝没有皇陵。” 白羽:“也许,只是没被发现。” “真是稀奇,就连大昭那位寿元过百的人皇楚君,也有长眠陵寝,且已有定位。虞朝二百年,轮换过三十个年号,竟一座帝陵都不存在。”苏时悦不置可否。 她随手翻阅桌上书册,无意识喃喃:“就算是大虞皇帝人人暴虐不堪,残酷无道,后世挖了他们的坟,也不至于一点迹象都没有。” “简直是不可能。”说到要紧处,苏时悦的声音沉了下去,“除非……” “除非虞朝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皇帝。” “为了维持活着,他会用什么方法?说不定,他在苦苦研究耀星印,然后从过去、现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把能让他延年益寿的东西抓回去。” 苏时悦垂着长睫,说话间,似乎已下定某种决心。 说完话,她看向白羽,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大后的小妖童,嘴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苏姑娘这句话要是传播出去,可是会引发争议的。” 听到他的笑声,苏时悦拖住下巴,斜眼睨他:“你很高兴?” “什么?” “嘴上说着反对,实际上,有的没的装腔作势透露那么多,是故 意勾引我找寻真相吧?”苏时悦笑着,刻意拉长声音调侃,“你这背主的小道童。” 唬得白羽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要是公子听到了,一定会活剥了我。”他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我很害怕公子,哪怕他故去了,我也总觉得他死前会将神识播撒在空中,一直监视……” 他偷偷看了苏时悦一眼:“额,我。” 白羽总觉得,即使是面对他,闻归鹤的警惕之心保留到了最后一刻。说不定只要白羽开口,和苏时悦一起研究往返时空的方法,他就会被闻归鹤遗留下的法术咒死。 至于公子为何要与苏姑娘说有关耀星印的事…… 他应该也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所以肆无忌惮,彻底卸下了防备。或是太信任苏姑娘,觉得她不会冒险研究耀星印。 又或者…… 其实他也在期待着什么,白羽猜不出来。 苏时悦:“我会努力让操纵耀星印的东西关注到我,如果顺利的话,应该会在当天往返。要是我失踪了,麻烦你替我向我的父母做个交代。”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任性地抹掉自己存在的痕迹。 白羽点点头,做下保证。 两个留有过往记忆的人,面对面谈论着亡者与过去。直到最后,苏时悦安静地抬眼,担忧地看向白羽:“若我真的回去了,会给你带来影响吗?” 她记得,白羽是因为闻归鹤的元丹,才能一直活到现在。 “若我真的能回去……” “那便遵从姑娘的本心,如何?” 小妖懒懒散散地撑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少我一个,这个时代不会发生动荡。” “我也很苦恼啊,刚醒来的几天,不仅要研究科技、证件,还忍不住和飞机比试速度,虽然还是我飞得快。” “比试速度?”苏时悦敏锐地捕捉到线索,“你是鸟妖?” 白羽愣了愣,下意识地捂住嘴,严肃道:“苏姑娘,这不是重点。” 苏时悦被他的紧张逗笑,“噗嗤”一声:“放心,我不做种族歧视。” 白羽也松了口气。 他露出“好险,差点被发现”的表情,幸好苏时悦并不在意。 与白羽作别后,她独自一人,又花了月余时间研究耀星印。 其实,她不需要过于精细的推演,也不需要反复地,作为被选中的人,只要在耀星印中注入灵力,就能吸引到猎手。 哪怕它因上一次行动实力大损,她用自己的灵力供养它,它一定会过来。 不过,被选中的人,不止是她,不是吗? 她与闻归鹤咬耳朵时,问出了耀星印是什么的问题,闻归鹤的回复是“从我身上剥落的一部分”。 …… 苏时悦已经不愿细想。 她果然,很想很想,与他再见。因为一种,呼之欲出的情感。 最终,风和日丽的一天,苏时悦握紧耀星印,挑选了一处开阔的无人地段,准备利用自己的现身,吸引第一次抓捕她的东西。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卷住少女的裙摆,用力吹拂,像是想要把她拽回去,不要再卷入下一场不幸。 闻归鹤与莫言阙的嘱托与吩咐,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有东西在找你。 被找到后,就逃不掉了。 耀星印背后的人,一定会发现她。 她握住法印,猛地朝内注入能量。 伴随修士主动现身,旷野上的所有灵力,如同江河倒灌,奔涌到她的指尖。 在这大部分人皆是普通百姓的世界,一旦现行,立刻会被注意到。 苏时悦等待着,等待着,等到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与前一次穿越相同的感觉。 这一次,苏时悦既无恐惧,也无慌张,她甚至露出笑容。 “我终于,等到你了。”她发出如释重负地叹息。 “找到你了。” “送我回去,邪魔。” 第62章 第62章她又一次,看见了他…… 苏时悦闭上双眼。 花了很长的时间,进行等待。 身体再不像最初那般沉涩无力,灵力充盈,使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抓住脚踝。虚空裂出一条缝,将她吞入,拽着她一路往下。 直至被浩瀚的天幕挡住。 苏时悦睁眼,望着眼前竖起的高墙。墙外是她,墙内,电闪雷鸣交织,她在半路被围住,无法再前进半分。 回去。 脑海中,声音响起。 你不是此世之人,擅自入内,定当驱逐。 那是守望四方的天道,保护着,抗拒着外来者。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苏时悦反唇相讥,“若是能阻止,在我第一次穿越时,为何不救下我?” 天道:“……” “那时,是圣君用灵力遮住我的气息,偷天换日拉我入内,是吗?而你,四方的守护者,直到我出现在虞境内,习得灵力,彻底融入世间,才把我判定为一类。” 天道:“……” 天地静默无声,也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根本不愿对蝼蚁般的女孩儿耗费心神。 墙内的雷电略略减弱,很快,数千阶天梯垂直落下,如同拍岸潮水,打着卷儿,铺在苏时悦面前。 “这是补偿。”少女脑海内,重新响起广阔渺远的声音,“弥补当初让你勿闯此地的亏欠。” 仙梯之上,灵气缥缈,拾阶而上的成果不言而喻。 《虞昭令》整本书,都没有人得到成仙。这么大的赏赐,被当成赔偿赠予她,实在令人受宠若惊。看起来,因为疏忽导致时间破裂,着实让她占据不少道德资本。 苏时悦顿时发怵:“我还是第一次要挟神仙呢,居然一次就成功,失礼失礼。” 原来天道真的会秉公处理事情呀? 头顶没有传来回应,似乎在等待苏时悦回神折返。可须臾后,声音再度传来,依旧澄澈无暇,带了丝愚钝的天真。 “所以,什么时候放我走?”苏时悦看着墙内逐渐宁静的天空,询问道。 飘逸的层云一滞,似乎在疑惑。 苏时悦重复道:“开门。” “——里面的故事,乃是既定发展,无可更改。天梯马上就会消失,确定要放弃吗?” 下一次,哪怕有补偿,也不一定会有如此巨大的让步。 苏时悦垂下长睫,仿佛在认真思索祂的提议。 “我不会改变任何轨迹,但是,我确实有想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给,但只要时机成熟,我会提出来。希望您到那时,能拿出与今日一样的诚意。” 天道静默须臾,微风静止。片刻后,像是评估完苏时悦话里暗藏的意义,墙面渐渐淡化,开出一条供人同行的通道。 是默认交易,还是不置可否?或是无声地否定。苏时悦来不及多想,抬脚跨过分界线,朝远处走去。 前一次,她莫名其妙,浑浑噩噩地度过数月。这一次,苏时悦的目标无比清晰,她要找一个人。 闻归鹤…… 再度想起这个名字,她仍是心头一涩。从那一次共梦后,她再没有见过他,苏时悦忍不住想,他还活着吗? 他若是活着,她一定要找到他。他若是不在了…… 她也要找到他。 她想在合适的时机,把他当成倒霉穿越的人道赔偿,向天道索取一个合宜的结局。要是连这点赔偿都拿不到,她……她就想方设法,赖在这个世界不走。 视线一暗,又轰然大亮,熟悉的刀剑乱飞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苏时悦来不及感慨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身形忽然失去平衡,“嗖”地从高空掉落。 砸在一个人身上。 惊呼声骤然响起。 “谁——哎?悦、悦悦?” 与此同时,天都赫京,西郊城墙上,少年妖相毕露,一身华服,随意甩手,满脸冷肃地转身,从肩上拔出匕首,点住几处穴道,止血。 从被暗杀,到放走刺客,不过须臾。 身边人面面相觑,最终,职 位最高的守城之将出列,试探发问。 “殿下,那人孤身行刺,为何要放?” “我今日心情好,让她全身而退,不可以?” “这……” “与其对我指手画脚,不如回去保护陛下,免得陛下遇刺,尔等首到其冲承受雷霆之怒。” 城墙数丈高,顶天立地。质问声中,半妖回眸,看向无数张陌生的面容,语气凉薄至极。言毕,他看向城下不断缩小的包围圈,抬指,探向其中一道白影。 “看见了?那便是与安王勾结,意图弑君篡位之人。”他井井有条安排布置,“与护国公虚以为蛇那么久,就是为了将他引入包围圈。圣君有旨,谋逆者,格杀勿论。” “我等与护国公里应外合,展开阵法,守株待兔。待处置完那只狐妖,护国公的首级,亦是囊中之物。”他冷笑着,一如既往,言谈间安排了两人的死去。 命令颁布,还未等将领接令。下一瞬,白影闪动,华衣少年已不见踪影。 只留城楼之上,窃窃私语不断。士兵与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之间,曾有人对闻归鹤擅自接管指挥权颇为不满,最终无一不是在军令状下心服口服,就是被光明正大地处置。 明面上,无人反对闻归鹤,但私下里,却有许多碎语串联。 “本次围捕的目标,我记得,是……蒹葭夫人?” “那不是二十年前,圣君的——” “嘘,你怎么敢说出来,你不要命了?” “照这么说,蒹葭夫人,当时玄玉殿下的母亲才对。” “对血亲下如此狠手,也不知陛下哪来的把握,放心地给予他重任。” “蒹葭夫人”敢出现在包围圈,很快,郊区密林中血色飞溅。黑压压的修士入内后,一场厮杀无声展开。 中心地段。 少年扔下翻卷的刀刃,扶住树干,微微喘息。 闻归鹤的身份,已经几乎无法使用。近几日,他一直以妖相示人,短时间内能够行动自如,却也带来长久的隐患。 一旦恢复“闻归鹤”的模样,他便彻底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辈。一旦出现反噬,他没有缓解的手段。 这一次反噬,比以往更剧烈。 也好,在这儿等待他吧,闻归鹤想。猫捉老鼠这么久,无论是“蒹葭夫人”还是“玄玉”的身份,总该有个了结。 他阖上双眼,安静等待。 周围不知不觉陷入寂静,影影绰绰,有声音传来。 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一个名字,一声接着一声,穿梭密林之间,急切寻人。 她喊得不是“玄玉”,而是“闻归鹤”。 像是……她的声音。 闻归鹤愣了愣,猛地睁眼,很快,表情放松。 是幻觉。 闻归鹤很清楚。 苏时悦许诺过,她不会回来。她答应过他,说话时,满眼的真挚,言之凿凿。 她与他不一样,是言出必行之人。 一定是他幻听了,竟会以为,她跨过千百年的光阴,再度来寻他。难不成是他错估玉馈池的功效,心口的狐絮火即将熄灭,他尚未完成夙愿,就即将死去。 死前,天道仁慈,送了他一场别样的美梦。 这样不好。 闻归鹤笑了笑,勉力撑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秋风似刀,少年银发如瀑,赤色的瞳仁,空洞 他试着站起,起身到一半,又摔跪下去。 昏昏沉沉间,呼唤声愈发清晰。 她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急切地寻找他。 “闻归鹤——” “闻归鹤!” “闻归……”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微弱的,怯怯的,难以置信的音调,在稀薄的月光中响起。 “鹤?” …… 忽然,闻归鹤浑身的血液凝固,他努力睁大眼睛,哪怕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朦胧视线中,一道倩影行只单影,静静伫立。在他自欺欺人的时间,她踏入他的视线,不给他任何逃避的空间。 她看到了他。 第63章 第63章“闻归鹤,胆小鬼。”…… 苏时悦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容枝桃。 容枝桃像是被人从城墙上扔下来,略显狼狈。她笨拙地以剑撑地。苏时悦摔下来前,她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做了个起身的动作,而后与从天而降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二人抱着滚到一旁,不偏不倚,四目相对。 看清眼前人,容枝桃当场失声:“悦、悦悦?” 接着,她发出声惊喜的尖叫,扑过去,紧紧抱住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从哪里来的?”容枝桃炮弹连珠地问话。 “那家伙、闻归鹤说,你不在了……你何时回来的,怎么回来了?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你?”她眼泪汪汪,喋喋不休。 苏时悦:“等、等等!” 她竭力从窒息的拥抱中挣脱,喘了口气。 “不辞而别是我不对,但我是被强行遣返的,不关我的事。” 苏时悦骂骂咧咧道:“都怪闻归鹤。” “什么?” “不说这个。”苏时悦颇为心疼地揉了揉对方的面颊,“闻归鹤在哪儿?” 容枝桃神情一滞。 “闻归鹤在哪儿!”苏时悦急道,“国公把他留在后方了吗?我要去找他,他还好吗?他现在……是生是死……” 想到结局,苏时悦喉头发哽,说不出话。 反倒是容枝桃,神情变得古怪。她下意识把手藏在身后,支吾半晌:“不是我,是他说,他说……” 容枝桃本来就不够伶牙俐齿,更不是舌战群儒的料,被苏时悦近乎急切地逼问,整个人磕磕巴巴。 苏时悦:“他说什么?” 容枝桃:“他说你不在了。” 闻归鹤的原话,可比她说得恶劣多了。容枝桃琢磨着,没全部说出来。 “他言之凿凿,信誓旦旦,我没有怀疑的理由,就、就信了。” 苏时悦:“……” 不愧是闻归鹤,可她竟觉得合情合理。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她摸不准眼下的时间,生怕天道糊弄她,提前波动时间线。 “那么……他现在?” 容枝桃目光飘忽不定,像做错事的小孩,颇为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先带你去找国公吧,她什么都知道。”眼前场景变化太快,最终,容枝桃咬咬牙,下定决心。 对于苏时悦的回归,楚令彰虽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却没有像容枝桃那般大为惊愕。 只在苏时悦询问闻归鹤去向时,神色莫测地挑了挑眉。 她很快冷静下来,告诉苏时悦,她现在所在的时间,是她当初离开后的第三年。 见苏时悦脸色瞬间煞白,楚令彰微笑安抚:“别担心,我向你保证,你心中想的那个人还活着。” “他在执行任务。”楚令彰道,“依照约定,我本就该派人与他汇合。刚好苏姑娘来了,不如,我成人之美,将这个任务交由你?” “见面之后的事,我不会阻拦,你只需为我确认闻归鹤的计划不变即可。” 苏时悦很高兴闻归鹤能活着,连连点头。随即二话不说,打算往楚令彰划定的树林方向去。 临走前,苏时悦不由自主地对停下脚步,好奇地望向未来的君王。 由于修士的身份,楚令彰与三年前并无差别,她伫立在角楼上,凝神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眸中恍若盛满星辰。 她太过沉静,令苏时悦忍不住起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心思。 “您不好奇我吗?”她问道,“从你知道我的来路后,难道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有关未来的事吗?” 回应她的,是属于楚令彰的一声笑:“我何必担忧自己的结局?” 夜幕之下,明月清辉独照一人。女郎拨弄竹简,抽出一根令箭,用灵力调配。拿手一招,置身于天地间。 “倘若天命在我,我自会欣然而往。” “苏姑娘,去寻你要找的人吧。你们两的小事,我还是不掺和为妙。” 楚令彰最 后的话语,有些意味深长,听起来,像是长辈观看小辈的爱恨情仇。 苏时悦听得有些懵,但她太过紧张,太过焦心,在告辞后抽身就往指定地点赶,甚至没有停下来想想,为何闻归鹤会出现在天都郊外。 她一路呼唤,穿过层层月光,在散落的阴影,遮天蔽日的枝杈下,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闻归……鹤?” 还是。 玄玉? 看到眼前人的刹那,苏时悦停下脚步。 照耀过苏时悦的、楚令彰的、乃至如今高高在上的圣君的月光,落在银发少年身上。 苏时悦曾经自夸,说她能看出玄玉与闻归鹤的区别,那是因为闻归鹤足够真实,而玄玉的眼中,只有隔阂与遮掩,那是与她的心上人截然相反的神态。 那么,一个让她万分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半妖,算什么? 他面容沾血,发丝凌乱,勉强撑起大半个身子,近乎慌乱地与她对视。他的眼中充斥迷惑、茫然、以及难以置信,等等纷繁复杂的情绪。 “苏……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 四目相对,目光交接,苏时悦再傻,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什么自己替身自己,什么为了保护好她,主动提出杀死半妖,还有什么玄玉杀死闻归鹤,以他的性命作为投名状追随圣君。 骗局,全都是骗局。 难怪玄玉行事可憎,却会有偶尔的心口不一,甚至从不伤害她。难怪他小心翼翼,总是反复试探。 她忍不住问:“闻归鹤,你送我回去,是因为害怕吗?” 树下,褪去青涩的男子没有回应。他彻底看清苏时悦的模样,低着头,垂首缓缓起身。 “你回来了……”似是因为强烈情绪冲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吐出细若蚊蚋的四个字。 而苏时悦,也正近乎茫然地思索后续。 她来这儿,是为了救人,但现在,似乎这个人,根本不需要她救? 闻归鹤能假死 一团乱麻之际,闻归鹤比她更快反应过来,他朝她伸手,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苏姑娘,我可以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她还有什么需要解释、需要听他解释的? 苏时悦的心骤然沉了下去,赶在听完闻归鹤的话之前,她的脚跟,无意识地往后挪了几分。 紧接着,她的视线天旋地转。 无意识的后退,像是拉断发丝的最后一根权码,彻底打破寂静。 她的后背重重触及满地枯叶,桎梏拢上,包裹住她。指间缝隙被塞满,她的下颚被力道上抬,洒满雪花与白梅的肌肤,被痒意与敏锐的触感裹挟。 “不许跑。” 本该冰冷的气息,如今变得炽热无比。放大数倍的脸印在她眼底,比起分别时,他成熟许多,眉眼轮廓也更为锋利。唯独脸上的神情依然凄楚,与患得患失的稚童无异。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长久的孤寂中,无休止的欲念疯狂滋长。在无数次地咀嚼回味中,被他强行压下的情感,逐渐明晰。 他喜欢她,不止喜欢她。 他受着兽性的推拉,渴求食髓知味,与之水乳交融。 “我分明在梦中警告过你,为什么还要回来?”闻归鹤望着苏时悦,问。 比起手指,他的语气更为寒凉:“既然被发现了,不如留下来,一辈子陪着我?” 他的嘴角荡起一抹愉悦微笑,似是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忽地,少年脸上神情凝固。 他看到苏时悦扬起眉,拧住,眼睁睁看着她变了脸色,隐约有几分不快。一瞬间,闻归鹤的脸上血色全无,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 他所恐惧的,他所担忧的,他所无法接受的,就是苏时悦在知道真相后转身离去。他宁可自己放手,也不想被她用受伤的眼神质问。 卡住她腕骨的手,无声地松开。闻归鹤垂首,从她身上坐起。 “苏姑娘……我……” 他应该道歉,温和地询问她回来做什么,需要他做什么,该如何再度送她回去。 她的薄唇一张一合,他就什么都听不见,想不到,愣愣地探出指尖,在她面颊上轻轻一碰。随后,又像是被炭火烧到,迅速抽回。 在苏时悦逐渐缓和的目光中,闻归鹤别过脸,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别碰我。”他冷声道,“走开。” “我马上会开始杀人,不想死的话,离开这里。”他说得无情且凉薄。手中寒光一闪,握住银白细剑,仿佛随时会出手。 很快,身侧一只手探出,点上他的下颚。 “蒹葭夫人吗?她不在这儿。” “我是专程来见你的,闻归鹤。”苏时悦目色沉静,朝他微微一笑,掌握主动权,倾身而上。 闻归鹤没想过她会反客为主,手足无措,只得试图躲避。她往前一分,他就后退一分,直到后背僵挺低靠在树干,退无可退。 “你在怕我吗?”她笑着问,看见他连连摇头,慢吞吞地补充,“那就是,怕和我相逢。” 说话间,指尖下移,落在,施力扼住。她动作凌厉,带有几分埋怨,几分兴奋,甚至还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紧张与激动。 “是吧?”苏时悦反客为主,问道。 她受够闻归鹤欲说还休,遮掩不定的模样。这一次,换她居高临下,咬牙切齿,兴致勃勃地宣判。 “闻归鹤,胆小鬼。” 见闻归鹤没有反抗,长睫轻颤,双眸几欲闭合。她低笑一声,探手拨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 “碰到棉花会哭,连阳光都嫌刺眼的胆小鬼。” “也是对我很好,绝对不会伤害我的胆小鬼。”她叹息着说,又往前凑了凑。 在他无路可退的瑟缩中,她给了他一个吻。 第64章 第64章又是一个吻。 “闻归鹤,我有好久没见到你了。” “你应该,也很久没见过我了吧?” 苏时悦问道。 少女柔软的嘴唇,在他的前额轻轻一蹭,倏地远离。 闻归鹤在苏时悦心中,有着一个清晰的轮廓。 不论对外,他是什么人,在她面前,他是一个瞻前顾后,习惯性退缩的人。 哼。 看在他勤勤恳恳为自己准备手串的份上,她主动往前一步吧。 苏时悦:“我回来了。” 她露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笑容。 落进闻归鹤眼底,仿佛一颗石子砸进水面,激起阵阵涟漪。像一颗火花,电光火石间冲进他的心口。 “我……” 他猝然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哀嚎,扭过头,不敢看她。 苏时悦以为出了事,连忙近身去看,试图检查闻归鹤的状况。 紧接着,她眼睁睁看着闻归鹤遮挡失败,银白发丝一动,弹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在少女面前,他彻底变成半妖的模样。乍一看,简直像是绘本修炼成精的狐狸。 苏时悦目瞪口呆。 “……耳朵?” 苏时悦结结巴巴的声音,吓得闻归鹤一激灵,他低下头,小声恳求。 “不要看……” 迎接他的,是苏时悦一声浅笑。 “你再躲,我就不理你了。” “啊,我来的时候,好像被天道注意到了。说不定,我一转身,你一个不注意,我重回现代,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妖相彻底暴露的少年抬起长睫,凝望她的面庞。 “苏姑娘不介意吗?” “嗯?” “我的模样。” “噗……”苏时悦在头顶比划两下,“你是觉得,我会害怕这个?” 在闻归鹤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她笑得愈发开心。 “我不会在意哦。” 少年头顶的兽耳动了动:“不在意的意思……” 他眸光涣散,漫无目的地问道。 “即使我是半妖也可以?” “嗯。” “即使我欺骗过你……” “嗯!” 一来一往间,苏时悦眼睁睁看着,一抹诡异的绯色攀上少年脖颈。他置于身侧的手动了动,抚上她的后背。 仿佛有一点电流,刺激她全身的反应,苏时悦登时汗毛倒立,僵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感受着闻归鹤指尖上移,落在她脖颈的肌肤上,收束,握住。 “我后悔了。”他说。 他的指尖温柔地摩挲着,连带耳廓也在不住地颤动。眼中的情感像冰川溶解,化作春水,含情脉脉地注视她。 “早知道我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我何必自作主张……” “真不该一声不吭,送你离开。”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抿起嘴唇,懊恼地低下头,湿漉漉地长睫颤了颤,压着苏时悦往 下。 她整个人都伏倒在他身上,闻归鹤又一按,迫使她低下头。 又是一个吻。 比起少女的试探,掌控权移交后的吻,深沉又绵长,唇齿触碰时,愉悦与舒适刺激得她忍不住加重喘息。 “怎——”苏时悦眉心一跳。 怎么在这里?这儿不是用于围剿的树林吗? 在这儿抱成一团,万一有个不妙,岂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的,不好吧? 苏时悦:“闻归鹤……” “呜……” 闻归鹤捏住她的后颈,微微施力,抗议声顺势溶解。 “不要紧,放松。”他安慰道,“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苏时悦的担忧没错,他有许多事要做。 他要安顿好苏时悦,处置这次的围剿目标。 最后,他要延续与楚令彰的交易。 他要处置自己。 但现在……他只想仔细地看着她,从眼中闪烁的光点,到柔软面颊处细密的绒毛。 他终于如愿亲吻了她。 交叠的呼吸间洇开,凝不成珠的夜露顺叶脉坠下,凉意漾开一圈涟漪。 苏时悦的余光中,花束摇曳,星光璀璨。直到眼前场景倏地变换,旋转颠倒后,她稳稳地落进青年的怀抱中。 “真是对不住,苏姑娘。”闻归鹤语带笑意,把她揉进自己怀里,“我确实太心急了。” “我应该先将这儿的人全部处理好,在与你叙旧。给我些时间,等我解决相关之人,再来安置苏姑娘。” “你早该这样!”苏时悦细声细气地嘟哝,与此同时,她看见了踏入月光下的来者。 那是名漂亮的女性,雪发,白衣,红瞳,与闻归鹤三分相像。 她的身上有血的气息,手中拎着一张光华璀璨的长弓。 看到被紧紧抱在怀中的女孩时,眸光倏地一束:“她居然还在这儿?” “我本以为,在你向圣君投诚时,会拿她当做投名状。” 她捂住嘴,咯咯笑着。 “金屋藏娇整整三年吗?果然是你的作风。” 很快,她的表情扭曲起来。 “你的运气还真是好,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甚至能与旧识搂成一团……真是丑恶不堪。” 她是,所谓的“蒹葭夫人”? 她像是对闻归鹤有着极强的恨意,说出的话满含愤怒。 苏时悦正不由自主地猜测二者的关系,忽听见闻归鹤低笑一声,并不作答。他直起身子,袍袖飞扬间,朝来者欠了欠身,而后蓦地一闪,消失在女郎面前。 自然,只是在“蒹葭夫人”眼前消失。 苏时悦双臂紧搂闻归鹤的脖颈,清晰地感知到,他正极快地移动,将自己藏匿于阴影中。 “苏姑娘,你打算在这儿等我,还是与我一起?”他认真地询问。 苏时悦毫不犹豫:“自然是和你一道儿,我不想再被隐瞒。” 闻归鹤又笑了一声,低声答道:“不会再欺骗你了,苏姑娘。” 许是因为撒谎的次数太多,害怕她再度质疑般,闻归鹤又补充:“这次是真的。” 苏时悦嘟起嘴,刚准备回答,耳后触及一瞬凉意。她回头想说话,嘴又被堵上,借着阴影的掩护,她的唇瓣传来阵阵又痒又麻的古怪感触。 很快,她被带着落进半空,朵朵雪白莲花绽放,托举她稳稳站立。 苏时悦捂着嘴唇,半晌无法回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 意识到她能全盘接受他的身份,恐惧消失后的闻归鹤,是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的性格吗? 这、这也太过分了! 臭不要脸。 第65章 第65章他其实是在高兴吧? 密林周遭起了变化,于苏时悦而言,却没增添多少紧迫感。 她也用不着紧迫,苏时悦略斜过身子,倚靠在少年肩头,若有所思地回望。 雪白的人影在眼中飘摇,挥之不去。 是昔日云州,在薛听霁背后的故人。 “闻归鹤,你和她之间……”她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触及他的烦心事。 少年以指点唇,示意她噤声,唇角挂笑。紧跟着,他在暗处蓦地回身,掌中灵力凝出劲风,刷地飞扬至女郎面颊前。 他的动作太快,毫无征兆。 撕裂声响起,灵力凝成的结界应声而碎。伴随一声惊呼,一层如同人皮的丝帛迎风飘起,卷起苍白银发,混着浓墨般的乌黑。 女郎捂住脸,下意识想去接住人面。一片羽毛擦着火花飞来,狠狠将面具钉在粗壮枝干上,刹那间撕成碎片。 这样一来,就算女郎想去重新易容,也来不及了。 是名年纪与闻归鹤相仿的男子,出乎意料地年轻。他像一只靠华衣掩藏自己的鬼魅,撤去皮囊后,露出如人类无二的姿容。 黑发,黑眼,普通至极。 男子抬眸,看向尚未收敛妖相的青年,以及青年怀中,与他没有区别的人类少女,腮帮子鼓起,恶狠狠咬紧了后槽牙。 “你这家伙,果然狡猾。”他像是对闻归鹤厌恶至极,但眼中的厌恶,比起当初的薛听霁,又多了几分色厉内荏的心虚。 以及,嫉妒。 “当初没能在云州除掉你,我就知大事不妙,果然在最后会落入绝境。不过,鹿死谁手,最终也未可知。”说话间,他的手中弧光一线,出现一柄长弓。 男子发怒的模样,落进闻归鹤眼中,全数化作嘲讽:“初次见面,裴沐川。” “我总算抓住你了,当初在云州不请自来,着实为我造成不小的麻烦。如今,换我索取报偿了。”他如同“计划通”般,挑眉露出笑容。而后,目光落在男子脸上,迟迟没有移开,仿佛在思索什么。 就在苏时悦心头牵挂,试图开口呼唤他时,听见闻归鹤再度开口。 “他……”这一次,他是在对她说话。 他想说什么?莫非他们卷入了什么严重的事态?他又要向她坦诚情况? 苏时悦的心卡在嗓子眼。 “没我好看。”他笃定道,狐耳自鸣得意地在半空颤动。 啊? 苏时悦扭头,不合时宜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比美的时候吗?闻归鹤的言行真是奇怪,半点儿紧张的氛围都没有。 被他这么一调侃,连带苏时悦也没法紧张。 “别担心。”闻归鹤温和地在她耳畔低语,“再心思缜密的疯子,也是疯子,没什么值得警惕。” 他的神情满是轻慢,紧接着神情微滞,顿了顿,又补充:“我不是。” 苏时悦:“……” 不能笑,不能笑。 “闻归鹤。” “嗯?” “你是榆木脑袋吗?” “ 不是,苏姑娘。” “……” 他其实是在高兴吧?因为迸发而出的喜悦,语无伦次。摇晃着耳朵,还有身后不知何时弹出的雪绒绒,轻抚苏时悦的后背,招摇着朝裴沐川开口。 “据说,蒹葭夫人曾意图引诱圣君,反而被人细心编织情网,使其沦陷其中,直到数年后,才落荒而逃。离开之后,再无人知晓她的行踪。” “她离开之后,又去了哪儿?”他状似无辜地歪了歪脑袋,恶作剧般咧开嘴角。 “荧惑箭第一次现世,瞄准的位置是天都,为什么呢?” 裴沐川:“闭嘴。” “她是经历了什么,去而复返?拼死瞄准了天都的位置,又是为了什么?” 裴沐川:“闭嘴,闭嘴。” 他猛地拉开弓,如云袍袖被劲风吹得鼓起,箭镞直直对准二人。 “为什么她的孩子不是我?为什么我会是人类?为什么她会在遇到我之后,还要回去寻你?” 箭头在夜空中闪烁寒光,正是他们口中荧惑箭。 苏时悦的记忆,猛地回到自己上一轮穿越时,害闻归鹤中的那支箭。她下意识握住闻归鹤的手,调动自己所有的感知,想要帮闻归鹤避开此劫。下颚染上冰凉,一抬头,又见少年对她扬唇一笑。 似是为了弥补昔日在她心中的落魄形象,少年指尖一拨,转出面未开折扇。 一别三年,他思念着苏时悦,同时在不断成长。再遇到同样的情况,闻归鹤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在苏时悦面前丢人。 他握着扇柄,眉宇深沉地注视下方男子,口中依然是讥诮之言。 “你应当,很想念她吧?” “偷走她遗落的弓弦,捡了她未用尽的箭,甚至扮做她的模样。” “她该是你的母亲才对,不过可惜,她不是。” 在裴沐川松手,箭矢爆射的瞬间,闻归鹤骤然扬手。玉面折扇“叮”一声,在金石交加声中与近在咫尺的剑尖接触,迸发出凄厉火光。 言语与灵力的编织中,苏时悦的眼前,隐约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 彼时的纪真阁,以吸食人族精气为食。 蒹葭,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厌倦了枯燥反复的日子,决定寻找一个颇有难度的目标。比如,那位不知为何获得无上法力,在龙椅上长生的人皇。 摩拳擦掌的蒹葭高估了自己,也低估圣君。 深陷进去的人是她。 作为女性,没有退路的人同样是她。 苏时悦想起自己曾经历过,或者说,闻归鹤主动分享给自己的梦。聪颖的小少年被一次次折断手腕,强硬,去取悦看不见的对象。 想来,是蒹葭夫人在游戏中动了真心,如同无数戏文中提到的痴情人般,用尽一切手段挽留心上人。 而她挽留的对象,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于是,蒹葭放弃了那个孩子,离开天都。为排遣忧虑,她又一次寻找到了目标。 这一次,是个孩子。被收留的少年成为蒹葭的移情对象,她拿他当自己的孩子,细心抚养,重新感受到母子之情。 可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变换发色,努力模仿母亲,也只是个差强人意的冒牌货。 某年某月某日。 蒹葭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因为她的一念之差,被留在王都受苦的孩子。 她想后悔,她试着弥补过去的错误,甚至付出了行动。她试着用离弦必杀的弓矢,挽回自己的过错。然而,天都结界何其坚固,所有的攻击,都被反弹回来,如同闻归鹤现在做的那样。 再之后,她的武器被孩子捡到,在同样被抛弃的孩童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被冷落的孩子,嫉妒被偏爱的那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因此,成就了此次这般的闹剧。 闻归鹤对那位夫人,应当没有多少感情。 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戏谑又唏嘘,带着几分以假乱真的真挚,评价道: “进不能,退不得。” “当真是无聊且无趣的一生。” 第66章 第66章点个头的功夫,他趁机吻……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苏时悦愣了愣,双目眨巴,好半晌,才意识到此言出自身畔的闻归鹤。 他在,检讨? 且不论对方是切切实实的敌人,闻归鹤这样的人,会觉得一次普通的见血杀戮不妥吗? 不会是有什么事在发生,闻归鹤拐弯抹角给他打暗号吧? 苏时悦:“为什么这么说?” 闻归鹤偏了偏脑袋:“你心中的鹤公子,不是这副模样吧?” “我或许该仁慈些,至少,等听完他想说的遗言,再将他除去。”少年置身半空,长眉轻拧,似是陷入深深思考。 末了,叹息一声。 “抱歉。” “我有些不记得,三年前的我是何种姿态。”闻归鹤如扇长睫垂落,伴随呼吸颤动,话未说完,脑袋忽地往后一仰。 苏时悦嘟着嘴,揪住少年飘逸银发,不轻不重往后拽了拽。闻归鹤猝不及防,眼中积攒的阴郁消散些许,从苏时悦手中抢过发尾。 苏时悦:“我记忆中的鹤公子,也没那么宅心仁厚。” “而且,哪怕你明面上表现得再好,还有玄玉公子拖后腿呢。”她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如果是三年前的玄玉,现在应当不仅杀了人,而且早就带我离开这儿,不知道会对我做些什么——唔。” 最后的尾音,被强行堵在喉咙中咽下,闻归鹤干燥冷冽的掌心覆上她的双唇,阻止她继续说。月光之下,他的双颊染上层浅淡的粉,睫羽颤动的频率更快,甚至浮上些许湿气。 苏时悦含含糊糊地补刀:“你现在知道害羞了,当初装腔作势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 闻归鹤被她的话噎了一瞬,再开口,不自觉放低声音:“那个时候……” 苏时悦:“那个时候?” 她微微侧脸,含笑看他。 箭矢回转后激起的喧嚣,石块崩裂,尽数化为沉寂。死亡发生于脚下,而她只是睁大了眼,一错不错凝视眼前人,索取一个答案。 闻归鹤:“你讨厌玄玉。” 苏时悦顿时急了:“闻归鹤,三年不见,你倒打一耙的习惯怎么还没改。”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雪色的肌肤上,红梅色鲜艳的痕迹愈发明显。闻归鹤别过头,刻意停顿许久,才轻声说道,“那个时候,把玄玉与闻归鹤区分开,是我最正确的方法。” 一时间,苏时悦竟不知他是在为先前的所作所为辩解,还是已经做好引颈就戮,任杀任剐的准备,故而一五一十交代一切。 “你说的这些,有什么意义?”她试探性问道。 闻归鹤低声说了句话,苏时悦没听清。她双手趴上他的肩头,认真侧耳:“你再说一次?” 这一次,她听清了。 “我承诺过,不会再向你隐瞒。” 闻归鹤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却又一丝不落地钻入苏时悦耳中。 “我骗过你太多次,总该主动做些什么,表露心迹。” 苏时悦一怔,神情有些怔忪。 脚下的地鸣与震动逐渐息止,密林恢复往日寂静。 很快,细细碎碎的笑声传来:“你啊,你……” 她像是被成功逗乐,低头掩面,眉尾不断抽搐。肩头耸动,惹得搂着她的少年惊讶低头,等待她的后半句。 旋即,苏时悦不笑了,她的面色恢复澄净,转而勾住少年白皙脖颈,直视他的双眼,认真询问: “闻归鹤,你还好吗?” “那个人,是你母亲的,养子吧?” “我觉得他说的不对,明明你也是被抛弃的一方,他那么指责你算什么?简直……毫无道理。” 方才的时间里,苏时悦只看见一支箭,只听见寥寥几语,可她却像是被推着度过了蒹葭的一生,蒹葭被爱着,被恨着,被模仿着,被怀念着的一生。 对于闻归鹤而言,蒹葭又意味着什么? 无非是一个年幼时抛弃自己,再不曾回顾的母亲。 蒹葭曾经后悔自己的决定,为此带上法器,想将她的孩子从天都解救出来。可她失败了,彻头彻尾地失败,甚至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苏时悦还记得《虞昭令》中,对玄玉过往一笔带过,快得仿佛不愿意复述第二遍的描述。闻归鹤可从来都不知道,有人去而复返,想救他于水火。 如此经历,还要因为血缘被嫉妒,被追杀。他真的,不难过吗? 脚尖触及实地,二人离开打斗中心,来到靠近城墙偏远而安静的角落。苏时悦一直 在月下盯着闻归鹤,生怕错过他情绪的波折,到头来,却只看到他唇畔的一抹笑。 “苏姑娘在可怜我。” “我不是!” “那就是想安慰我。” 苏时悦:“……” 她憋着不吱声,总觉得自己退让一步就是认输。 少年轻叹一声:“我并不在意她,但确实有些难过。” 眼瞅苏时悦倏地抬头,他似是只达成计划的狐狸,不经意挑了挑眉:“那么,苏姑娘要安慰我吗?” 苏时悦毫不犹豫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轻巧,不够安全,想申明几句。 “我……” 剩余的话语,被她悉数咽回喉咙。唇瓣像柔软的玫瑰花瓣,含住她的嘴唇,堵着她,不许她反抗。 她点个头的功夫,闻归鹤就趁机吻了上来。 少顷,他往后退,手腕抵在唇上,眸光忽闪不敢看他,似是生怕她不满。 轮到苏时悦笑出声,她弯起眉眼,回应他: “可以哦。” 紧接着,她彻底后悔了。 第二次的亲吻,闻归鹤没有留余地。他的攻势如同潮水,亲吻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却又在触及她时不自觉地放柔了力道,像是在品尝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枝繁叶茂,参天巨树立起,挡住节节后退的少女,扶住她的平衡。 银月在树冠间织出白色的网,光束凝成琥珀色的珠串,顺着肌肤蜿蜒而下。周遭细风仿佛突然有了形状,揉碎若即若离的一滩人影。 “别动。”他一手搂腰,一手扶住她的后脑,指腹摩挲,忘我地攫取她的气息。 苏时悦能感觉到他喉间发出的、近似满足的低吟,震得她耳垂发烫。在沉浮中,令苏时悦无法喘息。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唇齿间漏出抗议。 “不……” 喘、喘不过气了…… 闻归鹤却没有听她的指挥,他的舌尖挑开那些微不足道的甘美,不断地往她的深处索取。 “苏姑娘,苏姑娘……时悦……”触电般的刺激,与涸辙之鱼般的交缠,让少女唇角逐渐往上扬。 她的眼前金星一片,攥住青年后颈衣料的手却没有化作推搡的动作,五指抓得越来越紧。 在意识迷离间,她的眼中只剩漆黑与纯白两种颜色,少年的影像占据她的所有视线。 他又露出妖相,激动得耳朵与尾巴都翘得笔直。 “苏姑娘。” 忽然,他的耳朵耷拉。 “我要是想毁灭世界,你会讨厌我吗?” 第67章 第67章拐个男人回现代 “毁灭,什么?” 这一句何等不合时宜的话,苏时悦震惊之余,连被剥夺氧气的窒息感都顾不上。 是她想的那样吗? “嗯。”少年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兀自点头,长睫半抬,盈盈水眸一错不错望向远处。 他说不再瞒她,就真的不会避及她。 毁掉他憎恶的一切,是他长久以来,支撑自己的唯一动力。死前若是能欣赏到他所谓父亲绝望的神情,也不枉来世间一遭。 他的目光回转,重新落在苏时悦身上。少女微微仰面,一错不错地回望,眸中闪动着惊讶与不忍的碎光。 闻归鹤没有迟疑,主动迎了上去。 “放心。”他道,“就像白羽的那本书所言,我注定会失败。” 因为苏时悦活着来到了这个世界。 闻归鹤想要的结局,是世上再无可称道的文明,把天都与虞境三百余大小州一起抹平。如果他不曾遇到苏时悦,或许依然会怀抱希望执行。 可苏时悦不仅活着,还活在一个千百年后,同样绚丽多彩的世界。便证明他的计划,会在不久后的未来遭遇彻头彻尾的终结。 “所以,不用担心,我威胁不到你。”再开口,闻归鹤的语气染上寂寥。 苏时悦双手抱肩,默默看他:“不做不就行了?” 三年不见,闻归鹤变了许多。男子身上的杀气变得柔和,长期的若即若离感也消失无踪。 他真的在改变。 所以,苏时悦欣然提出自己的建议。闻归鹤沉默半晌,摇摇头。 “抱歉,只有这点,我无法改变。” “苏姑娘,我应该,不是个合格的朋友,连这点小事都改变不了。”他苦笑道,“无论成不成功,我都要去做。” 苏时悦摇摇头,算是回答他的自嘲,又好奇问道:“为什么?” 闻归鹤没有立刻回答,他朝苏时悦伸手,将她拉起。二人一起跨过落地松针与枯叶,月光如水,落在翩翩衣袂上。 闻归鹤:“我要给我的人生画个句号,若是临到死,连最初的计划都不曾完成,我从生到死,便连只蜉蝣都不如。” 苏时悦又听到那个不吉利的字,眉心一拧,正向开口,面颊又被温柔捧住。 他俯下身,像是尝不够一般,把苏时悦的问话堵在唇齿间。 转而灵力一探,往她的识海中钻。呼唤少女名字的声音缠绕不休,纵使没有开口 就连说话,也要这么说吗? 离开树林,月光透过窗棂照耀如旧,冷气染上热浪,泛着樱花般的红。咚咚心跳无止无休,声声响彻耳畔。 只有苏时悦一个人的心跳,属于少年的,唯有响在识海中的细细碎语。 苏时悦:“……” 她都忘了,闻归鹤是没有心跳的。 好半天,二人分开时,少女已经眼眶泛红,泪眼蒙蒙。 “你这是耍赖!”她细声细气地抱怨,“有话直说不好吗?凭什么用传音交流?” 她刚感到难过,就被含吸住,都不知道怎么悲伤了。 借由此机会,闻归鹤将自己与天都的展现告知与她。 苏时悦看见了蒹葭故事的后半段。 见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圣君。 圣君乍一看,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可他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淡淡一瞥,便不怒自威。 闻归鹤被蒹葭带到圣君面前时,他像打量牲畜一样看他,倏地一笑。 “不错。” 蒹葭离开后,少年被教养武学与道法。那时,他的脸上神情时常一天几遍。偶有雀跃,偶有担心,如饥似渴地学习父亲送他的修行功法。 再后来,他被投入了大逃杀的围场,获得最后的胜利。 少年又一次看到他的父亲,他仍是睥睨天下的君王,要说不同,只有年号换了一个。 “果然,我把你养得极好,竟能在一百三十人中胜出。”他慈爱地鼓掌,而后,“既如此,便做你该做之事吧。” 下一瞬,苏时悦的视线中满是灵力的寒光。她完全继承闻归鹤那时的视线,被高高架在半空,眼中只有一步步拾级而下的君主。 他的嘴角勾着笑:“人间帝王,不得修行,朕偏要逆天而行。” 身畔侍卫冷冷吩咐:“来人,把他的心挖出来,融进刚铸好的法器里。” 法器? 法器! 猛地,苏时悦回过神来。 能惊动整个大虞的法器,是耀星印! 圣君筹谋了数百年,提炼了无数的法器,闻归鹤便是其中的一环。大逃杀的围场只是对他能力的测试,发现他能力达标后,没有半点亲情 到了这种时候,蒹葭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场面忽而变得尤为血腥,苏时悦需要被闻归鹤完全地锁住,才没尖叫出声。 “数年前,风陵谷的玉馈池,曾经冲下过一具尸体。”少年音色清润,如潺潺流水,驱散苏时悦心中震动,“我与天道,做过交易,在回归安宁前,要替祂结束虞境二百多年的乱象。我许下承诺,接受了交易。” “所以,我不能违约。”他把脸埋进少女肩胛,声音深藏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像是为了缓和此刻氛围,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 “反正,我的私心也占了很多。” “苏姑娘,你能理解我吗?” 到底还是心虚,连称呼都换了。等待回应时,闻归鹤不自觉屏住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苏时悦的回复。 “我拦不住你,不是吗?” 闻归鹤的双眸倏地黯淡,片刻后,才意识到苏时悦在故意说反话。 “但是!”她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抬起,虚空中轻点,“咱们得与楚令彰做好平稳的交接。” “咱们?” “反正你都失败了不是吗?”苏时悦跳脚,“比起失败的毁灭世界,成功的改朝换代更吸引人吧?” 苏时悦:“你要是觉得你拉不下脸,那我们两不要组队了,我单独行动。” 同样,她也想好自己要向天道讨要什么赔偿。 圣君能挖了闻归鹤的心制作耀星印,也能在千年之后把她拉过来,他的计划里,也许也同样有她 苏时悦道:“闻归鹤,你应该给自己 画个句号。” …… “所谓句号,是我的时代的人们,为了让叙事更流畅,所发明的符号。” 句读完成,自然会开始下一个故事。 楚令彰听完整个故事,低笑一声:“所以,苏姑娘想表达什么?” 女郎悠然独坐,掌中摆弄着存放灵力的携令盘,眸色澄净依旧,俯视单膝跪地的少女。 苏时悦抬头,讪讪堆笑:“我希望能收您的运。” 她收拢衣袖,恭敬下拜:“为人君者,需得脱胎换骨,圣君逆天而行,才会被有道者推翻。楚君选择继承大统,那因修行而凝聚的灵力,是否能赠与我。” 听着她的话,楚令彰轻轻挑眉:“你要把我的功德,送给闻归鹤。” “他不是个骗子吗?”这段时间,她对苏闻二人的闹剧同样有所耳闻。 “他救过我无数次,我也想救他一次。” “哦?”楚令彰笑问,“人君无法修仙,这样的消息,我还是第一次得知。你不担心我半途返回,觉得红尘人间无趣,拒绝你的请求?” 苏时悦抬眸,双瞳如水波荡漾。她认真地与楚令彰对视,片刻后,嫣然一笑:“你不会的,你会是被未来数百万人铭记的大人物。” 也会是她最为崇拜的偶像。 哪怕风霜将千百年的遗迹尽数埋没,文字也会为眼前之人立传。 其行昭昭,令名彰彰。 楚令彰:“说得真好听,那你怎么不想要?” “如果我是你,比起跪在地上求人,代替她完成那些惊世骇俗的志向,岂不美哉?” 她说的一脸认真,反而是苏时悦摆出苦瓜脸,两手一摊:“因为我做不到啊。” “楚君志向高远,功在千秋,但我不一样。我的话,能拐个男人回现代,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成功逗笑楚令彰,女郎眯起眼,笑得浑身发颤:“好一个人各有志,那么,若我将灵力赠与你,你给我什么呢?” 苏时悦明白,那是楚令彰的让步。她沉吟片刻,开口,笃定地说了一段话。 楚令彰顿时笑了起来:“成交!” 这是场秘密的谈话,作为话题的中心,闻归鹤到底没有得知任何消息。苏时悦像故意报复他一般,对她的行动三缄其口。闻归鹤有错在先,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磨了半天,在苏时悦坏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后,一句相关的话也没有问。 他乖巧地黏在她身边,只是在提到未来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最后一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等她毁掉圣君永生的法阵,他应当也会迎来死亡。 苏时悦:“不会哟。” 闻归鹤愣了一瞬。 少女坏笑:“你想达成的目标,只管自己去做。但我又不会全天围着你转,我也有一定要完成的事。” “一定要完成的事……” “怎么?你要十二个时辰一刻不漏,全程看着我吗?” 闻归鹤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是雪粒落下的碎裂声,他下意识攥紧苏时悦的手腕。喉间的反驳即将冲破束缚时,苏时悦忽然歪头看他,发尾扫过他手背,带来一阵痒意。 “不……”他叹息一声,侧过脸,摇了摇头,“做你自己的事吧,悦悦。” 是他的错,他有什么资格强求? 少年垂首,浑身每一处角落都失落地耷拉。 忽地,头顶传来声音:“阿鹤,你信任我吗?” 苏时悦仍是笑着,软着嗓子,捏着他柔软的发丝,许诺: “即将结束的一刻,我会赶回来的。” 她绝对要把他带走。 楚令彰攻城那一日,苏时悦没有与任何一方交汇。她难得盛装打扮,提前进入天都,数着时间节点,站在天都街市中心。 两团灵力在空中激烈地碰撞,抵死拼杀,争斗不休。惊天动地的声响宛如暴怒神佛,在创造与毁灭中不断撕扯。 那是圣君神权君授的信仰,与护国公的野心间的斗争。 周围纷纷扰扰,安定久了百姓在太安司领导下,惊慌失措地奔走。见苏时悦悠然自得,在携令盘的庇护下,她抬手一指,灵力自指尖溢出,落入头顶橙光中。 庇护的法阵越来越大,逐渐包裹住逃难的人群。粉色的云团不断外扩,泄出一缕潺潺的蓝色。 雪团子般的云朵与蓝天吸引到众人的目光,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惊叹于眼前的变化。 苏时悦清清嗓子,抬起彩缎环绕的手腕:“我来传达天道的神谕,破除欺诈者的巧舌如簧。” “天空是蓝色的。”她说,“他曾遮蔽日月,妄图利用虚假之天迷惑众生。此人倒行逆施,绝非天命之主。”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叹,陆辞岁清清嗓子,状似无辜地发问:“那谁才是天命所归?” 苏时悦与他一唱一和。 “天命在楚君。” 少女声音清脆,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像最初来到此世时所做的那样,装神弄鬼。 “其乃天,其乃地。” “其乃自然。” 这是苏时悦能为楚令彰做的事,也是她能为楚令彰提供的为数不多的帮助。 她知道天空的颜色。 虚假的天空,与圣君独属的神相,都是圣君维持统治的极致。她道破隔阂, 骗人的人皇不是好人皇。 言毕,她猛一握拳,捏碎无数携令阵,灵力炸开,包过大地的天空彻底由粉转蓝,所有人仰天,崇拜地遥望逐渐消散的灵力。 与此同时,苏时悦扯下头顶薄纱,跃入人群中。 她逆人潮而行,追寻属于自己的故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ND】 第68章 第68章崭新的晨雾 “如果杀死圣君,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吗?” 密谈解散后,苏时悦曾被莫言阙拦下。女修负手而立,状似无意地询问苏时悦。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苏时悦陷入沉默,很快,她反应过来:“我会从此地离开,是吗?” 苏时悦是被耀星印拉到现在的时空。 而耀星印的源头,则是千年前的圣君。他锻造出法器耀星印,并且在未来寻到苏时悦,把她拉回过去。 他需要她做什么? 是要利用她的体质,提炼出法诀。还是也要像闻归鹤那样,挖去心窍,投入熔炉中。 苏时悦不知道。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经历。 自从相遇后,闻归鹤便将她很好地保护起来。 再之后,就是苏时悦主动暴露自己,与圣君投放于千年后的意识相遇,重新回到虞朝。 那么…… “圣君死后,他的意志也会随之消散。到那时,便不存在我自千年后往返的经历。”她怅然若失,“你们还会记得我吗?” “不记得才是好事吧?”莫言阙笑道,“这就代表圣君彻彻底底死透了。” 苏时悦:“也……也对。” 她这次是真惆怅了,转动眼珠,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分别的眼泪咽下去。 毕竟,再沉溺于悲伤中,她就连最后的机会都要错过。 与初见时分一样,清瘦颀长的男子手染鲜血,安静地站在华丽的宫室中。他半跪着,掌心附着于地,面前巨大的法阵像一具横陈的尸体,布满斑驳裂块。 他的身体自指尖开始崩坏,虞朝消亡后,天道也收回对闻归鹤生命的支撑。无心之人的结局,也只有死路一条。 “闻归鹤!”苏时悦开口喊他。 少年睫羽一颤,倏 地转头,他下意识想朝她伸手,抬到一半,无法再前进一寸。 他望着自己逐渐模糊的手腕,喉结剧烈滚动,硬生生将咳到嘴边的血沫咽了回去,只把唇角抿成一道苍白的弧。 苏时悦眼眶一酸,用力咬牙。 他早就知道,是吗? 要是她回到未来,就连与他的相逢,也成了悖论。他们的感情,从来都是虚妄。 所以…… 所以—— 苏时悦伸出手。 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 “我不放手!” “绝不放手!” 【听到了吗?自称赏罚分明的天道。既然他是依靠你的意志,那么换个时空,他依然可以存在吧?】 【作为你,我要你给闻归鹤一个全新的身份,我要带他走。】 【我只要这个闻归鹤。】 此地会消失,这段过往会被永远封存。 但只要她紧紧地抓住他。 那么…… 就连天道也不认可的世界线,会永远地存在于两个人的记忆中。 她迎上闻归鹤那双忽然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牙道: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在最后一刻回来,我要救你。” …… ……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 灵气在时光的流淌中变稀变薄,归于沉寂,约莫是在等待再一次的复苏。 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交缠,清晰地在室内响起。依偎在少年怀里的少女双目闭合,舒舒服服地睡着。 暖融融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染得发丝寸寸金黄。过了不知多久,少女长睫轻轻颤动,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安然起身。 她朝身边人打了个招呼,习惯性伸手,在他发顶捏了一把。 “早上好,闻归鹤。” 细碎的光屑落下,织出不属于任何时空的、崭新的晨雾。【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