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为什么,他会感到恐惧?……
十一月下旬,苏时悦在太安司能接到的委托,终于升级到驱赶作乱小妖之流。
根据陆辞岁所言,绑在她手腕上的咒术,裂缝正不断扩大。再过不久,只需一个契机,便有极大的机会破开彼此间的联系。
尽管苏时悦寻不到受害者,毁掉契阔咒法在即,她的心情也变好许多。
这日,她正打算来找陆辞岁检查手串,刚走到会客厅外,就见薛听霁与山晋一左一右侍立,离门数步开外,互相挤眉弄眼。
见苏时悦来,薛听霁竖起手指,抵在唇前:“嘘,有贵客光临。”
薛听霁:“似乎是来自越州的使者。”
越州?
苏时悦眼皮一跳,又听山晋接口。
“不是越州吧?好像是天都使节,能派到这儿的,不是圣君手下,便是安王特使。大概率是为了耀星印来的,时间过去那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消息。”
山晋眼皮子一跳:“该不会落到咱们云州了吧?”
薛听霁捅了捅他,示意他不许多嘴,转头对苏时悦语重心长:
“要是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可千万别传扬出去。若是泄露天都的机密事,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时悦连连点头,表示认真听取意见。
她知道山晋口中的安王,是在原著中与主角争权的一个狠角色。他渴望皇位,一度给主角造成威胁,最终却死于玄玉剑下。
眼下距离他的死期还有一段时间,若说他在天都韬光养晦,顺便搜寻《虞昭令》未曾提及,却活跃于此世的口耳相传中,与她的回家之路也有千丝万缕的耀星印也甚是合理。
但她穿的世界并不真正的是书中,真相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议事厅被布下隔声结界,无论距离远近都漏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苏时悦安静等了一会儿,结界解除,走出名方脸长须,头戴抹额的男子,身着绯服,的确是五品王使。
他看见在外站着的修士,目光凉飕飕地一一扫去。
薛听霁、山晋、最后是苏时悦。
“这位姑娘,颇为面善啊。”他意味深长。
面善?
哪里面善?
她在天都通缉令上了吗?
苏时悦心中狂敲警钟,面上维持笑容:“小人自越州而来,或许使者曾与我有一面之缘。”
她皱眉努力回忆:“但小人实在记不得使者,还请多多宽宥。”
她一番话说得无可指摘,可对方却像是不打算放过她。王使双手抱在胸前,正待开口,恰逢陆辞岁出来,看到苏时悦左右为难。
陆辞岁:“王使可还有话要与我的佐官说?”
他大踏步走上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莫非是为告诫众修提高警惕?”
陆辞岁严肃地扫向身前三人,温和地点起手指:“放心,他们一直在处理此事,夺舍之谜不日可解。”
“先前的傀儡修疑似出现在云州郡城内部,依靠耀星印的能力隐藏身份,寻机害人。尔等务必要提高警惕,保护百姓,可有听懂?”
一番话,直接点出耀星印之事,让苏时悦心中有了底气。就算王使还想试探,也问不出什么。
苏时悦用力点头:“多谢司正告知。”
她暗地松了口气,佯装惊慌:“耀星印引发大乱,乃是越州人尽皆知之事,有关它的样式、形状,亦是众说纷纭。我的确听过许多说辞,但真假难辨。还望王使早日寻到此宝,为圣君解忧。”
如此一来,就算她后续再有失态之举,也能推卸为对圣君的关心与景仰。
见苏时悦上道,陆辞岁松了口气,含笑挑眉:“还不快谢过王使提点。”
苏时悦忙与另外两人规矩行礼。
四人一唱一和,堵得王使不好发难。只能爽朗一笑,公事公办地吩咐几句,背手离去。
临走前,陆辞岁给苏时悦递了个眼神,暗示王使绝不会轻易离开,吩咐她小心行事。
苏时悦心领神会,自是在其后时间提高警觉。
此后一路,她享受片刻安静。可等领好任务,再度走出太安司,又与王使迎头撞上。
苏时悦胸腔打鼓,低头行礼,打算借机迅速离开。
王使:“站住。”
苏时悦心中暗道句糟糕,被迫停步。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在越州见过姑娘。”王使拦住她,“是在祝酒节的南城,姑娘与玄玉在一起。”
他要做什么?
玄玉的屠杀,容府的灾厄,莫言阙的警告,回忆像雪片般纷至沓来。
苏时悦心头一紧:“不错,当时我与友人被卷入斗乱,不幸撞上玄玉。幸得好友拼死相护,这才全身而退。”
“莫非王使当时也有施以援手?”她佯装感激,“若如此,请受我大礼一拜。”
王使:“是吗?”
“既然姑娘曾深陷容家斗乱,不知可有亲眼见过耀星印?”他的问题咄咄逼人,叫人下不来台。
要是答见过,说不定她会就此人间蒸发,遭遇各种非人折磨。可要是回答没见过,他既认定了她,是否早就做好刑讯逼供的准备。
苏时悦:“这个问题,莫领兵也曾问过我。想来不止安王殿下,国公也对神器甚是看中。实在遗憾,我未曾见过此物,不然,早在莫领兵询问时,便该和盘托出。”
单人比不过,干脆把其他势力拉过来当帮手。
眼瞅王使并未罢休,苏时悦一边应付,一边将视线扫向各处,渴望寻到熟人来帮忙。
忽然,王使声音顿住,没有继续,看向街角方向。
不远处,少年一身暗金文刻丝锦袍,手中拎着油纸包,朝她走来。他温和地眯起眼,朝王使点头致意,微笑地来到苏时悦面前,略俯身,与苏时悦视线齐平。
“怎么不回家?”他旁若无人地柔声问。
苏时悦警觉地看向红衣王使,朝闻归鹤递眼色,让他小心应付。
闻归鹤也抬头,睨了王使一眼:“被他缠住了?”
“缠……”苏时悦被他的措辞惊到,以为他常年行走江湖,不清楚天都局势与官员品阶,忙转头,想为他解释一二。
闻归鹤挡在她身前,声音轻缓地提醒她:“在太安司内,她尚算得上是佐官,离开司门,便是修士。江湖人士见官,无需行礼,王使怕是忘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在以大欺小,仗势欺人吧?”
“是么?”最后两个字,闻归鹤问的是王使。
少年微眯眼眸,眼睑细长,笑得像只狡黠狐狸。眸底却一片森寒,警告般地冷冷望着眼前人。
王使拧眉,轻啧一声。他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拱手致歉,躬身到底:“是我失察。只是觉得这位姑娘有眼缘,遂多问几句,姑娘切勿怪罪。”
他朝苏时悦点
了点头,竟当真不再追究,转身离开。
苏时悦目送他离开,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没想到,修士的身份那么有用。”
除去圣君,简直没有值得畏惧之人。
她回忆起傀儡修可能入城之事,想到在李家村找到的玉牌与信件,正准备通知闻归鹤,以防他遭遇不测。
目光回转时,不期然看见抹幽蓝的身影。
薛听霁在不远处观察,将眼前一幕收入眼底。
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见苏时悦安然无恙,看过来,松了口气。
朝苏时悦比了个手势,示意祝贺她脱离苦海,她便深藏功与名,不出来帮忙。
一抖蓝袍,飒爽离去。
苏时悦也朝她一笑,抬手竖起大拇指。目送薛听霁离开后,少女回身,朝闻归鹤简单说明傀儡修之事。
“那人既然能用仿品在越州府袭击公子,必然与耀星印关系密切。耀星印不在那人手上,也是与其有关。”她走在闻归鹤身边,担忧叮咛。
“这段时间,你千万小心,别陷入危险。”
闻归鹤:“姑娘关心我?”
苏时悦连连点头:“当然。”
少年回望她,眸光中秋波晃动,心中泛起丝暖意,以及些许得逞的快意。
他果然没有做错。
将彼此间的关系维持在好友阶段,没有任何因素隔阂,苏时悦看似自由自在,实际早已被他握在掌中,无法跳出他的五指山,这便是闻归鹤想要的。
“那名使者,与你说了什么?”他与苏时悦并肩而立,耐心发问。
苏时悦对他的谋划全无察觉:“我想想。他先问我是不是与玄玉有过接触,又向我询问耀星印之事。但都被我囫囵应付过去,没泄露任何信息。”
“不过,早知道我在外不用对他毕恭毕敬,我转身离开不就成了。”苏时悦恼道。
忽而又想到一时,语带内疚:“你帮我解围,定会惹火上身。”
“此话怎讲?”
苏时悦把先前未尽之言和盘托出:“我被莫言阙喊走后,她除去引导我入道,还与我说,我的身世有些特殊,可能会被……那儿的人盯上。”
她压低声音。
又是莫言阙……闻归鹤几不可查地蹙眉。
云州与越州相距甚远,她怎么还是阴魂不散缠着他们。
苏时悦继续道:“虽然未曾确定,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怕王使是冲我而来,才尽可能地迂回敷衍……”
她欲言又止地扬起长睫,眸中涌动自责。
“如此说,亦是因为我的不是,才让姑娘被注意到。”闻归鹤低声道,故意让声音显得低弱势微。
苏时悦果然愣了愣。
闻归鹤:“苏姑娘多虑了。”
“耀星印冲我而来,王使又是因搜查神器来到云州城,当并未注意姑娘的特殊。之所以针对苏姑娘,恐怕是因为发现你与我走的近。”
少年纤长睫羽垂落,根根分明。
冷白色修长骨感的手垂落,指尖微微蜷起。
“苏姑娘得出的结论,与现实刚好相反。”他叹息道。
而后许久没有说话。
他似是陷入矛盾中,心事重重,郁结于心,又不打算开口。
苏时悦慢慢停下脚步。
莫非闻归鹤觉得,是因为他,才害得她被人盯上?
这可不妙,她最讨厌鹤公子因这些不可抗力劳心伤神。
她在街头左顾右盼,正好见巷尾有位老人卖糖画,揪了揪闻归鹤的袖角。
“我想吃糖了,我们去买吧。”
他被她拉着袖子,神态有些惊讶,很快柔和眉眼,点点头跟随。
售卖糖画的摊位用着亘古不变的规则,小动物转盘,上面绘制十二生肖,还有各类有趣的图案。
苏时悦在摊位搓搓手:“鹤公子先挑,想要哪个图样?”
闻归鹤站在摊位前,露出茫然又新奇的神情,像是物欲极低的人突然被推入花红柳绿的世界中。
掩唇轻咳几声,闭眼沉思。
长久未曾答复,亦或是不知该如何答复最为准确。
苏时悦一惊,难以置信地看他。
她孩童时买糖画,要么说生肖,要么报喜欢的图像,要么随手在转盘上一拨。
哪里需要想那么久?
“要不,咱们随便转,转到哪个是哪个?”她朝眼前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提案。
闻归鹤点点头。
苏时悦大踏步上前,取出铜板付钱,把手指放在转盘上。
啪。
一拨。
一炷香的时间后。
少女一手一只小猪,从队首来到闻归鹤身边。
热络地递上:“我就随便一抽,抽中了耗费材料最多的糖画。”
闻归鹤接去糖猪后,苏时悦单手叉腰,自夸道。
她低头,上口,“咔嚓”一声,齿间咬下小猪半只耳朵。
歪歪脑袋,朝他眨眼,含糊不清:“买来就是要吃的,公子切莫觉得我残忍。”
闻归鹤眉宇间的愁绪散了些,低头看着金光澄亮的黄糖,慢慢含入口中。
他吞咽的动作很慢,连带吃相也斯文非常,优雅和缓。
苏时悦自惭形秽。
她清了清嗓子,举起吃了一半的糖画,对准头顶暖阳。
“若王使再来,鹤公子会嫌弃我吗?会赶我走吗?”
闻归鹤迎上她的目光,缓缓摇头。
苏时悦笑道:“那我也该承担公子为我带来的风险,不是吗?”
他因她的反问挑眉,艳阳之下,她轻声说着。
“我没有足够的底气,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现在的我,的确需要庇护,需要帮助。但您不必为我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苏时悦举手放在胸前,云鬓飘飞,精纯灵力环绕周身。
她没有听见闻归鹤的回应,唯感受到他的目光久久徘徊再脸上。初时有些害羞,适应之后,扬唇又朝他笑了笑。
闻归鹤的眸光偏转些许。
骗人没有多少难度,闻归鹤本人就是个骗子。他的身份,他的经历,全部都是伪造,以一个骗子的身份站在苏时悦面前,让对方无知无觉地落入陷阱,本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为什么……高兴之余,他会感到,恐惧?一种生怖生忧,患得患失的,恐惧?
这不应该,不管这段相处是他偷来的,抢来的,还是因为承伤咒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的,闻归鹤都不应该感到害怕。但胸口的空洞像无底深渊,一遍遍地滋生不合时宜的情感。
“……多谢。”他用苏时悦听不懂的语气回应。
“那个王使,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要做什么,如常行事便可。”
她是想安慰他的,应该没有弄巧成拙,反而给他施加压力吧?
苏时悦认真道:“有朝一日,我也想保护你,闻归鹤。”
少年像是被火焰烫到般,倏地抬头,猛看向她。好巧不巧,腰间委托玉牌亮起,接连不断、不识时务地闪烁。
苏时悦拿起玉牌,把未尽之言说完:“我保证,有朝一日,我定会独当一面,不再是您的软肋。”
“但现在,我得去帮青鱼胡同的婶子赶走小鬼。”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长处后,苏时悦在接取任务时,会有意选择与灵力波动有关的委托。她不善战斗,但在搜寻、驱邪方面却有独特的优势。
青鱼胡同临水而建,坐落在一座三层酒楼旁。苏时悦到达委托地点时,苦苦等候的婶子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修士光临,当即哭出声。
婶子哭哭啼啼地与苏时悦解释:“我公公几年前亡故,昨日突然反回,喊了小女的名字后消失。小女也开始变得痴痴呆呆,总是要离家。若是旁日,我就放她出去玩,可她这幅模样,我实在放心不下。”
苏时悦进入屋中,女孩约莫五六岁的年纪,果然如其母所言,浑浑噩噩,呼之不应。
苏时悦眯起眸子,轻抽一口
气,将女孩儿的脸掰正,从乾坤囊中取出颗药丸未入她口中。
“是陆司正近日研制的灵药。”见吴婶子欲言又止,苏时悦主动解释,“专门针对近几日流窜云州的傀儡修。傀儡修会冒充对方的重要之人,吸引目标,吸取其精魄。为其所控者,症状与令爱一致。”
她见婶子面色煞白,慌忙安慰:“有些人意识尚未完全泯灭,护住精神,便可恢复如初。小妹妹也是着了道,幸好婶子提前来太安司报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时悦指尖凝出一点极细弱的灵力,顺女孩的脉门注入。普通人身体孱弱,受不住太强的灵力冲击,更遑论尚未抽条的小女娃。
片刻后,女孩眼中稍稍恢复清明,喊了声“娘”,倒进母亲怀中呼呼大睡。
婶子终于放下心,口中不住感谢太安司。苏时悦亦是松了口气,她嘱咐婶子翌日前往太安司登记口供,谢绝挽留用饭的请求,赶在天色未晚前出门。
她用灵力盘着几颗备用的丹药,努力回忆有关云州傀儡案的设定。
傀儡案作为太安司经手事件,在设定集中提过一笔。
正因为提过,苏时悦才会在闻归鹤自称闻氏遗孤时,认定他在说谎。
原著中,夺舍事件的主角是澄潭闻氏的最后一人。此人自家族被灭后,怨恨圣君,怨恨大虞。因畏惧天都的实力,将报复的目标设定为无辜百姓,造成一系列惨案。
苏时悦所知道的信息,仅限于此。
自来到云州,除去闻归鹤,不曾遇到一个姓闻之人。她特地翻阅太安司的卷宗,也不曾有闻姓之人出入云州。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让苏时悦如何去处理此事。
放任邪修肆意作祟,实非长久之计。她也不知,到底还需多久才能解除威胁……
闷头往外走,离开胡同,准备回家。
忽然,少女停住脚步,往反方向赶去。她步履匆匆,边走,边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因劳累过度出现幻觉。
在太安司学社学习一月有余,不止心扉敞开,连身子都胖了一圈的李香兰出现在拐角处,无意识迈动脚步,似是在跟随看不见的领路之人。
苏时悦唬了一跳,当即想追上去。幸好她刚与人说过傀儡修之事,留了个心眼,不知道对面是不是真的李香兰,疾走同时,点亮与薛听霁联系的玉牌。
“薛阿姐,你在学社吗?”她盯着李香兰的背影,“能不能帮我确认小李妹妹是否在教舍内,我怕她一人出门出——”
“……事。”骤然间,她的语速慢了下来。
苏时悦清晰地感知到,有一只手,穿过无数防御性的结界与护符,搭上她的肩膀。
冰冷寒凉,杀气直入骨髓。
苏时悦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发现生死契阔咒后,她便在自我防御上面下足功夫。
但她又怕无意间伤害到好友,求着闻归鹤让她的防御术法在面对特定人群时失效。尤其是陆辞岁与山晋两人,她可是软磨硬泡许久,才让闻归鹤松口。
对方只有咫尺之遥,警戒用的法器却悄无声息,共同地说明一件事。
出现在苏时悦身后的,是她熟悉的,甚至关系极佳之人。
她果断探手去摸法鞭。
身后之人仿佛对她了如指掌,见她有动作,立时打开她的小臂。那人动作快而迅速,全程不曾有进攻的态势,趁苏时悦回神,扬手,须臾间一把药粉洒出,将她从头罩到尾。
药粉扑来一瞬,苏时悦猛地摔碎玉牌。
一道绿光闪过,将她失去联络的消息带给对面。
第二块、第三块……
不用说,她肯定会被迷晕。
苏时悦铆足劲,赶在意识消失前,励将能用上的联系玉牌一一捏碎。
她与闻归鹤说过她的委托,就算她失去联络,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她是从哪儿消失不见。
圆镜将她笼罩,合拢。苏时悦的世界猛陷入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出现裂缝,有声音透过缝隙传来。
“人到齐了?”完全陌生的声音。
“诸位皆是天之骄子,奉命而来,为我大虞呕心沥血,尽心尽力,相信诸君都是抱着赴死之态来。”
风声、水声。
喧闹声、嘈杂声、抗议声。
那些人仿佛根本不清楚他们的命运,控诉圣君的草菅人命,想要从所在的地方离开。
……这都是,什么事?
苏时悦勉强睁眼。
双目刚睁开一条缝,便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周围里三圈,外三圈,围满无数人,全是实力颇高的少年修士。
有的身着玄色劲装,有的月牙衣袂飘飘,有的五色道袍整肃。皆年纪轻轻,但境界已远超同龄人。
无一例外,都神情紧绷,齐刷刷望着前方某处。
是幻觉?还是某个洞天秘境?
那些被傀儡修夺舍未遂之人,也不曾说过会有如此经历啊……
太安司与闻归鹤能找到她吗?
她该如何自救?
苏时悦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探向腰间。
法鞭还在,她尚有一搏之力。
心思稍稍安定,她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的场景中。
“我也不卖关子。三百人中,只有一人能活。”头顶声音继续,“活下来的人,将会成为三台八座、飞升之材,后半生贵不可言。”
说话的是名紫袍修士,威压极重,实力不可估量。有人想强行离开秘境,被他手起刀落斩下脑袋,见再无人反抗,方继续说话。
修士道:“不过,我想诸位,是没机会了。”
“最终胜者已经决定。”
苏时悦这才发现,他的身边站着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蓬头垢面,低着头。
修士故作亲昵地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
抓住他的头发,猛一揪,迫使他抬头,露出脏兮兮的面容。
“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人的实力能比得过他,都会死于他的剑下。换而言之,你们谁能杀死他,谁才能活下去。”
“来,和你即将要杀的人打个招呼。”
似是被吵得不耐烦,少年缓缓张开眼。
他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
眸色晦暗,视线麻木,冰凉地扫过去,叫人不寒而栗。
苏时悦与他对视一瞬,顿时如遭雷击,浑身僵化在原地。
她周围的人,亦纷纷感受到对手的威胁。
明白自己再出不去,他们开始将身边所有人看做对手。彼此对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向那名被修士器重的少年。
既然他如此危险,那擒贼先擒王,先除去他再说。
修士达到目标,朗声大笑,随手往少年手中塞入一柄长剑,振臂,向人群中一推。
苏时悦周围人立刻动了起来。
法器齐出,灵力翻飞,齐刷刷扑上,又被吞噬在雪片般的剑光中。
剑锋好似天外流星,飞月般划过悠扬弧线。
玄黑、靛蓝、明黄,一瞬间全部化为赤红。
气浪仿佛吃人野兽,大开大合,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血。
唯独苏时悦没有动。
她脚像生了根,扎在地上无法动弹。不住眨眼,颤抖着望向那团辨别不出有多少人的混沌。
被扔下的少年裹挟在混沌中,不知生死。
苏时悦认出了他。
因为太熟悉,又因为不久前才见到他年少时的模样,苏时悦一眼便能认出来。
那个人是——
闻归鹤。
第32章 第32章“闻归鹤,你这个骗子!……
青鱼胡同旁约一里,是贯穿苍郡的芦花河。芦花河畔有酒楼,高约三丈。
斜阳西下时,五尺红光拔地而起,卷住酒楼。似有只无形大手搅动乾坤,光芒如流水卷动栏杆与屋檐,迅速往上攀升。屋顶被强大的灵力托起,不断拔高。
每高一丈,便会有新的楼阁结构生成。飞檐斗拱犹
如盛开的莲花,依次绽放。不过须臾,酒楼模样焕然一新,化作栋古朴巍峨的通天阁。
一面结界罩下,隔绝内外,阻住救援。
“司、司正……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酒楼的主人被山晋压着,抖如糠筛,“我好好地经营酒楼,想着晚饭时间已至,正准备挂牌营业,忽然就被抛出来了。”
薛听霁用探灵术检查一番,神情稍缓,转身向陆辞岁汇报:“未被夺舍,是个活人。”
陆辞岁神情凝重地点点头,示意松开他。
他继续排查苏时悦消失节点酒楼的可疑人员,薛听霁则与陆辞岁一同,并肩看着高耸入云的阁顶。
“莫不是遭遇了傀儡修?可她是修士,又不曾招惹仇家,谁会动她?”薛听霁满脸焦急地喃喃,“闻公子,你可有寻到破阵之法?”
就在他们筛查可疑人员时,少年已走至近前,仰头打量高楼。
闻归鹤认出其上法阵。
惑人心魂的幻境,由因果锁链缠绕,专把人拉入阵中,再往外投放。
那人也是闲得没事做,拿他的过往说事。
闻归鹤的嘴角嘲讽般地扬起,笑意却有些凝滞,很快,少年周身气息一冷。
他本该无所谓过去是否暴露,被多少人看到,可偏偏,在里面的人是苏时悦。
闻归鹤周全的计划,忽然被挖开一个口子,泛起些许涟漪与杀意。
不论对方真实目的为何,他构造出的亦幻亦真的形象,若不加以巩固,很快会坍塌不在。
片刻后,闻归鹤并指向前,轻点在结界一处。伴随灵力注入,一圈圈波纹荡开,少年抽手,缓声道:
“是耀星印所涉的封印。”
他驱散迷雾,露出结界中一枚“封”字符。
“封印布置繁琐,常人无法轻松打破,需要剑修开道。”
薛听霁歉意道:“我虽习剑道,奈何修为不济,打不开这结界。”
她求助般看向陆辞岁,陆辞岁朝她点点头,取出玉牌欲调人。
闻归鹤亲和地笑笑:“不必如此麻烦。”
手中灵光一闪,折好的符纸在指尖化作长剑,生涩地操纵剑尖调转,对准封印。手掌朝前平推,毫无技巧地撞上去。
他用了全力,一击之下,爆裂之声接二连三传来,蛛网般的裂缝迅速铺展开来。
半透明的结界在几息间崩坏,“封”字印文消失。
破开结界后,一股幽香蔓延开来,宛如透明轻纱萦绕众人。
陆辞岁脸色微变:“迷魂境?”
陆辞岁神情严肃:“此境乃妖邪所构,入迷境者,若在迷境中被杀,哪怕被救出亦是无力回天。”
“带众人离开。”他朝薛听霁吩咐,“此事非凝丹境前的修士能处理,速速退下,免得被妖物暴走夺舍。”
薛听霁:“听到了吗?山晋。带其余人走,不许无关人员擅入。”
她传达陆辞岁的话,本人却纹丝不动。陆辞岁严厉地看着她,她亦不甘示弱地回望。
“时悦最后联系的人是我,她方才还在与我说话,让我确认李香兰的踪迹,如今却身陷入通天阁中,叫我如何安心?”薛听霁道,“哪怕司正赶我,我也不会走。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看到她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她话音刚落,遽然一道白光亮起,薛听霁惊呼一声,往后退两步。
陆辞岁迅速掐指,凝出一面结界,挡下自通天阁而下,雨点般的攻击,眯起眸子看向阁顶。
最高层的位置,一张幕布徐徐展开。它像是条长长的丝绢,于阁顶环绕,吸引四面八方的来客。
幕布拉开,薛听霁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是,追杀?”她艰涩地说道。
展现在众人眼前的画面模糊不清,修士们面目模糊,看不清脸,每个人手中举着武器,好像在自相残杀。
“似是圣人养蛊,牵连无辜。”
听着闻归鹤的评价,薛听霁点点头。她蹙眉,极力想形容出所看见的情形,却终究功亏一篑。
画好的灵符熠熠生辉,迷境中发生的一切,皆清晰地倒映在虹膜中。
闻归鹤绕阁一周,很快找到苏时悦。
在一群面目模糊,看不清晰的修士间,少女抱紧法鞭逃跑的模样尤为显眼。
她安然无恙,他不自觉松了口气。紧接着,闻归鹤看到了“自己”。
他五指闭了闭眼,松开白羽搀扶的手,强撑一口气,预备即刻动手。
忽然,他被身旁的童子拉住。
白羽的声音难掩惊愕:“公、公子……”
“苏姑娘要破幻境了。”
闻归鹤应声回眸,仰头。
看清眼前景象,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脸色冷白得吓人,仿佛没有生机的枯木。
一炷香的时间前。
迷境。
苏时悦全然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最初,她尚未能接受自己落入养蛊般的大逃杀,更没做好与闻归鹤刀刃相向的准备。修士们朝小少年发出进攻的刹那,她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粉天金云中,入目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连掩体都找不到。
时间以百十倍的速度流逝,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苏时悦的眼前已日升月落数十轮。她被抛在时间之外,头顶悬着巨大的文字,从“叁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下降,很快到达“壹佰”、“伍拾”,接着是个位数的倒数。
苏时悦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条清溪边,尽可能理智地梳理现状。
冷静,冷静!
眼下发生之事虽然耸人听闻,却也并非无迹可寻。
抛掉场景的骇人程度,不过只是一个类似幻觉的秘境罢了。
此事在设定集中亦有记载,有妖名曰“雾迷”,生长于远海、山林的水雾之中。它实力弱小,能力却强,善于编织影像,利用因果害人。
凭此,杀死许多境界远超于它的修士。
苏时悦此前光顾着将注意力放在元凶身上,从没想过,夺舍与牧场之事会是多方合作。
一方负责选人,一方布置幻境,抽取精魄,同时迷惑调查方的视线。
苏时悦环顾一圈周围,默默将文中对迷境妖的描述与自己的情况一一对照,得出结论。
她应当是被太安司中的某人迷晕,而后被迷境妖吞噬。秘境构造的场景,或许是胡编乱造的假象,又或许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
那个修士说:
“三百人中的最后一人,可以活下去。”
溪水潺潺,映出苏时悦的倒影。
乍一看,她和原本的自己没有区别,只是周身轮廓浮有团光晕,昭示她的此地的外来者。
远方传来惨叫声。
是修士间在自相残杀,还是闻归鹤在杀人……
苏时悦又想到初来乍到时,在高台上见到的小少年。
她无比确定,对方是闻归鹤。
那个人是真正的和她一样,落入秘境的本尊,还是仅仅是一个虚像?
要是被杀,在现实中,他会死吗?
不多时,头顶的倒计时变成“叁”。
苏时悦握住法鞭,被迫继续往外走。她一路四处摸索,渴望遇到一堵空气墙,或是碰到符字灵文,却一无所获。
复行数十步,撞见名衣衫褴褛的修士。
对方像是从灭顶之灾中挣扎逃出,雪袖破烂,冠帽歪斜,清隽面容上溢满惊恐。
见到苏时悦,他惊了一瞬,而后慌忙祭剑,扬手朝她刺去。
对方是修士中的翘楚,哪怕年纪轻轻,修为也比苏时悦高出两个境界。
苏时悦靠被教习玉牌按着打的经验,狼狈躲开,滚了一身泥。耳畔剑鸣再响,她的前额冷汗津津,想要再躲,嗡嗡鸣声忽然停止。
噗嗤——
苏时悦的余光中,鲜血飙射而出。
修士脖颈处开出一个大口子,红色的液体高高溅起。他僵硬地转动瞳孔,看向身后,还没等看清来着,瞳光中的惊恐之色迅速泯灭。
苏时悦却看得清楚。
少年行走无声
,持了把随处可见的长剑,如鬼魅般潜移默化地来到修士身后。
他的神情比最初更冷寂,像杀戮到麻木,一勾,一拉,轻巧巧夺去一人的性命。
他背手在后,目光落在苏时悦身上,不动声色地朝她的方向走去。他是一路收割性命过来,只差最后一人,便能离开此地。
苏时悦却蓦地红了眼。
生死一线的情境下,她竟很不争气地想到自己穿越后的第五日,冒冒失失跑到黑崖林来寻他,撞见妖兽的一幕。
他的脸上稚气未脱,也远没有记忆中的神仪明秀。可这副模样,像极了,像极了——
像极了他们的初见。
同一个人,同样的出手相助。一瞬间,苏时悦产生错觉。她竟觉得眼前人只是单纯自保,或是为了保护她杀人。在下一刻,他会收起手中剑,温和地朝她打招呼。
最初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地缠上他的,不是吗?
“鹤公子……”她嘴唇颤了颤,试探性地憋出个称呼。
剑风刹那已至,话语的尾音化作惊叫。
那一剑本该立时削下她的头颅,却像是受到外界牵制,莫名慢了半拍。苏时悦捂着脖子,惊恐万分地仰面倒下。
眼前人可不是那个温和亲切的鹤公子,他已经杀红了眼,随时都会把她变成剑下亡魂。她得想办法,从他手里活下去。当少年再度上前时,她已经变了称呼。
“阿鹤!”
少年动作一滞,似是微微失神。
苏时悦紧闭双眼,发现杀招迟迟未至,立刻一骨碌从地面爬起。少女泪水涟涟,梨花带雨:“阿鹤,我知道你,有人拜托我来寻你,我是为你而来的。”
“我很担心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苏时悦软声道。
她眼圈通红,往前走:“我已经在你手上,你随时可以杀我。所以,你能不能让我说句话。”
“是关于香囊的事,阿鹤。”
李村长的那封信中,清晰写明,当初村民正式依靠那只香囊诱捕闻归鹤。
眼前人会因为称呼走神,说明他的确是过去的闻归鹤。无论是被捉前,还是被捉后,她提出香囊,一定能激起他的兴趣。
“让我告诉你那人的话,你再杀我好不好?”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信口胡诌。
果然,少年收起手中剑,示意她继续说。苏时悦扔掉法鞭,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他跟前,迎上他的视线,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慢慢抬手,在他警惕的目光下,不顾他浑身的寒凉与铁锈味,用力搂住他。少女的手掌覆上少年后脑,轻轻揉着,抚摸他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那人很想你,她托我带句话给你……”
不知是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骇,还是渴望从她的口中得到有关香囊的更多线索。
闻归鹤竟没有挣扎。
直到后心处一凉,一柄由灵力凝结的匕首穿透胸膛,他才僵硬地慢慢低头。
苏时悦:“抱歉,我骗你的。”
她咬紧牙关,把全身力气压在手柄上,又是一下。
苏时悦做人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
她愿意倾力帮助别人,甚至让渡自己的利益。
但这一切,都要基于她不会被恩将仇报。
如果要用自己的性命做他人的垫脚石,苏时悦绝不同意。
况且,眼前人不是她认识的闻归鹤。
用灵视观察,能发现他与她的身形不一样,少年周身并无浮光,反而是灵体空灵透亮,赫然是秘境中捏出的人。
他本就是虚像。
哪怕杀了他,鹤公子也不会死。
意识到这点,苏时悦下手那叫一个快狠准。她不愿意再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又生怕小少年死前暴起,反杀自己,动作用了十二分的力道。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对的。
濒死的少年明白自己棋差一着,被她的花言巧语所骗。他略一愣,暮气沉沉的脸上反而明亮起来。他松开血迹斑斑的剑柄,按住她的肩膀,翻身一压。
双手探出,朝苏时悦脖颈扼来。
苏时悦在心中无声尖叫,牙龈咬得快出血。她调动周身全部灵力与之抗衡,血管突突直跳,臂弯发酸发软,仍不能撑开少年双手。
她简直在做无用功。
他苟延残喘,虚弱无比,却仍能将她的反抗视作蚍蜉撼树。
他的双手扣上咽喉,不断缩紧。胸腔的气流越来越少,苏时悦明白,光靠自己不成了。
得想别的办法。
强烈的窒息感中,莫言阙调侃过她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
“以你的情况,就算是小境界突破,恐怕也得挨一下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半步灵韵,算小境界吗?
苏时悦打不过闻归鹤,干脆合眼。她回忆起修行时触摸境界壁垒的感觉,体内的灵力在识海中组成一堵结实城墙,愈靠近,灵力沸腾得便越厉害。
灵力酥麻又炽热,化作无数密密麻麻的电流在体内游走。
现在尚未到破境的时候,经脉哭喊着,苏时悦却只能闭眼熬着。
时间被拉得很长,漫长到她只能数着自己的呼吸。
一息。
两息。
啪。
明光大盛。
周身护身法器响亮地开始崩坏。
深黑色的天空裂开条大口子。
遮天蔽日的闪电劈落在通天阁上,许久后。
“轰隆”一声,沉闷的雷声姗姗来迟。
苏时悦依稀听见一声细弱又惊恐的尖叫,好似有一只迷境妖潜伏于秘境深处,被不期而至的天雷牵扯其中。
周遭场景剧烈地晃动。草叶、涧水、太阳,都化作刺目白光,在结界中频闪。
又有灵力自天外飞入,小少年的四肢像被无形的力道拉扯,腕骨被尽数折断,无力地松手。
视线中的一切逐渐淡化,结界变得半透明。苏时悦能略微看见外界景象,连带声音亦变得清晰可闻。
她身处于一座空中楼阁,离地数丈高。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摇摇欲坠的结界。结界边缘墙壁上,挂着只瑟瑟发抖的小灯笼。
苏时悦握紧鞭柄,当即探手,在迷境妖的尖叫声中,将它卷了过来。
“我逮着你了。”失去幻境加持的小妖,实力比人类练家子还差几分,苏时悦鞭梢紧紧勒住它,咬牙切齿。
“这段时间在州郡作恶之人就是你吧?给我把结界解除。”
“你的同伙是谁?从何时开始合作的?荒原村镇有没有你们的手笔?”
迷境妖吱哇乱叫,大喊“救命”。眼瞅苏时悦手上施力,干脆换了说辞。
“你以为你就能跑掉吗?”它细声细气骂道,“你亲手杀了你的朋友,这种事早就被广而告之。不信,你扭头看看。”
苏时悦一怔,这才看见背后像是大荧幕般的画面。其上图案定格在她故作可怜,借机刺穿闻归鹤心脉一幕,反复循环。
“哦,原来你们直到现在,还想对鹤公子动手。”她挑眉,“我会告诉她的。”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如何出去,那也别说了,去太安司受审吧。”
说话间,结界又起变化,脚下土壤如同蛛网般裂开,仿佛负重到极致的薄冰,猛地向下塌陷。一望无垠的平面开始崩碎,逼得苏时悦推到边界处。无形墙壁挡着她,不让她向后。
苏时悦无助回首,楼外是模糊不清的夜景。黑暗中,她的视线受阻,只觉火光如同星星点点的蚂蚁,在地面密密麻麻地爬动。
她能听见陆辞岁的喝退与薛听霁的惊呼中,还有一如既往的清润呼唤。
“苏姑娘……”声音离得很近,几乎响在身边,苏时悦险些以为是秘境中小少年重新出现。
“苏姑娘。”直到他喊了第二声,她才从腰间拿起枚香囊。
打开,好容易在堆满修炼材料的空间内寻出枚玉牌。
当初闻归鹤送她乾坤囊时,也没说里面塞了通讯工具啊。
苏时悦捏紧玉牌,颤巍巍开口:“鹤,鹤公子……”
她依稀记得迷境妖说过,她的所作所为全被公放播出。她来不及想象未来会面对何种名声狼藉的场面,全部的目光都落在玉牌上。
“我刚刚……”她杀的又不是闻归鹤,只是个与他模样相同的幻象罢了。
她在紧张什么。
莫非,她是在担心,闻归鹤因此讨厌自己?
“苏姑娘。”少年的声音同样轻轻颤抖,似带有千钧重。
“你还,信任我吗?”
他的言语中藏着不易察觉的颓丧,清晰传入苏时悦耳中。
苏时悦不明所以,心口像被轻轻揪了一下:“哪的话,我肯定相信你。”
她一把扯过鞭梢,勒紧迷境妖的嘴,不让它再叽叽歪歪:“那个随意编造、散播流言的家伙,我给你抓起来了,活的。到时送去太安司拷问,你若有需要,我陪你去审。”
“就是现在,事态有些严峻。鹤公子,我不知道这是哪儿,你有线索吗?”
“嗯,我知道。”
须臾,闻归鹤回答。他的语气很轻,像是感慨:“是青鱼胡同附近的酒楼,被妖法变了模样,你才认不出来。因先前的天雷,酒楼被毁,结界无法维持,即将塌陷。”
苏时悦攥紧玉牌,着实紧张一番。
可闻归鹤的声音像有种魔力,一旦与他联系上,她的一颗心仿佛放回肚子里,不知害怕为何物。
“那怎么办啊,鹤公子。”她连装可怜的心思都有了。
少年喟叹一声:“没事的,苏姑娘,跳下来,我守着你。”
脚下是不断龟裂的地面,以及深不见底的万丈高空。
苏时悦只低头看了一眼,回道:“收到。”
她简单检查留存的护符,发现所剩无几。合上祈求自己不要受伤,牵连别人,深吸一口气,捆紧无法出声的小妖,跨步迈过破碎的结界边缘。
“鹤公子,接住我!”
迎头撞上的,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不规则的黏腻感紧贴在身上,往外无限拉伸。似一张充满弹性的网将猎物困住,粘住四肢,越挣扎,粘得越紧。
刹那后,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结界的白光褪去,大红色、青苍色、暖橘色交织的火焰,于肃杀秋风中扶摇直上,映得夜幕浓重的夜空泛白泛紫。
苏时悦破茧而出,一脚踏空,往下直坠。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木料因雷击熊熊燃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溅在她的脸上。
她吃痛,倒抽一口凉气,慌忙护住面部,等待闻归鹤的到来。
很快,她下坠的身形滞住,整个人往下一沉,被捞入冷冽的怀抱中。
少年的速度比飞驰而至的浮舟更快,纵身至半空,稳稳接住了她,抱紧了她。
火光烧红半边天,光影落在他线条清隽的脸上,仿佛夜幕中遥遥明灯。
“苏姑娘,我在这儿,我接住你了。”他道。
苏时悦的心怦怦直跳。
她后背向下,陷进闻归鹤的怀抱中,飘逸的乌发飞扬,洒满少年冷白修长的手指。
苏时悦:“我知道你在等我,这不是说跳就跳了嘛。”
她的心落了地,嘴角不自觉扬起,枕在他的臂腕中,仰头往上。
“鹤公子,我和你说,刚刚可吓死我——了?”
蓦地,她的双眸睁大些许。
“刷”一下,面庞褪去血色。
少年维持拥抱的姿势,正神情专注地望着她,全然不曾注意她面色有异。他严丝合缝地搂着怀中人,不可能松手,雪一般的眉梢变了色,却又极力压制,维持清清冷冷的模样。
他抱着苏时悦落在符舟上,扶她坐稳,仍抱着她,小心翼翼,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见她神情僵硬,温温柔柔笑了笑,点了点少女额头。
“这儿破皮了,有点疼,是不是?”
“无妨,面上是小伤,擦点药即可,不会留疤。”他笑着安抚。
而后声音骤然顿住。
他似是意识到不妙,不再说话,双瞳微微放大。
苏时悦也坐直身子,拦住他的动作,慢慢俯身,探手。
身后,酒楼发出嘶哑而狰狞的悲鸣。老旧的木条、栅栏相互倾轧,再承担不住烈焰与灵力的冲击,幽咽着接受死亡的到来。
少女无视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伸手,触碰少年的面颊。
那儿有一处一模一样的伤口,凭空出现,正往外渗血。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五指齐齐点上。指尖触及他冰冷的肌肤,旋即,像被烫到般,倏地撤手。
“生死契阔?”声音细弱,几不可闻。
闻归鹤还想狡辩:“不……”
苏时悦已拔下发簪,又一次对准自己的面颊。正欲施力,手腕被抓住。
闻归鹤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自伤。
他的眼中布满惊慌与无措,深邃的凤眸中泛起血丝,像密密麻麻蛛网,缠绕在他的四肢百骸。
谎言一朝败露,他的心也像在刹那间被攫紧,呼吸又短又急,几乎要喘不上气。
苏时悦倾身向前,眉目锋利,莹白俏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嘲弄。
她笑一声,直勾勾地瞪着他。
“你怕什么?”苏时悦哽咽着反问。
“是怕受伤,还是怕暴露?”
闻归鹤五指紧了紧,不吱声。
苏时悦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奋力挣扎,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你不是和我说,恶咒的从者不是你吗?你不是向我保证过,绝对不曾骗过我吗?”
“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信任的?”
“你放开我。”劫后余生的欣喜,死里逃生的侥幸,全被当下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酸楚与愤怒淹没。
“闻归鹤,你这个骗子,放开我!!”
第33章 第33章“她走就走了,与我何干……
火星四射,搅动气流。
通天阁瓦解,红光自上而下,席卷酒楼,木质结构被迅速点燃,火舌疯狂攀爬,舔舐夜空,黑灰扬散,四射。
“你,何必如此。费尽心机,诳我?”
苏时悦语调尖锐,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她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
难受?
心酸?
苏时悦:“有必要么?”
“我与你确认过,反复确认过。你承认了又如何?我又不会自杀,我又不会对你不利,你为何要骗我?”
少年因她的推搡往后仰倒,仍无意识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苏姑娘,此事并非我意。”他的眼中缠织着焦急与懊恼,唇瓣血色褪尽,面上却没有濒临绝境的慌乱。
是他的错。
是他被肯定好,得意忘形,是他太过专注接住她,忘记最为重要的大事。
“欺骗你,实在抱歉。”
他从袖口取了块方帕,挡下即将落到少女脸上的灰烬。依然温柔地望着苏时悦,慢慢直起腰身,想将她扶起。
眸底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恰似无波古井。道歉的同时,已迅速冷静下来,思索下一步的对策。
还能装下去吗?还能继续主导这场戏目的发展吗?若能一直隐瞒下去,也是极好,可万一她已经不再信任他……万一真的装不下去,不如撕破脸,让她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戾气于少年眼底浮出,须臾淡去,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闻归鹤否决。
那是下下策,若是把她扔给白羽,锁在风陵谷中……
下次见面,她还会对自己笑吗?
“姑娘方从秘境中脱身,身心俱疲,或许听不进去。与我回家,休整停顿后,我再慢慢与你解释,可好?”闻归鹤耐心地与她解释。
下一瞬,他的双瞳漫上水光:“诚如姑娘所言,你我之间存着剪不断的联系,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拿咱们的性命开玩笑。”
只要承伤咒还在,他就能有几百种软硬兼施威胁她的方法。
苏时悦像被火舌舔到般,猛往后缩。再也无法忍受,“啪”一下,打开闻归鹤的手。
“别碰我。”
“你从没认可过我,你一直在耍我,你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苏时悦一手握紧法鞭,一手被闻归鹤拘囿,浑身颤抖,竭力表达自己的看法,“我……”
她想用尽伤人的话语,去谴责,去抗诉,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喉咙发疼,四肢绵软,简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憋屈。
她借着甩开闻归鹤的力道,高扬起手,面对那张任打任骂的笑脸,却什么都做不到。
手往外探,眼泪积蓄在瞳孔,随时会奔涌而出。
直到木楼因过高的热量不断膨胀,噼里啪啦,赤光四射。飞溅的火星往符舟而来,落在少女腕上。
落在那串仿佛永远不会磨损的珠串上。
陆辞岁与苏时悦说过,生死契阔的咒术由于她的穿越,再加上一路上的灵力冲撞,早已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崩碎。
在不知不觉间,主人与从者双方的联系好似串联饰品的红线,越来越细,越来越淡。
最终。
火星落下,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吞噬纤细的丝线。
丝线在高温下卷曲、变黑。
“嘎达”一声,红线松散。
晶润的珠子失去束缚,如同雨滴般,乘着气浪漂浮在空中。悬停半刻,嗖地下落,散得七零八落。
苏时悦一寸寸地转头,符舟、少年,耳畔的说话声,都变得遥不可及,极为陌生。
“我的……”
苏时悦起身,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她已经不再是最初那个连山精鬼怪都会惧怕的弱小凡人。苏时悦半个身子跨出船舷,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飞散漫天的黑色珠石。
那是她唯一从家中带来的东西,自穿越以来,分外爱惜,贴身佩戴。
她舍不得把它给闻归鹤,就算送给陆辞岁检查,也会及时拿回来。
刨去咒术,刨去所有的特殊性。那是条刻了“月”字的,平平无奇的珠串,是她与另一个时空,与家人,与朋友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的手串!”
她的执念,她的妄想,她的梦。
苏时悦像只纸鹤,纵身扑出。
于此一瞬,闻归鹤的脸上的冷静彻底破碎,定格在惊诧与无措间。
伴随生死契阔咒术的解除,闻归鹤的脑子“嗡”一声,浮现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似乎被拉得极为漫长。
“苏姑娘!”
他与苏时悦同时起身,探手,勾住她的腰往回拽。赶在苏时悦往下坠落前,在她绝望的喊叫声中,将她拉回符舟。
转瞬之间,耳畔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宛如第二道晴空霹雳。爆炸中,酒楼的墙壁被震得粉碎,砖石、木片混着焰火,炮弹般向袭向四面八方。
闻归鹤:“酒楼中藏有烟花礼炮,当是过年时用,如今已经被点燃,很快会牵连整座酒楼。”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解除了咒术?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所有打好的腹稿都没堵在喉头,顷刻间烟消云散。
“你放开我,放手!”苏时悦的泪水夺眶而出,拼了命地挣扎。
她受不了腕上空空荡荡的感觉,受不了毫无寄托,彻底沦落为无根浮萍的结局。可无论她如何愤怒,如何挣扎,禁锢她的手臂像是生冷坚硬的铁,捍卫疆域,寸步不让。
苏时悦死死咬着嘴唇,满腔扎嘴的血腥,猩红着双眼,恶狠狠地瞪向闻归鹤。
少年的唇瓣并未受伤,浅淡如初,他的眸色很深,翻涌着幽暗的浪花。
闻归鹤的心思飞快地转动,几次张口欲言,都因为谎话编的不够好,又生生咽下。又无数次想直接扼住她的咽喉,逼迫她与自己离开,却又到底没舍得。
忽然,他听见苏时悦笑出声。
“呀,解咒了?好巧,也巧,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解咒了?”
水汽蒙住她的眼睛,集结着,争相从眼角溢出。
“啊,我知道了,从一开始,你救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是不是?你瞒着我,对我好,就是因为不想因为我受伤。这下好了,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拦住我?我们之间的绑定结束了,我再也不会拖累你,你给我松开!我是生是死,都和你没关系!”
她是真的气急了,什么话都不假思索往外抛。
闻归鹤却不觉被冒犯,软着声音:“是我错了,苏姑娘,我不该瞒你。都是我的错,我要是能提前展开结界,也不至于此。但这儿太过危险,莫要停留。”
哪怕到现在,他也没能理清自己的心绪,可唯一明确的一点,是他舍不得,舍不得和苏时悦撕破脸皮,舍不得放手那颗灿烂的真心。
“我们先离开这儿,好不好?”此刻,闻归鹤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哄劝。
可他说了太多谎,真情实意时,反而无人愿信。苏时悦以为他又要以退为进,在他倾身时,猛地挥手。
“啪”一声,清脆又响亮。少年猝不及防,头一歪,洁白如玉的面上泛起病态绯红。失神期间,怀中一空。苏时悦使出全身力气,从他的怀抱中钻出来,往外逃。
她哭得嗓子疼、胸口闷,抽抽噎噎,说不出话,贴着结界边缘站着,用力拍打坚实透明墙。
“陆司正,陆司正!”苏时悦喊道。
不远处的陆辞岁姗姗来迟,他上下打量拉开距离的两人:“苏姑娘,这是怎么了?闻公子,先解开结界可好?”
他的眼中亦有好奇,不解闻归鹤特地出手搭救友人,一个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两人平安归来,反倒像大吵一架般,不言不语。
闻归鹤没有理他。
陆辞岁好脾气:“苏姑娘手中还抓着那只从通天阁带下来的妖邪,长期不处理,恐生变故。爆炸尚未停歇,二位有何矛盾,离开此地再说,可好?”
少年抬眸,鸦羽般长睫不住抖动。他望着苏时悦,见她双手覆在结界上,额头抵住,肩头微耸,轻轻颤抖。
她的目光笔直向前,一次也没有回转。
闻归鹤默默起身,腰挺得很直,掐指,打开结界。
苏时悦头也不回,提裙蹿了出去,扬手。
往地上一掷:“迷境妖,幻术始作俑者,我抓回来了。”
陆辞岁看了一眼,沉稳地喊人上前,用捆妖索将迷境妖五花大绑。他带着众人退至安全地段,取出手帕递给跟屁虫般踩着他影子走近的少女。
“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陆辞岁叹息。
“快擦擦,再这样下去,眼睛要哭肿了。”
话语温和,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再度掀起波澜。
苏时悦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而后打开四角,把整张脸埋进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司正,我的手串断了。”陆辞岁听得懂她话中的含义,苏时悦可以放心大胆地说,“我最重要的宝物丢了。”
雨在这一瞬间落下。
丝丝缕缕,缠缠绵绵,仿佛万千愁绪。激荡着浑浊不堪的泥沙,顺脚边流淌入水沟。
陆辞岁撑开伞,斜向苏时悦方向。
“我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太溪珠,食星沙的乌蜃所产,不会因为区区凡火烧化、变形,你放心吧。”他笑着安抚,“待太安司将场地清出来,我亲自为你寻回。一共十八颗,要是不够,我再补给你,如何?”
“好。”苏时悦点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将手绢从脸上挪开。
眼前是忙忙碌碌,趁雨势加紧扑救的人群。再往旁,火光映照下,站着一道极高挑的身影。
少年身形颀长,头颓丧地垂着,眉骨硬挺,薄唇紧绷。他面色灰败,神情凄
楚,依然挡不住金质玉相的华彩。
雨越下越大,闻归鹤却没有打伞。
他湿透了。
在淅淅沥沥声中,雨水顺着苍白面颊流入脖颈,沾湿衣襟,浑身透着深浓的寂寥。
苏时悦望着他,从乾坤袋中取出把伞,递给他。
见他不接,蹲下身,放到他脚边。
而后把身上的乾坤袋、值钱物件。除去必要的贴身之物,全部堆到一起。
“最初死缠烂打,跟在你身边,是我的错,我道歉。”
“你为了活命找上我,我也为了活命缠上你。我们是,半斤八两。”苏时悦道。
“现在好了,我们扯平。”
不论闻归鹤有何难言之隐,对她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此时此刻,苏时悦根本静不下心,只想离他远远的。
说话时,鼻尖又是一酸。
苏时悦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冲动之下,说出平生能说出口的,对闻归鹤的,最狠毒的话。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言毕,转身与陆辞岁离开。
她尚不知道邪修是谁,与迷境妖合作,害无辜者陷入迷境的人还未寻到,夺舍之案也未告破,不能因一时之气忘记正事。
一路上,苏时悦言简意赅地将她的遭遇与陆辞岁说明。
她忍着心痛,着重强调自己周围的友人应当是重点调查对象。
她说得越来越冷静,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理性而客观。
仿佛变成一具不知悲喜,干巴巴的汇报人偶。
陆辞岁认真地听她的口述,出于关心,不断地看向苏时悦。他不做打扰,手中伞朝她的方向半倾,任凭雨水落了满肩。
他没带她回太安司,反而来到了城中一座别院。
“这儿是我的私宅,有给女孩子用的物品。”陆辞岁浅笑解释,“不论有何事,在这儿休息会儿,之后再细说如何?”
苏时悦情绪褪去,面无表情地点头如捣蒜。
别院打理周全,管事是名慈祥的老仆,面庞圆润,微微发福。见陆辞岁带了姑娘回来,忙从屋里走出。
“陆司正,是新救下的姑娘吗?”她熟练地挽起袖口,“要带去休息么?”
“她是我的客人,在此前除妖一役中立下大功。我还要赶回处理要事,特来将她托付于你照顾。”
陆辞岁把苏时悦往前推了推,向她介绍妇人:“这位童嫂,拙云轩的管事娘子。我们繁忙得无暇自顾时,全靠她操持杂务。”
苏时悦俏脸紧绷,缥缈地点头:“你好童嫂,我是苏时悦。”
童嫂也在打量她。
小姑娘生得纤细高挑,白净水灵,漂亮得能叫人看一眼便喜欢上。此刻像是霜打的茄子,耷拉脑袋,垂头丧气,木然地仿佛就此感知不到悲喜。
和好朋友吵架了?
还是……
那可不妙,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容易想不开了。
童嫂着急:“我做了鲜花饼,还打算煮红豆莲子羹,小悦要喝吗?”
苏时悦沉默片刻,舔了舔嘴唇:“要。”
童嫂:“……”
好,没事了。
能吃就行,凭她的经验,只要还愿意吃吃喝喝,世界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童嫂伸出粗糙大手,在她脸上搓了搓:“好了好了,进来吧,等陆司正结束公务,整顿停当,带你上街买糖画。”
“她不是小孩子了,童嫂。”
“去去去,就是因为你不识时务,你和小言十几年还僵持不休。”童嫂快言快语,当场泄露天机。
“修士不是人啊,眼看二十好几,连手都没牵上。你听我的,待会儿带小悦去买糖,就当历练修行。”
天降秘闻,苏时悦顿时不难过了。
她一声不吭,默默把耳朵竖起,两颗眼珠子重新变亮,滴溜溜地转。
陆辞岁果断关上院门,打伞,折身离开。徒留老妈妈热情地拢着少女,把她请进小厨房享用美食。
雨依然在下。
青鱼胡同旁,酒楼的火势减小些许。人潮湍急如旧,救火的、抢救财务的、组织人手排查周围的,络绎不绝。
或精致或粗糙的鞋子步履匆忙,踏着泥水。
缝隙交错间,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覆上地面,沾了满手的脏污黏湿。
几点深色飞起,落在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背,在凸起的蓝色青筋上溅起水花。
手的主人身形单薄,略显佝偻,半跪在泥水中,专注地利用灵符搜寻。
他怕符术漏掉细节,集齐不满数量,于是每探查到一处可疑位置,都要亲自翻找。
月牙白的袍袖在地面摩擦,浸透脏水,污渍斑斑点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沉,变重,失去往日的轻盈,皱皱巴巴地垂落,而他浑然不觉。
任雨水顺发梢闻归鹤滑落,迷住眉眼,神情专注而固执。他的眼神有些懵懂,好似牙牙学语,尚未开窍的三岁稚童。
修长手指被冻得发颤,从各个不同的位置,捻起一颗颗明亮圆润的黑色配珠,藏入冰冷掌心。
五、六…十二…十八。
六根、六尘、六色。
是吉祥如意,精心挑选的数量。
“公子,我们要做什么?”
白衣童子一手执伞,一手抱着苏时悦留下的物品,看向闻归鹤的眼神与陆辞岁同样茫然。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公子与那位姑娘间究竟有何渊源:“苏姑娘呢?”
“她不会再回来了。”闻归鹤低声道。
白羽:“怎么可能?”
闻归鹤并未正面回答:“你说,她为何会被牵扯进去?”
“为何要选她作为动手的对象?”少年拧起长眉,满脸不解。
“人刚到齐,便急不可耐想要捅穿我的身份,此乃常势。可是,这与她何干……我分明已经与他说过,不许对她动手,何故还要推她入局。”
白羽憋了半天:“怕是,他觉得那是公子在意之人,故而选择先下手为强。”
闻归鹤看向他:“他觉得,她能左右我的心意?”
“可笑。”少年嗤笑一声,“简直荒唐。”
“不过是一时有趣,带在路上的侣伴罢了,她能有什么价值?”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白羽潜意识觉得公子状态有些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进一步请求指示,“我观苏姑娘与陆司正同去,莫不是去了太安司?可要去追?”
“一切照旧。”闻归鹤答。
他又将珠子数了一遍,确认一颗不差,起身。
白羽不可思议:“啊?”
他惊恐地望着闻归鹤,不解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为何公子对苏姑娘的态度前后截然相反。
“惊讶什么?”少年回身,神情平静,袖口带起股躁动的风,“我的计划中,原本就没有苏家时悦其人。如今她离开,就当她从未来过。”
“那,公子捡那些珠串是为了……”白羽试探。
闻归鹤一晃神,低头看向掌心。他看清那一颗颗染了泥水的珠子,恍若大梦初醒,身形一晃。阖上眼,再慢慢睁开,取出手帕,尽数包裹。
他为什么要捡?
这场长达数月的拉锯战,是他输了,不是吗?
“最后的情分罢了,因我而失,自我而还。”
“她走了也好,走了才好。”他冷笑,“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我又不是离了她不行。”
闻归鹤往前走了数步,像是恢复冷静,站定,回首,声音沙哑而颤抖:“向王使传信,邀他择日来寒舍叙旧,谈论神器要事。”
闻归鹤他吩咐几句,安排妥当,松了口气。身体仿佛有千斤重,脚步却轻快,不多时回到院中。
院中早点上灯,攒动烛芯藏在各式灯罩中,散发出柔软多姿的光线。
早有侍女趴在墙头往外张望,看到闻归鹤,赶忙下来,朝他恭敬施礼。待他进门后,仍站在门边不动。
白羽连给她使了回眼色,她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庭院里。
闻归鹤看向侍女:“在等谁?”
“苏姑娘啊。”侍女生得娇小圆润,腮帮嘟嘟,“她最近回来时,总给我带糕点,还有周边特产。她接到出远门的任务了吗?”
白羽:“仓仓,你别说了。”
这家伙视力不好,全靠听觉与嗅觉,变成人形时,难免会有遗漏。
可她不该连公子脏兮兮的外袍都没发现啊。
侍女仓仓眼前一片模糊,哪里知道出了事,小声回嘴:“公子都没发话,你拦我做什么。”
只要她与她的姐妹们办
事妥当,闻归鹤从不插手其余事。
闻归鹤忽地弯起眉眼,唇齿间漏出笑音:“是么,倒是有她的作风。”
仓仓:“还是公子懂我,就白羽这家伙忘本,明明苏姑娘每次都会带好几份回来,从未亏待过你。”
少年又笑了一声。
“嗯。”他轻声道,“你且等着吧,说不定她会回来。”
他半转过脸,神色在通透烛火间明明灭灭。
“她若回来,请她……不,直接报于我听。”
他准备进屋。
白羽抱着东西在后面追:“公子,那苏姑娘给的这些……”
“你收着。”闻归鹤深吸一口气,闭目道,“别拿给我看。”
白羽懵懂点头,站在台阶上,望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歪了歪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了……”白羽不明白地叹口气。
乖乖蹲坐到屋顶上,向王使递了消息。眺望远方,接替眼神不好的仓仓守夜。
他对发生的事情好奇得抓心挠肝,又不敢多嘴,只能盼望苏时悦早些回来,和他讲今晚的起因经过结果。
夜色静谧深邃,寂寥无声。书房中,烛火亮起,一晚都不曾熄灭。
少年打了水,洗净珠石。他换了根不怕火烧绳锯的寒丝,细致地穿好。待将手串复原后,握在手中把玩,以指摩挲。不多时,又失去兴趣。
接下来的时间,闻归鹤默默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一手搭上书案,一手无力垂落。时不时抬头,瞟向窗外,不知等待何人。
湿透的衣衫紧贴消瘦身躯,勾勒出孤寂的轮廓,又逐步散失水汽,渐渐阴干。
苏时悦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翌日清晨,仓仓喂完马,缩进稻草堆里睡觉。
白羽眼睁睁看着灯火被迟迟地剪灭,少年换了身衣服,披发束冠,宽衣博带,英英玉立,自房间走出。
比之往昔,闻归鹤的模样看不出异常。容颜清隽,神色宁和,只是眼睑处有淡淡的乌青,现出几分疲态。
白羽自墙头跃下:“公子,王使说,公子如今心思颇重,恐无心正事。他恰巧得知耀星印的踪迹,暂且退避,择日再见。”
分明是怕遭到报复逃了……
白羽心中腹诽,嘴上终是没说出口。
闻归鹤颔首,示意知晓。
他跨过门槛,往外走,想到一事,回头,温声吩咐:“不必跟上,我去去便回。”
白羽得了吩咐,停在原地。少年深吸一口气,眸中流转过几缕紧张,他朝太安司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下,踟蹰,朝反方向走去。
闻归鹤想,自己不能空着手去找她。
带些礼物去,也好顺利把珠串交予她。
于是,白羽眼睁睁看着长袖善舞,圆滑周到,投人所好赠礼是家常便饭的公子沉默着,原地彷徨着,仿佛头脑一片空白。
许久后,竟往昔日买糖画的方向走去。
卯时的早市已十分热闹,卖洗面水、早茶、早点的摊位的各类商贩熙熙攘攘,一派热热闹闹的气象。
闻归鹤凭借记忆,机械地来到正确地址。
还未来得及走近,他脚步一顿,意外发现在她之前,已有人到达摊位。
温和内敛的青年神情古怪,别扭地接过竹签。他身量高,挡住视线,接手时,身后的少女急不可耐地探头探脑。
“陆司正转到了什么?”苏时悦问。
陆辞岁:“凤凰和鸡。”
“怎么都是鸟,那司正要哪个?我要另一个。”
少女面上的愤怒与失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洋溢期待的微笑。她似乎忘记先前之事,再度变回先前笑容满面,喜爱生活的小娘子。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青年含笑随她。
闻归鹤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她。他紧握着手串,眸色冷戾地站着。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的日头报复性地明媚几分。自城北播撒到城南,豪爽地将温暖塞入每一个角落。唯独未照到站在竹棚下的少年。
闻归鹤一动不动,像截逐渐腐朽、溃败的木头。脆弱与疯狂藏于其下,咆哮着要冲出,又被他压制下去。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身子往下低了低,在阴影处无声地笑起来。
失去承伤咒,只需要一夜时间,她就能把他抛诸脑后。
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值不得几个钱。
一旦告知真相,坦白最初相遇时他对她的厌恶与不耐,只会被更快地抛弃。
似是为了呼应他,少女欢快的笑声传来。
“凤凰给我吗?多谢陆司正,那我再去抽几个,给拙云轩的人带去。”
没有一句重话,也没有过于激烈的情感,透过朦胧的阳光,如梦似幻传入少年耳中。
闻归鹤神情凝重,缓缓眨着眼,忽然张口,一缕殷红自唇齿涌出。
第34章 第34章“我不相信你,闻归鹤。……
失落之情涌上心尖,充斥四肢百骸。
指尖,手心、乃至空洞的胸口,都如同被锋利针尖一遍遍扎过,涌上剧烈而密集的疼痛。明明没有受伤,此刻胸口却像是雪刃相侵,钢刀乱搅,剐得鲜血淋漓。
可他不应该感到痛。
闻归鹤也曾经失去过想要掌控的人,也曾经,任务出过错,却从不会那么难受。
他是中了毒,还是,因为这具身体衰败,出现其他的病症?
他不明白。
他不知道。
少年弯下腰,手掩双眸,靠墙转头,眸光颤抖地看向远处。
少女捻着凤凰糖画,小口小口地舔着,时不时地露出兴高采烈的俏皮模样。她像是完全忘记他,不在意昨日的怨怼。
她……之于他而言,不是一个普通的旅伴。
今晨,苏时悦起了个大早。
在被拉着来到摊位前,她特地绕路去了趟青鱼胡同。在修士的帮助下,即便雨水连绵,短短一夜,坍塌的建筑也收拾妥当,在周边清出空地。
苏时悦蹲在地上,细细找过去,一无所获,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浑身冰凉。
可转头,看到陆辞岁带了人也帮她搜索,顿时黯然神伤不起来。
“别找了,别找了。”苏时悦率先起身,“丢了就丢了吧,说不定是被谁捡走卖钱,造福普罗大众了。”
她深吸一口气:“只是串辟邪的手链而已,我现在能保护自己,没有也无妨。”
她已有法力,不会再害怕妄图作祟的小鬼。想要回到现世,耀星印显然是更需要关注的法器。她也没那么脆弱,将手串当做全部的精神寄托。
——话虽如此。
还是会难过……
少女咬着糖块,纤长睫羽覆在眼睑上,落下的扇面轻轻颤动,努力压抑情感。
忽然,眼前黑影一晃。
“给。”青年长指上挂着手链,笑呵呵道。
苏时悦眨了眨眼,露出惊喜的神色,再仔细一看,抿唇“噗”一笑:“陆司正,你这是在捉弄我,这分明是你新做的。”
“此话怎讲?”陆辞岁反问,“都是同一串,如何不能替代?”
苏时悦忍不住笑起来,俏丽容颜雨过天晴:“不一样。”
“我之所以认为手串珍贵,是因为其中寓意宝贵,而非珠串值钱。”
“司正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串手链……您呐,还是去送原本想送的人吧。你总不至于说,预测到我的手串会断,本来就是做出手链给我的吧?”她背手在后,坚决不受。
“但没有第一时间率众去寻,确实是我的过失。”
“这话不对,当时局面紧张,一不知是否有妖魔在暗,二要安抚受惊百姓,个人私事退而求其次才是正道。”
陆辞岁也不强求,笑了笑,收起饰品。
陆辞岁问:“那你之后,是打算去找闻公子,还是暂住拙云轩,或是另寻他处?”
苏时悦沉默片刻。
虽然把身家财产都送还给闻归鹤,但只要她今日多接几个委托,不说客栈,就算租借别院亦是绰绰有余。
童嫂昨日守了她一整晚,睡前还担心她做噩梦,捧了蜂蜜水给
她喝,把她哄得险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童嫂看出苏时悦陷入纠结,少女临睡前,还唠唠叨叨:“人际交往最忌讳冲动,如果不是真的要恩断义绝,还是要找个机会,彼此把话说开。当然,要是对方还强词夺理,不低头不道歉,也莫要再与其纠缠。”
一觉醒来,对闻归鹤的忿恨消散大半,感情趋于复杂。有被欺骗的刺痛,也有深重的迷茫。
但童嫂说得没错,她行得端,坐得直,凭什么要主动找他和好?
“我……”苏时悦斟酌开口。
正欲说话,一道目光落到苏时悦身上。顷刻间,她的腕上密密麻麻浮起层小疙瘩。苏时悦抬头,陆辞岁笑盈盈地等待她的回应,她似有所觉,扭头朝视线传来的方向看去。
竹棚在阳光下撒落阴影,赶集的商贩在阴凉处歇脚,并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陆辞岁察觉到她的目光,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故意悠悠开口:“太安司有一外派的任务,可有兴趣?”
苏时悦疑惑转头。
陆辞岁:“眼下情形,需要派一队人手前往云州主城,缴纳迷境妖,协助云州领兵清场。”
大虞守卫州郡的势力有二,其一为以境内捉妖为主的太安司,其二则是戍守边境、巩固城防的守军,由州城领兵率领。陆辞岁不像莫言阙那般身兼数职,只是领了太安司职务。云州领兵另有其人,端坐主城,总领要务。
“只不过,云州局势波谲云诡,关节复杂,那位领兵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若我亲自前往,或派遣司中高手,恐打草惊蛇。但要是让小辈去……又过于危险。”陆辞岁似有担忧。
苏时悦:“我会保护好自己。”
“太安司修士不多,低修为的只有学社两人。”她提醒道,“那两人都尚未洗脱与迷境妖合谋的嫌疑,不当离开苍郡,思来想去,我是最适合的。”
陆辞岁笑了笑,开口欲答,一道灵讯飞来,直冲他而来。他翻掌解下,打开,快速浏览后,若有所思地挑眉。
苏时悦紧张望着他:“如何?”
“姑娘的想法,没有错。”
陆辞岁笑眯眯合上灵讯,旋即长眉轻蹙:“时悦,你附耳过来。”
苏时悦忙凑上前。
青年俯身,手掩唇,与她耳语道:“山晋与薛听霁,其中必有一人与迷境妖有染,对你动手的,约莫也是二者之一。”
“我无暇看顾那两人,不知姑娘可愿帮忙,带他们去云州城?”
“自然可以。”苏时悦垂眸,“可……”
陆辞岁手一摊:“我亦无法,信上写了,延请风陵谷的公子商议要事。”
“我自是明白。”苏时悦双手捂脸,点头答应,心中把写信的领兵骂了八百遍,“算了,我以公事为重,私情先放一边吧。”
也不知道闻归鹤得知此事,作何想法。
直到此时,被人注视的感觉方才消失。
苏时悦郁闷地随陆辞岁回太安司,眼睁睁看着他发号施令。
坐在一旁的交椅上,等待她熟悉又陌生的三人。
山晋最先来太安司。
小少年一副没睡好的模样,边走边打哈欠:“司正,放过我吧,我刚登记完胡同酒楼的财务损失,还没来得及好好睡一觉呢。”
陆辞岁不管他:“待上云舟,有你睡的。”
山晋:“要出外派委托吗?那可真是了不得,有额外津贴吗?”
薛听霁随后而至,她稍好些,只是揉着眼眶。
她见到苏时悦,朝她笑笑,打了个招呼。
而后将山晋的嘴捂上:“莫要嚷嚷,司正寻你我二人,定是有要事。”
女修手持长剑,神情庄重:“太安司佐修已至,请司正下令。”
陆辞岁爽朗地笑出声。
“你们三个小家伙,两个入道境,小薛好些,灵韵初阶,想大咧咧去云州主城?那儿最近可不太平,小心路上被妖怪捉去吃了。”他眉语目笑,根本看不出已经认定叛徒在其间,正无比戒备地端详二人。
“再等等。”他端坐首位,手背撑着额头,“此次押送妖物事关重大,我拜托了一位贵客,为三位保驾护航。”
两名佐修面面相觑,苏时悦在堂下如坐针毡。
此二者之一,昨日将她丢入通天阁迷境,还欲她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摆明是想取她的性命。苏时悦做足心理准备,才能像往常一样,与二人斡旋,嬉闹着打招呼。
无论是谁,能在杀人未遂翌日摆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其心理防线深不可测。
过不了多久,最后一人到。
少年一身暗金文素白长衣,外罩纱袍,超逸若仙,面颊处还留着烫伤的红痕。
二人目光在半空交接,他像被烫到般,略带无措地快速擦过。
“风陵谷,应请求而来,与三位同行。带三位平安前往主城,扫清障碍,而后将其带回。”闻归鹤神色疏淡,微微笑道。
苏时悦扭过头,不愿意看他。
陆辞岁眯起眼,同样还以微笑:“正是如此,还请公子莫辜负写信之人的一片好意。”
“待公子回来,会得到极为丰富的报酬。”
闻归鹤不置可否,似乎对酬劳不感兴趣。他的视线再度扫过三人,好脾气地逐一点头致意。
反身,来到正厅外,取出枚桃核大小的法器,振袖往上一抛。
一叶四舱云舟浮于府门上空。飞云盖海,八扇窗,青雀龙纹,锦帆张扬。它在门口石狮子头顶静默,上下徐徐浮动,宛如一条悠然游动的大鱼。
三人齐齐仰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华美之景。
“哇。”薛听霁忍不住小声惊叹,“释放如此规模的法器,势必要损耗大量灵力。风陵谷,是打算与太安司交好么……”
大量灵力……
苏时悦听在耳中,想到此前行路,少年因为伤寒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禁拧眉,又很快把担心拍散。
她忧心闻归鹤做什么?
他的所作所为,哪件不是自愿的?
没看他自进入太安司,除去必要的致意外,一眼也没有看她。
说不定,她像朵白莲一样,后悔与他撕破脸,他已经拍手称快,庆祝再无承伤咒折磨,从此自由,不用再与她这张脸朝夕相对。
苏时悦越想越气,干脆也不看他,扭头登船。
闻归鹤早料到她头也不回的模样,向陆辞岁拱了拱手,无悲无喜地辞行,抬手掐诀,操纵云舟离地,逐渐远去。
徒留陆辞岁摸着下巴,满脸的关心与疑惑,自言自语:“你说这两人,怎么吵成这样?怪吓人的。”
从苍郡至云州,不过半日光景,飞舟启程后,凌驾于祥云与飞鸟之上。薛听霁陪着少见多怪的山晋上蹿下跳,周游雕花船。
苏时悦没这份心,顺理成章落下。她手扶船舷,仰脸注视童话般粉色的天空,澄澈日光落在脸上,照亮少女莹润面庞上浅色的绒毛。
云舟四处布有结界,纵使以极快的速度飞驰在天边,微风依然和煦温柔。苏时悦半闭上眼,呼吸之间,陷入忘我宁静。
忽然,身后似有人来,脚步沉稳,似是名男子。
苏时悦以为是山晋,未睁眼,笑问:“怎么了?”
等候半晌,不见回应,她方意识到不对劲。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五官清绝,病容缱绻的少年在她身旁站定。他掩唇轻咳几声,朝前几步,同样将手撑在船舷上,抿着唇,没有出声,似在心底挣扎。
来道歉的?
苏时悦眼珠转动,往闻归鹤方向斜了斜,见他仍不开口,又转回眸光。速度快,幅度小,仿佛方才的动作,不过是领地被侵占后下意识的反应。
她放慢呼吸,忐忑不安,思索是该等闻归鹤离开
,还在识趣些主动换位置。
毕竟是别人的法器。
僵持三息后,苏时悦率先败下阵。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后退。
她的指尖尚未离开栏杆,阴影蓦地拢上。
少年长臂一伸,挡住她的去路,另一只手覆上,把她的来处也堵住,将她困在围栏与自己间。
苏时悦惊愕抬眸:“你做什么——”
“薛听霁。”
苏时悦:“什么?”
在苏时悦惊慌不安的眼神中,闻归鹤低哑地报出一个名字。他眸光平静,淡淡道:“你要找的人是她。”
“但现在不能动她,会逃跑,得将人引入主城,而后瓮中捉鳖。”
他在告知她答案?
在帮她?
苏时悦反应过来:“你一直知道?”
她后背紧靠船舷,双臂无意识挡在胸前,做足防御抗拒的姿态。
闻归鹤垂眸,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低低“嗯”了一声,锋利的喉结滚了滚,没了下文。
侧舷空间宽敞平坦。
两人间的距离却很窄,呼吸可闻。
他直直迎上她的目光,她不甘示弱地回瞪。硬是在粉天金云的背景映衬下,生生拉扯出一种算得上你追我逃的张力。
须臾,他弯了腰身,俯身朝下,几乎将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冷冽的呼吸中,冷香充斥缝隙。
“苏姑娘……”他开口,唤了三个字,说不下去。
少年身形高挑,却无压迫感,埋首向下时,整个人缩小几分,像只受了伤,默默忍痛的野狸奴。
苏时悦被他的动作炸到。
“闻归鹤,你放开我。”她失声惊叫,“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话直说不行吗?”
他低声道:“别动。”
苏时悦才不听他的:“你松手,你当你是谁,你个登徒子——”
“闻公子,你莫要欺负人。”身后传来女修气势汹汹的声音,“放开时悦。”
苏时悦一下子不动了。
她看见薛听霁从阴暗处若无其事地转出,想到闻归鹤先前说的话,面上蹿出惊愕,幸好闻归鹤的举动过于无理,为她的失态打下掩护。
薛听霁:“闻公子,我不知你们有何恩怨,还请放开时悦。”
闻归鹤用气音笑了声,按着胸口起身:“姑娘想当侠女,英雄救美?”
薛听霁:“我久闻风陵谷大名,也敬重公子。但你如今此举,实非君子所为,着实令人不齿。这船虽是你的,但我们会付过路费,若是想半途把我们扔下,也请便。”
她大步上前,拉过苏时悦的手,瞪了闻归鹤一眼。
苏时悦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耳畔传来少年低笑:“苏姑娘要和朋友一同离开吗?”
微风浮动闻归鹤耳畔发丝,他眸色澄净,目光在二人中间流转。
照他以往的风格,他应该会温和地道一句:“请。”
给自己留足进退的余地。
此刻,说出的话却有些古怪。
“此处是我的地界,若是还想赏景,或是另有所求,都可以来与我说。”
“谁要和你说。”
薛听霁抢话,“时悦,我们走。他欺负得了你,可他欺负不了太安司,陆司正会替你撑腰。”
苏时悦与闻归鹤对视一眼,转头朝薛听霁笑了起来。
她露出感激之色,由她牵着手:“薛阿姐一直在关照我吗?真是多谢了。若不是你帮忙,我不知道要经历什么。”
薛听霁脚步微顿,回首。
“自然,你们俩上船时就不对劲,可让我留了个心眼。结果,还真让我发觉不对劲。”
她握紧苏时悦的手,笑得温暖:“没事了,待到云州城,领兵将迷境妖收押,我们就离他远远的,换别的交通方式。”
“苏姑娘。”背后传来低低一声唤。
苏时悦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船舱明亮,家居摆设清简素净。山晋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欣赏窗外美景。
薛听霁拉着苏时悦:“来,坐这儿,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主城了。”
苏时悦往后看了看,叹了口气:“其实,方才,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闻归鹤没有随她进房间,不知去了那儿。联想到他最后的动作,还有召唤法器时耗费的灵力。
隐隐有些担心。
“他确实在纠缠我。”苏时悦半真半假地为闻归鹤辩护,“但都是点到为止,没有动真格。最后那下,是看我想离开,为了拦我没站稳,你误会他了。”
“我还是去找他解释清楚,免得他真把你们扔下船,我至少得为姐妹的路费负责吧。”
苏时悦俏皮地朝薛听霁吐了吐舌,退身关门。将门严严实实地合上,神色凝重。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踩着发亮的木板,顺船舷找寻少年的身影。
身后似有视线如影随形。
苏时悦找了许多地方,都没能找到闻归鹤。到头来,还是他主动从船头走出,倚在舱壁上。
“找我?”
“是。”
少年低低笑一声。
“苏姑娘不是亲口说过,不想再理睬我么?”
苏时悦被他的话堵得一噎。
“是公子先与我搭讪,莫要恶人先告状。”她不客气地回应,“正事归正事,私事是私事,一码归一码。”
原先想好的关心的话语,通通烟消云散。她双手抱肩,与闻归鹤视线齐平。
她第一次以对抗方的视角,平静注视着那口无波古井。他像是一摊乌墨,无法被染上其余任何颜色。
当虚与委蛇,浮于表面的温柔褪去后,只剩下冷冰冰而残酷的现实。
她被那本破书骗了。
苏时悦气鼓鼓地想。
她直到现在,才开始慢慢认识闻归鹤。连猜带蒙,判断他是个怎样的人,该如何与他相处。
“先说好,你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怕薛听霁仍在暗处偷听,说话时瞻前顾后。
“我要你证明给我看。”
“证明?”
他轻轻咳着。
不管品性如何,至少,身子不好这点不是装的。
闻归鹤抬起藏于身后的手:“这可算证据?”
他的腕上有一道齐整深切的豁口,发黑发紫的鲜血从伤处涌出,下一瞬,被蛮横抹去,消失无踪。
苏时悦被惊得后退半步:“你……”
“驾驭云舟,灵力流转,若不慎沾染借真气混入经脉的毒,便是如此。”闻归鹤神色淡淡,“薛听霁是冲我来的,太安司不过是她计划的台阶,与你,更无关联。”
闻归鹤有更好的方法,将毒药排出身体,但动手时,他改变了主意,改用锋利匕首切开腕脉。
他对痛觉没有古怪的癖好,行此动作的原因,是因为在与苏时悦交谈,他不小心看见少女手臂上一道浅浅的划痕。
于是他也在腕上割开长长一道敞口,鲜血肆意流淌,将那处小伤百十倍地迁移到自己身上。看着那道入骨伤口,闻归鹤定了定神,竟感到几分快意。
如此一来,他会安心。就好像,绑定两人的咒术依然存在。
“你在船舷赏景时,她便一直在你身后,见山晋入舱室,我又不曾发觉,便借机在灵力中散入毒药。若现在去搜,还能从她身上发现药瓶。这可算得上证据?”说话时,闻归鹤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令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苏时悦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她一边消化闻归鹤的话语,一边被叮在背后的视线刺得浑身发麻。她知道不能失态,又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生铁钉般地扎在地上。
闻归鹤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苏姑娘怀疑我,是觉得我不是甘愿受欺辱的人吗?”
“我若是能杀她,我早动手了。”
他的举措无疑是出格逾矩的,阴影覆过她的头顶,滋生难以言述的冷冽,叫人暗暗心惊。但表现形式太过安静,也太过平淡,宛如暴风雨来临前风起云蒸的长空。
从远处看,倒像是被始乱终弃的怨夫发疯自残,妄图挽回心上人的芳心。无果后,又和那些偏执又极端的人不同,既没有更进一步,也不曾以其他方式泄愤。
“你,她,
你们?”她望着少年的伤口,喉头发堵。
闻归鹤若无其事地往前倾身:“我这么说,安心了?”
“既然苏姑娘满意,我告辞了。”他温和地抬着手,没给苏时悦反应的机会,须臾放下。长指点在伤处,迅速止了血。
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你、你等等。”苏时悦喊他。
闻归鹤转身的速度快得吓人,他的双眸有些亮,闪烁着几不可查的期待,像一只听到主人呼唤的猎犬。
苏时悦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她猝不及防往后退了半步,再定睛细看,他又像一尊白玉雕塑般,把所有的情绪尽数收敛。方才的刹那外溢,仿佛是苏时悦的错觉。
苏时悦咽了口唾沫,稳稳心神,迎上他的目光,道:
“我不信,闻归鹤。并不是不信证据,而是,我无法相信你。”
第35章 第35章少年耳朵处飘上层浅淡的……
“你所说的,只是一面之词,无凭无据,我凭什么信任你?”苏时悦道。
少年长睫颤了颤:“那便不信吧。”
他也想不出让她信任自己的理由。
闻归鹤低下头,闭上眼,不认为苏时悦会继续与他交谈。
他的手随性垂落,掐出半个法诀,却又再度犹豫。
闻归鹤踌躇不定,是在此刻将她带走,还是自此消除她的记忆,重头来过。
恰在此时,苏时悦再度开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
“就算是假话,你打算说完就跑吗?”苏时悦上前一步,逼近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无论你说得是真是假,你都得让我得到确实结论。”
他脸上浮现疑惑。
苏时悦朝他招招手:“过来。”
她不打算多费口舌,说完即刻转身,也不管闻归鹤有没有真的跟上。
笔直往中心的舱门去,走到门口,才回头。
闻归鹤跟着她。
落在三步外的位置,默默无语。
她先让他失望,又给了他希望。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像一对熟悉至极的陌生人。
苏时悦推门进船舱,跨过门槛,捂脸哀嚎出声:“好无聊啊,为什么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
两名佐修心不在焉地在门边翻书,见到苏时悦,不约而同向她投来目光。
闻归鹤出现后,二人眼神愈发耐人寻味。
薛听霁率先朝苏时悦神秘莫测地笑笑。
山晋:“苏姐姐,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两——”
薛听霁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声“嘘”,示意他莫要坏这对的好事。
二人闹成一团,其乐融融。
苏时悦把手往腰间一插,道:“我要找点儿事做。”
“嗯?时悦大小姐意欲何为?”薛听霁上道地配合。
苏时悦看向她,无声叹了口气,振作精神,将边缘方桌搬到正中央。
身子轻盈,率先落座,托起双颊:“我要推牌九,我坐庄。山晋,我知道你随身带着那副特制道具,别藏着掖着,赶紧拿出来。”
山晋有一副特质的兽骨牌,之前的日子,时常拿出来消遣。苏时悦跟着他玩过几把,提出要求实属情理之中。
无论薛听霁是否正如闻归鹤所言心怀不轨,闻归鹤是否能自如应对,她干脆把两人都拉到眼皮子底下,免得再出现意外。
二人并不惊讶于她的言行,还当是一次普通的心血来潮,一左一右,在她两边坐下。
山晋从乾坤囊中掏出一副文武牌,又去除一把筹码,挨个分发。
薛听霁指了指门口:“那,那边那位。”
苏时悦洗着牌,头也不回:“你来吗?”
片刻沉默。
面前传来轻微的木椅搬动声,如云广袖垂落。
神仙童子般的少年微微俯身,修长手指扣住掉落地面的骨牌,默不作声地递向苏时悦。在他莹润白皙的长指衬托下,原本洁净如新的方块骨牌竟显得有些黯淡发黄。
苏时悦接过,开始有条不紊发牌,同时提议:“反正也是打发时间,不如这次这么定。谁的筹码最先输光,就讲个故事,如何?”
山晋见多识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另外两人,若有机会,她真想听听他们心底是怎么想的。
见几人没意见,她热情洋溢地推了把筹码,猛地将身前筹码往前一推,扬声:“好,我加注。”
少女一副吆五喝六的模样,成功炒热气氛。
“跟。”
“我也跟。”
“看牌。”
“……”
即使方桌旁坐了名不动声色,静默学习的少年,牌局仍顺利推动起来。薛听霁玩得很好,山晋虽然输得多,大部分是小输。
闻归鹤的目光流连与三者之间,几轮后,在薛听霁兴致勃勃加注声中,将对应筹码推出去:“跟。”
“好,看牌。”苏时悦将骨牌摊开。
山晋早弃牌,在一旁看仗,三方看牌后,薛听霁扫了眼闻归鹤的牌面,两手一摊:“丁三、二四,这牌真是大得没边,我认输。”
女修微微一笑,往后一靠,朝苏时悦方向倾了倾身。
“讲故事,讲个什么故事呢?”
苏时悦没想到那么快便能心想事成,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贴上去。
想要针对的人就在身边,她不信薛听霁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苏时悦前期伪装很成功,哪怕此刻情绪泄露,也让薛听霁错把她的忐忑当成期待,朝她努嘴一笑,示意莫急。
薛听霁想了想,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处园林。林中,有一颗竹子。”
她瞄了一眼闻归鹤。
“他嫉妒桃花盛开,灼灼其华。于是,与春风做了交易。”飞舟过云团,朝北而去。
舱内暖意融融,骨牌敲击打磨声中,女修声音朗朗。
“春风贪婪……”
春风贪婪,被竹子许下的好处所有,揩下桃花的花粉,抹在竹子身上。
从此以后,简陋而单调的竹子,竟也能开出花来。
红白花色,碧叶,看似既有竹叶之清雅,又有桃花之妖娆,实则不过是效颦学步,优孟衣冠。摆了个四不像出去,惹人耻笑。
竹子又气又羞,于是,它把自己的叶片搅碎,花粉抖下,尽数丢落池中。
待把所有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动、植物全部毒死后,它又被人发现。
“可是,依然没有人承认他是桃花,不仅如此,就连原本的身份,他也再无法使用。”
“因为他似竹非竹,似桃非桃,所以被称作假竹桃,后世人图个好听,粉饰太平,称其为夹竹桃。”
薛听霁说完,微微一笑:“故事如何?”
苏时悦与山晋靠在一起,摆出夸张得瑟瑟发抖之态。
山晋:“薛阿姐,您在讲鬼故事吧?好可怕,我从此不敢看夹竹桃。”
薛听霁被逗笑:“只是个故事而已,又不是真的。古之名门高士,也不过是以物喻人,规劝世人罢了。”
“闻公子觉得呢?”
“是个好故事。”闻归鹤笑道,“确实消磨了时间。”
不知不觉,云州主城已至。
护城河水绕城郭,四方主城内,亭台楼阁星罗棋布,街道棋盘般纵横交错。城墙上坚甲利兵,皆凡夫俗子。街道上行人如蚁,熙熙攘攘。
入主城需得检验身份文牒,闻归鹤于城门口收起云舟,若无其事地放入乾坤囊,半点看不出因释放法器中毒,靠自伤才将毒血逼出的迹象。
他这样,当真无事?
苏时悦忍了忍,终于成功克制住自己,没厚着脸皮自作多情地关心他。
云州城外,刚巧中有一片夹竹桃。
十一月末,气温低迷,夹竹桃生长明显变慢,进入休眠状态。枝条灰绿,质地坚韧,或直立,或斜伸,支撑着整个植株。
还是个十岁出头半大娃娃的山晋大呼小叫:“苏姐姐,夹竹桃哎。”
他显然因薛听霁的故事产生触动,心有戚戚焉:“这家伙有毒,还阴险狡诈,不可不防。”
苏时悦“噗”地笑出声:“怎么还入戏了?”
“它只是一株普通的植物而已,哪懂这么多,不可以红口白牙诬陷人家。”她转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只要随便找本杂文医术,就可以知道,夹竹桃可强心、定喘、镇痛、祛淤,从没有人抛弃过它。”
少女的说话声,清晰传入闻归鹤耳中。少
年面庞,在晚霞中透着莹润微光,恍若块上好美玉,乌黑的眸子似月下黑晶石,通体幽暗,却又熠熠生辉。
他云袖飘扬,在三步外默默地看着她。他的视线落在冬季结果的植株上,又看向苏时悦,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低下头,只轻声道:“该入城了。”
动作行云流水,并无停顿。
苏时悦瘪瘪嘴。
他该不会嫌自己多事又多话,公然提点她,给她穿小鞋吧?
差不多得了。
闻归鹤不理她,她也不理闻归鹤,苏时悦不动声色递交名册,进入主城。她是陆辞岁委派的任务领队,依照规章制度,第二日,拎着关押迷境妖封印笼,来到云州府交差。
苏时悦结结实实吃了一个闭门羹。
云州府没有莫言阙那样的友善领兵,连太安司的人手都少了许多,反倒是圣君塑像又一次挤满街头巷尾。两股势力或攻或守,呈拉锯之势。
许是因为越州耀星印之祸,护府法阵不少。苏时悦甫一入内城,身上的内力便被层层压制。
门房书吏领了她的文书,进入府内。里头坐镇的领兵却像眼瞎耳聋,半天没传出动静。苏时悦等在门外,瑟瑟冬风吹动裙摆,刷啦啦作响。
她也不急,慢悠悠在庭院闲逛,双手背在身后,仰头,似欣赏风景。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师爷才从里头出来。
他歉意欠身:“当真抱歉,姑娘,最近云州到处都是妖邪,就连主城也未得幸免。府内人手实在不够,这才忽视姑娘。”
“若姑娘现在无事,可否帮把手?待领兵得空,必当第一时间批阅姑娘的文书。”
这师爷怎么跟派发任务的游戏角色似的?
苏时悦心中腹诽。
可巧,陆辞岁给她的任务,就是多听少问,顺从领兵的安排,安心在云州等他到来。
苏时悦:“什么任务?”
“刚巧,是与这迷境妖有关。”师爷叹气。
“自东三十里城郊,有一棵桃树,近日疑似生了妖灵,编织幻境,作祟害人。因是小妖,报酬少,排不上号,一直没有修士前去收复。可又不能让百姓无妄受灾,故而想问问外来的修士,是否能去除妖。”
“师爷所言极是,我明白了。”
见少女笑盈盈的,气质亲和,又好说话,师爷松了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两块玉牌:“桃者,逃也。主姻缘,主荒灾,多喜郎情妾意之事。姑娘若要去,寻一名男性修士同行,更有利于引出妖邪。”
苏时悦神情认真又诚恳,连连点头,示意知晓。
接过玉牌,离开州府,感受到那些压在身上的禁制撤销,神情才逐渐严肃。
云州府,有些古怪。
给她的任务又是如此特别,简直是想把她支开。
灾厄,夺舍,迷境妖,桃花……只差最后几个线索,所有遭遇便能彼此串联,可大脑却偏偏像被粉团糊住,想不通最后关键点。
苏时悦只能转而推测云州府的动机。
他们想让她合作的人,当是山晋。
她与山晋离开,闻归鹤留下,薛听霁便能执行她心中盘算的计划。刚巧她和闻归鹤关系僵持,带山晋实属正常。
她是该顺他们的意,还是与薛听霁作对,拖延时间。
苏时悦兀自纠结,心事重重来到落脚别院。
一进院门,便见少年端坐于前廊,姿态优雅地持杯品茗。
苏时悦甫一进门,他的长睫便颤了颤,撩起眼皮,轻巧巧朝她望去。
没有打招呼。
苏时悦直截去找山晋,可四下转悠一圈,怎么也找不到人。
她满腹狐疑,转向闻归鹤,内心忽有所觉。
“山晋与薛听霁呢?”她问。
“接了委托,出任务去了。”
“你说什么?”苏时悦当即反驳,“这不可能。”
且不说他们初来乍到,就算山晋助人心切,薛听霁也不可能一边支开她,一边自己离城做无关之事。
少年但笑不语。
苏时悦看着他,忽然问:
“是你做的?”
“为什么?”
“闻归鹤,你说话!”连续两个问题没有答案,苏时悦气恼极了。
闻归鹤:“是。”
苏时悦没想过他答得如此干脆,不由得一愣。
“那,原因呢?”
“他太弱了。”闻归鹤道,“与薛听霁合作之人,并不关心她在意之人的死活。你与他同行,会遇险。”
“所以,你就擅自做决定,不声不响地把他调走?”苏时悦被他气笑,“这在陆辞岁托付给你的事中吗?就算在,你就不能在四人齐聚时说吗?非要私下支配。”
“我莫非是蛇蝎猛兽,你要避之不及?还是间人叛徒,需得再三遮掩?”
少年屈指,轻巧杯身。金声玉振般的鸣响中,闻归鹤静静开口。
“没有必要。”
他半仰起脸,冬日明光透过云层,利剑般贯入眼底。
“是苏姑娘亲口与我断绝联系,我又有何必要,与你言明我的想法?”
闻归鹤低下头,杯中茶水摇曳晃动,倒影支离破碎的屋檐。
此刻的自己,可笑得令人发指。
不言,不语,不见,不顾。
这才是决裂后的正确做法。
闻归鹤其心了然。
可是,他做不到。
见到太阳前,他对黑暗习以为常。当他被阳光从裂缝照到,适应光线,才猛然发现,他除了这缕阳光外,空无一物。
她将他的寂寥与不堪,照耀得更加荒凉。
想与她说话。
想再见一面。
哪怕知道此举可笑,此行无益。
接到传讯的第一时间,闻归鹤启程前往太安司。接下来一路,只要熟悉的人开口说话,他便会不受控制地投去目光,留心在意。
通天阁前轻描淡写说出的话,早被他嚼碎,重新吞回肚子里。
若换了往昔,从旁人口中听闻此事,闻归鹤会不在意地抛之脑后,随口评一句,可叹真心。
如今。
私心压垮理性,情感吞噬心智。
他沦为自己曾鄙夷、讽刺的对象。
只要见到她,他满脑子都是,该如何圆先前的谎,该如何去弥补他欠下的债。
闻归鹤:“莫非,姑娘后悔了?”
她会后悔吗?
头顶传来意料之中的答复:“怎么可能后悔。”
少女面无表情,语气生硬:“我看不懂你,才会问东问西。让你觉得烦人,真是抱歉。”
“既然你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我也不和你弯弯绕绕。”
苏时悦握紧拳,伸到闻归鹤面前。指节处挂着圈小绳,五指松开,云州府的认命腰牌悬在掌下。
“三十里外王家,捉妖。云州府建议二人组队,我无所谓,你去不去?”
她态度随意,摆明一副随他决断的模样,无声无息间抓回主动权。
玄铁腰牌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反射的暖光刺目又惹眼,倒映在幽暗瞳仁中。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
少女神色平静,眉宇间是释然与放下。
少年手捧茶盏,仰头,鬓角碎发被冷汗抹湿,紧贴肌肤,白皙如玉的面庞透着病态嫣红。他的眸光束成极小一点,盯着铁块上角的微光,眼中翻涌着极力抑制的渴望与挣扎。
紧扣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凸起,微微颤抖。他像在与内心冲动做你死我活的搏斗,石塑般,无法动弹。
“不去,是吗?”苏时悦不在意笑了笑,手一扬,打算收起令牌。
白影略过,覆盖黑色玄铁的残像。
闻归鹤伸手在前。
攥住那枚冰凉的铁牌。
摇摇头。
艰涩开口,像是走完漫长的崩解之路。
“去之前,我想问苏姑娘一个问题。”他太习惯进攻,只能以这种方式开局。
苏时悦:“说。”
“苏姑娘,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闻归鹤低声问。
他要付出什么,她想得到什么?亦或者,他该怎么做?
苏时悦很久没有回应,正当闻归鹤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少女开口。
“解释。”苏时悦寒声道。
日光洒落,镀上一层金黄,苏时悦眉目疏朗,仿佛早已释怀先前的委屈,却仍对他说。
“闻归鹤,我要解释。”
桃妖作祟之处,恰好与那片夹竹桃林不远。短短一夜,黯淡无光的植株忽地盛开出红色的花,艳丽非常。
由于圣君对除妖之事极为上心,云州主城附近常年不见妖邪。
王姓富商在城外搭建庄园,原是为了远离闹市喧嚣。他已为女儿相中名年轻有为的夫婿,正待嫁女,不料日前,一股妖风至,庄园外的一株桃树开了花,连带整片夹竹桃林无故盛开,花瓣似血,沙沙作响。
接着,便是王氏女白日做梦,恍惚看到有名陶姓公子来结亲,险些扑入池中,香消玉殒。
全家上下知是妖邪,慌成一团,急忙派人往主城递交求救信,盼捉妖的修士相救。庄园前后左右贴满辟邪符文,除去传信之人,无人敢出门半步。
王富商正翘首以盼,看见有马车挂了太安司的牌子,停在庄园门口,顿时又惊又喜。他不敢离开画符的庄园,只得焦急地来回踱步。
驾马少女,翠衣黄衫,装扮素净,手中捏着张遮掩气息的灵符,率先跳下。
“太安司捉妖,烦请员外据实已告。”
少女身后,长指撩开车帘,走下名浑身苍白的玉面郎君,气息同样与凡人无异。他扫视周遭一圈,淡淡收回目光,视线下落,不知看向何方。
王富商老泪纵横,若不是苏时悦眼疾手快,险些当场跪下磕头。
“小女成婚时间就在明日,可十里外的夹竹桃林阴气森森。那名鬼郎君又在梦中数次三番来找小女,我实在怕明日红事变白事,再见不到女儿。”
苏时悦安抚员外几句,表示过会儿再去探望王姑娘。手执法鞭,立在院中,眺望不远处那片花团锦簇的树林。
“有两道气息。”少女闭眼,默默散布精神感知,“一者为鬼,似是刚死不久,留恋生地不远入轮回。二者为妖,修为大致在……”
苏时悦秀美遽然拧紧。
她感知不出那只妖怪的修为。
感知力像陷入浓重的黑暗中,被藤蔓裹挟。越探查,窒息感越强。
奇怪。
师爷特地强调过,林中桃妖修为不高,主城内的修士嫌弃酬劳过低不肯接手,故而临时拜托苏时悦。他若想除掉她,直接在主城动手便是,薛听霁应当是想放她一条生路,才派遣她来桃林。
是刻意牵制,还是暗藏杀机?
莫非,这便是闻归鹤曾提到过的,与薛听霁合作之人,不会顾及她的死活?
苏时悦试着收回感知,猛地,黑暗中似有恶灵被惊动,睁开空洞干瘪的眼睛,顶着收敛气息的灵符,以及少女本身的防御,透过精神感知朝她探来。
恍如剧毒长蛇,吐着蛇信,即将一口咬住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又迅速拦腰斩断。
苏时悦吓了一跳,忙睁眼。
不知何时,少年出现在她面前,指尖灵光点点,截停那份蜿蜒而来的藤蔓般的盯梢感。
苏时悦望着闻归鹤,默了默。
“多谢帮助,若是被桃妖发现有修士来庄园,恐怕又会多生事端。”她公事公办地道了谢。
“你觉得它会不知道?”闻归鹤淡淡反问。
“它若不想你来,直接利用迷境,拦住报信之人便可,何必放他离去。如今新郎家、城中百姓,皆不知此事,唯你奉命来此,其中缘由,一想便知。”
苏时悦怔了怔,脑海中浮出一个念头:“所以,它是与人串通好,故意推我来此,要在这儿对我动手?”
闻归鹤不说话。
自昨日争执过后,除却必要的话,他便鲜少多言。
苏时悦轻吸一口气,主动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想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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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一开始就清楚局势,明白对手水平,却不加阻止,主动陪同我来此,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复?
因为彼此间没有咒术纠缠,所以决定除之而后快么?
少年苍白的面上恍若蒙上雾织的薄纱,眸中氤氲水汽,长眉下垂,带了丝欲说还休的委屈。
看在他出手相救的份上,苏时悦多问一句:“难不成,是我误会你了?”
闻归鹤:“没有。”
他的长睫轻轻颤动:“你没有猜错,的确是我,制造这次机会。”
承认得,这么干脆?
苏时悦被他骗久,忽然听到他将自己的恶念开诚布公,不禁有些讶异。
“原因呢?”
她的胸口泛起些许酸涩。
闻归鹤蹙眉,迷茫地摇摇头。
像是并不知晓答案,只是被某种力量驱动行事。
苏时悦忽地有些慌。
“桃花妖,该不会是你引来的吧?”
闻归鹤摇头:“我不做此等事。”
听他回复,苏时悦心下稍安。她仍不想与闻归鹤多说话,扭身进入王家女的闺房。
王富商的女儿生得貌若天仙,如花似玉,正值妙龄。此时在闺房昏昏沉沉,眼角垂泪,与母亲哭成一团。
“我女儿与那郎君乃是青梅竹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遭遇此等祸事,可如何是好?”
“明个儿卯时就要送亲,到时也不知来的是人是鬼。”王母丁夫人泪流满面,字字句句是对女儿的爱护与关切,“也不知我的女儿惹到那个恶鬼,竟要带走她。”
苏时悦在两人身边站定,略加思索。
“我有个法子。”她忽然道。
“新娘子盖上盖头,便看不清面容,是修士,是凡人,自然也无法分辨。”她怀抱法鞭,欠身,“王小姐若是愿意,且有我来替你出嫁,带除去妖邪,我再送你前往夫家。”
反正都被盯上,干脆先声夺势,化被动为主动。
王小姐泪眼婆娑地抬眼,抽抽噎噎:“少侠高义,小女子感激不尽。可前路艰险,倘若有失……”
“倘若有失,我活下去的概率,总比小姐您大些。”苏时悦两手抱肩,笑道。
她花了些功夫,说服王家庄园之人。独自在院中坐下,取出低阶灵符,提笔当空笔画。
要骗过妖鬼,光靠一个红盖头必然不行,她得想方设法,让自己身上的气息更像王小姐些。
闻归鹤精于此道,换了旁日,她早就主动去求符纸了。
可惜如今……
正想着,耳畔衣料摩擦声响。抬头,心中想的人竟又坐到她对面。
“你对付不了它。”闻归鹤低声道。
苏时悦:“那又如何?”
她捏着笔杆子:“我总不能让王小姐上花轿吧?”
闻归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少顷,提笔,画了张灵符,借桌面推过去。
“你要的符纸,贴在王小姐身上,她便不会受桃木之扰。妖气被吸入符中,会造成萦绕你身的假象。”
苏时悦尚未伸手去接,王员外赶到院中。
百姓对修士有着天然的信任,短时间得了两个助力,他的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
“多谢二位少侠倾力相助。”他手里捧着一沓灵符,吩咐下人贴到四面八方,连连作揖,“待到明日,我们一定乖乖躲在庄子里不出去。除妖之事,拜托二位了。”
“二位?”苏时悦惊讶。
“媳妇入婆家,脚不得沾地,小女出家,原本是该由我背上花轿,一路送行。可如今……哎,幸好,这位公子主动请缨,愿意充当送嫁之人。”王员外笑容满面。
苏时悦望着像是自觉做了坏事,挪开目光的少年,心中愈发困惑。
三缄其口,却不像是想要对她不利。
甚至在被她发现自作主张后,主动低头:“未曾提前告知,还请谅解。”
若即若离,叫人生气。
苏时悦不自觉咬牙:“无妨,到时还要麻烦您救我于水火。”
“嗯。”
嗯什么嗯啊!
如果是想要缓和关系,为何不直接开诚布公说开。就算他认为自己没错,拉不下脸诚恳道歉,放下那副高傲的姿态,哄她几句不会吗?
苏时悦第一次觉得,感情充沛不是好事。她
的情绪像过山车似的,被他吊得忽上忽下。
察觉异样,苏时悦果断抽离情绪,专注于身份的伪装。
想要以假乱真,需得做足伪装。苏时悦从子时起待在王小姐的房间,由丫鬟战战兢兢地编发、上妆、穿衣。
原本的喜服厚重且繁琐,苏时悦与王小姐一同绞尽脑汁,在外表看不出来的前提下,将内里拆得七七八八。由一根丝绳牵引,只消往外一扯,便能将整套衣服拖下。
万事俱备,时至卯时。
天色渐明,公鸡司晨。
薄雾之中,一只迎亲的队伍垂着不成调的喜庆曲子,吹吹打打,朝庄园来。
走到近处,才发现这支队伍的脚夫脸色铁青,双脚离地,手背上尽是紫斑,犹如刚从土里钻出。
庄园守门人哪里见过这一看,顿时吓得腿肚子发软。连滚带爬冲进宅门,汇报这一消息。
苏时悦簪上最后一枚发簪,听闻动静,捧着盖头匆匆出门。
与门外等候的少年险些撞了个满怀,与之目光交汇。
少女红衣绚烂,肌肤胜雪,双眸明亮而坚定。嫁衣的金丝银线勾勒凤凰牡丹,随她跨步而出的幅度轻摆。红花怒放,金鸟振翅。
闻归鹤往后退开半步,像被炽热的阳光晃了眼,涌动的暗流褪去,露出惊艳又炽烈的光彩。
苏时悦没去看他的眼睛:“该走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喑哑如喘气奔马:“请新娘子上轿。”
苏时悦终于看向闻归鹤,他眼中的神采已淡去。少年将掌根抵在心口按了按,背身,下蹲,示意她依照计划行事。
他体态修长瘦削,纤薄脊背微突。脖颈白皙如玉,藏入领口。透过应景的青色对襟长袍,可见肩胛骨清晰而流畅的曲线。
“方便吗?”苏时悦小心发问。
“毕竟,你的身体……”
“我是修士。”闻归鹤提醒,面不改色,“不会碍事。”
“哦。”她白担心了,她真是太善良了。
她不再说话,自以为做了点心理建设,俯下身伏上他的背。她像一片落叶,搭在闻归鹤身上,由他背她完成这一场出嫁大戏。
趁周围人一拥而上,为少女做最后妆点,闻归鹤起身。
他用的是灵力托举,间隙礼节性地以真气凝成薄膜相隔。闻归鹤的动作很稳,但红盖头罩下,双脚离地时,苏时悦仍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与局促。
苏时悦视线受阻,慌慌张张压低身子,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做了个接近于搂抱的动作,身子也往他身上贴了贴。
他身上自带的冷香味与寒意一股脑儿涌了过来,萦绕着她。
苏时悦很快意识到此举不妙,忙拉开距离,又气又急,自责地咬牙。
她在做什么?
如今是为保护百姓采用的权宜之计,对方又是惹她生气之人,她竟然还能因为算不上亲密接触的行为害羞。
小家子气,难成大事!
她兀自在这儿神游天外,心跳加速,看人家闻归鹤——
看人家闻归鹤……
忽然,少女心思停顿。涂了唇脂的朱唇微张,视线往外瞟。
苏时悦头顶红布,透过缝隙观察外界。
她的视线微微斜侧,少年轮廓分明的线条落入其中。
苏时悦张目,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面色绯红的少女惊讶又敏锐地发现。
不动声色背她上花轿的少年亦有些不对劲。
由于心疾,闻归鹤的皮肤,是欺霜赛雪的白。在那无暇皎洁,任何杂质与变化皆清晰可见。
此刻。
少年耳朵处飘上层浅淡的粉。自耳廓起,连到脖颈、面颊的部位,都像抹了胭脂似的,绚丽多彩。
第36章 第36章“我想过要杀你。”……
耳朵红了。
那。
脸呢?
苏时悦的脑海中,冷不丁划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她还没来得及驱散,少年的声音响起。
“我带姑娘来这儿,是为解惑。”
解惑?
“苏姑娘猜得不错,我的确知道此处有桃妖作祟。我还知道,妖邪之所以一夜之间出现,是冲我而来。”闻归鹤长睫轻颤,道。
“哈?”苏时悦在盖头下挑眉,“冲你?此中妖物,明明是和薛听霁有关,你又在诳我?”
“我没有骗你。”闻归鹤道,“我不是说过吗?薛听霁有与之合作的对象。昨晚我已确认,作乱桃妖便是那支势力中的人。”
“哪个势力?”苏时悦问。
闻归鹤:“……苏姑娘可听过,纪真阁?”
苏时悦:“略知一二,那是个,吸人精气的组织?”
纪真阁,《虞昭令》中,确实有这么个宗派。他们靠吸取他人功力修行,又不像正统双修宗门,实行阴阳调和,而是会用各种各样采补的方式,将对方精气吸干,化作自己的修为。
用更通俗的现代术语来说,他们更像是苏时悦在话本子里看到的“攻略者”,而且是没心没肺,用取得的战果为所欲为的那种。
但这个世界的背景与原作稍有不同,有个自称全知全能的人族圣君,也不知纪真阁的设定是否会因蝴蝶效应而变动。
“差不多。”话说到这儿,他们已离开少女的闺阁,朝红轿子走去。少年的声音平稳如常,分不清此刻的情绪。
“纪真阁,与我有私仇,才会与实力低弱的薛听霁合作。”
怎么谁都和他有仇?
苏时悦不会传音入密,说不出话,只能在内心犯嘀咕。
薛听霁是冲他来的,把她摔进通天阁,欣赏由他主演的戏目,在云舟下毒,妄图封堵他的经脉。纪真阁也是冲他来的,一夜之间在城外扎根,在假中有真的夹竹桃林中守株待兔。
真实的闻归鹤,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别怕。”闻归鹤仿佛又回到最初认识她时的模样,温言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在乎的人,也不会有事。”
“我只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搀着她,扶她上花轿。分别前,他手掌覆上。冰凉触感后,一枚莹润温和的晶亮玉质手环落在原本黑金珠串的位置。
苏时悦手一抖,险些要扬手摘掉,却被牢牢地抓住。
少年的声音沉着冷静,清雅非常,似是下定某种决心。
“是护身法器。”
“当初碎掉的扳指,花样不合适,我重新准备了饰品。苏姑娘不会遇上麻烦的敌人,但为以防万一,戴上为好。”
他仗着她无法开口,不会打断她,缓慢而清晰地诉说着。
苏时悦压抑着掀开盖头的冲动,落座后,用力往前探手。
她不懂闻归鹤的想法,又实在好奇。明知周围是帮凶神恶煞的小鬼,却全无惧怕,拉着闻归鹤的袖子不放,一门心思让他解释。
“我想给苏姑娘一个解释。”他低声道,“此前,之所以蒙骗苏姑娘的原因。”
片刻后,闻归鹤提醒:“姑娘要是再不放手,我便只能割袖了。”
声音响在耳畔,似清风吹拂,带了分惑人的撩意。以进为退,催苏时悦避开。
攥住袖口的手抖了抖,没有松开,复又紧了些。
“阿兄,你说的是真的吗?”喜帕下忽然传来声音,情绪充沛,当真似个要与亲人分别,万分不舍,顾不上世俗礼法的女娘。
“你,不是又在骗我?”苏时悦质问。
闻归鹤猝不及防,目光直直而下,落在那双葇荑般皙白干净的手。
少年锋利的喉结滚了滚,竟真有几分亲手送女郎上轿,将她交予他人的酸涩感。
“没有。”他挤出话来。
“那就好。”少女声如黄鹂,婉转娇柔,“那阿兄,我去了。”
苏时悦秉持着一旦开口,便要把戏做足的想法,将即将远嫁的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收手时,还真憋出点哭腔。
声音娇怯怯水灵灵地落地,令人心一颤。
接着,她手一挥,降下帘笼,相对而顾。
闻归鹤的传音顷刻在识海中响起:“苏姑娘,莫忧心,我会陪着你的。”
苏时悦已在轿中坐定,执起团扇抵在面前,听到他的声音,嘴角抽了抽,皱眉靠上座榻。她想把手环摘下,可法器像被灵符加固,试了好几次,都徒劳无功。
叹了口气,不再强求。
花轿一阵摇晃,慢慢离地。抬轿的小鬼一纵身,飞至半空。连串清脆的铃声过后,侧壁窗帘因风而动,一缕晨光撒落。
苏时悦揭下盖头,朝窗外探望。手牵动与王家女共同设计的丝线,一拉,大红喜服应声而落,铺在地上,恍若团花。
少女向下看,惋惜地叹了口气。
苏时悦无法免俗,也是个爱红妆喜俏的姑娘。婚服好看是好看,可惜不能穿着打架。想收妖,还得打扮得干净利落才是。
既然已坐上花轿,下轿便是乱斗之时,苏时悦也无需再隐藏身份。她研究玉环,转动团扇,感受周遭环境由寒凉变得阴冷。
夹竹桃林像是活了过来,花瓣诡谲颤动,墨绿枝叶勾连交缠。
阴气自地底蒸腾而上,模糊前路,短短二里的桃林仿佛瞬间扩长为千百里的巨大圆阵,引导新人进入群魔乱舞之地。
苏时悦感知不到闻归鹤的气息。
送她上花轿后,闻归鹤当真像个传统家庭的娘家人,自轿边退开,不见踪影。
他去哪儿了?要做什么?会如何与她解释?苏时悦不知道。
苏时悦无法理解闻归鹤。
想解释就解释,何必大费周章,绕那么大个弯子?莫非这位公子的识海,与她大相径庭,连带思维方式也南辕北辙?
不多时,花轿停了下来。聚在轿边的小鬼散去,独特而浓郁的苦甜香无声无息飘散,顺着
“婉娘。”轿外,低低一声唤,喊的是王家女的闺名。
苏时悦眉头一跳。
闻归鹤的安抚,确实起到明显的作用,让她心思安定,不再惧怕桃林中未知的恐惧。
她甚至还对接下去要发生的事起了兴趣,没有第一时间下轿,手握法鞭,等待事态下一步发展。
隔着车帘,一出独角戏滑稽又生动地上演。
“婉娘,我终于得到你了。”
听着像个痴情郎君。
“自那日寺院礼佛,我见娘子朝拜圣君像,娘子朝我短暂回眸,我一见倾心,自此朝思暮想。”
还是个对王家女一见钟情的痴情郎君。
“从那以后,我的魂儿就被婉娘勾走了,为你茶饭不思。可你竟弃我于不顾,另嫁他人。”
接着,是长串痛彻心扉的诉讼,带着浓烈的怨气。骂罢,他仿佛耗尽浑身的力气,喟叹一声,幸福道:“现在,你是我的了……”
马车帘被猛地掀开,一只僵硬青白的手探入。撕心裂肺地表露心迹者并非活人,而是一只刚死不久,转化为灵的男鬼。
与此同时,一道软鞭自车内飞出,携了滚烫灵力,“啪”一下抽在他脸上。
“王小姐可没告诉过我,她被变态跟踪过。或许,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不过是因为长得好看,逛了趟佛寺,就会被不要脸的竖子小人缠上。”
黄衫少女一步踏出,满脸的嫌恶。
“你是什么人?”男鬼的模样算得上俊秀,此刻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灵体左面颊顿时高高肿起。
“她……没来吗?”
苏时悦喉头滚了滚,彻底明白何为如鲠在喉。
“是收你的人。”她牙关磨得咯咯作响,又是一鞭,抽开逐步围拢的小鬼。
而后眉头轻蹙,看向四周。
苏时悦看向男鬼:“你刚死不久,法力低微,没有能耐构造那么大的一个夹竹桃林。”
手感不对,那些抬轿小鬼的实力竟和男鬼相差无几,他背后定另有其人。
“指使你来迎亲的人是谁?”
男鬼不答,反而聚拢魂魄,发出咯咯的阴笑,又一次扑上。
“她没来上轿,没去嫁人,定是因我悔婚。”
“还是她对我有情,想来找我,却被你拦下。你们这群修士,定是嫉妒我对婉娘的偏爱,横加阻挠,棒打鸳鸯。”
话音未落,“嗙”一声,男鬼结结实实撞在一面凝起的护罩上。他身体因冲力变成扁扁一张纸,深凹的眼眶中,两颗珠子几乎要从中弹出。
“你可真是拥有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苏时悦从乾坤囊中取出封妖笼,挑眉看他。
“你口口声声说深爱娘子,若真心如此,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求娶。”
男鬼:“可笑,其中阻碍千难万难。”
苏时悦:“我懂,我懂,王小姐有她的青梅竹马,你算老几,根本争不过人家。”
“那你去给新郎官执妾礼啊,也算是有几分担当。”
“你争又争不过,抢也抢不到,便行这等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恶行,当真以为自己是戏文里那为爱痴狂、发了疯还能被人歌颂,最终必定能收获完美大团圆结局的主角?荒谬至极。”
“此世自有王法在,我想想,妖魔作祟害人,情节恶劣者,需得钉在烧魂塔下,晒足七七四十九日,受尽折磨,魂飞魄散,方算得上安抚受害者。”
她被闻归鹤惹出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发泄,瞄准脸一顿抽。
“你的故事,我很不喜欢。你猜,我添油加醋与王小姐一说,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送你上烧魂塔。”
事关自己,男鬼总算变了脸。
“你,你,你莫要猖狂。”眼看那鞭子又一次落下,他尖叫,“你以为你能嚣张多久,我有高人相助,马上就会要你们这些杂毛的狗命。”
“哦?是谁?”苏时悦即将得到自己需要的线索,根本不愿多费口舌。
她攥紧封妖笼,等待男鬼招供。
“那是名美丽的桃花仙。”提到帮助自己的人,男鬼莫名生出一股豪情,不知不觉将王小姐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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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检验我话语是真后,被我的痴心所打动,愿意送我一场鸳鸯美梦。”
苏时悦用鞭梢绕紧男鬼的脖子:“所以,它在哪?”
“她在……”
男鬼被她勒得面容青紫,仗着背后高人,愣是没有露怯,桀桀狞笑:“仙姑就在你身后,你受死吧。”
话毕,“哐”一声巨响,自身后,花轿不远处传来,似有重物落地。大地震动,林中枝杈不住摇摆,花瓣与叶片无风飞扬。
“来了来了。”男鬼声音幽幽,满含期待,“你定死无葬身之地。”
苏时悦:“好的。”
下一瞬,封妖笼划过一束强光,直接将尖叫的男鬼收入笼内。
“就算我真的会死,也要先将你捉拿归案。”少女语气明快
下一秒,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闻归鹤:“苏姑娘。”
苏时悦应声回首。
震动与巨响中,砸下一座低矮的大型木台。
像是座戏台。
台柱是粗壮的深褐色巨木,台顶飞檐绽放花瓣般翘起,檐角挂无色风铃,叮叮作响。
少年坐于檐上,手中同样把玩着一枚封妖笼。
他的姿态潇洒俊逸,身子微微后仰,动作带了几分恣睢。不似她记忆中的翩翩公子,反倒让苏时悦想起另一许久未见的敌人。
闻归鹤身畔,扔着一名身形高挑的白衣女郎,嘴被封住,手被困住,琵琶骨被贯穿,满脸惊怒。她发出“呜呜”的声音,海虾般弓着身子,在地上弹动。
闻归鹤:“苏姑娘,问我个问题。”
苏时悦疑惑地看着他。
闻归鹤:“什么问题,都可以……”
苏时悦尴尬而不失礼貌:“那位,是云州府所说的桃妖吗?”
闻归鹤摇头:“不是,她是王小姐。”
他的谎话显而易见,苏时悦:“啊?”
她尚未来得及反驳,檐角的风铃立刻疯狂地摇动起
来,叮叮当当,发出猩红光芒。
“我说谎了。”闻归鹤静静道,“她就是妄图以逸待劳,等我自投罗网的桃妖。”
风铃倏地安静。
苏时悦露出惊讶神情。
“此乃风月照骨铃,纪真阁的法器,通常是纪真阁用以检验真心之物。倘若台上人说谎,便会摇动出声,揭穿谎言。我问人借来,借此与苏姑娘交谈。”
“我稍做装饰,让苏姑娘看得更清楚些。”
闻归鹤不疾不徐地说着,面上神情风平浪静,看不出悲喜。
少年玉手轻振,唤出两只精巧玲珑的小人偶。
丝线系于长指,指尖波动,两个小人,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其一是我。”
“其一是苏姑娘。”
风铃静默无声,见证他的朗朗清润之声。
“你我二人,于黑崖林初遇。”
他动作优雅,谦恭周正,三两下,将一出人偶戏铺开。
苏时悦拧起长眉,扣紧手中封妖笼,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闻归鹤愿意和她解释,她第一反应是开心。但接着,另一股奇怪的感觉弥漫而上。
这份阵仗,是否看得太大?
且不论法器是真是假,测谎的机制为何。如此大张旗鼓,他是担心她的怀疑,主动画地为牢,以此证心。还是死性不改,想继续用谎言糊弄他。
真话说一半,也是真话,却能达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苏时悦的眼神冷了下来,不自觉转过肩胛,侧面向戏台。她摸了摸脖子,浅浅吸了口气,又将身子回过来,正面看他。
“嗯,你说吧。”她安抚性地以手抚上面颊,静了静心,“我听着。”
她没有看风铃,而是将目光直直地投向闻归鹤。
少女眼中闪动坦然与赤诚,没有丝毫犹疑,更无丝毫猜忌。纯粹得如山巅初融的雪水,晶纯透亮,炽热得又仿佛盛夏高悬天际的骄阳,毫无顾忌地将辉光播撒。
少年仿佛被一览无余,动作顿在半空,愣怔地低头,与她对视。
他分明已看透了苏时悦其人,可每一次接触,都会无法自拔地,深陷进那双眼睛里。
她城府不足,又心思单纯。只要对方做足准备,再骗一次,十有八九能第二次把她拖入谎言的温床。
可之后呢?
他是靠近了她,还是离她越来越远。
胸口的裂缝仿佛在扩大,传来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吸入肺腑的寒气像刀子般,威慑性地在骨骼处游弋。
闻归鹤掌下两具人偶,一动不动。像在隐忍,像在蛰伏,又像是单纯失去操控,茫然而无措地兜兜转转,彷徨着。
此前计划好的戏码,忽然再无法以作秀的形式演下去。
他指尖猛一颤,扮演男子的人偶不知从何处卷来一把刀,递到女人偶身前,伴随强烈的恶意,木质匕首抵上人偶干枯的脖颈。
“我在见到苏姑娘的第一面,就想着,解咒之后,定要杀了你。”
低弱的话语像根纤细的针,落地。
苏时悦眸光一晃,无法遏制地轻抽口气。
“所以,容枝桃说得是对的?”
“最初主动帮扶,是为了化解我的防备,方便最后动手。你保护我,杀死那些想对我动手的行商,除去不想让自己被生死契阔咒牵连,还有,不希望他人插手自己相中的猎物的生死,是吗?”
“不错。”
闻归鹤阖上双眼。
“我不希望苏姑娘找到任何助力,被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盯上。为此,扮上了你眼中的那个守节知礼的存在。”
“偶尔,也会麻烦苏姑娘参与我的计划,帮我些许无足轻重的,小忙。”
他的话语声越来越低,喉头绷得极紧,不自然地吞咽,脖颈交叠的中衣泛起湿气,苍白的手背上勾勒出蓝色经脉。纵使极力意志,指尖仍痛苦地颤抖着。
怎么就,都说出来了?
明明已想好了对策,不是吗?
他只消说明他是因仇家众多,害怕苏时悦来路不明,是借友人之名接近他,故而态度模糊,留在身边,一边在意她,一边提防她。如今关系恶化,深感后悔,希望她大人有大量,宽宥他此回的欺瞒。
他没有说谎,也没有扭曲事实。只要说得诚恳,将戏做足,定能消除她内心的芥蒂,达到目的。
为何,会将最需要隐瞒的一句话,明明白白地说出。
杀意一旦泄露,其余的伪装,便凋败不堪,再无维持的必要。
打着旋儿转圈的人偶,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发出“啪嗒”轻响,断了线,跌落在华丽而曼妙的戏台上。
“我解释完了,姑娘可还有别的想问的?”
少年低着头,鬓角碎发与脑后绑带一并垂下,阴影重重,看不清表情。
闻归鹤分不清此刻的内心。
唯一明白的,是他是个骗子,永远都是。
哪怕是面对他所在乎之人,哪怕面对苏时悦,他也只能切出一个小小的侧面,在她眼前剖开。
可即使是这一星半点,一旦展示给她看……
便是万劫不复。
“我想问的是,然后呢?”苏时悦问。
少年长睫颤了颤:“哪里还有什么然后?”
苏时悦笑道:“你想杀我,通天阁恶咒破裂后,直接动手不就行了?为何不动手呢?”
“重要吗?”
“不重要吗?”苏时悦反问他。
“之前不主动坦白,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心思不正,怕我误会?”
闻归鹤:“没有误会。”
“我从相遇起,便对苏姑娘心怀不轨,有何可辩白。”
她面向高高翘起的檐角,往前一步:“鹤公子,你是从何时起,不想杀我的?”
她用回了之前的称呼。
轻飘飘的三个字,无端让他红了眼眶。
“对我放弃了杀心,事到如今还守着我,不就是想要保护我吗?”苏时悦对他道。
“有一点,公子误会我了。”
“最初的相逢,我也是居心不端,想要利用你。自然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有各取所需的索求。”
“就算我知道你想对我动手,也只是会伤心难过,仅此而已。”
苏时悦笑了笑,挑眉笑道:“我真正生气的点,你对我撒谎,明知我心焦于寻到恶咒的另一方,却故意捣乱,隐瞒不报。”
“这儿阴气森森,怪可怕的,我们要不要寻个地方,把话说开,好好聊聊?”
她终于又对他笑了,似要朝他伸手,把他从高不可攀的檐顶接下。
然后呢?
少年指尖动了动。
他没有伸手,而是解开束缚桃妖口鼻的灵符。
桃妖显然没想过自己会遭受此等侮辱,登时便骂开:“闻归鹤,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
须臾间,灵符又贴了上去,堵住它未尽的话。
闻归鹤轻吸一口气,似是在稳定心神。
“苏姑娘,你其实,还在生气吧?”
苏时悦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快,换成了气鼓鼓的模样,俏脸笼上层薄怒的阴霾。
“知道我一开始差点弄巧成拙,没找到救星,反而丢命,怎么可能不生气啊?”她握住封妖笼,一阵猛摇,全当撒气,“但我能怪谁?怪自己?怪你?”
“就是因为于理的角度,谁也无法责怪,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撤下明媚动人的微笑,执鞭指向他:“喂,闻归鹤,你到底要不要和我掰扯清楚?居高临下算什么态度?赶紧给我下来。”
苏时悦得到答案,神气活现,恢复原先的鲜亮模样。
闻归鹤望着她,嘴角也不自觉往上弯。
他的眸光停留在她的脸,染上几分温度,似是想说话。开口前,又看向桃妖恬静秀美的面庞,顿了顿。
闻归鹤神情黯淡几分,缓缓收回视线。
“此前,让我把这位妖怪收入封妖笼,可否?”闻归鹤柔声询问,像在请示。
苏时悦:“自该如此,我们本就是收妖而来,需得将此妖呈于太安司。”
闻归鹤点点头:“嗯,好。”
“此妖境界在太安司明面的等阶之上,直接装入笼中上交,恐其逃逸。我会先处理一番,待收拾停当,托人为你送去。”
苏时悦还想说些别的,闻归鹤抬手挽了个诀,灵力播撒开,将倒伏在地的妖物收入笼中。
桃妖消失瞬间,一声尖锐蜂鸣声响,戏台猛烈地摇晃。
巨木散做粉色烟雾,或粉或白的花瓣漂浮空中,落英缤纷,仿佛薄纱般透明、轻盈的银灰。
闻归鹤手掌在檐顶一撑,离开木台。
苏时悦被美景晃了眼,不自觉仰起脸,与从天而降的少年对上视线。
回神,他施施然落在她面前,俯了俯身。
“苏姑娘,我很在乎你。”
没有说后悔,也没有祈求谅解,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却说得无比赤诚。
“你的确,能左右我的心意。”
苏时悦被他直白的倾诉吓了一跳,而后,便
听闻归鹤唤了句。
“白羽。”
“送苏姑娘回别院。”
第37章 第37章断舍离大失败
苏时悦并不知道,白羽何时来此。
桃花散去后,白衣小童仿佛老僧入定,笑眯眯地揣手看她。
“苏姑娘,公子还有要事,无法相送,我接你回别院。”
比起闻归鹤,他要放松得多,引着苏时悦离开。
苏时悦甚至来不及收拾,便被白羽拉了去,乔装用的花轿、喜服,不得不遗留在原地。
苏时悦:“我尚未回王家禀报情形。”
白羽:“公子会解决的,此地还有魑魅魍魉潜伏,姑娘切勿停留。”
他召出只小行舟,载着苏时悦往主城的小院中走。
“那你们家公子呢?”
“公子不止那一处产业,自有去处。”
“他有事要处理,特地吩咐我在这儿接姑娘。公子做事分寸得当,姑娘应该没受伤吧?”
苏时悦抽了抽嘴角:“没有,他还是,挺稳妥周到的。”
桃妖至少比她高两个境界,竟然被闻归鹤扯来搭戏台,简直是铺张浪费,暴殄天物。
只是那出戏…的确是好戏。
至少,让她真正地恍然大悟,此前诸多疑问,也在闻归鹤的话语中得到解答。
她满腔感慨,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在行舟中坐稳。
“你们公子,闻归鹤,他到底想做什么?”
白羽专心驾驶,听到问话,托腮回道:“我不知道。”
苏时悦:“啊?”
“倘若我知道公子在想什么,我就与他一样厉害了。”白羽说得真情实意,“苏姑娘,我也想问,你是不是拿捏了公子的把柄?”
“我随公子见证许多交易,也看过尔虞我诈,握拳掣肘。但像苏姑娘这样,一味付出而不索取之人,我第一次见。”
这几日,苍郡别院凋敝许多,连伙食都降回原本规格。不止闻归鹤,白羽和琥珀也很怀念苏时悦那张挑剔的嘴。
白羽越说越新奇,忍不住偷眼瞧苏时悦。
少女屈膝蹲坐船舱,放眼望空:“风陵谷不是做情报生意吗?为何不以诚信示人?”
她对公子的计划一无所知,为何会被如此看重?
“风陵谷是我们的生意,公子有自己的棋局。”童子跟着叹气,“除去签字画押,发号施令外,我就没听他的嘴里漏过几句实话。”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苏姑娘,你与公子,到底怎么了?”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其实公子挺难过的。”就连批阅文书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苏时悦双臂抱膝,指尖勾在一道儿,脸颊搁在膝盖骨上。
“他一直都是那副模样?”
“什么模样?”
“温温柔柔,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
“是啊。”
“你们也无人好奇他的秘密?”
“好奇这些做什么,又不干我等的事?”
行舟外景色飞速倒退,吹动苏时悦耳畔碎发。她迎上风,阖眼,陷入沉思。
昔日桩桩件件,在眼前闪过。哪怕心中始终存在芥蒂,可不知不觉间,她竟想不出决裂的理由。闻归鹤能够坦白,算鼓足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她是不是,得做出反应?
一盏茶的功夫,行舟停下。
白羽:“苏姑娘,到别院了,请下船吧。”
苏时悦轻咬嘴唇,缓缓睁眼。
“白羽,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她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转头。
说着,她朝他绽出一个笑容。
“不是想要绝交,也不是最后一叙,而是希望能推心置腹。我想,或许我与他之间,还有机会,可以真正互相了解对方。”
风陵谷之人,在云州主城同样设置别院,是间秘而不宣的宅邸。
从外看,参天巨木,常青巨树成荫。走入其中,方知别有洞天。
蜿蜒小径通向主屋内堂,其上铺就卵石,行至其上,踢踏作响。
黑袍男子在院门口展示身份令牌,仆人验过,让开。
“使节,公子在堂中等你多时。”
王使顺着竹径,直入正厅。
“自我让那只小乌鸦通禀公子后,许久未曾得到回应。我还以为,公子怨我自作主张,要与殿下撕毁盟约。”王使揭开斗篷,爽朗道。
人却停在门外。
他手中把玩枚分作两节、镣铐般的手链。
抖腕,往屋中掷。
屋内,一只霜白修长的玉手接住镣铐。手的主人神色淡然,熟练地翻掌,往下一扣,将手铐扣到自己腕骨处。
锁链猛地扣紧,一道锁妖符文腾升,顷刻间刻入骨髓。
璀璨弧光中,镣铐的主人神情不变,唯弯起唇角,讽刺地挑起长眉。
“进来吧。”少年轻笑。
王使放松些许,终于顶着朦胧的黑暗的光,走入堂内。
“公子勿怪,这也是便于公子表现诚意。”
“半妖本就是不容存于虞境之物,用法器压制您的妖性,亦是和平谈判的上上策。”
他可不希望聊到一半,对面忽然变成实力强大的半妖。
“殿下良苦用心,我自是知晓。”闻归鹤颔首笑道。
厅室昏暗,手铐成为唯一的光源。
借由法器,王使见到忌惮再三的少年。他松垮垮地坐于主位太师椅上,小臂轻抬,搭了件大红色的长裙,目光落于其上。
他的情绪罕见地外漏,几分沉吟,几分寂寥。
活像个心上人出嫁,备受煎熬的断肠离人。
“公子请我来,该不会是为了给我看这件喜服吧?”王使张目探了探,眯起双眼。
“殿下几次三番下达的催缴令,莫非公子视若无睹。”
闻归鹤轻笑声:“怎会?”
“可耀星印遗失已有数日,最急切的当是陛下才对,他却不曾加派人手,更未急催。王使以为,是何缘由?”
“此话怎讲。”
闻归鹤:“据探查到的消息所言,耀星印之仿品有二,各自有一成与五成真印的威力。极有可能皆在同一持有者手中,以此试探虞境实力。仿品未破,真印不出。其中道理,殿下可明白。”
“纪真阁么……”王使恍然。
旋即道:“原是如此,难怪除去殿下外,另两派人手皆按兵不动。若非公子提醒,恐怕我等还被蒙在鼓里。”
少年齐整地叠好喜服:“我已提前将此事告知殿下,想来,误会须臾便会解除。”
他的态度若即若离,一如往常,王使逐渐放松。
王使:“那些大荒的门派,还真是一个赛一个令人生恶。不过,如今护国公在外练兵,想来不多时,那处大荒州,也将收入虞境。”
“耀星印之事,延缓些无妨。”王使道,“既然合作继续,我便暂且告辞。”
他到底是怕闻归鹤,提了口气,准备离开。
屋门“砰”一声,重重关上,将二人困在四方天地中。
“公子要做什么?”
少年咳得厉害,几乎要将心肺咳出。
他轻声问:“我有说过,王使可以离开么?”
王使一惊:“玄玉,你此言何意?”
闻归鹤轻轻蹙眉,似是不太喜欢这个称呼。王使面上紧迫一览无余
,登时见微知著,缓和口气:“闻公子,我们做的是生意,各取所需,何必伤了和气呢?”
“王使误会了,我阻拦你离开,是有事相问,切勿多思。”闻归鹤掐诀,捻出一点火苗,挥手。
王使方发现,闻归鹤脚边摆着只炭盆。火星飘落,点燃木碳,跃动温暖灿烂的光焰。
落在王使眼底,尽是冰冷与杀机。
“如今入冬,公子病体未愈,是该暖暖身子。”王使复合笑道,“不知公子盛情相留,所谓何事?”
闻归鹤阖了阖眼,缓过气息:“为何要将我的真实身份递出去?”
“公子说笑了,我……”
闻归鹤取出一封泛黄信件,连带经年久远的玉牌,在王使面前晃了晃。
“自名为薛听霁之人,从未掌握到关于我身份的有力实证,因此迟迟不动手。定是有人暗示于她,让她确认目标,铤而走险。”
“放心,若是要证据,我已调查清楚,应有尽有。”闻归鹤眯了眯眼,笑得像只极地中腾跃的雪狐。
“我只是想问王使,意欲何为。”
王使浑身紧绷,视线不住扫视周遭。
见无路可退,他深吸口气,反笑道:“自是因为,公子与护国公走得太近。”
“公子应该明白,以你的身份,只要抛头露面,自会有四面八方的人拉拢您。当今天下三足鼎立,圣君称帝,国公于外掌兵,我等的殿下在朝堂亦在积蓄势力。无论是风陵谷,还是公子您本人,都具有移山排海,参天倒峡之力。”
他在黑暗中傲然挺立,火光在眼中熊熊燃烧,真有几分铁骨铮铮,不畏强权舌战群儒的气势。
“您愿与殿下同气连枝,我等感激不尽。可若人心思变,更遑论替殿下动手的是玄玉,而非明面上的闻公子。公子觉得护国公更有潜质,以闻归鹤的身份试探,与殿下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我欲拔出隐患,是冲动之下,亦在情理之中,请公子宽宥。”
一番话铿锵有力,感人肺腑。
说完,王使下颚微微上扬,手指捻过胡须,自诩措辞没有纰漏。
闻归鹤略一点头,似是认可他的辩解。
“说得倒也合理,只是……”他话锋一转,“此事,似乎与被你牵扯其中之人无关。”
“您说的是那位跟在您身边的姑娘?”见闻归鹤认可自己的话,王使心思稍定,语气逐渐沉稳。
“公子乃是大才之士,何必为一女子与我等交恶?此人纠缠不休,且公子态度迷糊,我不过是借傀儡修之事推波助澜,想要斩去后患而已。是我的错,我给您赔个不是,此事便过去,如何?”
他压根没把苏时悦放在心上,态度又轻慢几分。
“这天下重,还是一人重,公子心中,当有比较才对。”
少年长指搭在叠好的红裙上,有节奏地轻扣:“我与王使之间,当是有利益联络才对。”
“自然。”
“那么,我当对你,对安王,甚为在意才对。”
“嗯?”
“可王使说得这些,不足以乱我分寸。”
碳火噼啪声中,火光勾勒出少年云纹皂靴,长袍一角。他覆手垂眸,向置身于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静静呢喃。
“是利益不够,还是相识时日过短?”
“当真奇怪。”
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说话口吻早已变换。无比寒凉,像柄迫待饮血的无形刀刃,沿着肌肤划过。
“王使是当真觉得,那人定会逼我出手,让我主动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才会选择她吗?”
“你是想杀死她,还是想借此机会插手局面,经由她,控制我?”
“她当真,能有如此能力?”
清浅的声音,让王使额头起了层细薄的汗,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微弱的光。
他的身子不自觉颤抖,喉头逐渐干涩,无比紧张地张目探向闻归鹤。
“我是你与安王间的联系,你不能杀我!”
闻归鹤不答。
少年双眸清冽,瞳光如一汪澄澈碧海。他望着他,观察他的神情,眼中迷茫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心的,拨云散雾的了然。
似在悟道。
王使猛然笑出声。
“都说公子您身为半妖,又是无心之人,七窍不开。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他放弃寻找逃离的契机,背手走向闻归鹤。
“当日未能通过薛听霁生擒她,实在惋惜。要是我此刻挟持那位苏姑娘,说不定,公子早已全心全意为我所用。”他语带调侃,而后压低几分嗓音。
“闻公子,我们来聊聊,您那位放在心尖上的人,可好?”
瞬间,寒芒出窍。
长刀携叠浪般的灵力破空,朝坐于正厅的少年泼来。
事情再明白不过,这小子在拿他问心呢。他从最开始,就没打算放他离开,不然,没有理由主动与他谈论那个姑娘。
眼下闻归鹤受锁妖镣铐制约,无法妖化,只有五成实力。干脆先下手为强,搏一线生机。
只要离开这儿,他便大有可为。先将那女人之事告知殿下,再直接将其人掳掠过来,但凡闻归鹤不听话,就在她身上割下一片肉。
既能保全自己,又可成就大业,乃是双全法,上上策。
王使的攻击如同雷霆万钧,顷刻直扑面门。
刀锋至,闻归鹤抬手,往中心并合。
周围猛一亮,明光大盛,照亮屋内场景。
金色明黄的符纸如花般绽放,散布在每一个角落,玉指轻抬,点过,回向一指。
两道灵符像长了眼睛的藤蔓,倏地从地底飞出,炸开出千万朵灵花,卷向抽身急退之人。
“多谢王使解惑。”捉住猎物,闻归鹤动作不停,“您给出的答复,我定会好好考量。”
双掌只差毫厘之距,他不紧不慢地闭合,却又像受到股强大的阻力,迟迟无法合掌。
王使在两面坚墙般的符纸中挣扎,生存空间被越挤越小:“你…不能……安王若是知道,他必然……”
“不会的。”
“我相信,殿下比王使您更需要我,也更需要一个,足够听话的传声筒。”
闻归鹤的目光投向远方,冰冷的手心终是相触。十指扣住掌侧,略施力,而后,在可怖的“咯吱”声中,缓缓顺天右旋而转。
再左旋,循环往复。直到两面符纸紧密相贴,彼此亲密无间,再无任何肉沫与骨骼隔阂。
满屋的金色符纸在中心,王使原本所在的位置聚拢,伴随少年抬手,一个响指,消散无踪。
做完一切,闻归鹤轻喘了口气,垂眸看向从始至终搭在臂腕上,随风轻摇的长衣。
那是他从夹竹桃林中,因一时兴起,捎回来的。初时,闻归鹤尚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的原因,与王使交谈过后,隐约通透些许。
因为是她的所有物,爱屋及乌。
他对苏时悦的心思,的确超出自己的预料。那份心意与对待任何一方都不同,是他未曾知晓,首次触碰之物。
闻归鹤不明白。
虞境中的三方势力,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处理得当,便可寻到棋盘的平衡点,为他所用。
所以,他愿意逐一交涉,互换利益。
但苏时悦能带给他什么?
闻归鹤尚未发现她身上的利益所在。
手掌往上,抚上胸口,因突如其来的空洞紊乱感闭了闭眼。
被王使垂死挣扎时全力一击震荡不安的灵力,再抑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江河般溃散。
一口鲜血涌出,染红洁白无瑕的长指。
他到底不是法力无边的神明,也不是呼风唤雨的圣君,只是个时间所剩无几的已死之人。破败不堪的躯体,更是极重的拖累。
几声闷咳后,闻归鹤的手背、衣襟上,满是鲜血。殷红顺指缝一滴滴落下,洇入丝帛绢布中。
他慌忙移开,却发现衣服早已脏了。
可把候在外面,眼见公子杀完人,入内传信的童子吓了一跳。
白羽:“公子,这这……”
闻归鹤:“是我的血。”
“没人会查到安王使节来过此地,来过云州主城。”
“王使死后,安王依然会与我们通讯,不必担忧。但其那边的动向,需更密切关注。知会仓仓一声,让她去调查王庭的动向。”
他轻轻一捋,取下腕上镣铐,交予白羽销毁。
动作幅度一大,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公、公、公子……”
“无
碍,死不了。”
闻归鹤取出锦帕,想把血擦去,当空举着,却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只得随手抹了下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力抽离那份莫名其妙的情感,站在冷漠而客观的角度,审视苏时悦。
她对他毫无利益可见,过度接近,甚至会被人当做把柄,扰乱他的棋局。
为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彻底划清界限。趁此次云州之行,将她从他的世界中驱离。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炭盆静静烧着,时不时发出微弱又明晰的霹雳声。
闻归鹤掌根抵住心口位置,嘴角不断有血沫呛出,面颊因不知不觉攀升的热量烧得通红。他闭上眼,极力平稳此刻心境。
发狠似地扬手,把染污的服饰掷了进去。
闻归鹤最初用的便是灵火,凡俗布料甫一接触,顷刻间烧得一干二净。
闻归鹤轻舒一口气,自觉把心中繁琐送个干净。他强忍不适,以术法去除衣裳杂色,还未来得及翻腾的眸色,尽数淹没在光影中。
“自此之后,相关人员,不得与苏姑娘有交集。”闻归鹤道。
“有何要事?”他已有些意识模糊,记着白羽在旁,扶住额头,勉力维持清醒。
白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火盆。
小心翼翼,唯唯诺诺,观察他的脸色开口:“苏姑娘的意思是,她今晚想约见公子……”
“她说,要是方便的话,今晚戌时,公子能去太安司的别院中找她吗?”
白羽说罢,画蛇添足般加了句:“当是想与公子重回于好。”
如今时限快到,公子又做出那般动作,两人之间,应该彻底一拍两散。
白羽略带遗憾地想。
一抬头,却见少年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闻归鹤好容易带上的沉稳面具,刹那间龟裂成白羽看不懂的神色。
他像是骤然红了眼:“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这一日,时间过得飞快。
苏时悦下午的两个时辰,在等人中度过。
最先回来的是山晋,听他说,苏时悦刚离开没多久,便有两道命令前来,分别指派二人一南一北,捕捉妖物。
山晋的任务不难,但繁琐,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将山下一窝兔子精驱逐出境。薛听霁不知被指派到哪儿,夕阳斜下,也没回来。
酉时,苏时悦坐在假山顶,手搭在青石上,用灵力凝了个凸镜,一边调节规格样式,一边极目远眺。
闻归鹤,应该会来吧?
骗自己没意思,内心几经波折后,苏时悦索性痛痛快快承认,她想闻归鹤了。
传说中的见面就讨厌,见不上又想念,些许就是苏时悦现在的心态。毕竟是穿越后第一个同伴,又相处那么久,她舍不得与他一刀两断。
但道歉和赔偿还是要的,程序补偿与实质补偿都走一遍,她考虑原谅闻归鹤。
苏时悦唇角一扬,哼着歌,晃荡双腿等人。
左等右等,直到她丧失最后一丝兴致,散开灵力,轻身看到院门口,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也没等到闻归鹤。
苏时悦又气上了。
少女一手持鞭柄,一手捋上软亮灵气,两手一较劲。
铛,声如钟磬。
他闻归鹤摆什么架子?做错的本来就是他,如今却让她放下身段,委曲求全在门口迎他,好大的谱儿。
距离戌时只差一炷香时间,日影西斜。
门前车马熙熙,行人疏疏,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人影晃动中,一动不动的少女尤为显眼。她靠白色粉墙站着,有一下没一下,踢踏路边石子。
嘟着嘴,表情很是气恼。
只要太阳彻底落山,便转身离开,以后别说闻归鹤,她连宠物鸟都不养。
苏时悦耐心即将告吹时,白衣童子紧赶慢赶,出现在她面前。
“苏姑娘,晚上好。”
“公子恰好事忙,我找不到空闲”
白羽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苏时悦顾不得问话,先取了手帕递给白羽。
“这是怎么了?出事了吗?”
白羽摇头,又连连点头。
“是出了点小事。”他道。
苏时悦本想请白羽进院坐坐,沏杯茶,准备些点心。听他如此说,疑惑地停步。
“你们遇到麻烦了?”
“他出事了?”
饶是苏时悦,在白羽沉默不语中,感受到几分煎熬。
白羽纠结半晌,一鼓作气:“公子身子抱恙,故而推辞不来。”
这可是苏姑娘主动问的,公子要是清算起来,算不到他头上。
他说罢,见苏时悦满脸狐疑,又讪讪补了句:“是真的,没有哄姑娘。”
第38章 第38章破碎又凄楚的泪滴
“苏姑娘,我们约好了。是你发现端倪,再三逼迫,我不得不吐露信息。”
“可别说是我主动告诉你的。”
“好,好,放心吧,我绝不会将你供出来。”
“一道令牌只容许进一人,姑娘小心。”
一路上,白羽都在紧张地嘱托。苏时悦最初还有些疑惑,看他如此提心吊胆,只得咽下问题,先把他的要求尽数应下。
到达僻静院落,结界张起,拦住二人去路。
白羽将通行令牌扣在结界上,屏障消解,拉开一人宽大小的空间。
苏时悦捏了捏掌中乾坤囊,系在腰间,点点头:“好,多谢提醒。”
她隐约猜到,闻归鹤确实生了病,生的还是连下床都困难的重症。
他身体一向不好,如今突发急症,会与她,与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有关吗?
心中的不快暂且被担忧取代,苏时悦踏入结界内,由与白羽大眼瞪小眼,在白羽招手示意后眼观鼻,鼻观心的侍从指引,朝闻归鹤的屋子走去。
顺利地进入正厅。
堂内没有点灯,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苏时悦心脏用力跳了几下,辨析客房的位置。
引导她的人不知何时消失无踪,整座楼阁内仿佛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回荡。
她不得不从乾坤囊中取出提灯,灯柄握在手中,柔软灯光漫溢,驱散黑暗与寂寥。
几步路的距离,苏时悦走出千里之遥。不知过了多久,终是站在卧房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正待敲门,门内率先传来虚弱又低柔的询问。
“客人取了我书童的令牌,不速而至,意欲何为?若是有所求,不妨言明。我也好为您参谋一二。”
是闻归鹤的声音。
微微发颤,却仍沉稳有力。
他显然将她当做对手,在她入内时便埋下准备。纵使病得昏昏沉沉,也打起精神,隔一道门,与她不卑不亢地对峙。
苏时悦:“是我。”
她怕闻归鹤迷迷糊糊间听不出她的声音,补充道:“我是苏时悦,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门内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断断续续地响起问话声,与咳嗽声。
“……苏姑娘?”
“嗯。”
“我不是…让白羽……回绝了吗?”
“你怎么会来……”
他似是卸下提在心尖的那口气,难以支撑沉重的身子,声音愈发轻了。
苏时悦:“我可以进来吗?”
手中灯笼分量不轻,提久了,手微微发酸。光线透过灯罩往外播撒,暖光融融,橙色烛火倒影在木棂窗纸上,勾勒出少女亭亭身姿。
卧房传来动静,像有人慌慌张张地整理物品,将危险凶器藏起。
“苏姑娘请稍等,待我……”话未说完,又是连串刺肺的咳。
苏时悦无奈叹了口气:“我进来了?”
她等了一阵子,没听见反对,干净利落地推门而入。
夜幕之下,屋内昏暗如常。床头点了盏琉璃烛,灯托握在少年手上,是黑暗中仅有的光源,与少女手中纸灯笼交相辉映。
微亮明光勾勒出闻归鹤清减流畅的线条,他脸色苍白,发丝凌乱,仅披了件单衣,气喘吁吁地撑在榻上。
靠近些,能明显看到他面上不自然的潮红,似是起了高热。嘴唇青
紫,当是犯了心疾。手上捏了块锦帕,血迹斑斑,煞是可怖。
苏时悦手一抖,提灯险些滑落在地。
“闻归鹤……”
闻归鹤:“为什么要来?”
他颤声问,像仍不愿相信能再次见到她。
“因为想见你,担心你,所以就来了。”苏时悦答道。
她几步走到他跟前,微俯下身,从他手中取过烛台。
闻归鹤没有反抗,任凭琉璃灯伴随“嗒”一声落到木几上,睫羽轻颤,不露辞色。
他躺不下去,只能无精打采地倚在榻上。精气神散了些许,却固执地回眸望她,眼中碎星闪烁,仿佛蒙上曾波光粼粼的水汽。
苏时悦看不见的角落,似乎有如同通天阁般巍峨壮丽的信念,在她一步步靠近时坍塌,崩落。
“不怕我吗?”继越州城那日,他第二次问她。
苏时悦因他的问题笑了笑。
“怕?”她仔细端详他的容颜,故意拖长声音,轻快回道。“我怕不起来。”
“你现在这幅模样,是因为和桃妖争斗,落下内伤吗?”
“不是。”
苏时悦:“那……”
“与苏姑娘无关。”他轻声道。
怕她不开心,又纤柔地补了句:“多谢苏姑娘挂怀,不胜感激。”
“是白羽说了不该说的,引你来寻我吗?”他隐隐猜到些许。
“不是。”苏时悦矢口否认。
她如约袒护队友:“我见白羽神色有异,担心你,拦住他不让他走。数次逼问,才得到线索。”
闻归鹤抿唇,点点头,不再发问。
他的眼中泛起纠结的神采,后背微低,竟透出几分左右为难的拧巴。
“你,还好吗?”
苏时悦没忍住,伸手抚上少年额头。
被烫得立时收回。
“怎会烧得如此厉害……”她紧张道。
闻归鹤的体温一向比她低许多,如今却烫得像块被烤熟的木炭。
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发起高热,连带一长串并发症,心肺亦遭受重创。
“大夫呢?药呢?”苏时悦锁紧眉,语气不自觉强硬起来。
少年似是被烧得有些糊涂,循声探望,眨巴一双湿漉漉,水润润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她。
听她问个不停,只得闷闷答道:“没请,用不着。”
苏时悦:“……”
不喜欢看诊,有药不喝,也是他真实的模样。看起来,他虽然骗着自己,平日相处时,亦有许多不曾作伪之处。
“不妨事,我带了。”
她掏出乾坤囊,逐一清点。
“治风寒的,治高热的,哦,还有之前稳固心脉的。”苏时悦觉得,自己颇有被卖还要替人数钱的冤大头风度,但病人在眼前,不能不管。
“你在这儿睡着,我去煎药。若你愿意,把白羽放进来,也好照顾你。”
闻归鹤半侧身子,锦帕覆在唇瓣,仍盯着她看。眸子里星光点点,恍若似梦非梦的水月镜花,朦胧得似要沁出水。
“是你主动来的。”他道,像是在反复确认,“无人逼迫。”
“是啊,怎么了?觉得我是便宜大夫吗?”苏时悦冷漠地移开目光,没再自作多情,继续关心。
闻归鹤垂眸,长睫轻颤,面上绽出罂粟花般的笑颜。
莫名其妙。
苏时悦理出退热的药材,细数完毕,起身,准备去角落煎上。等汤药煎好,先守着他喝完,过几个时辰,再去请个大夫给他瞧,免得药不对症。
刚准备起身,袖子被攥住,她身子一歪,坐到榻上。
回头,一只修长骨感的手紧紧捏住她的衣角。少年顾不上涌上喉头的不适,挣扎起身,拉着她不肯放手。
苏时悦的脸“腾”地有些泛红:“还,还有什么事?”
他这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态度是做给谁看?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说话又柔柔弱弱,身上还带了好闻的淡香,甫一开口,她的魂与心都险些飞了出去。
冷静,不能欣赏对不住自己的人,她要记仇。
苏时悦刚收拾好心情,少年沙哑着开口。
“苏姑娘,不要走。”
“哎?!”
闻归鹤的身子缓缓地颓下,朝她的方向倚了倚。
他探出双臂,搂住她的手,把脸往她的袍袖中埋了埋。
“对不起……”少年的声音低低响起,满是祈求与歉意。
“对不起…苏姑娘……”道歉染上哭腔。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他咳嗽着红了眼,愀然若丧。眼中的哀伤刺入心扉,水光逐渐化作实质,变作泪珠游移。
像只摇尾乞怜的野犬。
“我只是怕,我怕,你知道我初时对你不曾有善意,你会生气,会难过,会疏远我。”
苏时悦手忙脚乱:“你这是做什么?你,你别哭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咱们好好说话。”
她扶住他的身子,本能地抬手,轻拍他的后背。
手刚伸到一半,闻归鹤于刹那反手探出,握住她的手腕。
趁势卸去力道,披风一歪,靠上少女肩头,连带乌墨般的发丝垂落,柔软又茂密的海藻般,缠住苏时悦发辫与鬓角。
“我……不想与苏姑娘分开,对不起,不该自以为是,将你埋在鼓里。”
“可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苏姑娘原谅我……我……”
苏时悦低头,清楚地看见从少年眼角处泛起的泪花,突兀地顺着面颊滑落,留下浅淡又显眼的水痕。
破碎又凄楚的泪滴,顺着漂亮无瑕的面庞落下。
“你离开的那些天,阿黄吃不下草料,白羽时常说起在一起时的事。”他取了块新手帕,拭了泪,又咳嗽起来。
“我也……”
闻归鹤抬眸,目光若即若离,勾在少女搭在他肩头的手指上,又回转,不动声色地探向她的面庞。
他如愿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担忧、无措,与再也无法忍受的心疼和怜惜。
锦帕遮掩下,少年的嘴角,堆砌出无声无息的弧度。
是她主动朝他走来的。
他已经退得足够远,为她留在足够的离开的空间与契机,她不肯珍惜,有什么办法?
觊觎她的人,杀了就好,威胁她的人,剐了便罢。
他被她所吸引,想要她,想得到她,有何不对?
闻归鹤垂下长睫,掩住深邃瞳孔中翻涌而出的欲念与渴求,念出心中盘旋的话。
“我也很想你。”
话音刚落,放在他肩头的手忽地加重几分力,往反方向推。苏时悦顾念他的身体情况,不敢动作幅度过大,依然没有半分含糊。
她总是如此,先让他绝望,又给他希望。等他要故技重施,耍伎俩引诱她时,又与他拉开距离,伸手,掌心挡在他脸前。
“闻公子,谨言慎行。”
苏时悦承认,是因为他的示弱与挽留心生动摇,感情飞到九霄云外,理智还在,提醒她男女有别,对错有序。
“我理解你。”她坐回榻边,“摆脱无故攀上的累赘,乃是人之常情。你又是四面有敌,需时刻提防明枪暗箭之人,对我起杀心,实属正常。”
闻归鹤:“我自知恼了姑娘……”
他眨眼间脱离冲动的失态,撑在榻上,双手搭在沿边。嘴角往上弯,神情却满是哀伤,像挂着抹惨笑。
“的确,我是该生气。”苏时悦道。
“此事光道歉是没有用的,目前为止,我可根本没有原谅你哦。”
少女尾音微微上扬,充满恣意与洒脱。
“不原谅也罢……”闻归鹤并未反驳,略弯的眼眸荡漾浅碎笑意。
“可,迷途知返,犹时未晚。我已知错,可否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谈笑间,他眼中的神采变了。
烛光幽暗,衬得他的瞳色愈发幽深。少年倾身而上,藏入阴影中,双眸在暖融融的橙光中泛起血色红影,好似须臾变了颜色。
他的眼睛像有种魔力,直接将苏时悦拉进七情六欲的漩涡中。
距离答应苏时悦不动瞳术,已经过了许久,况且,那是玄玉应允的承诺,关闻归鹤何事?
法阵无声无息运作,苏时悦眨眨眼,意识尚存,却控制不住地开口:“我其实是愿意的。”
她在说什么?
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有过第一次,肯定会有第二次
她不应该清醒独立地断舍离,和他划清界限吗?
可话已出口,想再收回,已经来不及。
闻归鹤双眼亮晶晶的,像得到糖果的孩子,提前抢过苏时悦的话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苏姑娘不得食言而肥。”
苏时悦:“……”
她挠了挠面颊,全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改变口风。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开心成那副模样,自己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好吧。”
莫非她真是被美色所惑,竟顺从心意让步了。
“机会是有的,只是公子未必能找到。”她口头可以答应,但在赔偿方面,却打定寸步不让的机会。
“我们说好的,一报还一报。在生死契阔的恶咒上,你骗了我,我最初为谋生路,也作假身份骗你,可以相互抵消。”
“但我可没有要害你的性命。”苏时悦气鼓鼓道,“不过……看在你主动承认的份上,我可以稍稍,不那么生气点。”
闻归鹤:“看起来,苏姑娘不打算让我赔命。”
“自然不打算。”苏时悦急忙回首,心神一荡。她很快意识到自乱分寸,从榻上起身,倒退几步,离开闻归鹤气息包裹的方寸之地。
再闻不到少年身上的清香,才松了口气,重新稳定心神。
在闻归鹤因身畔一空,短暂失神时,苏时悦已盘算出合适的回应。
“我想清楚了。”
苏时悦清清嗓子,含笑道。
“杀我之心,自然要以救命之恩来抵。”
“不许故意制造危险,玩英雄救美。”她留了个心眼,挑眉,“我以为的也算你做的,只要有一点不对劲,我就抽身走人。”
闻归鹤想了想:“好。”
她和他僵凝数息,没再主动递台阶。闻归鹤闭上眼,定了定神,竭力坐稳。
他从乾坤囊中取出张灵符,探指,银光闪烁间,一道灵符一气呵成。随手在唇间抹下道血渍,按了上去。
并指捻住灵符,朝她招了招手,笑容温和。
“苏姑娘,来。”
他的面庞,光晕明明灭灭,半面柔和,半面神采。
苏时悦茫然地眨了眨眼,思量再三,朝他走过去。
“有什么事,之后再说不好吗?我都说暂时不与你计较,你……”
暖意攀上,闻归鹤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近前拉了拉。
一冷一热的呼吸交缠,他轻扣她的腕骨,指尖抚过她的掌心,轻言细语。
“我要在这儿,割一道伤口。”
苏时悦一激灵,没来得及抗议,闻归鹤解释道:“此符名为携令符,双方滴血其上,一方便能通过此符操纵另一方的符阵。”
“第一次相见时,姑娘曾试图以血催动阵法,被我拦下。我想,不如趁此机会,为姑娘引荐此道。下次,姑娘若是遇到麻烦,只要身边有我所画的符纸,便可以血催动。”
闻归鹤说得诚恳,而苏时悦却一呆,怔在原地。
见她反应不过来,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成么?”
“我知道苏姑娘不会轻易原谅我,至少,在姑娘遭遇生死危机前,我该为你做些什么。”
“还是说,姑娘以为,我又再骗你?”他露出受伤的神情,眉头轻皱,“我可发心誓。”
苏时悦忙摇头:“不必,我相信你。”
“既然你提议,自然是可以的。”
口头答应,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飘飞到原文中有关闻归鹤的设定。
他的符阵能被平凡百姓驱动,以此护身,是《虞昭令》中白纸黑字写下的语句。
“那其余人,他们如果也想用血催动符阵,可行吗?”
“怎么可能。”他弯起唇角,“苏姑娘,这是只有你一人才有的特权。”
原来如此。
人物的塑造,会有许多铺垫,成长过程中,亦会有不少转变。闻归鹤在原作大后期才正式出场,书里的设定算不上对,也算不上错。
苏时悦原以为,他的慷慨,是慈悲修士对普罗大众的关护。
现在才知,这是他对歉疚之人明晃晃的偏爱。
“那么,我动手了?”
“好。”
闻归鹤长指处划过弧光,一错而过。
苏时悦指尖一痛,殷红液体从肌肤中溢出,落进法阵中。识海中像是钻入只飞鸟,振翅划过天边,雁过无痕,很快不知所踪。
再看向灵符,只觉金色纸面布满细致繁复的纹路,她只消一眼扫过,便知如何运转、如何操控。
彼此间的联系,实打实地建立起来。
灵符落成,闻归鹤松了口气,伏在几案上,掐指捏诀收势,将聚好的符阵散开。他撑起身子,又咳了一阵,费力地取来腰侧的乾坤囊,像要取什么东西。
苏时悦看不下去,按着伤口涂药:“你要拿东西吗?我来帮忙……”
忽然,她睁大眼睛,连带嘴也张开,木愣愣地说不出话。
氤氲烛光下,少年指尖挂着串黑金色的珍珠串,光斑点点,随火光摇曳。
是她在通天阁因被烧断细绳,崩落后不知所踪的珠串。
“我的手串!”苏时悦欢呼一声。
闻归鹤虚弱地笑道:“太溪蚌珠,一十八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都,都在这儿了。”
“物归原主。”
这一次,苏时悦再也生不起气。她捏着手串,眼圈泛红,看向闻归鹤的眼神彻底绵软:“多谢……”
她不用问他何时集齐珠串,当初她被陆辞岁带走后,翌日就与众人一同来寻,一颗都找不到。
苏时悦以为,再寻不回旧物。
没想到,早有人替她尽数收好,一颗颗串起来,寻找何时的时机送还。
她套上手串,往榻边挪了几步,嘟嘟哝哝主动开口。
“上面的生死契阔咒,已经消失了吧?”
“嗯。”
“之前你在通天阁接住我的事,多谢了。”
“无妨。”
“哦,不过,那件事不算,毕竟我没有遭遇生命危险。”
“好。”
“……李家村的事也不算,那个时候,太安司和陆司正都在。”
“好。”
“通天阁里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嗯。”
“我虽然对你的幻象动手,但那毕竟是幻象,算不得数。”苏时悦叽叽歪歪。
闻归鹤做出表率后,轮到她心虚了。
闻归鹤对她不好的地方,她记着,他对她的好,她也记着。
他大可以拿那些他扶持她的事谈判,指责她记仇不记恩,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
但他没有。
是觉得那些帮扶无足轻重,还是已经忘记了,根本想不到提起?
她说完话,迟迟得不到回复,心虚感更甚。
过了会儿,闻归鹤才回应:“好……”
又低低喘了一轮。
灯光之下,少年眼神迷离,伏倒几案,有气无力地轻咳。他捂着唇,帕上很快又洇出血迹。他撑住额头,神智有些模糊,依然强撑着回复她。
苏时悦推了推他的肩膀:“我去煎药,你睡会儿吧。”
闻归鹤摇摇头:“没用的。”
什么没用?
“此前骗苏姑娘之事,不止咒术一件。”他声音沙哑地笑道,却是难得地坦诚,“我心窍有疾,病因特殊,寻常法子,根本无济于事。”
苏时悦僵在原地。
“那其他的药呢?比如镇痛驱寒的草药,总该有用吧?”
“治标不治本,再者,以现在的情况,喝了也睡不着。”闻归鹤道。
他说得病恹恹的,话出口,苏时悦轻轻“咦”了一声。
“先前在客栈中,不是能歇下吗?”她提醒道。
闻归鹤蹙眉:“如今情况不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再试试可好?”苏时悦倒不气馁,打断道。
她解下毛
茸茸的披风,为他裹上。取出厚实软枕,叠了几只,扶着他慢慢躺下,半坐倚靠。
“如何?”
闻归鹤眉头皱得更紧:“难受。”
胸口急促起伏两下,说着想要起身。
苏时悦又为他垫高了些。
“别动。”
她将手搭在他的胸口,上下轻抚,帮他顺气。
“这样,有没有好些?”
起初,他的眉头仍是紧拧着,嘴唇绷紧,时不时发出两声极隐忍的轻咳。过了一阵子,神色缓和许多。
战栗逐渐消退,咳嗽声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绵长平和。
苏时悦松了口气,注意力转移,却忍不住愣了愣。
隔着层层衣料,她触碰到清晰流畅的线条,纤薄又紧实。全新的触感萦绕指尖,涌上,苏时悦一时惊讶,险些忘记眼前人是个连心跳都感知不到的病秧子。
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细弱。
也对,通天阁幻象中的少年身姿矫健,半点儿衰败之态也无。哪怕如今清减瘦削,衣袍之下,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也不知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话说回来,闻归鹤主动退让,对她作出补偿。她也不打算再和他继续誓不两立,救命之恩这种事,想想就罢了,她实在不太可能遇到。
干脆你不说,我不说,时间一长,这事就淡了,继续做朋友。
她真是个天才,苏时悦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见闻归鹤似是安静下来,少女动作放缓,歪过脸,打算瞅瞅闻归鹤的面色。
一抬头,正撞上温润如水的眸光。
闻归鹤没有闭眼。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迎上她谴责的目光,歉疚地耷拉眼皮,长睫沾露,蝴蝶翅膀般轻轻颤抖。
他似是有些无措,有些内疚,还有些委屈:
“还是,睡不着,苏姑娘。”
第39章 第39章何必想别人?
灯光葳蕤,缱绻揉弄眉眼。
苏时悦与闻归鹤四目相对。
少年眼中倦意入骨,瞳仁里星光涣散,目光流转已现迟钝,却不知何故,倔强说了句:“不困。”
他这是在逗她开心吗?
苏时悦一个不小心,指尖往下一压。
似是用的力道大了些。
闻归鹤低低闷哼,拧眉。
眼看他歪过脸,又想咳嗽,苏时悦连忙放松力道。她慌慌张张轻轻拍着,好不容易,将他那受不得刺激的身子哄得再度平静。
闻归鹤看出她的犹疑,咳了两声,解释:“方才胸口闷得厉害,睡了怕喘不上气,清醒着会舒服些。”
“现在,好多了。”
“那你就一直看着我,也不吱声?”苏时悦抬起另一只手,没礼貌地探指虚点向他。
“你看我笑话是不是?”
闻归鹤:“不敢。”
“苏姑娘一直不抬头,我不敢打扰你。算不得,捉弄你吧……”
苏时悦被堵住话题,讪讪:“不算。”
她很快重新掌握主动权:“既然睡不着,那我有话问你。”
“烦请鹤公子好好回忆回忆。”苏时悦好看的柳眉高高挑起,笑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戳上他的面颊。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闻归鹤低笑一声,像是从困倦的迷雾中吐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些记不得了。”
不知不觉间,他又恢复以往气定神闲的模样。紧绷的身子放松,半陷在软枕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腕骨贪凉地搭上几案。赶在苏时悦生气前,轻扯少女袖口。
“不过,我已知错。苏姑娘若疑惑未解之事,只管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人畜无害的笑容中,苏时悦仅存的一点儿气性消泯。她长睫挑起,学着他放松坐姿。
“通天阁里,那段幻境中,出现的人,是你吗?”
“嗯。”闻归鹤点点头,没有说谎,“是我的过去。”
苏时悦轻轻抽了口气。
她想起在李家村看过的信件,心情愈发沉重:“那,那个人说的规则——”
当时的规则,是活下来的人可以得到宽宥,重获自由身。
闻归鹤还活着,只说明一件事。
三百人共处一洞天,自相残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只不过如同管中窥豹般,神识进去转了一圈,没遭遇多少危险,就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全然不敢想象,闻归鹤是如何亲身经历这一切的。
他那时才多大,十二?十三?还是更小些?
“亦是真的。”闻归鹤并不否认。
他静静道:“彼时年少,误入邪宗,被卷入一场王庭举办的宴席。席间,王族把英杰弟子当做斗兽,争相竞价,押注最终的幸存者。”
少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苏姑娘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数百人之众,皆死于这双手。”
“我大概…花了……”他拧眉,眸光轻颤,艰难地咳了几声,像是陷入不祥回忆。
话未说完,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不讨论这件事。”苏时悦抬起替他抚胸顺气的手,轻声道,“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角逐场,根本没有善恶之分。你能活下来,是因为足够强大,无需内疚。”
闻归鹤的眸光本有些散,闻言,往中心聚拢许多。他抬手,隔袖握住她的手腕,缓缓移开。
“我知道的。”闻归鹤道。
“你知道什么?”苏时悦疑惑。
闻归鹤:“苏姑娘不怕我。”
他的眸色化作春水,神情温柔又乖顺,带着依赖。苏时悦忍不住脸一红,局促移开目光:“知道就好,说出来作甚。”
她根本想象不出,眼前人与在通天阁幻境中见到的浑身浴血的少年是同一人。
此刻他满身伤病,也是因为那场大逃杀落下的么……
“此事太过残酷,绝不光彩,因此从未与姑娘提及。”闻归鹤缓了口气,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轻叹一声。
“若非姑娘卷入其中,我本打算永不透露一星半点。”
苏时悦没打算再聊下去,快速转移话题:“薛听霁与迷境妖合谋,把我扔进通天阁,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当初的幸存者?”
“嗯。”闻归鹤点头,“不过无须担心,迷境妖虽是高阶妖物,但遮住幻境不被他人发现,还是能勉强做到。”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薛听霁要冲你下手的?”
“李家村的时候,就有猜测。正式确定,还是在苏姑娘出事之后,她过于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原来那么早便察觉端倪。”苏时悦小声嘀咕,“我和你经历的,是同一件事么。”
她眨眨眼,意识到不对劲:“她既然想害你,你为何不反抗,任凭她动手?”
闻归鹤连她都不放过,换了薛听霁,怎么就开始菩萨心肠了。
“我发过誓,不能动她。”闻归鹤道。
“我与薛道友间的交集,只是源于与外人的一场交易,全无私交可言。”
苏时悦刚滋生一星半点的挫败感,伴随他春风般的话语,顷刻间被吹散。
“那个人给了我无法拒绝的利益,我理当履行承诺。”闻归鹤收敛笑容,耐心地解释。
平心静气的交谈养出他的睡意,闻归鹤偏转过脸,险些磕到一旁枕角。
意识到自己迷糊得撑不住,他“唔”了一声,脑袋往旁歪了歪。软枕垫得很高,他险些从床榻上栽下。
苏时悦眼疾手快扶住,看见少年眼带迷离,迟缓地眨了眨。
“现在睡得着了?”她略带调侃地问,吹灭案台上的烛灯,将手中的灯笼藏进床底,用裙摆遮得严严实实。
房间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像拢上厚厚的纱帐,朦胧静谧。恍若支无形的催眠曲,在面色苍白的病人耳边吹奏。
闻归鹤实在有些支持不住,歉意地笑笑:“让苏姑娘看笑话了。”
此前同行那段时日,他总喜欢用装睡哄她。为睁眼后见到的一线天光,甘愿花上
数个时辰,做个闭目养神的人偶娃娃。
但让那时的他真的在苏时悦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却是万万不能。
可现在,在她身边躺着,任困意模糊眸光,心中的抗拒逐渐减小。
他竟能感到安心。
比起视作不稳定的因素,他更希望她能留下,陪着她。
他想留住她,他想她离不开自己。
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情?
闻归鹤不明白。
他需要为这份感情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尚不清楚。
“我若睡了,苏姑娘会离开吗?”闻归鹤问。
苏时悦想了想:“去为你把药煎上,我让白羽重新抓,选些温和泛用的。”
闻归鹤:“然后呢?”
苏时悦不解其意,回身迎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片刻,恍然大悟。
“除却薛听霁之事,你我二人间的谜团,还没有全部弄清楚吧?”她主动道。
闻归鹤微微疑惑。
苏时悦:“我遇见你的前几日,身边忽然多出个钱袋子,里面有金铤、银铤,是你的东西吧?”
闻归鹤蹙眉想了想,点头。
他自诩心胸狭隘,铢锱必较,竟早忘了这件事。
“我会还钱的。”苏时悦的答复掷地有声。
闻归鹤再度愣住,露出几分孩子气般的疑惑:“还……钱?”
“我最近一直在还债啊。”苏时悦歪歪脑袋,“做太安司委托得来的工钱,一部分陆陆续续寄去莫领兵那儿,拜托她交给容枝桃。一部分交给白羽,让他帮我存着,顺带保密,等凑足钱再交予你。”
“他好像不知道我们的矛盾,这几日也不曾告诉你。”
提到生活琐事,少女便来了精神。她的双眸亮晶晶的,溢满笑意。
“还有,咱们之间的恶咒,到底是被谁种下的,也还没弄明白。”苏时悦俯身,帮他掖了掖被角,“在搞清楚这几点前,我想,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你。”
听到最后一句,闻归鹤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漏出一线眸光。
“照这么说,苏姑娘,不走了?”
“嗯,暂时不走了。”
“那便好。”
他像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弯起眉眼,合上眼,安心地不再看她。
初时还是有会些咳嗽,很快安静,再撑不住入骨的倦意,闭目睡了过去。
苏时悦小心翼翼观察一阵子,见他陷入深眠,彻底松了口气,离开卧房。
似乎是因为携令阵的原因,离开房间时,苏时悦眼中的世界产生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幽暗僻静的小院。
整座别院布满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将少年的栖息之所遮得严严实实,不容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结界像是认得苏时悦,恭顺无比,苏时悦往外走,纤薄的灵力仿佛纱罩般,层层往外拨开。她像是戏台幕后的人,转场中移步换景,伴随帷幔拉开,来到台前。
屋中走动的侍从,皆是傀儡,只有屋宅庭院外的,才是真正的活物。
此刻,打扫庭院落叶的洒扫童子正扬起脑袋,望向暗沉沉的天空。
似有柳絮随风飞舞。
苏时悦在垂花隔扇门后的回廊上站定,视线越过高高屋檐,顺童子观察的方向看去。
举头三尺,巨大玄铁。夜色的掩护中,纷纷扬扬洒下把白色的萤火,在空中欢快地打着旋,将天地搅出黑白分明两种色泽,发出细微的“沙沙”与“簌簌”声。
下雪了。
苏时悦第一次,看见距她生活的时代一千五百零四年前的雪景。
她无端地起了好心情,合上门扉,奔下长廊,深深吸了口气。冰冷气息卷了满肺,少女摊开双手,无声无息笑了起来。
好雪,好时节。
苏时悦乘了满腔好兴致,行事都轻快几分。她拨开结界,和白羽一起琢磨药方,调换其中几味强劲的药材,在廊下架起药炉,咕噜噜地煎药。
雪花不知不觉落满屋顶与枝干、叶片,雪落声重了许多,偶尔有枯枝不堪重负,“咔咔”地折段。
苏时悦掐着时间,眼见距离汤药出炉还早,干脆盘膝坐在回廊下,独自赏雪。
观雪景的同时,她想起薛听霁。
以及她说过的那个,夹竹桃的故事。
究竟是谁,让闻归鹤许诺不对薛听霁动手?她又是为何,明知自己与闻归鹤实力相差极大,还要主动迎难而上?
苏时悦想到许多,她想到自己与闻归鹤、容枝桃三人同行的那段时日,对闻归鹤的诸多疑惑。
从那时起,她就感觉得出来,闻归鹤是个神秘而奇怪的少年,行走江湖,背负许多的秘密。
如今,她虽重新了解他许多,有一件事,仍然盘旋心头,未曾得到解答。
闻归鹤曾自称已被灭族的澄潭闻氏,且随身携带闻氏一族的信物。
而闻氏,曾与容氏一同,参与对半妖玄玉的培养与训练。
苏时悦当初之所以一下子确定闻氏遗孤另有其人,除却对闻归鹤人设的把控,更多的,则是缘于另一条信息。
《虞昭令》设定集中,清楚交代,逃离屠杀的闻家子,是名从小扮做男装的女修。
——不会吧?
那场大逃杀,莫不是也与玄玉有关?
苏时悦心尖拢上曾莫名的恐慌,原文中所提过的,闻归鹤被玄玉杀死的结局又一次盘旋不去。
她甩甩脑袋,抛去杂念,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倘若是王庭圣君组织的大逃杀,确实可能有闻氏之人的手笔。
若说有人借此与闻归鹤产生交集,将闻氏信物交予闻归鹤,助他借此伪装身份,换一个承诺,的确是明码标价的交易。那薛听霁又是什么人,值得被闻氏托付?
薛听霁,薛听霁……
苏时悦紧抿嘴唇,只差一星半点,便能将线索串联,拨云见雾。
苏时悦不知想了多久。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名字很怪。
谁家天空放晴,是用听的?
可是……
正当她思绪混乱,理不出名堂时,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响。汤药咕咕沸腾,罐盖跃动,想从灌口跳落。
她忙起身,五指压住盖子,身子下意识往外探,发现雪停了。
不知何时。
天已大亮。
庭院中积攒起厚厚一层白,反射日月星辰的光芒。无尽雪幕吸收细碎杂音,覆盖住鸟鸣、犬吠、人声喧嚣。
苏时悦望着院落,身形微微发僵,骤然有一种灵魂之门被撞开的战栗。
万籁俱寂中。
她清晰地听见,雪霁初晴的声音。
竹子变成夹竹桃,自诩成了风姿绰约的桃花。
少年得了信物,像画皮鬼披上皮囊,以此招摇撞骗。
桃花,是闻氏。
若她姓闻,苏时悦或许知道了,薛听霁原本的名字。
会是这个名字吗?如果是的话,她来找闻归鹤寻仇的原因,是因为闻归鹤冒名顶替她么?
那么,她在李家村听到的那则童谣,其中的“灾厄是雪,从第一年开始,第三年应验”又是什么意思?
苏时悦恍若被无形的大手攥紧心口,砰砰跳动着。心悸感一阵又一阵地涌上,分外难熬。
长指微微颤抖,连带提起的药壶也跟着晃动。雪后晨光穿云撒落,照在苏时悦脸上,她绞紧长眉,拼命回忆,想理清原著中澄潭闻氏与闻归鹤间的关系。
没有——
竟然没有!!
不止原作,就连设定集中,也不曾有薛听霁与闻归鹤间的关联。
苏时悦对原作莫名起了股怨恨。
凭什么《虞昭令》是讲开国皇帝力挽狂澜的故事?闻归鹤多好一孩子,不值得当一当主角吗?
她气得浑身发冷,跺脚,翻动嘴皮,想无声骂骂老天。
到最后,还是窝窝囊囊地提起药罐,取过雕花木勺,准备过滤药渣。
木门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开启。
少年站在门后,低头看她。
他不知何时苏醒,脸色仍显苍白,双腮染着两团酢红。一袭单薄白衫,又裹着苏时悦的厚实斗篷,看上去弱不胜衣。还是有些咳,帕上染着点点零星血丝。
见苏时悦关切的视线,他轻笑着拢了拢斗篷:“不碍事了,过几日便能恢复。”
除此之外,再不细讲自己的情况。
“什么时候醒的?”苏时悦也不追问。
闻归鹤:“我听见外头好像下起雪,想着苏姑娘离开越州时,似乎很期待下雪天,便想来寻你。”
“可惜,雪已经停了。”他叹息一声,收回视线。
苏时悦:“还会再下的。”
她掐了个诀,准备用灵丝隔离,继续倒药。闻归鹤目光落在药罐上,眸中泛起苦闷情绪,嘴角却不自觉往上翘。
“闻某多病,害苏姑娘费心。”
他屈膝正座,从苏时悦手中接过药罐,用灵力加了层滤网,在碗中倾倒汤药,手托碗底。
端起时,闻着药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喝药。
又苦又涩,而且毫无意义,更无收获,无非是亏本买卖。
先前几次是为留住苏时悦做戏,没想到,如今就算坦言自身情况,他还得喝苦水。
扭头,少女环抱双膝,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晶亮的眼珠子倒映他的模样,瞳仁中溢满笑意。
闻归鹤仰头,一饮而尽。
喝药的当口,雪又一次簌簌而下,声音轻缓空灵。
苏时悦在旁候了会儿,直到药材起效,少年双颊病态殷红渐退,道出心头猜测。
“薛听霁,不是她的本名吧?”
“她该不会,姓闻?”
“苏姑娘如何得知?”闻归鹤并不反驳,算作默认。
苏时悦把自己的推理逻辑一捋,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她通过《虞昭令》判定闻归鹤身份作假这一环。
苏时悦:“……猜的。”
闻归鹤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苏时悦走下台阶,双手捧了把粗枝上干净透亮的白雪,放入罐中煮着,权当取暖。
“我不是与公子说,我乃一神算吗?就是因为我猜得准。”她本想继续狡辩,望着闻归鹤愈发明亮的眸子,莫名起了罪恶感,“猜得准……”
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刚因为闻归鹤隐瞒秘密和他大吵一架,才和好,就要欺骗他,她实在是……
但穿越之事过于离奇,就算她直言相告,闻归鹤又会信多少?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天马行空地胡诌耍他?
苏时悦:“其实……”
闻归鹤:“我知道苏姑娘有秘密,我不问便是。”
少年温和笑道,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她不必说。
“姑娘猜得不错,薛听霁此人,的确姓闻。”他不再隐瞒,和盘托出,“是真正的澄潭闻氏,我不过是冒名顶替之流。”
苏时悦心中猜测得到印证,不禁朝闻归鹤的方向凑了凑。
“然后呢?”
紫砂炉煎煮雪水,温暖地白气从出药口上浮,映照苏时悦亮堂堂面庞。
她拉着闻归鹤在炉边取暖:
“她是来取回信物的吗?”
闻归鹤知道她在引导话题,失笑,摇摇头:“怎会?”
“她是来报仇的。”他容颜晦暗,望着跃动的火焰,轻声解释,“那场杀戮中,死了不少闻氏弟子,其中有一个她的血亲。”
苏时悦知道他指的是那场大逃杀,顿时怔住。她屏住呼吸,心跳加剧几分。
闻归鹤取出那枚圣君赠予闻氏,代表家族徽章的信物,随性抛着:“至亲之人死于非命,为复仇,无论是孤身一人深入龙潭虎穴,还是勾结那些底细不明的势力,实乃人之常情。”
“我不动她,无非是因为她的兄长与我提了个交易。在死前,他将代表澄潭闻氏的族徽度让给我,自愿为我的计划提供助力。之后,闻氏被灭。闻雪霁改了名,以薛听霁的身份”
云州近江,邻水潮湿,倾盆大雪越下越厚。
少年声音清润,眉目舒朗。
缓缓与苏时悦讲了个故事。
一个她未曾在通天阁幻境中看到,却结结实实发生过的故事。
那是一名少年,在死前与对手做的交易。
少年把姓氏让了出去,无名地死去。
一番话说完,苏时悦已脸色煞白。
“那、那该如何是好?”她结结巴巴地发问,“她要寻仇,不该去找圣君、或是安排那场生死角逐的修士吗?”
“她若是坚持你为她的兄长的死负责……”
苏时悦紧咬嘴唇,苦恼地挠了挠面颊。
“主动找她和谈有用吗?”
“若是不行,我们要不跑吧?打不过还逃不掉吗?”
旋即,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肃,撑手起身。
“不对。”
“不对。”苏时悦笃定地重复一次,“这已经不仅仅是你和她之间的事。”
“她就算要找你寻仇,和我有何干系?与云州的其余人又有何干系?”她重新坐回原位,正容道,“如果因为一句承诺,纵容她继续,又如何给其他人交代?”
苏时悦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下定重大的决心。
“鹤公子,我们去寻陆司正吧。”
闻归鹤不动声色挑眉:“谁?”
“陆辞岁啊。”苏时悦当他睡迷糊,没有反应过来,“他执掌捉妖之事,薛听霁的所作所为,若是触犯大虞律法,自当按刑罚判处。”
见闻归鹤面色不好,苏时悦猜他不想被不熟悉的人得知过往,隔袖推了推他的小臂。
“陆辞岁很关照我,便由我来主动与他说明。若你不想将过往暴露给他,我们商量个口径,合情合理地将此事透露给他,如何?”
闻归鹤眸色沉沉,自下而上看她,一言不发。
他忽地抬手,紧紧扣住心口,身子轻轻震了震,猛地咳嗽。
苏时悦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少年垂下头,浑身颤抖,几乎要窝进她怀里。
待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再不对陆辞岁有憧憬,闻归鹤蹙着眉头,开口。
“此事与陆辞岁无关,更何况,他早已心有所属。”
“苏姑娘,何必想他?”
第40章 第40章“行差踏错,误入歧途者……
苏时悦:“此话怎讲?陆辞岁是太安司司正,事关州郡城镇安危,当然要……嗯?”
“鹤公子,您在说什么?”她捕捉到闻归鹤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一时傻了眼。
“我们聊的是公事,和陆司正的私事有何关联?”
比起先前病势沉沉,闻归鹤缓解的速度有些过快,不多时调整了气息。少年前额抵在苏时悦的肩头,轻轻一点,方才起身,坐正。
他容颜清隽,皎皎如明月风清,双瞳中倒映雪光,泛着霜洁的白:“陆辞岁之人,与越州莫言阙相熟,十数年前便有密切信件来往。”
“嗯,对啊。”苏时悦疑惑地看着他。
她还以为,只有她这样整日开开心心,知足常乐,喜欢关注家长里短的人,会对别人的感情起八卦心思。闻归鹤看着苦大仇深,心思又重得吓人,怎么也开始关注这些?
“我也觉得他们感情很好。”苏时悦两手并拢,搓了搓,兴奋地眨眼,“两人年岁相当,又是多年好友,共属护国公麾下,若是能在一起,也是桩美谈。”
陆辞岁已经制作好素月珠串,只差送人。
他与苏时悦是几十代血亲,若是能送给莫言阙,而莫言阙也当做定情信物接受,那莫言阙岂不是她的太太太太太祖姥姥。
她的前辈竟然跟随过天命之子夺天下,并且被写进传记里,苏时悦光是想想,便与有荣焉。
闻归鹤仍拧着眉:“苏姑娘离开苍郡后,陆辞岁很快与莫言阙取得联系,邀请她来商讨耀星印与除妖之事。”
“那很好啊。”苏时悦道,“与领兵分别一月有余,我十分想念。也不知此次会面,能否见到桃桃。”
想起好友,她嘴角带笑。
闻归鹤面色愈发阴沉。
少年玉白色的长指揉揉眉心,泛起些许愁苦。复又放下,双手十指交叉,绞在一起。他像挣扎许久,最终,深吸一口气,决
然道:
“苏姑娘,陆辞岁此人,早已心有所属,绝非良配。”
苏时悦没能反应过来:“啊?”
闻归鹤:“陆辞岁对莫言阙有意。”
苏时悦:“嗯。”
“而他却不顾男女大防,私下接近苏姑娘。”
“嗯?”
“实非良人。”
“嗯??”苏时悦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
她的脑海中冒出个荒唐至极的念头,愣是没敢确认,只得以一种似笑非笑,嘴角抽搐的表情瞪着他。
“鹤公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闻归鹤默然无语,似是在思索,如何与苏时悦解释他突如其来的关心。
他在炉火旁煎熬数息,末了:“苏姑娘,你,莫要对他……”
闻归鹤:“你莫要对他动情。”
他好不容易说完一段话,眸光无措地往旁瞟去,不肯看她。
苏时悦:“……”
“噗……哈哈哈哈……”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少女爆发出许久以来的第一声大笑。她许久没有笑得如此畅快,像彻底放松下来,身子一歪,几乎要倚到闻归鹤身上。
她笑个不停,惹得身旁少年满脸通红。
闻归鹤能神情安然地提起他满手的鲜血,平心静气与苏时悦闲谈自己的过往,却在一声声欢声笑语中手足无措。
苏时悦:“风陵谷眼线遍天下,莫不是全都用来探听这些爱恨纠葛辛秘事。”
闻归鹤:“自然不是……”
“只是恰好遇上,偶然得知,意外察觉。”他道。
苏时悦双手捧起面颊,笑盈盈地打量他。见他按着心口,低下头无话可说,反倒像是又要咳起来,慌忙扶住他的手臂。
“多谢鹤公子关心,但您实在是关心错了方向。”她板起脸,正容道,“我与陆司正,那是清清白白,公私分明。司正对我是长辈关怀,我,顶多有些孺慕之情吧?”
闻归鹤被她扶着,双眸不住地眨动着,整张脸如同煮熟的火烧云。
闻归鹤:“孺慕……关怀……”
“是我误会。”他承认。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局促更甚,难得地连话都说不全:“苏姑娘宛如天边明月,自会吸引繁星无数。我低估司正品行,说出此等荒唐言,还请见谅。”
解释就解释,怎么还夸起来了?
苏时悦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真的?我真有那么厉害?”
闻归鹤垂眸:“嗯。”
苏时悦捧起发烫的脸,“嘿嘿”笑:“原来我这么优秀?我自己都没发现。”
再怎么想,自己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和同学、朋友,没多少区别。肯定是因为她的时代,每个人自小衣食无忧,受到良好教育,穿越后才吸引他人注意。
不过,被夸赞,还是被闻归鹤这样的人夸赞,到底是既开心又紧张。
苏时悦厚脸皮地用手挡住面庞,张开五指,偷偷瞧着闻归鹤的神色。
闻归鹤双眸轻浅,含笑看她。面上飞霞渐渐散去,增添几分游刃有余的纵容。
苏时悦迎上他的视线,挺了挺胸膛:“无需担心,他们影响不到我。”
“不管有心之人是否存在,对方不开口,我只当没看见。”
闻归鹤:“倘若有人明说呢?”
苏时悦:“自然是来多少,就拒绝多少。”
她说得过于干脆,以至于少年一阵发愣,下意识询问:“为什么?”
雪夜,天光发白,少女声音朗朗:“因为,我要回家啊。”
“我从最初就和公子说过,我是来自外地的异乡人,在这儿生活,自然是要寻找回家的路。”
轻飘飘的话,落在胸口,竟想把剑扎了进去。
火光映在少年脸上,灯影摇曳。闻归鹤清晰地记得,他调查过苏时悦。也明确地知道,这个世上,并没有苏时悦这个人。
“苏姑娘的家,是哪里?”他问道。
苏时悦思索片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在虞境,不在大荒,在万里之外……”
话音刚落,闻归鹤的视线里挤上颗编了辫子,毛绒绒的脑袋。
“好啦好啦,不说那些风花雪月。”苏时悦挨着他,还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穿越的故事,“我先前的提议如何?我们商量个托词,去陆辞岁面前说明薛听霁所做之事,请他坐镇。
“如何?”
少女翠衣,黄夹袄,松垮垮地席地而坐,托腮看他。双眼暖绒绒,亮晶晶。
雪夜春景,不过于此。
不知怎地,闻归鹤竟觉得,倘若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绝无可能。
于苏时悦而言,他不只是闻归鹤,更是玄玉。
闻归鹤能做到坦诚,那他的另一个身份呢?
那个……
只要一出现,就会被她憎厌如蛇蝎的身份。
他答应了不再骗她,但他又该,如何开口?
眼中的迷离一错而过,少年报以同样的笑容:“便依苏姑娘。”
“只是,苏姑娘,你可是确定,要取薛听霁的性命?”
苏时悦:“什么?”
闻归鹤失笑,赶在药炉发出咕噜噜冒泡声前,揭开盖子,散去蒸汽。
“那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与你的相逢,本就是算计。只是,相处时间一长,难免滋生感情。倘若一朝发现此人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假皮囊……”
雪地蒸腾的白气中,他静静发问。
“苏姑娘,你可狠得下心,彻底与她决裂?”
在推断与甄别之后,她可有做好杀人的觉悟?
他的问题轻如鸿毛,重若泰山,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沉甸甸地压在苏时悦心头。
日升月落,一晃几日过去。
到底是受了内伤,哪怕闻归鹤再三强调自己无恙,终究是静养段时间,才能自如下地。他松了结界,放白羽入内,没在苏时悦面前展露过多不适。
陆辞岁到达主城,已是七日后。
青年带着扈从,乘坐木鹤,悠哉悠哉来到云州主城,象征性地先去云州府领兵处拜见。主城不许使用代步法器,他两袖清风地被师爷送出,跳上马车,直奔太安司设下的馆驿。
连日大雪,街道与屋檐霜白一片,整座云州城仿佛拢上层晶莹的琉璃纱帐。陆辞岁刚来到驿馆附近,就见苏时悦候在院门,不住踮脚,翘首以盼。看见他,忙挥手。
“陆司正,好久不见。近几日有与莫领兵联系上么?她可还好?”苏时悦替他拉开车门,打招呼。
冬日严寒,修士虽有真气护体,但调息需耗费精力,部分人为求轻松,会主动和普通百姓一样穿上棉衣御寒。
苏时悦便是其中之一。
她裹着件桃色小袄,面色红润,像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陆辞岁正回身去牵下车的扈从,手被打掉后,似笑非笑地回应苏时悦:“她啊,自然是一切都好。”
“那容姑娘呢?”
说话间,脸戴面纱的扈从朝苏时悦眨眨眼,抬手摸了摸她头顶乌发。
“她也很好。”扈从道。
“越州与云州相邻,适宜调遣人手解妖邪之困。这几日,州郡内的妖邪已被细细排查过,不会再惊扰城内百姓。”
苏时悦脑袋一低,很快反应过来,朝对方挤了挤眼睛。
莫言阙:“……”
她花了些力气,忍住笑,维持商议事情的严肃。
“对了,有关薛听霁的事……”时隔多日,再度提到旧识,苏时悦眉头紧锁。
“事情我已经在飞书中说明,先前李家村,通天阁中做手笔的,极有可能是薛听霁。”
她先秉公做简明汇报,而后,有些心虚地强调:“但也不一定是她一人筹划。”
最初发现真相的恼火消退后,苏时悦逐渐冷静下来。她与薛听霁,终究是做过朋友的。
苏时悦知道薛听霁做了什么,预想过她的结局,从理智上,也觉得她适合一个公允的结局。
但她毕竟是薛听霁。
是历历在目苍郡的那段时光,面对初来乍到的小姑娘,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根据自己的实力接取委
托的薛听霁;是带她进行任务、处理繁琐杂事的薛听霁;是被缠着喊“薛阿姐”时,面露无奈之色,伸手捂住她的嘴的薛听霁。
也是把她扔进通天阁的薛听霁。
新仇与旧情交织,令她对薛听霁的观感尤为复杂。
这段时间,苏时悦一直在想,若薛听霁当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是因仇恨才来苍郡。
平日里分享情报,互相调侃的蓝衣女修,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做得那些事,若是主谋,会被如何判处?从犯呢?”苏时悦试探着问。
陆辞岁避开话头:“别光顾着我,聊聊你吧。”
“我?”苏时悦歪歪脑袋,“我有什么可说的?”
“你和那位……”陆辞岁意味深长。
苏时悦没想到陆辞岁对她的私事如此在意,圆睁杏眼,不停地眨巴。
“我们和好了。”她笑盈盈地回答。
“哦?甚好。”
听见两个小家伙和好,陆辞岁与莫言阙对视一眼,欣慰地挑挑眉。他垂眸,看向她的手腕。见重新挂上那只黑色的珠串,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苏时悦主动道:“他帮我串好的。”
“难怪我们当初,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也是多亏了他。”陆辞岁了然,揶揄地看了她一眼,“如何?失而复得,开心吗?”
苏时悦用一连串笑声作答,颇为不好意思地将他领到院中。
一面结界早已张开,防止外人窥探。苏时悦熟稔地探指轻拨,撩开灵力屏障,带着陆辞岁入内。
闻归鹤如约在正厅等陆辞岁,已命童子打扮的人沏了清茶。见人来,起身相迎。
“苏姑娘不让我出门,还请司正见谅。”闻归鹤道。
少年脸庞雪白,唇色极淡,身披件厚实保暖的狐裘,声音清冽而沉稳。
与苍郡离开前的最后一面相比,他的面色好了不少,像是被滋养得很好,乃至气候愈发寒冷,他的精气神却好了许多。
他撵了童子,搭上苏时悦伸来的手,坐下。
施施然一副主人家做派。
陆辞岁挑挑眉,正欲说话,身后扈从拿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示意他莫要耽搁,尽快进入正题。
“既然闻公子也在这儿,不防聊聊这几日发生的奇事,以及,云州城现状。”陆辞岁道。
他显然对事态发展有所把控,开口,却是拉家常的闲话。
“十里之外,大雪封山,刚巧是主城布置的委托的位置,领兵救灾都来不及。先前接受任务的薛小道友可惨了,近十日都没能回来。”陆辞岁坐定,道。
闻归鹤:“是么,实在是巧。也不知太安司是否派人进行搭救,亦或是联系上被困之人。”
本来只是想支开薛听霁,挣一时半会与苏时悦相处的空间。可事态发展出乎闻归鹤预料,苏时悦在他身旁,他自然要让院中只余二人,越久越好。
闻归鹤慢条斯理地说话,视线落到青年身后,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收回,朝苏时悦笑笑。
苏时悦知道他也认出,明白莫言阙的身份,不住眨眼,笑盈盈与他四目相对,示意他要保密。
接下来,便是商议有关薛听霁的处理。
三位主要人员到齐,唯一局外人苏时悦挺胸抬头,屏气收腹,认真聆听几人的谈论。
陆辞岁借口闻归鹤的疑问:“自是有联系,且此事重大,不止我等,更有别的热心之人出手,协助修士脱困。”
“可惜,雪下得实在太大,恐怕还得过几日,才能将人带出来。”
陆辞岁朝闻归鹤看去:“果然,无论是修士、亦或是妖邪,在天地神明之力中,皆毫无还手之力。闻公子,您说,是吗?”
“司正说笑。”闻归鹤微微笑,接过话头,“虞境由圣君执掌,圣君即为尊神,何来天地之说?”
“雷霆雨露,俱是其赏罚的体现。许是圣君亦发现邪物,趁其不备,降下大雪。不过,司正能得到这一手消息,想来,已然与旁人计划周全。不然,如何能与我安心于此品茗。”
两人的话像飘在半空,盘旋着不落地,苏时悦听着听着,眼前开始飘起云山雾罩的美景,金星缭乱。
闻归鹤转过眸子,注意到她努力辨析的模样。抬起撑了撑额头,厌烦地叹了口气:“这样说话,也太累了。”
“司正要说什么,还请明言。不然,在下愚钝,听不懂。”这句话,分明是替苏时悦说的。
陆辞岁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放下,扭头看了看苏时悦:“时悦,你先随我的随扈出去……”
陆辞岁身后之人走出,预备将苏时悦带离此地,免得听到不好之事。还没踏出几步,闻归鹤长臂一伸,拦在苏时悦身前。
“她可以听。”少年淡淡道。
“既是有关之人,何必赶她?”
说着,手中已掐好法诀,拦住上前之人,竟是坚持要让苏时悦留下。
苏时悦紧张得脸色煞白,也连连点头:“我知道不合时宜,但我也是被她牵连的当事人,我想听。”
“薛听霁其人,本是闻氏遗孤。闻氏虽被圣君下达诛杀令,可这是私下进行的计划,从未摆到明面,纵使她身份暴露,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护住她。”陆辞岁叹了口气,温吞开口。
“但残害无辜者性命,通敌叛国,出卖道友,此等劣迹,亦是她亲手所为。此人行径一经查明,无论是从犯还是主谋……”
“以大虞律,当判死,枭首示众。”
话音刚落,身旁的女孩便浑身一震,倒吸一口凉气。周身空气似乎僵住,化作冰棱刺下,连带情绪也迅速低落下去。
身畔之人似乎无一注意到她,仍在云淡风轻商讨事宜。
听上去,已掌握切实证据,正在挑选合适的人选,着手处理这件事。
“选人上,有些麻烦。”陆辞岁神情严峻,“纪真阁中鱼龙混杂,必会有不少人渗透进云州。借由圣君禁妖令虽然能进行排查与清场,但难保已有人将消息透露给薛听霁。”
“更何况,她的实力究竟深浅如何,尚未可知。她不过是一灵韵境的修士,却能在之前屡次避开我们的耳目,必有大助力。那枚遗失多日的耀星印,说不定就在她手上。”
陆辞岁沉吟:“最好,是将她引入孤身之境,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闻公子……”
闻归鹤笑盈盈地回答:“先前飞书中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出手。”
他抬起搭在膝上的手,握住杯沿,无意识蜷了半分,忽然道:“苏姑娘,你如何看待此事?”
“哎?”苏时悦猝不及防,惊愕地扭头看他。
闻归鹤长睫轻颤:“我先前问过一次,苏姑娘避而不答,现在,可否能推给我个答复。昔日好友,忽然被发现另有身份,还是大恶之人,苏姑娘当如何。”
他何尝,不是另一个薛听霁。玄玉对她的所作所为,是抹不掉的过去。她若是对薛听霁不忍心,他是不是可以,再向她透露一点有关玄玉的事?
闻归鹤一错不错地望着她,问话的节奏舒缓,仔细去听,便能发现藏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你会想杀了他吗?”
苏时悦被他问懵了。
她的思绪本就是一团乱麻,被迟来的纠结与苦恼淹没。她足够理智,于是能够镇定地从旁等待,不发表反对。但让她轻松地表达赞同,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那么快做决断。
所有的话堵在嗓子里,拼了命地想挤,却又挤不出。
苏时悦:“我……”
她死死盯着闻归鹤的眼睛,竟意外从他柔和的眉宇间,看出几分哀伤与悲凉。
一阵风吹过,撩起司府檐角风铃,发出叮叮当当清亮的响声。
苏时悦望着闻归鹤,一时间说不下去。
几颗泪珠子,就这么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道。
泪水断了线,不断地从面颊滑落。苏时悦慌慌张张抬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苏时悦:“你问得这么突然,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糟糕……
当众哭出来,这也太丢人了。
苏时悦竭力别过脸,避开闻归鹤递来的手帕,慌慌张张起身。她羞得发窘,不敢看他,只能朝陆辞岁道:
“抱歉,我高估了我自己,没办法立刻答复。我现在,还可以离开吗?我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她的确需要静一静,认真想个答案。
陆辞岁关切地望着她,他像是早有预料,无奈地叹息一声,点点头:“去吧,过会儿,我们来看你。”
苏时悦用力地抹了把眼角,面红耳赤地捂着脸,快速小跑到门外。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随便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了起来。
她没看见身后紧跟着她起身的少年,以及忍无可忍,扬手拦下对方的女修。
莫言阙:“你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我们暗示过你,别让她掺合进这件事。”
“对有好感的人举起屠刀,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哪怕是对方率先亮剑。时悦和你不一样。她心思单纯又干净,不适合参与这些需要见血的计划。”她语含怒意。
面对莫言阙的恼火,闻归鹤神情不变,金质玉相的面容恍若无波古井。
他取出帕子,掩唇轻咳两声:“你就是这么教导弟子,难怪容枝桃心智如此不堪。”
“遇事关键,就让她回避,将她安放在金丝笼中,对她的成长有何裨益?收起你们那些无用沉涩的羽翼,她不需要。”
密不透风的保护,是给笼中鸟,网中鱼的。显然,苏时悦于他而言,并不是这一类人。
莫言阙诡异地看着他:“哈?”
瞧他的嘴脸,好一派正义之士的模样。当初在越州府的时候,他是这副面孔吗?
“不,闻小友,阿言不是这个意思。”陆辞岁慌忙挤入讨论。
闻归鹤身上,有股望之生畏的诡异气息,陆辞岁不愿与他叫板,只能试图打圆场:“阿言只是觉得,苏姑娘重感情,遇到这种事,或许会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贸然告知,说不定反而会对事态发展不利。”
“此乃为大局着想,确实有些对不住苏姑娘。”陆辞岁顺利把莫言阙扯回身边,“闻公子切勿多思。”
闻归鹤朝他探了眼,意外对他的话有些受用。
好话赖话都说尽了,陆辞岁总算把两名关心则乱之人扯开,接着聊正事,直至暮色四合。
傍晚时分,别院静悄悄一片。庭院水面泛着涟漪,檐角风铃一动不动。
连串脚步声响起,轻巧沉稳,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啦嘎啦”凌乱踏雪声。
苍白且精致的少年走在廊下,眸光时而发亮,时而又迅速黯淡。
很快,闻归鹤在回廊尽头发现了要找的人。
他看见苏时悦的影子,倒映在回廊上,随风水波般轻晃。
少年眼前一亮,正打算上前。忽然,原地驻足。
长廊尽头,木格地板上,摆着个炭盆,正燃着火。
四方天地间,云歇处,晚霞被围墙圈禁,朝中心挤拢,框出一个狭小、拥挤四方牢笼。
连带檐下,也变得昏沉,黑暗。
混沌中,天公吝啬地开启一道门扉,供他看清苏时悦的模样。
少女于囚口静坐,身形纤薄,乌发飘扬。
她手中捏着一叠祈福用的平安符,安安静静地,将之全部投入炭盆中。从头至尾,腰杆直挺挺的,没有低头。
一束光照在她脸上,晕开满目温柔。火焰噼啪作响,暖意融融,闻归鹤在几步外看着她,不知为何,已是遍体生寒。
他没让莫言阙或是陆辞岁来寻她,而是独自前来。一路上,心中游移不定的念头像一柄巨剑,悬在头顶。而今一张张符纸落地,他数日以来摸索的问题,也随之有了答案。
牵引巨剑的细丝被剪断,轰然坠落于浩渺无垠的识海,没入寒潭中再无踪迹。闻归鹤的目光平静下来,漠然走上前去。
烧完所有的平安符,苏时悦似是意识到有人来寻她,回头。
她的眼角挂着泪渍,眼框泛着灼目的红。面上的表情,却是无比的坚韧与坦然。恍若秉生天地,妄图蚍蜉撼树的人间蜉蝣。
她站起身,迎上步履沉重,朝她迎面走来的少年。
“我想清楚了。”
苏时悦道:“我可以,做那个吸引薛听霁到约定地点的诱饵。我也是那个最适合,最容易让她放松警惕的人。”
她是闻归鹤在云州接触到的人中,最为弱小,最为脆弱之人。此时此刻,却像一轮浩瀚的太阳,降临在他面前,刺得他双目有些痛。
她向闻归鹤道。
“鹤公子,你问我的问题,我有了答案。”
“行差踏错,误入歧途者,当死。”
“我希望她付出代价,她也必须付出代价。”【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