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他总不至于谁都争不过……
“我帮不上别的忙,但若是需要劳动力,我身为修士,应该比普通人好用吧?”
苏时悦勾起手指,理顺容枝桃额前的乱发,轻笑提议。
容枝桃摇摇头:“你不是还要去云州吗?不可感情用事。”
苏时悦只当她在推让:“可我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容枝桃的声音骤然放大。
“哪怕你是入道修士,是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存在,对于神明一般的圣君而言,仍然如蝼蚁般渺小。”
“你以为你就很安全吗?你比我好不了多少。比起留下等死,继续旅程,未来灾厄来临时,或许还能有抗衡灾厄的力量。”
她越说越激动,苏时悦慌忙去拉她。
容枝桃抹了把眼泪,嘟哝声“抱歉”,又缩成一团。
苏时悦轻叹一声,陪容枝桃在角落中坐下。
两个小姑娘肩并肩依偎在一起,借大开的窗户,看天边渐渐亮堂起来。一轮圆日在天尽头浮现,慢慢上升。
距离惊变已过去数个时辰,越州府恢复平静。来往的差役、书吏步履变得闲适,彼此轻松畅谈,商量如何表彰见义勇为参与救援的过路人,隐约还能听见欢笑声。
苏时悦认真倾听他们的聊天,发现死者似乎集中在与南城一役有关的修士中,其余人员、尤其是普通平民伤亡不多。
她双眸亮堂一瞬,扭过头,想说与容枝桃听。
虚掩的房门“咯吱”一声打开,风尘仆仆的领兵与眉语目笑的年轻修士出现在门外。望着黑眼圈浓重,不知道中途又抱着哭了几场的少女,神色各异。
莫言阙:“……桃桃萎靡不振就算了,苏姑娘,你怎么也陪她发疯,在角落里蹲两个时辰。”
“桃桃,起来,与我去清点容府剩余留存。”她干脆利落地背身,云袖飘动。
“拜鹤公子所赐,哪怕只有一日时间准备,容府也还剩了点东西。可你要是再这副模样,若是再遇横祸,我可帮不了你。”
容枝桃猛地抬头,灰扑扑的脸上像打翻颜料,表情丰富。
莫言阙的话像一针强心剂,把她激得从地上跳起,腿一软,“噗通”摔在地上。容枝桃两手一撑,再度站起。
“我来了,老师。”她鼻音极重,来不及整理衣冠,飞也似地跟在莫言阙身后。
苏时悦环抱双膝,托起脑袋,含笑目送容枝桃远去,心情也不自
觉变好许多。
好半天,才注意到房间中还有另一个人。
闻归鹤也在,且已不知看了她多久。
朝阳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来到她身边,双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等候她注意到他。
苏时悦:“鹤公子?”
“苏姑娘,一直都待在这儿?”他问。
“嗯。”苏时悦点点头,“容姑娘心情不好,情绪低落。我人微言轻,派不上其余用场,只能在这儿陪着她。”
一晚上不曾合眼,少女顶着两颗大大的黑眼圈,再晨光中招摇。一口银牙亮闪闪的,笑得格外清晰,比与他在一起时,要更开心许多。
闻归鹤:“……”
少年垂眸,朝她伸手:“小心又生病了。”
“哦。”苏时悦还记着自己不争气发烧的经历,哪怕对方笑得毫无芥蒂,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她不想在特殊时期给他人添麻烦,避开他的手起身。
她起得急,忘了自己陪别人坐了一整晚,又累又困。起身时,先是眼前一黑,而后腿脚一片酥麻。险些与容枝桃一样,摔趴在地上。
闻归鹤仿佛手中生眼,苏时悦刚有歪倒的征兆,立时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动作轻柔舒缓,与前一个抱她的半妖截然相反,甚至令人生起亲近之意。苏时悦的大脑放空刹那,才意识到动作过于冒犯。
“多谢!”苏时悦舌尖弹出两个字,迅速挣脱,单脚在地上跳了几下,缓和不适感,放下另一只脚。
“鹤公子好些了吗?”她记着他此前的状态,连忙关心。
闻归鹤仍维持伸手的动作,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已无大碍。”
“苏姑娘打算何时离开?”
苏时悦:“离开……我想,我会再留一段时间。”
闻归鹤:“为何?”
他蹙起眉:“是为了容枝桃?”
苏时悦点点头:“其实,我是想长期留下,可是容姑娘不让。”说着,叹息一声,满脸愁容。
闻归鹤:“这儿并不安全,就算有人为莫言阙撑腰,也不会大张旗鼓死保容氏,此非久居之地。”
他没有把自己放到话题中。
闻归鹤知道自己争不过容枝桃,全然没有让苏时悦比较他们二人的打算,慢条斯理阐述其余缘由。
可区别到底在哪里?危机时,救下她的人是他。生病时,照顾她的人是他。容枝桃此人平平无奇,她究竟胜在哪里?
因为她是女人么?那莫言阙,岂不是也是……
闻归鹤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倘若让莫言阙遇到两难抉择,让她在容枝桃与你之间二选一,她必会选择容枝桃。”
苏时悦完全没听出闻归鹤的恐吓,自顾自道:“但就这么离开,对日后总是不好。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前,我想试着进入脱凡境。”
“入道?”闻归鹤垂眸。
“修行一路漫漫,从半步入道进入脱凡境时,修士会遭遇雷劫,稍有差错便会灰飞烟灭。苏姑娘如今缺少助力,此又非当务之急,何必如此着急。”
“可我反倒觉得,是时候了。”苏时悦站直身子,回答道。
陪伴容枝桃时,她认真考虑过,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的确什么也做不到。但要是再强大些,再有能力些,未尝没有机会。
“不怕公子笑话,自从昨日冲破穴位后,我的体内一直有气息在跳动。我想,或许是因祸得福化开您的灵力,成功往前迈进一步。”
“至于修行具体的方案,我是有嘴的,我可以问。而且有莫领兵在旁,我总不至于被劈死。”
又是莫领兵。
闻归鹤:“我……”
“公子就算了。”苏时悦知道他又想帮忙,赶忙回绝,“我已经麻烦您这么久,不能再麻烦下去。”
“姑娘误会了,我没打算出手。”
少年眉眼弯弯,笑如春风:“只是偶然想到,我有一位朋友,似乎热衷于此事,说不定能帮到姑娘。”
与她有先天的隔阂又何妨?就算是再珍贵的东西,他也不至于谁都争不过。
“好啊,那便等万事俱备再离开。”
接下来几日,万里无云,闻归鹤为苏时悦寻来位善于操控灵力的小道姑。
模样稚嫩,约莫八九岁。苏时悦觉得颇为面善,记忆中却翻不见熟悉的人脸。
她知道和闻归鹤总有分别之日,并不想太依赖他。见到道姑,小心翼翼地施力:“这位仙姑,在下修炼尚不足一月,是我急于求成,无需担忧,还是由我独自……”
话未说完,道姑闪身合上房门,躬身行礼:“我受公子所托,来引导姑娘入道。”
苏时悦手中还捧着莫言阙给的功法、容枝桃送的灵力团子,对道姑的不速而至分外惊讶:“我觉得再给我些时间……我自己也可以做到。”
道姑性格直来直往:“此前,是姑娘向那位公子讨教入道之法吧?”
苏时悦猝不及防:“那是我生病时说的胡话。”
“公子因为先前的承诺,重金聘请我教导姑娘。”道姑板着脸,“恳请姑娘即刻启修行之途,莫负这良辰与机缘。莫要推辞,莫要拒绝,莫要出尔反尔。”
这人是被闻归鹤绑来的吧?该不会还签订了不教会她就出不去的卖身契?
苏时悦目瞪口呆。
闻归鹤的好意贴到脸上,苏时悦再拒绝就显得矫情。她郑重道谢,由道姑引着,来到越州府后院的八角凉亭,盘膝而坐。
凉亭悬于观鱼池上,背靠竹林,林中石子路曲径通幽。月色中,青色琉璃瓦映照点点波光,水气袅绕,闪动无数细碎的银片。
道姑满脸不爽地背靠美人椅,精准抽动拂尘撩水。看向苏时悦时,又是一番正经言论:“好,现在和我说说你的问题所在。”
苏时悦被道姑强大的气场震慑,老老实实:“寻不到突破的感觉,气息只在体内打转,无法广纳吸收。”
道姑揽过拂尘,行了个拱手礼:“闭眼,感受天地灵气。”
苏时悦乖巧合目,盘膝陷入冥想,努力控制气息在体内流转。
“好,接下来听我指挥。”
苏时悦下意识想睁眼,被道姑喝止:“不准动。”
道姑打扮的人从袖管取卷书册,翻到折角一页,对着纸面念:
“苏姑娘的长处,若精简成两个字,在于‘凝’与‘御’二者,聚世间阴、阳、风、雨、晦、明之气以为己用。”
苏时悦屏息凝神,认真倾听。她似有所感,努力想跟上道姑的脚步。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伴随道姑青涩的声线,苏时悦耳畔响起一声悠扬琴音。
琴声仿若划破鸿蒙的天光,裹挟山川湖海的浩瀚,云卷云舒的微渺,搭上她的体内散乱的灵气,于识海深处奏响。
苏时悦被琴声所吸引,指尖轻颤,时而往上,时而上下。到后来,像是猛地抓住什么东西,五指无声用力,手背上泛起条条青色经脉。
她抓住琴声。
伴随伸手,识海中一方天地,幽兰灵力藤蔓般攀援,在她身边缠绕。
灵丝见风就长,朝外蔓延,苏时悦长辔远御,通过五感控制。她合着眼,屏蔽了视觉,于是其余四感无止境放大。
琴音不绝于耳,缠绕她的五指,她困惑,她好奇,她借着琴丝往外看,往外看。
她看见翩翩少年玄衣玉簪,背靠青石,弹动灵力凝结而成的琴弦。神情默然,好似霜雪。随性弹着音阶,引导她移动。
他示意她照着他的安排控制神识,严丝合缝地为她设计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苏时悦却有些不开心,潜意识地对他产生不满。
她又不是木偶,何须操控。
她像是水中化形的妖怪,抛去形态,撇开桎梏,逆着他的指引往回游。脱水而出,张开双臂搂住他,意图将他扯进热闹温暖的深潭。
少年指尖一动。
铛。
一声。
直入心底。
轰然一声雷响,平静的水面上荡起阵阵波纹。
道姑停下脚步,惊讶地回首。
电光霹雳,将周围的景物瞬间照亮。
亭中的石桌石凳、摇曳的花草,都在这瞬间的光亮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天地眨眼。
进入脱凡境的雷劫降至。
“道姑”丢下两件护体法器后,毫不犹豫地离开凉亭,一溜烟儿往守在林中的少年跑去。
边跑,边用手在脸上一抹,解除易容术。
来到近前时,他已经恢复原本的打扮,赫然是此前与容文赋坐而论道的鸦童子白羽。
“公子,属下幸不辱命,完成了您的托付。可不明白。分明是她纠缠不休,缘何公子要留下她?”甚至还花了数日光景,针对她的能力定下破境的方案与步骤。
闻归鹤不出声。
少年玄衣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
他缓缓抬手,环住肩膀,身形有些战栗。
闻归鹤感知的很清楚,方才,他遭受的,是一个拥抱。她挣脱束缚,拨开灵力,像是孩童的反抗般,不讲理地将他搂住。
她怎么做得出来!她怎么能做得出来!闻归鹤全然不明白。
拥抱之后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他的指尖甚至软了几分,耳廓再度染上霞红。
周围再度陷入黑暗,雷电于深紫色的云层中不断累积,等待正式劈落,白羽猛挥手,驱散树梢看热闹的下属:“要是她知道我等的真实面目,是否会坏事?”
没听到闻归鹤应他,白羽又唤了声。
“公子?”
闻归鹤方才回神。
他随口答道:“无他,顺手为之,仅此而已。”
她没有脱离他的掌控,须臾波澜后,一切照旧无妨。
白羽看不懂主人的反应,公事公办地建议:“此人即将迈入脱凡境。天雷将至,还是回避为上。”
闻归鹤摇摇头:“不必。”
他不知想到什么,转过眸子:“既然解除幻术,那便不必换回去,我有他用。”
轰隆一声巨响,天边异动又起。气浪往两旁翻涌,盘旋高空的混沌被驱散。天地间亮如白昼,恍若一口透明圆碗当空罩下。撕开深紫色的夜空中,电闪雷鸣交错出现。刹那之后,一道落泪对着八角凉亭直劈而下。
苍白的电光飞溅,跳跃的湛蓝击水而出。
闻归鹤长睫轻颤,微微拧眉,手又一次覆到凝结出的七弦琴上。
尚未拨动,竹林处又急急赶来二人。
容枝桃:“悦悦这是,脱凡境的劫?”
“神明大人是疯了吗?”她脱口而出,“这样的雷劫,至少得灵韵往上,绝对不是刚刚步入仙途之人承受得起的。”
莫言阙双眸眯起,望着电闪雷鸣的天幕,没有接口。
亭台之上,苏时悦也被突如其来的落雷吓了一跳。
她刚被闻归鹤的幻象震飞回本体,只觉豁然开朗,心开目明。尚未来得及欢欣,便觉得全身一震。
“咔咔咔”三声,似有法器爆开。
强大的威压自九天而来,逼得她不得不睁眼,调动全身灵力去对抗。
低阶修士的雷是这样的吗?
她配吗?
入目的琉璃瓦绚丽而夺目,檐下枯草被点燃,火花中映射五彩光芒。苏时悦的指尖、掌心灵丝涌动,试图与铺天盖地的斑斓色彩抗衡。
她急切地思索如何控制灵力,不知不觉间,琴音又响了起来。余音缭绕,通达天地。
渺渺不绝的声音像传递某种规则,又一次绕上苏时悦的手腕。撑起护罩,为她挣出几分喘息的契机。
它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苏时悦仿佛被点化的信众,不自觉地抬手。
喷涌的灵丝自指尖迸发而出,迅速凝结,将她包裹。
包裹?
天崩地裂的震撼中,苏时悦停下动作,咀嚼这两个字。
情况很危急,很紧迫,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斟酌。
但在灵力汇聚掌心时,她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情感。
不悦。
她不喜欢这个形容词,像她小时候饲养的蚕宝宝一样,把自己的身子养得肥肥胖胖,再裹入茧房,两耳不闻窗外事。破茧而出时,变成一只失去口器,只能靠幼虫时吃下去的养分存活的蚕蛾。
她未来会面对无法想象的存在,她躲不过圣君,也不能躲。
苏时悦的手伸到一半,猛地握拳,用尽全力往回扯。收势,制止圆茧继续编织。
来聚,散去。
一点火星砸在少女脑门上,头顶一热又一凉。东方忽有铮鸣者,尖锐的断弦声在空中炸开,亭台处的灵力已积蓄到无与伦比的厚重程度。
半圆形的护罩忽地外扩,幽蓝色的灵丝不断扭曲、重构。苏时悦已经数不清雷声响起多少次,天地明暗多少下,于噼啪声响中,圆茧缩小、消散,但灵丝却越聚越多,越来越多,组成她想要的形状。
最终,轰鸣声息止。飞溅而起的水浪尽数落回池面,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连绵不绝,交织白光消散,飞雪簌簌而下,重归寂静的湖面上,倒映出匍匐在地、血流不止的少女。
八角凉亭的飞檐如翼,在朦胧水雾中若隐若现。朱柱崩碎开裂,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内里。
苏时悦跪坐在地,微微喘息着。
她像是耗尽力气,卧倒在地许久,才慢慢直起身子。
不远处,施法被打断的少年终于抬眸。
闻归鹤望着手心,眉心拧出一个结。
又被挣脱了?
她究竟在想什么,给她铺的康庄大道一眼不看,偏偏要去走接天雷的独木桥。
好好的,按照他布置的道路走,不好吗?他难得为一个非亲非故之人细细谋划,想让她满意。难不成,他看错了她,她其实是尊无法雕饰的朽木,一匹肆无忌惮的野马?
闻归鹤浑不在意地撩起眼皮,握拳,扭头朝她的方向恹恹一瞥。
忽地,他的瞳孔微微有些放大。
水雾缭绕中,闻归鹤看清苏时悦的模样。
少女神色安宁而祥和,洋溢喜悦。不似刚从生死界限挣扎出的幸存者,反而像是刚刚由名家点睛的画中仙。
她撑着一把伞。
湛蓝色的,青空般的,能遮风挡雨的,伞。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唯有她沾血的罗裙与油纸伞在氤氲雾气中散发着柔和光芒。
原来,不是朽木,是美玉。他先前的思路,是错误的。闻归鹤呆了呆,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而后,苏时悦指尖颤了颤,伞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消散。紧接着,人也跟着晃了晃,一头往下栽。少年远处看见,当即散开灵力,准备起身。
“苏姑娘!”
“悦悦!”
容枝桃与莫言阙早就赶到身边,往亭中丢法器缓解雷劫。见她倒下,忙冲了上去,四只手齐齐探出,接住她的身体。
她们目光中尽是担忧,好似抱了件易碎的精美瓷器,倒显得她脆弱不堪。闻归鹤离苏时悦尚远,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团团包围。
白羽正卸着妆:“公子,我们要过去吗?”
“再过几日,便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面,让她们再聚聚也无妨。”闻归鹤摇头,弯唇,迅速掩住眸中掠过的挫败感,“她终究会和我走。”
言毕,少年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苏时悦在凉亭中苦苦挣扎。
苏时悦:“要被压死了!!”
“我还活着。”苏时悦彻底扔下还留存一半的伞柄,慌慌张张地推开扑上来的友人。往周遭看了一圈,没见闻归鹤,有些失落地抿唇,重新看向二人。
“没死,没死,不用太担心。”她捂着脑袋,“就是脑瓜子嗡嗡的,还有点疼。”
苏时悦劫后余生,嘴皮子没停过:“其实我还想凝一柄剑出来,对着苍天戳一戳。谁说我的能力没用?可太有用了,简直是随心所欲。”
她试着站立,可全身上下像被车轮碾了一遍又一遍,刚撑起一点,又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一低头,鲜血噼里啪啦往下掉。
苏时悦当即面色惨白:“……我头发还在吗?”
“吾头在否?”没人回答,于是她问得更凄惨。
“在在在,没烧焦。运气好,疤口没开在头皮上。”容枝桃心疼地给她擦血,从乾坤囊里掏药膏:“不过可是天雷劈出来的,灵力撕裂的伤口,不可小觑,得养一旬才能好。”
凉丝丝的触感攀上,莫言阙扣住她的手腕,蹙眉感受脉搏。
片刻后,放松地叹了口气:“幸好没出事。”
“这雷劫可真是厉害,照这个趋势,未来可不好说。搞不好只是小境界突破,都会被劈一下。”
看见苏时悦一脸紧张,女修笑了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破境和那东西无关。恭喜,以后若有降妖除魔之事,我可要来寻你帮忙。”
她似乎害怕容枝桃知晓太多,没有点明圣君之事,迅速顾左右而言他。
最终,天雷滚滚后,苏时悦被莫言阙背回卧房,用清洁咒狠狠地梳洗一番。
术法过后,怕她不自在,又用软巾搓了遍脑袋。
逼得苏时悦捂着头:“别擦了,再擦伤口要飙血了。”
她夺下软巾,想到自己接二连三的闯祸行径,心虚不已:“又把您的府邸拆了,实在抱歉。”
莫言阙戳她额头:“省省心吧,那些身外之物,几张修补符就能搞定。实在不行,还能给越州城的劳工创造机会。工钱而已,还是拿得出手的。”
苏时悦摸了摸头顶贴好的膏药,乖巧跪坐在榻上,转头左顾右盼。
她不顾身上刀斧乱凿般的疼痛:“鹤公子呢?”
“从你出事后,他就没什么动静。”莫言阙扶住她,“或许是离开了。”
苏时悦心急火燎:“不是这样的。”
“我能顺利入境,全靠鹤公子为我寻来助力。我陷入瓶颈时,也是他以琴音祝我突破……”苏时悦说着说着,倒吸一口凉气。
“遭了,可能是我最近表现得太疏离,他以为我与他之间产生间隙,故而用这么曲折委婉的方式帮我。”她连连敲脑袋,碰到伤口也不知道。
说起来,经过玄玉一事后,分别之事也不了了之。
苏时悦寻不到机会与闻归鹤旧事重提,闻归鹤对此也态度淡淡,不知是忘记,还是默认。
总之,得先道谢,还有道歉。
她不仅拒绝他的好意,还受伤了。
心里惦记着事,莫言阙走后,苏时悦挣扎着起来,随便披了件灰色外袍,寻找闻归鹤的身影。
房内有符阵保暖,屋外寒风拂面。
十月上旬,已是入冬时。越州地处东南,气候稍暖,看不出天寒地冻的迹象。待到云州,恐怕会下雪。
苏时悦是南方人,见雪的次数很少,每到冬天,就会期待天气预报出现落雪标识。想到云州能观雪,忍不住兴奋起来。
她依照记忆中的位置,往闻归鹤的住所走去,心中祈祷他还留在府中。
只差一个拐角,苏时悦脚步一顿,意外看着眼前一幕。
八九岁大的童子一身白衣,双手抱肩,站在回廊上长吁短叹。
苏时悦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确认那是名男性。
长得倒是和教她的道姑一模一样。
她呆立半晌,好似意识到什么,捂嘴,弯腰,蹲身,在角落中试图躲藏。
“谁!”白羽终于察觉异样,朝远处喝道。
墙边静了一瞬,冒出颗脑袋。
少女眨着双神气的眼睛,笑得浑身发抖:“仙姑?仙长?”
“您好?您是鹤公子的朋友吗?”
第22章 第22章“苏姑娘,你救了我。”……
林上、林下,叽叽喳喳声响成一片。
白衣童子身份暴露,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想再施幻术,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向房间,似是想寻求援助。几息后,被迫回神,面对苏时悦。
他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在几近起哄的鸟鸣声中转过身。
“不错。”他昂起脑袋,“吾名白羽,乃公子好友。受他之托,来越州府参与西城事宜。先前为遮掩身份,乔装打扮,如今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他说得神气活现:“你又是何人?”
苏时悦被他问得有些不自在,本想回呛几句,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剩。
她不争气地示弱:“蒙他搭救的无名之辈,因为修行一事,特地来找他道谢。”
“若是他事务繁忙,我便不多打扰。等他空闲下来,您替我与他说一声。”苏时悦礼貌道。
闻归鹤贵人多忘事,说不定已经只是顺手日行一善,转头把她抛之脑后。
童子一板一眼地点头:“公子在调息,我也是在等他现身。短则一盏茶的功夫,长则几个时辰,姑娘若是不急,随我一同候着如何?”
调息?
苏时悦心念微动,眸中攀上担忧的情绪。
“鹤公子身子如何?”她压低声音问道。
白羽沉默片刻:“无碍。”
“当真?”苏时悦忍不住追问,心说他心疾那么严重,你们都看不出来吗?
她这几日就算再忙于修行,也会拜托越州府的侍从送药过去。身为鹤公子的友人,他们是发现不了,还是故意不提?
白羽并不回应,苏时悦也无法继续话题,只能和他一起等。
时间伴着刻漏流逝,苏时悦上上下下打量白羽,实在忍不住好奇,噙着笑问:“敢问仙长,我从未见过你,你我也本无私仇。您为何要乔装打扮?”
白羽警惕地看着她,思索回复。
他此前说的话,都是公子为他准备的台本。最初的几句应对,也是公子授意的。
原以为苏时悦问完话就会走,不曾想她还真留下来。她确实如琥珀所说,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应当不需要太粗鲁地赶走。
公子对她很在意,是不是可以说点什么?
白羽深思熟虑,得出结论,他咧出口白花花的大牙,凭心答道:“因为公子觉得女孩子更好接近苏姑娘,不想让你拒绝我,所以特地让我男——”
话说到一半,木门打开。
白羽整个人浑身一震,在突然增大的鸟鸣中紧张回首:“公子。”
闻归鹤手扶门框,体态颀长,眸光冷冷地注视小童。
开口时,声音依旧清冽如泉:“二位,在谈些什么?”
白羽自知说错话,猛把头低下,默默往后退。
苏时悦还在琢磨白羽的话,见到闻归鹤,目光转得有些迟缓,结结巴巴憋出一句:“鹤公子,无恙,否?”
少年唇色淡淡:“并无大碍。”
他又看了白羽一眼,才转向苏时悦:“苏姑娘,何事找我?”
话音刚落,眼前蓝光一现,炸开一束晶蓝色的花束。花束由灵丝织成,花瓣弧线舒展,花蕊光芒流转。
“锵锵!”苏时悦主动配音,笑弯双眸,“这是我度过雷劫后决定的新能力,好像可以组成不少东西。”
她笑道:“我是特地来谢公子引我入道的,我没有别的谢礼,只能给公子露一手,证明公子没帮错人。”
苏时悦:“好看吗?”
闻归鹤伸手的动作慢了一拍,苏时悦没坚持住,捧花在手中化作晶莹碎片消散,琉璃般的粉屑反射日光,于少年眼底流转。
闻归鹤垂首,连带睫羽一并耷拉:“很不错。”
她都随别人去了,送花给他做什么?
闻归鹤默了默:“你……”
苏时悦也在此刻打开话匣子:“那个……”
发觉截住闻归鹤的话头,她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
闻归鹤再度开口:“姑娘想说什么?”
“哦,我是来还东西的。”苏时悦取出挂在腰间的香囊,从中掏出一枚玉扳指。
“这是当初分别时候公子给我的护身法器。”她颇为可惜地望着扳指上的裂缝,不好意思地笑笑
,“因为它不适合日常佩戴,所以我放进香囊里,想着寻个机会还给公子。没想到,被雷劫劈坏了。”
“也算物尽其用,公子勿怪。”
闻归鹤从她手中接过法器,握在手中,不情愿地摆弄:“只是裂了一道痕而已,可以重铸。”
“既然是送出去的礼物,并无回收的道理。等我修好,再还予姑娘。”
吓得苏时悦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能再收礼物了。公子给我的东西太过贵重,把我卖了都换不起。”
她的心中有一本册子,记着所有人的好。闻归鹤给她的,她能单开一本。他再送下去,她除了暗杀玄玉,恐怕无以为报。
苏时悦匆匆转移话题:“轮到公子了,公子方才喊我,是有何要事。”
闻归鹤唇角勾起一抹笑,再摊手,掌中出现枚崭新的药罐:“是治姑娘头顶伤口的伤药,之前的灵药对祛疤没有好处,不能再用,便换了种新的。”
苏时悦刚要推辞,闻归鹤像是早有预料,嘴角含笑,抢在她之前轻声打断。
“不是我准备的,是容姑娘新寻到的方子。她忙于安顿容府的其余人,抽不开身,嘱咐我交予你。这份情谊,苏姑娘也要推辞吗?”
原来是容枝桃……
苏时悦心中的警惕瞬间消散,展颜道:“那没事了,我们可是黑崖林过命的交情,还肩并肩一起看过日出,互送礼物再正常不过。”
少年眼中笑意更浓:“原来如此,是因为相互亏欠,才理所当然。情意如斯,确实令人感动。”
说得意味深长。
他微微侧身:“进来吧。”
阳光撒落,勾勒出松形鹤骨的身段,他的目光轻柔而深邃,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苏姑娘伤在头顶,即使透过镜面也有诸多不便。另两位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故而请我代劳。”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苏时悦不疑有他,轻轻点了点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带着几分灵动,她抬脚,跟着闻归鹤进入厢房。
闻归鹤唇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眸光紧紧锁在苏时悦身上。直到确认少女迈过门槛,径直往里走,他才缓缓转身,伸出手,轻轻带上木门。
门扉发出一声雀跃的碰撞,在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很快,木门合得严严实实,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独留白羽守在门外,目瞪口呆。他反复确认闻归鹤手中的药膏,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是公子让他带来的膏药啊,他记错了?
屋内垂着帘子,静悄悄的。明明是白日,却未曾透入一丝亮光。苏时悦征得同意后,霍地拉开窗帘,二话没说撑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才觉得亮堂些。
书房摆设整齐,没留下一丝客人住过的痕迹。只有桌案上摆着张托盘,盘上孤零零摆着只瓷碗。
苏时悦眼尖,一下子认出是自己备下的汤药,顿时眨巴眨巴眼,露出喜悦的神情。
她怕闻归鹤冻着,透了口新鲜空气,很快掩上窗户。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苏时悦乖巧地在闻归鹤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从容打开药罐。清冽柔和的香气立时在屋中飘散。
少年沾了沾膏药,探指时,指尖带着丝若有若无的沾连,黏在苍白细腻的肌肤上,勾得人心微颤。
“可能会有点凉。”他以袖遮面轻咳几声,拨开苏时悦额前发丝,掐出清洁术,无声无息抹去原本的药痕。
苏时悦无端感到紧张,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闻归鹤俯身。
颀长的身影挡住阳光,落地金鳞泯灭无踪。他终于将少女揽入眼底,一览无余,屋中只有他们二人。闻归鹤花了许多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让目光中流露过多贪婪。
他的手缓缓抬起,离开她的视线。指尖似是触碰到伤口,在伤口处细致涂抹,动作专注,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的冰凉像电流般漫上。
漂亮的线条纤细又修长,带着探索的意味。先是蜻蜓点水般轻触,而后缓缓下滑,罩住她的大半张脸,末端点在柔软侧颊,骨感分明,想要将她囊括掌中。
他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苏时悦不自觉后退些许,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怎么了?”他停下动作,“疼?”
苏时悦摇摇头。
“有点痒。”她咯咯笑着。
闻归鹤也笑:“那我快些。”
他的声音空灵而悠远,瞳孔深不见底,倒映少女眯起眼忍耐不适的俏皮样。闻归鹤刻意放慢动作,长指不紧不慢地拨弄,逗得她浑身战栗。
自那次拥抱后,闻归鹤许久不曾离她那么近。他终于能挑开发丝,细细观察她的伤口。
是落雷的火星飞溅上去,经由灵力撕开的口子,狰狞又吓人。光是看着,便觉得疼。
可闻归鹤的额头上,并未出现同样的伤口。先前的预感没有错,苏时悦与他之间的联系,会随着她修为的
每一次修为突破的节点,都是关键,一如她此次被雷劫笼罩时,承伤咒又一次失效。
她的额头被开出一个大口,他竟半点儿没能察觉,更无法与她共感。
没用的承伤咒。
闻归鹤莫名想着,恨不能自己再往苏时悦身上添一道符。可惜,擅自施加咒术一定会被发现,容枝桃与莫言阙皆非符修,无法用她们做借口。
闻归鹤:“我送姑娘一张护身符如何?”
意料之中,苏时悦连连摇头以示拒绝。她的发间随意佩了枚珠花,伴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自下往上看他,眼珠一转,把问题抛回去:“公子出来得巧,我正询问白羽缘何要扮做道姑,便被打断。”
“不知公子可否为我解惑?”自从先前几次拐弯抹角碰壁后,苏时悦面对闻归鹤愈发耿直。
他眼波流转,喉结上下一动,含笑吞咽后道:“是我小人之心,觉得这样,苏姑娘会更自在。”
苏时悦失笑:“啊?就这?”
“是啊,不过我转念想到初见时,姑娘对我并无顾忌,便知想错。可白羽已打扮妥当,干脆将错就错。”
“公子怎会这么想。”苏时悦笑个不停,“不过,公子的一片苦心,被白公子糟蹋了。”
“若姑娘不来,自然发现不了。可苏姑娘既然来了,我何必再瞒着?”闻归鹤像是玩够了,终于收手,取了镜子给苏时悦看。
先前还殷红一片,时不时会裂开往外冒血的伤口无影无踪,多余的杂质被他用指腹刮取,玉白色的额头洁净如新。
苏时悦张大嘴,好半晌:“真是厉害。”
上药完毕,苏时悦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闻归鹤并未挽留她,动作轻缓地打开门扉。
门外安静得有些吓人,在树上欢快追逐的鸟儿不知所终。童子白羽还在那儿站着,他已收起恍惚的神情,转化为不符合外表的安静。
苏时悦站在门后,望着灿烂的冬阳,忽然有一丝古怪的感觉。
她第二次有类似的感觉。
前一次,是在南城。哪怕闻归鹤无知无觉,她一进入区域,就察觉那面覆盖大半条街道的杀阵。
修士的视野比普通人清晰许多,五感亦是如此。苏时悦刚半只脚跨过门槛,明确百倍的惶恐与不安涌来。仿佛有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从天而降,撞破州府结界,往眼前的回廊砸去。
苏时悦:“别出去。”
她在喊话的同时出手。
抓住迈步而出的少年,回身,灵丝飞出,扯住乖巧站在廊下的白羽,用力往屋内一扯。没等她喘口气,缓缓合拢的木门发出声巨响。
门条像被巨物砸中,以扭曲的姿态往房内膨胀。难以支撑的呻吟后,木片不堪压力,从门条的弯折处开始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整块门板碎成无数小块,朝屋中三人飞溅。
房间的护法结界迟缓弹出
,挡住粉尘与碎屑。
苏时悦手忙脚乱维持镇定,脑海中弓弦几乎绷断。手臂处忽然传来轻柔拉力,她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一步,往后跌。
一人伸手揽住她,阻住她继续摔倒,苏时悦的目光却已被门外之物吸引。
连天涛雾间,一方金印照入眼帘。
印面赤色与橙色相交,刻有密密麻麻的复文与云篆。大印忽地往视野中突入,又俶尔远逝,眼看无法撞破结界,迅速缩小,在呼啸风中变作三寸长短,遥身将全貌展现在苏时悦眼前。
大印方正古朴,印纽是叩问太阳的三足金乌,赤金印身上,晶石猩红如血,明亮得像是红彤彤的北极星,将泛白的印身逼得黯然失色。
它不断颤动,左右摇晃。像是想要一击不中迅速抽身,却被无形的力量困住,黏在结界上无法挣脱。
苏时悦浑身的鲜血都冲至天灵盖。
冰凉的手掌尚还搭在她的臂腕上,她已一骨碌从地上滚起。
是她穿越前见过的方印。
她掉到这个鬼地方,果然与它有关。
“耀……”苏时悦还记着梦中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
哪怕只听过一次,哪怕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见到第一眼,苏时悦已把称号与实物密切联系在一起。
少女刚吐出一个字,在一旁气定神闲的白羽蓦地停下动作,目光惊愕地朝她扫来。
又去看苏时悦身后的少年。
闻归鹤的表情没有变化,仿佛没发现苏时悦本不该认得那方法印。
他好整以暇地拉拉她的手:“别怕,只是个仿品。”
“耀星印被誉为神明象征,长期由圣君执掌,不曾显山露水,没想到是被盗取。
如今一朝出现,看见的人不在少数,圣物失窃之事铁定瞒不住。只怕未来,会给莫领兵带来不少麻烦。”
方印似是意识到砸不死闻归鹤,不再执着扩大,正面朝下,敲章般盖了下去。
苏时悦只觉眼前一幕滑稽异常:“它要做什么?”
闻归鹤的手臂紧了紧,偏头:
“撞不破结界,便无用。临走前想汇聚灵力,自爆炸了这间屋子。”
“那该如何是好?”苏时悦被雷劈过,知道是什么滋味,顿时急问。
闻归鹤弯唇。
面前寒光如雪,灵力被压缩到极,再无法承载重量,轰然洞开。白羽抽出早准备好的灵符,依照公子的吩咐往地上一掷。
结界不断外扩,护住屋中人不受分毫损伤。
做完一切,白羽回首,想与闻归鹤汇报。
却见少年旁若无人张开手臂,迎上飞身扑上的女孩。苏时悦小脸紧绷,一副拿身体护住恩人的架势。而他笑着接住她,顺势往后倒,靠在“吱嘎吱嘎”不断摇晃的书桌上。
蓝色的灵丝翻飞,支撑防御网。闻归鹤将怀里的人轻轻搂住,目光中闪烁探寻与期待。
世界喧嚣与他无关,他专心于闲暇时光的游戏,摆弄心爱的玩具。
白羽移开目光,专心控制结界收放,不让那两位受任何波及。
爆炸气浪翻涌,横扫千军般清扫桌面,几卷未看过的书卷从桌案滚落,写满绢绢小楷的卷轴抛出长长的曲线,滚落在地。
苏时悦大脑一片空白,最后的记忆是不顾一切地回身,为闻归鹤当下须臾便至的冲击。
白羽太远了,她顾不上,不然,肯定也要连他一起护住。
她不知道那枚大印意味着什么,闭眼好久,哪怕耳畔没有任何动静,仍不敢睁眼。
“苏姑娘?”
直到熟悉的人低声唤她,她才战战兢兢撑开眼皮。
屋子安然无恙,并没有天摧地塌的惨况。
“苏姑娘。”身下之人又低喘着喊了她一声。
苏时悦低头。
少年身子坠在地上,衣衫凌乱,往日一丝不苟交叠的里衬松动。仰头看她时,雪白脖颈攀上病态的殷红,韵致惑人。
“苏姑娘,你救了我。”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既然一昧地对苏时悦好,没有起到理想效果,不如改让自己欠她。只要维持她心目中“鹤公子”的形象不变,偶然让长时间的保护者,沦为被保护的对象,或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对她,是对症下药,是满满的算计,一如他对待所有的与他有利害关系的人。
少年浑身上下落满了散开的书卷,宣纸簌簌,墨香扑鼻。
他的长睫像沾了墨,蝶翅般轻颤,一卷《礼记》刚好滚下,掷地有声。里面的内容也恰到好处,应景地给眼前情景配了段旁白:
“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1]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时悦心无杂念,挥手将封建残余抛开。
见四周无事,她也不扭捏,当即起身,伸手将闻归鹤搀起。又拉住往门口去的白羽,卷起袖口,警觉地透过破烂的木门观察情况。
闻归鹤咳着起身:“那人不露真身,仿印破碎,当是已经无计可施。事态如此夸张,州府不可能注意不到,恐怕莫言阙已将那人团团围住,令其无法脱身。”
他的嘴角牵着笑,见苏时悦目光回转,又眸光沉沉看向透过院中灿灿金阳:“无论那人是谁,恐怕是冲我来的。”
“抱歉,连累姑娘。”如墨乌发垂落,指尖轻轻颤抖,言语满是自责。
苏时悦见不得他这样,忙来到近前扶住他。
“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是无妄之灾,但我们谁也不曾受伤。”她昂起下巴,往自己身上揽功劳,“还好我来了,不然,恐有大不测。”
他似是被她逗笑,轻咳应和。一缕阳光落在他的眉眼处,揉开沉涩,闻归鹤温声道:
“是啊,苏姑娘,换我欠你人情了。”
他语调轻柔,意有所指,苏时悦微怔,想了想,认为他指的是约莫是她回绝礼物之事,“噗”地笑出声。
“您这,也太斤斤计较了。”劫后余生的紧迫感消失无踪,她掩唇发笑,“虽然不知鹤公子如何看我,但我把你当朋友,绝非虚言。”
闻归鹤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明白苏时悦根本不懂他的旁敲侧击。
“我知道。”他嘴角上扬,神色中却尽是落寞,直起身子,顺势朝她招了招手,“随我来。”
“哎?公子要做什么?”
“自然是查找真相,免得第二次遇袭。”以及,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下,越州府的内乱迅速平息。莫言阙消息放出,须臾便在越州城各处得到结果。很快,此次骚乱有了定论。
莫言阙请苏时悦与闻归鹤来后堂时,神情凝重:“难以想象,天都圣物失窃,居然还一直隐瞒,直到现在才纸包不住火。”
“闻公子,你当真不知为何有人会持有神印袭击你?”
见闻归鹤摇头,她拍拍手,身后的官差抬了具尸身。
一名普普通通的粉匠。
“半个时辰前,有人亲眼见他在州府外徘徊,身轻如燕。”莫言阙言简意赅,“发现他的位置,在内城三里外的土坡,周身更有灵力漂浮,处处皆能证明他是那个时间操控神印之人。”
旋即话锋一转:“可根据仵作查验,他已死了有三日有余。当是在清理容府残骸时,被人趁乱带走,杀死、夺舍。”
“容二当家一派虽已死伤惨重,但针对闻公子的人并未消失。事关重大,继续留在越州城,定会危机公子性命。还请莫要再拖延,快些离开。”
此事出乎莫言阙意料,第一时间指明要害。
莫言阙以为闻归鹤为难,补充:
“要是公子不方便,我会为你备好快马,选一个无人察觉的时候,派人安全将你送离。”
“苏姑娘也是,尽快离开。”她看向苏时悦,“我们也会为你收拾好车架。”
闻归鹤微微颔首,不急不躁,眸光不经意朝苏时悦瞟去。指尖轻叩袖口,在心中默念倒数。
“但如果敌人会夺舍普通百姓,除非封锁全城,不然无论如何都无法防止消息走漏。可一旦戒备森严,又与不打自招无异。”在闻归鹤倒数结束前,苏时悦开口,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这样如何?我来做掩护。”她看向他,在他如水的星瞳中弯起嘴角。
“营造闻公子留在府中
的家乡,实则与我同路。女儿家宝马香车,金屋藏娇。虽是幼稚低劣的手段,比起正大光明地暴露,至少能充当障眼法。”
一为帮忙,二为解除误会。她略作思忖,看向闻归鹤。少年神色乖巧,认真又专注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后半句话。
苏时悦道:“同行如何?”
闻归鹤望着她,露出笑容:“嗯。”
他说得乖巧:“甚好。”
第23章 第23章你也不希望你的鹤公子出……
苏时悦离开越州城的半个时辰前,正值酉时。冬日的太阳落得很快,城区已陆陆续续点上了灯笼。
少女换上朴素的打扮,像只灰溜溜的小耗子,在塌了又塌的州府穿梭,撬开容枝桃的门。
轻响过后,紧闭的木门开启,满脸期待的少女眨巴一双眼,半个脑袋探入门缝。
容枝桃在等她。
“做到了吗?”
苏时悦闪身进屋。
“当然!”
容枝桃一笑,神神秘秘地取出乾坤囊,递到苏时悦手中:“来,这是卖了你画出的五行符换来的银钱。”
离别在即,苏时悦很轻、很轻地欢呼:“太棒了!”
“你把重建越州府的银钱给领兵了吗?”
“当然给了。老师一开始不收,被我缠得烦了,才把石料、砖瓦、匠人薪资,一一扣除后,还剩下,三两。”
莫言阙心疼小家伙实诚,没给她扣重新布置结界的开销,不然就是倒欠三万两。
银两被倒入手中,苏时悦细细盘点:“三两就三两,只要不去买那些动辄千万两的法器、药材,三两够我花用两个月。”
更别提她还可以靠着修士的身份,买空符、卖灵符、买空符、卖灵符,实现挣钱的良性循环。
容枝桃被她逗笑,竟也开始掰掰手指,琢磨如何用三两银钱熬过数旬。笑到一半,上扬的嘴角落了下去,眼圈有些红。
她低下头,重新在乾坤囊中翻找:“我给你准备了个武器,虽然等级较低,只够在灵韵境前使用。但在你寻到适合的法器前,可以先支撑一段时间。”
容枝桃几乎把脸埋入乾坤囊,好半天,取出一小节乌木质地,纹理细腻的手柄。往外一抖,修长柔韧的鞭身呼啸而出,伴着阵阵灵力,抽出响亮的破空声。
“鞭有九截,精铁所锻,可以通过灵丝联结,无限延长。”
“我与老师商量过,觉得这是最适合你的。”容枝桃又取出枚玉牌,“这儿是一方小洞天,听老师说,里面有功法影像可供学习。”
她双手往前递:“这是临别的礼物,因为耀星印线索出现的事,天都那儿来人宣旨,老师没法送你们,不要怪她。”
苏时悦又惊又喜,鼻尖一酸,眼眶也有些红。
“我会好好珍惜的。”她小声道,动作轻柔地接过。
“……好沉。”差点没拿稳砸地上。
容枝桃手忙脚乱:“低阶法器就是这点不好,如果再高级些,就能随持有者心意调节重量了。”
苏时悦将武器收入乾坤囊,身子一扭,顺手搂住容枝桃的手臂,轻轻摇晃。
“再给个玉牌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外也会寂寞的,到时候我想找人聊天,能不能找你呀?”
两个姑娘没打算瞒住动静,嘻嘻哈哈追着闹。一廊之隔,敞开大门中的动静由法阵忠实地传至拐角。
笔杆大小的法器在苍白五指间旋转,一圈又一圈。
闻归鹤倚墙站立,捏住袖口回眸,将从房间走出的少女一览无余。眼见苏时悦出门,他往旁走了几步,避开被她发现。
白乌鸦站在他肩头,好容易等苏时悦离开,迫不及待地口吐人言:“那不过是个灵韵境的法器,放到灵市上也不过值三千两,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眼光倒是不错,选的武器与公子种类一致。但不要紧,她顶多是抛砖引玉之流,只要公子出手,她肯定知道该选哪个。”
它骄傲地挺起毛茸茸的胸脯,低脑袋一看,却发现闻归鹤将法器收入袖口,垂落手腕。
白羽惊讶:“公子不送吗?”
“她与容枝桃感情甚好。”闻归鹤波澜不惊,“马上就会天各一方,我何必惊扰。”
作为妖物,白羽无甚心机:“公子,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抢不过容姑娘吧?”
闻归鹤被戳中心事,眼角抽了抽,一言不发。
白羽扑腾翅膀,假装成一只普通鸽子飞上树,觉察闻归鹤没生气,又扑棱棱飞回来:“莫非公子让我扮演女儿身,根本原因,正是此人——”
闻归鹤看他一眼。
白羽闭嘴。
少年垂眸,冷笑几声:“身份不同又如何?她不还是要与我同行?”
“此后一路,她都会与你一起。做戏做全套,切记小心照顾。”说话间,他眉宇轻扬,流露几分运筹帷幄的自信。
花车出游时,已至戌时。
车身兰薰桂馥,朱楼碧瓦,犹如花朝月夕,温婉而奢华。
马车夫跳上黄骠马背用力挥手,告别送行之人,一甩皮鞭,驾马离开城门,走在直道上。
黄马灵性十足,撒开四蹄延官道狂奔,一口气跑出数里。
车夫一面挥鞭,一面四顾。越州城像是沉睡的庞大巨兽,被花车甩在身后,逐渐变小。
直至消失不见。
待天色彻底暗下后,车夫取出一张灵符费劲驱动,搜查一圈,终于送了口气,欣慰又骄傲地回首朝车内喊:“鹤公子,白公子,没有人跟着。”
苏时悦腰酸背痛地停下马,撩开车帘:“选择在最热闹的时间大大咧咧出行,果然是个有效的烟雾弹。”
车内,闻归鹤一袭黑袍,身形苍白纤细,安静地坐在柔软的皮褥上。几个时辰的颠簸似乎让他的不适加剧,原本就白皙的脸旁毫无血色。
可他的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有什么喜事即将降临。
“苏姑娘愿意歇息了?”他慵懒地靠在柔软皮褥上,心情大好地歪头。
“驾车之事白羽更擅长,让他来吧。”
示意白羽动身后,他的嘴角又上扬了一小点。
苏时悦被他感染,跟着扬唇:“我这不是怕白公子作为你的友人被认出,觉得由我出场更安全吗?”
为此,她特地全副武装,力求装作低调而不失张扬的伺候大小姐的车夫。
她把警戒符折成风铃形状,挂到车顶檐角,扶着酸痛的后腰进入车内。和白衣童子互相点头致意,错身而过。
又手扶门框,关切地问:“能不能就近找个客栈歇一晚?”
闻归鹤轻咳:“为何?”
苏时悦侧身,目光坚定:“马车不比商队华厢舒适,又是临时收拾出来,肯定有诸多下次。长期颠簸之下,鹤公子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若是鹤公子没有要紧事,不若先歇息一晚,明日继续启程。”说着话,她往里挪了挪,愈发诚恳。
“药方、药材、药炉,我这儿都备下了,无需鹤公子操心。”
上马车前,苏时悦与闻归鹤聊过,意外发现二人的目的地竟同是云州。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归鹤绝口不提后续分开之事,苏时悦被救过无数次,心中感激,想早早独立,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如此一来,她竟又与闻归鹤待在统一车檐下。
听着她的话,少年满意地垂落长睫,答道:“嗯。”
她归他了,甚好。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有些太过顺利。白羽从苏时悦手中接过缰绳,驾轻就熟行路,很快寻到一家客栈。
档次不高,一般修士根本看不上,却刚好符合苏时悦的预算,还能顺道请客闻归鹤。
夜间温冷,店内一楼坐满取暖行脚路人,喝着温酒,谈天说地。
苏时悦扶着闻归鹤入内时,刚好听他们聊到越州与云州之间的荒山。
靠柜台的桌边,一名汉子正和向小二哥打听消息。
“兄台可曾听说,那座荒山最近邪得很呐。”
“自从七日前那场地震后,山脉周围的牛首村再没人出来,我
朋友去村里做生意,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来?”
“什么……那……”
“哎,可真令人担心,只求太安司赶紧有所行动。二位客官,要几间房?”
小二哥职业操守良好,前脚长吁短叹,看见客店来人,立刻招呼起来。
“两间房。”白羽开口。
转头向苏时悦解释:“公子身体不好,我与他共用一间,姑娘单独一间。”
这一路,苏时悦看明白了。比起是鹤公子的朋友,白羽的身份更像是贴身侍从。
她欣然同意,不忘提醒:“那麻烦白公子记着让他喝药。”
“这……”白羽面露难色,“眼下事务繁忙,我恐怕有心无力。”
苏时悦忙道:“不碍事,那我煎好药后来敲门,还请晚些就寝。”
自从来到虞朝,她觉醒不少技能,配比、煎药也熟能生巧。苏时悦在客房煮完药,转头施了个散味的咒法,端起托盘来到隔壁闻归鹤与白羽的住处。
抬手敲敲门。
不多时,门开,一股裹挟着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遇冷瞬间凝结成丝丝缕缕的雾气,弥漫在门口。
少年穿着件褐色单衣,眉宇含笑地看着她。
他像是方才刚沐浴完毕,身上暖融融的湿气萦绕不散,犹如一副朦胧的水墨画。
不同于以往衣冠楚楚的模样,此刻的闻归鹤显得分外自在,湿漉漉的乌发肆意地散开,柔顺地垂落在肩头,透着轻薄的墨意,一副勾引人的模样。
“苏姑娘来了。”
苏时悦见只有他一人,探头往里张望,害怕不小心撞见不该看的:“白羽呢?”
不会在洗浴吧?
“他不在这儿,仅余我一人。”闻归鹤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苏时悦进屋。
室内热浪升腾,将他的面颊染得一片桃红,明艳无比。唇色比先前白些,更显润泽。
前行几步后,闻归鹤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忽而顿住,微微偏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她:“为何一直看我?”
苏时悦正努力克制自己的目光,左右四顾,不想令闻归鹤察觉内心异样,可那么一个绝色美人杵在眼底,好似黑夜中的夺目明珠,一次次地引诱她的视线,根本无法轻易忽视。
被闻归鹤点破,苏时悦索性心一横,不再躲避。她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目光毫无保留地在他身上打量,眼神中满是欣赏与赞叹。
“先前见惯了端方雅正的鹤公子,如此随性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很美。”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公子就算不容,我看公子就算不施粉黛,也能吸引一整条街的年轻姑娘。”
说到最后,俏皮地眨眨眼,把自己的好色之心平摊给不存在的大众群体。
闻归鹤身子一僵,一眨不眨盯着苏时悦,看了她一阵,才移开目光。
他在窗边的松木椅坐下,端起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捧到嘴边意欲一饮而尽。
苏时悦着急忙慌地拦住他:“别喝那么急。”
她夺下药碗,眉头轻蹙,眼中满是担忧:“你不怕刺激胃腑吐出来吗?”
虽说她上次看时就觉得不合适,但这也是她最近才了解到的知识。一个人若是身体孱弱,还像牛饮水般喝药,脾胃定会受不住。
闻归鹤这副走几步便会咳嗽的模样,绝对在此范围内。
闻归鹤微微抬眸,神色淡然,轻声说道:“不碍事,从未吐过。”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苏时悦一手拿碗,一手叉腰,嘟嘟哝哝。
她取了木勺,重新将药碗放入闻归鹤手中:“小口小口来,麻烦鹤公子了。”
又略带心虚地补一句:“要是鹤公子不依我,或者不想喝,麻烦动动手指把我扔出去,我好给自己安排一个道德制高点。
既然是同路人,苏时悦本着一颗感恩的心,决定对闻归鹤的身体负责。
哪怕他再抗拒、再生气,在正式辞行前,只要他没把她扔下车,她就得拦着他轻身忘命的行径,争取把他的身子调理得好些。
说不定,未来也会多一份生机。
少年像被她逗笑,没有扔她。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放在唇边,长睫抖了抖,才送入口中。
眉头顿时紧紧锁住。
苏时悦就站在他身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嘴角上扬。
眼见他迟迟不舀第二勺,苏时悦问:“鹤公子,您怕苦啊?”
她仿佛恍然大悟:“感情这些日子,所有的药您都是一口咽下,没让舌苔尝过滋味。”
“叮”一声,闻归鹤放下汤碗,以手优雅掩唇,像是在抱怨,又像是欲拒还迎:“不喝了。”
话虽如此,他却偷偷拿眼睛瞄苏时悦,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上竟攀上些许世家公子的娇气。
客栈只有一把椅子,她站在一旁,拾碗弯腰,将木勺递到他唇边:“之前不是说过吗?公子中的毒需得长期调理。我观公子志向高远,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倒在喝药上?”
他见苏时悦行动,眯起眼,笑意在眼底翻涌:“姑娘要喂我?”
重音在后两个字。
冒犯的行为被直白戳穿,苏时悦的脸登时红了一圈。她定了定神,不客气地回嘴:“对啊。而且,公子没把我扔出去,可见是愿意的。”
她微微屈了屈膝,半蹲下,看着他的眼神中有不容拒绝的坚决,隐隐带着一丝强迫的意味。
苏时悦见少年又笑了笑。
向前倾身,咬住木勺。
力道不轻不重,苏时悦手中的勺柄跟着一颤,仿佛蓄谋已久的蝴蝶落在心仪花蕊上,伸出口器舔舐。
苏时悦抬头,见闻归鹤望着她,深邃的瞳孔似无尽深潭,要将她包裹其中,在濡湿水气中晦暗不明,透着狡黠与算计。
简直像是在——
勾引她。
不不不,她怎么会如此想。
苏时悦被自己吓得一激灵。
鹤公子图她什么?图她脱凡境?图她二两银子吗?
他肯定是怕苦,想耍花招逃避喝药。
苏时悦板起脸:“别咬,会洒出来的。”
少年默了默,放松力道。
之后的时间,他没做反抗,像只温润的绵羊,乖乖地喝完了药。
苏时悦从乾坤囊中取块果脯,原本想直接递给闻归鹤,可他像是因药效发困,迟迟没抬手去接。无法,苏时悦只得亲自送去他嘴边,塞进去。
少年嚼着果脯,脑袋不知不觉耷拉下来。他伸出素手,掐了个净口的清洁术,无精打采地扶住额头,眸中流露些许倦意。
“困了?”苏时悦往他身边凑了凑,关切问道。
闻归鹤“唔”了声,摇摇头。
苏时悦劝道:“去床上躺着,如何?”
“我扶你?”
她伸手,他的五指顺势贴了上来。或许是身体原因,闻归鹤有些站不稳,需要苏时悦扶着他。
他一躺下便会胸闷气急,无法平静,必须在背后垫上软枕半躺才算安宁。
好容易缓和气息,却不闭眼,反而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苏时悦疑惑:“公子何意?”
他实在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我不会睡着的。”他的语调很平。
苏时悦失笑:“怎么,是心里有事,还是错过睡头?”
看他眼皮发颤的模样,怎么也不像睡不着。
闻归鹤摇摇头,含蓄地没有回答。
苏时悦只能猜。
“因为白羽不在身边?”
“担心袭击之人闯入?”
他侧过脸看她:“白羽在外警戒,不会回来。”
默认她说的话。
苏时悦想了想,提议:“那我来陪着公子如何?”
她锁上门,罩上跃动的烛火,房间立时暗了一瞬,搬椅子到床前,施施然坐下。
“你就把我当成白羽,安心睡吧。”
说完话,听不见回应,苏时悦好奇低头。
闻归鹤在看着她。
“嗯。”
他惜字如金地弯弯眉眼,极力撑起,往她方向倾了倾身。
闻归鹤:“……多谢。”
最后的话,像一根羽毛麻酥酥在心底挠过,苏时悦眼角余光一跳,忍不住再去看他。
闻归鹤已乖巧地合上双眼,过了一阵子,呼吸逐渐平稳,似已入睡。
苏时悦耳廓跟着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她又守了会儿,确认他没有动静,轻手轻脚撤下帷帐推开,给容枝桃发消息报平安,从腰间翻出教学用的玉牌。
闻归鹤需要休息,她可是活力四射。眼看周围安静无声,刚好趁机提升实力。
默念口诀,激活玉牌,一道幽光钻出,没入苏时悦的识海。
她的意识置身于一方由化神境大能施法凝结的小洞天中。
洞天由座悬浮小岛构成,仙雾缭绕,碧草如毡,古树挺拔。为教习之用,结界被施加术法,隔绝内外两界,界内一年,界外一日。
岛上正中,有一由灵力凝结的人形幻影。幻影面目模糊,身姿高大挺拔,令人生畏。
见到苏时悦,抬手作揖,而后平推而出,手中多出一截法鞭。
苏时悦明白它是洞天中的教习官,下意识想要还礼,却见幻影朝前几步,手臂轮了个满月,劈头盖脸朝她打下去。
干脆利落的动作,非常之莫言阙。
吓得苏时悦蹿着跑了大半个小岛,才找回意识还击。
侧身一闪,险之又险地避开凌厉的一鞭。发丝被吹乱之际,迅速从乾坤囊中取出容枝桃所赠的乌木手柄法器。少女手腕一抖,柔韧的鞭身瞬间弹出,发出嗡嗡的低鸣。
两边相交,响亮破空声中,刺目光芒迸发,灵力汹涌如潮水,向着四周疯狂冲击,地面的沙石被气浪卷起,草木也被压得伏倒一片。
很快,无比悬殊的之下,苏时悦被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教习官是这洞天的主宰,手段狠辣,精准无比地直击她的防御盲点与要害。一鞭接着一鞭,如狂风骤雨,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为了让历练者在遭遇下一波攻势时得以迅速还击。洞天的历练不会产生伤口,哪怕是疼痛,也是神魂震颤,刻入脑海。苏时悦只觉神魂被狠狠震荡,那钻心的疼痛像无数根钢针,直刺脑海深处,却又不留一丝外伤,让人无处宣泄。
设计洞天之人,以这般残酷又温柔的方式,催着学生飞速进步。
可这种手段,和把旱鸭子扔水里,让她们自己学游泳有什么区别。苏时悦又不是越打压爆发力越强的角色,这般高强度的攻击,让她在招架中迅速被抽干了力气,摇摇欲坠。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又胡乱拼凑,肌肉酸痛难忍,喉咙干渴得好似被砂纸反复打磨,疼痛难忍。眼前幻影重影,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意识渐渐模糊,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洞天上方天幕有刻漏计时,苏时悦恍恍惚惚掐指一算,发现自己已整整挨了三旬的打,掐指一算,外界已过去一个时辰。
学到的技巧还在脑海里乱成一团,那些靠本能做出的反应,也急需梳理出逻辑。苏时悦犹豫片刻,在幻影停步,准备下一轮进攻时,果断念动口诀离开洞天。
客栈内正值丑时,烛火已熄,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寂静无声。
苏时悦瘫坐在地上,小声喘息,从紧迫中回神。
喘着喘着,她感觉到不对劲。
房间内过于安静,仿佛凭空撑开结界,持续阻拦她与现实的交集。
教习玉牌会无限拉大内外两界的时间,也会令使用者感知不到外界变动,故而需得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使用。
可白羽在外守着,她也于四下贴上警戒符,为何还会外来者。
闻归鹤怎么样了?
苏时悦猛一激灵。
“结束了?”与此同时,声音响起。
低声喑哑,藏着丝支离破碎的笑。
这个声音……
明光亮起,映照霞光流转的半透明结界。苏时悦机械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半妖的面具换了新的,从一整只笑盈盈的狐狸,变作遮住大半张脸的素银半面。
霜雪般的银片覆盖额头与鼻翼,流畅曲线顺着边沿落下。半面轮廓勾勒出一张甚是普通的脸型,唯有面具后明艳的瞳孔依旧摄人心魄。
他的指尖捏着教习玉牌,浑不在意地把玩:“护国公的东西,就是如此强人所难,也亏得你坚持下来。”
他张张嘴,似是想夸她几句,最终在嘴角化作抹意味深长的笑。
苏时悦浑身紧绷,如临大敌般握住鞭子:“玄玉……”
他来做什么?
听到她开口,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别喊。”
“女郎也不想惊动卧榻上的那名公子吧?”
他指的是闻归鹤。
苏时悦浑身鲜血骤然冰凉,仿佛跌至无尽寒潭。当下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大喊大叫。
“你来做什么?你已经知道他非澄潭闻氏之人不是吗?”
玄玉:“那又如何?”
他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半跪,往前倾了倾身。
熏香掩盖不住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玄玉衣角染尘,似是在外经历一场厮杀。
半妖猩红视线描摹她的轮廓,他撤去结界,余光瞥向安静无声的帷帐。
“女郎猜猜,要是他发现我擅自闯入,对你产生威胁,不知,会不会撑起病躯与我拼命。到那时,鹿死谁手,女郎心中可有数?”
“你也不希望,你的鹤公子出事吧?”
第24章 第24章“会保护你的人,只有我……
他把玉牌还给她,在苏时悦疑惑又茫然的目光中,祭出灵力开启窗门。
窗边明月千里,寂寥无声,微风入内卷珠帘。
“洞天内无法温故知新,不适合你。”他朝她伸手。
“随我来。”
苏时悦望着伸至眼前的手,有些发懵。
她对玄玉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杀死无数修士,又险些杀死她的惊悚画面。
此时此刻,他却笑着与她说,玉牌里的幻影教得不够好,他来教?
苏时悦用力掐了把大腿,明确自己不是在做梦,忙赶在他碰到自己前起身,站稳。
“郎君有什么目的,直言就好。”苏时悦不敢撕破脸皮,行礼道,“何必讳莫如深,闪烁其词。只是,希望郎君莫要用我在意的人做威胁。”
玄玉手悬在半空,莫名顿了一下。
他轻轻点头:“女郎不放心,亲自监督我出去如何?”
说着勾了勾指尖,未被覆盖的唇角泛起丝温和的笑意。
“那么怕我做什么?我不记得我伤害过你。”
“你只管过来,我不用辨真之术。”
“女郎若是在再犹豫,结果便未可知了。”他笑道。
苏时悦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真心,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满脑子都是他有不怀好意打算。眼看他撤除结界,在窗前站定,一副只要她听话他立刻离开的模样。
苏时悦咬咬牙,忍着恶心伸手,搭上半妖的手心。
被一把握住,迎风往窗边去。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低头。”
怎么低?
低什么?
苏时悦眉心一跳,腰间大力箍上,后脑也被顺势轻轻一压。
天旋地转,双脚离地,她被抱着从屋中飞至清冷夜空。苏时悦还未学过御物悬空之术,当下遏制不住惊呼一声,睁圆双眸,扶住玄玉手臂的十指扣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坚硬的护臂中。
“你要做什么?带我去哪儿?放、放我下来。”
头顶星光汇成一片熠熠生辉的流动银河,晕染出朦胧光带,如梦似幻。风声起,撩动她的发丝与衣衫,月光落在束带与裙摆上,好似为二人镀上一层银辉。
“女郎莫怕,我说过,我不会伤你。”玄玉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的银发如云散开,好似三月春雪,长臂舒展,当空掐出手诀。
只是想在她的心底深处,做些手脚罢了。
他
带着她越飞越高,又有些贪婪地搂了搂少女后背,缓缓松手。
身子陡然失重,苏时悦还来不及感到害怕,双足忽然仿佛接触到实地,没有一丝下落的趋势。
她抑制住因身至高空而产生的恐高心理,低头往下看了看。足下绽开一抹苍白的火焰,仿佛地狱中绽放的出的莲花,托举住身形。她站在离地千丈高的空中,衣带飘然,如履平地。
“如何?”半妖的身影在星空中若隐若现,望着她情不自禁转了半个圈,声音中染了笑意,“女郎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苏时悦立刻恢复正经:“敢问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他双手环抱,朝她弯了弯脑袋,嘴角弧度愈发鲜明。
将她的教习玉牌抛在半空,复又接住:“取出你的武器,让我看看这数十日光景,你进步到何种田地。”
他甚至连自己进玉牌的时间都知道,莫非是自南城初遇后长期监视自己?
苏时悦心中直打鼓,动作却不耽搁,听话地召唤出法鞭。
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鞭子起名字,但使用起来已得心应手。出招时,灵丝与鞭身融合,可坚硬似钢,也可轻若蒲柳,柔韧无比。融入自身灵力后,更能无限延伸,任意掉转方向。
苏时悦握鞭,抱拳行礼:“请郎君赐教。”
玄玉面具下的长睫颤了颤,指尖于臂膀一点,似是心血来潮般吐出几句评价:
“老师强横,学生造作,吝啬无能,连武器也是下品中的下品,上不得台面。女郎身边的人,实在算不得多强盛的助力。”
苏时悦:“你——”
“还有那个病秧子,苟延残喘,狼狈不堪。你留在他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谁知他还没说完,“无用之人,拖累而已。”
苏时悦被气得没了脾气:“你这个、这个——”
王八蛋!
他果然盯了自己许久。
她也是倒了血霉,被世上最危险的角色留意。也不知到达云州后,有没有机会甩掉他。
赶在她忍无可忍破口大骂前,白发半妖笑出声,探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出招吧。”
恰逢苏时悦怒气到达顶点,心想反正自己跑不掉,还不如顺势出口恶气,当下纵鞭一跃,“刺啦”破空声中,朝玄玉抽去。
她忆起洞天内所学,鞭身如同黑色闪电,而赤色身影却似鬼魅般闪得极快,也不拔剑,转手,探指,拨动鞭梢,登时卸去力道。
“太急。”
废话,洞天里的教习官追着她打,她要是不急,就要挨揍了。
苏时悦深深呼吸,把玄玉的话记在心里,回忆玉牌中所学的招式,将它们重新拆解组合,再次攻向玄玉。
半妖于层云间若隐若现,似是闲庭信步的过客。他的目光随着身形变换方向,一错不错凝在执鞭的少女身上。
幽兰灵丝拧成一股力量,汇聚在长鞭之中,手一抖,震动空气,呛啷啷地响。
她开始渐渐忘记玄玉的身份,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师长,择其善者而从,随着他的动作幅度调整攻势。
她不断向前,莲花也跟着前进,犹如只轻盈的鸟雀,于半空中翩翩起舞。
最后一式,她飞到他眼前,蓝光好似蛟龙出海,灵蛇舞动。扬手,夺下玉牌。
他终于移开目光,轻轻舒了口气。
他的袖口中飞出道白光,与苏时悦的鞭影碰撞在一起,发出“砰砰”的声响。
灵力碰撞,光芒绚丽,照亮半个夜空。光芒之中,半妖身姿挺拔,银发在夜风中肆意飞舞,面具之下双眸闪烁,满是欣赏与赞叹。
还有。
痴迷?
苏时悦一时竟看愣了。
她还未想明白为何玄玉要对她露出那样的眼神,下一瞬,阴影洒满全身。他故技重施,托住她后背,往前一带。
他的心脏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有力的快速的跳动。苏时悦几乎被他抱在怀里,慌忙高举双手,避免与他严丝合缝地搂作一团。
“你做什么?”苏时悦脸登时通红,对玄玉的印象重跌谷底,使出全身力气用力推他。
“你给我松手!!”
眼看挣不开,右手高高扬起法鞭,恨不得把他砸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被玄玉用另一只手握住腕骨。
轻轻柔柔,捏着,反复摩挲。
“如果是闻归鹤。”半妖掀起眼皮,问道,“你还会像现在这般砸下去么?”
说话间,他的眸底光芒翻涌,竟是发动“辩真”瞳术的预兆。
苏时悦脱口而出:“玄玉,你说好不用瞳术的。”
他的动作僵了僵,扣住她手腕的十指一松,敛去眸光。
旋即力道一重,扯着她压到自己身上。欣赏少女的错愕与挣扎,双臂围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对闻归鹤这么好?”他问。
指腹擦过她的面庞,若即若离地触碰。
苏时悦:“啊?”
“无论是在容府替他遮掩,还是南城,又或是当下……”
月光沉入他的瞳孔,勾勒出含蓄的绝色。
“闻归鹤此人,枭心鹤貌,阴险狡诈。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柔弱模样,都是为迎合你,贪图你的照顾。我与他,也没什么区别。”
声音偶尔有些高,很快发现自己失态,又故作不经意地落回去。
“你不如跟着我走,我教你功法,武艺,护你周全。无人再敢欺负你,也无人能看低你。”他的声音里藏着戏谑,波澜不惊挑起苏时悦的情绪。
苏时悦果然上钩,眉头拧紧:“您的意思是,因为我对闻归鹤太好,更因为那日我为闻归鹤反抗你,您反而对我起了兴趣?才忙里偷闲,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他眯起眼,笑意不达眼底:“女郎率然,留在他身边实在可惜。不如选我,至少,我比他真实许多。”
荒谬。
这样的兴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烟火。他一时兴起,贪图片刻新奇,拨弄灰烬里的火星。等新鲜感一过,便会毫不犹豫地一盆冷水,将这点所谓的“兴趣”彻底浇灭。
“抱歉,我对您的提案没有意向。”苏时悦退后行礼,“我生有双目、双耳,耳聪目明。是非曲直,自有辨析与置评的能力。”
他一言不发。
苏时悦看不见玄玉的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心情极差。或许他一路跟踪她,只是为了得到这个答复,解惑之后,再无留她的用途。
“那么郎君,在下告辞了。”苏时悦又行一礼,足尖在半空中一点,自莲花火焰上跳落。头朝地,脚朝天,倒栽下去。
灵丝脱手飞出,缠住客栈不远处的牌坊,朝地面飞去。
白色火莲没有追着她,苏时悦顺利落在牌楼顶端,她不敢拖延,立即纵身跃下,往外逃。希翼遇上法力高深的修士,祝她从玄玉手中逃脱。
晚来风急,没跑几步,迎面走来一人。苏时悦来不及停步,一头撞进他怀里。
那人险些跌倒在地,认出苏时悦,忙双手去扶。
“苏姑娘?嘶……”他似是因冲撞引发腕骨旧伤,颤抖着倒抽一口凉气,“姑娘怎么了,被吓着了吗?别怕。”
苏时悦抬头一看,少年墨发半束,仅穿一件单薄的轻盈外袍,额间蹭出层薄汗,许是因体弱心急,止不住微微喘息。
苏时悦:“鹤公子,怎么会在这儿?”
闻归鹤轻咳几声,眸光飘忽一瞬,须臾趋于澄澈。
“我醒后不见你。”他掩唇道,“担心你出事,擅自来寻,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闻归鹤凝眸拧眉,轻抿泛白薄唇:“有人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是别样的轻柔温暖,与寒凉的晚风格格不入。苏时悦没来由地一阵委屈,垂首,把头用力点了点。
她捏住手帕,捂住双眼,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下。
“我遇到越州城的那只半妖了!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避开警戒,突然出现在咱们的房间。拿了我的教习玉牌,不由分说就把我带出窗外,还嘲笑我身边的人,说您是病秧子,是拖累,我当时气得不行,就和他打了起来。”
苏时悦哭着哭着,被自己的描述说得热血沸腾,眼泪不自觉止住。
“他实在厉害,而且不尊重人。还好,我在教习洞天被教习官训练许久,有些本事,得以
从他手中逃脱,要不然,恐怕就见不到公子了。”
说到一半,身上忽然一凉。闻归鹤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姑娘受苦了。”他轻声道。
苏时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怔,话语戛然而止。
“姑娘受惊,是我的错。”闻归鹤喃喃。
苏时悦破涕为笑:“和公子有什么关系?”
“是我自作主张,想让公子好眠,主动与玄玉出去,不关你的事。”
“只是……”苏时悦忧心忡忡,抬头看天,已不见那厮的身影,“万一他还来。”
“别怕,别怕。”他遮住她的双眼,在她耳边安抚。
说话间,嘴角泛起笑意:“苏姑娘,我护着你。”
他会护着她避开玄玉,换而言之,想要躲过如此危险的半妖,苏时悦必须要时刻与他在一起。
“他若是再来,必不可能离开。”闻归鹤仍是笑着,轻轻戳了戳她眉心。
“苏姑娘关心则乱,那厮不敢惊动我,说明始终对我有忌惮,就算我失去意识,亦不敢下手。也只有你这般天真之人,才会被他言语蛊惑,牺牲自己随他离去。”
苏时悦张着嘴,盯着他的指尖,好半晌捂住脑袋:“你,你捂我眼睛,还戳我做什么?”
闻归鹤看向指尖,游刃有余:“一时失态,还请见谅。”
他指节轻颤,弯唇:“苏姑娘要罚我?”
丑时已过,天边泛起鱼肚白,微风悄悄拨动思绪。忽而一声雷响,淅淅沥沥的冬雨倾泻而下,断断续续揉碎静谧。
“不罚不罚,我又不是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之人。”
“什么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苏时悦忙脱了外套,伸手举到闻归鹤头顶:“别说有的没的,小心冻着,快进屋吧。”
他仰头愣了愣,接过她手中外袍,笑得眼眶有些润泽。
后半夜,轮到闻归鹤送苏时悦回房。他用清洁术为她去尘,见她心有余悸不敢睡,窝在榻上漏了只眼睛,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细致地在各处布下结界。
长睫微垂,眸色专注,似在自言自语:“愚不可及。”
“玄玉本来的目的,恐怕只是想威慑姑娘,展示自己的实力,让苏姑娘再不敢妨碍他。只不过在过程中,起了别的心思,想带你离开。”闻归鹤温声为苏时悦解惑。
“可惜,此人着实愚笨,他自以为威逼利诱可损你心志,结果弄巧成拙,姑娘宁折不弯,反而愈发讨厌他。”
少年手捧一盏油灯,一手遮挡。灯光昏黄微黯,恰似一层薄纱,在周身氤氲散开,描摹轮廓。
“竖子之流,不必怕他。”
“……苏姑娘?”没听见回应,闻归鹤转头。
她枕在被褥中,怀抱引枕,眼睑上的阴影不住颤动,沉浸于难得的闲适睡梦。
雨滴敲打窗棂,淅淅沥沥。闻归鹤轻眨眉眼,面对苏时悦毫不掩饰的信任,脸上的惊讶与别扭再也无法掩饰。
他移步上前,祭出灵符,抛悬少女头顶。暖光撒落,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她的身上没有伤口,方才松了口气。
“幸好,承伤咒没有失效。”他抬手掩住面容,神色明暗不定。
好半晌,从轻飘飘的袖管中取出一张单薄皮面,借灯火烧毁,负手走出客房。
白羽候在门外,身姿笔挺,双目时刻留意着客房的动静。
待见闻归鹤现身,他立刻上前一步,双手交叉,俯身行了个大礼,恭谨说道:
“针对拥有耀星印之人,其与先前提及组织存在极大关联。伺机发动偷袭的被夺舍之人,大概率与数里外的那处村庄结界有关。”
提到“村庄”,白羽顿了顿,语气一滞。
闻归鹤没有多余的表情。
白羽继续道:“公子出手时引出的那名女子,气息诡谲,缥缈不定。我等跟丢了,请公子恕罪。”
闻归鹤神色平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作罢。
白羽言简意赅地将剩余事宜汇报完毕,随后挺直腰身,目光不自觉地扫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真的要带着她一同前行吗?”
“据我观察,她与我们所谋之事并无关联,若将她带在身边,只怕会无端生出诸多麻烦。”
“为了此人,您多维持半个时辰的妖相,多承担三分反噬。如此下去……”
闻归鹤:“不会对我的承诺产生影响。”
白羽点点头,不再反驳,又道:“公子是打算一直带着她?可她此前一直有离开的意愿,要是想同行,是否要与她进行谈判,好言相劝?”
闻归鹤缓缓放下悬在半空的手,别过脸,侧身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
“不必。”好半晌,笃定的声音响起。
“她离不开我。”闻归鹤道,“她害怕玄玉,而我能为她遮风挡雨,她不会离开我了。”
“正是如此。”
潮湿夜风吹动袍袖,袖摆牵动朝霞与夕阳,流光婉转。
此后数日,苏时悦再没有见过玄玉,连绵细雨中,马车风平浪静地赶路。
少年身体又变差了些,精神昏昏沉沉。苏时悦猜测是他雨夜出门寻她的原因,担心不已,与态度好了一大截的白羽协力垫了软被,把车厢各处烘得暖烘烘的。
一连几日,马车彻底离开越州地界,进入两州交界之处。
交界处是一片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荒地。长空仿若被一块巨大且厚重的铅板所覆盖,阴沉得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衰败的枯草东倒西歪,杂乱地与湿漉漉、泛着腐臭气息的泥堆纠缠在一起,满目沧桑破败。
苏时悦被窗外情形所吸引,又害怕凉意漏进车内,扶闻归鹤在软枕上靠好,小心翼翼把门开出一条缝钻出,踩着踏脚板走出厢门,扶栏眺望。
“苏姑娘怎么出来了?”白羽坐在车座上,忠实地观察四周,见到苏时悦,微微一讶。
他朝车厢内瞟了一眼:“天寒地冻,车内暖和。你出来受冻,公子会担心的,快进去吧。”
“我听说,这附近有个村庄,应该有许多人口才对。”苏时悦在手心呵了口气,“萧条至此,没有人来扶持村子吗?”
白羽歪歪脑袋,笑了起来:“姑娘是从富庶之乡来的吧?”
“苏姑娘有所不知,圣君为铲除妖族,建千秋功业,耗费大量银钱笼络修士。各州之间勾心斗角,权贵们忙着争权夺利、中饱私囊,有良知的,也只够看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边界之处,又有谁会在意。”
他轻描淡写道。
地平线上,隐隐能见到村庄的影子,被遮天蔽日的黄沙笼罩,仿佛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
苏时悦张张嘴,缄口无声,心中酸楚泛滥。
白羽龇着大牙,朝她露出一个安稳可靠的笑容:“不过,您放心吧。您可是修士,和容姑娘与莫领兵是一类人,注定与这些经历无缘。再者,我们的公子很厉害,你跟着我们家公子,肯定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苏时悦:“嗯。”
她愈发不是滋味,却也明白自己势单力薄,帮不上忙,倚着厢壁叹了口气,目光久久停留在虚幻而缥缈的沙尘中。
高天之上,鹰隼盘旋,远处土坡下,数只秃鹫在地面徘徊,尖锐的爪子在地上刨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围聚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隆起。
苏时悦自入道后,视野清晰许多,她瞅见那个隆包轻微颤动,登时警觉起来。揉揉眼睛,定睛细看。
“白羽,停车,那是个人。”认清眼前之物,她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揪紧,疾声道。
“这得询问公子的意思。”白羽头也不回,拉动缰绳,“可公子好不容易睡下,当真要去打扰?”
“用不着,你们先走,有事的话,写信到苍郡找我。”苏时悦说着便想往下跳,一只脚刚离地,车门大开。
少年不知何
时醒来,拢着她强披到他身上的大氅,苍白五指搭上门框,疲惫地望着她。
“苏姑娘,莫要过去。”他轻咳几声,“此处危机四伏,死者甚多,生生死死之事,与姑娘无关。”
冷热交替,劲风呼呼往里灌,少年腕上蓝色血管微微突起,落在膝上,仪态端方。
苏时悦无法理解:“可我们看见她了。白羽也说过,我与他们不一样,修士比普通人能耐打许多。若是对此视若无睹,身负灵骨又有何用。”
闻归鹤:“你救她,然后呢?”
他的境界比她高许多,一定能更清晰地看见眼下情形,眸底却堆满浓重的淡漠与凉薄,仿佛远处之物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蠕动爬行的大号螨虫。
“升米养恩,石米养仇。你今日去救她性命,她便视你为再生父母,日后,一旦无力再援,反遭其恨。”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靠回软榻,闭上双眼,单薄胸口微微起伏。
“苏姑娘要去,就去吧。只是你一旦去了,之后,你我恐怕没有机会再见。”
“到那时,谁能护着你?”他神态自若,笑道,“发过誓会保护你的,是我,只有我。”
第25章 第25章面颊浮起发烧似的红晕……
“没有机会,再见面?”苏时悦捕捉到关键,愣了愣,低低重复一声。
“为何如此说?”
他们此行的目的皆是云州,怎么会没有机会见面?
他在,赶她?
“只是预测,姑娘凭心而动就好。”闻归鹤依旧声音淡淡,少年静坐车中,嘴角挂着一抹笑,等候她回心转意。
他一路的谋划,就等着今天,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向她伸手。自此之后,一帆风顺。
苏时悦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抬眸看他,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闻归鹤心中一突,手深入袖口:“苏姑娘,你别哭。”
他吓唬她的。
苏时悦:“我于公子,是个麻烦,是吗?”
事情出乎他的意料,闻归鹤绞紧眉,无言地咳了两声。苏时悦当他默认,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两颗出来。
“公子,我非升米恩,斗米仇的恩将仇报之人,只是能力不足而已。”苏时悦轻声开口,“待我拥有足够的实力,滴水之恩,必会涌泉相报。”
在闻归鹤冰冷的目光中,她用力抹了把眼眶,退后一步。
“在此之后,请公子按时吃药,要是事忙,记得让白羽提醒你。手伤记得日日换药,天冷多加衣,小心着凉,千万照顾好自己。”她弯腰行礼,以示辞行。动作缓慢而艰涩,满是不舍。
等了等,车内响起几声轻咳,闻归鹤嗓音沙哑地开口问:“苏姑娘,决定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被意料之外的情况迎头撞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猝不及防,不知所措的狼狈。
苏时悦鼻尖发酸,没有起身,转过头,拿眼去看那处危机四伏之地。
寒风中,瘦弱的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像颗遗落荒原的种子,一阵风便能吹去她的生机。小小的身影尚在挣扎,若是再去晚些,可能连挣扎也看不到了。
“其实,我和她,差不多。”她轻声道,“最初来的时候,我没手没脚,只能靠祈求庇护维持生命。幸好,我遇到了命中注定的贵人,不仅活下来,还能凌驾于百姓之上,大幸。”
厢笼之内,闻归鹤仍在咳嗽。低低的,连串的,断断续续的,像是喘不上气。
苏时悦继续道:“我这条命,是无数善意救回来的。所以,我看到过去的自己,无法坐视不理。灾难近在眼前,因惜命而视而不见,那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她看着那具挣扎的身躯,想回转目光,获得闻归鹤的理解。
忽然,挂在天际的黄沙变了形状,化作半边圆弧,以天圆地方之态,朝地面罩下去。眨眼的功夫,拢住小小的身影。
苏时悦的灵丝于刹那间挥出,破空而去。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少女目光澄澈而坚定,全然不曾发现车帘在刹那被撩起,迎风飘动。
枯枝乱颤,无数沙石碎屑被荒地狂风卷地而起,少女落在枯叶上,足尖轻点,复朝前飞去。
连天衰草迅速后退,几个纵跃间,苏时悦已来到土丘。不应存在于江南地区水乡中的黄沙迷了满天,她认出那是修士的结界。灵力冲击下,秃鹫纷纷逃离坡下,苏时悦看清那个短手短脚的小家伙。
她心头一凛,俯冲下去,伸手把她捞进怀中。眼看结界当头罩下,她闭上双目,按住女童的脑袋压进怀里,扎入汹涌的尘沙中。
白羽坐在黄马上,看得瞠目结舌:“这真是……疯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
公子有闲心庇护的人,苏姑娘还是第一个,偏偏还不珍惜。她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那可是以即使在苟延残喘时,也能以一人之力打遍白羽所在的大荒域,又难逢敌手之人。
“公子,苏姑娘离开了,我们继续前往云州吗?”白羽转头问道。
布帘后,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白羽面色微变,慌忙拉开车帘。
少年仰靠在椅背上,面颊浮起发烧似的红晕,一手掩唇,一手按住胸口。他半张着嘴,竭力想喘过气,他时不时深深吸气,停了数息,还没等缓缓呼出,又是一轮急促的咳嗽。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几乎已经将代价与利益摆在苏时悦眼皮子底下,她却置若罔闻,转身就走。
为什么?
是他给她的保障还不够多吗?
闻归鹤无法平静,极力回想自己错漏了哪点。
他想不通。
他只知道,他算漏了,苏时悦离开了。
她不要他了。
咳到最后,并拢的指缝间,透出一丝触目的殷红。
“公子!你还好吗?”白羽吓了一跳。
闻归鹤看了他一眼,平静坐直身子。
“慌什么……”他抹去嘴角的血渍,“不是早就知道,这具身体终有一日会衰败么。”
“可是,公子……”
“放心,不会让风陵谷吃亏的。等我死的时候,你们一定早就进入天都。”
得到保证,白羽松了口气:“那我们接下去……”
闻归鹤缓缓眨眼,理顺呼吸。
“光是村子的牧场,她就有些吃力。”他低不可闻地喃喃,旋即提高声音,“往北,去把结界的灵脉,以及碍事的人毁去。”
“……再去接她。”说着,他取出一张灵符,递送出去,作为给苏时悦的临时保障。
她一个人,若是应付不来,或是遭遇危险,那时在见到他,兴许会回心转意。
七窍嗡鸣,识海轻振。铺天盖地的沙尘中,纤细渺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进入黄沙结界后,苏时悦并未像预想那般含满嘴沙石,而是出现在一堵矮墙后。
腰间响起“叮”的一声,温温柔柔的。
苏时悦低头一看,侧腰位置附着张柔金色的灵符,折成小巧的饰品模样,挂在腰间,凝出面半透明的,若隐若现的结界。
还撕不掉。
苏时悦喉头一哽,忍不住蹲下身,把护身符握得更紧些。
她不用问都知道,是闻归鹤给她的。
他对她,到底是何种看法?
她算不得好助力,更不是他规划中出现的人,还擅自捣乱,他理当觉得厌烦疲惫。在保持周到温和的照顾外,闻归鹤也的确是如此做的,他分毫不漏自己的深层想法,让她离开时也不做挽留。
可有偏偏在分别时,一言不发地给了张护符,不知会维系多久。
无论原因,他们都分开了。
之后的路,她要自己走。
整理情绪,苏时悦从乾坤囊中取了袋温水,给嘴唇干裂的娃娃灌了两口。隐于藏身处,握紧武器,警惕观察墙外。
是个荒废的村落。
剩焦黑的梁柱歪歪斜斜地矗立着,像垂暮老人的脊梁。墙壁上的泥灰大片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砖石。地面坑洼不平,积满了浑浊的污水,水面上漂浮着杂物,散发着阵阵腐臭气息。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袅袅炊烟,唯有风声在空荡荡的街巷中呼啸而过,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声响。房屋之间,直立影子晃动,
人类的足板与地面摩擦,发出粗粝响动。
苏时悦皱了皱鼻子,只觉瘆得慌。
她可以确定,那些都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可展现在她眼前的景象,绝非普通村民的饮食起居。
苏时悦一手抱娃娃,一手执鞭,眼瞅毫无灵力的躯壳往她的方向来,果断出手。
偷袭!
接触瞬间,鞭尖散开,灵丝化网,蒙住它的眼、堵住它的口鼻,压住舌根不许它发声,迅速拖到近前一看。
是人。
准确的说,是个死人。
为防止再遇夺舍之人袭击,离开越州府前,苏时悦忍着恶心求莫言阙带她检查过死者尸身。眼前之物和苏时悦在越州城看见的存在别无二致,四肢绵软,身有斑块,因为结界保鲜,所以能行动自如。
苏时悦抱住女童的手紧了紧,把小家伙翻过来检查。
又瘦又小,干巴得跟脱水橘皮似的,但确实是个活物。
苏时悦又往前几步,单手抬起,不多时便触及一面结界。她深吸一口浊气,继续往前走,将感知放到极致。
她的识海拢上曾迷雾,伴随愈发靠近边界,七窍中的神识也在被不断挤压。它不仅仅是牢笼,更是对抗外界搜查的障眼法。
她记起这段剧情了。
这是《虞昭令》主角整理文书时,看见的一个故事,被以镇压妖族功绩的形式上报。
两州交界,荒芜之境,有傀儡师将村庄改造成牧场,存放自己的猎物。
文中没有提过事件发生的地点,苏时悦才迟迟未能反应。
一旦弄明白,此前发生的种种异动,便都能串联起来。
她记得,牧场之所以暴露,是因为结界已经形成三年之久,不断被各种外界因素损耗,又有修士用灵力撞击结界,干扰障眼法,出现一瞬的疏漏,被太安司发现。
一场恶战后,尘归尘,土归土。
苏时悦长眉一挑,将整个手掌覆上,以灵识感受波动与流转。后退一步,扬起长鞭猛敲砸上去。
万物皆有裂缝,被她把灵力拆成极细、极细的蓝丝,找准单薄的破口,灌入。
识海的灵力震颤一瞬,旋即如同石入大海,再无动静。
反而是她的怀里传来响动。
小人儿不知何时醒来,张开双目,野猫般警觉地看着她。
苏时悦不擅长与特别小的孩子打交道,下意识去乾坤囊找糖:“宝宝你醒了,姐姐不是坏人,姐姐这儿有好吃的。”
“但这儿可不是好地方。”小娃娃道。
顶着稚嫩的嗓音,尽可能彰显自己的老辣。
她严肃:“别让他们看到你的模样,不然,你的样貌就会被牧场中的所有人知道。”
女孩熟门熟路往里走,从窗下掏出一连串钥匙,打开角落低矮小屋的房门:“他是我三伯,关进去吧。”
苏时悦惊讶与她的镇定,如约把正在挣扎的人形生物捆成甬状,用力丢进房中。女孩眼疾手快,关门、锁门,镇定自若,像重复过无数次。
挂住锁后,她扒住断壁残垣,不住往外看,紧张地注视村庄内的场景。
见苏时悦举着法鞭在后蹲守,挺起胸膛转过身,压低声音:“我叫李香兰,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姥爷说,要以德报德,我会尽力帮你活下去的。”
“随我来。”
村中有许多房间,一些挂了特殊门锁,一些没有。李香兰找准平安无事的房屋,利用不同的钥匙开门、关门,在一间间屋子穿梭。
苏时悦还未熟悉环境,被娃娃领着走,走过第三间屋子时,她隐约猜出这是一座几乎全员行尸走肉的村庄,里面的村民攻击力与常人无异,不足为惧。意识到处境后,她停下脚步。
“等等。”
李香兰也莫名其妙,回头看她。
“怎么不走了?”
“姑娘,嗯,妹妹是生活在这儿的?”
苏时悦至今未与主角产生交集,李家村牧场亦是一笔带过的内容,想要撑到获救离开,还得积极收集线索。
“嗯,这儿是我家,我和姥爷两个人生活。姥爷两天前让我跑,但我没跑过结界,还是被吞进来了。我要回姥爷家,说不定能找到吃的。”
“这儿的其余人……”
“他们是三姑、六叔、二婶子。”李香兰淡淡的,“我原本都认识的,只是姥爷不让我与他们说话,甚至不让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算看见我,姥爷也会说我是鬼怪,把他们哄骗过去。”
“村子隔三差五会来人,把他们带走。那些人去而复返后,就变得痴痴傻傻,我躲起来就方便许多。没人发现的时候,姥爷还会把他们关起来。不过幸好,姥爷没阻止我和你说话。”
李香兰习以为常地跳了几步,哼着曲子。
“她在走,他在跑,他们变成祂的眼睛,祂的双手,祂的双脚。”她唱出一段歌谣,“灾厄是雪,从第一年开始,第三年应验,第一个人挂在树上风干,最后一人罪过难赎,在村内游荡。”
“姥爷教我唱的。”苏时悦听得毛骨悚然,李香兰回眸一笑,天真明媚。
“好听吗?”
“好听,那你现在……”
“我还差一个月就四岁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地人。”
李香兰的眼中没有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在她的眼中,外界与村子差不多,都是矮矮的土房,朝不保夕的生活。
李香兰姥爷住的房间大而宽敞,依稀看得出以往的豪华,被风沙摧残,破败不堪,飘散几不可闻的煤烟味。
李村长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汉,驼背,满头白发,脸上尽是愁容。
李香兰进屋:“我回来了。”
“我带了客人来。”
“兰兰回来了。”看到李香兰,他把手里的瓷碗在桌上敲,声音沉闷,岣嵝起身,“哎,把你送出去的时候,我就觉得悬乎。没事,兰兰别伤心,我给你做些好吃的。”
李香兰见到唯一认识的亲人,总算露出几分孩童的亲昵:“才没有难过,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说不定我足够幸运,会是最后一个在村里游荡的人呢。”
李村长伸出满是泥灰的大手,在李香兰脑袋上轻轻摩挲,目光转向苏时悦。
“这位姑娘,是从外头来的客人吧?对不住啊,让您闯进咱这邪门的村子。要不要喝水,我给您去倒。”
“老爷爷的孙女真可爱。”苏时悦含笑夸赞道,“一路上,她和我讲了许多有关您保护她的事呢。”
李村长愣了愣,憨厚地笑起来:“哪有哪有,我家兰兰没见过外人,怕是不懂规矩,瞎闹,可别见笑啊。”
他怀里的李香兰愣了愣,挣脱他的怀抱。往外跑了几步,来到苏时悦身后。
“哎哟,我的兰兰,怎么闹脾气了?”李村长尚不知发生的事,乐呵呵地发问。
一条软鞭横扫,朝他腿部卷去,“啪嗒”骨裂声后,老人家软绵绵地倒下。
他瞪大眼睛,面目狰狞,身上散发与修士相仿的污浊灵气,却被抢占先机,无法再度站立。
“虽然爷爷与孙女更常见,但舍不得女儿出嫁招赘的人也大有人在。”苏时悦手中灵丝祭出,将其也捆了个结实。
她环视一圈,发现小间,学着李香兰的模样,也把李村长扔了进去。
他和苏时悦见过的人一样,都是傀儡。
看似祖孙间亲热的互动,不过是傀儡脸上的笑肌被牵动,舌头机械地弹跳,声带毫无感情地摩擦营造而出的。
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暴露,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幸亏走入村落前,她越俎代庖擅动结界,要是运气足够好,定能吸引太安司的注意。
为今之计,是想尽办法拖延时间,别被牧场的主人寻到。
苏时悦拉过浑身僵硬的李香兰:“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走。”
李香兰仰头看她。
“你能辨识得出人与非人吗?”她仍旧是淡淡的,一眼没去看地上的尸身。仿佛在
她眼中,方才发生的事不过是运气差些,遭遇一次厄运重复。七情六欲湮灭后,不幸成为理所当然之事。
苏时悦微怔:“也不算,只有在他想出手那刻,我才能发现异样。”
“不哭不哭啊。”她揉揉她的脑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其实你和你姥爷有辨别身份的约定,不是吗?不然,为何从头到尾没喊他姥爷呢。”
她哄着她往外。
李香兰没打算走,硬邦邦地开启另一个话题。
“去哪儿?你要是能打破结界,早就在第一时间离开了。”
“我带你逃出这间屋子,我们绕村边结界跑,在来时的高低房中跑,再不行,我抱着你,在屋顶上跑。”
“放心吧,乾坤囊里存了许多食物,够咱们两人吃半个月。”苏时悦也心虚,但面对小家伙,总该表现出几分成熟大人的信心满满。
李香兰认真看她:“你是修士。”
苏时悦:“嗯?嗯,算是吧。”
“姥爷说过,他在二楼藏了秘密,如果未来有修士来时他已经死了,就让我带修士去找。姥爷说,修士很厉害,能飞天遁地,能认出人与他们之间的区别。”
女娃注视她的眼睛:“我想带你去找。”
她拉过苏时悦的手,直截往上走。
苏时悦心惊肉跳地跟着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二楼是一家人的卧房,分了两间,李香兰径直带苏时悦来到李村长的住所。
卧室中灵力飘荡,晃晃悠悠。微弱稀薄,几乎跟不存在似的。但像苏时悦这种高度敏感的人,只要稍加分析,便能发现异样。
李香兰不知道李村长把遗物藏在哪儿,苏时悦只能调动感知搜查。
在枯竭的区域中,纯净的灵力被她轻易区分出。很快,苏时悦半跪在床底处,伸手掰开床板夹层,用力往外一抽。
一枚盈润精致的玉牌滚落,“叮咚”坠地,同时飘落的,还有封泛黄皱褶的信。
这个村子有人识字?
苏时悦一手玉牌,一手拿信,刚准备把信封放入乾坤囊,待时机适合,上交给负责此事的太安司。
玉牌像许久没接触灵力,久旱逢甘霖,忽地发出盈润的光芒,一起一伏,锁住她的目光。
那是枚影像玉牌,许是因为是给百姓准备,没有施加任何限制,只要施加灵力,或是念动口诀,便能激活。
苏时悦望着玉牌,心跳漏了几拍。
她清楚记得那段歌谣。
第一年的灾厄,是雪。
在苏时悦心中,如白雪一般的人,只有一个。
玄玉。
他假称对她感兴趣,来到云州地境,真实目的,会与这枚玉牌有关吗?
苏时悦握紧玉牌,内心不断挣扎。三息后,果断翻手,指尖祭出灵力。
到底在矫情个什么劲,主人都允许她看了,她算不上违背道德。只是一个影像而已,玄玉的意义过于重大,她实在太想知道,这个村庄是否与他有关。
晶蓝色的碎屑甫一触及玉牌,法器光线立时外扩。融融冷光中,苏时悦清晰地看见一个人影。
一个孩童,十岁出头的模样。束腰宽袖,乌发齐整束起,一看便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人影底下浮了几行小字,大致是弟子不守门规,擅自出逃,希望周边村落积极搜查,若有消息及时上报,宗门自有重谢。
苏时悦盯着那人的脸,久久转不过瞳孔。
不是玄玉。
是闻归鹤。
熟悉的容颜冲击大脑,苏时悦双手发抖,久久回不过神。她用力捏了把自己的脸,反复确认看到的景象非虚,惊得倒抽一口气。
四周寂寥无声,女娃坐在床上,像尊安静的木雕,没有任何人打扰她。
苏时悦浸在一个人的世界,几乎想也不想,拆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忏悔书。
准确的说,是一封认罪书。
识字的李村长在村子变成牧场后的某一晚,边抹着眼泪,边写下的书信。
事情可以追溯到七年前。
李家村二水环绕,虽然不富裕,但好歹鸡鸭满街跑,出门便能浣洗衣物,村长的女儿正在招赘。
那一年春天,李村长接到件奇怪的委托。
拿着一枚香囊做信物,挂在路边,吸引玉牌上的小修士。
颁布委托的是名俊秀的仙长,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只要求李村长照办。为消除李村长的疑心,他干脆地发了心誓,说如若对李家村灭口,全族不得好死。
报酬,是三百两纹银。
修士不过指甲盖大小的付出,对李村长而言,已是天大的美事。
李家村有十余口,共八十人,一人三两,剩下还有六十两呢。足足六十两作嫁妆,哪样的夫婿招不到?
“行啊仙长,交给俺们吧。俺们村子别的本事没有,天高皇帝远,做这种事最擅长。”
纵使心底有些内疚,李村长和村民仍一拍即合,将作为诱饵的香囊高高挂起,没过多久,就钓来和玉牌影像一模一样的少年。
之后的事,便简单许多。趁少年询问关于香囊之事时,满村的人一拥而上,表面热情接待,暗地里把他用仙长准备好的法器束缚,铐住双手,送上牛车。
临别前,李村长还在惋惜自己没有修道天赋,要是能操纵留影玉牌,把一村子的人都拍下来,也算千古流芳。
俊秀仙长说到做到,果然没对他们下手,答应的报酬也一文不少。李村长乐得龇起大牙,分完银钱,诸位村民也满意地不得了。
后来,李家村越过越好,饲养的家畜也从两条腿变成四条腿,村长家也顺利招到贵婿。没过几年,李村长的女儿怀了孕,全家喜气洋洋,只等大胖小子呱呱坠地。
这个时候,噩梦来了。
雪季一日,白雪皑皑的地面反射凄厉的阳光,覆盖一连串的脚印。
不速之客径直走进村门。谁拦,便杀谁。
李村长家的门被踢开,尚未显怀的女儿惊声尖叫,女婿想保护妻子,头颅刹那坠地。
“我问你。”那人道,“辅佐先前的修士捕捉逃逸之徒的人,除了你,还有哪些?”
李村长登时冷汗直冒,他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自己逃不了了,自己全家都逃不了了。
可他的孙辈还未出生,那人尚不知道,还有周旋的余地。只要他苟延残喘,尽可能地拖时间,就有机会偷偷把孩子养大,送她出逃。
该如何周旋……
接下来的行为,他会在未来无数年后悔不迭,因自己的罪行掉入十八层地狱。
写下供状时,他已经后悔了。
但看到兰兰时,他的悔恨又瞬时消失无踪。
“咱们这个村,人人都有份。”面对怒气冲冲的修士,李村长打定主意,捧起双手,巴结地笑着,“太多了,一时半会儿除不干净。还有些人离了村,得抓回来。”
“仙长,您需要名单不?我帮您列一个。或者,您若是想慢慢折磨这些仇人,我可以帮忙管理。”
第26章 第26章“因为你是闻归鹤。”……
毋庸置疑。
老人是个十足的恶人。
除了外孙女,他对不住任何人。
可他又不够强,没有强大到能为自己做过的恶事负责。
于是他只能龟缩在结界中,徒劳地写下供词。
苟延残喘。
直至在不久前事败,送走李香兰后,傀儡师借了他的眼睛,停留在村中,寻到游荡的最后一人。
因为他实在太弱,又死了个彻彻底底,苏时悦竟对他生不起太多激烈的情绪。
可他们这片地区,对闻归鹤做过什么?
闻归鹤手腕旧伤,莫不是正是来源于此次出逃?
明知处境极度危险,苏时悦手捧书信,仍好半天没回过神。
直到楼下传来响动,方如梦初醒。
有人进入一楼房间,寻找生人。脚步声沉稳有力,一听便是有实力的练家子。
“快快快,从窗户逃跑。”苏时悦扶住李香兰的腰,准备带她开溜。
灵丝已搭上相邻的房檐,准备模仿金丝猴荡秋千过去。
“是陌生人。”李香兰有话要说。
苏时悦:“陌生人也不能放松警惕,万一是你没见过的幕后主使呢?”
苏时悦刚说完,楼下传来声音,清脆而沉稳的女声:“太安司奉命彻查此间事宜,请相关所有人员即刻下楼,莫要耽误。令牌在此,无需惊惶。”
与此同时,象征修士的冷冽纯净灵力漫溢开。苏时悦抱住李香兰的手发僵,胆战心惊地靠近走廊门些许。绷紧灵丝,确认逃跑路线后,将木门打开一条缝。
太安司修士手令为八角玄铁麒麟纹,背刻“镇邪佑世,安澜永固”八个大字,又有护国公灵力标记,做不得伪。
苏时悦先前感知到的灵力,正是令牌所发出。
手持令牌之人是名水蓝色纱裙女郎,中等身材鹅蛋脸,头小脸大,五官突出。
她灵巧游走在因苏时悦出手而东倒西歪的家具间,感知到有人在看她,仰头,露齿一笑。
“我乃云州太安司薛听霁,司正感知结界波动,携我等前来调查。此地危险,还请姑娘早些下楼,免生事端。”
“还有其余人吗?”苏时悦对太安司有十二万分的信任,只保持最低限度的警备。
薛听霁笑笑:“云州近海,常受妖物骚扰,来此的只有十余人。破境入内时,司正感受到一处地点有浊气聚集,率众前去处理,我与同门奉命搜查幸存之人。姑娘若是不信,启窗一观便是。”
窗外灵力精纯,昭示其大概率所言非虚。苏时悦迟疑片刻,将李香兰护在身后,开窗查看。
短短半刻,屋外风云突变。
百里外的村中位置房屋坍塌,身高约两丈的猿妖挥舞双拳,与数名修士斗法。
猿妖浑身披盖雪白毛发,面部宽阔,眉骨高耸,双眼如两盏绿色的灯笼。
“灾厄的,雪?”苏时悦漂泊无定的思绪,总算落地生根。
数名修士如神兵天降,风姿飒沓。为首一人稳稳踩在木鹤之上,神色冷峻,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快速结印,指挥着战局。内圈修士各展神通,将巨妖团团围住。
一条条捆妖索卷地而起,带着破风之声缠向猿妖。猿妖数次带着千钧之力挣开,捆妖索像是有生命一般,一次又一次,侵袭而上。整个村庄上仿佛成了一片战场,寂寥而平静地厮杀着。
苏时悦又莫名想起越州西城的模样。
她没惆怅多久,确认太安司的特征,捞起新奇不已,震惊到呆滞的李香兰往外跑。
屋外,一名娃娃脸小少年从另一间屋子箭步窜出,苦着脸两手一摊,示意没能寻到人。瞧见女修身后的二人,嘴巴瞬间张得老大。
“薛阿姐,可以啊,真被你寻到幸存人员了。”
“别杵在那儿。”薛听霁朝他招手,“过来守着两位姑娘,我去除妖。”
言毕,一道寒光闪过,仗剑朝乱斗处疾飞而去。
徒留苏时悦望着遮天蔽日、金蛇狂舞般的捆妖索,无意识蜷缩手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少年见苏时悦不吭声,还当她看呆:“不用在意,薛阿姐就是这样。”
他三步并作两步,张手行礼:“我等皆是太安司佐修,见过道友。”
“佐修?”
“嗯,护国公有令,凡通过测试、完成足够外院委托的修士,皆可成为佐官。就算不是,也可以通过接取悬赏赚取报酬。姑娘有没有兴趣?可以来太安司浏览悬赏哦。”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苏时悦放下李香兰,目光牢牢锁在捆妖索上,难以移开。
“捆妖索的由灵力凝练的吗?”
“姑娘说什么呢!当然是玄铁铸成,操纵的修士还得尽可能拉近距离,谁能有那能耐瞬间凝出一整根大链条。”
“姑娘是在山上隐居的修道士吗?对我等云州事宜知道的也太少……”
小少年说到一半,余光忽然瞥见猿妖挣脱。
“小妹妹小心,姑娘也小心。”
猿妖表皮鲜血淋漓,大吼一声,陷入狂暴,甩动粗壮胳膊,硕大头颅利齿开合,险些将一名修士拦腰咬断。
木鹤上的修士探手一挥,示意修士散开。猿妖撞开包围,踉踉跄跄朝着边界逃窜。沉重的身躯在跌跌撞撞,震得村庄地面剧烈颤抖,嗡嗡作响。
“司正,不能让它去边界。”薛听霁御剑悬在高空,急切道,“此乃荒界,周遭异动频发,祸害村庄的罪魁祸首又不曾水落石出,说不定它要去找同盟求救。”
司正点头,掌中重新祭出阵盘,刷啦啦响动过后,沉重的锁链翻身而起,打算再度出手。
忽地,一缕蓝线闪电般猿妖脚踝,圈住。无声无息,猛往后一拉。
白猿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如同一座小山般轰然倾倒。
轰隆隆的巨响中,苏时悦掌中凝聚灵力,用力拍向地面。
她半点没有出手偷袭的廉耻,在身旁小少年惊讶的目光中自然起身、收手,故作矜持地拍了拍手心的灰。
“好厉害,这是您的道法啊。”
“有吗?很厉害吗?”
“超级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见过对灵力如此敏感的道派。”
苏时悦含蓄道:“过奖过奖。”
“没什么是绊马索完不成的。”说不开心,不激动,是假的。
但选一个好看的亮相姿势,实在是人之常情,于是她保持几秒微笑,才乐不可支地等待表扬。
“千万不要懈怠。”说话的仍是薛听霁。她抬手掐诀,摔向倒地挣扎白猿,还是没能赶上要紧关头,让它大声咆哮出来。
酸臭气息中,声波仿佛化为实质,不断往外扩。结界本就因为修士三番五次进进出出产生龟裂,灵力纹路闪烁不定。在飞来剑砍下猿妖头颅前,它的哀鸣已传出去老远。
好不容易剁下脑袋,白猿彻底消停。远处接二连三地响起重物坠地声,头顶上空的黄沙结界化作碎片,噼里啪啦地下落,于半空消失无踪。
司正掌心向下,维持阵盘旋转,示意修士稍安勿躁。
苏时悦也被爆发的巨响吓到,搂着李香兰,半晌没有吱声。
它是在召唤、在求救、还是在启动某个阵法?
周遭了无动静。
结界消失后,地面仿佛凹下去一瞬,众人恍若置身于一处安适如常的盆地。
房屋建筑脆弱得宛如纸糊,风一吹即散。粉色的天空安安静静地飘在头顶。苏时悦想到的群魔、邪修,无一出现。
最后,天地交界处,出现白衣童子。
白羽双手抱拳,不紧不慢朝众人行礼,口中称道:
“方才我等路过附近,发觉此处有妖邪异动。为避免周遭受难,擅自出手,将一队妖兽尽数除尽。麻烦太安司为其收尸,免得浊气污染人间。”
白羽说话时,闻归鹤从他身后静静转出。
比起离别之际,他的唇色又淡了几分。颀长瘦高的身形伫立凛凛寒风中,风吹不倒。
苏时悦错愕不已。
不是说,不会再见面了吗?
风卷云舒间,她无言地和他对视,猜不清对方心头想法。
突兀出现的修士,不知是敌是友,太安司的队伍出现短暂沉寂。
须臾,司正操纵木鹤上前,温和施礼。
“感谢道友相助。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知道友出现在此,是何原因,若能做到,我等必会尽全力帮忙达成。”
闻归鹤淡淡道:“我有相熟之人,在结界中走失。我放心不下,特地来看看。”
他居高临下,眉眼低垂,不避讳地与少女四目相对。
薄唇抿了抿,似是想说话。
无数道目光都向苏时悦投来。
“道友是来寻这位姑娘的?”司正又看向苏时悦,问道。
“姑娘,他可是你的友人?”
苏时悦不知该如何回复。
说不再见的人是他,说有熟人走失的人也是他。
如今直勾勾地看着她,令人不知所措。
“没有。”苏时悦摇摇头,“我不认识他,或许是他认错人了。”
远处,少年身形骤然一僵。
又一阵风吹来,闻归鹤眼底摇曳的火星忽地熄灭,形成一坛枯槁的死灰。阳光把同样深暗的影子投落,在地面颤抖着。
他略俯腰身,很快又挺直,深深看了她一眼,声音由破败的风推送而来。
“的确,是我弄错了。”
他转身便走。
白羽伸手想要扶他,被他避开,径直往回走。
急得童子两袖狂甩,看看自家公子,又看向苏时悦。
他不敢发声,就拼了命地与苏时悦打手势,让她赶紧回来。
看得苏时悦一头雾水。
她做了最正确的决定,不是吗?
闻归鹤从没有对她说出“留下”、“别走”一类的话,临别时又三令五申,不就是默认赶她走。她当断则断,撇清关系,也算对他负责。
白羽怎么一副她亏欠他们八万两的模样。
苏时悦想了想,还是决定追上去看看。
她摸了摸袖中的玉牌与信件,把李香兰托付给小少年照看,在司正那儿用验真阵登记信息,约定来日去司府誊录口供,纵起灵丝朝二人方向追去。
马车与她离开时的模样没有区别,拉车黄马认得苏时悦,看见她,点头问好。
以往会布下结界却不见踪影,不知是白羽刻意安排,还是情况特殊疏忽。
靠近车厢时,苏时悦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咳意来势汹汹,压抑,沉闷,急促,像要扯走他的脊梁,撕开他的心肺。
白羽的声音透着焦急:“公子,我去把苏姑娘带过来吧,她也见不得你如此。”
苏时悦几乎抬手就要敲门,门内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几声异响,似是闻归鹤抬手,制止白羽。
“不必。”
“是我失败……她走便是,我不留她。”他闷闷念道。
“愿赌服输,此事结束,她与我再无瓜葛。”他恢复冷静,语调硬邦邦,平和得吓人。
苏时悦:“?”
她在门外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之间赌了啥?
他输哪儿了?
她又赢了什么?
“走吧。”车厢内再次传来声音。
苏时悦等不了。
她对进出车架熟门熟路,知道启门机关位置。抬手敲两下车门,二话没说拉开。
触目惊心的景象映入眼帘。
狭窄座上无人,少年颓靡在地。他战栗地蜷缩在车厢角落,发丝凌乱,一手握住冰冷扶榻,一手掩唇,指缝间一点点淌出血色。
他似是被痛苦侵蚀,站不起身,只能由童子扶着。不知受什么打击,眼眶泛红,眸底水光潋滟,闪烁着碎得七零八落痛苦之色。
门开,少年愕然转眸,他猛把头转向一侧,扯过袖口避开对视。抬手,当空掐了个诀。
“砰”一声,厢门在苏时悦眼皮子底下合上。
苏时悦:“?”
她整个人都蒙了,不明白闻归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抬起又放下,在转身离开和继续敲门间挣扎片刻,门又一次开启。
出来的是白羽。
他见到苏时悦,如蒙大赦地攥住她的袖口,示意她赶紧说些有的没的。
苏时悦:“他,怎么了?”
“姑娘勿忧,来的路上,撞见敌人,公子费了些周折。”他朝她挤眉弄眼,“公子的意思是暂无大碍,无需关心。”
他说得阴阳怪气,里面的人却迟迟不出来制止。
“苏姑娘呢?来这儿有何要事。”
苏时悦:“先前为顾全大局,没能和公子相认。但我手上有重要线索,与他有关,如若被太安司获取,可能会对他造成麻烦,还请公子允我面呈。”
“好咧。”白羽行礼道,“苏姑娘等我,我进去通禀。”
他闪身入内,不一会儿,重新将苏时悦迎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外。
再见到闻归鹤时,他早没了方才落魄的模样。
少年身着黑袍,端方正坐,眉宇间平和如常。嘴角泛起抹血色,被他以极快的速度抹去,刹那间消失无踪。
苏时悦:“公子受伤了?”
闻归鹤:“兵家常事而已。”
苏时悦站在他面前,只觉又被推出千里之外。自相识起,少年长身玉立,若即若离。他从未对她疾声厉色,也从未与她交心。
“能让猿妖死前召唤的,想必不是低阶小妖。”她小心地选择话题,“鹤公子辛苦。”
闻归鹤咳了两声:“顺手而已。”
苏时悦从袖口取出玉牌与信:“这是我在村中发现的,有关公子的法器。我此前不知情,擅自使用灵力驱动,看了影像,还望恕罪。”
“……好。”
他不再说话,似是对她的去留毫不在意。
苏时悦没有留在这儿的理由,上交玉牌与书信后,转身朝车门走去。
闻归鹤静静看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就此作别。
“那我走了?”
“好。”
“我真的走了?”
“嗯。”
“那,后会有期?”
闻归鹤长睫颤了颤,正准备开口,眼前闪过道人影。
苏时悦在他眼皮子底蹲下。
“临走前,我想问鹤公子一个问题。”
他笑了笑:“苏姑娘已决定离开,何必还来与我说话。”
苏时悦:“我只是离开你一人上路,又不是和你断交,有什么不能说的?”
闻归鹤愣了一瞬,神色浮现茫然。漂亮的秀眉皱在一起,颇有几分疑惑与不解,仿佛无法把“分别”与“不断交”联系起来。
“请讲。”
苏时悦问:“鹤公子刚刚,在哭什么?”
“你说你输给我,又输在哪里?”
“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不如趁此机会,彼此双方解释清楚,未来也好再相见。”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此刻。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车外偶尔传来黄马的响鼻声,以及风声在车壁外呼啸而过的呜咽。
闻归鹤的双手微微颤动,苏时悦蹲在他面前,目光紧紧锁住他,似要将他所有伪装看穿。
她看见少年自嘲地笑了笑。
“无他,我只是在闲暇之时,与自己打了个赌,赌输了诸事皆未能按我预料的想法发展。”
“除去坦然承担结果,别无他法。”
闻归鹤知道,自己失败了。他的所有谋篇布局,都在苏时悦的道别中碎成齑粉。他已经失去她的所有权,便没有再争取的意义。就连替她扫清危机之事,他也懒得与她细说。
当断则断,这是他从小便知道的道理,这一次也是一样,他没有违背原则的必要。苏时悦并不是特殊之人,他再不甘心,也该放下。
闻归鹤松垮垮朝后靠,再无半分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卸下所有伪装,别过头低低咳着。他双眸半闭,皱眉忍耐,似有一缕血线自掌侧无声无息地涌出。
苏时悦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
甫一碰到他,就觉得触感略有些不妙。她松了松手,低头看。
指尖有斑斑红痕,唬了她一跳。
他受了重伤,身上早满是鲜血,因为黑袍作掩护,才迟迟没让她发现。
苏时悦张嘴想喊人,却见他抬手制止。
他从乾坤囊里取出瓶小药丸,含了一粒在口中,很快声息减弱。
人却已昏昏沉沉,由于失血多了几分困意。他挣脱她,倚在靠背软毛上,扭头。
苏时悦托住他的后颈,五指一扣,把他拢回来,扶他靠着自己。
铁锈味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她很不舒服。
“那个白猿,到底召唤了什么东西?能把你伤成这样。你是一个人解决的?解决完,什么都不说打算直接离开?”她坐不住。
闻归鹤见她迟迟不走,睁眼疑惑地朝她的方向张了张。
“不然呢……”他轻慢地笑着,“我与谁说?”
“告知白羽,徒增麻烦。太安司所能做的,我亦可做到。与苏姑娘说,莫不是苏姑娘在几次三番拒绝后,还能改变主意,留下不成?”
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闻归鹤抿紧嘴唇一言不发,扶着心口靠在她肩上,毫无血色的双唇咬得发青。
苏时悦顺势低头看他。
“你——”她欲言又止。
斟酌再三,开口:“你该不会,大费周章做那么多事,是赌
我是否会心甘情愿留下吧?”
他的长睫颤了颤,像是心虚一般,别扭地挣了挣,攒足力气离开她。
苏时悦总算了解他的所作所为。
“之前说会保护我,是为了让我更信任你。临别时威胁再也不见,是想以退为进,迫使我留下?”她越问越大声。
要不是闻归鹤身子实在虚弱,一副晃一晃就会碎的架势,苏时悦恨不得把他捞起来,握住双肩一顿猛摇。
他茫然看着她,不明白她缘何生气。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干脆侧身,把脸往软褥上一埋。
像坏事做尽,被扇了两巴掌的孩童般,不吱声,更不看她。
苏时悦见不得他这样,在争锋中得势,立刻更进一步,她气呼呼地去抓他袖角,在掰扯清楚前不打算离开。
“你怎么能做到一边算计人与人之间质朴的感情,一边一句实话都不说。”
“苏姑娘教我的。”他蒙着脑袋,破天荒地开口。
“是苏姑娘备下书信,满口高情厚谊的软话,好像要与我结成好友。又是苏姑娘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少年连声道,委屈之情几乎倾泻而出。
“你这是诬告!”
苏时悦没想过他会主动揭开书信的秘密,顿时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反驳:“我那个,虽然当初的确利用自己的可疑吸引你的注意,但我没让您看,对,是你不问自取,你的问题。”
闻归鹤侧过脸,一笑。
“嗯,我不问自取,我不讲信义。”
在苏时悦震惊的目光中,他咳嗽着红了眼,一一认下。
又道:“错把姑娘未实施的计划当了真,动了不坦诚的心思。”
“既然知晓真相,苏姑娘该离开了。”他没打算继续交谈。
苏时悦“嘶嘶”着倒抽凉气,缕了好半天,才勉强理解闻归鹤心中的九转十八弯。
但她依然不解:“那你为何不直接让我留下?”
多简单的事,怎就折腾得如此复杂?
闻归鹤气息骤然停顿,整个人像是愣住般,止住咳,转脸看她。
这样?可以?
苏时悦不甘示弱:“你在疑惑什么?”
闻归鹤双臂环住面颊,无声紧了紧。启唇欲反驳,话还没出口,眸光先暗了下去。
像是固执的反复盘算自己原本的逻辑,又像是僵硬地固守心中晦涩的机密。
直截了当地让她留下,说自己舍不得她,可以?
怎么可能。
很快,闻归鹤释怀地笑了:“那也是之前的事。”
“我若此刻请姑娘留下,苏姑娘……”
苏时悦:“可以啊。”
他惊讶地睁大双眸。
“我可以陪你去云州,办完事宜后再做其他的讨论。我们恰好同路,不是吗?”苏时悦道。
“但是我也背负了不得了的事,需要提前申明,如果公子愿意承受与我同行的风险……”
“我说的是现在。”闻归鹤打断她的话。
他半身彻底转过来,正面向她,“现在的我,没有吸引苏姑娘留下的理由,也没有谈判的资本。要挟之事,又太过夸张,不必为之。”
少女也扬唇一笑
他眼中疑惑更甚。
苏时悦心情也好了一些,手托下巴,歪过脑袋看他:“所以,鹤公子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少年迎上她的眸光,缓缓眨了眨眼,气息却顺畅许多。
他有些艰难地转身,看她的眼神与以往对比,藏着说不出的不同。
像是从这一刻,他才把苏时悦当成人,而非某个物品或是战果。
“直来直往的,勇敢的,善良的……”闻归鹤望着她的眼睛说。
“……在因为我的试探与圈套,生气的。”
她好像,比他想象的,更容易被讨好……
苏时悦先被夸得红了脸,又迅速找回值得生气的点。
“任谁发现被骗了,都会恼火的吧?”她单手叉腰,“而且你此前对我的那些好,竟然都是为了让我主动留下耍得小心思,纵使说论迹不论心,可得知真相,我还是很伤心。”
“嗯,我骗了你。”闻归鹤点头承认,支撑起身子,往她方向靠了靠。
“生气的话,不该与我决裂吗?为何不。”他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
苏时悦对他的极端思维颇感无语,决定和他掰扯清楚:“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是这样的,我奉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准则。鹤公子对我好,而且在我这儿积攒的道德资本已经累积到无与伦比的地步,因此,但凡没有触及底线,只要道个歉,我就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换句话说。”伴随云层挡住日光,却不曾遮蔽少女面上的神态。
苏时悦抬手,点在少年眉心,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因为你是闻归鹤。”
“所以我原谅你。”
第27章 第27章他在她眼中看到生机……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临近云州的小涧边。
初入冬,溪水还未结冰,自高淙下,其声溅溅然。两岸苍木古藤,虬枝盘曲。
苏时悦拉上白羽,在溪边晃悠。
走着走着,看见一根笔直的树干,登时挪不动道。
她转过身,神秘兮兮冲白羽嘀咕:“有盐吗?葱姜蒜呢?”
白羽往后一跳,警惕地握紧袖口:“你要做什么?”
大有一副开小差被抓,拼死抵赖的架势。
“想吃鱼吗?”
“?”
“你看这枝干,看那溪流,再看看长途跋涉的我们,不打算钓几条银梭来犒劳犒劳自己么?”
白羽眨了眨眼,很快明白过来,用力点头。
“都有,都有,油葱姜蒜、橘皮、紫苏、枸杞,我备了许多呢。”
苏时悦微微一讶,没想到闻归鹤自己对诸事反应淡漠,他的侍从倒是攒下不少生活情趣。
“碗?”
“有,可多了。”
苏时悦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真棒!”
白羽骄傲地昂起下巴:“多谢夸奖。”
苏时悦捡起树干,笔画两下。取了芦苇杆做鱼漂,用灵丝缠绕,凝成弯钩细线的模样,挖出蚯蚓串上,往溪中一抛。
“女郎做什么?”白羽在苏时悦身边晃悠。
“钓鱼。”
“苏女郎会钓鱼?”
“不光会,我还会烤呢。只是烤鱼调料过重,还是改成熬汤或清蒸比较好。”
她还惦记着初遇时错过的火锅。
苏时悦避开水面,在青石上站着。手握鱼竿,在白羽新奇的目光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旁屏息凝神。
“中鱼。”
“中鱼~”
“……”
“中,鱼!”
下一条鱼,就没那么轻松。苏时悦与童子一同在岸边蹲着,百无聊赖地注视水面。
苏时悦找准机会,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鹤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聊天时,闻归鹤不在身边。
他被她摁在车上,没带下来。
自苏时悦答应留下后,他的心像一下子落定,气息也缓了许多。苏时悦让他做一件事,他也应允。
苏时悦下车前,他喊住她。
在苏时悦鼓励的,引导性的,让他高抬贵唇的目光中,少年低声呢喃。
“留下来,好吗?”他像是终于会开口说话般,询问,邀请。
“我们说定了。”
门扉闭合前,苏时悦瞪了他一眼。
眉宇间攀上疑惑神情。
闻归鹤对她的态度,太过突然。
不是碍于她死缠烂打无法拒绝,也不是性情使然逢场作戏。
而是真心想要挽留她。
怪异,无端。
莫名其妙。
硬要形容的话,有四个字倒是适合。
空中阁楼。
“公子吗?”白羽伸长脖子,意图观察溪面动向,“话少,事也少,但一旦下命令,不完成就不行。”
苏时悦好奇:“他是哪儿的人?你们是一家人吗?”
见白羽一声不吭,她知道问到不该问的。
苏时悦:“那你为何要跟着他?”
原文中甚至没有白羽这个人,她一直
以为闻归鹤是独来独往的江湖少侠。
“我们打了一架,我输了,于是被迫侍奉他。”这倒是白羽能回答的问题,“当然,不是无条件屈膝。公子也向我们保证,只要我们追随他,他完成对我等的承诺。”他晃晃脑袋,咧嘴笑笑。
“苏女郎莫要再问,公子没发话,我也不好回答。”
“看来,我若实在好奇,只好直接问他本人了。”
苏时悦点点头,手中鱼竿一摇一晃,鱼漂许久没有动静。正当她有些失落,想着三条鱼也够,准备收杆时,忽听白羽压低声音:
“苏女郎,小心。”
树林中一阵摇曳,似有雪白的身影在接近。
苏时悦认出是猿妖,外形与那只大号白猿相似,却比在村中看到的小许多,约四尺来长,借灌木掩护,快速接近她。
若非白羽提醒,她必不会察觉到。
白羽:“漏网之鱼。”
“白猿召唤之物,是一支炼化好的傀儡队伍,一个人傀儡搭配一只妖猴,由邪修带领往村庄走,刚好被公子撞上。”
“为首邪修有些难缠,公子又受了点伤,一时不察,放走几只。它们智力低下,挨打后就想着报复,还望苏姑娘见谅。”
苏时悦没吱声,手已覆到法鞭上。
心脏砰砰直跳。
这一路醒来,她过得太顺风顺水,唯一的担忧,也是庙堂之高神明般的君主。她还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有可能招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独自担责没什么,可闻归鹤既然让她留下,这便不是她一人之事。
猿妖似是未发现已被发现,张牙舞爪快速朝二人接近,苏时悦即将看清对方全貌时,一道符影飞来,自远方贴到白色妖兽身上。
凄厉的尖叫响起,绿色火焰中,妖兽在呼吸间烧作灰烬。
符纸由清风卷,落进一只苍白的掌心,削葱般细指一点,跟着烟灰散去。
那只手虚握成拳,垂直少年身畔。
闻归鹤:“我在四下布了符,不会错漏外来者。”
他从常青竹林中现身,长指捻着片绿针,脑袋不自觉低着,没看苏时悦。
徒留白羽倒吸一口凉气,不吱声。
反倒苏时悦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很好看嘛。”
“从初见时我就觉得,鹤公子适合浅色的衣服。”她放下竹竿,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很漂亮哦。”
苏时悦望着他,满眼欣赏。
他的肌肤本就偏白,皎洁清辉罩下,一袭雪衣,真真像极一尊白玉雕。
闻归鹤躲了躲她的目光:“我当有何条件,结果我换身衣服,你就愿意留下,有必要么?”
“当然有。”苏时悦神色一肃,郑重道,“这是我在容府就计划好的事,好容易得到机会,肯定要提出来。”
足尖轻点,晃到他面前,黑白分明的双眸团匿晶亮又灿烂的光芒。
“鹤公子刚刚受伤了吧?虽然后续用了清洁术,还是严重出血。但你在哪儿站着时,我,甚至是太安司,竟然都没有发现。”
“上次容府也是,那么多血,渗进衣服里,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你不显脏,我还嫌别扭呢。”
她掀起睫羽,十指抵在一起,笑容干净而纯粹:“这下好了,换件浅色的,只要你受伤,别人就会发现。”
说到做到,苏时悦拧着两条眉毛,背起双手,学习阿姨老太的模样,绕着眼前俊俏秀美的小伙绕了一圈。
“瞧,脖颈处的伤没处理好吧?肯定是涂药的时候没对镜自揽的缘故。”
她从乾坤囊中取出圆镜,递到闻归鹤眼前。
少年领口的位置晕开一片深污,伤口不知何时裂开,翻起皮肉,往外渗血。
闻归鹤看见那片红渍,无声叹了口气:“一时错漏。”
抬眸,苏时悦已熟练翻出此前闻归鹤赠她的药膏:“请吧,鹤公子,风水轮流转,换我动手了。”
肌肤相触。
苏时悦再度感到,他的肌肤一片冰凉,手指搭上时,几乎感觉不到蓝如琉璃的经脉中血液的流动。
脉搏亦是错乱,像根随时会燃尽的蜡烛,闪动的速度时快时慢。
紊乱,不匀。
她把他拉到溪边,生起火堆烤手,直到确认他的手心漫上几分暖意。
“说好修仙强身健体呢?”苏时悦托腮,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
无论是容枝桃、莫言阙,还是太安司那帮人,都是个顶个的健康。就连她,在入道后,也是耳聪目明,身轻体健。
同样是高深的修为,怎么放到闻归鹤身上,就成柔弱不能自理了?
趁闻归鹤暖手的功夫,白羽主动请缨,三下五除二处理好食材。他熟练地取出内脏,舔舔嘴唇扔到一边,随飞鸟啄食。
冲洗鱼腹,反复多次。
完成基础步骤,他开始发愁,只得询问苏时悦:“之后呢?”
“用锅吗?铜锅?铁锅?”
苏时悦松开闻归鹤的手:“陶罐,有没有?”
“有!”白羽收集许多各类饕餮小玩意儿,要什么有什么。
“在鱼身上划几刀,好入味。”
“嗯嗯。”
白羽小心翼翼,动手后,预备撒盐。
苏时悦夺过刀,先赞叹一番作为匕首的削铁如泥,而后干脆利落开始切鱼块。
“麻烦用火符帮我烧水,加姜片,滚水后喊我。”她不忘嘱咐白羽。
白羽平日里话不算少,此刻除了点头外,完全插不上嘴。只能根据苏时悦的指挥调整火候。
因为不停看少女的动作,有些毛毛躁躁,手忙脚乱。
苏时悦专心致志,蹲在陶罐前,也不去管他。
钓上的小鲫鱼都不大,苏时悦不一会儿就切完,尽可能去骨。水滚之后,找准每个沸点,精准下肉。
控火之人也在此刻找准方法,完美地完成苏时悦的吩咐。
苏时悦对此甚是满意。她将鱼肉全加入水中,盖上罐盖,笑吟吟地抬头,想夸夸白羽。
意外看见闻归鹤垂着长睫,指尖掐诀,陪她一起半跪着。火光炽热,将他几近苍白的面容映得红彤彤。他看得专注,亦有难掩的好奇。
“你们平日里不做饭吗?”轮到苏时悦疑惑。
“不做。”白羽被赶到一边洗手,“公子没有口腹之欲,我学了也是白学,不如去酒楼大快朵颐。”
苏时悦:“那像这样,遇到寻不到客栈的时候呢?”
“修士无需进食。”闻归鹤淡淡道,“光靠灵气调息,便可维持生机。”
“除非修炼食道,不然,再无触碰厨具的必要。”
苏时悦:“那也太可惜了……”
闻归鹤转眸看她,眼中飘过不解。
“苏姑娘呢?练一手好厨艺,是为取悦谁人,还是求生之举,亦或是形势所迫。”
苏时悦瞪圆双眸看他:“因为乐趣啊。”
“哪有那么多理由。只有老古板才会说什么‘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喜欢做,只要没有违背天理王法,就做,这是我的道理。”
“要是刻苦的修行,反而把自己推向无情无欲的深渊,那我巴不得不入道。”她从闻归鹤手中接过颗凝珠团子,在掌心一搓,水腥味便消失无踪。
到底没忍住,也去和白羽一样,在溪中洗了一遍,才算舒坦。
在苏时悦有条不紊的指挥中,鱼汤顺利熬好,奶白浓香。她捧碗率先尝了一口,确认没有折戟沉沙,放松地给其余两人舀了汤。
抱碗做到一旁,眯眼餍足地喝了好几口。
拿目光偷瞄闻归鹤。
见他虽有些别扭,仍小口小口抿着汤水,嘴角往上弯,心口也高兴几分。
闻归鹤胃口不好,喝小半碗汤已是勉强。苏时悦记着事,见闻归鹤放下碗筷,也跟着停箸。三人中,吃得最多的是白羽。他不仅喝汤,还啃鱼块,一顿饭吃
下来,苏时悦对这名少年童子有了新的认识。
“关于接下去的云州行,我有话要说……”趁白羽大快朵颐,苏时悦刨掉穿越元素,简略将先前越州府之事概述一番。
“事情就是这样。”
“莫领兵的意思是,我体质特殊,是个麻烦。鹤公子要留下我,未来可能不止要对抗玄玉,还有大虞的圣君,说不定除他们之外,还有别的东西盯上我。”苏时悦柳眉紧促。
“而且,鹤公子也清楚我的性格。不听话,遇事总想力所能及掺和一脚。”
说话时,闻归鹤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半分不避讳地与她对视。苏时悦的担忧也渐渐放下,斟酌再三,与他开诚布公。
“我很可能,是个麻烦的人。”
天尽头,响起一声雀鸟啼鸣。少年安静地笑了笑,轻咳几声,有些吃力地抬手,抚向她发顶。
在灵迅如同流星般坠落前,将苏时悦拢入怀中。
“怎么了?怎么了?”苏时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张手胡乱抓住他的衣襟。
“是姑娘看不得的东西。”
“哦,那我闭眼。”
苏时悦知道闻归鹤很神秘,为不给他添乱,果断收手捂住脸。
“可以放松了喊我。”
闻归鹤低头看她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不由失笑。
“苏姑娘,我也是很危险的人。”他道。
闻归鹤:“可……”
与你何干。
我不过是因为某个特殊原因,那个承伤咒,被迫带着你罢了,无法与你分开罢了。
本该理所当然的话,闻归鹤数次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口。
“若苏姑娘不嫌弃我,我亦如是。”最终,他道。
“无论是大荒半妖,人族君王,或是更高不可攀的天外之物。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白羽吃完三条鱼,埋头洗刷陶罐。
闻归鹤接住灵讯,收入袖口,戳了戳苏时悦,示意她可以睁眼。
苏时悦张开三根手指,露出黝黑的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那我还有个问题。”
“苏姑娘请讲。”
“为什么?”
她转脸看他,俏脸在火光中攀上金色的红。眼中没有游弋的恶意,只有明晃晃的不解与探问。
“为什么明知我故意接近,还欣然帮扶?”
“为什么清楚我是个麻烦,还无私包容?”
“为什么眼看我决定离去,还坚持挽留?”
她说过,若她实在好奇,会直接问闻归鹤本人。
她也的确照做。
苏时悦还有很多好奇,但不方便问,只能围绕自身提出疑惑,想借此机会问问清楚。
闻归鹤侧脸,错开她的目光。眼中闪过丝几不可查的慌乱,又于刹那消散。
“苏姑娘信中说,自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算之人,是吗?”
苏时悦一紧张:“那,那个是因为……”
闻归鹤借此抓住机会。
“闻某好奇,通过你的眼睛,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探测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他眯起双眸,说得轻缓,像在打诳语。
“就因为,这个?”
“嗯,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苏时悦连连点头。
这确实是个合格的理由。
她最初设计让闻归鹤看信,的确是为了让他对她产生兴趣,只是没料到他对她的好奇如此强烈,且月余不减。
换而言之,车厢内那晚的作战不只是成功,而且是大成功,极大成功。她凭借灵机一动,给自己赚了个不得了助力……?
苏时悦:“可还是,有些奇怪?”
闻归鹤无声笑笑,思索如何编撰下一句谎言。
少女已收回视线:“竹林外有些奇怪。”
风静树止的竹林尚未传出沙沙响动,可自遇到猿妖后一直未曾收回的灵识颤动,宛如平静湖面被投下石子,荡起危险的波纹。
苏时悦确信她的感知没有出错,倏地抬头:“又有东西接近了?”
闻归鹤很高兴她能转移注意,苏时悦话音方落下,灵符便自少年袖口飞出,当空树立,泛出流金雪花模样的符号。
闻归鹤抬眼看,目光忽地一顿,身形也僵了片刻,悬空的手竟有些发颤。
苏时悦察觉他的异样,警觉四顾道:“又是与李家村有关的敌人?”
闻归鹤微微颔首。
“不是难缠的敌人,无须担心。”他的语气硬邦邦的。
因与她共进一罐鱼汤而稍稍滋生的柔软,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长指拨动,转瞬取出数张灵符,在身前铺开。符纸放出金灿灿的光芒,伴随少年并指挥动,朝林中飞去。
“苏姑娘若是怕的话,先回车厢,我很快便会解决麻烦。”
苏时悦距离他很近,闻言正欲转身,神使鬼差地转过头,往他的眼中望去。
她和他相处久了,偶尔能区分出闻归鹤细微的感情变化。
他的眸中神采晦暗,杀意与战意倾泻而出。
除此之外,还带了丝颤意。
此前不管遇到何人,他都不曾暴露过如此鲜明的不悦。苏时悦拿眼去瞟白羽,童子双手插袖,神情轻松,想来那并不是实力高强的对手。
苏时悦忽然想起她在村中找到的玉牌与信,生怕那些人与闻归鹤年少时的遭遇有关。
他本就伤,万一情绪激动,下手时没顾上自己的身体……
不成。
“再往前赶路,只消几个时辰便能到达云州城下。”苏时悦粗略估算一番,道,“公子先前刚受过伤,还是先退避为上。”
少年摇摇头,苍白的手背青筋叠起,无论是牙关,还是嘴唇,都绷得极紧。
竹影间掠动的衣角,他的袖口中飞出张削铁如泥的钢符,如同苍劲箭矢,刺入林中,精确地切开来者的脖颈。
苏时悦未见红影,衣角的主人晃了晃,很快倒下。
人、人偶?
果然与李家村的傀儡有联系!
她心中一凛,殷切地看向闻归鹤。
不见他回应,又着急道:“云州荒野妖邪频出,但城镇和越州一样,皆守卫森严。只要进入郡城,便能避开敌人。”
在苏时悦一再坚持下,少年指尖颤了颤,绷紧弓弦般蓄势待发的身躯稍稍放松些。
他叹了口气。
闻归鹤:“白羽,送苏姑娘回去,别吓着她。她要是实在害怕,先去郡城无妨。”
白羽答应一声,把手从袖管抽出上前:“苏姑娘,请随我走。”
苏时悦拽着闻归鹤的袖子不肯放,被白羽催得急,她一咬牙,干脆整个人撞进他怀里,手臂死死勾住他的臂弯。
“鹤公子,我太害怕了。”
她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是能面不改色服下毒药,当着她面前吐血濒死的人,她实在不放心他。
少女垂首,再抬头,贝齿轻咬唇瓣,满眼焦急与担忧:“白羽年纪小,我又是刚入道的初学者,我两同路而行,一定无法保障自身安全,求公子看在我们是同伴的份上,和我一起逃吧。”
她动了动嘴唇:“我知道临阵脱逃不符合公子的作风。”
“但逃避可耻却有用啊。”
闻归鹤像是被她堂而皇之的发言震惊,将苏时悦楚楚可怜的神情尽收眼底,小臂线条又放松些许。
他眨眨眼,反过来隔袖握住苏时悦的手腕:“‘逃’这个词,用得不太妙。”
目光在林中停了少倾,恹恹回转:“走吧。”
由苏时悦拽着他上车。
冷月生烟,流云缱绻。
夜风呼啸穿梭狂野,树群被马车抛到后方,摇摆着发出海潮似的沙沙声。
车厢宽敞,中间设有屏风隔断。琉璃灯光华四溢,在万籁俱寂中安神定魄。苏时悦在自己的小天地转了几圈,终是没忍住,端着煎好的汤药转去隔壁间。
少年倚窗静坐,皎白腕骨搭在沿边,月照流华,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
眉眼间几点失落,几点不甘,还掺杂苏时悦认不出的情绪。
闻到苦味,闻归鹤皱了皱眉,又不知想到什么,展颜回身。
苏时悦刚好递上手。
闻归鹤接过药碗,拿起小木勺,不紧不慢地喝着。
虽然不知他平日是否定时喝药,但凡是她端给他的,闻归鹤总会喝干净。
苏时悦在他对面坐定,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能对付他们。”
闻归鹤扬了扬眉尾。
苏时悦:“但你此前刚受了伤,没必要为敌人费神。方才情急之下,我耍了点小手段,现在特来解释清楚。”
她最担心的玉牌之事是闻归鹤的私事,不值得宣扬,苏时悦刻意略去不表。
少年低笑出声,神情舒朗几分,仍有些低落。
忽然,眼前出现一颗毛茸茸的乌黑脑袋。苏时悦歪过面庞,凑到他眼底。
闻归鹤反应过来,身子猛往后倒,脸一红,开口的声音难言错愕。
“做什么?”他连敬词都忘了。
“你刚刚可是摸了我的头。”苏时悦不甘示弱地回敬,“我吓你一次,一报还一报,我们两清。”
“你看,窗外可见角楼,再过不久,便是城下。到那时,又是一番新天地。别再想之前的事,鹤公子,笑一笑。”
第28章 第28章骨节凸起,用力到几近发……
由于戒律严明,纵使位处大荒边界,云州境内也像越州般清静无争,一丝邪气也感受不到。
出乎苏时悦意料,苍郡正是太安司所在地点。凡人与修士联合的军队临境而设,专以抵御妖邪之用。
天光熹微进城时,看见城门上大大“苍郡”两个字时,苏时悦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既然已经到苍郡,那她是不是能立刻去云州府找那名叫“陆辞岁”的高人,问问他有关手串之事。
苏时悦在车中便开始坐立不安,满脑子都是去客栈洗漱一番,前往府门递交名帖。
很快,她遇到更值得惊掉下巴的事。
闻归鹤在云州有房。不止一处。还有人打理。
也对。
对于修士而言,举手之劳获得的报酬就抵得上普通人数年辛劳。说不定等她正式通过修为检测,获得官方承认,也能快速攒下财富。
只是苏时悦在原本的世界待惯了,一时还无法接受这样的冲击。
他在越州,该不会也有……
苏时悦不忍细想。
闻归鹤在苍郡的住处是座独门独院的宅舍,花木扶疏,布局结构雅致美观,庭院屋舍一直有人打理,干净整洁。
苏时悦却无心欣赏。
她拿出自己平生最好的专注力,写下请见信,拜托院中值守的小厮送去。而后开始绕着观鱼池转圈圈,一圈又一圈。
闻归鹤是房产名义上的主人,她的请见信送出后,会先送到他手上,由他带来转交给她。
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苏时悦等得心焦,恨不得精卫填海般把溪边的石块走踢进去,连在池边洒扫的侍女都被她逗笑,用扫帚抢救出几块漂亮的鹅卵石。
最终,还是白羽在池边寻到她,见她热油蚂蚁团团转的模样,忍不住咳嗽两声:“苏女郎,热水烧好了,还要沐浴吗?”
苏时悦差点儿没被惊水里去:“哦,好,要的,麻烦你们了!”
她有些心神不宁,但基础的礼仪还是明白的。
马上要经历关键转折点般的大事,她不能乱糟糟地见人。说不定未来的日子,她需要那人的各种帮助,需得在初见时留个好印象。
等扶着岸边树干稳住呼吸,苏时悦想到另一件一直在意,但总是不好意思说的事。
“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客气地喊我女郎、女郎的。”她提裙往前蹿,跳到白羽面前,“我喊你白羽,平时随性场合,你直接喊我名字就好,三个字嫌长,喊时悦也行。”
“也麻烦你与其余人说一下,我实在不想某日一觉醒来,一群人围着门口喊‘苏姑娘’、‘苏女郎’。”
白羽愣了愣:“我倒是无所谓喊什么,但既然是你的要求,我照做好了。”
“苏时悦……时悦……”他试了试感觉,选定心仪的措辞。
“好的时悦,我去与别人说。”
“公子那边,也要说一声吗?”他问道。
苏时悦歪过脑袋,脑海中浮现出貌美如花的少年白衣翩然,手中捏着束春日钻破土壤的蒲公英,朝她回眸一笑,口中喊她的名字。
“时悦。”
“阿悦。”
“不不不,不行——”苏时悦浑身一激灵,“太奇怪了,有种王子殿下纡尊降贵讨好平民女孩的荒诞感。”
“鹤公子啊……”她抽了抽嘴角,“他还是喊我苏姑娘比较好……”
浴房与卧室相连,便于更换衣物。苏时悦进入里间后,庭院很快恢复静谧,乳白水汽自窗缝中袅袅升腾,轻纱般缥缈,融入澄澈的粉天。街道上,行人往来,车马喧嚣。
一枚打着太安司徽记的灵讯飞入院中,闻归鹤来到苏时悦房门前,里头刚好传来响动。
少女似乎一直在焦灼地等候,听到脚步声,来不及穿戴整齐,“蹭蹭蹭”地跑过来开门。
缥缈水汽中,一只风流灵巧的小鹿冲出薄雾。粉缎蓝纱,宝石般的双眸朦胧未褪,圆润发亮。
闻归鹤呆了呆。
“是陆佐官的回信吗?”苏时悦握着软巾,搅动湿漉漉的墨发,匆匆擦至半干。
“他约的何时?何地?”
为保证不出错,她特地再三强调是莫言阙引荐她的。他们共隶属太安司,又互相熟悉,总不能避之不及吧?
闻归鹤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私拆信件,非君子之举,我不曾看过。”
“苏姑娘等急了?”
苏时悦点头如捣蒜。
她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取出封印灵符后一目十行。
少年目光触及她的湿发,长指在袖中翻动。
“鹤公子,能麻烦您为我使用清洁术吗?”苏时悦还未学会这类术法,指尖抖落连串水珠,把书信递还给闻归鹤。
“他约我在太安司见面,他已等候在书房,我需得立刻前往。”
“正好,我可以趁此机会问问小李妹妹怎么样,当初时间紧迫,我将她托付给了太安司的那名少年修士,希望她安然无恙。”提到“太安司”,苏时悦喜上眉梢。
“还有那些村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有行动力,不知道是否有机会恢复正常。”
她见闻归鹤取出符纸,主动往他身前挪了挪。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无声默念几句法诀,催动清洁符文。
待发丝恢复干爽后,苏时悦简单地在头顶盘了个高髻,仔细打理一番,紧赶慢赶出门。
赴邀约。
“苏姑娘。”临走时,闻归鹤喊她。
苏时悦转头。
“需要我陪同吗?”经过一日的修整,他的气色好了许多。
苏时悦不想拖着他:“不必,公子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吧?”
“那…苏姑娘办完要务,还会回来吧?”他理所当然地轻笑。
苏时悦点头:“自然。”
她笑容灿烂,扬手朝他挥挥衣袖,转身离去。
少年站在正门处,也朝她挥手,目送她远去,手中耗尽的符纸却在不知不觉间皱成一团。
直到再看不见苏时悦的身影,闻归鹤轻吸一口气。
“王使行踪如何?”
“如昨日信中所写,朝登紫陌,暮踏红尘,约摸半月后到达苍郡,来监督公子。”白羽在他身后回应。
闻归鹤点点头,垂眸,眼睑处落下圆扇形的阴影,伴随呼吸颤动。
不多时,转身朝院中几人吩咐几句,一一布置完毕。跨出院门,朝太安司的方向去。
太安司与州衙相邻而设,作为处理妖患事务之所。方形布局,围墙以灰色砖石砌就,高大厚实,檐牙高啄,勾心斗角,朱红大门气势恢宏,在阳光下闪烁冷光。
进入府门前,苏时悦先与容枝桃通过玉简报了平安。而后心惊胆战掠过石狮,由差役领至偏院书
房。
进屋时,她被肃穆高大的圣君像吓了一跳,连带出口的话也磕磕巴巴。
“见过陆佐官,我是由莫领兵引荐来的,想来请教您有关手串……咦?”
“是你啊,幸会,莫领兵与我说过你的事。”
前日在李家村有一面之缘的司正身穿暗金文白衣,手持她的请见信,起身相迎。
一袭便装,气质清润,令人萌生亲切。
苏时悦惊讶:“您,您不是——”
这可是太安司啊,未来跟随主角推翻帝政、建立新朝,怎么会被轻飘飘地称作“佐官”。苏时悦一直以为,对方会是司曹、刀笔吏一类的人。
“无需惊讶,太安司隶属于护国公挥下,亦属于州郡佐官。”陆辞岁笑呵呵地解释。
“我与莫领兵数年未见,一直是私下通信。她忙于政事,我又一直有职务变更,恐怕是把我转任太安司正的事给忘了。”
“说来,我尚不曾为姑娘牵制白猿之举致谢。请姑娘稍待片刻,我差人去准备。”
闲聊几句后,陆辞岁示意苏时悦进入正题。
苏时悦卷起袖口,沁入体温的黑金手串自腕间滚落。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不知道您可认识?”
“陆司正?”苏时悦长久没听见动静,忍不住抬眸问道。
陆辞岁怔怔望着那串珠串,似是没回过神。好半晌,失态般往前几步,想要抓她的手腕,堪堪忍住。
“姑娘的手串,是从哪儿来的?”
“是小时候中邪,别人送的。”
“赠你珠串之人,你可还有印象?”
苏时悦简单地描述一番那位仙气飘飘的高人,略带疑惑地望向陆辞岁。
陆辞岁抬手,指尖一勾。
苏时悦腕上的珠串猛地一颤,发出兴奋的震鸣声,恍若认主的神器。连串的斑斓色彩骤然浮现,像某种特定的印记萦绕在腕间。和陆辞岁指尖灵力汇合,缠绕在一起。
青年迎上少女茫然的目光,眼中亦有经久未褪的惊愕。到底比苏时悦多活了好几年,他将阵盘推至身旁,喟叹一声:“果然。”
苏时悦:“果、果然什么……”
陆辞岁笑笑:“不如姑娘来亲眼确认一下。”
他从腰间取出乾坤袋,从中也取出条黑金珠串。
苏时悦的眼睛一下子瞪大。
手串颗粒圆润,流光四溢,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与她腕上珠串唯一的区别,是崭新如初,半分岁月的痕迹也没有。
苏时悦吓了一跳,猛往后退。她像是意识到极其重要的事情,五指扣紧珠串,期期艾艾:“这,我的,和你的……?”
“……或许,是同一个。”陆辞岁答。
“我自小体弱多病,妖鬼缠身。莫领兵曾带国公为我驱邪,发觉是由于先天体质原因。我的体质亲地近鬼,是家族难得一见的怪相,相应的,在感知与操控灵力方面也有极强天赋。”
苏时悦大脑转不过来:“所以您是阵修,化被动为主动,了不起。”
“嗯,因此,在制作辟邪之物上,我也有些”
陆辞岁看向仿佛被劈了个外焦里嫩,傻站着的少女,笑得光彩照人:“所以,我特地做了此饰品,镇煞辟邪,想送给友人。”
“我在手串内侧刻了枚‘盈’字,取‘月缺则盈’之意,此世只有一串。我还想拜托国公做些手脚,除去友人,哪怕未来有同样血脉的友人,需要帮助,手串也会起效。”
“那么苏姑娘,你既不是她,我手中的手串亦尚未送出,你究竟来自何方?”
苏时悦一时没有回话,呆呆看着陆辞岁,傻了一般。
书房萤灯高悬,将四壁照得通亮。
她的双脚像是生了根,只觉头晕目眩,面颊汗水如雨一样落。
“苏姑娘?”
“苏——”
眼瞅苏时悦踉跄着往前摔,陆辞岁眼疾手快,把她揽住。
少女双目水汪汪,要哭不哭。她抓着陆辞岁的衣袖,嘴唇颤抖。艰难站稳,好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我的妈呀……”
“娘亲啊,这都是个,什么事?”
《虞昭令》,一部基于千年前的王朝更换、斗转星移而写的,历史小说。
感情不是胡编乱造,是纪实文学。
没人告诉她,奇谭文学都是真的啊!
感情她不是穿书,是把时间线穿了个洞。
“那您是我的谁,太姥爷?太太太太太外公?”
他们不同姓,肯定中间隔了许多个女孩子。
“我还在想怎么回家,如今感情好,只要我修炼大成,穿越时空,我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苏时悦的思绪九转十八弯,胡思乱想着。
后背被折信拍了拍,陆辞岁捻捻袖口,面上带笑,安抚地虚扶住她的肩头,声音沉着。
“所以,是一千五百年后的来者?”他听懂她话里的内容,重复一遍。
“您为什么那么确信?”苏时悦的心率还未恢复。
“穿越之事离奇古怪,仅凭一串珠串便确定下来,是否过于轻易?您为何不觉得,我的佩饰只是恰好与你的手串有点像,毕竟世上存在两个同一件东西,怎么想怎么奇怪。”
“我的手串尚未打磨完成,算不得成品,因此你手中的珠串依然留存。”陆辞岁解释。
他压低声音:“我亲手打磨出的首饰,亲手刻的字,怎么会错……”
“我是阵修,偶尔也会操纵些奇异灵盘。”他在书案前坐下,为她倒上一杯清茶。
“少时无知,和好友一起摆弄星盘,得到过类似的信息。”
茶香袅袅升腾,驱散紧张的氛围。苏时悦捧起瓷杯,把脸埋进去。
“那您知晓我能如何回去吗?”她对陆辞岁有着天然的亲近,“或者,可以再用星盘为我做一番预言,告诉我未来该如何行动吗?”
陆辞岁摇头:“虞境不允许修士窥测天际,无论是演算、还是预言,都是圣君的专属。我当时年少无知,险些招来大祸,是国公一人镇压流言,保下我与莫言阙。饶是如此,仍派管事将我们困在木凳上,各抽了一百大板。”
“你穿越时,可有触碰到奇怪之物?”
苏时悦连连点头:“握住了方奇怪的印章,我有旁敲侧击描述过此印。听莫领兵的意思,可能是天都遗失的耀星印。”
听到“耀星印”三字,陆辞岁面上闪过丝凝重,整容颔首。
苏时悦主动道:“很麻烦是吗?”
“无妨。”陆辞岁飒爽笑道,“为民解忧,本就是太安司的职责所在。”
“太安司也在搜寻耀星印,无论被何方妖邪纳入囊中,都会由我等收缴。到那时,自然会派人来通知你。”他没有使用尊称,无形间拉近距离。
“不过,既然你能出现在这儿,也就说明……”他信口转移话题,声音却戛然而止。
“也就说明?”
苏时悦屏息凝神,等他后半句。
却见他双颊绯红,抬袖住面庞。
苏时悦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那我在此提前预祝老祖宗得偿所愿,和心仪之人白头偕老。”不管是谁,总之先祝福。
“老祖宗?”陆辞岁显然不满意这个称呼。
苏时悦立刻更换:“太姥爷?”
陆辞岁险些呛水。
“照常称呼即可。”他抬手扶额,“我可不想要个这么大的曾外孙女。”
苏时悦愉快地换回称呼:“陆司正,那你喊我时悦就好,用敬称总觉得古怪。”
谈话间,标志首饰特殊性的光辉猛然一滞,旋即,蹦出诡异的弧光。
苏时悦讶异低头,只见若有若无的乌光勾画奇异的纹路,弯弯曲曲的符文相互勾连、交织,密密麻麻堆砌。
陆辞岁扬手拍散法阵,形似咒符的乌光仍在。
苏时悦惊呼一声。
她忍不住问:“这、这是何物?”
希翼地看向陆辞岁。
却见青年也蹙起长眉,轻轻摇头,示意此咒不是他施加的。
“把手串给我看一眼。”他严肃道。
苏时悦不敢耽搁,慌忙将手串取下,交到他手上。
青年指腹捻过珠串,轻点两下:“生死契阔咒。”
“那是什么?”
“咒主受伤,则从者受到相同伤势。咒者死亡,则从者共死。”
陆辞岁拧眉,一脸自家珠串被人玷污的不悦。
苏时悦的双眸慢慢睁大,吃力着理解得到的信息。
“您的意思是……”她站起,双手撑在桌面,臂膀绷得极紧,“有人在承担我的伤情,和我同生共死?”
“是谁?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苏时悦声音在发抖,“我在
此世受到的一切伤病,该不会都转移到他身上了吧?”
她对受伤之事并无顾忌,尤其是刚穿越时的几日,因为实力低弱又形势严峻,甚至连自伤的行径都照做不误。
倘若、倘若有一个人,在她不爱惜自己的时候,身上莫名其妙出现同样的伤势。
……苏时悦不敢想那个人会作何感想。
她面色煞白,盯着专注拨弄乌光法阵的陆辞岁。
陆辞岁缓缓道:“是很精妙的咒术,是越过我的所有禁制强加上去的。由施术者指定第三人,并在感知灵力流动后立刻发动。”
他的眉宇间掠过丝疑惑,很快放松下来。
“不过幸好,或许是下咒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没能扛住你穿越时空时的波动,其中咒术被撕裂一半。加之你的灵脉因修炼变化,冲击手环的附加咒术,咒法也在渐渐失效。”
“想来,再过不久,整个生死契阔咒都会崩坏。到那时,承伤效果也会消失。这段时间,你可以常来寻我,我为你进一步检查。”
苏时悦这才松了口气,浑身发软地坐下。
她抹了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心有余悸地喃喃:“那,我到底害了什么人?”
陆辞岁将珠串交还给她,歉意地摇摇头:“不知。”
他安慰她道:“但姑娘如今平安无事地出现在此地,说明未曾给那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苏时悦点点头,忍不住弯唇笑了笑:“是,我之所以能平平安安的,还是多亏鹤公子,一直……”
张口到一半,说不出话。原本微笑的表情,也骤然变得僵硬。
她瞠目结舌:“……一直在,为我忙前忙后。”
该不会……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即刻破土,在苏时悦心间疯狂滋生。
她想到这些日子的每一处怪异,想到那些没有理由的关怀与照顾,想到他的挽留和坚持。
不久前,苏时悦问过闻归鹤原因。他答得轻飘飘,缺乏说服力。
但若是他被咒术绑定,不得不对她施加善意,一切似乎便能说通。
从者是他的话。
他表面笑意缱绻,温柔亲和。
实际上。
恨死她了才对。
相处的经历雪片般纷至沓来,在脑海中回溯。不知为何,心口轻轻抽了一下。
苏时悦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从书房走出时,天空下起冷雨。雨丝像冰针般纷纷扬扬撒落,投入滚滚红尘,敲打世间万物。
她有些走神,蒙头往雨中去,被陆辞岁拦下。
“你带伞了吗?”
苏时悦低头在乾坤袋中翻了翻,苦着脸摇摇头。
陆辞岁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叹了口气:“雨日商贩坐地起价,蓑衣价格水涨船高。我差人送你,罢了,我陪你回去吧。我记着,你是在安乐街巷位置暂住吧?”
“那是苍郡的中心地段,出门两拐便是集市,缺的东西都可以去那儿置备。”
走过游廊,是一段露天庭院。陆辞岁撑开伞,送了苏时悦一段。来到正门前,干脆不收油纸伞,示意侍卫开门,径直穿过。
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苏时约半仰起脸,苦笑着伸手,自娱自乐般去接从天而降的水珠。
她稍稍清醒些,从黏稠的伤感中抽离。
别想太多,说不定生死契阔咒的另一方根本不是闻归鹤,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对她产生友谊。
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不是第一回。
想要确认,开口问问不就成了。
“对了。”苏时悦甩甩脑袋,强行抛弃心头积郁,询问道,“李香兰小妹妹如何了,李家村的其余人呢?”
提到李家村,陆辞岁眯起双眸,神情肃穆:“李香兰无事,已被送至学堂。你要是得空,可以与我说,我带你去看她。”
“李家村的其余人,他们的魂魄早已离体,就不回来,我尽可能让他们入土为安。”提到不得已之举,陆辞岁叹了口气。
“只恨实力不足,没能早些发现那处结界。不然,至少也可多救下几人。”
作孽的是邪修,又不是太安司。
他何必自责。
苏时悦回身,想说些话安慰陆辞岁。
忽然,她眸光一晃,发现街尾处那道霜姿雪魄的身影。
少年身着素白衣衫,长身玉立,执伞静立雨中,墨发被雨丝洇湿,贴在苍白面颊上。
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
他看着苏时悦从门后走出,衣着鲜亮,眸底却有些暗。他看着她两眼微红地跨过门槛,头顶探过一把伞。
伞后,跟着另一名男子。同样穿着白衣,身形颀长。
那人将伞面倾了倾,罩住她。
闻归鹤长睫颤了颤,收敛微笑。
苏时悦失魂落魄,仰起脸,往青年伞下靠了靠。
闻归鹤将这幅姿态尽收眼底。
他握伞的手猛一紧,骨节凸起,用力到几近发白。
冰雨拍在伞面,发出噼里啪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响动。
第29章 第29章“悦悦,你被他骗了。”……
苏时悦看见闻归鹤时,微微一讶。
她没想过他会来。
少年乌发半拢,几缕发丝墨色绸缎般垂在面颊两侧,在清风中徐徐漂浮。漆黑瞳孔狭长深邃,眼尾上挑,薄唇微抿,泛着淡淡的青白。
乍一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可对比身边广袖长衫,勒腰束发的正派修士,又多了几分不自然的诡谲感。
看见二人同出,闻归鹤恍若被定住般。他在原地驻足数息,眸中神采露水般冷凝,似与阴沉的雨天融为一体。
随后,阴翳褪去,他抬步朝她走来。
苏时悦下意识想迎上去,动作却被陆辞岁打断。
“我记得,您是当初在村中出手相助的修士。”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闻归鹤,以插手礼致谢,“多谢您的鼎力相助,我早已备好谢礼,只苦于寻不到人。”
说话间,陆辞岁抬手,像是生怕苏时悦被抢走般,广袖如羽翼般垂落,挡在她身前。
“只是,您来此作甚?”
闻归鹤:“我来接她。”
他上前一步:“苏姑娘答应过,会同我回家,烦请司正让开。”
陆辞岁扫视他一圈,寸步不让:“抱歉,我还有话要与苏姑娘说,请公子稍等。”
迎着苏时悦疑惑的目光,他手执油伞,往前倾了倾,低声:“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与那人并不相识,为何会与他同住?”
“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或是有把柄在他手上,现在可以告诉我。”
苏时悦一怔,十指蜷缩,转头疑惑:“啊?”
“软禁、强迫、断绝资源,都算。”陆辞岁正色提醒,声音轻浅,神情凝重,“修士之中,亦有品行低劣、倚强凌弱之人。”
“如若遇上,要及时脱离,切不可贪图一时便利依附于他。”他告诫道。
“要是没有依靠,可以来太安司接取外门任务,自给自足。太安司有专门开辟悬赏任务栏,凡是能力得到认可的修士,皆能通过完成任务赚取报酬……”
为不冒犯到第三人,他尽可能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他与苏时悦听见。
苏时悦明白他的意思,忙摇头。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向伞柄处。
纤长瘦削的尖指搭在伞骨,白蛇般缠绕,勾连,柔弱无骨地挪开油伞。少年不知何时欺身而上,与她四目相对。
苏时悦尚未走出门檐,即使没有雨伞遮挡,也不曾被淋到。可事态发展太过突然,她无措地左顾右盼,不明白为何两人的对话突然间夹枪带棒。
少年面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眼中神采晦暗不明。他在薄雾中露出半面容颜,挥手隔开因悄悄话而不断拉近距离的两人。
“二位相识不久,便有
了秘密?若要谈论,光明正大即可,何必遮遮掩掩。”
陆辞岁笑笑:“时悦是我的后辈,又是初来乍到的生客,理当重礼待之,何必拘泥于小节?”
雨又下大些许。
闻归鹤举至头顶的伞面轻轻抖动,落下连串晶莹水珠。
“时……”听见陆辞岁的称呼,他微微蹙眉。
陆辞岁打断他不自然的重复,继续问:“反倒是公子插足之事是否过多?还是说,您把她当做你的所有物,亦或者,她有着不让你放手的原因?”
“你究竟是何人?来太安司接人,总该报上名号才对。”
少年执伞笑一声,像是等久了他的这句话,眸中浮现满意的神情,正待开口。
“等、等等、等一下。”苏时悦忍无可忍地打断。
滂沱大雨中,一道倩影闪过,苏时悦三步并做两步,顶着雨钻到他伞下,伸手拦住陆辞岁。
“请二位不要争执。”她满头冷汗,生疏地劝架。
“鹤公子是我的恩人,他带我修行,引我入道,我还要向他请教更多的修行法子。”
话说出口,便顺溜许多,少女噙着笑脸转身:“那日,是因为我们因琐事吵架,置气说再不复相见,已经和好了。”
她用胳膊肘戳戳闻归鹤:“司正日理万机,谨慎些也是在所难免。是我们两没能提前告知情况,在他面前闹了笑话。”
风骤起,雨势转大,苏时悦不得不放高音量:“是这样吧?”
街上除却她二人外,再无赶路人。湍急的流水裹着落叶与杂物匆匆奔去,少年似是持伞太久,手腕发抖,苏时悦看在眼中,自觉握住伞柄上半部的位置,稳稳将伞撑住。
“对吧?鹤公子。”她朝他笑,在他耳边,呼出一缕温暖的气流。
暖意似是化作实体,湿哒哒地攀上少年长睫。
闻归鹤眨了眨眼:“是,我们是……”
“是朋友。”苏时悦自然而然地接口,也不管闻归鹤是否会承认。
陆辞岁已侧身收伞,轻抬眉眼,审视二人。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便多问。”他仍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表情放松许多,“既然有人来接你,我便不送了。”
陆辞岁朝苏时悦挥手,视作告别,笑容亲切。
闻归鹤的答复,直到此刻,才姗姗来迟:“嗯,是朋友。”
苏时悦回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闻归鹤示意苏时悦伸手,执伞之手微微施力,攒了几分精神,朝陆辞岁露出温和的笑容。
“陆司正问完了?”
“那便处理正事吧。”
他的眼底泛起冷光。
“天都神器耀星印遗失,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只是不知越州领兵与司正联手,对夺舍傀儡之事又了解多少?”
陆辞岁很快反应过来,亲和地笑出声:“公子考虑清楚,是要自报姓名,免得引起误会么?”
闻归鹤在苏时悦身边站定,低笑一声,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封装好的卷轴从乾坤囊中飞出,悬于少年掌心。
卷轴封口处,印着羽毛形状的图章。
闻归鹤缓缓道:“我知司正爱民之心,因此,特地将你重金求购之线索带来。”
陆辞岁回身看去,眸光聚焦在封口印章上:“风陵谷?”
“司正好眼光,风陵谷曾与太安司做过不少交易,果然被不会错认。”闻归鹤泛白手掌轻敲伞柄,笑意浅浅。
“关于耀星印与傀儡术之间的联系,陆司正定会感兴趣。”
“苍郡外三十里,又有结界痕迹,司正贵为太安司云州执政官,州郡有难,不去确认吗?”
闻归鹤掌中略施力,平稳将卷轴抛出。
“我这也算自报家门,不知司正可还有疑虑?”
陆辞岁张手握住卷轴,并未立刻打开,任其在指尖打着转。
他再度朝苏时悦投去询问的目光,得到她无声且笃定的回复后,方才重新向闻归鹤欠身行礼。
“既然是风陵谷来使,信息也已送达,恕不远送。”他从赶来的随侍手中接过枚乾坤袋,递上,“其中存有先前为您备下的礼物,以及交易酬劳。”
他又单独递了枚乾坤袋给苏时悦。
苏时悦半张着嘴,一会儿看看乾坤袋,一会儿看看闻归鹤,努力消化突如其来的信息。
闻归鹤已收下酬劳,回身,再看向苏时悦,眼中再度拢上笑意。
“苏姑娘,随我回去吧。”
“好。”这一次,苏时悦给出肯定答复。
在闻归鹤含笑目光中,她辞别陆辞岁,步上返程。
她记得承伤咒之事,踏着水花,望着闻归鹤,斟酌开口。
“鹤公子,您说您是风陵谷的人……”她打算先从其他的话题说起,循序渐进。
“没有骗你。”少年笑着回应。
苏时悦一愣。
闻归鹤:“在越州谎称澄潭闻氏,乃是形势所迫,略施小计迷惑视线。如今云州势力并不复杂,离天都控制亦很远,无需刻意伪装。”
苏时悦恍然大悟:“原来再和我解释这个,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相信鹤公子。”
闻归鹤在越州谎报过假身份。
但眼下“风陵谷”的势力,十有八九是真的。
闻归鹤:“可还能入苏姑娘的眼?”
苏时悦:“这,此话怎讲?”
“比之陆司正,如何?”他像是刻意在做比较。
“各有千秋?”苏时悦斟酌片刻,回复。
她记着书中对风陵谷的描述。
一个行踪诡异的情报组织,堪称虞朝背景的“天机阁”,自数年前忽然崛起,上至天都辛秘,下到江湖琐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联想到闻归鹤在她眼前展示的形象,苏时悦只觉得合情合理,情理之中。
闻归鹤眉尾瞅了瞅,对她的答复不置可否。
苏时悦顺势把话题进行下去。
“您是风陵谷的…嗯,暗探?”
“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卿而已。”
“哦,您都是名不见经传,大虞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鹤公子,你在风陵谷任客卿,可听说过‘生死契阔咒’?”
苏时悦问道。
闻归鹤脚步一顿:“什么?”
“‘生死契阔’,特征是如果一方受伤,另一方也会承担伤情。”苏时悦转动腕上珠串,徐徐吸气,“我遇到了类似的情况。”
“陆司正检查了我的手串,发现我被施加了那个咒术,而且还是主位。”少女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时不时偷眼看闻归鹤,“那不就是说,我害了一个人,让他和我同样受难。”
语气沉重,饱含不安。
雨势忽大忽小,顺檐角滑落,形成细长水柱。她隐隐能看见安乐街头的建筑,不禁放慢脚步。
“我想找到那个人,向他道歉,尽可能弥补他精神与□□的双重损失。鹤公子,你知道寻人的方法吗?”
少年回首看她,眸光依然温和似水,又含了丝其余的情绪。
雨势减小许多。
淅淅沥沥拍在伞面上,声音轻而缓,像隔了层薄纱。
闻归鹤的视线投落到珠串上:“光凭目视检查,法力再高强的大能,也无法一眼辨出符法。”
“苏姑娘,是把手串摘下来,递到陆司正眼前,给他看了?”
“嗯。”苏时悦点头。
闻归鹤蹙眉:“为何?”
“因为他说我的珠串有些古怪,可能被人施加咒法,我就摘下来给他看。”
闻归鹤眉头皱得更紧,探指悬在少女手腕上空,指尖朝下,终是没点到那串将他弹开数次的珠石上。
“苏姑娘很欣赏陆司正?”
苏时悦点头。
“为何?”
“因为他是太安司的人。”苏时悦怕吓到他,想了想,没把“穿越后遇见自己的曾曾曾外祖”之事说出口。
“我在信中不是提过吗?我是个神算之人。其中自然也包括知善恶,明公理。我认定太安司与护国公是好人,只要有他们的地方,我就会追随他们。”
这可是书中主角,不会有错。
“而且陆司正也是实打实的好
人,他不仅为我详细拆解珠串咒法,还邀请我日后出入太安司。我听说只要有能力的人,都可以通过完成任务赚取酬劳,我想去试试。”
说着说着,她察觉闻归鹤思绪似乎有些飘,停下脚步,轻声唤了一句。
“鹤公子?”
他怎么了?
“试试的意思,是回太安司接取任务吗?”
“是啊。”
闻归鹤长久没有回话。
当苏时悦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开口回应时,少年眸色微凝。
转身。
水声溅起,残光中,一道剪影斜斜拉了下来。
正罩住了她。
他在疏疏落落的日光中看她:
“苏姑娘已经答应了我。”
狭长眼眸眯了眯,他的提醒柔和且随性:“方才违诺的契机,你也不曾应下。”
苏时悦在伞影下歪了歪脑袋。
闻归鹤再度皱眉,眉峰蹙起一个结。半散墨发随风有气无力地漂浮,心口的空洞隐隐有扩大趋势。
他望着她,似有未尽之言即将冲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觉可笑,顺喉结咽下。
情绪古怪得厉害。
她凭什么把手串给陆辞岁看?凭什么在陆辞岁面前摘下手串?苏时悦与陆辞岁只是初见,当初他们萍水相逢,她可没有为他摘下手串。
凭什么?
是因为她的“鹤公子”不够完美吗?
闻归鹤深深吸了口气,平复躁动的情绪。
“罢了。”他紧了紧嘴唇。
“反正……”
话未说完,他的袖角被牵住,拉了拉。
苏时悦:“鹤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若是去了太安司,就等于要力争成为正式的佐官,会常驻于那儿?”
修士不同于百姓,尽管有官方组织做形式上的约束,仍是实力至上。只要有能力,无论出身,只要保证不会对社稷造成危害,皆可被委以重任。
苏时悦问:“鹤公子是不是在担心,我会背信弃义,借此机会脱离你,不再回来?”
闻归鹤睫羽轻颤:“怎会?”
“不是。”苏时悦道。
“你误会我了。”
她刻意往里走了几步。保持拉住衣角的动作,与他维持了一个略显亲密的姿势。
“我没有要走。”苏时悦道。
“我只是想去外走走,增长见识、本领罢了。”
“可以的话,我想自己保护自己,若是有机会,也想保护你。”
温暖的湿气伴随呼吸轻呵而出,在半空凝结成白雾,缓缓下沉。
闻归鹤由着她的力道,不自觉俯身,眼前的景象不断下移,直至落到一张素白忧虑的脸上。
“我会回来的。”苏时悦重申,“我解释清楚没有?”
闻归鹤低眼,与她对视。
薄纱般的雾气渐渐淡去。
半晌,他道:“嗯。”
少女“噗嗤”笑出声,捂着嘴,满脸五官眉飞色舞。
闻归鹤被她笑得一愣。
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什么,握伞的手指都松了些许,险些被拿稳竹柄。
幸好苏时悦早替他拿稳。
不断减小的雨势中,纸伞没有落地,只是晃了晃,斜往旁打,漏出两道依偎的身影。
“你承认了啊。”她理顺耳畔碎发,好心情地眨着眼。
“刚刚果然是误会我要离开,又憋在心里不可能说,和我赌气。”
闻归鹤在笑声中不自然别开目光,耳廓无声无息攀上一缕红痕。
闻归鹤:“为什么?”
“为什么被发现吗?”
苏时悦问,见他默认,坦然道:“直觉。”
“好了。”苏时悦足尖点地,背手在后,乘胜追击,“鹤公子问完之后,该换我请教了。”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会离开,为什么总是怕我离开?”少女瞳光轻轻晃动,仿佛荡漾水波。声音倏地低下去,再无先前的活气。
她极力装作不经意、不在乎,音量却渐渐落下。排山倒海的情绪冲上,卷起黑色高墙,像要再顷刻间将她淹没。
“鹤公子,‘生死契阔咒’的对象,是你吗?”
“若是,那么一开始……”
她忍不住退开些许,拉开距离。
“不是。”闻归鹤往前一步,毫不犹豫,道。
苏时悦一愣。
“我听不懂苏姑娘的话,但苏姑娘多虑了。我接近姑娘的理由,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他笑答,伸手探了探,天外雨丝消失无踪,收起纸伞。
“若还有没说的,便是最开始的相遇太过热烈,叫人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他的谎话一套接着一套,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
怎么可能会告诉她。
闻归鹤与苏时悦相处,最大的依仗,便是苏时悦对他美好的误解。他可不想让以后的相处横生芥蒂,他喜欢的苏时悦,就应该一无所知,把他当做纯良和善之人,才能对他倾注他想要的热情。
苏时悦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猜想被否认,她不仅不失望,心底甚至漫上丝庆幸。
但更多的,还是担心,以及不安。
她怕他骗她。
她追着他的脚步往住处走去,院门口,洒扫的仆役发现两人的踪迹,提前开门,进门的道路畅通无阻,苏时悦很轻易地跨过门槛,步入雨滴荷塘,梅花深处。
还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
他也像没察觉到般,任由她牵。
厢房门前,苏时悦用力揪住他的袖角,捏在手心中揉成一团,扭扭捏捏不肯进门。
“闻归鹤。”她站定,连名带姓一起叫他,目光中含着倾倒而出的恳求。
“你没有骗我吧?”
少年怔怔,而后一如既往地微笑:“没有。”
“苏姑娘是觉得我城府过深,不值得信任么?”他露出失意之色。
苏时悦慌忙摇晃他的袖子:“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敢相信,受宠若惊而已。”
“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我从未对你说谎,苏姑娘。”闻归鹤笃定的声音传来,落入她的耳道最深处。
苏时悦拳头攥紧,慢慢松劲。
“我相信你了。”
涌动的气流吹拂长发,她的眼角有晶莹泪花闪过,回答。
她用力点点头,咧开嘴,笑颜如花。
乌云被强风吹至远方,金色阳光穿过雨雾交织的幕布,散射出柔和而繁密的光线。
“太阳,是太阳哎!”她兴奋地拉着闻归鹤,和少年肩并肩站着,“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会有彩虹呢。”
他望着她发顶珠花,回答得硬邦邦:“只是阳光和水汽而已。”
“鹤公子您真是不解风情……”苏时悦扶住额头,露出无奈的苦笑。
她竖起一根手指,装作博学广文的大儒,试图用现代知识压他一头:“重点不是棱镜的折射与反射,或是丁达尔效应,而是目之所及的七彩斑斓。不是特殊的,甚至不是特别的,但每一次出现,却都无比地吸引人。”
“棱镜?丁达尔?”
苏时悦轻“哼”一声,卖关子似的没有回答。
她静立一会儿,又拽着他的袖子蹦起来。
“你看你看,真的出现了!”
雨滴将太阳光分解成七种颜色,形成一道绚丽的彩虹,在冬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少年的目光顺着苏时悦手指的方向,浅浅在漫天色彩中随意滑过,重新流转到她身上。
意外地再也错不开。
潮湿的气流卷起少女长发,阳光洒落,暖意璀璨。横跨天际的彩虹像半张罗盘,似锦繁华般将二人环绕。
少女一错不错地望着天空,身形虚幻,衣袂翩跹,素白的脸金黄发亮。
漂亮得惊心动魄,令人心动。是极好的,伴在身边的收藏品。无论是白羽,还是与他交易的其余人,都无法取代她的位置。
“嗯,出现了。”闻归鹤道,“和你说的不一样,很特殊,很特别。”
“是吗?我不觉得哎。”苏时悦懵懵懂懂地回应。
心底杂念放下,短暂的欢乐与雀跃后,她像是被人从龙卷风上救下来,全身软绵绵的,只想去床上睡一觉。
攥紧成拳的手也松开了。
布料自指尖滑落,苏时悦才发现自
己把对方的袖角捏得全是褶皱,顿时手足无措。
她的脸微微泛红,实现开始错乱,突然莫名其妙开始忙起来。
“抱歉抱歉,我手心出汗弄脏了你的袍子,我对不住你。我有手帕,不对,多少钱我记下,下次赔你件新衣。”
她高举乾坤袋,掌中依次出现手帕、方巾、铜钱、银票、碎银、账本。
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那便赔我一件吧。”闻归鹤道,“只是我暂未想到合适的款式,还得麻烦苏姑娘挑选合适的时机,带我一起去。”
“自然,只有你我二人,苏姑娘可会介怀。”
他背靠淡粉色的天幕,连带雪白的发带也染上嫩意,俊美无铸的容颜倒映在少女眸中。
苏时悦竟看呆了。
“不、不介意。”
“那便好。”闻归鹤的声音带了几分诱导性的哄劝,丝丝缕缕挂在她耳边。
苏时悦:“好,好的,就这样约好了。”
惊慌失措地说完,抬起五根手指朝他晃了晃,把自己关进门中。
她真的缩在床上,懊恼得满脸通红,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直到怀里的玉牌放出光亮,苏时悦磨磨蹭蹭掏出、激活,脸上的绯色褪去许多。
“闲下来了?”她笑眯眯地问。
“嗯。”玉牌里传出容枝桃的声音。
自越州分别后,二人常在晚上利用玉牌互通消息。
苏时悦报喜不报忧,与容枝桃分享沿途景致。容枝桃随莫言阙离开越州城,前往虞境各处荒野历练,说了许多修行心得。
玉牌中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谢天谢地,老师终于把我从秘境放出来了。说是为训练我隐蔽气息,但那幻象也太吓人,根本不给我伤春悲秋的时间。”
“我知道那个!”苏时悦激动,“可吓人了。”
“据说那是护国公教习影像,她就是这样教导老师的。”
“这也太恐怖了,不愧是主…不愧是她的主公。”
苏时悦:“对了,请替我向莫领兵报个平安,就说我已经顺利与陆郎君汇合,现在他是太安司的司正。多谢她为我引荐,我很感激。”
容枝桃:“好的,一定转达。”
两个小姑娘针对玉牌中那个幻象喋喋不休。
聊了许久。
“我还没向你道谢。”聊着聊着,苏时悦忽地记起一件小事。
因为太过微渺,常被她抛诸脑后,忘记感谢之事。
“当初你送我的药膏很灵验,一擦就好。”苏时悦指了指额头,庆幸自己能回忆起来,“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想要什么礼物吗?云州靠近江边,有许多越州不常见的特产,我找驿站给你送去。”
“没有啊。”容枝桃疑惑。
苏时悦的笑容凝滞半分:“没有什么?”
“那个药膏……”容枝桃挠头,“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当初在我渡雷劫之后拜托鹤公子送的药膏。”苏时悦忙道,“鹤公子说,你因为容府之事忙得抽不开身,拜托他转送,给我……”
容枝桃仔细想想,依然摇头。
“我没拜托闻公子转赠礼物。”她侧过脸,嘟嘴嘀嘀咕咕。
“悦悦,你被他骗了吧?”
第30章 第30章他反过来被扑倒……
苏时悦腾地从床上坐起。
柔软绵滑的锦被从身上滑落,而她一无所觉。她的耳畔响起嗡鸣,早些时候,少年信誓旦旦的许诺响在耳边。
“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我从未对你说谎。”
膏药这种小细节,算不算与她有关?
“他可能担心你不接受他的礼物,换了种说辞,忽悠你呢。”
容枝桃对发生之事毫无察觉,还在乐呵呵地说话。
说到一半,衣料摩擦声响,她急急从地上站起。
“老师喊我了,这次不知道要做什么。”她轻快地告别。
“下次再聊了。”
苏时悦撑起笑脸,勉强:“嗯,下次见。”
声音消失。
玉牌从指尖滑落,被上团花慢慢拱起,她把自己裹成一团,在角落挤成只小小的鼓包。
闻归鹤在骗她……
他做出许诺的神态是如此信誓旦旦,结果却是信口拈来的谎言。信任的高墙地动山摇般摇晃,苏时悦将脸埋进被褥中,心中又酸又辣一片。
她再度想到身上的恶咒,对闻归鹤的怀疑又深重几分,难受得直想哭,正打算爬起来出门,厢房正门被敲响。
“苏姑娘?”白羽的声音,“公子托我来送东西。”
苏时悦怔了怔,慢腾腾下地,穿戴整齐开开门。
“不是说喊我名字就行了吗?”她努力绽出笑容。
白羽叹气:“我原本也是这么想,但公子的意思是,苏姑娘是客人,需得更庄重些。”
他还记得公子喊他,状若无意地递上乾坤囊时的模样。
他眸色深沉,像是在深思熟虑某件不得了的大事,为此辗转反侧,休息不好。即使依然不耽搁正事,任谁都看得出,他耗费的心力正成倍增加。白羽不禁庆幸,幸好苏时悦愿意留下,不然,公子如今的状态恐怕要更差。
“给苏姑娘送去。”闻归鹤道。
白羽自入云州后,已把苏时悦当成半个日常相处的自己人:“好咧。”
他随手一掂,就能感知到其内肆意的灵力:“公子大气,直接把破虚丹给她。我现在就给时悦送过去,她肯定很开心。”
话音刚落,闻归鹤撩起眼皮扫向他,眸底似有杀气滚滚而过。
“你喊她什么?”
“时悦啊,她让我喊的。还让我通知其余人,虽然我尚未来得及把消息传下去。”
“哦,她特地不让我与公子说,应是不希望公子改变称呼吧。”
好容易因为苏姑娘回来心情好点的少年,骤然像被针扎了般,眉头拧死。冷硬的眉眼间,竟浮出几分受伤的神情。
“喊她苏姑娘。”
回忆结束,白羽奉上托盘中的小香囊。
“我还是喊您苏姑娘吧。”
“这是先前陆司正给公子的酬劳,里面是三颗补气修行的丹药,公子用不上。本想扔掉,转念一想,或许对姑娘有用,便又装了些辅佐修行的小玩意儿,命我带予姑娘。”
“还有。”他从袖口取出一封信,“这是公子给你的,他说有件事难以启齿,又觉托人传话不够正式,只能派我来递信。”
苏时悦接过信。
白羽又道:“公子的意思,若姑娘方便,现在便可以打开一观。”
苏时悦被受骗的消息冲击,短暂失去思辩能力,傻愣愣地捏着信,当真三下五除二打开。
开始一字一句读他写下的话语:
“自分别后,辗转思忖,忽忆一事曾欺瞒苏姑娘。”
“往昔渡雷劫时,我观姑娘额间受伤,见之恻然,遂备良药以治。又恐姑娘因我身份而推辞不受,诓称此药乃容枝桃所赠。既已承诺再不相欺,此事自当相告,还望莫怪。”
他承认他在说谎,还特地写信解释。
苏时悦惊讶挑挑眉,不悦感却没有如云烟般散去。
万一,他又在骗她呢?
戳破小谎,掩盖大谎。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也不无可能。
苏时悦惊觉,自她与容枝桃聊天后,她对闻归鹤的信任,竟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往下跌。
苏时悦接过乾坤囊,轻手轻脚掩上房门,仰头,无助地望着天花房梁。而后猛甩脑袋,又把门打开,喊住白羽。
“麻烦您转告鹤公子,要是他又记起别的,欢迎随时与我说。”苏时悦朝白羽柔声笑道。
“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
她做到了足够的坦诚,问心无愧。要是闻归鹤还撒谎,她发现之后,就有理由生气了。
为避免在胡思乱想,翌日天刚蒙蒙亮,苏时悦早早离开庭院,一个人出现在太安司门口。
太安司外院设有任务栏,其上是官府审阅过,确保与庙堂与江湖大门派间没有冲突后挂出的悬赏任务。任务难度高低不一,赏金也从真金白银
到高级修炼材料不等。
初晨时人不多,苏时悦初来乍到,在栏板边驻足良久,正衡量自己的实力档次,肩膀被轻轻一拍。
回首,蓝纱女郎笑吟吟看着她:“好巧,又遇上你了。”
此前在李家村遇见的小少年怀抱卷轴,也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真的是你啊,会凝结丝线的道友。”
“二位?”
“薛阿姐昨日在太安司进行任务结算,好像看到你与陆司正交谈。来的时候,她还与我猜测你会不会也来接取任务。”
“御术?不对,应该是凝道吧?好稀有的道派。”他对苏时悦指尖勾丝的能力记忆犹新,再度提及,仍是满脸惊叹。感慨完,才意识到尚未自我介绍,忙亡羊补牢。
“我叫山晋,那位是薛听霁,姑娘呢?”
山晋说着话,薛听霁叹气:“我早就自报家门,不要表现得你很主动一样。”
苏时悦很意外能遇上熟人,还能迅速拉近关系,当即也做了自我介绍。
薛听霁按下山晋的脑袋,免得他咋咋呼呼乱喊喊“苏姐姐再凝一次灵力给我看”。
“姑娘是来接悬赏的?”
苏时悦点头:“本是打算来寻陆司正,但他似乎事务缠身,抽不出空闲见我。我就来外院看看,找找有没有我能处理的悬赏。”
她看向山晋怀中的卷轴:“二位是出任务归来,来领酬劳的吗?”
“不是。”山晋笑笑,“是给弟弟妹妹们准备的教习材料。最近又加了年纪小的新人,大一些的孩子也该像我一样外出接取委托,修行也得跟上。”
俊俏的娃娃脸绷得很紧,又挡不住十岁出头的稚气。少年老成、佯装严肃的模样便甚是不伦不类。
苏时悦好奇:“弟弟妹妹?”
“啊,就是……”
山晋竖起跟手指,眼看又要滔滔不绝。
薛听霁接口:“苏姑娘应当知道新人吧?就是那位小李妹妹。”
薛听霁:“太安司在各州郡设有学社,收留因妖邪而流离失所之人,教导孩童读书写字,安置百姓,苍梧学社距离司府只有二十步之遥。像我、像山晋,都是因妖魔作乱失去亲人,被司府收留。”
“我们刚好是唯二有修行天赋的人,能帮上不少忙,干脆加入太安司,专做苍郡佐官。”
苏时悦惊叹不已。
蓝衣女修笑了笑:“要去苍梧学社看看吗?”
苏时悦:“可以吗?”
“那么矜持做什么?”女修笑弯了眼,“孩子们很高兴来客人,因为只要客人午时还在,他们今日的午饭就会有鱼有肉。”
苏时悦和山晋一起笑出声。
她不再犹豫,随他们来到不远处的学社。
学社按照年龄与知识高低分出不同教室,苏时悦成功在蒙学区发现李香兰。
刚好是晨读的时间。
一名凡人夫子捧着书卷,灰袍飘飘,在台上讲诗。她讲一句,台下跟一句。
学社中大多数都是孩童,朗朗读书声中,他们打着哈欠,摇头晃脑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香兰年纪最小,但早慧,也加入早课。因为身子矮小,被安排在第一排,乖巧地举着课本,磕磕巴巴地跟着读。
因为大字不识,时不时要停下。小手抓了抓脑袋,发倔地继续念。
苏时悦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嘴角不住上扬。
她转眸问:“义塾是护国公组织的吧?”
山晋连连点头:“是啊,国公前往大荒除妖前,特地在各地以太安司的名义推行政策。除了义塾,还有许多利国利民之策经由其手。”
“人人都说圣君是神明,至高无上,可我觉得——”眼看他又要口无遮拦,薛听霁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口无遮拦。
薛听霁:“不要命了你,再敢狂言,小心渡劫雷把你劈成焦炭。”
在山晋“唔唔”的挣扎中,苏时悦“噗嗤”一声笑出声。
“是啊,护国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圣君。”她配合着道,眼底泛起晶亮波光。
才怪呢。
再过三年,这个世界变会改朝换代,焕然一新。霞光万丈,迎接新的主人。
且不论修士毕竟是少数,再强大的人,也做不到靠一人之力平稳地掌控人间。
权利、实力、社稷、民意。
这是想要成为君王的必需品。
太安司的主人,大虞名不符其实的护国公,正在按部就班地推进计划。
在学社吃饭时,苏时悦嚼着炖肉,望着围坐在一起的孩童,忍不住有些感慨。
初穿越时,她总觉得,她离故事的主角太远。那位胸怀大志,披荆斩棘、砥砺前行的强者,如何会与微茫的穿越者产生交集。
现在,她忽地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触太多有关主角的事。
她以另一种方式,见证着书中记录的一切。穿越前,她喜欢这个故事。穿越后,她也喜欢这个世界。
但是想归想,内心再波澜壮阔,苏时悦还是得脚踏实地提升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根据薛听霁的指导,先接取些难度偏低的任务历练,慢慢堆叠实战经验。
大荒州在虞境领土之外,云州之东,地广八百里。据传,那片区域失去圣君庇护,是妖族繁衍的温床。一些成型的妖怪贪图人世繁华,会不顾圣君的镇妖令前往一江之隔的虞境。
云州区域,形似李家村那样的妖魔侵占之地数不胜数,苏时悦的实力尚不足以参与清缴,只能做些扶起翻倒的牛车、帮被人类抢劫的老人家夺回钱袋之类的杂活。
她心中盘悬着“呔,太安司办案,妖孽快快束手就擒”,实际上能说出口的,却只有“您好,太安司为您服务”。
“感情方面的也可以哦。”
虽然事情简单,她却因为态度甜美,耐心有礼,收获无数好评。
为此,苏时悦甚是不甘心,每次回到家中,总会在晚上偷练法鞭。时不时进玉佩磨炼,疲惫到无法继续后,又到庭院中独自练习。
她还记得当初与真人对战时的感觉,于是常常假装对面有个玄玉,想象他的出招与防守。
一夜,她像往常一样,扩开识海,在庭中练习。竹林间蓝影绰绰,闪烁生辉。少女身形灵动,俶尔转手。冰蓝丝线如云卷出,往草地边抽,半途软化,垂落在少年脚边。
“鹤公子不去休息吗?”
这几日,闻归鹤似乎也在调查人傀儡之事,苏时悦常常见他往返与太安司,与陆辞岁交涉。
她每次找陆辞岁研究手串时,都能看见他的身影。苏时悦事忙,往往一点头后错身而过,没仔细关注他的动向。
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与他单独相处。
苏时悦开玩笑道:“这个点的话,成衣铺怕是都关门了。我就算想带公子去买衣服,也没机会。”
他递上包油纸,打开,里面是四五块爽口马蹄糕。
苏时悦瞅一眼,馋虫上头,虚情假意推拒一番,用手帕捻了一块,入口细品。
闻归鹤轻轻咳嗽:“数日不见,苏姑娘实力精进许多。再过不久,当是能破境了。”
苏时悦答:“多亏公子赠我丹药,还有其余人的帮忙。”
要不是闻归鹤送的满满一袋天材地宝,她的修为绝不可能进展如此之快。
到达能摸一摸半步灵韵境边缘的地步。
入道与灵韵看似只是前后两个阶段,实际上存有天差地别的差异,入道修士不过是能控符、操纵武器,与武艺高强的凡人差距很小。
初入道的修士中,能进入灵韵境者十不存二。到达灵韵,方能将灵力攒存于识海,将丹田汇作一汪清泉,支撑修士源源不断施展道术。
苏时悦很感激闻归鹤。
她迈步来到他身前,弯唇浅笑:“公
子深夜来寻我,所为何事?”
话出口,又有点紧张。
他该不会,是来找她坦言生死契阔咒的事吧。
此事虽在意料之中,可她却有些退缩。
苏时悦不敢想,开诚布公后,她该用何种态度对待闻归鹤。
反正。
不会是现在这样……
“苏姑娘的鞭法,可有人指点。”清润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闻归鹤半点儿有关咒法的事都没有提。
苏时悦颇为意外地眨眨眼,点点头,又摇摇头:“算有吧,容枝桃送我一块教习玉牌。我跟着里面的幻影夫子学习,算算时间也过了许久。”
闻归鹤温声指点:“幻影终是与活人不同,无法针对不同人的特点一一辨析。虽可勉强一用,终不如有人亲手指点。”
苏时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鹤公子会鞭法?”
少年笑笑:“年少时习过几式,略懂。”
苏时悦双眼放光:“我知道的,公子的略懂,就是小有所成。”
在她眼中,闻归鹤几乎要变成无所不能的全才。
闻归鹤转脸浅笑,面上划过丝忻然,在亭中坐下,靠着圆柱转脸看她。
“鞭,乃百兵之勇。常用鞭法有缠、抡、扫、挂、抛、劈、扎、抽、架、拉、截、摔、刺、撩等。动作不同,发力点亦不同。姑娘的鞭法可分做硬鞭与软鞭二种,凭需而变……”
闻归鹤像是学社新来的夫子,为半桶水晃荡的学生悉心授课。苏时悦初时依照他的点拨修改动作,到后来,干脆撤下法鞭,坐到他身边,求知若渴地学习。
苏时悦:“硬鞭的话,对凝结灵力的要求也会更高吧?不仅要聚灵成型,还得掌控住沉重单鞭。”
闻归鹤微微一笑:“确有其事,不过只要掌握技巧,此事并非太过困难。”
他示意她将武器递给他。
苏时悦听得入迷,毫不犹豫将法鞭递过去,满心欢喜,等着闻归鹤为她露两手,以作指导。
却听见“咚”一声,重物坠地。
灵力散去,苏时悦清楚看见鞭柄在地面滚动。她猛意识到不对,下意识去看闻归鹤的面色。
少年紧锁眉头,捂住腕骨,双唇已抿到发白。
“鹤公子……你的手伤……我没,注意……”
闻归鹤抬眸看她一眼,摇摇头:“不曾察觉,没拿稳罢了。”
他苦笑一声,伸手入袖,像是想取什么东西。
小臂被隔着袖子抓住。
苏时悦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一遍遍检查。
“还好还好,没有移位,也没有红肿。”苏时悦掐了个简单的法诀,用灵力凝出圈冰袋,小心给他裹上,“这样疼不疼?慢慢用力,能不能转动?”
她关切地絮絮叨叨,自责得眼圈发红,也不敢正眼看他。好半天,忽听见身边人低低笑出声。
“我没事。”闻归鹤微笑道。他灵活地转动手腕,握拳,张开,向她反复展示自己关节的完好。
他太久没向她示弱,以至于,她很久没把目光放到他身上了。但无妨,只需耍些小手段,太安司那些人,都不足为惧。
“只是一时得意忘形,忘记旧伤。吓着你了?”
苏时悦连连摇头。
便见闻归鹤取出一只样式相似的法器:“换条轻便之物即可。”
苏时悦慌忙阻止:“改日吧,你现在别动,我帮你敷着手腕。”
她生怕闻归鹤乱动加重伤情,双手箍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为他缓解。
“方才你说得那些,我已经全忘了。不如说,要是你因为我受伤,就算你是春风风人的师长,我也没心思听只言片语。”
她按住他的手,将露出一半的法鞭重新塞入他袖中。闻归鹤依顺了她的动作,没有反抗。反倒是在她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眸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惊讶开口:“苏姑娘受伤了?”
苏时悦浑然不觉地低头,赫然看见皙白手背上浮出红印。
“奇怪,我明明一直很小心,大概是在练习的时候被竹叶挂到?”她迟疑地分析,倏地脸色微变,转向闻归鹤的手背,紧张道。
“鹤公子怎么……样?”
少年手背洁白如雪,仿佛透明。薄如蝉翼的肌肤下,青色曲线若隐若现,宛如无暇玉莲。完好无损,更遑论受伤。
苏时悦顿时呆坐在原地。
闻归鹤见状,笑盈盈抬手,在她眼前摇晃。
“怎么?”少年眉眼轻眨,见她迟迟不说话,作势要戳她额头,“姑娘莫不是还觉得我是咒术的从者,瞻前顾后,故意欺骗你?”
苏时悦心思被戳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话都说不利索:“因为鹤公子对我太好了嘛,我、我这不是……”
少年落寞叹气:“原来待人友善亦是错,反而会弄巧成拙,自作自受。”
他失意摇头,手在美人靠上一撑,便欲起身。
苏时悦自知闹了大乌龙,心头揪起,圈住闻归鹤的手不肯放:“鹤公子您别走,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错了,对不起,你听我解释。”她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觉得距离过近,改捏袖角。
“我只是害怕被骗嘛,公子太完美了,而我昏了头,小肚鸡肠。”
“我现在都不敢受伤,身上贴满护符,生怕不小心又牵连别人。天天担惊受怕,不免胡思乱想,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好不好嘛……”
她换上甜美的笑容,双眸眨巴眨巴,黏黏糊糊往上贴,几乎要蹭上少年肩膀。见他不动声色,以为他生气,战战兢兢地抬起手:“要不我给自己两巴掌,您消消气。”
闻归鹤眼疾手快,反过来把她的动作压下,顺道将手心覆到苏时悦手背上。
丝丝缕缕的冰凉攀附而上,苏时悦遽然一惊,回肘想彻,却听他道:“别动,我帮姑娘治伤。”
“既然姑娘如此诚恳,我又怎能不原谅。”他眉目温和,与和煦晚风融为一体。
苏时悦卸下心头重担,顿时重展笑颜,神情明艳。
她竖起三根手指,庄严道:“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怀疑公子。我心赤诚,天地可见。”
说完,紧张地询问:“这样可以了吗?”
少年朗声一笑,坐在她身旁,不住点头。
无可明说的药香蔓延开,淡雅古朴,芬芳馥郁,不知不觉充斥六角凉亭。
口鼻被浓郁的香味浸润,耳畔传来心跳声,自胸腔由内而外,叩击骨膜。
少年目光明明柔和似水,不掺杂半分移动,苏时悦却仿佛被灼灼火把照耀,进退两难,紧张得眼睛都花了。
眼前逐渐产生剪影,香气之中,困意如潮水般卷来。
苏时悦眼皮有些沉,不自觉往前倒去。
恍惚间,此前数次相似的情形飞入脑海。
还没等她品出个所以然,意识便彻底消失。
闻归鹤把她接住,低声道:“好了,睡吧。”
一手扶住少女后脑,一手松开她的手背,虚虚圈住苏时悦腕上珠串,指尖无法收拢后,不甘地轻啧一声。
他还是褪不下珠串,无论是提前解除,还是加固术法,都做不到。
倘若被她得知真相,他该如何与她相处?她印象中那位慷慨稳重的君子人物,会变成什么模样?
幸好,他有的是办法,让自己免于落入困境。他要把那颗灿烂的心牢牢地握在手里,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闻归鹤沉沉的视线伴着笑意,落在她的面颊上,细细描摹轮廓。少年眸中蒙上阴翳,挥手解除伪装的伤口,将苏时悦往怀里拢了拢。
“如此便好。”他呢喃。
“不。”
“这样才对。”
他揽住肩头的手稍稍用力,又把她拉近几分。
他有些生涩地念了句:“苏姑娘,苏……时悦……”
她的名字,别人喊得,他为何喊不得?
闻归鹤不解,也不屑寻求答案。
他欺瞒她的事已经够多,二人间的隔阂蒙上一层又一层,不差再添一些。
少年长睫垂落,眼睑处蒙上一圈阴影,不住颤动,摇晃着血泪般的红痣。苍白的面容带有诡异的冷静,指节颤动,似在繁复摩挲那串将二人联系在一起的手串。
他轻声的,再一次,唤着她的名字。
“时悦。”
“嗯。”恍然间,
耳边传来声呓语般的答复。
闻归鹤错愕低头,发现苏时悦仍在迷药构建的睡梦中,未曾醒来。
少女闭着眼,在做一个不为人知的甜梦。她梦见自己在自家软床上睡着,忽然被抽走棉被。睁眼醒来,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看戏似的在窗边站着。
“别睡了,小懒虫,你朋友找你玩了。”
睡梦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喊她,不假思索进行答复。
过了一阵子,听不见后续,又他身上凑了凑,往前一扑。
闻归鹤猝不及防,慌乱地接住她。
他没料到苏时悦迷迷糊糊间能造出如此大的动静,亦或是根本没想过会出现被反将一军的情况,手指扣紧美人靠边缘,身形在温热的吐息中变得无比僵硬。
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
夜色静谧,庭院鸦雀无声。
池边水声潺潺,波光粼粼。明月高悬于天,清冷出尘,玉盘娇媚,衬得仰躺的少年仿佛二月春桃,粉里透白,玉容含春。
“你怎么啦?”
熟睡的姑娘依偎在他怀里,搂着他,甜甜道:
“我在这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