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聿珣最后只得在谢临如有实质的目光注视下,若无其事的转了话题。
“这家烧鸡我第一次吃,是幼时皇后身边的萍嬷嬷带我出宫的时候买的。”
谢临见他突然转而开始说烧鸡,心里冷笑了一声,没戳破他,却也没对他说的事情有多感兴趣,只随口道:“然后呢?”
“当时太子也在旁边,我第一次吃的时候惊为天人,太子却看不大上这种平民小店里的东西。”
“后来回去我病了一场,皇后从萍嬷嬷和太子那听说了,坚定认为是那不干不净的烧鸡害的。”
谢临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指尖还捻着一片刚撕下的鸡肉,闻言动作骤然一顿,那油亮的鸡块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里的烧鸡瞬间变成了块烫手山芋。
温聿珣注意到他一言难尽的目光,有些好笑道:“放心,不是烧鸡的问题。只是那时候刚好寒暑易节,染了风寒而已。”
“我后来每次出宫都会偷偷去买这家烧鸡,之后也没再生病过。所以你放心吃。”
谢临没说话,只是看向他。
温聿珣却难得没有把注意力全放在谢临身上,而是像是被这几句话打开了记忆的阀门,话语里也多了些感慨:“后来去了北疆,有几年没尝过这个味道了。那些旧时的故人……也许久未见了。”
谢临没有被他这几句话带起什么情绪,倒是在想另一件事情:“听上去你和太子关系不错?”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温聿珣下意识接道,而后反应过来,回神望向谢临,语气微妙:“你想打探什么?怕我食言而肥,记挂幼时情谊,从而不帮你的三殿下了?”
谢临没说话,算作默认。他方才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
温聿珣轻嗤道:“答应你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太子本性不坏,但不是治国之材。相反,三殿下更适合那个位子。”
“你选人的眼光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谢临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一些名为“阴阳怪气”的东西来。可看温聿珣一脸坦然的样子,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马车侯府门前缓缓停稳,温聿珣却一时没有动作。
他望着车帘外隐约可见的府门灯笼,忽的生出一种预感——这一下车,方才车上他和谢临成婚以来首次能够勉强称得上“平和”的氛围,怕是要烟消云散了。
他屈指在膝盖上轻叩了两下,终是在起身前侧首,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对谢临道:“明日就不去翰林院了吧?”
没等谢临拒绝,他便继续补充道:“咱们这位陛下那多疑的性子,谢大人想必也有所了解。指不定现在还在疑心我与你成婚是不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呢。”
“这短短几天婚假谢大人还都常驻翰林院的话,未免让他放不下心。”
谢临没有立即应答,目光落在温聿珣无意识揪着衣摆的手指上——骨节分明的手将衣袍上的一块布料揉成了一团,明晃晃的昭示着衣服主人的心情。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此刻竟是在......紧张?
倒是稀奇。
在这种啼笑皆非的情绪下,鬼使神差的,谢临应道: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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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不遂人愿,温聿珣好不容易说动了谢临,次日却还是没过成心心念念的二人世界。
原因无他。
翌日一早,谢临就收到了一封密信约见。
——正是来自那位他们前夜还提及了的三殿下。
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未散,怀玉侯府的后门已吱呀作响。几个青衣小厮凑在门房口搓着手取暖,领头的正掰着指头数道:“今日要采买的上等官燕二两、溏心鲍鱼六只,还有侯爷特意嘱咐的澄海楼的点心——可都记清了?"
“记清了记清了,”圆脸小厮掏出单子晃了晃,“澄海楼的早茶点心得趁热带回来,侯爷说夫人爱吃。要买水晶虾饺、蟹黄烧卖……”
“诶,新来的!磨蹭什么呢?”一道略显不耐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些碰撞的动静。
众人顺着声音回头,只见门口停着的的采买马车旁,有戴破毡帽的高瘦身影正往马车上搬空食盒,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截线条分明的下巴。
而那道声音的主人此刻正单脚蹬在车辕上,对着高瘦身影催促道:“快点快点,别磨蹭。”
圆脸小厮看不过去,刚要开口,却被管事一把按住:“今早账房是派了个生面孔来跟车。”说着往那边瞥了一眼,“看着像读过书的,怕是来盯帐的。”
高瘦身影低头将衣领又拉高几分,哑着嗓子道:“走了。”声音混在后院打水的响动里,模糊不清。
马车穿过蒙蒙亮的街巷时,年轻小厮偷瞄了几眼那个始终靠在阴影里的“账房先生”。那人灰扑扑的袖口下,隐约露出截白玉般的腕子,在光里一晃就不见了。
转过两条街巷,一座挂着“澄海楼”匾额的三层楼阁便映入眼帘。
这是京城最地道的粤式茶楼,站在门口便已依稀能闻到茶香飘出,跑堂的伙计正推开花梨木门,将热气腾腾的蒸笼搬至前厅。
谢临刚迈过门槛,便有小二装束的人不动声色地迎上前来,引着他穿过大堂。厅内零星坐着几桌早起的茶客,茶具的碰撞声与茶客的低语声混着虾饺的鲜香在空气中浮动。
沿着木梯上到三楼,便能看见走廊尽头的“流云轩”竹帘半卷,隐约露出里面的一道人影来。
谢临摘了故意做旧的毡帽,在门前略整衣袖,敲开了雅阁的门。
他推门而入,雅阁里的男人正在醒茶,茶汤在晨光中泛起涟漪。
“绥晏来了?”三皇子楚明湛抬眼望去,手上动作不停,将冲泡好的茶水推至案几对面,面上带着些清浅的笑意,“澄海楼新上的春茶,尝尝。”
“问殿下安好。”谢临看到他,面部的表情也不自觉放松了些,敛袖入座,接过茶盏低头啜饮了一口。
楚明湛朝他招手,从袖中取出一个丝绸包裹,解开时露出里面一方砚台,砚台上静静躺着一枚青黑墨锭。
他将包裹轻置于桌上,缓缓推到谢临面前。
“前些日子得的松烟墨,纹理如远山,原是备着贺你生辰的。没想到……”他顿了顿,目光在谢临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复杂,“也罢,就作新婚贺礼给你吧。”
楚明湛话语是恭贺的,眼中却不见喜色,只余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与怅然。
他顿了一会,最后只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不管怎样,绥晏也算是长大成家了。我这做兄长的,总要表个心意。”
这的确是一方极好的墨。砚台为紫端石砚,砚池雕成残雪覆松之形。墨锭主体为竹节状,顶端镶嵌青金石碎片,竹节处阴刻“绥晏”二字,不难看出赠礼人的用心。
谢临接过这道贺礼:“多谢殿下,劳殿下费心了。”
楚明湛摇摇头:“算不得什么费心。自赐婚至今,你都不曾来寻我商议,想来自有主张。我知温聿珣在你这当是讨不到什么便宜。只是还是不免忧心……”
“臣知殿下所虑。”
“此次前来,也正是有另一件事要禀告殿下。”
谢临在楚明湛的注视下取出一个锦囊,解开时,其中金属的冷光一闪而过。
楚明湛眸光骤然一凝:“这是……”
“温聿珣的投名状。”
谢临将锦囊推到桌案对面,示意楚明湛打开。
待看过内里的物件后,楚明湛眼中的惊愕难以掩藏——
锦囊里,赫然是一块可率六军的虎符。
楚明湛难得有失语的时候,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首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据我所知,父皇派温聿珣前往北疆的时候,并未予虎符给他。”
自古以来,虎符便是调兵遣将的凭证,一分为二,君执右,将持左。
然时移世易,及至本朝,虎符的实权渐衰,往往只是作为一个形式,徒添象征意义罢了。
温聿珣带兵前往北疆的时候实则是未曾拿到虎符的,仅有一封诏书和帝王的几封亲笔信。
“他说是用单于头骨铸的。”谢临只回答道。
单于头骨铸成的虎符,理论上来说该是没有实际效力的,但这一行为不可谓不嚣张。
谢临和楚明湛都心知肚明,这块符并不能代表什么,关键是背后的人。
只要是温聿珣,别说是拿了一块来路不明的虎符,便是拿了一根随手折下的枯枝,他手下的军队都会听他号令。
——这是在战场上用半条命拼杀出来的实权。
换做是旁人,收到这样一份“大礼”,早该欣喜若狂了。
楚明湛却没有昏了头脑,他轻轻蹙起眉,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问谢临道:“温聿珣可还有说别的什么?”
他摩挲着锦囊上的刺绣,神色复杂道:“……用敌酋首级铸符,表功可称扬我国威;可若论罪……便是私制兵符,其心可诛。”
言及此,楚明湛的目光倏地落在谢临身上,眼神如炬,似已洞悉了一切。
“这虎符不是他给孤的投名状,是给你的吧。”
“你若是愿意接受,便可尽情利用他。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随时变作反刺向他的利刃,让他粉身碎骨。”
楚明湛似是叹息又似是感慨:“他这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啊。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这小子竟还是个情种。孤倒是想错他了。”
日光斜照,谢临半张脸浸在阴影里,神色莫辨。
只听他淡淡道:
“一介莽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