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的笔尖在誊抄纸上微微一顿,墨迹晕开一小片。他直起身子,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与他同在一屋的薛季安也听到了长福的话,眼睛里先是燃起了八卦的光,而后又转为些许担忧。
明淳帝有意将消息放出来,大家自然就都知道,怀玉侯这段离经叛道的婚姻是他一意孤行求来的。
至于谢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皇权与兵权的利益交换中,他自然只能成为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怀玉侯既然是因为谢临的美色而强娶,那自然不会有多尊重,说不定还会想着把人豢养起来。
薛季安想到这,看向谢临的眼神愈发同情。
谢临不知道薛季安脑补了些什么,只看到他的眼神愈发怪异,甚至看的谢临起了些鸡皮疙瘩。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却见薛季安猛的站起身,一脸义不容辞:“走,谢兄。我陪你去见侯爷。”
谢临挑眉,下一秒一道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语调上扬却莫名显得深不可测。
“这位大人何事要见本侯?”
薛季安僵在了原地,嘴上说的信誓旦旦,可当怀玉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时,他瞬间就有些怂了。
但话都说出来了。薛季安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为了兄弟!
他几秒之内做好了心里建设,梗着脖子回头看向温聿珣。
这一看却是给他惊到了。
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怀玉侯,好像跟他想的……不大一样?
说好的“面目森然、能止小儿夜啼”呢?
薛季安一时没开口,温聿珣的目光就自然转回了谢临身上。
谢临倒是又恢复了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姿态,面上一派坦然,丝毫不见刚刚的愕然。
“侯爷何事大驾光临?这小小的翰林院,怕是容不下侯爷这尊大佛吧。”
薛季安听到谢临跟温聿珣说话的语气,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愧是他兄弟。这么刚的吗?
温聿珣倒是不觉得谢临说话的语气有什么,或者说他这些天已然习惯,镇定自若道:“来接你回家吃饭。”
谢临道:“劳侯爷费心。翰林院公务缠身,下官走不开。”
温聿珣道:“还需多久?我等你。”
谢临道:“不必。侯爷千金之躯,在下受之有愧。翰林院亦有食肆,在下饿了自会前去。”
一旁的薛季安在温聿珣说出“我等你”几个字时便已瞪大了眼睛——
侯爷居然是这么卑微的人设吗?
他还以为会是带一帮亲卫直接闯进来掳走谢临,然后把他关起来再也不让他跟别人说话呢。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这两口子已经几次打破了他的认知。
薛季安都不敢想,这出戏码要是搬到城西那个茶馆去,上座率得有多高。
谢临态度坚决,温聿珣却没有被他说退。
他看了谢临一会,半晌开口道:“阿臣,今日原本便在我们的婚假内,翰林院哪来那么多紧急的公务?”
谢临被他那一声“阿臣”叫的有些僵,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一种很微妙的烦躁感。
这人乱叫什么?怪恶心的。
心下恶寒间,他立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这在温聿珣看来就是有希望的意思,他乘胜追击道:“就一顿饭,吃完我便送你过来。若是今日实在走不开,那我便夜间再来。只是婚假后几日……阿臣便待在家里陪我如何?”
这话看似给了谢临选择,实则不然。一顿饭和几日的朝夕相对,孰优孰劣谢临还是分得清的。
他放下纸笔书卷站起身,“走吧。”
---
谢临随温聿珣走进侯府花厅,一阵熟悉的鲜香扑面而来。
桌子上错落有致地摆着数道精致的江南小菜:清透的莼菜银鱼羹冒着热气,旁边是鲜香肥嫩的蟹粉狮子头,淋着粘稠的酱汁;碧绿的龙井虾仁间点缀着嫩黄的茶芽,旁边配着酥脆的响油鳝糊,蒜末在热油浇淋下滋滋作响;最边上还搁着一碗冰糖莲藕,蜜色的糖浆裹着粉糯的藕片,正是姑苏最地道的做法……
谢临目光微微一滞。
晨间那碗百合甜粥尚可说是巧合,可眼前这琳琅满目的苏淮菜色着实让他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
温聿珣到底知道多少?
谢临不由地想。
他抬眼望向对面正慢条斯理布菜的温聿珣,却见那人将一筷松鼠鳜鱼夹到他面前青瓷碟中,鱼腹最嫩的部位裹着油亮的芡汁,连点缀的姜丝都切得恰到好处。
“侯爷府上的厨子擅做江南菜系?”谢临意味不明的开口。
温聿珣给他斟了半盏桂花酿:“新得的苏州厨娘,也算是邀请谢大人和我一道尝个新鲜了。”
谢临凝视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像是要透过这副皮囊看穿他一般。
“看我做什么?”温聿珣恍若未觉,用下巴指了指放到谢临碗里的鳜鱼,“尝尝味道如何。”
“不错。”谢临低头尝了一口,说道。
虽是说着不错,可他说完,便只再夹了一筷,之后便不再碰那道菜。
温聿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临的筷子走向,发现对方每道菜至多只夹两次,即便是最合胃口的蟹粉狮子头,也不过堪堪用了三箸便不再碰。
温聿珣心下恍然的同时有些无奈。
难怪他身形清瘦,连腕骨都透着几分嶙峋。
“侯府没有食不过三的规矩。”
温聿珣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端起谢临动筷第二多的樱桃肉,往他碗里拨了半勺,“喜欢就多吃些。”
谢临却是已然放了筷子,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侯爷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怎么吃饭?”
温聿珣还想再说些什么,谢临却已含笑看向他,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妥协这种事情,一次两次已是谢某的极限。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还望侯爷见好就收。”
温聿珣果然没再说话,只深深看向他。
“我吃饱了。依照约定,有劳侯府的家将送在下回翰林院。”
---
谢临从翰林院出来已是深夜。若不是心知肚明龙座上那位生性多疑的定派了耳目盯着他与温聿珣,他甚至想直接宿在翰林院。
他手上拎着灯笼,一只脚刚踏出翰林院的门槛,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带着些戏谑的声音:“忙完了?”
谢临抬眼看去,便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倚在石狮子旁,一身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果然是温聿珣。
谢临不知怎的对他动不动的出现已经惊讶不起来了,甚至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荒诞。
“侯爷怪闲的。”谢临不咸不淡道。
“战事已定,我又正处婚假内,很难不闲。”
婚假,又是婚假。
这已经是谢临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听到这个词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提醒他,他以男子之身“嫁”给了另一个人的事实。
面前这个性情乖张的罪魁祸首尤甚。
想到这,谢临看向温聿珣的目光愈发冷淡,抬脚绕开他往外走。
温聿珣却像是看不懂别人脸色般,很自然地便跟在他身后:“去哪?”
谢临踩着化得差不多了的残雪走到不远处的马车旁,单手掀起厚重的棉帘。
温暖华丽的马车内,长福缩在车厢的一角,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安逸的不行。
冷风顺着谢临掀起的帘缝钻入车厢,长福被激得一个哆嗦,这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公子!你可算来了。”长福忙站起身扶住谢临,引他进了车厢。谢临刚坐定,车帘一掀,温聿珣也跟着钻了进来。
马车在石板路上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积雪,带出些吱吱呀呀的动静,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明显。
“等很久了?”谢临转头问长福。
长福摇摇头:“没多久。天一黑侯爷就让我上马车了,说车上暖和。长福本来想去叫公子的,但侯爷不让,说怕打扰你。”
小孩心性最是单纯,长福便说着边看向了温聿珣,眼睛亮晶晶的,丝毫不见早上的畏惧和怕生,俨然一副已经把温聿珣当成了第二个主子的模样。
谢临在心里叹了口气。
车子才驶出没多远便缓缓停下,谢临算了算,离侯府至少还有一半路程。
正疑惑着,却见温聿珣已撩开车帘跃了下去。
不多时,那人捧了两个荷叶包回来,热腾腾的油渍沁透了碧绿的荷叶,一股浓郁的烧鸡香气顿时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温聿珣修长的手指沾了些油光,将其中一个包得方正的荷叶包往谢临跟前一递:“趁热。”
“长福说你没用晚膳,这个时辰,我想着这家应该还开着,就顺路买来给你尝尝。”
谢临还没说什么,就听到温聿珣先道:“一日二食,那是百年前的习惯了。怎么?谢大人连这个也要效仿先贤?”
谢临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多管闲事”之类的话,他用指尖轻挑荷叶边缘,隔着碧绿的叶面捏住鸡腿,慢悠悠地撕下一块油润的嫩肉,就着荷叶托着送入口中,半点油星也不曾沾手。
温聿珣挑眉轻笑:“有时候真觉得,你这寒门书院出来的,倒比我这正儿八经在皇宫里长大的,还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
谢临将食物细细咽下,反唇相讥道:“侯爷不就看中我这点东西吗?谢某一介以色侍人之辈,若是连这点子门面功夫都做不到位,今日怕是就不在侯爷这辆马车上了。”
这下轮到温聿珣笑不出来了。他皱起了眉,下意识想反驳:“你不是……”
谢临似笑非笑看他:“我不是什么?”
温聿珣想说你不是什么以色侍人之辈,我也不是因皮相而求娶你。
可这话说出来太苍白了。
站在谢临的视角,一个素来没什么交集的人突然强娶他,除了因为皮囊还能是因为什么?
他那点轻飘飘的反驳的话语说出来,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只会显得更加可笑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