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在怀玉侯府的巷弄前,积雪上留下轮胎碾过的轨迹。
“公子要递拜帖吗?”长福小心翼翼地问。
谢临已然迈步上前,抬脚踏进侯府大门。
“不必。你回去等我。”
谢临走进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把弯刀的男子。那人眉骨上一道刀疤格外醒目,谢临目光微顿,心中猜想这应该是是温聿珣的亲卫。
“谢大人来找侯爷?”刀疤亲卫抱拳行礼。“侯爷在后园梅林练剑。您要不去屋内喝盏热茶,待末将去通传?”
谢临听见他点出自己身份,双眉轻轻拢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圣旨,偏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些许探究:“你认识我?”
刀疤笑而不答,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临收回目光,“不必。有劳将军引路,直接领我去梅林。”
穿过三重院落,沿途亲卫皆默然肃立,唯有铁甲在风雪中偶尔碰撞发出些细碎的动静,铿锵响动。
在前面领路的刀疤忽然在一株老梅前停下步子,对谢临道:“侯爷就在前面。”
梅林深处,温聿珣一身轻便长袍,手中长剑在风雪中划出凛冽寒光,剑锋划过虚空,红梅淅淅落下,在雪地上溅出点点血色。
谢临在五步外站定,静静看着温聿珣舞剑的身影。
温聿珣突然收势,剑尖直指谢临咽喉。
谢临纹丝不动,眼见剑尖在距咽喉三寸处骤然停住。温聿珣手腕轻抖,剑锋擦过枝头,一枝红梅应声而落。他反手接住梅枝,剑尖轻挑,将梅枝稳稳送至谢临面前。
温聿珣似是并不意外他的到来,收剑入鞘,开口第一句竟是:“北疆的红梅比京城的更耐寒。”
谢临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手梅枝,粗糙的枝干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霜,他微微蹙眉:“侯爷这是何意?”
温聿珣轻笑摇头:“没什么别的意思。有机会下次带你去北疆,送你一株更艳的。”
谢临自袖中取出圣旨,神色平静如常,却满是山雨欲来的味道:“侯爷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温聿珣微微敛然道:“……你日后会知道原因的。”
谢临像是气极,拿着圣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你……”
温聿珣抬手用腕骨托住他的手腕,等他说后文,却没等出个所以然来。
雪越下越大,梅枝上的积雪被风吹落,正好砸在两人交错的手上,冰凉刺骨。
片刻,温聿珣先松了手,抬手想替谢临拂去肩上的积雪。
“外头凉,去屋内说吧。”
谢临蹙眉,避开他的手,错身后退了一步,“侯爷连个真实缘由都不肯给,又还有什么好谈?”
“总有能谈的东西。”温聿珣道,“比如……我知你是三皇子的谋士。”
谢临猛地偏头看他。
温聿珣却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大人现在愿意和我聊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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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被厚重的门帘隔断在外,谢临踏入暖阁瞬间,炭火的热气混着沉香扑面而来。西墙上挂着字画微微晃动,画中山川风物似要破卷而出。
“坐。”
温聿珣抬手为他沏了盏茶,茶水冒着乳白的热气,蒸腾的人身子都暖了些。
谢临却立在原地未动,目光扫过案头——那里摆着一方未干的砚台,砚台下压着一叠宣纸。
宣纸的内容远远扫过去有些眼熟,却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看阵型大抵应该是一首诗。
谢临没多想,谁知温聿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僵了僵,状似不经意的将茶盏压在了那几行字上。
“侯爷远在边关,对朝中事倒是知晓甚清。”谢临不无讥讽道。
温聿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点破他身份的事情,镇定道:“不能是我心悦谢大人,所以格外关注你的事情吗?”
“心悦?”谢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凤眼微弯看向温聿珣,声音轻柔的像情人间的呢喃。
话语却像淬了毒:“侯爷觉得这样轻飘飘便能说出口的心悦,值几个钱?”
“我此前与侯爷并无太多交集,侯爷心悦我什么?这副皮相吗?”
温聿珣没说话,这副态度在谢临眼里基本就是默认了。他正想再说什么,却听温聿珣道:“我可以助三殿下一臂之力。”
“若要谋大位,三殿下可以倚仗的不过二者。”
"一是寒门托举。”温聿珣拎起书桌笔挂上的一支毛笔,走到立于他书房正中央的舆图面前。
未沾墨水的毛笔在吴越之地上划了个圈,“朝中寒门学子半数是他启蒙恩师祝老先生的门生,皆为清流。谢大人想必比我更清楚,官场上,笔杆子有时比刀剑更利,杀人于无形。”
“二是财路。”笔尖落在京杭运河一带,“去年三殿下整顿的私渡盐铁案,举世皆知。自此之后,国库充盈了不少。而运河相关,几乎也就尽数握在了三殿下手里。”
“不过……”温聿珣忽然抬手取下谢临的玉簪,倏然轻笑,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鲜少有人知道,整顿盐铁案幕后真正的人,是谢大人吧。”
谢临怔了怔,青丝如瀑散落下来。
下一秒,温聿珣将发簪扎入舆图上北疆的位置,淡淡道:“三殿下目前最大的底牌也就是他有个智多近妖的谋士。”
簪子颤动间,他转身走回书案前,提笔写了个“兵”字:“但缺了这个,便是纸上谈兵。”
“本侯麾下军队可填此缺,只要……”
温聿珣在“兵”字旁边又写了个“婚”字,似笑非笑看向谢临:“这笔买卖划算吗谢大人?”
谢临看了他一会,没有正面回答温聿珣的问题,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道:“侯爷知道的比我想的还要多。”
殿外风雪渐急,上午的暖阳已毫无痕迹,短暂的像是从未到来过,随之而来的是疾风骤雪。
谢临拂袖转身,推开温聿珣书房的门扉。
“圣旨已下,谢某无力改变。”谢临没有回头,声音混着落雪砸在地上,“侯爷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再与在下虚以委蛇?”
谢临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幕,自然也就没听见,在他走后,温聿珣喃喃自语的那句:
“只是想着……哪怕你能稍微心甘情愿一点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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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正式定下那日,京城下了今冬第一场冻雨。礼部官吏踩着冰碴来回奔走,将钦天监择定的“十日后大婚”写成告示。
翰林院的门房里,谢临正用匕首削着一支墨笔,木屑落进火盆里。小吏战战兢兢来报婚期时,刀尖“铮”地没入案头——正正扎在《史记》里的“兵权”二字上。
“十天……”他将削了一半的竹笔扔进火盆里,阴恻恻道:“够侯爷跟这竹笔一样烧成灰了。”
宫墙外,一家绸缎庄连夜拆了半间铺面,老板娘指着新挂的“御赐婚服”匾额骂街:“活见鬼!哪家新郎官亲自来盯嫁衣纹样?还非要绣什么...雪压梅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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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更鼓刚歇,京城的雨雪竟破天荒地停了。
大街两侧的老树枝干上挂满大红灯笼,照得整条街道如明亮如昼,处处透着大喜的氛围。礼部连夜扫了残雪,撒盐化冰。守卫持炬而立,火把连成长龙,从怀玉侯府一路烧到翰林院。
“这阵仗!街上的雪都教红绸盖没了!”卖炊饼的老汉踮脚张望,蒸笼里的白气糊了满脸。
初入京城的货郎蹲在小摊前咬开冻梨,汁水溅在身旁书生袍角上:“怀玉侯娶亲?哪家贵女这般福气?”
“屁的贵女!”绸缎庄老板娘绞着帕子冷笑,“听说是前两年名动京城的探花郎!赐婚的圣旨下来时,京城不少女儿家芳心碎一地呢。”
谢临端坐在翰林院值房的铜镜前,窗外喧闹的人声不断——那是礼部官员在清点御赐的十二台聘礼。
他盯着镜中一身红色婚服的自己,目光沉冷。
“大人……”长福捧着绸缎盖头的手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忧的还是惧的,“侯爷的迎亲队已到翰林街口,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侯爷拆了自家祠堂的金匾,现打成一顶花钗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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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围观的百姓突然骚动。翰林院的大门缓缓打开,谢临从中走出。
一袭红衣衬得他容貌更为昳丽,也给平素冷冷淡淡的人平添了几分少年的张扬气。这身衣服被他穿的不像成婚,反倒更像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采。
“公子!你忘了盖头!”长福急急忙忙地从门后追出来,正欲给谢临盖上盖头,却被他的眼神逼退了两步。
谢临从他手中扯过盖头,在一众抽气声中将盖头抛向了一个方位。
正是骑马前来接亲的温聿珣所在的位置。
盖头砸在温聿珣胸前,被他接住。下一秒,只听谢临道:
“侯爷的花钗冠,”他冷眼看着马背上的人,“还是留着镇祠堂更合适。”
温聿珣闻言一愣,而后倏地笑了,马鞭轻扬,地上的爆竹碎屑随之被卷起,飘散在空中。
他盔甲上系着的同心结散开了些,隐隐约约露出内里渗着血的纱布。血色鲜红,倒是与这十里红妆的场景像是呼应上了似的。
“夫人说得是。”众目睽睽之下,温聿珣俯身捞起人将人抱上马,“所以本侯改铸了另一样东西。”
他后半句话声音压的很低,声音徘徊在他与谢临之间。
身下的高头大马抬了抬蹄子,喷了个响鼻,随即迈开步子,谢临在颠簸中摸到马鞍侧袋里的硬物。
“里面是我用匈奴单于头骨熔的兵符。”温聿珣拉紧了缰绳,以一个近乎环抱的姿势将谢临圈在了怀里。
“谢大人对这份聘礼可还满意?”
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引自《登科后》
没有拆匾打冠,只是传言,大家安心,侯爷没那么二(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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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枝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