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凛冬,京城断断续续已落了一月的雪。
天气一冷,大家就都各自窝在家中舍里不愿出门,这不,巷口那几户闭门不出半月有余了。
只今儿个倒是稀奇,那几扇因畏寒紧闭着的大门竟然都敞开了。几家人出门后心照不宣的对视几眼,挤着搡着往最近的茶馆去。
茶馆门前的积雪都被踩黑了,落下深浅不一的脚印。交谈声混着拍桌子跺脚的动静,茶馆里三五一桌,都在谈论着京城今天发生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茶馆跑堂的小二今日都格外忙碌些,拎着茶壶上上下下的跑。时不时有人一拍桌子,像极为忿忿不平的样子;亦有人掩面惊呼,咂舌之声不停。
店小二东拼一句西凑一句,竟都将事情原委拼凑的差不多了。只每当有新客人进来时,还是忍不住要去听一耳朵,观赏一下大家震惊的表情。
一来一回的,这寒冬腊月天的,居然跑出了一身薄汗。
街巷里穿梭的人呼吸间似乎都能结出冰碴子,却丝毫没能阻挡他们这几日前往茶楼酒肆谈论这惊天八卦的热情。
“诶诶诶,听说了吗?陛下今日宣了封旨。”
“嘁——天家哪日不宣旨,说吧,是哪位贵人得宠封妃了,还是哪个贪官被贬职流放了?”
“都不是!”“那是什么?最近京城最大的事也就是怀玉侯班师回朝了。总不能大过它去吧?”
“嘿你别说,说起来还真有点关系。”说话之人忍不住卖了个关子,他压低了声音,神秘道:“今日那封圣旨诡异的很!你们且听我说啊,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注)。情之一字,本自天成。朕恭膺天命,盖闻阴阳非独雌雄之配。
两君相携,如松竹相倚。虽无牝牡之合,却存连理之愿。不循世俗之规,唯守赤忱之心。”
晨间,跪在这封被评价为“诡异”的圣旨下方接受宣诏的,正是谢临。
冬日里初升的暖阳映着积雪反射出白光,透过窗棂照进紫宸殿内,将金色的圣旨绢帛照的愈发刺目。
谢临听着圣旨这奇异的开场,心中不详的预感渐浓。
“今有谢氏子临,芝兰玉树,才德兼备。温氏聿珣,霁月光风,心怀锦绣。”
“特赐良缘,以成佳偶。赖命礼部备仪,钦天监择吉晚婚。钦此——”
恍若一道惊雷在耳边划开,谢临瞳孔一震,长睫微颤,面上跪的笔直,宽大衣袍中的指甲却陷进了肉里,疼的他清醒了些,不至于殿前失仪。
自晨起时就跳个不停的左眼皮此刻却歇了气,像是因他的灾祸尘埃落定而餍足了一般。
宣旨的老太监还在满口恭贺的说着什么,脸上堆着笑,像真是庆贺什么喜事般,落在谢临耳朵里却已经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温聿珣……
谢临想起今早校勘《起居注》时誊录的内容——
“永昌十七年冬,十一月丙子,夜。
镇远将军温聿珣入觐,于紫宸殿密话,漏下四刻乃出。
翌日丁丑,诏:擢温聿珣为怀玉侯,领骁骑营……”
“谢卿,还不接旨?”高座之上,帝王威严的声音传下来。
谢临意识蓦然从回忆中抽离,重重叩首:“微臣,领旨。”
明淳帝打量着他,眼里透出几分欣赏,道:“你倒是比朕想的淡然许多。怎么?不意外?”
他原本都做好了谢临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准备,毕竟是个靠自己真材实料考上来的探花,仕途才刚刚起步,却被一封圣旨打发去嫁做人妇,可以说是天降噩耗也不为过。
“臣惶恐。”谢临语气其实很淡,听不出什么惶恐之意,更像是沉冷,可落在明淳帝眼里却像是臣子几分故作镇定的无奈。
“你倒是通透。”明淳帝道:“罢了,朕怜你无辜,赐你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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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紫宸殿内的同一位置。
温聿珣身着明光铠,腰间佩剑,立于御陛之下,精钢甲片泛着森冷寒光。
——不褪剑履上殿,这是明淳帝予他的殊荣。
“此番执昭立下不世之功,理当重赏。除却爵位、金银这些常规赏赐,你可还有想要之物?”
明淳帝问完悠悠喝了口茶,没怎么把这例行公事的场面话放在心上。他猜以温聿珣的性子,怕是金银都不会要多少。就算开口了,估计也只是些“犒赏三军”之类的客气话。
谁知温聿珣沉默了一会,竟迟迟没有开口。
莫非还真有?
明淳帝见他这幅样子,来了些兴趣,屏退了四周,道:“但说无妨。”
温聿珣沉默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右膝倏然点地,左手抱剑行了个干脆利落的军礼,铁甲铿然作响。
“臣斗胆,请将谢临赐婚于臣。”
明淳帝愣了愣,而后笑开了——没想到温聿珣还是个讲儿女情长的。
他和颜悦色道:“谢琳?是哪家闺秀啊?竟引的我们大将军如此惦记。”
温聿珣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是谢临,临危不乱的临,上届您钦点的探花。”
此话一出,偌大的紫宸殿内安静了半天,只留炭火燃烧时一点噼里啪啦的细微动静。
明淳帝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走向,先是噎了噎,而后想了半天才在犄角旮旯的记忆里把这个“谢临”翻了出来。
谢临,寒门出的贵子,的确是他亲封的探花,他此前按惯例把人扔到翰林院去当编修了。
探花这东西每三年都有一个,何况还只是个殿试第三名,说稀奇其实也不稀奇,自然是没办法在日理万机的明淳帝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他对今年这探花郎勉强还有一点印象,原因无他,只因这位谢探花长得的确是很出众,跟块清清雅雅的美玉似的。
据说这位谢探花刚崭露头角不久,京城里就有盛赞他容貌气度的诗词流出了。而后还衍生出不少话本和逸事,勾的京城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春心萌动。
明淳帝对着温聿珣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跟“少女”这二字搭不上边,竟也中招了?
不过这对帝王来说倒不是一件坏事。
历朝历代都有功高震主之说,对君王而言,外患解决了,那么解决外患的人便成了最大的内忧。
可若是这个“内忧”耽于情爱,无心权术呢?
甚至这“情爱”的对象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男子。
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忧温聿珣会借正妻的母族之势继续壮大自身,甚至连子嗣的后患也没有了。
哪怕他之后纳妾,生出的孩子也只是无名无分的庶出,难成大器。
心下有了考量,明淳帝面上却不冷不热道:“执昭胃口倒是不小,一来就盯上了朕的朝中人。”
他呵呵笑了几声,而后话锋一转,如同一个真正慈爱的、关心小辈的长辈一般,说道:“此番你立了大功,人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你。”
“只是……娶男子为妻,虽前朝有先例,却毕竟不是正统。你还年轻,子嗣问题也需考虑。朕怕这道旨意一下下去,如若你日后后悔了,朕倒是做了恶人了。”
温聿珣道:“臣不敢。”
“臣知陛下良苦用心,可臣心念于谢临,早已立誓非他不娶。”
“至于子嗣……臣本为罪臣之后,幸得陛下垂青,以拥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但到底是血脉肮脏,本就不该再流传下去……”
“够了。”皇帝骤然打断他:“祸不及子女。朕既用你,就是将你与父族彻底割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道理还用朕教你?”
“你是朕与皇后亲手养大的怀玉侯,是半个皇家人。若再让朕听见“肮脏血脉”这等混账话……”
他说着像是怒极,一巴掌拍到了面前的桌案上,震的案上的奏折都往上弹了弹,“便去太庙跪着抄百遍《孝经》。”
温聿珣默了默,而后叩首,深深拜了下去:“陛下恕罪。臣知晓,以后定不会再这般胡言乱语。”
明淳帝这才像是勉强满意般颔了颔首,冷哼了一声:“起来吧。谅你年轻气盛。”
“赐婚一事,既然你心意已决,朕多说也无益了。回去等着吧,过两天就让你把人风风光光的娶进门。”
——
明淳帝思及三日前的场景,对谢临道:“怀玉侯于你情根深种,此次赐婚,是他苦求而来。”
“朕怜他痴心一片,想来你二人也是般配,年纪相仿又郎才郎貌,也不算委屈了你。至于情谊,总是可以培养出来的。”
他本无意替人解释,只是不愿替温聿珣担这个骂名。圣旨一出,朝野上下必定哗然。
那些食古不化的老臣定要搬出“有违祖制”“非明君所为”的说辞;传到市井坊间,更不知要生出多少不堪的闲言碎语。
可若是说明了是温聿珣自己求的,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怀玉侯镇远平敌,劳苦功高,护大雍安宁,身为君上却连他心悦一人的念想都无法满足,岂不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谢临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明淳帝打断。
“好了谢卿。朕知此事来得仓促,难免令你无所适从。念在你才堪一用,朕特准你大婚后仍以朝臣身份入朝议政,不必困守后宅。如此安排——你可愿意?”
谢临知道,话说到这里,再纠缠下去就是他不识抬举了。
他垂下眼帘,将一切情绪压在心底。
“臣,领旨谢恩。”
——————
谢临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时指尖还是凉的,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倒悬着的沙漏,浑身血液都在逆涌,迟迟回不了温。
许是跪久了,站起来也便不适应了吧。他嘲弄地想。
“公子!”候在殿外的书童捧着狐裘小跑过来,踮脚为他系上,“外头寒凉,不比殿内炭火烧的旺,公子披上些。”
见人怔愣着不说话,小书童疑惑道:“……公子? ”
书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像是魂儿都被勾走了似的? 可是陛下说什么了?”
他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瞪圆了眼睛,双手一拍,掌心合于一处,雀跃道:“可是陛下给公子擢升了? !长福就说!公子这般经世之才,肯定会被……”
“长福。”谢临打断他,秾丽到近乎雌雄莫辨的五官在雪色中泛出冷光,眼神里的锋利被压在艳色之下。
“去怀玉侯府。”
注1: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引自《周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