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被轻轻舔舐着,从睡梦中醒来。
“哎呀,有财,别闹,饿了吗?”
我爬起来给它倒了点猫粮,看着它大快朵颐的样子,有点懵,原来刚是做梦了。
又梦到了十七岁,那个吵闹的再也回不去的十七岁。
再次来到学校,看到周野,我很难把他和印象中那个小胖墩程也联系起来。
十岁的程也,总是委屈巴巴,胆小懦弱,爱哭贪吃,被小霸王林意打压的毫无反抗之力,总需要我揪着林意的耳朵,冲她喊”林!意!你再欺负程也,皮痒了是吧?”
十七岁的周野,桀骜不驯,放纵不羁。他单手插兜斜靠在高三(7)班的后门框上,校服拉链敞到胸口,露出一截冷白的锁骨。
看到我在看他,咧嘴一笑,痞痞地说道”林老师,找我要检讨的?放心,已经放你办公桌上了。”
我没理他,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进办公室,办公桌上确实放着一个粉色的信封,我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整整齐齐的800字检讨,不知道在哪抄的,写的挺深刻。
读至最后一行时,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终于划过我面庞——因为他写了一首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刹那间,那个久远的梦境再度清晰浮现:十七岁的我,与两个十岁小鬼头每天大战八百回合之后,看着他们嬉笑怒骂,相爱相杀,露出了姨母般的笑容,两小无猜啊。
然后不自觉就念出了这首诗,一种悄然栽培美好未来的窃喜萦绕心头,仿佛自己正沉溺于一场温暖的养成游戏。
可能这个姨母笑的表情太过“昭然”,被“停战”的小家伙们逮了个正着。两人几乎同时奔到我眼前,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姐姐,姐姐!你笑什么呀?笑得这么开心!”
被抓包了,我立马摆手,挥手驱赶:“去去去,你们不懂,小小年纪的,玩泥巴去吧。”
叮铃铃~上课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周野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我不再回忆我的十七岁,继续认真的虔诚的扮演一名严师。
周野也成了一名三好学生,开始认真学习,好好上课,好像之前的打闹只是他少年心性、一时兴起的调皮,来得快去得快。
这个班,是我教师生涯的起点。从高一稚嫩青涩地接手,一路披荆斩棘跟到如今硝烟弥漫的高三。
我比谁都清楚这最后一年意味着什么——那是孩子们人生的渡口,更是我的首轮“实战”。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我不敢有丝毫松懈。
于是,备课、批改、分析学情、紧盯状态、琢磨提分策略……我的时间被切割得粉碎,每一分钟都奔忙在“不能出错”的高三战役前线。神经像被无形的弦时刻绷紧,任何细微的差池都足以让我寝食难安。
在我定的诸多规矩里,有一条显得格外“特殊”:晚自习结束,家长必须来接。
在我带的班上,一个月超过三次缺勤,便会被我在班上点名——我深知黎明前的黑暗最易迷途,这昏黄夜色下的几步路,容不得闪失。
当然,若真有难处,只要提前开口,无论多晚,我都会亲自把孩子送到家门口。幸而在这座小小的、仿佛摊开掌心就能盛放的县城版图里,徒步二十分钟,足以抵达城内任何一盏灯火。
然而,总有例外。周野,这个名字在刚过去那个月的接校记录表上,刺目地一片空白——一次也没有人来接他。
当我的目光再次触碰那个名字时,又开始头疼了。
办公室里,
“你家长呢?这个月怎么一次都没接过你?”我严肃地问。
“我妈在外地,我爸忙工作呢,接不了,没事的林老师,我丢不了”他痞笑着回答。
“那怎么行?让你爸妈明天来一趟学校。”我说。
“估计不太行,他们不会来的,要不老师你每天送我呗?” 他两眼发光地问我。
“。。。。。。我考虑一下。”
后来我给他爸妈都打了电话,妈妈没接,爸爸接了,说”劳烦老师了!案子收网走不开...那小子皮实,丢不了!”就挂了。
于是,我只能承担起了每天送周野回家的任务。
高三的晚自习,十点四十放学,我陪他走在昏暗的灯光下,皮鞋和运动鞋踩在县城不甚平坦的人行道上,声音在夜晚的寂静里异常清晰。
一盏接一盏老化严重的路灯,把我们俩的影子时而拉得细长,时而压得矮胖。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并肩行走,直到目的地。
有一天,班里有个女生说今天没人来接她,于是我带着她和周野一起回家,路上,我和周野一如既往的沉默。
那个女孩忽然问”林老师,为啥你非要家长接送啊?学校好像没有这个规定,只有我们班有。”
“当然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啊,还能为了什么?”周野快速答道,然后岔开话题,开始跟那个女生聊班上哪个男孩最帅、谁跟谁有点意思。
不是,你们老师还在跟前的,这么明目张胆聊早恋,合适吗?
那晚,我又梦到了17岁。
除了林意和程也,还有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塑胶跑道,教室后排电风扇吱呀转动的午后,以及藏在课本下翻到卷边的言情小说。
那是高三上学期,我的整个世界被压缩成学校、回家两点一线,却在缝隙里开满了秘密的花。
叶凡是我的同桌,他总爱把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物理课他低头验算时,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
每周三下午的体育课,叶凡和篮球队的人打球,我和闺蜜苏棠就坐在看台假装背英语单词。苏棠会突然用课本挡住脸:"快看!叶凡刚才往这边看了!"
我手忙脚乱翻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却从书页缝隙看见他仰头喝水的喉结,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
就在这时,苏棠的目光会倏地飘向篮球场另一端。隔壁班的唐久总在那个角落的树荫下,背靠单杠,捧着一本厚厚的《高考数学必刷题》。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跳跃。他偶尔推一下滑落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得像秋日的湖,偶尔抬起,隔着喧嚣的球场,精准地落在我们看台的方向——落在苏棠身上。
“别动!”苏棠用胳膊肘捅我,声音绷紧,“他在看这边……你说他是在看题,还是在看我?”
她的笔记本摊开在膝头,上面除了燃烧的小人“第108次对视未遂”(属于叶凡和我),旁边还画着一株小小的竹子,旁边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竹子君今日视线偏移角度:约15度,疑似落点:我方区域。累计观察次数:23。”
下课后,我们总是偷偷拿出藏了很久的书。苏棠痴迷八月长安的《最好的我们》,手指摩挲着余淮的名字,眼神却放空:“你说,唐久那种人,心里会装着耿耿吗?还是只装着竞赛题?”
我则把《橘生淮南》读了七遍,书页卷了边,仿佛多看几遍,洛枳的暗恋就能给我勇气。
那些年我们的MP3里藏着整个青春。叶凡总借我耳机听周杰伦的新歌,苏棠则疯狂迷恋孙燕姿。
她说孙燕姿的《遇见》里有唐久的影子——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曾在初中毕业时送过她一张孙燕姿的CD,封面背后用铅笔极轻地写了一句:“彼方尚有荣光在。” 她把那张CD当成了圣物。
晚自习前十分钟的"音乐时间"里,我们分享同一副耳机,《七里香》的前奏响起时,叶凡的指尖不经意碰到我手背,苏棠在我背后,立刻用笔点点我的背,我回头瞪她,她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又用眼神示意她——唐久不知何时站在我们教室后门,正把一本物理竞赛习题册递给课代表。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们这一角,在苏棠戴着耳机的侧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苏棠的耳朵尖却悄悄红了。后来我们三个人憋笑憋到浑身发抖,不知是为了叶凡指尖的温度,还是唐久那惊鸿一瞥,又或者只是为了这兵荒马乱、却又闪闪发光的青春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