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至》 第1章 灭绝师太 看着教室里青春洋溢的笑脸,嬉笑怒骂的身影,我心底那点微弱的叹息还没散尽——“真是美好的十七岁”——就被强行摁了回去。 指尖搭上冰凉的门把手,深吸气,沉下脸,让西伯利亚的寒流在眼底凝结。推门,目光如淬冰的刀锋横扫而过—— 嬉笑声、打闹声、试卷翻飞的哗啦声——瞬间冻结。 很好。这套把沸水泼进冻原的功夫,两年了,我练得炉火纯青。 “哦嚯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像块滚烫的石头,精准地砸碎了我苦心经营的冰面。 我的目光瞬间锁死在最后一排。周野,那个刚插班没几天的家伙,他单手插兜,歪斜地倚着后桌,校服拉链嚣张地敞到心口,露出一截冷得晃眼的皮肤。 他甚至抬起手,敷衍地拍了拍胸口,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玩味笑意。“林老师,您进门前可不是这个表情,”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像带了钩子,“别吓唬我们呀。我很胆小,很怕怕的。笑一个嘛?” 我面无表情,并不理他,打开教案严肃地说:“上课。” 不到五分钟,一张纸条大喇喇地在他邻座间传递。我几步跨过去,一把抽走,展开——上面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林老师刚才抠鼻屎,我看见了,手法贼娴熟。“ 血液嗡地冲上脸颊!我什么时候?!这混蛋。 “嘶啦——”纸条在我手中碎成齑粉。我狠狠瞪过去,他却对着我挑眉一笑。 教案的边缘几乎要被我捏碎。不生气,林悦,你是老师……不能打死学生…… 然而,快下课时,他再一次精准地把刀插进了我最不容挑衅的地方。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正讲到《滕王阁序》的意境。 “老师——”周野懒洋洋地举手,声音不高,却瞬间掐断了全班的呼吸,“落霞是光学现象,孤鹜是活物,速度、轨迹、存在形式都不一样,”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带着戏谑的探究,“它们怎么个‘齐飞’法?王勃老爷子……该不会是在忽悠我们吧?” 轰! 我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没想过反驳,是那该死的逻辑链,连同他眼底那抹了然一切的嘲弄,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语言! 全班死寂!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周野之间疯狂扫射,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窥探。 很好。周野。事不过三。你完了。 教案被重重合拢,“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教室里像惊雷炸开。每一个字都裹着零下四十度的冰碴碴: “下课。” 目光如刀,精准地钉在他那张写满“无畏”的脸上。 “周野。”我声音冷得掉冰渣,“跟我来办公室。现在。” 他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弹了起来,脸上没有半分其他学生被传唤时的惶恐和抗拒,甚至……那双眼睛里还沉淀着点过于直白的“期待”? 荒谬! 我二十二岁毕业就应聘到了这里,从业两年,从未见过如此胆大且不羁的学生。 小县城的重点高中大多都是凭着学生的努力考上的,他们踏实简单、朴实坚定,不管是学生还是家长,都对老师有着天然的敬畏。 所以我即便年轻,也一直很成功地扮演着严师。 直到周野的到来,打破了这份表演。 办公室里,我拿出班主任训话的标准流程:尊师重道、课堂纪律、高三生的紧迫感,警告他下不为例……台词滚瓜烂熟,语气冷硬如铁。 他难得没有反驳,只是一直专注地看着我。那眼神太直接,像X光,试图穿透我板结了两年的”严师”外壳。 “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字?”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嘴角忽然弯了一下,极快,像石子投入死水,漾开一丝涟漪。 “啊哈,没有字,有颗草莓面包渣。” 我一怔,下意识去摸嘴角。什么也没有!又被耍了!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狠狠地瞪过去。 他迅速敛起那点笑意,换上副诚恳(但怎么看怎么假)的表情,“没什么,林老师,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我很烦躁,这敷衍的认错,配上他那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下次还敢! 于是我斩钉截铁,祭出终极杀招,“下去写800字检讨,明天交给我。” 他懵了,瞬间垮脸说“啊?能不能不写?要不您罚站吧,我就站您办公室门口,站一天,或者罚我跑圈,跑十圈行不行?” 很好,终于找到治他的办法了,看来没有哪个学生能逃掉写检讨的噩梦。 我板着脸说“不能,明天不交,我就叫家长,现在,回去上课。” 他肩膀垮下去,像只斗败却又不服气的大型犬科动物,磨磨蹭蹭地往外走。门关上前,一句模糊的咕哝顺着门缝挤进来,像根细小的针,精准扎进我的耳膜: “以前多爱笑……现在成灭绝师太了。” 门”咔哒”合拢。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凉。 以前?爱笑? 他怎么会知道”以前”?那个二十四岁林悦刻意遗忘、埋葬在厚厚教案和冰冷面具下的……十七岁以前的林悦? 窗玻璃映出我此刻的样子:一丝不苟的盘发,严肃刻板的黑框眼镜,紧抿的、向下撇的嘴角。 心脏在肋骨下,不规律地、沉重地跳了一下。 伪装了两年的坚冰,被这个叫周野的混小子,用一句轻飘飘的抱怨,凿开了一丝细微的、却足以让恐慌蔓延的裂痕。 第2章 狗都嫌的十岁 可是以前?我的印象中没有一个叫周野的人啊。只有一个叫程也的小小少年。 那是我的十七岁,学业拔萃,风华灼目,青春靓丽,意气如虹。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的妹妹林意,十岁,真的是狗都嫌的年纪。 在我为难搞的几何函数、电磁力学头疼的时候,她正在学成语。 月考第三名,妈妈给我买了条新裙子作为奖励,我正在试穿。 她严肃端详“姐,你这样’沉鱼落雁’…像条缺氧的鱼。” “?” “还‘闭月羞花’——月亮看了直接闭眼!” 我懒得理她,去写作业,她说”姐,你带我出去玩吧,妈妈说你最近太''废寝忘食''了,会''积劳成疾''的。” 我捏紧了签字笔,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是嘛,那我来检查一下你的作业吧,我们’有福同享’。” 她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跑出门前还不忘回头丢下一句,”坏姐姐,你这样会''众叛亲离''的!” 到了晚上,我作业写完,正在看书的时候,林意的小脑袋又探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 "姐..."她怯生生地说,"我''负荆请罪''来了。" 我差点笑出声。"你知道''负荆请罪''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就是背着刺来道歉?"她不确定地说,然后把牛奶放在我桌上,"我没有刺,所以带了牛奶。" 她看我心情还不错,小嘴又开始给我叭叭她的成语故事。 她说, “画蛇添足:姐姐做题步骤太多,像给蛇画脚,没必要。” “守株待兔:姐姐整天坐在书桌前等答案,就像那个等兔子撞树的农夫。” “狐假虎威:我举着姐姐的三好学生奖状吓唬隔壁大狗,它居然真的跑掉了。” … … “闭嘴,出去。”我的耐心耗尽。 林意这张嘴,生来就是克我的。 后来一个例外变成了两个,17岁的我,世界再也没清净过。 我已经忘了哪一天,隔壁搬来了新的邻居,一个神秘的男人,带着一个十岁的胖嘟嘟的男孩,之所以说他神秘,是因为除了刚搬过来那天,后面我再也没见过他。 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太好了,又是十岁,林意以后多了个同龄的玩伴,大概就没时间粘我了。 于是,为了促进他俩的感情,我经常让林意去隔壁送吃送玩。 “去!把这盘水果给隔壁程也送去!””这个新买的弹力球,带程也一起玩!”“这个牛奶味道不错,你送一瓶给程也尝尝。” 林意刚开始是抗拒的,后来我哄他,你看程也妈妈不在身边,爸爸也经常不在家,肯定很孤单,你不是小仙女吗?小仙女最善良了,他现在需要你的陪伴。 从那以后,林意每天都屁颠屁颠去找程也,效果很好。两个十岁的崽子迅速打成一片,我的世界清净得能听见笔尖在试卷上摩擦出的、名为”自由”的美妙乐章。 这份虚假繁荣,在我端着一盘妈妈新烤好的巧克力曲奇,指挥林意”例行睦邻”的第N天,彻底崩塌。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的数学大题刚啃到关键步骤,门外走廊就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响动。 像是有人打翻了锅碗瓢盆交响乐团,还附带林意那标志性的、穿透力极强的嚎啕大哭。 以及一个陌生又闷闷的、带着点倔强的男童声争辩着:”……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房门被”哐当”一声撞开,活像被炮弹轰开了。 林意挂着两行堪称”飞流直下”的眼泪,头发上、小脸蛋上、衣服前襟……全糊着黏糊糊、棕褐色的、散发着浓郁可可香的不明物质。 她一手拿着个底儿朝天、光溜溜的塑料托盘,另一只手死命抓着一个目测体重是她1.5倍的胖男孩的胳膊。 这男孩——新邻居程也——脸圆得像刚出炉的小面包,此刻憋得通红,像个正在努力防御的、气鼓鼓的河豚。 “姐——!!!!” 林意哭得惊天动地,把空托盘往我眼前一举,控诉的指尖都在抖,”他!他一个人!抢!光!了!一整盘!!最后一块我要拿,他还跟我拔河!结果……” 她悲愤地指着自己和程也身上的’战况’,”……饼干全上天了!啪!扣我头上了!还有他!” 程也努力挺起肉乎乎的小胸脯,试图挣扎出林意的”魔爪”,声如蚊蚋但字字清晰:”我……我就是饿了!你说阿姨烤的饼干最好吃……谁让你最后一块还要抢!” 我当时的笑容有多欣慰,现在的太阳穴就有多疼。 “停!”我捏着眉心。 “所以,你们俩,” 我指了指糊成巧克力人的林意和同样挂彩的程也,精准吐槽,”为了最后半块曲奇的归属权,成功在我门口进行了一次‘高损耗空投演习’,并且双双‘阵亡’了?” 林意用力点头,继续抽噎。 程也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睛,小声纠正:”是整块曲奇,不是半块……”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巧克力香味现在闻起来都是麻烦的味道。 很好,世界确实清净了,清净到——需要我亲自清理战场,并且同时给两个”伤员”做思想工作! 我刚想拿出姐姐的威严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林意却猛地扯住我的衣角,眼泪汪汪但语气坚决:”姐!程也他爸老不在家!他一个人在家好危险!他肯定会偷吃更多东西!”(程也:小声抗议:”我没偷!”) 然后,两个小鬼头像是忽然忘了刚才的不共戴天,目光齐刷刷落在我桌上那本厚厚的习题册旁边——还放着半袋我刚才留着自己解馋的曲奇。 “姐,我们弄脏了你的地方,” 林意的哭声神奇地收住了,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小恶魔般的希冀,”让我们帮你打扫吧?” 程也立刻用力点头,圆脸上写满”将功赎罪”的诚恳,以及那毫不掩饰盯着饼干的渴望眼神。 我看着两张小花猫似的脸,一个喋喋不休,一个委屈巴巴,眼神却牢牢锁在我的饼干袋子上。 很好。 一个妹妹粘人精,加上一个邻居小吃货。 我的清净,死于一块过于美味的巧克力曲奇。 而我的”嘴替生涯”和”裁判工作”,自这场充满”可可香硝烟”的战役后,正式、永久、且不可避免地——同时面对两个频道不同的十岁小鬼头! 从此,”姐!程也他……”和”林悦姐姐,林意欺负我……”这两股魔音,开始在我耳边立体声循环播放。 第3章 青梅竹马 我的脸被轻轻舔舐着,从睡梦中醒来。 “哎呀,有财,别闹,饿了吗?” 我爬起来给它倒了点猫粮,看着它大快朵颐的样子,有点懵,原来刚是做梦了。 又梦到了十七岁,那个吵闹的再也回不去的十七岁。 再次来到学校,看到周野,我很难把他和印象中那个小胖墩程也联系起来。 十岁的程也,总是委屈巴巴,胆小懦弱,爱哭贪吃,被小霸王林意打压的毫无反抗之力,总需要我揪着林意的耳朵,冲她喊”林!意!你再欺负程也,皮痒了是吧?” 十七岁的周野,桀骜不驯,放纵不羁。他单手插兜斜靠在高三(7)班的后门框上,校服拉链敞到胸口,露出一截冷白的锁骨。 看到我在看他,咧嘴一笑,痞痞地说道”林老师,找我要检讨的?放心,已经放你办公桌上了。” 我没理他,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进办公室,办公桌上确实放着一个粉色的信封,我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整整齐齐的800字检讨,不知道在哪抄的,写的挺深刻。 读至最后一行时,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终于划过我面庞——因为他写了一首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刹那间,那个久远的梦境再度清晰浮现:十七岁的我,与两个十岁小鬼头每天大战八百回合之后,看着他们嬉笑怒骂,相爱相杀,露出了姨母般的笑容,两小无猜啊。 然后不自觉就念出了这首诗,一种悄然栽培美好未来的窃喜萦绕心头,仿佛自己正沉溺于一场温暖的养成游戏。 可能这个姨母笑的表情太过“昭然”,被“停战”的小家伙们逮了个正着。两人几乎同时奔到我眼前,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姐姐,姐姐!你笑什么呀?笑得这么开心!” 被抓包了,我立马摆手,挥手驱赶:“去去去,你们不懂,小小年纪的,玩泥巴去吧。” 叮铃铃~上课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周野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我不再回忆我的十七岁,继续认真的虔诚的扮演一名严师。 周野也成了一名三好学生,开始认真学习,好好上课,好像之前的打闹只是他少年心性、一时兴起的调皮,来得快去得快。 这个班,是我教师生涯的起点。从高一稚嫩青涩地接手,一路披荆斩棘跟到如今硝烟弥漫的高三。 我比谁都清楚这最后一年意味着什么——那是孩子们人生的渡口,更是我的首轮“实战”。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我不敢有丝毫松懈。 于是,备课、批改、分析学情、紧盯状态、琢磨提分策略……我的时间被切割得粉碎,每一分钟都奔忙在“不能出错”的高三战役前线。神经像被无形的弦时刻绷紧,任何细微的差池都足以让我寝食难安。 在我定的诸多规矩里,有一条显得格外“特殊”:晚自习结束,家长必须来接。 在我带的班上,一个月超过三次缺勤,便会被我在班上点名——我深知黎明前的黑暗最易迷途,这昏黄夜色下的几步路,容不得闪失。 当然,若真有难处,只要提前开口,无论多晚,我都会亲自把孩子送到家门口。幸而在这座小小的、仿佛摊开掌心就能盛放的县城版图里,徒步二十分钟,足以抵达城内任何一盏灯火。 然而,总有例外。周野,这个名字在刚过去那个月的接校记录表上,刺目地一片空白——一次也没有人来接他。 当我的目光再次触碰那个名字时,又开始头疼了。 办公室里, “你家长呢?这个月怎么一次都没接过你?”我严肃地问。 “我妈在外地,我爸忙工作呢,接不了,没事的林老师,我丢不了”他痞笑着回答。 “那怎么行?让你爸妈明天来一趟学校。”我说。 “估计不太行,他们不会来的,要不老师你每天送我呗?” 他两眼发光地问我。 “。。。。。。我考虑一下。” 后来我给他爸妈都打了电话,妈妈没接,爸爸接了,说”劳烦老师了!案子收网走不开...那小子皮实,丢不了!”就挂了。 于是,我只能承担起了每天送周野回家的任务。 高三的晚自习,十点四十放学,我陪他走在昏暗的灯光下,皮鞋和运动鞋踩在县城不甚平坦的人行道上,声音在夜晚的寂静里异常清晰。 一盏接一盏老化严重的路灯,把我们俩的影子时而拉得细长,时而压得矮胖。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并肩行走,直到目的地。 有一天,班里有个女生说今天没人来接她,于是我带着她和周野一起回家,路上,我和周野一如既往的沉默。 那个女孩忽然问”林老师,为啥你非要家长接送啊?学校好像没有这个规定,只有我们班有。” “当然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啊,还能为了什么?”周野快速答道,然后岔开话题,开始跟那个女生聊班上哪个男孩最帅、谁跟谁有点意思。 不是,你们老师还在跟前的,这么明目张胆聊早恋,合适吗? 那晚,我又梦到了17岁。 除了林意和程也,还有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塑胶跑道,教室后排电风扇吱呀转动的午后,以及藏在课本下翻到卷边的言情小说。 那是高三上学期,我的整个世界被压缩成学校、回家两点一线,却在缝隙里开满了秘密的花。 叶凡是我的同桌,他总爱把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物理课他低头验算时,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 每周三下午的体育课,叶凡和篮球队的人打球,我和闺蜜苏棠就坐在看台假装背英语单词。苏棠会突然用课本挡住脸:"快看!叶凡刚才往这边看了!" 我手忙脚乱翻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却从书页缝隙看见他仰头喝水的喉结,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 就在这时,苏棠的目光会倏地飘向篮球场另一端。隔壁班的唐久总在那个角落的树荫下,背靠单杠,捧着一本厚厚的《高考数学必刷题》。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跳跃。他偶尔推一下滑落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得像秋日的湖,偶尔抬起,隔着喧嚣的球场,精准地落在我们看台的方向——落在苏棠身上。 “别动!”苏棠用胳膊肘捅我,声音绷紧,“他在看这边……你说他是在看题,还是在看我?” 她的笔记本摊开在膝头,上面除了燃烧的小人“第108次对视未遂”(属于叶凡和我),旁边还画着一株小小的竹子,旁边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竹子君今日视线偏移角度:约15度,疑似落点:我方区域。累计观察次数:23。” 下课后,我们总是偷偷拿出藏了很久的书。苏棠痴迷八月长安的《最好的我们》,手指摩挲着余淮的名字,眼神却放空:“你说,唐久那种人,心里会装着耿耿吗?还是只装着竞赛题?” 我则把《橘生淮南》读了七遍,书页卷了边,仿佛多看几遍,洛枳的暗恋就能给我勇气。 那些年我们的MP3里藏着整个青春。叶凡总借我耳机听周杰伦的新歌,苏棠则疯狂迷恋孙燕姿。 她说孙燕姿的《遇见》里有唐久的影子——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曾在初中毕业时送过她一张孙燕姿的CD,封面背后用铅笔极轻地写了一句:“彼方尚有荣光在。” 她把那张CD当成了圣物。 晚自习前十分钟的"音乐时间"里,我们分享同一副耳机,《七里香》的前奏响起时,叶凡的指尖不经意碰到我手背,苏棠在我背后,立刻用笔点点我的背,我回头瞪她,她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又用眼神示意她——唐久不知何时站在我们教室后门,正把一本物理竞赛习题册递给课代表。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们这一角,在苏棠戴着耳机的侧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苏棠的耳朵尖却悄悄红了。后来我们三个人憋笑憋到浑身发抖,不知是为了叶凡指尖的温度,还是唐久那惊鸿一瞥,又或者只是为了这兵荒马乱、却又闪闪发光的青春本身。 第4章 冰冷的雨夜 然后,阳光忽然碎裂,碎片沉入冰冷的海底。那场潮湿、阴冷、黑暗的雨,瞬间吞噬了整个回忆。 高考前的三个月,一个寻常的放学校园。小雨淅沥,我撑着那把亮黄色的小伞,机械地背着单词,走入家附近那个昏暗的胡同。 熟悉的楼门口就在眼前。 一只带着浓重酒气和油腻味道的大手猛地捂死我的嘴!黄色的伞瞬间跌落泥水。我被一股蛮力死死拖拽,像破麻袋一样摔进废弃拆迁楼的冰冷泥地。 扭头的瞬间,我心脏停跳——早餐店那个总是笑眯眯递豆浆的大叔,此刻面色狰狞,沾满油污的手正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叔...叔...” 喉咙被挤压,声音破碎,”我是悦悦...该回家了...爸妈在等...” “悦悦...”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手指掐得更深,”...你笑起来最好看了...来,给叔笑一个!” 极度的恐惧像冰水倒灌。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扯动嘴角——一个僵硬、扭曲的表情。 “啪!” 火辣辣的耳光几乎打碎我的颧骨。”贱货!平时不是笑得挺好看的吗?!”男人咆哮着,唾液喷在脸上。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恐惧让我明白了什么是万劫不复。 我再也不敢看他。绝望地环顾:断壁残垣,霉味刺鼻。碎石泥泞,空无一人。 “放了我...求求你...爸妈要来了...”声音像濒死的呜咽。 男人充耳不闻。身体被狠狠推倒,后脑重重磕地,眼前炸开无数金星。 “哗啦——”金属撞击声异常刺耳。皮带!肮脏的手指开始撕扯我的校服扣子,指甲在粗砺的砖墙上刮出血痕也毫无知觉。成年男人的力量像沉重的磨盘,压得我肋骨欲裂。 真正的恐惧渗进了骨髓,冰封了四肢,连尖叫都成了被封堵在水泥里的呜咽。 他粗暴地用皮带捆死我的手腕按在头顶,双腿制住我的挣扎,那只油腻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在我皮肤上游走,散发着恶臭的嘴不断啃噬落下。 濒临崩溃之际—— 屋顶破洞透入的惨白天光下,程也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了,浑身湿透,举着巨大的狼牙棒,狠狠砸在恶魔的后脑!血瞬间涌出。 “姐姐快跑!” 小程也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 男人吃痛松开我,转身咆哮着扑向小男孩。程也灵活一闪,狼牙棒又狠狠砸中对方膝盖! “跑!大路!” 他的尖叫撕裂雨幕。 我连滚带爬起身,双腿像注满水的沙袋。但看到男人掐住程也脖子将他拎起,那只巨掌就要拍下—— “不要!” 我嘶吼着扑上去,用尽平生力气咬住他的胳膊!牙齿深陷皮肉! 他痛吼松手。得隙的程也捡起狼牙棒,不再犹豫,将尖刺那端狠狠戳进了他那只狂乱的眼睛! “啊——!” 男人捂眼惨嚎。 我一把拉起程也冰冷颤抖的手:”跑!” 雨水疯狂抽打着脸颊,身后的怒吼和沉重脚步声如同索命符。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迷宫般的拆迁区里,程也拉着我七拐八绕,他的喘息已经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脚步声紧咬不放。 突然被程也拽进角落暗影。捂住嘴的掌心下,我能听见自己和他牙齿打颤的声音。那沉重的喘息声和咒骂就在拐角处!打火机”啪嚓”一声——他竟然在点烟!咫尺之外! 程也猛地松开我,抓起一块碎玻璃朝反方向狠狠一扔!”啪啦——!” “小畜生!” 脚步声瞬间追去。 我们跌跌撞撞冲向主路的光明。程也脚下猛地一滑,膝盖重重砸在碎石上,闷哼一声。 我俯身去拉他—— 阴影里,恶魔踉跄而出,半脸鲜血,眼窝猩红,手中钢筋高高扬起! 就在这时——”程也!” “爸爸!” 程也哭喊出声。 一道如电的身影冲入,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失去平衡的凶徒按倒在地。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我这时才看到程也手腕上闪烁的通话记录: 【爸爸 - 通话 20分钟】。 世界陡然旋转、黑暗。晕倒前最后一个念头冰冷地扎在心底: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尝试”笑”。 雨声淅沥,教室里书声琅琅。我靠在冰凉的走廊墙壁上,让这整齐的诵读声一寸寸熨平胸腔里翻涌的窒息感。 青春已从我指缝中碎落成泥,但至少,我还能学着为别人的青春筑一道堤坝。 就像那年——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十天,我推开教室的门。距离高考还剩六十个日夜,十二年寒窗的重量压着脊梁,我没资格倒下。 空气骤然凝固。 那些目光——针尖般的窥探、沉重的怜悯、黏腻的揣测——瞬间裹缠上来,勒住我的喉咙。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未歇,我冲出教室,躲进楼梯转角锈蚀的阴影里大口喘息。 再回来时,站在教室的门外。 我听到,白老师的声音穿透门板,像一柄淬火的刀,劈开混沌。 “同学们,林悦同学回来了,关于她的事情,我希望大家记住三点。” “第一,不要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你们的目光会像刀子一样,把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划开。” “第二,不要刻意打听或讨论那件事。好奇心是最残忍的刑具,它会把人钉在过去的痛苦里。” “第三,收起你们泛滥的同情心。每一次怜悯的眼神,都是在提醒她''你和我们不一样”“ “记住,尊重,是最大的温柔。高考在即,我希望你们明白,真正的优秀不仅体现在分数上,更在于为人的品格。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风雨,林悦遇到的这道坎,不过是青春路上的一次历练。跨过去,她依然是那个闪闪发光的女孩,和你们每个人一样,值得被平等对待。”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斜斜地落在我的侧脸上。以后,也成为一名老师吧,我心想着,推开了教室门。 “上课,周野,背一下《赤壁赋》。”我敲了敲讲台,目光落在最后一排那个正偷偷写纸条的男生身上。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周野。他手忙脚乱地把纸条塞进课桌,一脸茫然地站起来:”卧槽,这么突然?我还不会呢老师...” 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我面无表情:”下午放学来我办公室,背不完不许吃饭。” 放学铃响过二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周野抱着语文书晃进来,校服领口歪歪斜斜,嘴角还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老师,我来背书了~” “开始吧。”我合上教案。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他的声音忽高忽低,背到"羽化而登仙"时明显卡壳,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边缘。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我突然打断他:”你十岁的时候在哪上学?” “啊?”他愣住,随即笑得露出虎牙:”老师,这算突击心理测试吗?” 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迹,我移开视线:”随便问问。” “那...”他忽然凑近,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柠沐浴露味道,”你猜?” “不说算了。”我合上钢笔盖,”去吃饭吧。” “别啊!”他一个箭步拦住要起身的我,185cm的个子在夕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等我反应过来时,温热的呼吸已经拂过耳畔:”其实我是...我不告诉你哈哈” 没等说完,就大笑着窜出门去,走廊里传来咚咚咚的跑步声。 我摸着发烫的耳垂,瞥见桌上他落下的校牌——照片里的男孩笑得灿烂,底下印着"高三(7)班周野"。 “幼稚。”我把校牌塞进抽屉,却忍不住勾起嘴角。 第5章 闹腾的林意 我笑了?身体忽然僵冷,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 记忆像被暴力撕开的旧纱布,露出底下溃烂的伤口。那场暴雨夜教会我:笑是原罪。否则如何解释,十七年循规蹈矩的人生,偏偏在某个平凡的夜晚被拐进地狱? 以前看到一句话”人生的重大转折往往源于看似平凡时刻的微小选择。”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人生重大转折,是我的哪个选择出了问题。 我只是如高中三年的每一次放学一样,收拾书包,和朋友一起走到学校门口,分手道别,期待明天。 也许是不该期待明天吧,我的十七年幸福平凡的时光,好像就断送在了那二十分钟里。 后面的每一天,我都笑不出来。 爸爸妈妈亲戚朋友,都告诉我,没关系的,坏人已经绳之以法了,这只是一件小事,你还有很长很好的未来,还有大好人生。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的身体我的心都破了一个大洞,补不起来。 那个平时胆小又懦弱,却在救我时充满了无限勇气的小小少年,自从那件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给的勇气,终究没能照亮我此后的人生。 我只记得那个暴雨天,阴冷、潮湿、肮脏。 抽屉缝隙透出校牌反光,周野的笑声,此刻像幽灵在耳道里盘旋。 十七岁的笑烫得我指尖发麻。 叮,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新的信息。 来自苏棠”悦悦,我听说,他也回来了,在县医院骨科当见习医生。” “哦,知道了。” “你怎么就这反应啊?” “那我应该什么反应?哇,他回来了,欢迎欢迎?”我面无表情地发着信息。 “。。。。。。算了,你现在真像个清心寡欲的尼姑。” “谢谢你的评价。”收起手机,我板着脸,走出办公室。 马上要上晚自习了,我得去盯着那堆小崽子。 走到教室门口,我看到窗边光影交界处,高个子男生单手撑着脸假装看操场,她突然扭头,塞给他一颗薄荷糖。糖纸在他手里闪出细碎的光,他慌忙攥紧拳头,耳根红得像被晚霞烫伤。 我知道苏棠说的是谁——叶凡,那个在我十七岁的青春里闪闪发光的男生,可是我现在二十四了,那段少女悸动已经在后来的时光里逐渐黯淡。 「老师?」周野突然杵到我眼前,手指上转着篮球,「挡路了。」 他额发间滴落的汗水砸在我教案封面,氲开一朵深蓝的墨菊。 这场景突然与高三某个午后重叠:叶凡的篮球砸碎教室窗玻璃,飞溅的碎片在他眉骨划出两厘米血口。 我握着创可贴冲过去时,他却掏出手机对准裂纹:「正好拍到丁达尔效应,帅不帅?」 周野的篮球「砰」地撞进储物柜。柜子里的物品散落一地。 满地纱布中,有片沾着碘伏的棉球滚到我脚边,黄色污渍慢慢晕成十七岁那晚的油污——那个恶魔大叔指甲缝里的早餐店辣油,也是这样在雨地里洇开的。 少女情动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光合作用:我们把仰望的人当作光源,拼命向他舒展叶片,却不知真正催动生长的,是自己脉络里无声奔突的暗涌。 「周野,」我拾起棉球扔进污物桶,「今晚加练《赤壁赋》默写。」 他哀嚎出声,我充耳不闻。 高三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转眼这学期就快结束了,马上寒假,林意那个臭丫头也要回来了。 那个十岁的小辣椒,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前提是她别张嘴。 火车站出站口人潮如溃堤的河。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染着海王红挑染的身影: 黑色皮衣铆钉闪烁,耳骨钉串成叛逆的银河; 马丁靴碾过积水,溅起的水珠差点砸中旁边一位大爷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仰头嚼着口香糖吹了个巨大的泡泡。 我板着脸,刚想开口提醒她注意点,那泡泡”啪”地破了。 林意目光精准地扫过来,原本带着点酷劲儿的表情瞬间切换,眉眼弯弯,一个箭步冲过来,张开手臂就是一个夸张的熊抱:”姐!我的亲亲灭绝师太!想死我了!” 声音洪亮,穿透嘈杂的人声,引得周围旅客纷纷侧目。 我被她勒得差点喘不过气,费力地推开她一点,压低声音:”林意!注意形象!还有,谁教你的这称呼?” 林意笑嘻嘻地松开她,上下打量,眼神挑剔得像在审视一件艺术品。 “啧啧啧,姐,半年不见,你这灭绝师太的段位又精进了啊。瞧这盘发,一丝不苟,比我们教导主任还教导主任;瞧这眼镜,黑框,厚度快赶上啤酒瓶底了吧?啧,这嘴角向下的弧度,完美复刻西伯利亚寒流前线……哎哟!” 话没说完,一个精准的脑瓜崩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嗷!”林意捂着额头夸张地叫唤,”灭绝师太打人啦!家暴现场啊!” 我面无表情地拎起她那个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行李箱,转身就走:”闭嘴。再嚎就把你塞回火车。” 林意立刻像小尾巴一样跟上,嘴里却一刻不停:”哎,姐,别走那么快嘛!我跟你讲,大学可好玩了!我们专业有个教授,地中海发型堪称完美圆形,我每次上课都在算他用什么公式才能梳出那么标准的弧度……对了对了,我还加入了辩论社,第一次上场就把对方辩友怼得怀疑人生,社长说我简直是行走的‘嘴炮发射器’,天生的辩论鬼才!” 我听着耳边机关枪似的”叭叭”声,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这丫头,外表是时尚叛逆女青年,一开口,还是当年那个能把成语玩出花、把人噎得翻白眼的毒舌小辣椒。 我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身边聒噪的妹妹——个子窜得都快赶上自己了,那张脸确实继承了林家的好基因,明艳张扬,只是配上那头红发和满不在乎的神情,显得格外扎眼。 “闭嘴五分钟,奖励你一顿火锅。”我抛出诱惑。 林意眼睛瞬间亮了,但嘴巴依然顽强地嘟囔了一句:”……成交!不过姐,你这奖励机制也太像驯兽了吧?好歹我也是拿了一等奖学金回来的优秀人才……” 我自动屏蔽了后半句,只觉得耳根终于获得了片刻的清净。 看着身边这个叽叽喳喳、色彩鲜艳的妹妹,心底深处那潭沉寂已久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裹着跳跳糖的石子,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小却鲜活的涟漪。 这世界,终究是闹腾的。而林意,就是那个永远不会让我清净,却也永远不会让我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那个例外。 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被自己压平。 “火锅想吃什么锅底?”目视前方,我语气平淡地问。 “特辣!必须特辣!姐,你是不知道,大学食堂那清汤寡水的,简直是味觉的酷刑!我舌头都快退化了……” 林意立刻又找到了新话题,声音再次充满了活力,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 我没再打断她。算了,吵就吵点吧。这久违的、充满烟火气的聒噪,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第6章 再遇周野 于是,我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给苏棠发了个信息: ”今晚6点,老地方,火锅,林意回来了。” 几乎是秒回: ”!!!终于!等着!必须来!瓜子板凳已备好,就等吃瓜听林意叭叭!” 很好,苏棠还是那个苏棠。我收起手机,认命地拖着那个沉甸甸、贴着各种摇滚乐队贴纸的行李箱,身后跟着一个还在持续输出大学见闻、像只兴奋的百灵鸟(或者说,聒噪的鹦鹉)的林意。 傍晚,”老地方”火锅店。熟悉的辛辣香气混合着牛油的厚重感扑面而来,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刚走到预定的卡座,就看到苏棠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三副碗筷,正兴致勃勃地刷着手机。 “棠姐!”林意一个飞扑过去,给了苏棠一个结实的拥抱,差点把她手机撞飞,”想死我了!快让我看看,半年不见,我们棠姐是不是又美出了新高度?” 苏棠笑着接住她,上下打量:”啧啧,林意同学,你这造型……走在时尚最前沿还是准备去炸街?这红头发,够扎眼!耳钉,够酷!” 她伸手捏了捏林意的脸,”就是这嘴,看着还是那么欠,没给大学同学怼出心理阴影吧?” “哪能啊!”林意得意地一甩红发,在我身边坐下,”我这叫语言的艺术!辩论社王牌好吗?拿奖拿到手软的那种!” 我默默地把菜单推过去:”点菜,堵上你的嘴。”然后看向苏棠,”点你爱吃的毛肚和鸭肠。” 苏棠会意,立刻接过菜单,熟练地勾画起来:”放心,交给我!林意,你吃特辣对吧?悦悦……还是清汤?” “嗯。”我点头。浓烈的辛辣早已不再是我的选择。 “姐,”林意一边研究菜单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这口味淡的,跟你的生活一样,清心寡欲。人生啊,就得像这红油锅底,翻滚沸腾才有滋味嘛!你看我,活得那叫一个热气腾腾!”她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热气腾腾”的架势。 苏棠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我一脚,递过来一个”忍忍”的眼神。我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锅底和菜品很快上齐。红油翻滚,清汤微沸。林意迫不及待地把一盘牛肉卷倒进红汤里,动作豪迈得像在指挥千军万马。 “开动开动!”她兴奋地招呼着,然后筷子精准地夹起一片烫熟的牛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吐出来。 “唔!爽!姐,你是不知道,大学食堂简直是对味蕾的谋杀!还是家里的火锅香!” 苏棠笑着涮她的毛肚:”快跟我们说说,大学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嗯哼?”她促狭地眨眨眼。 林意秒懂,翻了个白眼:”追我的倒是有几个,但要么太幼稚,要么太装,没一个能打的。姐,不是我说你,” 她突然把矛头转向我,嘴里还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说,”你学生里有没有那种……嗯……小狼狗类型的?就那种,长得帅,有点痞,又有点小坏的?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呗?省得我姐整天板着脸,看得我都快抑郁了。” “噗——”苏棠一口酸梅汤差点喷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 周野那张带着痞笑、总是试图刺破我伪装的脸瞬间在脑海中闪过。 我深吸一口气,板着脸,声音冷得像冰:”林意,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再胡说八道,这顿你请。” “哎呀,开个玩笑嘛!”林意吐吐舌头,丝毫不惧,又转向苏棠,”棠姐你看,我姐现在是不是越来越像教导主任了?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灭绝师太本太!” 苏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擦了擦嘴,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林意你消停点,你姐管着几十号高三生呢,容易吗?压力多大啊!你以为都像你大学那么逍遥?” 她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跟这丫头一般见识。 “压力大?”林意夸张地瞪大眼睛,筷子指着翻滚的红油锅,”压力大就更应该释放啊!你看这锅底,压力越大,翻滚得越厉害,香气才越足!姐,你就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跟个老化的橡皮筋似的,再绷下去要断的!你看你,整天黑框眼镜、盘发、扑克脸三件套,学生不怕你才怪!要我说,你就该像我这样,染个发,戴个酷点的眼镜,多笑一笑……” “林意!”我猛地放下筷子,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几桌的客人看了过来。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被她无意间戳中的某根神经带来的刺痛感,让我几乎控制不住音量。 我冷冷地盯着她,”我的工作方式,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管好你自己。” 气氛瞬间凝固。 林意被我突如其来的严厉震慑住了,筷子停在半空,脸上的嬉笑僵在那里。苏棠也愣住了,担忧地看着我。 红油锅底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辛辣的蒸汽氤氲上升,模糊了视线。 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副”灭绝师太”的面具是我赖以生存的盔甲。 我别开脸,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和眼底的酸涩。 那冰冷的清水,也浇不灭心底深处翻涌的、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暗流。 苏棠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打破僵局:”悦悦,其实……叶凡他……”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突兀的铃声在尴尬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几乎是逃离般地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按了接听键,起身快步向洗手间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林意压低声音却依旧清晰的嘟囔:”……棠姐,我姐这脾气……更年期提前了?还是当老师当得心理变态了?” 苏棠低声斥责:”少说两句吧你!” 我靠在洗手间冰凉的瓷砖墙上,手机贴在耳边,里面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点玩味的声音: “喂?林老师?是我,周野。” 手机里周野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在嘈杂背景音的衬托下格外清晰。 我靠在冰凉的瓷砖上,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嗯。什么事?” “没啥大事儿,”他语气轻松,背景音里隐约有风声和车流声,”就想问问林老师,寒假作业里那个作文题目——‘我生命中的一道光’,是必须写真人真事,还是可以艺术加工一下?” 我皱眉,这种问题明明可以开学再问。胸腔里那股被林意挑起的无名火还未散去,语气不由得更冷硬了些:”要求写真实经历和感悟。怎么,你有困难?” “哦,没有困难。”他答得飞快,甚至带着点笑意,”就是确认一下。那……林老师,你现在在哪儿呢?听着挺吵的。” “外面吃饭。”我言简意赅,只想尽快结束这通不合时宜的电话。洗手间的空气有些滞闷,火锅店特有的浓郁气味丝丝缕缕钻进来。 “哦?火锅啊?”周野的声音听起来兴致更高了,”闻着味儿了!真香!在‘老地方’吧?我们班聚会也常去那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你怎么知道?”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猜的呗。”他语气轻快,”县城好吃的火锅店就那几家。而且……”他顿了顿,带着点恶作剧得逞般的促狭,”我好像看见林老师你进洗手间了?外面卡座那个红头发姑娘是你妹妹?挺……亮眼的。” 我猛地站直身体,快步走到洗手间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果然!周野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斜倚在我们卡座斜后方的柱子旁,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随意地插在校服裤兜里,嘴角挂着他标志性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眼神越过几张桌子,精准地落在我这边,甚至还冲我晃了晃手机! “周野!”我对着电话低吼,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你跟踪我?” 第7章 除夕烟火 “哎哟林老师,冤枉啊!”他立刻叫屈,但语气里的笑意丝毫未减,”纯属巧合!我跟几个哥们儿出来打球,打完饿得前胸贴后背,就想着来这儿搓一顿,谁知道这么巧碰上您了?缘分呐!”他甚至还学着电视里的腔调拖长了音。 缘分?孽缘还差不多! 我看着他那副无辜又得意的样子,再看看卡座里,林意正伸长了脖子,一脸好奇加兴奋地朝周野那个方向张望。 “既然碰上了,林老师,要不……拼个桌?”周野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和……看好戏的意味? “不用!”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吃完赶紧回家。还有,既然碰上了,”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班主任的威严,”明天把《赤壁赋》的默写拍照发我微信。错一个字,抄十遍。” “啊?”电话那头的周野瞬间垮了声音,”林老师,这大过年的……” “三十遍。”我面无表情地加码。 “……遵命。”他声音蔫了下去。 “现在,离我的桌子远点。”我冷冷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洗手间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苍白,僵硬,黑框眼镜下的眼神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嘴角是紧紧抿着的,向下撇着,一丝笑容也无。 灭绝师太。林意的评价又在耳边响起。 我整理了一下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推门走了出去。 卡座里,林意立刻收回投向周野方向的目光,坐得笔直,脸上努力摆出一副”我很乖”的表情,但眼底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苏棠关切地看着我:”悦悦,没事吧?谁的电话?” “没事,一个学生。”我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目光落在沸腾的清汤锅里,”吃饭吧。菜都煮老了。” 气氛依旧有些凝滞。林意看看我,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斜后方的柱子——周野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了,大概是去和他的朋友们汇合了。 “姐,”林意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带着点试探,”刚才那个……是你学生啊?长得……挺帅的啊。”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措辞不当,赶紧补充,”我是说,气质挺……独特的!一看就很有个性!”她试图用”个性”来掩盖”帅”的评价。 我夹起一片已经煮得发白的娃娃菜,放进碗里,头也没抬:”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林意被噎了一下,悻悻地闭上了嘴,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往刚才周野站的方向瞟。苏棠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眼神里是无声的安慰。 红油锅底依旧翻滚着灼热的气泡,辛辣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而我的清汤锅,平静无波,只有几片菜叶沉沉浮浮。 我慢慢咀嚼着嘴里的娃娃菜,寡淡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像极了我此刻的生活。 这顿火锅,终究是食不知味。 火锅店的喧嚣在身后逐渐远去,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我沉默地走在前面,林意难得安静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苏棠走在我们中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聊着无关紧要的天气和电影。 我想我不该这样对林意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我一定吓坏了她吧。 苏棠还在说着新上映电影的剧情,声音努力维持着轻快。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那寒意压下喉咙口的哽塞,然后,几乎是强迫自己,加入了这场谈话。 “是啊,”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努力让它听起来自然一些,”那个主演演技好像进步了不少,上次那部戏看得我有点尴尬。” 我甚至尝试着弯了弯嘴角,虽然感觉肌肉僵硬得像冻僵的面具。 这生涩的”加入”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林意猛地抬起头,那双大眼睛在路灯下重新亮起了光,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惊疑不定地在我脸上扫视。 苏棠立刻捕捉到了我的意图,声音更雀跃了:”对吧对吧!我就说!特别是那场哭戏,绝了!悦悦你也注意到了吧?林意,你姐可是难得点评演技的!” 林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脸上那点委屈和受伤像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被一种”我姐终于回魂了”的惊奇和随之而来的、熟悉的”叭叭”属性所取代。 “姐!”她几乎是原地满血复活,一个箭步就挤开苏棠,挽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你终于肯正常说话啦?刚才在店里,我还以为你被什么外星人附体了呢!那脸黑的,啧啧,比咱们家用了十年的炒锅底还黑!眼神冷的,嗖嗖的,跟冰锥子似的!吓得我差点以为你被那个学生下了什么咒!” “闭嘴吧你,”我白了她一眼,这次嘴角的弧度自然了许多,虽然还带着点无奈,”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歪理邪说。还有,走路看路,别摔着。” “哼!我才不会摔!”林意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挽着我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点。 “姐,说真的,明天我们去逛新开的那家商场吧?听说里面好多好吃的!弥补一下我今天受惊吓的小心脏!顺便……”她狡黠地眨眨眼,”给你挑副新眼镜?换个造型,换个心情嘛!你这黑框眼镜,简直是‘生人勿近’的最佳代言!” 路灯的光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人行道上交织。寒风依旧,但挽着我的那只手臂是暖的,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是鲜活的。 林意的小嘴依旧在叭叭叭地说着商场的布局、想吃的甜品、甚至开始规划给我设计新造型(包括染发),被我无情否决,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看着她在灯光下眉飞色舞、活力四射的侧脸,听着她毫不客气的吐槽和不着边际的规划,一种久违的、带着点疲惫的暖意,悄然包裹住了我那颗被冰封太久的心脏。 也许,有些裂痕,只能用这样吵闹的、毫不讲理的、却又生机勃勃的温度,才能慢慢熨平。 至少此刻,在这冬夜回家的路上,听着妹妹熟悉又恼人的”叭叭”声,我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却真实的安全感。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依然在这里,用她的方式,试图把我拉回人间烟火。这就够了。 除夕夜。 窗外是零星的爆竹声,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喜庆的歌舞声浪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是周野。 头像是一只线条简洁的、带着点桀骜气质的狼。消息内容只有一张图片。 我点开——是一张写在稿纸上的字迹。标题赫然是《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字迹不算特别工整,带着点少年特有的张扬和随性,但一字不差,正是我要求他默写的内容。翻到最后,在结尾处,他用更小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加了一行: ”报告林老师,默写完毕,一字不差!新年快乐!(PS:清汤火锅真的没意思,下次试试红油?)” 后面还跟着一个贱兮兮的龇牙咧嘴笑表情。 我没理他,过了一会,又收到一条信息。 “看窗外。” “ ?” 我慢慢走到窗边,看出去。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除夕夜色。远处,零星的烟花在墨黑的天幕上炸开,转瞬即逝的光亮映照着小区里光秃秃的树木和冰冷的建筑轮廓。 就在我家楼下的路灯旁! 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8章 飞鸟集再现 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深色的毛衣。一手插在裤兜里,姿态带着点随意的慵懒。 而另一只手里,正捏着几根细细的、色彩斑斓的——仙女棒! 就在我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 “嗤啦——” 细小的、明亮的火星骤然从他手中迸发出来!那几根仙女棒被点燃了! 金色、银色、红色的细小火花,如同瞬间绽放的微型星火瀑布,在他指间跳跃、旋转、飞舞!它们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在寂静寒冷的除夕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脆弱而耀眼的美。 它们跳跃着,旋转着,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鲜活的生命力,在冰冷的夜色里燃烧! 周野就那样站在我家楼下,站在那片微弱却刺目的光晕里,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寒冷的空气和水汽朦胧的玻璃,精准地、沉沉地落在我的脸上! “姐……”林意也看到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莫名的兴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楼下!那个帅哥是谁啊?!他在放烟花?给谁看啊?” 她好奇地凑近窗户,甚至试图擦掉玻璃上的水汽看得更清楚些。 周野手中的仙女棒燃烧着,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火星零星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最终归于沉寂的黑暗。 路灯昏黄的光晕孤零零地笼罩着他,将他挺拔的影子拉得很长,寂寞地印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拿出手机,敲下几个字,按下了发送。 几乎在同时,楼下那个身影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一点微弱的光映亮了他低垂的眉眼。他掏出手机,低头看去。 屏幕的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唇角骤然扬起的弧度。 那笑容不再带着玩味或挑衅,而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像阴霾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背后湛蓝的天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亮和炽热,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庞。 他抬起头,向我摆了摆手,没有再做任何停留,转身离开,踏着路灯投下的光斑,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姐——你给他发什么了?”林意好奇地凑过来,试图窥探我的手机屏幕。 “没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带着一丝连寒风都无法吹散的暖意,”只是说……” 窗外,远处又有一簇烟花升空,在墨蓝天幕上”砰”地一声炸开,绚烂的金色流光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点亮了沉寂的冬夜。 “新年快乐。” 皮鞋踏在清晨微凉的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回响,刻意压沉的声线在高三(7)班门口响起:“早读声音,再大点。” 教室里的书声浪顿时拔高了一截。我推门而入,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张略显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庞。 假期结束的松弛感必须被瞬间掐灭,高考倒计时的重锤,必须从开学的第一秒就悬在每个人头顶。 我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又极其克制地掠过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周野斜倚着墙,校服拉链依旧松松垮垮,晨光给他利落的短发镀了层金边。他手里漫不经心地翻着语文书,但朗读的表情很认真。 很好,看来他也懂得开学即战场的规则。 我移开目光,心中那丝被仙女棒燎起的涟漪迅速被冰封。灭绝师太的盔甲,必须严丝合缝。 “林老师,”下课铃刚响,一个身影就堵在了讲台边,带着熟悉的、略带戏谑的清朗,“寒假作文,《我生命中的一道光》,您批完了吗?” 周野手里晃着作文本,眼神亮得惊人,直直地看进我眼底,像在无声地追问:那道光,你收到了吗?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他递来的本子,指尖划过封皮,触感冰冷。翻开,没有看内容,直接用红笔在页眉处画了个醒目的“阅”字,日期签得一丝不苟。 “字迹潦草,结构松散,中心思想不明确。”我声音平板,像在念一份毫无感情的鉴定报告,“重写。明天交。” 周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像水纹一样漾开,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 “林老师,你这评语……也太‘灭绝’了点吧?”他拖长了调子,尾音上挑,带着明目张胆的试探。 “周野,”我抬眼,目光锐利如冰锥,“称呼老师要用敬语。还有,‘灭绝’两个字,扣十分德育分。现在,回去重写作文。”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几个还没出教室的学生偷偷交换着眼神,大气不敢出。 周野挑了挑眉,眼底那点玩味的光终于收敛了些,但那份固执的探究并未消失。他耸耸肩,没再多说,转身走回座位,把作文本往桌上一扔,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接下来的日子,我刻意将周野当作空气——或者说,当作一个需要更严苛对待的刺头学生。 提问时,他的答案再精妙也得不到一句肯定;默写时,他的字迹稍有连笔便要求重写;晚自习送他回家,我沉默得像块移动的冰雕,路灯拉长的影子泾渭分明,绝不靠近半分。 他似乎也收敛了,不再轻易挑衅,只是那双眼睛,总在我转身板书、或低头批改作业时,沉沉地落在我背上。 周五的语文课,讲评月考作文。我站在讲台上,声音平稳地分析着范文的优点与不足。目光扫过台下,周野正低着头,在桌斗里翻找着什么。我皱了皱眉,正要开口提醒。 突然—— “哗啦!” 一声突兀的脆响! 一本厚厚的、书页明显泛黄卷边的旧书,毫无预兆地从他桌斗里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书页散开,一张褪色的、压得平平整整的栀子花书签,飘了出来。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我走到他的身边。 周野有些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 就在那一刹那,我的瞳孔骤然紧缩! 散开的书页上,那熟悉的、略显稚嫩却工整的字迹,狠狠刺入我的眼帘! 扉页上,用蓝色钢笔清晰地写着—— “高三(3)班林悦”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教室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和我胸腔里骤然失序的心跳声。那本高中时的课外读物,《飞鸟集》,早已被我遗忘在记忆的角落,连同那个曾经会为诗句怦然心动的、还未被冰封的自己。 它怎么会……在周野手里?! 周野迅速捡起书和书签,抬起头。四目相对。 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戏谑,没有了试探,只剩下一种近乎**的、沉重的了然,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却猛地转过身,抓起讲台上的教案,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下……下课!” 第9章 勇敢反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第一次带着仓皇的凌乱,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将那本写着“林悦”的旧书,连同周野那道几乎要将我灵魂洞穿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冰冷的门板之外。 走廊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指尖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唤回一丝清醒。伪装了两年的“灭绝师太”,在这一刻,被一本泛黄的旧书,彻底击溃。 周野……程也…… 果然是他,我终于承认了那个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虽然姓名不同,长相不同,性格千差万别,但确实是他。 “高三(3)班林悦”这几个字像开启时光之门的咒语,瞬间将我拖拽回数年前一个栀子花将开未开的、带着潮气的春日午后。 阳光透过我房间的窗户,斜斜地洒在泛着木香的桌面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金色尘埃。 十七岁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色校服,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指尖轻轻摩挲着摊开的《飞鸟集》书页。 目光停留在一行诗上: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泰戈尔) 心尖像被一片轻盈又滚烫的羽毛拂过,痒痒的,带着甜意。眼前浮现的是篮球场边,叶凡随手递来的矿泉水和汗湿刘海下清澈明亮的笑容。 一句无甚特别的“谢谢”,一个无意的肢体触碰,都足以让那时的林悦揣在怀里细细品味半天。手中的书,仿佛成了装载少女心事的秘密宝匣,而那句诗,就是开启心门的魔法钥匙。 午后的时光如此静谧,只有阳光和我无声的傻笑,将那份隐秘的悸动悄悄放大、珍藏。 “姐——救命啊!”林意的尖叫声瞬间打断我的思绪,门外她和程也一起看着我,只是林意是撕心裂肺、痛哭流涕,程也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和好奇。 我的傻笑僵在脸上,合起书走到他们身边,摸摸林意的小脸蛋,“咋啦又?” “姐——他们抢我的星星瓶!”林意一头扎进我怀里,沾着泥巴的手攥紧我的校服衣襟,冰凉的泪滴进我脖颈,“程也的手也被抓破了!” 我看向少年的手,三道深红的抓痕从虎口蜿蜒至腕骨,像被野猫撕裂的缎带。 于是赶忙取出医药箱,捏着镊子夹起酒精棉球,程也的手背瞬间绷成弓弦。 “疼就叫出来。”棉球压上伤口的刹那,他喉结滚动着咽回闷哼,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泄露了痛楚。 林意突然把鼻涕蹭在我肩上,瓮声瓮气指控:“他们还说程也是没妈的野种!” 林意那句带着哭腔的指控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我耳膜,空气骤然凝固。 程也猛地抽回了手,仿佛我的镊子不是要消毒,而是要揭开他结痂的伤疤。 他头垂得很低,浓密的睫毛盖住眼睛,可那绷紧的下颌线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比任何痛呼都更尖锐地昭示着伤口的存在——不仅仅是手背上那三道狰狞的血痕。 我的心狠狠一揪。指尖残留着酒精的冰凉触感,鼻腔里是消毒水微苦的气息,却压不住心底翻腾起的滚烫怒火。 那些抢星星瓶的恶作剧,不过是顽童的嬉闹,可“没妈的野种”这句话,是淬毒的刀子,专门剜人心的。 “谁说的?”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沉闷的低气压。我放下镊子,没急着给程也包扎,而是单膝跪地,视线与他下垂的目光平齐。 林意抽噎着,断断续续报出了几个高年级男生的名字。 “哦,是他们。” 我点点头,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那几个小霸王,仗着年纪和体型,最爱欺负低年级的孩子,尤其爱挑程也这种安静、不还嘴的。 我转而看向程也。少年依旧沉默,身体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倔强的脆弱。那三道伤口在他紧握的拳头旁更显刺目。 “手,伸出来。”我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程也迟疑了一瞬,还是慢慢摊开了手掌。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狰狞。 重新捏起沾了碘伏的棉签,动作比刚才更轻,但更坚定。程也的皮肤依旧紧绷,却再没退缩。 “疼吗?”我问。 他抿着嘴,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伤在手上,会疼,可更疼的话,戳在心口上,是不是?”我看着他低垂的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他猛地抬眼,漆黑的瞳孔深处,痛楚和难堪翻滚,像藏着漩涡。 “他们骂你,欺负林意,不是因为林意,也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把力量从目光里传递过去,“纯粹是因为他们坏,因为他们愚蠢,因为他们自己心里空了,就非要抓破别人的东西,戳别人的伤口,才能觉得自己有点分量。他们抢星星瓶,骂那句话,不是在证明你的弱小,是在证明他们的卑劣和下作。” 程也的胸膛微微起伏,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点点。 我转手去擦林意糊满眼泪鼻涕的小脸,动作带着温柔的力道:“林意,哭够了吗?” 林意打了个哭嗝,愣愣地看着我。 “光把眼泪蹭姐姐身上没用,擦擦干净。”我给她抹去泪痕,把湿透的纸巾塞到她手里,“他们抢你东西,骂你朋友,你不止会哭,对吗?” 她茫然地摇头,又点头,眼泪又快涌出来。 “光哭,坏人会害怕吗?会自己把星星瓶还给你吗?” “不…不会……”林意小声嘟囔。 “对。眼泪是疼的时候流出来的,这很正常,就像程也哥哥手破了会流血一样。但我们不能让眼泪和血白流。”我站起身,目光在两张稚嫩却都带着伤痕和委屈的脸上扫过。 “林意,瓶子在哪被抢的?” “在…在巷子口……”她抽抽噎噎,“瓶子里是我攒了好久的小星星…纸折的…彩色的…” “好。程也,”我看向沉默的少年,“星星瓶是林意的宝贝,也是因为和你一起玩才被抢的。你的手,是为保护它受伤的。现在,我们得把它拿回来,还得让那几个坏小子知道,你们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软柿子。” 程也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不再是空洞的痛,而是带上了一丝光亮,一丝探寻:“怎么…拿回来?他们会打人…” 我唇角勾起一丝林意从未见过的、带着冷硬棱角的笑意。 “打人?他们也就会欺负比他们小的。林意,记住,当你没有力量对抗拳头时,尖叫、踢打、咬人,甚至抓起地上的泥巴丢他们的脸都可以,只要能制造混乱,争取时间跑到人多的地方求救,就是胜利!你不能永远躲在姐姐怀里哭。” 我顿了顿,看向程也,语气加重:“程也,还有你。‘没妈的野种’?呸!这话脏得我都嫌恶心!你记住,没有妈,不代表你缺什么!你程也是谁?是林意最好的、肯为她伸手挨抓的朋友!是我林悦罩着的人!那些人渣嘴里喷粪,你就该大声骂回去:‘我有没有妈关你屁事!再敢嘴贱,让你满地找牙!’” 我抓起程也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少年的手腕很细,但骨头硌人,有一股蛰伏的力量。 “反击的第一步,是把腰杆挺直!告诉他们:‘我不怕!再敢欺负我们,我就告老师,告家长,闹得全校都知道你们是群连十岁孩子都欺负的怂包!’ 用你的气势压回去!恶狗也怕不要命的,懂吗?” 我松开手,拿过装着酒精和药水的托盘:“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我们去找爸妈,再去找老师,大人出面解决,瓶子应该能拿回来,但下次、下下次,那些人还会在暗地里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