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成了艾德里安·伊格纳缇在“淫尾海妖号”主舱里的背景音。自那晚伊瑟克带着船队击退了试图趁火打劫的‘死颅沙漏’海盗团伙、浑身是血地踹开主舱门后,这里的气氛便悄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血腥味与朗姆酒气混合的夜晚过后,第二天清晨,当艾德里安从临时铺在角落的硬木板上醒来时,看到的不再是凌乱不堪、散发着霉味的主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从某艘被劫商船货舱里翻出来的熏香味道。原本堆满杂物的角落被清理一空,一张明显是从贵族游艇上拆下来的、带着繁复雕花的四柱床被挪了进来,上面铺着绣着金线玫瑰花纹的丝绒被——那是艾德里安自己王宫里都未必常用的珍品。地板被擦洗得几乎能映出人影,虽然木板缝里还残留着海水浸泡的痕迹,但至少看不到蟑螂乱窜了。
伊瑟克·德莱斯切靠在重新上了漆的门框上,浅白色的头发随意披散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却又努力装作漫不经心的笑容:“怎么样,王子殿下?小的临时收拾了一下,还合您的胃口吧?”
艾德里安从硬板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皱巴巴的礼服,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主舱,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走到四柱床边,指尖轻轻拂过丝绒被面,那熟悉的触感让他心中一怔——这分明是他王宫里第三间客房里的东西。
“哪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依旧冰冷。
“抢的呗,”伊瑟克耸耸肩,走进来,随手将一个雕花木箱放在桌上,“前几天打劫了一艘从维瑞迪恩跑私货的贵族船,看这被子挺软和,就给您拿来了。哦对了,”他打开木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这是从他们船长衣柜里顺的,料子还行,虽然没您王子的衣服金贵,但至少干净。”
艾德里安看着那些虽然算不上顶极、但也算精致的丝绸衬衫和呢子外套,沉默了片刻。他身上的礼服已经穿了好几天,汗渍和海水让布料变得僵硬。
“还有这个,”伊瑟克像是变戏法一样,又摸出一个小小的银质梳妆盒,“看您头发乱得像鸟窝,里面有梳子和……呃,好像是发油?”
艾德里安终于忍不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伊瑟克·德莱斯切,你到底想干什么?”
伊瑟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不干什么啊,就是觉得让您这位未来的国王睡地板,传出去我‘淫尾海妖’的名声多不好听。”他走到窗边,推开舷窗,海风灌了进来,吹得他浅白色的头发乱舞,“再说了,您要是病倒了,谁跟我吵架解闷啊?”
艾德里安没再理他,只是默默地拿起木箱里的一件月白色衬衫,走进了内间的小隔间——那原本是船长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现在被伊瑟克清出来,勉强算是更衣室。
当艾德里安换上干净的衬衫走出来时,伊瑟克正坐在桌边,用匕首削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热带水果,动作利落。看到艾德里安,他指了指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刚让厨房煮的鱼粥,尝尝?”
艾德里安看着那碗卖相一般、飘着几片不知名海草的粥,又看了看伊瑟克期待(或者说看好戏)的眼神,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银勺舀了一小口。出乎意料的是,味道并不差,鱼肉鲜嫩,米粒软烂,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味。
“还……行。”艾德里安放下勺子,语气依旧平淡。
伊瑟克却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肯定,咧嘴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您吃不惯我们海盗的粗食呢。”
从那天起,主舱真正成了艾德里安的“寝宫”。伊瑟克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闯入,每次进来都会象征性地敲敲门,虽然大多数时候不等里面回应就推门而入,但至少表面功夫做了。他对艾德里安的称呼也从阴阳怪气的“国王殿下”变成了正常的“王子殿下”,虽然语气里偶尔还是会带着一丝戏谑,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恶意。
当然,争吵依旧是日常。
“伊瑟克·德莱斯切!你能不能把你那些破靴子从我的地毯上拿开?!”艾德里安看着那双沾满污泥的皮靴踩在他刚让人铺上的、同样是抢来的波斯地毯上,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哎呀,抱歉抱歉,”伊瑟克连忙把脚缩回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习惯了习惯了,在船上哪有那么多讲究。”
“这里不是你的海盗船!”艾德里安冷冷地说,“至少现在,这里是我的地方。”
“是是是,您说了算,王子殿下。”伊瑟克举手作投降状,却在艾德里安转过身时,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还有,”艾德里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你能不能把你那些朗姆酒瓶从我的书桌上拿走?我要看地图。”
“地图?您看那玩意儿干嘛?”伊瑟克嘟囔着,还是把几个空酒瓶收走,“我们现在在迷雾岛休整,地图没用。”
“我乐意。”艾德里安冷哼一声,展开一张泛黄的航海图,目光落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上。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有时是因为伊瑟克把剥了皮的水果核扔在地上,有时是因为艾德里安嫌弃他身上的海盐味太重,有时则是因为伊瑟克又带了什么“战利品”回来,非要艾德里安“鉴赏”。
有一次,伊瑟克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匹雪白的丝绸,兴高采烈地跑进主舱:“王子殿下!您看这个!我觉得给您做件新礼服肯定好看!”
艾德里安正在看一本从伊瑟克书架上翻出来的、破旧的航海日志,头也不抬地说:“拿走,我不需要。”
“别啊,”伊瑟克把丝绸抖开,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你看这料子多顺滑,颜色多正,配您那冰美人的气质正好……”
“滚出去。”艾德里安放下书,眼神冰冷。
“别这样嘛……”伊瑟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艾德里安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我说,滚出去!”
伊瑟克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他摸着被踹的屁股,委屈地看了艾德里安一眼,嘟囔着:“凶什么嘛,好心当成驴肝肺……”但还是乖乖地抱着丝绸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主舱外,几个路过的海盗船员看到他们的船长被“赶”出来,都憋着笑不敢出声。伊瑟克瞪了他们一眼:“看什么看?干活去!”
船员们连忙散开,心里却都在嘀咕:船长这是怎么了?怎么对那个王子殿下越来越没脾气了?
船队在迷雾岛停靠已经快一周了。这座岛屿正如其名,终年被一层薄薄的海雾笼罩,岛上植被茂密,遍布奇形怪状的礁石,是个天然的隐蔽场所。伊瑟克的船队因为之前与其他海盗团伙的厮杀,几艘船的船帆和船身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加上有不少船员受伤,需要好好休整。
伊瑟克下令,除了必要的维修和取水,所有船员都不准深入岛屿内部,只能在沙滩附近的隐蔽处扎营休息。他自己则大部分时间待在船上,名义上是监督维修,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是在主舱门口晃悠,找艾德里安“聊天”。
艾德里安依旧不想下船。他对岛上的环境嗤之以鼻,觉得潮湿、肮脏,还有不知名的虫子。他宁愿待在被伊瑟克“改造”得越来越像个小型贵族居室的主舱里,看看书,研究一下航海图,或者干脆望着窗外的海雾发呆。
几天下来,艾德里安明显瘦了。虽然伊瑟克每天都让人送来食物,但船上的伙食实在无法和王宫里的精致餐点相比。大多是烤鱼、煮海菜,偶尔有罐头肉,味道寡淡,油腥味重。艾德里安本就挑食,加上心情郁结,吃得更少了。
伊瑟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从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比他抢过的任何一位贵族小姐都难伺候。但看着艾德里安日渐消瘦的脸颊和越发苍白的脸色,他心里那点别扭的“良心”又开始作祟。
于是,在一个雾稍微散去一点的午后,伊瑟克带着几个手下,偷偷摸摸地离开了船队,几个时辰后,他们押着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胖乎乎的中年人回来了。
“王子殿下!您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伊瑟克推开主舱门,脸上带着邀功的笑容。
艾德里安正在擦拭他那把从不离身的、装饰华丽的佩剑,闻言抬眼一看,皱起了眉头:“这是谁?”
“这位是‘翡翠号’商船的主厨,安德烈大师!”伊瑟克拍了拍那中年人的肩膀,“我听说他擅长做东方料理,尤其是海鲜,做得那叫一个绝!”
安德烈大师吓得瑟瑟发抖,连连求饶:“海盗爷爷饶命!海盗爷爷饶命!我就是个做饭的……”
艾德里安看着伊瑟克,眼神里充满了“你又在搞什么鬼”的质疑。
“您不是嫌船上的东西不好吃吗?”伊瑟克凑近,压低声音说,“我让人查了,我们船上其实有不少好东西,都是以前抢来的,什么东方的香料、上等的面粉、甚至还有几箱没开封的鹅肝酱,就是没人会做。这不是把大师请来了嘛,以后您就有口福了!”
艾德里安这才注意到,伊瑟克的手下正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进来,箱子里装满了各种食材和厨具。他看着伊瑟克脸上那略显笨拙的讨好笑容,心中某处似乎被轻轻撞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
“无聊。”他丢下两个字,继续擦拭佩剑。
伊瑟克也不生气,只是对安德烈大师说:“安德烈大师,委屈您了,以后您就负责王子殿下的饮食,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嘿嘿。”他故意露出凶狠的表情。
安德烈大师连忙点头:“是是是!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从那天起,主舱的餐桌上终于出现了像样的餐点。安德烈大师果然名不虚传,简单的食材在他手里变得色香味俱全。清蒸石斑鱼淋上特制的酱汁,奶油蘑菇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甚至还有用抢来的面粉和蜂蜜做的小蛋糕。
艾德里安虽然依旧话少,但吃饭的速度明显快了,偶尔也会对某道菜点点头,虽然没说好吃,但伊瑟克已经能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满意。
“怎么样,王子殿下,安德烈大师的手艺还不错吧?”伊瑟克坐在对面,看着艾德里安小口吃着蛋糕,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
艾德里安放下银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尚可。”
“那就好那就好,”伊瑟克松了口气,给自己也切了一块蛋糕,却皱着眉头咽了下去,“怎么感觉还是不如您王宫里的好吃?”
艾德里安瞥了他一眼:“原料有限,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之前给我吃的那些……是什么?”
伊瑟克嘴里塞着蛋糕,含糊不清地说:“就……船上的储备粮啊,压缩饼干,罐头肉,还有些腌鱼什么的。”他看着艾德里安嫌弃的表情,嘿嘿笑了两声,“主要是您当时不听话嘛,就想给您点‘教训’,谁知道您这么挑食……”
艾德里安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银勺,轻轻搅动着面前的红茶——这也是伊瑟克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上等红茶。
迷雾岛的日子过得缓慢而平静。船队的维修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受伤的船员也在慢慢康复。伊瑟克依旧每天都会来主舱报到,有时是来“汇报”船队的情况,有时是来蹭顿饭,更多的时候,是来找艾德里安“吵架”。
两人的相处模式变得有些奇怪。他们会因为一件小事争吵不休,比如伊瑟克又把水果皮扔在地上,艾德里安会冷冷地让他捡起来,伊瑟克会耍赖说“海盗哪有捡垃圾的”,然后在艾德里安越来越冷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捡起来。他们也会在某些时候,难得地安静相处。
比如,艾德里安在看航海图时,伊瑟克会凑过来,指着上面的某个标记,给艾德里安讲解那里的洋流和暗礁分布,语气专业而认真,完全不像那个玩世不恭的海盗。而艾德里安虽然嘴上不说,但会认真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些专业的问题,两人会就某个航海细节讨论起来,气氛竟然意外地和谐。
又比如,晚上的时候,艾德里安会坐在窗边看书,伊瑟克则会坐在桌边,要么擦拭他的佩剑,要么把玩着抢来的珠宝,偶尔抬头看看艾德里安专注的侧脸,眼神会变得有些复杂。
“你看什么?”艾德里安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伊瑟克连忙移开视线,拿起一个红宝石戒指对着灯光看,“就是觉得您看书的样子,跟那些老学究似的。”
艾德里安冷哼一声,继续看书。
有一次,艾德里安看到一本关于阿瓦隆公国历史的旧书,里面提到了一些关于王室花园的记载,其中就提到了蓝色玫瑰。他想起了伊瑟克留下的蓝色玫瑰,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很喜欢蓝色玫瑰?”
正在擦拭匕首的伊瑟克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还好吧,就是觉得颜色特别,跟您挺配的,冷冰冰的,又有点妖异。”
艾德里安没再追问,但他注意到,伊瑟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迷雾岛的沙滩上,偶尔会有船员在休息时弹奏着破旧的木吉他,唱着粗犷的海盗歌谣。歌声透过舷窗飘进主舱,艾德里安听着那些充满自由和冒险精神的旋律,眼神会变得有些悠远。
“在想什么?”伊瑟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
“没什么,”艾德里安回过神,“只是觉得,你们的歌……很吵。”
伊瑟克笑了起来:“这叫自由的声音,王子殿下。您在王宫里,肯定听不到这么‘吵’的歌吧?”
艾德里安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被海雾笼罩的沙滩。他确实听不到,王宫里只有优雅的古典乐和枯燥的宫廷礼仪。
“其实,岛上有个地方风景不错,”伊瑟克突然说,“在岛的另一边,有个悬崖,雾散的时候能看到很漂亮的海景。要不要带你去看看?”
艾德里安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就当是……感谢您‘赏光’住在我的船上?”伊瑟克耸耸肩,“而且,您都快在这主舱里发霉了,出去走走也好。”
艾德里安犹豫了一下。他确实很久没下船了,主舱虽然被打理得不错,但终究是狭窄的船舱。
“不去。”最终,他还是拒绝了。
伊瑟克也不勉强,只是笑了笑:“好吧,那等您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