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一阵风吹铜铃的声响,在西南方向。
宋晚声就往那个方向慢慢走去,走过一片长满浅草的高坡,看到一块高坡上耸立的黑色的岩石。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从那岩石后传来,他就知道,言令真必然在这里了。
说来好笑,这把红绳铃铛是他从杂货铺里买的,本来用途是套在小狗脖子上的项圈。老板见他买了一大把,还很诧异:“公子,你们家养这么多狗啊?”
“啊,”宋晚声愣了一下,“不是。”
“不得了,难道这么多套在一只狗身上?那可真是吵死人了!”
“不会的。”宋晚声轻轻说,“声音大了,我才听得见,他才不会跑丢了。”
杂货铺老板肃然起敬:“哟,公子,看不出还是位爱狗人士呀!”
他循着铃铛声走到岩石后面,果然看到言令真面朝下趴在草地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肩膀时不时小小起伏一下。宋晚声就坐下来,坐到他身边,默默无语地,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清风拂过,草野四下无声,只听见铃铛的轻响。
又过了一会儿,言令真才从草地里爬起来,支起上半身,背过宋晚声用力擦了擦脸,这才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两颊通红,眼下犹有泪痕,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宋晚声伸手摘掉他发间和脸上的草屑,小声说道:“碰到一个有渊源的故人。”
他把刚才跟小道士的那段经历一五一十讲出来,说:“如今那小道士既已知晓我在清江,估计过不了多久江湖上就会有对我的追杀令了。唯今之计,只有离开清江,去往别处。”
言令真说:“那我们今晚就回去收拾东西。”
宋晚声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又抬头望了望浩阔高天,忽然说道:“真儿,你十四岁了。”
言令真呆呆的,仿佛没懂宋晚声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聪明,又嘴甜,最会讨人喜欢。一个人到江湖上,想必也能混得不错。只是江湖里鱼龙混杂,居心叵测的人很多,你要当心。我教你的剑术虽不能说最好,应付大多数武林中人,大概也是够的了。”
言令真立刻皱起五官,恶狠狠说道:“你是不是想扔下我,一个人逃跑?你别忘了,等我武功练成,我还要杀你,你跑了,我向谁寻仇?!”
宋晚声笑笑:“我不跑。在你剑术练成之前,我不会死的,只等你取我性命。好么?”
言令真冷哼一声,从草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草叶。冷声道:“快走吧!回去收拾东西,不然迟了,就有人先早我取你性命来了。”
回到潇山时,正在下雨。
潇山本来不叫潇山,就是清江边上的一座无名山。八年前宋晚声带着言令真逃到这里来的那天,恰逢潇潇细雨,宋晚声就给这座山起了个名字叫潇山。他当时抱着言令真,浑身是血,饥寒交加,精神恍惚,已多日不曾合过眼,逃进半山腰却意外发现一椽破庙,虽然破烂但好歹算个容身之所,就带言令真从此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日落雨倒像当日,只是两人都默契地不曾提起。言令真打着伞,两人并肩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往山腰的破庙深一脚浅一脚走去。
宋晚声望望头顶的伞,忽然道:“碧流溪弟子以伞为武,你可知道?”
言令真撇撇嘴:“知道啊。你说过,碧流溪开宗立派的公孙璟出身金陵贵族,手执一把青罗伞可当万敌,在江湖百家中更显得比别人风流气派。”
宋晚声道:“不错。不过碧流溪弟子用的伞,又和寻常伞格外不同。伞面用杭青罗织就,看似柔软却极难撕裂,三十二根伞骨都是用素金玉锻造而成,坚硬非常,伞骨顶端的伞珠又做成箭刃形状。以伞为兵,好处是极易混淆敌人耳目,让对方在两相交兵中难分虚实。”
言令真歪头想了一会儿:“既然伞这么厉害,那哪种武器最能对付它?”
宋晚声笑道:“好问题。你想想?”
他正冥思苦想,忽觉宋晚声从他手中夺了伞去,且听他厉声道:“留神,出剑!”
言令真吃了一惊,忙从腰间哗一声抽出剑来,向后一仰,以剑气卸去扑面压来的伞风。雨珠簌簌而落,打湿了他的睫毛,宋晚声却没有停手的意思,接着将伞柄一转,仿佛信手抛出,那伞稍微转了个方向,带着呼啸的罡风格开了言令真手中剑柄,铁剑嘡啷落地,言令真仓皇间偏头避过,伞尖直直插入他身后的树干里。
宋晚声无奈摇头:“对得毫无章法。教你的剑术都忘到哪里去了?”
言令真有些气恼地从地上把剑捡起来,跺脚道:“不算不算!刚才你出伞那么急,我没反应过来,再来再来!”
宋晚声被他气急的模样逗笑:“对敌时,可没人给你反应的机会。再想想我教你的二十四式剑法里,哪一式能破伞气?”
他边说便悠悠地将伞从树中拔出,容言令真在雨里冥思苦想。见他想得差不多了,就站在原地,信手又将伞一挥,那伞似利箭从他手中飞出,快速旋转的伞面宛如百花齐放,化出万道虚影,转瞬就袭向言令真眼前!
这一次,言令真没有躲。
他闭上眼,瞬息间,一把长剑悄然竖执于胸前。两手结印成佛陀座下莲花形状,双目不见,双耳却尽闻,而后倏忽抬头,目光清明,轻弹剑身,那剑尖微转,宛如流星飞火,便向其中一道伞影刺去!
千万虚影刹那间全部消失,被刺中的那朵伞影砰然落下,在地上滚了两圈。
宋晚声鼓掌:“真儿聪明。破伞之法难在虚实变幻,这一式‘镜月’,正是从教你万千镜花水月、虚虚实实中分出本相,一击即溃,便可破之。”
言令真将地上的伞捡起来,抖了抖:“怎么办?这伞半面都破了,我们只有这一把伞。”
宋晚声走近瞧了瞧:“没事,回去拿树胶粘上就好了。”说着将另外半面尚且完好的伞面举起来,罩到言令真头上,“走吧。”
走了一段,便看到一段树木掩映的败墙破瓦,瓦上覆满了绿油油的青苔。这就是他们住的破庙了。
走到庙门前,言令真抬头,认真望了望庙门上方一块已然残破不堪、黑漆漆的木匾。宋晚声跟着抬头,只能依稀辨认出最后是个庙字,其余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问道:“怎么了?”
言令真道:“没什么。”说完就自己径直踏进了庙门。
宋晚声跟着走了进去。
这庙不知是何朝何代何人修建,更不知又是何地的僧人曾在此修行,宋晚声抱着言令真第一次踏进来的时候,满眼所见就只剩些残像,野草和屋瓦碎片了。庙不大,两进两出的院子,但供他们两人居住还是绰绰有余,过去几年里宋晚声还往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如今破败的红墙下正开着两丛秋菊。
言令真住在主殿——说是主殿,殿瓦已塌了一半,宋晚声头年春天牵来一丛藤萝补上了屋瓦的空缺。主殿里有座泥胎佛像,也是破的,佛头的部分被人打碎了,因此无从分辨供的到底是哪路神仙。佛像背后,就是言令真的小木床了。
言令真绕过佛像,坐到他的小床上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所有东西都在床头边一个小矮柜里整整齐齐地叠着:有他的两身旧衣服,最贵的是一件火红缎面的雪绒袄,买衣钱是宋晚声当了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一根簪子换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些小玩意儿,泥挂虎,竹喇叭,九连环,花草灯……要么是宋晚声带着他在节日集市上买的,要么是下山帮村民们解决了些小麻烦后送的。
言令真把衣服单独打了个包裹,然后把他的玩具都一股脑收起来,一件一件小心安置在一个木箱里。他就跳下床去四处搜寻,打量哪里适合藏他的宝箱。
打量半天,目光锁定在殿中破损的佛像,眼睛一亮:“这里!”
他就抬起宝箱,有些费力地爬到佛像座台上。那座台本不结实,这时便发出细微的咔嚓一声。
门口立即传来宋晚声有些惊慌的声音:“真儿,怎么了?”
“没事!我在藏宝箱!”
宋晚声快步走进殿来,看见他脸上涨红十分吃力的模样,立刻道:“我来帮你。”
“不用!”
言令真说着便已扒住佛像头部残破的边缘,把木箱子往佛像中空的身体里放了下去。放完后往里看了眼,疑惑道:“咦?”
“怎么了?”
言令真已经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声音听着蒙蒙的:“这里面有些……书?”
他使劲伸手,终于够到了佛像底部堆着的一大沓卷籍,掏出来便往后一扔:“快看看是什么!是武林秘籍么?”
宋晚声伸手接住,看了一眼:“不是。是佛经。”
言令真失望地啊了一声,跳下座台,扁着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能外传的武林秘籍呢。搞半天原来是佛经,谁把这些没人看的东西还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啊?”
宋晚声安慰道:“也未必没人看。白雪里的僧人就是以金刚经为修道之基,若能参悟一二,想必对练武也大有助益。”
“当真?”
言令真说着就翻开一本佛经,半信半疑阅读起来。那堆经书因为存放时间太久,不少都已发霉,书页上的很多字也都污浊不清。言令真逐字逐句艰难地辨认着:
“佛言卿等善听……当为汝说……人生在世,常有无量众苦切身,今粗为汝等略说八苦……何谓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恩爱别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忧悲恼苦……是为八苦也……”[1]
这页经文被单独折起,仿佛读经之人有意在此做了记号。言令真心下奇怪,将折起的部分重又展平,往背面一翻,却看到一行鲜红的小字。
那行小字不知是用朱砂还是鲜血写就,并未褪色,甚至还极为鲜艳醒目。言令真看见那行字的时候,忽地仿佛一盆烈火兜头烧下,却烧得他五脏骸骨都成冷灰。他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才讷讷道:
“这是……”
宋晚声见他神色有异,也凑过来一看。只见一行娟丽的朱红小字,写的是:“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2]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是句情诗,”宋晚声默默将那页经文又折回去,说,“这本还放回原处吧。”
言令真呆愣愣地照做,又出神地喃喃问道:“这是谁写的,为什么要写在这里。读经的人,为什么又单单把这页折起来。我想不通。”
宋晚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就别想了,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这一夜,言令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1] 引自《佛说五王经》。
[2]敦煌遗书背面的一首小诗。全诗为:“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此诗解读多样,有认为是偈语,有认为是情诗,这里取后者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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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潇山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