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那还给她簪花的少年背后还立着一个人,头戴斗笠,只是站在阴影里,所以刚才她没发觉。她睁圆眼睛,柳眉倒竖:
“什么叶姑娘?是叶掌门!你怎敢直呼我们掌门名讳?”
想想又觉得不对劲,有些犹疑地问道:“等等,你不会……认识我们掌门吧?”
宋晚声一怔,笑笑:“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你们掌门的故事,十分敬仰罢了。”
他真是离开江湖太久,都不知道如今的江湖,已是改朝换代,不知几度春秋了。
少女骄傲道:“那是!我们叶掌门,一套鞭法荡尽红尘,只输给过……等等,你耳朵上戴的,是不是也是那个宋晚声的同款蝴蝶?”
宋晚声默默压低了斗笠。
少女清了清嗓子:“没错,我们掌门,只输给过那个宋晚声!不过鉴于他已经消失匿迹很多年了,很可能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叶掌门,就是如今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
言令真把披风抖了抖,展开递给少女:“姐姐,你衣服都湿透了,穿这个御御寒吧。”
少女也不客气,直接披上:“多谢!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们名字呢,我叫时雨!”
言令真笑道:“我叫宋真。”
宋晚声:“……”
让宋晚声说谎他说不来,只能沉默,所幸少女也没计较,豪迈地一拍宋晚声的肩:
“不方便透露姓名也没关系,这个信物你们收着,受欺负了到清江东边最大的江心岛上找我,就说你找红尘中红莲座下弟子时雨,无论你们有什么麻烦,我都出面替你们摆平!”
少女将腰间坠子一解,不由分说塞到宋晚声手里,转身便使了个轻功飞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宋晚声和言令真站在原地,默默凝望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宋晚声开口了:“时姑娘的性格,有些像……”
言令真立刻接道:“蓉儿师姐。”
两人又沉默了。
宋晚声默默凝视着浩荡的江水,思绪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真儿……我死了,是一定要下地狱的。”
言令真眼眶发红,死死咬着牙道:“你现在就该下地狱。”
宋晚声笑一笑,终于不说话了。
他想起江月蓉被他一剑刺穿心脏时的神情,少女脸上初见他的惊喜还未褪尽,明亮的双眸里带着一点惊讶,一点无措,低头看着洞穿胸口的剑。
流出的血染红了她明黄的羽衫。
她茫然地小声问道:“大师兄,你……”
言令真说他该下地狱,可他时时刻刻都置身地狱。他呼吸的时候,他醒来的时候,他做梦的时候……一百六十二条冤魂缠绕着他,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尖叫着,嘶喊着,哭泣着,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大师兄……
为什么要杀我,声儿……
为什么要杀我,少川主……
为什么……
都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宋晚声想,可尸山血海,他如何回头。
再回头时,言令真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到哪里伤心去了……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反正他发间系着有铃铛,他总能找到他的。
宋晚声正想着,却看到江上一个白点,乘在竹筏上,由远而近,飘至岸边。是那小道士,眉清目秀,下了竹筏却直直朝他走来,而后躬身,向他倒头一拜。
宋晚声一怔。
小道士面带笑容,声调平稳:
“小道善渊,可否请施主以剑赐教?”
宋晚声下意识压下斗笠,仔细瞧了瞧那小道士的脸,可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自己有认识哪个叫善渊的人来。况且这道士年纪正小,看着顶多和真儿差不多年纪,他们的确应该不认识才是。
宋晚声道:“这位道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道士不答言,仍是一拜:“恳请施主以剑赐教。”
宋晚声摸不着头脑,顿了顿,只好说道:“你功夫已练得不错,放在江湖的年轻人中也属佼佼者。尤其心性聪慧,善于揣摩对手心思,这点更是难得。”
“——只是跟我打,你还差些。你打不过我的。”
小道士却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目光冷澈,脸上无悲无喜,竟是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请施主,以剑赐教!”
说完,竟直接抽出拂尘,向宋晚声心口袭去!
宋晚声没料到这一着,立刻疾身后退,轻旋避过,抬手向树梢折下一段榕树的枝条来。榕枝柔软,放他手中却化作万般缠绵剑意,只一拂便将拂尘中犀利的杀气尽数化去。
宋晚声只守不攻,却眼见那小道士攻势越来越凶,如雨落甚急、管弦甚密,不由心中惊讶:这小道士对我出招,和刚才对那姑娘实在判若两人。何以与我交手如此狠厉,连拂尘都像使成剑似的……
一瞬间仿若五雷轰顶,一阵悚然的寒意掠过他全身:
“你怎么会使飞花剑法?!”
飞花剑是夜蓝川的入门剑法,方才这小道士用的武器虽是拂尘,但使的剑法,却是实实在在的飞花剑法!
宋晚声呼吸都乱了,脑子里一阵阵发懵,那小道士看准机会,便将拂尘又快又狠袭向他手腕,想趁不备缴他武器。可他一扬手,拂尘落了个空,下一秒,便被翻卷起来的榕枝绞成了两段!
拂尘坠地,宋晚声握着半截断掉的榕树枝,指向小道士,茫然道:“你……是谁?”
你……是人是鬼?
不对,不对……这个世界上会飞花剑法的人,都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怎么可能还会有人使这套剑法呢?!
小道士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沫,将断了的拂尘捡起,收回怀中。而后双手合十,结成一个阴阳印,俯身一礼。
他直勾勾盯了宋晚声一会儿,忽地微笑道:“宋前辈,别来无恙乎?”
听到这个称呼,宋晚声的血液仿佛一瞬间都被冻结了。
明明是和风送暖的艳阳天,可宋晚声站在日光下,忽然感到刺骨的寒冷。
“前辈不记得我了,我却不敢不记得前辈。我有一段前尘往事想讲给前辈,不知前辈可愿意赏脸一听?”
看着宋晚声一脸茫然失魂落魄,小道士也不再等他回答,自顾自讲了下去:
“这个故事很无聊。讲的是清江有一对祖孙相依为命,有一天祖母生了重病,可是清江村子太小,没有郎中能治。人们说,建康城里有世上最好的郎中,孙子就搀着祖母走了很远很远,走到建康城去,可是金陵真大呀,到处都是穿金戴银的公子小姐,他们钱花光了,连郎中的面都没见到,祖母的眼睛也瞎了。”
“……后来,他们凑不够回乡的钱,祖母就带着孙子在城里乞讨。有一天在桥头乞讨的时候,忽然来了几个神仙一样的哥哥姐姐,哥哥把他暖和的雪裘脱下来给小孙子穿,姐姐把沉甸甸的银子塞到祖母手里。祖母要带着小孙子磕头,姐姐拦住硬是不让他们磕,还抱住祖母,瞧了瞧她的眼睛,说回来就给她治病。”
“治好了吗?”宋晚声问。
小道士点点头:“治好了。姐姐说,他们是夜蓝川的弟子,来建康城看比武的。后来比武结束了,那群神仙似的哥哥姐姐真的回来了,跟在一个长得很高、慈眉善目的仙长身后,小孙子听见他们管仙长叫‘师父’。”
宋晚声心里立刻揪了起来。他知道,这说的必定是言高风了。
明知不该再问,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个姓江的姐姐治好了祖母的眼睛,仙长说祖孙俩一直乞讨也不是办法,就带他们到了建康城外一座小道观里,让孙儿陪着祖母在观中静养。临走时,仙长看出小孙子的心愿,就给他演示了一套很厉害的剑法,还笑着告诉小孙子,如果他日后想拜师学武,可以到岭南夜蓝川去找他。”
说到这里,小道士停住了。他从心口处掏出来一样东西,展示给宋晚声看:
“前辈,可还认得这个?”
宋晚声呼吸一滞,而后一阵尖锐的绞痛浮上来,抓住了他的心脏。
那是一枚蓝花琥珀,琥珀是透明的,透明的琥珀中又漂浮着一朵静止的、微微绽开的蓝色小花,刹那美丽宛如永恒。这是夜蓝川的信物“恨长生”,自八年前,世间已再不得见,想不到如今在一个陌生人手中又看到了。
小道士看着宋晚声按住胸口,无意识倒退几步,仿佛靠着树才能站稳,便笑道:“看来前辈还没有忘。”
宋晚声低头看着地面,竟已不敢再看他,却还是低低问道:“然后呢。”
“后来小孙子陪着祖母在观里静养,闲的时候就练仙长演示给他的那套剑法。小孙子告诉祖母,他要勤学苦练,成为那位仙长一样锄强扶弱的大英雄!祖母就笑得一脸皱纹,脸上乐开了花。可是祖母老了,下不了床了,又过了几年,还是病逝了。小孙子带着祖母的骨灰,终于打算到岭南去,”说到此处,小道士微微停顿了一下。
“可是刚到渡口碰到几个江湖人,一打听才知道,他要找的师父和哥哥姐姐们,都死了。”
天地间一片静默。
良久,宋晚声才道:“对不起。”
小道士目光澄澈,紧紧盯着宋晚声问道:“宋前辈,您觉得,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吧?”
宋晚声道:“天经地义。”
小道士不说话了,可宋晚声却分明听到他的下半句:“那你为何还不去死?!”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暗暗觉得,自己连死都不配。
死了,神魂俱灭,无苦无痛,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可是一旦死了,还有谁替他受这样日日煎熬的地狱之刑?还有谁替他承受比斧钺加身还要痛苦百倍的灼心之苦?还有谁……还有谁替他照顾年纪尚小的言令真?
对了,真儿。这世上如果说除他之外还有一个身处无间地狱的人,那就是言令真。他是加害者,言令真是受害者,他得照顾他,他要尽可能地赎罪,他至少应该活到言令真成年再死去。
小道士语调平静:“我从那日起,就立誓要为言川主和哥哥姐姐们报仇。虽然他们大概都不认识我,但我却不能不记得他们。”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只是今日与前辈交手,才知道实力悬殊至此,报仇终究不能,前辈可以取我性命了。”
宋晚声问:“方才与你交手的那位姑娘,你会杀她么?”
小道士一脸奇怪:“我与那姑娘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
“同理,我也不会杀你。”宋晚声低头把手里的榕枝抛到地上,“你对我有冤,我却对你无仇,你走吧。”
小道士的脸色更奇怪了,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宋前辈,你当真不动手么?你今天若放我走了,日后,我必定会让你后悔的。”
“我后悔的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走吧。”
小道士又立了一会儿,作揖拜别。没走出几步,又被身后声音叫住:“等等。”
他转过身去,看见宋晚声站在树影和阳光的交界处,低着头,脸上一半被照成明亮,一半仍陷在阴影。他的神情很难形容,既像释然,又像疲惫,既像欢喜,又像悲哀,都敛在一双淡漠的琥珀般的眼睛里。
他微微偏过头,问小道士:“你怎么认出我的?”
善渊答道:“说来前辈可能不信,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前辈的装束效仿者甚众,然而当年金陵外道观辞行时,前辈和其他哥哥姐姐们站在一起,我便注意到前辈右眼下有一道浅色疤痕,方才正是凭此认出。”
他又说:“况且前辈当年风采,一见难忘。如今您虽气质有变,容貌却未大改。”
“我知道了。你走吧。”
“宋前辈,再会。”
宋晚声靠着树立了一会儿,又走到河边,取下斗笠对着河水中一望:果真看到波光粼粼的倒影中,自己右眼下有一道疤痕。只是疤痕颜色极浅,不易看出,他自己都完全不记得这疤是从哪来的了。
其实方才小道士所讲的那段故事,他也全无印象。究竟是何时何地在金陵……他费力回忆了一会儿,仍是记不清楚,索性作罢,又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忽然想道:那小道士说自己过目不忘,真儿也是过目不忘。这么说来,自己那夜杀他父母的情形,真儿是永远都忘不掉了。这可真是……
他便起身去寻找言令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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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云试(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