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宋晚声不回答,他紧盯着他的脸,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
“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后来再也不敢用剑了?”
问了好几遍,宋晚声终于说:“你知道为什么,别刺我了。”
言令真一脸不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用剑杀了我的父母吗?因为你用剑杀了你的师弟师妹吗?是因为愧疚,良心不安,还是别的什么?你那颗心也会愧疚吗?”
宋晚声被他激得连声咳嗽起来:“言令真!”
他边咳嗽边伸手去拿茶盅,刚要喝茶就闻到一股异样,不免又闻了一闻。只好放下茶盅,皱眉道: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在我茶里下毒。我闻得出来,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
言令真被识破之后倒很是乖巧,也不辩解,起身把茶水倒掉,又给宋晚声端回一碗新的,恭恭敬敬奉上来,低眉敛目道:
“弟子知错了,师父请用茶。”
宋晚声抿了两口茶,又不说话了。他神游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想学用毒之术?”
言令真一愣,乖乖点头。
“书拿来我看看。”
言令真把藏在怀里的书掏出来递给他。宋晚声拿来一看:封面上赫然一行《江湖百大奇毒指南》。
“偷的?”
“没有!”言令真顿了顿,指指屋外,“跟外面那个小贩聊天时顺来的,走的时候我再放回去。”
宋晚声翻开眼前的小册子,说是百大奇毒,只有薄薄几十页,粗制滥造,还有不少错字漏印。没一会儿他就翻完了,摇头说道:
“十个毒方里有六七个都是错的。你要学用毒,首先得学用医,对草药性理要先有基本认识,才能分辨这些毒方的真伪。”
宋晚声说着,又翻回其中一页:“譬如这个。你刚刚给我下的是不是这味‘五毒噬魂丸’?”
言令真点头:“是。”
“错了。这是春情散。”
言令真:“……”
“鹿茸、牛黄、淫羊藿,这都是壮阳益气的药物,怎么能做出‘五毒噬魂丸’来?”
言令真扁扁嘴,问:“那真正的五毒是什么?”
宋晚声想了一会儿:“川乌、半夏、雷公藤……还有两种我记不清了。五毒噬魂丸的五味药都是冲着脏腑去的,是以发毒极快,中毒者往往都是片刻之内窒息而死。”
“还有这个。”宋晚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页头印着歪七扭八的小字:
“绝密!!!天下第一奇毒~黄泉笑~配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中毒者五内俱焚经脉尽断剧痛而死!!!对无深仇大恨者莫用之~切记切记!!!”
宋晚声道:“这方子的主要成分芒硝和大黄,都是通便的。他给的所谓天下第一奇□□,其实是一味泻药。”
言令真:“……”
言令真:“那真正的黄泉笑的配方,是什么?它真的有那么厉害么?能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
“确实剧毒非常。而且它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不仅在于能取人性命,而且无药可救,中毒之人死前还会经历生不如死的痛苦。”
宋晚声合上书递给他,“不过,这方子由紫蝶泉第一任泉主钟梦离所制,在她负心的丈夫身上用过之后,她便自行将毒方销毁。后来紫蝶泉几任泉主一直想复原此方,却都未能成功。”
言令真沉思:“原来如此。”眼珠一转,又笑嘻嘻道:“没想到师父不仅长于剑道,还对药理也如此精通,徒儿佩服佩服。”
宋晚声哑然一笑。
他对药理其实并不精通,大多数药理知识,都是跟一个人学来的。
……
“月蓉!你昨天又往秋林他们食物里下什么药了?这都辰时了,他们还睡在床上没醒。”
鹅黄羽衫的少女正在药炉前捣鼓着什么,闻言吓了一跳,赶紧背着手转过身来。看见来人又放松下来,笑道:
“大师兄,原来是你!放心好了,只是几味助眠的草药,我看你们天天练剑到那么晚,累坏了怎么行?只好帮你们睡个好觉啦。不过大师兄,你喝的茶里也有我下的沉梦散,你怎么还是起这么早?”
“我一向觉浅。”
少年脚步轻盈地走来,高高挽起的长发随风旋舞。他穿一身暗蓝色云缎箭衣,外披一领雪色轻裘,裘面用深浅不一的蓝线绣出花瓣纹样,颈间挂着一枚透明的蓝花琥珀,正是夜蓝川门服式样。他走到少女面前,蹙眉道:
“手里拿的什么?”
少女把手心一摊:“喏,回心草。大师兄,我正在研究回心草的剂量对沉梦散药力的影响,我觉得,你睡得这么浅,还是跟我回心草加的不够多有关!”
少年闻言摇头:“天天捣鼓这个,也不练剑,干脆让师父把你送到紫蝶泉去专学用毒,可不好?”
少女扁扁嘴:“那我可不去。紫蝶泉做的毒药只拿来杀人,我还想救人呢。再说了,到了紫蝶泉,我还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大师兄?”
少年再忍不住,轻轻一笑:“贫嘴!”
……
宋晚声道:“走吧,去还书。”
两人走出门外,那书摊小贩仍在吆喝:“珍品古籍大甩卖嘞!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走一走看一看嘞!”
看见言令真,小贩热情招呼道:“哟,公子,又来啦?”
“是啊!小阳哥,这半晌卖得怎么样?”
他一面笑嘻嘻同小贩攀谈,一面镇定自若地把那本《江湖百大奇毒指南》塞回原处。
小贩浑然不觉,只抱怨道:“嗐,别提了!吆喝了这大半晌,卖出去十本不到,还都是折价卖的。公子,您说我这书什么时候能卖完啊?”
言令真笑道:“小阳哥,我给你指个明路。三日后清江边上有武林高手切磋,去看热闹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候你去那里卖,是不是能挣得多些?”
小贩眼睛一亮:“果真是明路!”
此时一个戴斗笠的人走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老板,这书多少钱?”
小贩瞄了一眼:“嗐,生意也不好,做你个人情吧。原价四十文,打完折三十六文,四舍五入算你三十五文!够意思吧?”
宋晚声也没听太懂,只听到最后要三十五文,从钱袋里便要掏钱,却被言令真伸手拦住了。
言令真拽住他的手腕拉到一边,皱眉道:“我们哪有钱买书?不吃饭了么?”
宋晚声没回答,越过他把点出来的铜币递给小贩。这才带着言令真走开,走到一处无人柳荫下,将怀中书递给他:
“我辟谷修行,不吃也可以。刚才你们二人交谈时,我在书堆里闲翻,竟然看到这册《□□血鸩引》,你可知这是什么书?”
他本想引言令真好奇一番,然而不知为何,对方神色却颇为不悦,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宋晚声只好咳嗽两声,自己接着说下去:
“这是紫蝶泉的入门毒经,里面记载了六十四种常用毒药的性理和制毒方法。这书只在紫蝶泉弟子内部传阅研习,那小贩不知从何得来此书,倒是难得。你看看,或许大有助益。”
言令真没吭声,半晌才接过书,塞进怀里。
他二人在客栈住了两夜,第三日一清早便赶往清江。到的时候时辰尚早,清江边上却已人流如云,熙熙攘攘。男女老少,贩夫走卒,都挤在江畔,抻长了脖子等着一睹武林豪侠的风采。
言令真转了一圈,果然看到江头树荫下有个书贩子,吆喝得格外响亮,便走上前去,高兴地往他肩上拍了一下:“怎么样小阳哥,真来啦?”
小贩乐得亮出一口大白牙:“我的小爷!真给我指了条明路!赶明儿我桌上都不供财神爷了,专门给你塑个金像供着。”
言令真扑哧一笑:“那可好,记得把我塑好看点就行了。”
“包的!哥儿这么丰神俊朗,想塑丑都难啊。”
他回身一望,不见宋晚声,又叼着草返回原路寻找。找来找去没找到,心里莫名一阵发慌,不由呆呆立住。心想:他莫不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正想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真儿上来。”
他仰头一看,右手边一棵高大榕树垂下的万条丝绦般的藤条里,飘出一片深蓝衣摆。宋晚声正坐在最高处的枝干上,低头望向他。
言令真就脱了外面的御寒披风搭在最近的树枝上,露出里面一身浅色轻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刹那出剑,心随意动,借凌云直上的剑气倏忽飞至树的顶端。
飞上树顶尚有几分不稳,宋晚声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微微一笑:“不错,这一式‘追云’,你已得我七分真传了。”
他又抬手,将遮在言令真眼前的一条枝桠折去,指指远处:
“下面人多,这里视野开阔,看得更清楚些。看到江上那两条小竹筏没?我猜来人多半是站在小竹筏上比试。等会儿开场,你细瞧人家招式,看看有什么收获。”
他说的时候清江上还并没有什么小竹筏,然而话音落地,江上两侧乱山后忽然悠悠飘出两片绿影,飘至江心中央便不动了,正是两尾竹筏。与此同时,碧云天际,左右各自闪出一红一白两点人影,宛如向空之箭,又各自稳稳当当落到江心中央两片竹筏上。
地方的青云试,多是因地制宜。清江多水,比试就在水上进行,出手双方点到即止,谁先将对手击中落水谁就获胜。而夜蓝川多花,此花名为恨长生,沾衣即蓝,洗都难以洗掉,所以比试的规矩就是谁衣服上蓝色更深谁就落败。
昔日宋晚声在夜蓝川,曾被弟子们戏称“长生花中过,片蓝不沾身”。
宋晚声往左边竹筏上瞧了一眼,有些惊讶:“红尘中的姑娘?”
江湖三大名门:红尘中、白雪里、碧流溪,八年前还可以加个夜蓝川,如今已经没有了。
红尘中主收女徒,门生一律朱红纱衣,腕上血链,腰佩一枚血石刻成的信物,雕刻的乃是一只闭着的眼睛,寓意“红尘万般苦,无人可窥破”。左边那竹筏上的少女,正是红尘中服色,红衣猎猎,手中一条挂满棘刺的六尺银红软鞭,望之即令人生寒。
少女抬鞭向对面一指,神色高傲:
“喂,那寒酸道士!你现在直接认输也可以,不然等会儿我的鞭子不认人,你再求饶可就来不及了!”
对面人却低头一礼,笑道:“多谢姑娘提醒。只是师父教了,两军交兵,焉有不战先降之理?还请赐教!”
那道士服色普通,大约是地方的小门派,态度却不卑不亢。他抽出拂尘,轻轻一挥,那少女冷笑一声,脚下将竹筏一踹,凌空跃起,甩出一道凌厉鞭影,便向小道士袭去!
江畔立刻听取哇声一片。
宋晚声道:“你看这二人,谁会赢,谁会输?”
言令真眼都不眨,屏气凝神地看着,生怕错过两边任何一个招式。那红衣少女攻势凌厉,且反应灵敏,出招极快,鞭鞭携着锐不可当的利气,已将小道士逼至竹筏边上。小道士出招虽从容不迫,但显然已身处绝境,眼看再退一步就要跌入水中了。
言令真道:“姑娘会赢,道士会输。这姑娘招式间占尽上风,那道士哥哥虽尚能抵御,却无法出招攻击,已经退到底了。”
宋晚声却笑:“退到底,才能破釜沉舟,一击必胜。他这招高明,是以退为进的办法。”
他刚说完,竹筏上形势瞬息而变。
又一道满含锐气的鞭影袭来,少女腾空而起,宛如一只红雀,鞭梢直取小道士手中拂尘。那道士却信手一抛,拂尘被他高高抛起,卷入红鞭,下一刻,他忽然调转身形,鬼魅般出现在少女身后,抬手往她后心一指——
那少女虎口一痛,鞭子竟然脱手就要落水。她连忙俯身去捞,可竹筏晃荡,她身形一时不稳,竟然跌落水中。
岸上又是一片喝彩。
少女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这才浮上来,扒住竹筏,怒道:“我是一时失手!咱们再来比过!”
小道士弯下腰来,笑吟吟地,一手拿着自己的拂尘,一手将鞭子递给那少女:“贫道是一时侥幸,却不敢再陪姑娘打了。”
少女爬上竹筏,一手拧着湿透的长发,气哼哼的:“算你有点本事!等下一轮青云试的时候,看我师姐怎么收拾你!”
江边人群逐渐散去了。两人从榕树上下来,一前一后往江边走,宋晚声道:
“那小道士,心有惊雷,面如平湖,将来不可限量。”
言令真半讥半讽地附和:“是,师父说得对,师父说得都对……咦,那是什么?”
一朵红花漂到江岸边,他俯身,将那漂浮的红花从水中拾起。这花绣有金边,银丝为蕊,中嵌明珠,真是精巧玲珑。
刚拾起,就听到江心竹筏上那少女跺脚道:“了不得,我戴的花也不见了!”
言令真冲江心一招手,扬声喊道:“姐姐你瞧!这是不是你落下的簪花?”
少女理理衣服,从水上快步飞来,看到言令真手中的簪花,立刻眼睛一亮,伸手接过:
“多谢!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这花儿是我师姐送我的,可不能丢了。”
说着小心擦了擦簪花,又别回发间。这时忽然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问道:
“你师姐是谁?叶逢雪姑娘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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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云试(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