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剑仙天上来》 第1章 灭门案(一) “听说了吗?江湖四大门派之一的夜蓝川,被屠门了!” “唉,听说了。好像那天还是正月十五吧,川主言高风还在宴请父老乡亲喝酒……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我听闻言川主素来德高望重,与人为善呀。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 看客中有人桀桀怪笑了两声。 “你道是谁?还能是谁?” 众人俱齐齐支楞起耳朵:“谁?!” “熟谙夜蓝川地形者,谁?能令夜蓝川弟子毫无戒备之心者,谁?能一剑索命夜蓝川数百群英,杀人不费吹灰之力者,谁?” 答案呼之欲出: “就是一年前忽然销声匿迹的那位所谓‘小剑仙’,川主言高风的大弟子,宋、晚、声!” ——正月十五,夜蓝川。 一轮明月高悬,明月之下,停杯问月楼流光溢彩,烛火辉煌。不仅有川内弟子,还有不少寻常百姓的身影。 夜蓝川川主言高风出身寒微,因此对周围的百姓都极为照顾,每逢佳节,总要邀父老乡亲同饮。此时,这位已近中年的川主正走到一桌酒席旁,挽着夫人,举起酒盏: “诸位父老乡亲,承大家在元宵节赏光前来,我夜蓝川虽没备下什么美酒佳肴,也请乡亲们切莫嫌弃,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此盏饮罢,弟子们和百姓俱是一片喝彩之声。然而,喝彩声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喊:“师父!师父!” 声音的来源由远及近,众人这才看清是个跌跌撞撞奔进来的少年,一手紧紧捂住右臂,指缝间竟似有血色溢出。他冲到言高风面前便跪倒在地,气喘得厉害,像是惊魂未定一般。言高风拍了拍他肩膀,温声道: “怎么回事?这么大年纪了,还没个稳重样子。” 那弟子蓦地抬起头来,声音竟在颤抖: “大师兄……是大师兄回来了!” 言高风的夫人江荷闻言,不由上前一步,神色又惊又喜:“阿清,你说的是真的么?声儿……声儿回来了?” “大师兄回来了?在哪!” “大师兄我们想死你了!” “师兄出走了这么久,我就知道他还是恋家的!” 在弟子们掺杂着喜悦的窃窃私语中,唯有言高风目色沉郁,敛眉不语。 很快有弟子按捺不住了,一名身穿黄色羽衫的少女从座位上跳起来,满面欣喜,高声叫道:“大师兄,你真的回来了吗?你在哪!” 弟子们跟着嚷嚷起来。就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叫嚷之中,一声幽冷的低笑忽地从窗外响起。 “——我在这里。” 那声音阴沉且嘶哑,令闻者俱是心中一惊。恰在此时,屋内烛火忽然一息俱灭,陷入沉沉的黑暗当中。室内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弟子们纷纷往窗外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竟飞起了夜雪,漫天白雪狂舞,已铺了大地茫茫一片。 就在这茫茫白雪中,点点月光里,从夜色的尽头无声无息飘来一道黑影。黑的斗笠,黑的面罩,黑的衣裳……只有手中的铁剑和耳上的蝴蝶,折射出冷厉而肃杀的月光。 他抛出了剑,像放走了一尾游鱼。 “锵锵、锵锵锵——” 戏台上黑衣人和蓝衣人正打得难解难分,旁边奏乐的敲锣的打鼓的一起上阵,更是把悲剧的气氛渲染到了顶峰。忽然一声高亢的唢呐,黑衣人将剑刺中蓝衣人的心口,蓝衣老生缓缓倒地,几个小童忙不迭开始漫天撒白花,戏台的大幕也缓缓合上了。 如此悲剧,自然令人唏嘘。一个庄稼汉拄着锄头抹着泪:“我呸!什么狗屁剑仙,杀师灭祖,干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来!” “就是!像言川主这等大善人,怎就落的如此下场!苍天无眼啊!” “那个宋晚声,真是孽徒!魔障!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哎,哎哎哎!你们骂归骂,打我干什么?” 说话的正是刚才扮演黑衣人的那个小生,刚卸了妆从戏台后出来,就被人扔了一身烂菜叶,不由大声叫屈: “青天大老爷!作恶的是姓宋的那个魔头,该死的也是姓宋的那个魔头!咱家就是个唱戏的,别说杀人了,连鸡都没杀过呀!” 他叫屈不但没人听,更有人愈发过分,上前来扒扯他衣裳。斗笠被踩破了,披风也被扯烂了,那小生狼狈不堪地掩住脸躲过看客们掷来的烂菜叶,就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高声叫骂当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别打他了。” 那声音不大,听着十分柔和,甚至带点哀求的意思。可不知怎么,围观的众人渐渐都住了手,回头往声源的方向望去。 众人这才看清人群外围:原来是个青年人,手里还牵着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孩子。方才说话的就是这青年,高而瘦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破旧斗笠,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露出消瘦苍白的下巴。斗笠后落下几缕长发,拿一道破布条挽住了。 见众人望他,青年人将斗笠又往下压了压,仍旧温和说道:“他只是个唱戏的,扮恶人又非他所愿。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错人了。” 小生一叠声叫道:“正是这个理!” “嘿!这是哪来的人物,倒冲着咱们行侠仗义起来了,看我赵二不收拾你——” 旁边忙有人劝阻:“算了算了,为这个打起来不值当。” “他说得也没错……冤有头债有主,该千刀万剐的,毕竟是这个宋魔头。” 有人认出这一大一小:“呀,这不是前年帮里正剿过山匪的两位义士么?就住在村边有座山里,我好像见过的。” “是么?” “散了散了……” 不出一炷香时间,看客们就散了大半。那青年领着身后孩子,朝小生走过去。小生狼狈地抖落身上的菜叶,正弯腰打算拾起地上已被踩裂了大半的斗笠,却早有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早已将那斗笠捡起,递到他手中。 还是那道温和的嗓音:“没事吧?” 小生接过斗笠,使劲吹吹上面的灰尘,抱怨道:“怎么没事?唉,少侠,不是跟您抱怨,自从咱入行扮这魔头以来,受的打那是不计其数。对了,多亏您刚才给我说了两句好话,您瞧这斗笠也就豁了道口,缝缝补补还能用哪……” 他说着将那斗笠重新扣回头上,抬起头来,刚望向对面便吃了一惊:“咦?” 原来他穿着这身戏装,乍一看竟和对面青年如出一辙:都是一般身量,一样斗笠,连右耳上缀着的一枚莹蓝的蝶形耳饰都相差无几。 这蝴蝶原有个说法。据说夜蓝川的大弟子在还没身败名裂之前,乃是一位风仪孤高的美人,此人不喜雕饰,穿衣尚简,唯有右耳下总是戴着一枚蝴蝶耳饰。是以几年间耳佩蝴蝶竟一时风行,街头小贩无不有售卖此物者。 那青年见他眼神异样,下意识瑟缩一下,将斗笠压得更低了。小生见状,长叹一声,拍拍青年的肩:“这位……兄台啊。看得出,你以前也是宋魔——不是,宋晚声的……咳咳,仰慕者?嗐,正常,咱也研读过他的话本故事。确实是这个,少年英才嘛。” 小生语重心长道:“不过现在嘛,时移事易了。他杀师灭祖,屠戮同门,那夜蓝川的尸山血海,可都是他的罪证。兄台,听我一句劝,别仰慕不该仰慕的人,别怀念不该怀念的事,须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哪。”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扑哧一声笑;不是那青年,却是青年背后的孩子。 说孩子已经不确切了——更准确地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生得十分俊美,已经引得周围男男女女都忍不住偷眼瞧他了。一双眼睛极黑极大极亮,眼尾下垂,神采灵动,尤为可爱。年纪虽小,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尽,却已显出锋朗的骨相来,有种介于孩子和青年人之间的英气和野气。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用红绳高高束在脑后,绳上还系着几个黄铜铃铛。 他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尖尖,立在远处时不时往这边偷瞟的姐姐们立刻要捂心口倒地。小生怪道:“小公子,你笑什么?” 少年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笑哥哥一番苦心,可惜劝错了人。”说着,他指指旁边人,又指指自己,笑道:“我二人对宋晚声最是恨之入骨,又怎会仰慕他呢?” 小生又吃一惊:“怎么——这魔头,也曾和小公子有些过节?” 少年笑道:“正是。” 一过路女郎插嘴:“难道,他也曾害得郎君家破人亡?” 少年哈哈一笑:“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围观众人都只当这孩子在讲玩笑话,便也跟他笑起来。却无人注意那青年脸色,随着众人愈多问一句便愈惨白一分。 这时,忽听得又一看客扬声道: “依我看,传闻也未必尽信。”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一派脑满肠肥的形容,摇头晃脑道: “那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们在座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冤有头,债有主,说不定是这个言高风自己作恶多端,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说完悠悠晃起手中鹅毛扇,只等众人深思之后赞扬他这一番高论。谁知要等的没等到,却等来一声大怒: “放屁!” 斗笠人连忙握住少年的一只手:“真儿。” 那刚刚还眉眼带笑的少年忽地怫然作色,将剑鞘砸在桌上重重一响:“你是哪来的蠢货?敢在这里颠倒黑白!” 说着竟要拔剑,宋晚声猝然提高了音调:“言令真!” 被他唤作言令真的少年攥紧了剑鞘。手上青筋暴突,脸上神色在狰狞和暴戾之间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把剑拔出来。 宋晚声低声说:“我们说过,不伤百姓的。” 言令真冷笑一声,将剑仍系回腰间。那看客却自觉受辱,不依不饶,嚷嚷起来: “哎,大家伙儿,你们评评理!我说的有什么错?这混小子居然要对我动粗!” 众人立刻嘘声一片:“算了吧,胖子你少说两句!” “谁不知道那位言川主乐善好施,据说周边不少村子的百姓都受过他恩惠。” “就是,逢年过节还请村民们吃席喝酒呢。” “言川主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收了那个欺师灭祖的混账当徒弟!” 看客间又起了一阵群情激昂的口伐,浑然无人注意,那一大一小已在此起彼伏的骂声中离开了。 出了瓦舍,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言令真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发绳上铃铛随他步子丁零当啷地响。走出一段,他忽然回头问: “那戏里演的,是不是真的?” 宋晚声一愣,步子旋即顿住。他停在原地,费力回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不记得了。”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连带着那夜之前两三年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言高风,把他千刀万剐,言高风必须死…… 那两三年里,他好像只想着这一件事。 然后睁开眼,就是血山火海的夜蓝川了。 言令真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步子也慢下来了。 又走出一截,听到宋晚声在身后唤他:“真儿。” 他转过身,看见宋晚声一手拎着钱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走到他身边,问:“还有多少钱?” 宋晚声:“一百二十七文,只够我们吃饭,不够住店了。你……” 言令真耸耸肩,手放在额上四下打量一圈,然后指着不远处一家店面虽小却打扫得很干净的客栈道:“那家?” 宋晚声点头:“老板看着和气。我在这里等你。” 他站在落满阳光的街道中央,望着言令真蹦蹦跳跳的背影。高马尾和束发的红绳一齐在风中摇晃,黄铜铃铛发出清脆欢快的轻响。 言令真扒着客栈的门,露出半个脑袋,一双黑漆漆的圆眼睛熠熠发亮,朝门内的老板叫道: “喂,表叔!你不认得我啦?” 第2章 青云试(一) 老板正在柜台打算盘,闻声动作没停,抬头往门口瞥了一眼,笑眯眯道:“你是谁呀?” 言令真一下跳进门内,也笑眯眯答道:“我是你表姐的叔叔的远房三姨家的大侄子呀!” 老板就扑哧笑了:“小公子,见你生得乖巧,怎么还诓人呢?” “我没有诓人呀。” “你说你是我表姐家的亲戚,可是,我根本就没有表姐呀。” “啊?那好吧……” 一计不成,再使一计。言令真立刻换了语气,凑到柜台前,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对不起嘛老板,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 老板也不生气,只是笑道:“怎么?没钱啦?” 言令真:“是呀是呀。我们一路出来玩儿,被贼人偷了盘缠,好几天都只能吃野菜野果充饥。你看我这胳膊,都饿瘦了!” 他说着毫不见外,伸手把袖子一揭,露出半截洁白劲瘦的少年人的小臂,又亲亲热热地笑道: “我路上遇到好几个客栈老板,全都不搭理我,扬起扫帚就赶我走呢。幸好今天碰到叔叔你,我看叔叔面相,中庭饱满天圆地方,最是有福的大善人之相!这才敢进来碰碰运气。您不帮我,我今天就赖这里不走啦。” 宋晚声望着客栈的方向,听着少年和老板愉快的交谈声,仿佛能看到言令真那张洋溢着快乐的笑脸。 他依稀想起言令真小时候是很爱笑的。还爱说,叽叽喳喳能一直说个不停。后来一切都变了,那天夜里他从树坑把言令真捡回来之后,很长时间,那孩子缩成一团,不吃不喝,也不眨眼,也不睡觉,像一缕从阴曹地府捞上来的孤鬼。 当然,更不会笑了。 如果不是他,言令真本该长成这天底下最无忧无虑的少年的。有爱他的父母,有疼他的师兄师姐,有美丽的夜蓝川…… 宋晚声正在神游,却被言令真的喊声打断了。他抬起眼睛,看到少年眸子里带着尚未融化的笑意,立在客栈门口冲他招手: “老板答应收留我们了!快来!” 见宋晚声没动,言令真只好朝他走过去:“你在愣什么?我跟老板讲好了。” 宋晚声回过神,这才想起什么,将怀中一直捂着的东西拿出来:“给你。” 原来是支糖人,捏的是个齐天大圣,头上戴的冠羽和身上的铠甲都点了红绿的颜色,手艺精致,栩栩如生。 言令真没接,盯着他问:“你当了什么?” 宋晚声摇头:“没当东西。那摊主免费做给我的,他说我们前年下山时帮他赶走过几个抢生意的恶盗,我不记得了。你还记得吗?” 言令真笑一声:“你当然不记得,你什么都不记得。你记性一直这么差。” 他接过糖人,舔了一口。那糖人还是热的,他满意地眯起眼睛,露出一点虎牙,然后高高兴兴朝后面摊子走去。宋晚声跟在他身后。 “齐大哥!一年多没见啦,你生意怎么样?那伙贼人后来还抢过你东西没有?” 摊主一边麻利地捏糖人,一边抬头笑着招呼:“小公子,又见着你了!生意好得很!托您的福,二位把那伙恶贼赶走之后,他们再没敢来过,我跟我媳妇这两年都心安啦。” 言令真嘎嘣嘎嘣咬着糖人,笑嘻嘻站在旁边看摊主忙活。说道:“齐大哥,这么久没见,你手艺越发纯熟啦。” 摊主嘿嘿笑了两声。有个小姑娘原本一直站在远处看,他招呼道:“妞妞儿!想吃什么,过来瞧瞧呗。” 那小姑娘一步一步蹭过来,望望摊主,又望望言令真手里那个吃了一半的糖人,低下头去。言令真蹲下身子,把糖人举到她跟前: “你想吃这个?好吧,那给你吃一口啰。” 小姑娘眼睛亮了,张嘴刚舔了一口,言令真就立刻把糖人收了回去: “不能给你吃啦!这糖人儿好吃得很,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小姑娘,你要不要买一个尝尝,不骗你!” 小姑娘涨红了脸,嗫嚅道:“可是,阿娘说了……” “哎呀妞妞儿!找你半天了都找不到,怎么又在这里看你齐叔捏糖人?” 荆钗布裙的妇人一来就把小姑娘抱起来,摩挲着她的小脸。摊主笑道:“二娘,妞妞想吃,就给她买一个呗。” “你不知道这孩子,天天吃糖,牙都吃坏了。妞儿,今天不吃了,明天给你买那个美猴王好不好?” 小姑娘搂住母亲脖子,脸颊鼓鼓的,委屈道:“可是,妞妞现在就想吃……” 妇人最后还是心软了,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真拿她没办法!老齐,给妞儿做一个吧。” 一面笑着点她女儿的额头:“你呀,看你把牙吃坏了找谁说去。” …… “阿娘,真儿也想吃那个……” 三四岁的孩童窝在母亲怀里,小小的手指向不远处的糖人小摊:“阿娘给真儿买一个嘛……” “不行。”江荷虽然温柔,对孩子却从不娇惯,“真儿今天上午偷吃松子糖,不要以为阿娘没看见哦。今天不能再吃糖了,知道了吗?” “……哦。”被发现干了坏事的孩子立刻脸红了,乖乖搂住母亲的脖子。 …… “嘘,真儿过来!快看师姐偷偷给你藏了什么好东西!” 孩子口齿不清地叫着,一脸欢欣地跑过去:“蓉、蓉儿师姐!” 穿着鹅黄羽衫的少女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美目灵动,两颊边垂着几道细细的小辫子。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师母不在,这才迅速从包里掏出一个捏糖人: “当当当当!” 孩子眼睛一亮,立刻跳起来要拿:“糖人!” 少女把糖人举高了些,一只手用力捏了捏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慢着,小真该说什么呢?” 孩子的声音稚嫩却响亮:“谢谢蓉儿师姐!蓉儿师姐坠好啦!蓉儿师姐是小真见过坠善良坠漂亮的人!” 少女满意地把糖人交到孩子手心里,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儿:“乖真儿!” 孩子和少女清脆的笑声在风中回荡。 …… 摊主把糖人递给小姑娘后,又看了眼言令真,奇道:“咦,小公子,怎么发起呆来了?再不吃,你手里糖人都凉了。” 言令真一瞬间恢复了笑容:“没事儿,齐大哥,那我不打扰你生意啦。有空我再来!” “哎,多来多来,想吃糖人了随时来!” 宋晚声之前一直在他身后站着,这时悄悄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在想什么呢?” “想中午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吃素面吧,省钱。” “……” “素面来喽!小料小菜自己加,两位客官,您慢用!” 言令真揭开料碟,往宋晚声碗里舀了一勺葱花、两勺萝卜丝、半勺小磨油,没加辣椒,宋晚声不吃辣椒。他却爱吃辣,碗端回来的时候里面红艳艳的。 宋晚声往他碗里瞥了一眼,皱眉道:“别吃那么多辣,对嗓子不好。” 言令真没答话,拿筷子往面里一搅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宋晚声没怎么动筷子,一直凝神听着周围人说话。离他们不远处那桌,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正端着酒盅在那里你推我让。 其中一人道:“你们听说没?三日后在清江那边,有真的武林大侠来比武!” “听说啦听说啦,好像是叫什么……青云什么……” “青云试!” “对!是叫这名儿!我兄弟还嚷着要我带他去看呢,你们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看看人家大侠过招,说不定咱们也能跟着学个一招半式的,闯荡江湖去!” “哈哈哈哈!好呀,等龙哥你成了江湖豪侠,我去给你当小弟!” 宋晚声心想,原来是青云试。 青云试一年一度,面向江湖新秀,专供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切磋。不过青年才俊太多,把所有人聚到一个地方比武也不现实,所以都是由下到上,先从地方乡野开始,层层遴选,决出百名弟子,最后再在建康城归去来兮崖一决高下。刚才这几人说三日后在清江边的青云试,多半也是地方小门小派的弟子在此切磋。 不过怎么说,总是个增长见闻的机会。宋晚声问:“想去吗?” 言令真点头,黑眼珠亮晶晶的。 “那就去。你平时习武都只有我教,难免拘束了眼界。多去看看别人的功夫,也能涨涨见识。” 正说着,两人又听到邻桌那青年大声说道: “但你们可知道,青云试举办这么多年,出过最厉害的人是谁吗?” 另外几人异口同声问道:“谁???” 那青年豪气干云地干了一碗酒,掷地有声道: “宋、晚、声!” 宋晚声:“……” “什么?宋晚声?!” “是那个话本,《宋贼血屠夜蓝川》里的那个魔头??” “真的假的,他还参加过青云试?!” 那开口的青年轻蔑一笑:“哼,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吧!这个宋晚声,不仅参加过青云试,还是十四岁参加的青云试。而且十四岁,就在青云试力压群英、拔得头筹!” 青年咂摸着嘴,神色仿佛陷入回忆般陶醉而悠远: “归去来兮崖上,宋晚声一人一剑,宛如天外飞仙,不出一炷香,就将所有才俊斩于马下!他的剑,千变万化,奇丽纤巧,有山呼百兽之勇,又有飞鸟穿云之灵;有劈海斩蛟之烈,又有花开坠露之柔……” 旁边几人七嘴八舌嚷嚷起来:“虎哥,咋用这文绉绉的词儿,哥几个听不懂啊!” “虎哥,你知道的这么多,不会是亲眼见过吧?” 虎哥咳嗽了两声:“那倒……也没有。俺姨的老丈人他侄子的远房堂哥,不是在一个什么大门派里学武嘛。俺是听他说的。” “这样啊……” “可惜。他们还不知道,你已经不用剑了。” 宋晚声的思绪被言令真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有些迟钝地抬起眼睫,看向言令真,对方却把头又埋进了碗里吃饭,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天夜里收敛尸首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旧剑也埋进了夜蓝川的地下。此后教言令真练剑,他都是用随便捡来的树枝,倒还凑合。不过他可以凑合,却不能让言令真凑合,省吃俭用好几个月才给言令真凑钱铸了一把铁剑。 言令真终于把头从碗里抬起来了,好奇道:“你为什么不用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青云试(一) 第3章 青云试(二) 见宋晚声不回答,他紧盯着他的脸,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 “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后来再也不敢用剑了?” 问了好几遍,宋晚声终于说:“你知道为什么,别刺我了。” 言令真一脸不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用剑杀了我的父母吗?因为你用剑杀了你的师弟师妹吗?是因为愧疚,良心不安,还是别的什么?你那颗心也会愧疚吗?” 宋晚声被他激得连声咳嗽起来:“言令真!” 他边咳嗽边伸手去拿茶盅,刚要喝茶就闻到一股异样,不免又闻了一闻。只好放下茶盅,皱眉道: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在我茶里下毒。我闻得出来,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 言令真被识破之后倒很是乖巧,也不辩解,起身把茶水倒掉,又给宋晚声端回一碗新的,恭恭敬敬奉上来,低眉敛目道: “弟子知错了,师父请用茶。” 宋晚声抿了两口茶,又不说话了。他神游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想学用毒之术?” 言令真一愣,乖乖点头。 “书拿来我看看。” 言令真把藏在怀里的书掏出来递给他。宋晚声拿来一看:封面上赫然一行《江湖百大奇毒指南》。 “偷的?” “没有!”言令真顿了顿,指指屋外,“跟外面那个小贩聊天时顺来的,走的时候我再放回去。” 宋晚声翻开眼前的小册子,说是百大奇毒,只有薄薄几十页,粗制滥造,还有不少错字漏印。没一会儿他就翻完了,摇头说道: “十个毒方里有六七个都是错的。你要学用毒,首先得学用医,对草药性理要先有基本认识,才能分辨这些毒方的真伪。” 宋晚声说着,又翻回其中一页:“譬如这个。你刚刚给我下的是不是这味‘五毒噬魂丸’?” 言令真点头:“是。” “错了。这是春情散。” 言令真:“……” “鹿茸、牛黄、淫羊藿,这都是壮阳益气的药物,怎么能做出‘五毒噬魂丸’来?” 言令真扁扁嘴,问:“那真正的五毒是什么?” 宋晚声想了一会儿:“川乌、半夏、雷公藤……还有两种我记不清了。五毒噬魂丸的五味药都是冲着脏腑去的,是以发毒极快,中毒者往往都是片刻之内窒息而死。” “还有这个。”宋晚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页头印着歪七扭八的小字: “绝密!!!天下第一奇毒~黄泉笑~配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中毒者五内俱焚经脉尽断剧痛而死!!!对无深仇大恨者莫用之~切记切记!!!” 宋晚声道:“这方子的主要成分芒硝和大黄,都是通便的。他给的所谓天下第一奇□□,其实是一味泻药。” 言令真:“……” 言令真:“那真正的黄泉笑的配方,是什么?它真的有那么厉害么?能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 “确实剧毒非常。而且它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不仅在于能取人性命,而且无药可救,中毒之人死前还会经历生不如死的痛苦。” 宋晚声合上书递给他,“不过,这方子由紫蝶泉第一任泉主钟梦离所制,在她负心的丈夫身上用过之后,她便自行将毒方销毁。后来紫蝶泉几任泉主一直想复原此方,却都未能成功。” 言令真沉思:“原来如此。”眼珠一转,又笑嘻嘻道:“没想到师父不仅长于剑道,还对药理也如此精通,徒儿佩服佩服。” 宋晚声哑然一笑。 他对药理其实并不精通,大多数药理知识,都是跟一个人学来的。 …… “月蓉!你昨天又往秋林他们食物里下什么药了?这都辰时了,他们还睡在床上没醒。” 鹅黄羽衫的少女正在药炉前捣鼓着什么,闻言吓了一跳,赶紧背着手转过身来。看见来人又放松下来,笑道: “大师兄,原来是你!放心好了,只是几味助眠的草药,我看你们天天练剑到那么晚,累坏了怎么行?只好帮你们睡个好觉啦。不过大师兄,你喝的茶里也有我下的沉梦散,你怎么还是起这么早?” “我一向觉浅。” 少年脚步轻盈地走来,高高挽起的长发随风旋舞。他穿一身暗蓝色云缎箭衣,外披一领雪色轻裘,裘面用深浅不一的蓝线绣出花瓣纹样,颈间挂着一枚透明的蓝花琥珀,正是夜蓝川门服式样。他走到少女面前,蹙眉道: “手里拿的什么?” 少女把手心一摊:“喏,回心草。大师兄,我正在研究回心草的剂量对沉梦散药力的影响,我觉得,你睡得这么浅,还是跟我回心草加的不够多有关!” 少年闻言摇头:“天天捣鼓这个,也不练剑,干脆让师父把你送到紫蝶泉去专学用毒,可不好?” 少女扁扁嘴:“那我可不去。紫蝶泉做的毒药只拿来杀人,我还想救人呢。再说了,到了紫蝶泉,我还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大师兄?” 少年再忍不住,轻轻一笑:“贫嘴!” …… 宋晚声道:“走吧,去还书。” 两人走出门外,那书摊小贩仍在吆喝:“珍品古籍大甩卖嘞!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走一走看一看嘞!” 看见言令真,小贩热情招呼道:“哟,公子,又来啦?” “是啊!小阳哥,这半晌卖得怎么样?” 他一面笑嘻嘻同小贩攀谈,一面镇定自若地把那本《江湖百大奇毒指南》塞回原处。 小贩浑然不觉,只抱怨道:“嗐,别提了!吆喝了这大半晌,卖出去十本不到,还都是折价卖的。公子,您说我这书什么时候能卖完啊?” 言令真笑道:“小阳哥,我给你指个明路。三日后清江边上有武林高手切磋,去看热闹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候你去那里卖,是不是能挣得多些?” 小贩眼睛一亮:“果真是明路!” 此时一个戴斗笠的人走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老板,这书多少钱?” 小贩瞄了一眼:“嗐,生意也不好,做你个人情吧。原价四十文,打完折三十六文,四舍五入算你三十五文!够意思吧?” 宋晚声也没听太懂,只听到最后要三十五文,从钱袋里便要掏钱,却被言令真伸手拦住了。 言令真拽住他的手腕拉到一边,皱眉道:“我们哪有钱买书?不吃饭了么?” 宋晚声没回答,越过他把点出来的铜币递给小贩。这才带着言令真走开,走到一处无人柳荫下,将怀中书递给他: “我辟谷修行,不吃也可以。刚才你们二人交谈时,我在书堆里闲翻,竟然看到这册《□□血鸩引》,你可知这是什么书?” 他本想引言令真好奇一番,然而不知为何,对方神色却颇为不悦,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宋晚声只好咳嗽两声,自己接着说下去: “这是紫蝶泉的入门毒经,里面记载了六十四种常用毒药的性理和制毒方法。这书只在紫蝶泉弟子内部传阅研习,那小贩不知从何得来此书,倒是难得。你看看,或许大有助益。” 言令真没吭声,半晌才接过书,塞进怀里。 他二人在客栈住了两夜,第三日一清早便赶往清江。到的时候时辰尚早,清江边上却已人流如云,熙熙攘攘。男女老少,贩夫走卒,都挤在江畔,抻长了脖子等着一睹武林豪侠的风采。 言令真转了一圈,果然看到江头树荫下有个书贩子,吆喝得格外响亮,便走上前去,高兴地往他肩上拍了一下:“怎么样小阳哥,真来啦?” 小贩乐得亮出一口大白牙:“我的小爷!真给我指了条明路!赶明儿我桌上都不供财神爷了,专门给你塑个金像供着。” 言令真扑哧一笑:“那可好,记得把我塑好看点就行了。” “包的!哥儿这么丰神俊朗,想塑丑都难啊。” 他回身一望,不见宋晚声,又叼着草返回原路寻找。找来找去没找到,心里莫名一阵发慌,不由呆呆立住。心想:他莫不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正想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真儿上来。” 他仰头一看,右手边一棵高大榕树垂下的万条丝绦般的藤条里,飘出一片深蓝衣摆。宋晚声正坐在最高处的枝干上,低头望向他。 言令真就脱了外面的御寒披风搭在最近的树枝上,露出里面一身浅色轻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刹那出剑,心随意动,借凌云直上的剑气倏忽飞至树的顶端。 飞上树顶尚有几分不稳,宋晚声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微微一笑:“不错,这一式‘追云’,你已得我七分真传了。” 他又抬手,将遮在言令真眼前的一条枝桠折去,指指远处: “下面人多,这里视野开阔,看得更清楚些。看到江上那两条小竹筏没?我猜来人多半是站在小竹筏上比试。等会儿开场,你细瞧人家招式,看看有什么收获。” 他说的时候清江上还并没有什么小竹筏,然而话音落地,江上两侧乱山后忽然悠悠飘出两片绿影,飘至江心中央便不动了,正是两尾竹筏。与此同时,碧云天际,左右各自闪出一红一白两点人影,宛如向空之箭,又各自稳稳当当落到江心中央两片竹筏上。 地方的青云试,多是因地制宜。清江多水,比试就在水上进行,出手双方点到即止,谁先将对手击中落水谁就获胜。而夜蓝川多花,此花名为恨长生,沾衣即蓝,洗都难以洗掉,所以比试的规矩就是谁衣服上蓝色更深谁就落败。 昔日宋晚声在夜蓝川,曾被弟子们戏称“长生花中过,片蓝不沾身”。 宋晚声往左边竹筏上瞧了一眼,有些惊讶:“红尘中的姑娘?” 江湖三大名门:红尘中、白雪里、碧流溪,八年前还可以加个夜蓝川,如今已经没有了。 红尘中主收女徒,门生一律朱红纱衣,腕上血链,腰佩一枚血石刻成的信物,雕刻的乃是一只闭着的眼睛,寓意“红尘万般苦,无人可窥破”。左边那竹筏上的少女,正是红尘中服色,红衣猎猎,手中一条挂满棘刺的六尺银红软鞭,望之即令人生寒。 少女抬鞭向对面一指,神色高傲: “喂,那寒酸道士!你现在直接认输也可以,不然等会儿我的鞭子不认人,你再求饶可就来不及了!” 对面人却低头一礼,笑道:“多谢姑娘提醒。只是师父教了,两军交兵,焉有不战先降之理?还请赐教!” 那道士服色普通,大约是地方的小门派,态度却不卑不亢。他抽出拂尘,轻轻一挥,那少女冷笑一声,脚下将竹筏一踹,凌空跃起,甩出一道凌厉鞭影,便向小道士袭去! 江畔立刻听取哇声一片。 宋晚声道:“你看这二人,谁会赢,谁会输?” 言令真眼都不眨,屏气凝神地看着,生怕错过两边任何一个招式。那红衣少女攻势凌厉,且反应灵敏,出招极快,鞭鞭携着锐不可当的利气,已将小道士逼至竹筏边上。小道士出招虽从容不迫,但显然已身处绝境,眼看再退一步就要跌入水中了。 言令真道:“姑娘会赢,道士会输。这姑娘招式间占尽上风,那道士哥哥虽尚能抵御,却无法出招攻击,已经退到底了。” 宋晚声却笑:“退到底,才能破釜沉舟,一击必胜。他这招高明,是以退为进的办法。” 他刚说完,竹筏上形势瞬息而变。 又一道满含锐气的鞭影袭来,少女腾空而起,宛如一只红雀,鞭梢直取小道士手中拂尘。那道士却信手一抛,拂尘被他高高抛起,卷入红鞭,下一刻,他忽然调转身形,鬼魅般出现在少女身后,抬手往她后心一指—— 那少女虎口一痛,鞭子竟然脱手就要落水。她连忙俯身去捞,可竹筏晃荡,她身形一时不稳,竟然跌落水中。 岸上又是一片喝彩。 少女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这才浮上来,扒住竹筏,怒道:“我是一时失手!咱们再来比过!” 小道士弯下腰来,笑吟吟地,一手拿着自己的拂尘,一手将鞭子递给那少女:“贫道是一时侥幸,却不敢再陪姑娘打了。” 少女爬上竹筏,一手拧着湿透的长发,气哼哼的:“算你有点本事!等下一轮青云试的时候,看我师姐怎么收拾你!” 江边人群逐渐散去了。两人从榕树上下来,一前一后往江边走,宋晚声道: “那小道士,心有惊雷,面如平湖,将来不可限量。” 言令真半讥半讽地附和:“是,师父说得对,师父说得都对……咦,那是什么?” 一朵红花漂到江岸边,他俯身,将那漂浮的红花从水中拾起。这花绣有金边,银丝为蕊,中嵌明珠,真是精巧玲珑。 刚拾起,就听到江心竹筏上那少女跺脚道:“了不得,我戴的花也不见了!” 言令真冲江心一招手,扬声喊道:“姐姐你瞧!这是不是你落下的簪花?” 少女理理衣服,从水上快步飞来,看到言令真手中的簪花,立刻眼睛一亮,伸手接过: “多谢!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这花儿是我师姐送我的,可不能丢了。” 说着小心擦了擦簪花,又别回发间。这时忽然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问道: “你师姐是谁?叶逢雪姑娘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青云试(二) 第4章 青云试(三) 少女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那还给她簪花的少年背后还立着一个人,头戴斗笠,只是站在阴影里,所以刚才她没发觉。她睁圆眼睛,柳眉倒竖: “什么叶姑娘?是叶掌门!你怎敢直呼我们掌门名讳?” 想想又觉得不对劲,有些犹疑地问道:“等等,你不会……认识我们掌门吧?” 宋晚声一怔,笑笑:“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你们掌门的故事,十分敬仰罢了。” 他真是离开江湖太久,都不知道如今的江湖,已是改朝换代,不知几度春秋了。 少女骄傲道:“那是!我们叶掌门,一套鞭法荡尽红尘,只输给过……等等,你耳朵上戴的,是不是也是那个宋晚声的同款蝴蝶?” 宋晚声默默压低了斗笠。 少女清了清嗓子:“没错,我们掌门,只输给过那个宋晚声!不过鉴于他已经消失匿迹很多年了,很可能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叶掌门,就是如今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 言令真把披风抖了抖,展开递给少女:“姐姐,你衣服都湿透了,穿这个御御寒吧。” 少女也不客气,直接披上:“多谢!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们名字呢,我叫时雨!” 言令真笑道:“我叫宋真。” 宋晚声:“……” 让宋晚声说谎他说不来,只能沉默,所幸少女也没计较,豪迈地一拍宋晚声的肩: “不方便透露姓名也没关系,这个信物你们收着,受欺负了到清江东边最大的江心岛上找我,就说你找红尘中红莲座下弟子时雨,无论你们有什么麻烦,我都出面替你们摆平!” 少女将腰间坠子一解,不由分说塞到宋晚声手里,转身便使了个轻功飞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宋晚声和言令真站在原地,默默凝望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宋晚声开口了:“时姑娘的性格,有些像……” 言令真立刻接道:“蓉儿师姐。” 两人又沉默了。 宋晚声默默凝视着浩荡的江水,思绪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真儿……我死了,是一定要下地狱的。” 言令真眼眶发红,死死咬着牙道:“你现在就该下地狱。” 宋晚声笑一笑,终于不说话了。 他想起江月蓉被他一剑刺穿心脏时的神情,少女脸上初见他的惊喜还未褪尽,明亮的双眸里带着一点惊讶,一点无措,低头看着洞穿胸口的剑。 流出的血染红了她明黄的羽衫。 她茫然地小声问道:“大师兄,你……” 言令真说他该下地狱,可他时时刻刻都置身地狱。他呼吸的时候,他醒来的时候,他做梦的时候……一百六十二条冤魂缠绕着他,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尖叫着,嘶喊着,哭泣着,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大师兄…… 为什么要杀我,声儿…… 为什么要杀我,少川主…… 为什么…… 都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宋晚声想,可尸山血海,他如何回头。 再回头时,言令真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到哪里伤心去了……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反正他发间系着有铃铛,他总能找到他的。 宋晚声正想着,却看到江上一个白点,乘在竹筏上,由远而近,飘至岸边。是那小道士,眉清目秀,下了竹筏却直直朝他走来,而后躬身,向他倒头一拜。 宋晚声一怔。 小道士面带笑容,声调平稳: “小道善渊,可否请施主以剑赐教?” 宋晚声下意识压下斗笠,仔细瞧了瞧那小道士的脸,可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自己有认识哪个叫善渊的人来。况且这道士年纪正小,看着顶多和真儿差不多年纪,他们的确应该不认识才是。 宋晚声道:“这位道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道士不答言,仍是一拜:“恳请施主以剑赐教。” 宋晚声摸不着头脑,顿了顿,只好说道:“你功夫已练得不错,放在江湖的年轻人中也属佼佼者。尤其心性聪慧,善于揣摩对手心思,这点更是难得。” “——只是跟我打,你还差些。你打不过我的。” 小道士却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目光冷澈,脸上无悲无喜,竟是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请施主,以剑赐教!” 说完,竟直接抽出拂尘,向宋晚声心口袭去! 宋晚声没料到这一着,立刻疾身后退,轻旋避过,抬手向树梢折下一段榕树的枝条来。榕枝柔软,放他手中却化作万般缠绵剑意,只一拂便将拂尘中犀利的杀气尽数化去。 宋晚声只守不攻,却眼见那小道士攻势越来越凶,如雨落甚急、管弦甚密,不由心中惊讶:这小道士对我出招,和刚才对那姑娘实在判若两人。何以与我交手如此狠厉,连拂尘都像使成剑似的…… 一瞬间仿若五雷轰顶,一阵悚然的寒意掠过他全身: “你怎么会使飞花剑法?!” 飞花剑是夜蓝川的入门剑法,方才这小道士用的武器虽是拂尘,但使的剑法,却是实实在在的飞花剑法! 宋晚声呼吸都乱了,脑子里一阵阵发懵,那小道士看准机会,便将拂尘又快又狠袭向他手腕,想趁不备缴他武器。可他一扬手,拂尘落了个空,下一秒,便被翻卷起来的榕枝绞成了两段! 拂尘坠地,宋晚声握着半截断掉的榕树枝,指向小道士,茫然道:“你……是谁?” 你……是人是鬼? 不对,不对……这个世界上会飞花剑法的人,都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怎么可能还会有人使这套剑法呢?! 小道士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沫,将断了的拂尘捡起,收回怀中。而后双手合十,结成一个阴阳印,俯身一礼。 他直勾勾盯了宋晚声一会儿,忽地微笑道:“宋前辈,别来无恙乎?” 听到这个称呼,宋晚声的血液仿佛一瞬间都被冻结了。 明明是和风送暖的艳阳天,可宋晚声站在日光下,忽然感到刺骨的寒冷。 “前辈不记得我了,我却不敢不记得前辈。我有一段前尘往事想讲给前辈,不知前辈可愿意赏脸一听?” 看着宋晚声一脸茫然失魂落魄,小道士也不再等他回答,自顾自讲了下去: “这个故事很无聊。讲的是清江有一对祖孙相依为命,有一天祖母生了重病,可是清江村子太小,没有郎中能治。人们说,建康城里有世上最好的郎中,孙子就搀着祖母走了很远很远,走到建康城去,可是金陵真大呀,到处都是穿金戴银的公子小姐,他们钱花光了,连郎中的面都没见到,祖母的眼睛也瞎了。” “……后来,他们凑不够回乡的钱,祖母就带着孙子在城里乞讨。有一天在桥头乞讨的时候,忽然来了几个神仙一样的哥哥姐姐,哥哥把他暖和的雪裘脱下来给小孙子穿,姐姐把沉甸甸的银子塞到祖母手里。祖母要带着小孙子磕头,姐姐拦住硬是不让他们磕,还抱住祖母,瞧了瞧她的眼睛,说回来就给她治病。” “治好了吗?”宋晚声问。 小道士点点头:“治好了。姐姐说,他们是夜蓝川的弟子,来建康城看比武的。后来比武结束了,那群神仙似的哥哥姐姐真的回来了,跟在一个长得很高、慈眉善目的仙长身后,小孙子听见他们管仙长叫‘师父’。” 宋晚声心里立刻揪了起来。他知道,这说的必定是言高风了。 明知不该再问,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个姓江的姐姐治好了祖母的眼睛,仙长说祖孙俩一直乞讨也不是办法,就带他们到了建康城外一座小道观里,让孙儿陪着祖母在观中静养。临走时,仙长看出小孙子的心愿,就给他演示了一套很厉害的剑法,还笑着告诉小孙子,如果他日后想拜师学武,可以到岭南夜蓝川去找他。” 说到这里,小道士停住了。他从心口处掏出来一样东西,展示给宋晚声看: “前辈,可还认得这个?” 宋晚声呼吸一滞,而后一阵尖锐的绞痛浮上来,抓住了他的心脏。 那是一枚蓝花琥珀,琥珀是透明的,透明的琥珀中又漂浮着一朵静止的、微微绽开的蓝色小花,刹那美丽宛如永恒。这是夜蓝川的信物“恨长生”,自八年前,世间已再不得见,想不到如今在一个陌生人手中又看到了。 小道士看着宋晚声按住胸口,无意识倒退几步,仿佛靠着树才能站稳,便笑道:“看来前辈还没有忘。” 宋晚声低头看着地面,竟已不敢再看他,却还是低低问道:“然后呢。” “后来小孙子陪着祖母在观里静养,闲的时候就练仙长演示给他的那套剑法。小孙子告诉祖母,他要勤学苦练,成为那位仙长一样锄强扶弱的大英雄!祖母就笑得一脸皱纹,脸上乐开了花。可是祖母老了,下不了床了,又过了几年,还是病逝了。小孙子带着祖母的骨灰,终于打算到岭南去,”说到此处,小道士微微停顿了一下。 “可是刚到渡口碰到几个江湖人,一打听才知道,他要找的师父和哥哥姐姐们,都死了。” 天地间一片静默。 良久,宋晚声才道:“对不起。” 小道士目光澄澈,紧紧盯着宋晚声问道:“宋前辈,您觉得,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吧?” 宋晚声道:“天经地义。” 小道士不说话了,可宋晚声却分明听到他的下半句:“那你为何还不去死?!”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暗暗觉得,自己连死都不配。 死了,神魂俱灭,无苦无痛,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可是一旦死了,还有谁替他受这样日日煎熬的地狱之刑?还有谁替他承受比斧钺加身还要痛苦百倍的灼心之苦?还有谁……还有谁替他照顾年纪尚小的言令真? 对了,真儿。这世上如果说除他之外还有一个身处无间地狱的人,那就是言令真。他是加害者,言令真是受害者,他得照顾他,他要尽可能地赎罪,他至少应该活到言令真成年再死去。 小道士语调平静:“我从那日起,就立誓要为言川主和哥哥姐姐们报仇。虽然他们大概都不认识我,但我却不能不记得他们。”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只是今日与前辈交手,才知道实力悬殊至此,报仇终究不能,前辈可以取我性命了。” 宋晚声问:“方才与你交手的那位姑娘,你会杀她么?” 小道士一脸奇怪:“我与那姑娘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 “同理,我也不会杀你。”宋晚声低头把手里的榕枝抛到地上,“你对我有冤,我却对你无仇,你走吧。” 小道士的脸色更奇怪了,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宋前辈,你当真不动手么?你今天若放我走了,日后,我必定会让你后悔的。” “我后悔的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走吧。” 小道士又立了一会儿,作揖拜别。没走出几步,又被身后声音叫住:“等等。” 他转过身去,看见宋晚声站在树影和阳光的交界处,低着头,脸上一半被照成明亮,一半仍陷在阴影。他的神情很难形容,既像释然,又像疲惫,既像欢喜,又像悲哀,都敛在一双淡漠的琥珀般的眼睛里。 他微微偏过头,问小道士:“你怎么认出我的?” 善渊答道:“说来前辈可能不信,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前辈的装束效仿者甚众,然而当年金陵外道观辞行时,前辈和其他哥哥姐姐们站在一起,我便注意到前辈右眼下有一道浅色疤痕,方才正是凭此认出。” 他又说:“况且前辈当年风采,一见难忘。如今您虽气质有变,容貌却未大改。” “我知道了。你走吧。” “宋前辈,再会。” 宋晚声靠着树立了一会儿,又走到河边,取下斗笠对着河水中一望:果真看到波光粼粼的倒影中,自己右眼下有一道疤痕。只是疤痕颜色极浅,不易看出,他自己都完全不记得这疤是从哪来的了。 其实方才小道士所讲的那段故事,他也全无印象。究竟是何时何地在金陵……他费力回忆了一会儿,仍是记不清楚,索性作罢,又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忽然想道:那小道士说自己过目不忘,真儿也是过目不忘。这么说来,自己那夜杀他父母的情形,真儿是永远都忘不掉了。这可真是…… 他便起身去寻找言令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青云试(三) 第5章 潇山雨(一) 闭上眼睛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一阵风吹铜铃的声响,在西南方向。 宋晚声就往那个方向慢慢走去,走过一片长满浅草的高坡,看到一块高坡上耸立的黑色的岩石。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从那岩石后传来,他就知道,言令真必然在这里了。 说来好笑,这把红绳铃铛是他从杂货铺里买的,本来用途是套在小狗脖子上的项圈。老板见他买了一大把,还很诧异:“公子,你们家养这么多狗啊?” “啊,”宋晚声愣了一下,“不是。” “不得了,难道这么多套在一只狗身上?那可真是吵死人了!” “不会的。”宋晚声轻轻说,“声音大了,我才听得见,他才不会跑丢了。” 杂货铺老板肃然起敬:“哟,公子,看不出还是位爱狗人士呀!” 他循着铃铛声走到岩石后面,果然看到言令真面朝下趴在草地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肩膀时不时小小起伏一下。宋晚声就坐下来,坐到他身边,默默无语地,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清风拂过,草野四下无声,只听见铃铛的轻响。 又过了一会儿,言令真才从草地里爬起来,支起上半身,背过宋晚声用力擦了擦脸,这才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两颊通红,眼下犹有泪痕,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宋晚声伸手摘掉他发间和脸上的草屑,小声说道:“碰到一个有渊源的故人。” 他把刚才跟小道士的那段经历一五一十讲出来,说:“如今那小道士既已知晓我在清江,估计过不了多久江湖上就会有对我的追杀令了。唯今之计,只有离开清江,去往别处。” 言令真说:“那我们今晚就回去收拾东西。” 宋晚声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又抬头望了望浩阔高天,忽然说道:“真儿,你十四岁了。” 言令真呆呆的,仿佛没懂宋晚声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聪明,又嘴甜,最会讨人喜欢。一个人到江湖上,想必也能混得不错。只是江湖里鱼龙混杂,居心叵测的人很多,你要当心。我教你的剑术虽不能说最好,应付大多数武林中人,大概也是够的了。” 言令真立刻皱起五官,恶狠狠说道:“你是不是想扔下我,一个人逃跑?你别忘了,等我武功练成,我还要杀你,你跑了,我向谁寻仇?!” 宋晚声笑笑:“我不跑。在你剑术练成之前,我不会死的,只等你取我性命。好么?” 言令真冷哼一声,从草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草叶。冷声道:“快走吧!回去收拾东西,不然迟了,就有人先早我取你性命来了。” 回到潇山时,正在下雨。 潇山本来不叫潇山,就是清江边上的一座无名山。八年前宋晚声带着言令真逃到这里来的那天,恰逢潇潇细雨,宋晚声就给这座山起了个名字叫潇山。他当时抱着言令真,浑身是血,饥寒交加,精神恍惚,已多日不曾合过眼,逃进半山腰却意外发现一椽破庙,虽然破烂但好歹算个容身之所,就带言令真从此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日落雨倒像当日,只是两人都默契地不曾提起。言令真打着伞,两人并肩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往山腰的破庙深一脚浅一脚走去。 宋晚声望望头顶的伞,忽然道:“碧流溪弟子以伞为武,你可知道?” 言令真撇撇嘴:“知道啊。你说过,碧流溪开宗立派的公孙璟出身金陵贵族,手执一把青罗伞可当万敌,在江湖百家中更显得比别人风流气派。” 宋晚声道:“不错。不过碧流溪弟子用的伞,又和寻常伞格外不同。伞面用杭青罗织就,看似柔软却极难撕裂,三十二根伞骨都是用素金玉锻造而成,坚硬非常,伞骨顶端的伞珠又做成箭刃形状。以伞为兵,好处是极易混淆敌人耳目,让对方在两相交兵中难分虚实。” 言令真歪头想了一会儿:“既然伞这么厉害,那哪种武器最能对付它?” 宋晚声笑道:“好问题。你想想?” 他正冥思苦想,忽觉宋晚声从他手中夺了伞去,且听他厉声道:“留神,出剑!” 言令真吃了一惊,忙从腰间哗一声抽出剑来,向后一仰,以剑气卸去扑面压来的伞风。雨珠簌簌而落,打湿了他的睫毛,宋晚声却没有停手的意思,接着将伞柄一转,仿佛信手抛出,那伞稍微转了个方向,带着呼啸的罡风格开了言令真手中剑柄,铁剑嘡啷落地,言令真仓皇间偏头避过,伞尖直直插入他身后的树干里。 宋晚声无奈摇头:“对得毫无章法。教你的剑术都忘到哪里去了?” 言令真有些气恼地从地上把剑捡起来,跺脚道:“不算不算!刚才你出伞那么急,我没反应过来,再来再来!” 宋晚声被他气急的模样逗笑:“对敌时,可没人给你反应的机会。再想想我教你的二十四式剑法里,哪一式能破伞气?” 他边说便悠悠地将伞从树中拔出,容言令真在雨里冥思苦想。见他想得差不多了,就站在原地,信手又将伞一挥,那伞似利箭从他手中飞出,快速旋转的伞面宛如百花齐放,化出万道虚影,转瞬就袭向言令真眼前! 这一次,言令真没有躲。 他闭上眼,瞬息间,一把长剑悄然竖执于胸前。两手结印成佛陀座下莲花形状,双目不见,双耳却尽闻,而后倏忽抬头,目光清明,轻弹剑身,那剑尖微转,宛如流星飞火,便向其中一道伞影刺去! 千万虚影刹那间全部消失,被刺中的那朵伞影砰然落下,在地上滚了两圈。 宋晚声鼓掌:“真儿聪明。破伞之法难在虚实变幻,这一式‘镜月’,正是从教你万千镜花水月、虚虚实实中分出本相,一击即溃,便可破之。” 言令真将地上的伞捡起来,抖了抖:“怎么办?这伞半面都破了,我们只有这一把伞。” 宋晚声走近瞧了瞧:“没事,回去拿树胶粘上就好了。”说着将另外半面尚且完好的伞面举起来,罩到言令真头上,“走吧。” 走了一段,便看到一段树木掩映的败墙破瓦,瓦上覆满了绿油油的青苔。这就是他们住的破庙了。 走到庙门前,言令真抬头,认真望了望庙门上方一块已然残破不堪、黑漆漆的木匾。宋晚声跟着抬头,只能依稀辨认出最后是个庙字,其余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问道:“怎么了?” 言令真道:“没什么。”说完就自己径直踏进了庙门。 宋晚声跟着走了进去。 这庙不知是何朝何代何人修建,更不知又是何地的僧人曾在此修行,宋晚声抱着言令真第一次踏进来的时候,满眼所见就只剩些残像,野草和屋瓦碎片了。庙不大,两进两出的院子,但供他们两人居住还是绰绰有余,过去几年里宋晚声还往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如今破败的红墙下正开着两丛秋菊。 言令真住在主殿——说是主殿,殿瓦已塌了一半,宋晚声头年春天牵来一丛藤萝补上了屋瓦的空缺。主殿里有座泥胎佛像,也是破的,佛头的部分被人打碎了,因此无从分辨供的到底是哪路神仙。佛像背后,就是言令真的小木床了。 言令真绕过佛像,坐到他的小床上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所有东西都在床头边一个小矮柜里整整齐齐地叠着:有他的两身旧衣服,最贵的是一件火红缎面的雪绒袄,买衣钱是宋晚声当了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一根簪子换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些小玩意儿,泥挂虎,竹喇叭,九连环,花草灯……要么是宋晚声带着他在节日集市上买的,要么是下山帮村民们解决了些小麻烦后送的。 言令真把衣服单独打了个包裹,然后把他的玩具都一股脑收起来,一件一件小心安置在一个木箱里。他就跳下床去四处搜寻,打量哪里适合藏他的宝箱。 打量半天,目光锁定在殿中破损的佛像,眼睛一亮:“这里!” 他就抬起宝箱,有些费力地爬到佛像座台上。那座台本不结实,这时便发出细微的咔嚓一声。 门口立即传来宋晚声有些惊慌的声音:“真儿,怎么了?” “没事!我在藏宝箱!” 宋晚声快步走进殿来,看见他脸上涨红十分吃力的模样,立刻道:“我来帮你。” “不用!” 言令真说着便已扒住佛像头部残破的边缘,把木箱子往佛像中空的身体里放了下去。放完后往里看了眼,疑惑道:“咦?” “怎么了?” 言令真已经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声音听着蒙蒙的:“这里面有些……书?” 他使劲伸手,终于够到了佛像底部堆着的一大沓卷籍,掏出来便往后一扔:“快看看是什么!是武林秘籍么?” 宋晚声伸手接住,看了一眼:“不是。是佛经。” 言令真失望地啊了一声,跳下座台,扁着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能外传的武林秘籍呢。搞半天原来是佛经,谁把这些没人看的东西还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啊?” 宋晚声安慰道:“也未必没人看。白雪里的僧人就是以金刚经为修道之基,若能参悟一二,想必对练武也大有助益。” “当真?” 言令真说着就翻开一本佛经,半信半疑阅读起来。那堆经书因为存放时间太久,不少都已发霉,书页上的很多字也都污浊不清。言令真逐字逐句艰难地辨认着: “佛言卿等善听……当为汝说……人生在世,常有无量众苦切身,今粗为汝等略说八苦……何谓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恩爱别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忧悲恼苦……是为八苦也……”[1] 这页经文被单独折起,仿佛读经之人有意在此做了记号。言令真心下奇怪,将折起的部分重又展平,往背面一翻,却看到一行鲜红的小字。 那行小字不知是用朱砂还是鲜血写就,并未褪色,甚至还极为鲜艳醒目。言令真看见那行字的时候,忽地仿佛一盆烈火兜头烧下,却烧得他五脏骸骨都成冷灰。他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才讷讷道: “这是……” 宋晚声见他神色有异,也凑过来一看。只见一行娟丽的朱红小字,写的是:“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2]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是句情诗,”宋晚声默默将那页经文又折回去,说,“这本还放回原处吧。” 言令真呆愣愣地照做,又出神地喃喃问道:“这是谁写的,为什么要写在这里。读经的人,为什么又单单把这页折起来。我想不通。” 宋晚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就别想了,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这一夜,言令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1] 引自《佛说五王经》。 [2]敦煌遗书背面的一首小诗。全诗为:“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此诗解读多样,有认为是偈语,有认为是情诗,这里取后者之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潇山雨(一) 第6章 潇山雨(二) 他涉过寒冷的江水。四面都是白茫茫的雾。 鞋袜湿了,裤子湿了,冷凝的露水从他发梢滴滴答答落下来。可他无知无觉,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走。 要去哪里;他不知道。直到江岸出现一簇冷寂的火光。 “爹!娘!” 他冲上岸,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剑光。他的父母带着怜爱的神情,默默望着他,胸口溅出的鲜血流到地上,蜿蜒地流到他脚下。 他想靠近他们,拥抱他们,捂住他们胸前的伤口……可是一团黑雾横亘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路。 黑雾逐渐变成一道黑影。黑影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斗笠,长发,铁剑,蝴蝶。 黑影手中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你杀了我的父母。”他问,“为什么?” 黑影冷冷地、高傲地抬起下巴,带着讥笑的神情,看着他。 “不为什么。因为我恨你的父母,就像我恨你一样。” “我要为他们报仇。” 他奔跑起来,张开手,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利剑。他将利剑插入黑影的心口,黑影没有躲避,仍然那样讥笑地看着他。仿佛他送向他心口的不是一把利剑,而是一朵花。 茫茫大雾中,他抬头想看清黑影的眼睛,可对方却顷刻间化作一片片黑色的花瓣。雾消散了,父母的幻影也消散了,场景瞬息变幻,恍惚间他仿佛置身破庙,正对着面前一尊残破的佛像。 他手中是利剑,周身是熊熊大火。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肉,火舌撕咬着他的骸骨,可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立在原地,抬起头,呆呆地望向那佛像的面容。 本来无头的佛像,此刻忽然有了脸。在妖冶的火光映照下,那佛双目低垂,长发披散,手结佛印,端坐莲台。一只莹蓝色的蝴蝶,正在他身畔翩翩起舞。 言令真在一阵惊悸中醒来。睁开眼,还是半夜,往脸上一摸,一脸冰凉的水渍。他暗暗骂了一声,爬起来从床头摸到一块帕子。正在擦脸时,听到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户。 “真儿,真儿?” 窗上映出半个消瘦的影子,言令真立刻倒头睡下,拿被子蒙住脸。屏息等了一会儿,窗外人不再叫他的名字了,他才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清凌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宋晚声回屋的脚步声,又觉得不对劲。言令真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套就趿着鞋跑出主殿,四下一望没见人,转身又继续找。绕到主殿后看到人坐在树下,皱眉不悦道: “你在做什么?” 宋晚声转过头来,言令真立刻看出他不同往常:“你喝酒了?!” “是啊。” 喝醉的宋晚声说话时声调柔软了一些,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他把手里的酒坛举起来,好让言令真看个清楚:“还记得那年中秋么?你非要跟着喻伯一起学酿酒,酿了一坛带回来,埋在这棵老梅树下。明天我们就走了,不喝放在这里多可惜。” 言令真长长地啊了一声:“难得有事你还能记得住。” 宋晚声说:“这事与你有关,我如何不记得?” 言令真裹紧外套,弓着身子朝树下小跑过去。他一缩起来坐下,宋晚声就把外衣脱下来罩到他身上:“怎么大半夜不睡觉?” 言令真恼道:“你一直叫我,把我吵醒了,我当然睡不着了!” “好吧,对不起。我听见主殿有声音,就起来看看,顺便想起了这坛酒。” “好喝么?酿得怎么样?” 宋晚声微微笑:“好喝。真儿手艺当真厉害。你要不要尝尝自己酿的酒?” 言令真记得,以前在夜蓝川,宋晚声是很少喝酒的。 虽然不喝,他酒量却极好,千杯不醉,也可能是醉了也神色如常,没人看得出。言令真想起子文师兄他们尤其嗜酒,隔三岔五总爱约上同门跑到川下酒肆豪饮,当然也要拉扯上大师兄——最后喝到人事不省,都是宋晚声背着他们回来的。 他接过宋晚声递过来的小半碗酒——宋晚声顾念着他年纪小,没敢多倒——仰头一饮而尽,旋即呲牙咧嘴起来: “好辣好辣!这么难喝,好喝在哪里!” 宋晚声禁不住笑:“初辣而回甘,怎么不好喝?你怎么和师母一样,都沾不得酒呢。” 听他提到自己母亲,言令真先是一愣,而后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系着的一只荷包,将它小心翼翼地解下来,拿在手里呆呆地、翻来覆去地看。 他父亲爱酒,他母亲却从不碰酒。江荷不沾酒然而会酿酒,发酵、制曲、勾兑,每一步用料都极为细心,酿出的酒又甘又冽。逢年过节的时候,子文师兄他们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师母把埋了一年的陈酿拿出来,配上她下厨做的一桌山肴野蔌,觥筹交错,真是好不快乐。江荷就在旁边坐着看他们快乐,自己也笑盈盈的。 他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啊。不止酒酿得好,做什么都好,烧菜做饭,穿针引线,侍弄花草……女娲有一双什么样的手,她就有一双一样的巧手。言令真默默摩挲着那个已经半褪了色的小荷包,眼睛不禁又湿润了。 宋晚声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被冷风一激,酒意散了大半。想摸摸言令真的头,终究还是不敢,又把手放下了: “真儿……对不起。” 言令真只低头看着荷包上的六瓣花纹样:“你知道我娘每年绣的荷包,只有给我的和给你的,是单独掺了金线绣的么?” 宋晚声一时怔忡,默然好久才艰难开口:“我以为给师弟师妹们的,都是一样的……” “她一直视你为己出,连绣个荷包都要格外费神,你看这长生花的刺绣,是她用了最细的金线,请教了苏州最好的绣娘才绣得这么栩栩如生。”言令真哽咽着,“她总是这样,背后劳心伤神的事做了那么多,当面却什么都不说。” “我……不知道……” 言令真凶狠地抽了抽鼻子,把荷包收回去:“你不知道!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跟你讲话了,这里太冷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说完也不看宋晚声,裹着外套一溜烟就从他身边跑走了。 而宋晚声低头坐在树下,身边放着半坛酒。他听着夜露从叶上坠落的点滴声,不言不语,一至天明。 …… 一到天亮,鸡鸣啼晓,两人就背着行李,下了潇山,往清江相反的方向而去。 刚走到山脚没多远,就看到不远处水田里立着一个农民,拄着锄头朝他们乐呵呵地挥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言令真道:“周叔,这么早就起来干活呀。” 周成是山脚下这片乡里的里正,他还记得他小时候这附近都是荒山乱野,时不时有盗匪出没。八年前来了这一大一小,住进山腰里破庙,时常下山来给他们帮些小忙,大的好像还颇有几分武艺,把山村附近的匪徒都给打跑了,乡亲们这才敢放心到这边来垦地。因此他心中对这两人也颇有几分感激。 看到两人背着行囊,周成心里一紧,连忙问:“怎么了,两位这是要出远门?” 言令真回头和宋晚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晚声道:“是。周叔,我们此行要去很久,多半……不会回来了。你和乡亲们都小心珍重。” 周成呆住:“怎么这样匆忙,连乡亲们也不告诉一声?宋公子,这潇山没了你们俩照拂,大家都不习惯啊。到底是何等要紧事,真就非走不可吗?” 宋晚声苦笑:“个中缘由,实难告于您老明知。我们若不走,恐怕只会给清江这边招来更大祸患。我只有一件事要嘱咐您,如果日后有什么人跑来这边寻一个姓宋的江湖魔头,您就指那潇山上的破庙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此人曾居此地,但现在已经不见踪影了。” 一番话包含的信息简直让周成理解不过来,他再怎么思量,也难以将眼前瘦削温吞甚至有些憔悴的青年和江湖魔头这个称呼对应起来,不由瞠目结舌:“这、这……您、您二位,难道是……” 言令真在嘴上比了个食指嘘了一声,挥了挥手:“周叔,那我们就此别过啦。” “哎,二位公……不是,二位大侠慢走!” …… 三日后,吴城。 “哈哈,我的燕子飞得比你高!” “等着吧!我把线放长,一会儿就超过你!” “哇!你们快看那只老鹰,怎么飞得那么高!” 老鹰风筝是后来加入的,可是很快就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把那些燕子、蜻蜓、蝴蝶都抛在身后了。放风筝的人放线又快又稳,那老鹰在高高的蓝天下平稳地飞翔,很快博得少年们一阵欢呼。 有欢呼的,也有妒忌的。有几只燕子蜻蜓见飞不过,索性故意缠上来,把自己的风筝线和那老鹰的风筝线缠在一块,被困住的鹰奋力挣扎起来,在空中左摇右晃了一阵,终于呲的一声断了线,沿着天际遥遥坠落到远处的房梁上。 本来看得正高兴的少年们立刻大呼小叫起来:“老牛,你真可恶!人家放得好好的,你干嘛把人家的线绞断呀!” “就是就是!” 那叫做老牛的孩子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一众少年都不服气,纷纷围住老鹰风筝的主人劝他上去理论,那风筝主人却只是把手里的线柄一抛,笑道:“理论什么?我来就是为放风筝玩儿,现在风筝也放够了,他绞了我的风筝正好给我个方便,我再找其他乐子去。你们给我说说,这吴城里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一众少年纷纷作星星眼:“老大!你气量真大,小的佩服佩服!” “不知老大是哪里人氏?嗐,吴城没意思的很,就只有些水啊桥啊的。” “老大,要说好玩,咱吴城里最出名的……嘿嘿,那不就是闲花台嘛。” 少年眯起眼睛:“闲花台?” “哎呀,就是座歌楼的名字。一到三月份咱吴城就挤得要命,都是从外地来的客人,就是为了到闲花台看当年花魁的一场乐舞。去年我娘还带我去过一次呢,到处都是人,就只看见满天的花瓣,那个香呀……” “哦。”少年一歪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意思。” 他说着就潇洒地一转身,蹦蹦跳跳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 “诶?老大,别走呀!” “老大,你风筝落到我家房梁上了!你不要了吗?” 风筝群里飞得最高的风筝是要被当做荣誉珍藏起来的,那少年却不回头,只把手往后敷衍地一挥:“送给你了!” 他径直往前走,转过一道弯,在白墙黛瓦的一处院落边找到了正抱剑靠着墙小憩的青年。 一听到他足音,青年便睁开眼,神色很是疲倦,却还是强打精神,微笑道:“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第7章 长相忆 一) “这是青云试的最后一试,能入围者都是人中龙凤、青年翘楚。此行带你们来,也是为了增长你们的见识,待会儿开场,你们要用心观察,认真揣摩。如果只是在城里东游西逛,斗鸡走马,那就辜负了此行来的目的了,明白了么?” 众弟子均齐声道:“是。” 言高风抚髯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到其中一名少年身上,良久说道:“晚声,你是大师兄,还须你多看着他们些。” 少年持剑行礼,恭恭敬敬道:“是。” 言高风一走,气氛顿时松快起来。少年们立刻围上来,嬉笑道:“大师兄,走,去城里逛逛呗。” “对啊大师兄,比武下午才开始,咱们就上午逛一会儿,不耽误的!” 宋晚声早知少年们脾性,且又经不住一番软磨硬泡,无奈道:“罢了,我拗不过你们。只是不许贪玩,比试申时开始,我们未时就须赶到归去来兮崖。” “好啊好啊。” “大师兄对我们最好了!” 夜蓝川弟子多出身乡野,都是第一次来建康城,哪里见过金陵这般繁盛气象,都是一边逛一边惊叹不已。 “哇!他们的亭台楼榭都建在水上哎,好壮观!” “建康城的男女老少果然遍身绫罗,话本里写的都是真的!” “那边那行人是谁?怎么晴天还打着伞?” “秋林兄,你太孤陋寡闻了!那是碧流溪的弟子,建康城最阔气的武林世家呀。” …… 弟子们正啧啧称叹,为首的少年却只摇头,轻声道:“这金陵城,对一些人而言是万般繁华、绮罗锦绣,对另一些人而言,又何尝不是风刀霜剑,无间地狱?你们看那桥头。” 众人顺着他视线望去,这才看见桥头阴影中的肮脏角落里蹲着一个盲眼的老妪,衣衫褴褛,在料峭寒风中哆嗦着,左手还牵着一个同样穿着破布衣裳、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一有行人往他们面前的破碗里扔下一两个铜板,老妪就带着孩子忙不迭磕头道谢。头骨碰击地面的咚咚响声听着令人发酸。 宋晚声刚从怀中拿出钱袋,就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大师兄,我去!” 江月蓉说着就取出几锭沉甸甸的银两,跑过去了。另一个少年也说:“大师兄,天这么冷,我把衣服给他们穿!”说着解了轻裘,也跑过去了。 宋晚声就领着其他弟子站在树下,微笑不语,看着师弟师妹一个把轻裘披到孩子身上,一个把银两塞到老妪手里。 一晌东游西荡,转眼就到中午。弟子们商量起填饱肚子的事,宋晚声说:“你们先去,我到那边看看。” 说着指指右手边一家杂玩铺。江月蓉立刻笑道:“师兄,你这人真是面冷心软!小真缠着你那会儿你对他爱答不理,出来又不忘给他带礼物。也罢,我陪你同去。” 见两人走进杂玩铺,其余弟子便仍向长街上寻找食肆酒楼。忽然一名弟子指向不远处曲水环绕的一座雅致小楼:“你们瞧那家酒楼的牌匾,是不是淮南春?听说这家酒楼酿出的可是整个江南最好的酒,不如咱们去尝尝!” 一行少年一听有好酒,都蠢蠢欲动起来,连忙朝那小楼走去。谁知到了酒楼跟前,却被门口伙计拦住了。伙计一脸歉意:“对不住啊各位客官,咱家有人包桌了,今天不接待外客。不如少侠们,嘿嘿,明日再来?” 前面一名少年探头往里瞧了瞧,却并没看到楼中有人,说道:“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小二哥,我看你们酒楼中还有很多空座呀。” 伙计也是一脸苦笑:“客官有所不知,这包桌的乃是……”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冷笑:“何人胆敢搅扰本公子雅兴?” 小二立刻迎上去点头哈腰:“不敢不敢,方才几位少侠恰好经过,随口问问。公子您请!” 来的这一行人俱是青纱飘飘,打着青绸伞,从头到脚都是环璧玦佩等名贵饰物,随风发出清脆的珠玉碰撞之声。正是他们来路上所见到的那群碧流溪弟子! 碧流溪立派自金陵望族公孙氏,门徒多为世家子弟,是以衣饰格外华贵。门派始祖公孙璟从百般兵器中独辟蹊径,以伞为兵,伞出无声,伞过无痕,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中别具一种风雅气度。 不过看上去,这些小辈并未能继承立派先祖的遗风,尤其是为首一少年,虽俊俏,眉眼间却尽是轻浮刻薄之色。他一掀眼皮,往对面懒懒打量一眼,便回身向身后弟子们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岭南来的乡巴佬。” 一群纨绔子弟顿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嘲笑声。 夜蓝川的弟子们不少都红了脸,低下头去。 夜蓝川是近年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新门派,然而虽说是声名鹊起,像碧流溪这样的百年名门却对这些新门派都颇有些鄙薄。再加上川主言高风行事与众不同,自立派以来就立下一条规矩:门下只收贫民子弟,不收富贵人家的孩子学武,更是令碧流溪门徒百般耻笑。因此这会儿夜蓝川弟子们见到碧流溪这些身份高贵的公侯子弟,不免觉得自己出身寒微,有些抬不起头。 两相对峙了一会儿,夜蓝川中一名弟子孟秋林终于鼓起勇气,红着脸道:“对不住,这位公子,我们原看这酒楼无人,就想……就想进来尝尝江南美酒。既然公子包场,我们就不叨扰了。” 那碧流溪为首的公子长长地啊了一声,又冲身边人笑道:“我说怎么偏偏扰了我们雅兴,原来是乡巴佬,想喝我们的酒啊。” 旁边人一阵大笑,其中一人高声道:“阿烨,我给你生个法子!你就全了他们的心愿,换他们给你磕三个响头,如何?” 碧流溪弟子们一叠声鼓掌叫好,公孙烨笑骂道:“好你个长嘴猴,最会出馊主意!也罢,小二,你就给爷拎过来两坛酒,让这群乡下人见识见识!” 他说着转向对面夜蓝川的一群少年:“如何?你们一人给我磕三个响头,我赠你们几坛淮南春,这买卖可划算否?” 夜蓝川弟子们俱是气得满脸涨红,一时之下竟又无人敢言,最后还是孟秋林结结巴巴说道:“公子,虽……虽是我们有错在先,我代表夜蓝川向你赔个不是。可……可终究我们并无大错,你又何必如此……” 他还没说完,公孙烨眼中便闪过戾气,伞尖一转,便向孟秋林喉咙袭去:“卑劣贱民!叫你跪,你就跪,还敢反嘴不成!” 他出伞快,可有人出剑更快。 叮的一声,公孙烨手中的青伞竟已□□脆利落击飞出去,惊得他倒退两步,与此同时,一点微寒的剑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转瞬又飞入鞘中。 夜蓝川弟子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大师兄!” 宋晚声却面带寒意,转头斥道:“秋林,你道的哪门子歉!” 孟秋林立刻面色通红,却仍难掩欣喜之色,瞥了一眼对面狼狈的公孙烨,低头嗫嚅道:“对不起大师兄,是刚刚我们打扰了烨公子的雅兴,这才……” 宋晚声冷冷道:“我看你也该改改你这见人只会赔不是的软性子。夜蓝川的门规你是全忘了,只有在对人犯下‘七不义’的时候才需要道歉,如今是别人对你不义,怎么你反倒道起歉来?” 碧流溪中早有弟子叫起来:“好一出指桑骂槐!” 公孙烨被人扶着站起,不免满怀嫉恨向对面多望两眼。方才此人出剑奇快,加上又听见那群乡巴佬管这人叫大师兄,他便已知晓眼前人身份,定是那个被各家掌门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宋晚声。可一看眼前人,不过是和他一般的半大少年,公孙烨不服之心更甚,冷笑道: “好一个‘不世剑仙’,原来只会背后偷袭的本事!” 宋晚声斜了他一眼:“好一个名门大派,原来也不过是仗势欺人!” “你——” “好啦好啦,别吵啦!” 从宋晚声背后跳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手里拎着两坛淮南春,笑道:“吵吵嚷嚷有何意思,不如我们来斗酒。” 公孙烨和碧流溪众弟子望向那少女,都是眼前一亮。暗想:夜蓝川那乡野之地竟也有此等佳丽,真是奇也怪哉。正想着,便见少女向自己投来含情一眼,公孙烨不由神魂动荡,连刚刚的事也忘了,立刻重新打起青伞,风雅一笑: “也罢。我们碧流溪最是能容人,不爱与人生是非。况且既有佳人相求,我公孙烨又何敢不从?” 说着便欺身上前,竟然想摸江月蓉的脸。只是刚一抬手,就被宋晚声用剑柄挡住了。 公孙烨刚要狠狠剜宋晚声一眼,眼前就被递上一碗酒,少女笑盈盈道:“公子当真爽快!只是我们乡下人斗酒,都是用这样的大海碗,不知公子可饮得下这一碗?” 公孙烨忙道:“饮得,饮得!”说完便举起碗,一干而尽。 …… “好……好酒……” “这才多少!小二……给我再来五坛……” “等等……阿烨,我怎么忽然觉得肚子好疼……” “我也……” 几名碧流溪弟子捂住肚子,均是一脸疼痛难忍之色,一溜烟全找茅房去了。江月蓉望着他们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了,拍手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哈哈哈哈哈!” 宋晚声无奈地摇摇头,眼中也漾出笑意:“你往他们酒里加了什么?” 江月蓉从袖中抽出一只小瓷瓶:“还是大师兄聪明!这是我新研制的泻药,无色无味,只需小小一瓶,就够他们好几天受的!怎么样师兄,这算不算给大家报仇啦?” 感谢小天使的收藏和地雷~[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长相忆(一) 第8章 有情痴(一) 宋晚声道:“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言令真耸耸肩:“还好。就是风筝线断了,本来想多玩一会儿,没玩够就回来了。” 宋晚声掩住嘴,咳嗽了几声。他低头向腰间取出钱袋:“再去买个风筝好了。我说那个老鹰太便宜不结实,你非要那个……” 言令真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我不想放了。你都病成这样了,再不去找郎中,还没等我杀你,你自己就先病死了!” “只是着凉,不碍事。” 他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言令真扭头跑进旁边院中,转头端了一碗热水出来。宋晚声把水喝了,又靠着墙闭上眼平复一阵,这才觉得好些。两人在曲曲折折的青石巷中专拣人少僻静的路走,一面走一面低声交谈着。 宋晚声道:“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逃,也不是办法。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他一连问了几声,言令真只不语。宋晚声不由奇怪:“怎么不说话?” 等了半晌,言令真才道:“说出来,你也不会同意的。” 宋晚声更奇怪了:“你说便是。就是再远,我们也——” “夜蓝川。” 听到这三个字,宋晚声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言令真仍旧神色如常,又讲了一遍:“我想回夜蓝川。” “太远了。” “我已经八年没回去过了。” 宋晚声低头垂着眼睫,默然许久。再开口时喉咙都一阵干涩: “……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回去干什么?” 言令真说:“什么都没有,也是我的家。清江,吴城,就算有山有水,千好万好……那都不是我的家。” 他们相对无言地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言令真先转过身举步往前走了:“就知道你不会同意,说了也是白说。走吧。” “我同意。” 他身后忽然传来宋晚声的声音,言令真没有回头,只愣在原地,听他说道:“你说得对,夜蓝川才是你的家。我不让你回去,未免对你是太残忍了。” 宋晚声走过来,往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走吧。” 他们住在城边的“鼠穴”里。所谓“鼠穴”,就是流民自发搭起的一片居所,吴城毕竟是城市,城中稽查甚严,不少穷人和外地来的流民没有户籍,索性在城边几座废弃的断桥下搭起了一片长棚连屋,虽然风吹雨打,多少算个住处。 清明时节,不巧又是连日下雨。不但风筝放不成,宋晚声受了寒气,病势又加重几分。 言令真矮身钻进棚屋,回身把门口的破竹帘卷下来挡风。一面耸耸肩抖去身上的雨珠,一面抱怨道:“真是倒了霉!刚出门,钱袋里的钱就不知给哪个穷鬼顺去了,这下可好,钱也没了,药也买不成了!” 他说着坐到宋晚声床边,往窗外看了一眼,愤愤道:“我猜就是那小鬼的哥哥!整天在咱们门外转悠,贼眉鼠眼,不像好人。” 宋晚声也循着他视线看去,窗外可见一椽茅棚,那茅草压得不实,已被风吹散大半,棚下有个小姑娘蹲在泥地里,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雨水浇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她却还是一幅无知无觉的样子。 宋晚声轻声道:“罢了,几个铜钱而已,什么稀罕。我们好歹还有两身齐全衣服穿,你看那孩子,衣服上破了多少处。这样冷的雨天,她再不进屋要生病了,真儿,你——” 言令真皱眉道:“我难道是稀罕那几个铜钱?我是——罢了,不跟你说了。”他说着从旧包裹里翻出一件火绒袄,掀了帘子一径跑出去了。 他怀里抱着那小袄儿跑过去,靴上溅满了泥水。一跑到棚下便俯身把火绒袄披到小女孩儿身上,气喘吁吁道:“雨下得这样大,你不进屋去,还在这里作什么?”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他,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却极为明亮。她扔下手里的树枝,侧身好让言令真看清那泥地上的画儿:“大哥哥!我画得像不像?” 言令真仔细瞧了瞧:“这是……” 泥地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是哥哥和小花呀。”小花笑笑说,“喏,这个是哥哥,这个是小花。哥哥和小花手拉手,小花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怎么只画你哥哥?不画你阿爹阿娘呢?” “有啊,在这里。”小花指了指两个小人头上的两片白云,安静地说,“阿爹阿娘到天上去啦……不过没关系,哥哥说,他们在天上也会默默看着我们的。” 她说着,又抬起头来:“大哥哥,你也该回家啦!你阿爹阿娘会想你的。” 宋晚声望着窗边,他和那窗外的少年隔着一层淅沥的雨声,望去几分朦胧。只望见雨中的少年蹲下身去,和小姑娘一同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两人脸上都浮现出笑容;随后少年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把小姑娘单手抱起扛在肩上,推门进屋去了。 宋晚声又转过眼睛。 又过片刻,言令真掀了帘子进来。宋晚声望他一眼,笑道:“头发湿透了。” 言令真随手扯过一条旧帕子,往头发上胡乱擦了擦,还不忘哼道:“湿了也无妨,我又不像有的人,动不动就感染风寒。” 宋晚声朝他一招手:“还是要小心的。过来,我给你擦擦罢。” 言令真便走到床边,半跪下来,垂下头去,任由宋晚声解开他的发绳和铃铛,湿漉漉的长发垂散两侧。宋晚声轻柔地挽过他的头发,拾起巾帕替他擦拭起来。 是夜,月色阑珊。 宋晚声恍惚听见有人叩门。起初眼皮沉重得他睁不开眼,却无奈那叩门声一直不停,还越来越大声,激得他一时不耐烦,裹了衣服就翻身下床:“深更半夜,还不睡觉么?!” 门外声音幽幽的:“正是趁着夜半月色正浓,岂可辜负?走嘛大师兄,我们一起喝酒去!” 他一打开门,便是此生此世也再难得见的美景。 明月如流水,照彻三千微尘。广袤的星野之上开满细小而繁盛的花朵,在浩阔宜人的夜风中闪烁着点点深蓝浅蓝的荧光。 风过处,只听得竹林飒飒轻响。 宋晚声怔了怔,望向眼前人:“……子文?秋林?月蓉?……原来,你们都在啊。” 他眼前宛如惊雷乍起的湖面,略过一阵细碎动荡的波影。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切:听不真切,看不真切,任由师弟师妹们推搡着他,在欢声笑语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流水此日……明月前身。 饮多了酒,他笑着醉倒在花丛之中。有人推了他两把,有人笑道:“‘长生丛中过,片蓝不沾衣’——了不得!师兄,你今日还没拔剑,身上已沾了蓝花啦。” 又一人大声嚷嚷:“不成!师兄你快些起来,我们比剑,今日趁你酒醉,我一定胜过你!” “哈哈哈子文,你又在纠缠大师兄了!” 宋晚声微微睁开眼,看到他的师弟陆子文,满面酡红,一面还仰头往口中灌酒,一面摇摇晃晃举起手中的剑。他唇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轻声道:“子文,你真要和我比剑?” “起来呀,师兄!怎么,你老了,连剑都拿不动了么?”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颤动着。慢慢地,低笑变成了大笑,宋晚声大笑着站起身来,向一片空茫中伸出了手—— 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呼啸的风声,浸着冷透的明月,伴着低沉的嗡鸣,飞入他手中。 宋晚声大喊:“来!” 两人大笑着,月光下衣袂飞扬,剑影交错。陆子文纵身而跃,飞来一剑,却只被宋晚声两指夹住,往剑身轻巧一弹,那柄软银剑便登时被卸了力,带着主人飞弹出百尺开外。宋晚声刚在欢呼声中收了剑,要去拉子文一把,眼前一错,忽见红光一闪。 他愕然地低头望着胸口。那里刺入了一柄剑,从胸前插入,贯穿了整个心口。 宋晚声却不觉疼痛,怔怔抬头:“子文,这是为何……” 一抬头,哪里还见花海和月光?满目所及只有熊熊火焰,停杯问月楼在他身后坍塌,鹅毛大雪映着火光从他头顶落下;哪里还有欢声笑语?在燃烧的火海中,只听到凄厉的尖叫,那地上密密麻麻横陈的是什么?那些人……为何他们……死不瞑目? 他好像骤然从美梦中清醒过来,世界倒了个个儿,他眼前一片晕眩,无力地跪倒地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师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子文血迹斑斑的脸,不,那不是子文……那面容迅速地变换,好一会儿他也认不得他是谁,直到他再度抬起头,看到一张英俊的,却沾着无尽血气和怨毒的少年面容。他开口了,那声音像是无数厉鬼,齐齐哭吼着向他发问: “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 宋晚声忽然感受到久违的痛楚,从他心口砰的炸开,迅速灌注到四肢百骸,直痛得他倒伏在地痉挛起来。眼前被弥漫的血红铺满,耳边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凄叫,除了痛觉,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好痛、好痛、好痛……万箭穿心、万火焚身,有他这样的痛么? 他象坠入血红的无底深渊,无休无止地沉了下去。 “大哥哥,大哥哥。” 窗外响起女孩怯弱的声音。言令真把药碗放到床边,这才起身掀开帘子,让屋外人进来:“小花,快进来。” 小花胸前揣着一包鼓囊囊的东西,气喘吁吁地往桌边一放,就凑身朝床上病人那边看:“大哥哥,上次的药有用么?你师父的病好些没有?” 言令真摇了摇头,也往床上看了一眼。宋晚声正昏睡着,双目紧闭,两颊泛出病态的潮红,冷汗从颊边涔涔而下。 “他一直不醒,药也喂不进去。小花,你是个好孩子,我真多谢你偷偷给我们带来这些药材,只是现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起初只是喃喃自语,后面竟怨怒起来,站起身,恨恨向床上人喊道: “宋晚声!是老天要你把命交代在此处么?你有本事睁开眼给我说清楚!一代剑仙,这么个死法,你不觉得荒唐么?你不觉得憋屈么!” 小花吓了一大跳,连忙上来拉他:“大哥哥!只是严重些的风寒,你怎么就说起死来!你别乱吓唬人!你师父梦里听见,更不想理你了!” 这下被吓了一跳的变成了言令真,他浑身一激灵,顿时不再言语。小花定了定,忽然想到什么:“大哥哥,我想起来了!每月初八,城中回春堂的沈老大夫都会出义诊。明儿不就是初八么?”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言令真就往城中去了。他不认得路,也不知道医馆在哪,逮人就问,一两个时辰后终于赶到,抬头一望,一块“回春堂”的牌匾下已零零散散有人等候,医馆门尚且紧闭着。 言令真走过去:“郎中呢?” 旁边人打着哈欠:“还早呢。谁家郎中辰时上班啊?” 言令真就不再理会,哐哐哐拍起门来:“沈郎中?沈郎中!快开门!我有急病!” 他坚持不懈地拍着门,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人都有些惊呆了。如此一刻后,医馆门豁然洞开,一个衣冠不整、趿拉着草鞋的老头探出身子,冲言令真怒道:“什么病?滚进来说!” 言令真立刻从善如流地滚进医馆,一坐下,就向大夫诚恳说道:“对不起大夫,我没病。” 老头气得胡子抖了三抖:“臭小子!你没病?你是不是有病!” 言令真紧紧抵住门,以防对方赶他出去:“没病我真没病!好大夫,你听我说!是我……是我哥哥生了病,风寒高烧,连日不醒,水米不进,沈大夫我求求你了!求你跟我走一遭,看看家兄的病吧!” 沈郎中哼了一声:“病人都不在这里,我怎么看?这里等着的其他病人怎么办?”他背过身去,一挥手:“出去罢,小兄弟,别耽误了其他人的功夫。” 言令真看着对方的背影,一咬牙——他刚要出手去点郎中的定身穴,耳边却忽然听到一个此时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那声音从门外传来,忽远忽近,像是在焦急地寻人:“真儿……真儿!” 他再也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冲出门去,往街上四下张望。那儿,不远处的太阳下,站着一个无所从的戴斗笠的青年,抬手半遮住强烈的阳光,正茫然地四下环顾。 他们四目相对,宋晚声慢慢朝他走过来。 宋晚声站到他面前,伸手小心翼翼碰了一下他,又很快缩回手去。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很高兴地说:“我一醒,屋里是空的,找你半天不见,原来你在这里。” 言令真只顾狐疑地打量他苍白的面容:“你……病好了?” 他话音刚落,瞳孔骤然紧缩。宋晚声像是一瞬间被卸去了所有力气,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向后倒了下去。 言令真忙伸手抱住了他,脱口而出:“清辞哥哥!” 第9章 食恨蛊(一) 宋晚声睁开眼睛,看到的先是天花板,尔后视线在屋内一瞟,只见一把桌椅和高高的一面药柜,角落一张小榻,陈设简单,却甚是干净。屋内弥漫着清苦的草药香气,莫名令人心安。 沈郎中见他睁眼,哼了一声:“哟,这便醒了。” 言令真本趴在床尾打盹,这时猛地清醒,向床上一望,果见宋晚声醒来,便立刻晃晃脑袋,站起身离床退开几步。向老郎中抱拳道:“老先生实乃当世神医妙手回春,多谢大夫对家兄的救命之恩!”说着回头向宋晚声使了个眼色。 他二人出门在外,一大一小同行多少看着有些奇怪,关系身份总免不了遮掩一二。言令真有时谎称师徒,有时谎称兄弟,宋晚声听他如此说便立即会意,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沈郎中本正站在桌前称药,这时药材称量完,便放下手中的药秤,踱到宋晚声床前,从被中捉起他的手便闭目号脉。言令真见他迟迟不语,从旁催促道:“怎么样,好大夫,我哥哥的寒疾可好多了么?”须臾过后,老郎中才放下他的手,又是叹道:“作孽,作孽啊。” 言令真有些恼了:“老先生,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你怎地迟迟不说?” 老郎中白他一眼:“望闻问切,急得么?我瞧这病,非是寒疾。” 言令真一呆:“那是何病?”他几次三番盘问,郎中只不理他,自顾自走到药柜下翻找。他心下更是气恼,正要出言不逊之时,却听到宋晚声说道:“小弟,莫要再纠缠老人家。各人生死有命,就算我当真重疾不治死在这里,那也是天意罢了,你不必伤心。” 言令真听了这话,更是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中已凉半截。 听得这话,老郎中却大笑起来:“什么‘生’、什么‘死’的?不过区区小病,你二人倒象生离死别起来!”言令真立刻问道:“老大夫,您说的可是真话?” 这时郎中已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原来是一副针匣。他将那匣子打开,露出内里寒光闪闪的几十根银针,只见粗细不一、长短不一。方才抬头,见言令真仍呆立在当地,诧异道:“小子,你怎的还傻站在这里?快拿了药包出去煎药。” 言令真仍踌躇不决:“那你们……” 宋晚声道:“老先生给我施针,吓人得很,看不得。小弟,你先出去罢。” 言令真扁扁嘴,揣着药包一溜烟去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静寂,只余火焰烧灼银针发出的滋滋细响。 宋晚声躺在床上,微微转头,望着郎中逐一将银针放于火上炙烤。他本跟着江月蓉学过些许医术,但见郎中温针、放血都是一气呵成,显然熟谙用针之道,便放下心来。 针具已布好,老郎中问道:“你怕疼么?”宋晚声心中一动,暗想:昔年在夜蓝川,每次练剑受了伤,师母上药时也总问我怕不怕疼。当即心泛酸楚,此时却又不得不遮掩,只笑道:“不怕。”沈郎中道:“那是最好。” 言毕开始布针。初时布针在两肢,宋晚声心情平和,便与郎中攀谈了两句。仍是问道:“老先生,不知我所患的究竟是何病?您方才不肯说话,不知可是当着小弟的面不方便?”沈郎中言简意赅道:“郁症。” 宋晚声心下奇怪:郁症多是服药调理,从未听说还需要施针。这时只听老郎中说道:“此时此刻,勿要分心。你怕疼么?”这话他先前已问过一遍,宋晚声更加莫名其妙,只好答道:“老先生施针便是,我一贯耐疼。” 他正说完,看见郎中手里又多了一根长针,只是这支针却格外长而奇异,像是水晶所制,微微弯曲成新月形,通体透明,针头为矛,针的中段则做成中空。 这针已是古怪,宋晚声低头一望郎中施针的位置,正在心室旁一寸。不免又吃了一惊:“心俞穴?老先生,我不明白,为何要——” 他话说到半截,乍觉心口如利刃贯穿般一痛,两眼霎时黑下去。立时宛如陷入万重梦魇:他浑身动弹不得,却又头痛欲裂,眼前一时嫣红如血,一时金星乱迸,只是分辨不清,直激得他忽忽如狂起来—— 剑!他的剑呢?对!快找到他的剑……杀了言高风……杀……所有人都该杀!…… 其实这幻觉只存续了片刻,宋晚声却感觉仿佛有一生那么漫长。这当里他心口蓦地又是一阵锐痛,神志却恍然清明,睁开眼来清清楚楚看见医馆内陈设。只是喉头一甜,再支撑不住,猛然从床上挣起,一手紧抓着床沿便俯身呕吐起来。 待一大滩黑血呕出,宋晚声虽然身体仍觉疲弱,心境却畅快许多,靠回床头自阖上眼慢慢调息。正困倦时脸上却被扔来一件东西,一睁眼是条浸过冰水的手帕,便拿帕子细细抿去嘴角血渍,一面哑声问道:“先生……” 老郎中不知何时早已收了针匣,手中正握着那只长针细看,紧蹙眉头,神色竟似凝重。听到宋晚声叫他,只一摆手,将那针转到宋晚声眼前:“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先看看,可认得这是什么?” 宋晚声不由细看。那针的中空之处此刻多了一点殷红血珠,凑得极近才能隐约辨认出不是血珠,竟是一枚血红色小虫,通体莹泽如玉,只是一动不动,血红外壳已浮上了一层灰败颜色。 他心下大奇,打量半晌仍摸不着头脑,只好答道:“恕晚辈才疏学浅,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 老郎中笑了一声:“奇也怪哉,你竟不知这是何物。此物从你体内取出,你却不知这是何物?” 宋晚声听见此话,不由心中惊骇,一脸愕然:“从我体内?”他又仔细向那针内小虫望了两眼,方低声说道:“我曾听我师……我曾听一位精研药理的姑娘说过,南越一带巫医极善养蛊,养出的蛊虫形貌往往甚是奇异,多是色彩斑斓,和普通虫虱大有分别。敢问老先生,这可是什么巫蛊?” 老郎中一面将那针浸入水银瓶中,一面缓缓点头道:“猜得不错。” “南越巫蛊源流众多,用途驳杂,常见的如情蛊、癫蛊、金蚕蛊之类。我青年时有些缘故,曾到百越之地游历过两年,因此也大略识得不少寻常蛊虫。只是你被种下的这一味蛊,我却只在古书上见过。” 宋晚声茫然望他:“敢问是何蛊?” “《雷公药对》里记载:岭南蛇山多毒瘴,瘴林密布,虫蛇横行,人入其中,十死无生。上古时偏有一位部落的巫祝,因恨邻部落掠杀己部的族人与土地,便深入蛇山瘴林中,终于寻得一种红虫,长不过寸许,望如血珠,饲以为蛊。此蛊以恨为引,以心血为食,巫祝将母虫饲成后,便将子虫种入己部残存的族人体内,令族人心智尽失,唯余怨恨,遂驱之如驱阴兵,数十残民,竟将邻部千人剿灭。是以此蛊在书中有个名字,叫做‘食恨蛊’。” “食恨蛊?食恨蛊……”宋晚声听完这蛊虫的来历,一时心乱如麻,嘴里颠来倒去喃喃念了几遍,忽又抬头望向郎中,神色迷乱,“大夫……您是说,被下‘食恨蛊’之人,会神智尽失?那我……” 沈郎中只待对方把话说完,可宋晚声只是“我、我”的语无伦次,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叹了口气道:“‘我’什么‘我’?放心罢,你神智清醒得很,我取出这蛊虫时,发现它早在你体内死去多时了。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等毒蛊?这毒虫虽死,毒液仍残留你体内,我想,这多半就是你久郁成疾的缘故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哪里知道宋晚声心中所思所想?此时宋晚声听他说完,又是一呆:“等等……您是说,我神智并未受过此蛊所控?” 郎中徐徐点头道:“我猜正式如此。我方才已告诉你,食恨蛊‘以恨为引’,只是它不但要求施蛊者心中有恨,也得被下蛊者同样心怀恨意,才能真正种蛊,否则便是无用。而且人心呐,贪嗔痴怨,生死爱欲,往往是爱去得快,恨留得久,所以这蛊一旦种下,被种蛊者在神智迷乱之际恨意只会有增无减,难有自行清醒回转的可能。除非……身死恨消。” 他话锋一转:“我瞧你这小子,说话做事这般温柔怯弱,又如何会恨人?虽不知是什么人下蛊,但你神志清明,这蛊多半未能生用,只教你平白添了些郁症罢了。” 说完这番话,他见宋晚声两颊晕红,神色恍惚,大有激动过度之态,便不肯再与他多说,收拾了药匣准备下楼。 他刚一打开门,便见言令真端着药碗正要破门而入,笑嘻嘻向他招呼:“老先生,药熬好啦,这药苦得很,你要不要尝一尝?”沈郎中哭笑不得,扬手朝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被言令真笑着躲过,仍拎着药匣下楼去了。 言令真走到床前,“呀”了一声,道:“怎么一大滩血?” 宋晚声原本仍在沉思,这时听到言令真声音,视线跟着他往地上瞧了一眼,立刻道:“对不起。吓着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