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涉过寒冷的江水。四面都是白茫茫的雾。
鞋袜湿了,裤子湿了,冷凝的露水从他发梢滴滴答答落下来。可他无知无觉,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走。
要去哪里;他不知道。直到江岸出现一簇冷寂的火光。
“爹!娘!”
他冲上岸,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剑光。他的父母带着怜爱的神情,默默望着他,胸口溅出的鲜血流到地上,蜿蜒地流到他脚下。
他想靠近他们,拥抱他们,捂住他们胸前的伤口……可是一团黑雾横亘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路。
黑雾逐渐变成一道黑影。黑影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斗笠,长发,铁剑,蝴蝶。
黑影手中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你杀了我的父母。”他问,“为什么?”
黑影冷冷地、高傲地抬起下巴,带着讥笑的神情,看着他。
“不为什么。因为我恨你的父母,就像我恨你一样。”
“我要为他们报仇。”
他奔跑起来,张开手,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利剑。他将利剑插入黑影的心口,黑影没有躲避,仍然那样讥笑地看着他。仿佛他送向他心口的不是一把利剑,而是一朵花。
茫茫大雾中,他抬头想看清黑影的眼睛,可对方却顷刻间化作一片片黑色的花瓣。雾消散了,父母的幻影也消散了,场景瞬息变幻,恍惚间他仿佛置身破庙,正对着面前一尊残破的佛像。
他手中是利剑,周身是熊熊大火。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肉,火舌撕咬着他的骸骨,可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立在原地,抬起头,呆呆地望向那佛像的面容。
本来无头的佛像,此刻忽然有了脸。在妖冶的火光映照下,那佛双目低垂,长发披散,手结佛印,端坐莲台。一只莹蓝色的蝴蝶,正在他身畔翩翩起舞。
言令真在一阵惊悸中醒来。睁开眼,还是半夜,往脸上一摸,一脸冰凉的水渍。他暗暗骂了一声,爬起来从床头摸到一块帕子。正在擦脸时,听到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户。
“真儿,真儿?”
窗上映出半个消瘦的影子,言令真立刻倒头睡下,拿被子蒙住脸。屏息等了一会儿,窗外人不再叫他的名字了,他才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清凌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宋晚声回屋的脚步声,又觉得不对劲。言令真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套就趿着鞋跑出主殿,四下一望没见人,转身又继续找。绕到主殿后看到人坐在树下,皱眉不悦道:
“你在做什么?”
宋晚声转过头来,言令真立刻看出他不同往常:“你喝酒了?!”
“是啊。”
喝醉的宋晚声说话时声调柔软了一些,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他把手里的酒坛举起来,好让言令真看个清楚:“还记得那年中秋么?你非要跟着喻伯一起学酿酒,酿了一坛带回来,埋在这棵老梅树下。明天我们就走了,不喝放在这里多可惜。”
言令真长长地啊了一声:“难得有事你还能记得住。”
宋晚声说:“这事与你有关,我如何不记得?”
言令真裹紧外套,弓着身子朝树下小跑过去。他一缩起来坐下,宋晚声就把外衣脱下来罩到他身上:“怎么大半夜不睡觉?”
言令真恼道:“你一直叫我,把我吵醒了,我当然睡不着了!”
“好吧,对不起。我听见主殿有声音,就起来看看,顺便想起了这坛酒。”
“好喝么?酿得怎么样?”
宋晚声微微笑:“好喝。真儿手艺当真厉害。你要不要尝尝自己酿的酒?”
言令真记得,以前在夜蓝川,宋晚声是很少喝酒的。
虽然不喝,他酒量却极好,千杯不醉,也可能是醉了也神色如常,没人看得出。言令真想起子文师兄他们尤其嗜酒,隔三岔五总爱约上同门跑到川下酒肆豪饮,当然也要拉扯上大师兄——最后喝到人事不省,都是宋晚声背着他们回来的。
他接过宋晚声递过来的小半碗酒——宋晚声顾念着他年纪小,没敢多倒——仰头一饮而尽,旋即呲牙咧嘴起来:
“好辣好辣!这么难喝,好喝在哪里!”
宋晚声禁不住笑:“初辣而回甘,怎么不好喝?你怎么和师母一样,都沾不得酒呢。”
听他提到自己母亲,言令真先是一愣,而后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系着的一只荷包,将它小心翼翼地解下来,拿在手里呆呆地、翻来覆去地看。
他父亲爱酒,他母亲却从不碰酒。江荷不沾酒然而会酿酒,发酵、制曲、勾兑,每一步用料都极为细心,酿出的酒又甘又冽。逢年过节的时候,子文师兄他们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师母把埋了一年的陈酿拿出来,配上她下厨做的一桌山肴野蔌,觥筹交错,真是好不快乐。江荷就在旁边坐着看他们快乐,自己也笑盈盈的。
他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啊。不止酒酿得好,做什么都好,烧菜做饭,穿针引线,侍弄花草……女娲有一双什么样的手,她就有一双一样的巧手。言令真默默摩挲着那个已经半褪了色的小荷包,眼睛不禁又湿润了。
宋晚声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被冷风一激,酒意散了大半。想摸摸言令真的头,终究还是不敢,又把手放下了:
“真儿……对不起。”
言令真只低头看着荷包上的六瓣花纹样:“你知道我娘每年绣的荷包,只有给我的和给你的,是单独掺了金线绣的么?”
宋晚声一时怔忡,默然好久才艰难开口:“我以为给师弟师妹们的,都是一样的……”
“她一直视你为己出,连绣个荷包都要格外费神,你看这长生花的刺绣,是她用了最细的金线,请教了苏州最好的绣娘才绣得这么栩栩如生。”言令真哽咽着,“她总是这样,背后劳心伤神的事做了那么多,当面却什么都不说。”
“我……不知道……”
言令真凶狠地抽了抽鼻子,把荷包收回去:“你不知道!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跟你讲话了,这里太冷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说完也不看宋晚声,裹着外套一溜烟就从他身边跑走了。
而宋晚声低头坐在树下,身边放着半坛酒。他听着夜露从叶上坠落的点滴声,不言不语,一至天明。
……
一到天亮,鸡鸣啼晓,两人就背着行李,下了潇山,往清江相反的方向而去。
刚走到山脚没多远,就看到不远处水田里立着一个农民,拄着锄头朝他们乐呵呵地挥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言令真道:“周叔,这么早就起来干活呀。”
周成是山脚下这片乡里的里正,他还记得他小时候这附近都是荒山乱野,时不时有盗匪出没。八年前来了这一大一小,住进山腰里破庙,时常下山来给他们帮些小忙,大的好像还颇有几分武艺,把山村附近的匪徒都给打跑了,乡亲们这才敢放心到这边来垦地。因此他心中对这两人也颇有几分感激。
看到两人背着行囊,周成心里一紧,连忙问:“怎么了,两位这是要出远门?”
言令真回头和宋晚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晚声道:“是。周叔,我们此行要去很久,多半……不会回来了。你和乡亲们都小心珍重。”
周成呆住:“怎么这样匆忙,连乡亲们也不告诉一声?宋公子,这潇山没了你们俩照拂,大家都不习惯啊。到底是何等要紧事,真就非走不可吗?”
宋晚声苦笑:“个中缘由,实难告于您老明知。我们若不走,恐怕只会给清江这边招来更大祸患。我只有一件事要嘱咐您,如果日后有什么人跑来这边寻一个姓宋的江湖魔头,您就指那潇山上的破庙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此人曾居此地,但现在已经不见踪影了。”
一番话包含的信息简直让周成理解不过来,他再怎么思量,也难以将眼前瘦削温吞甚至有些憔悴的青年和江湖魔头这个称呼对应起来,不由瞠目结舌:“这、这……您、您二位,难道是……”
言令真在嘴上比了个食指嘘了一声,挥了挥手:“周叔,那我们就此别过啦。”
“哎,二位公……不是,二位大侠慢走!”
……
三日后,吴城。
“哈哈,我的燕子飞得比你高!”
“等着吧!我把线放长,一会儿就超过你!”
“哇!你们快看那只老鹰,怎么飞得那么高!”
老鹰风筝是后来加入的,可是很快就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把那些燕子、蜻蜓、蝴蝶都抛在身后了。放风筝的人放线又快又稳,那老鹰在高高的蓝天下平稳地飞翔,很快博得少年们一阵欢呼。
有欢呼的,也有妒忌的。有几只燕子蜻蜓见飞不过,索性故意缠上来,把自己的风筝线和那老鹰的风筝线缠在一块,被困住的鹰奋力挣扎起来,在空中左摇右晃了一阵,终于呲的一声断了线,沿着天际遥遥坠落到远处的房梁上。
本来看得正高兴的少年们立刻大呼小叫起来:“老牛,你真可恶!人家放得好好的,你干嘛把人家的线绞断呀!”
“就是就是!”
那叫做老牛的孩子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一众少年都不服气,纷纷围住老鹰风筝的主人劝他上去理论,那风筝主人却只是把手里的线柄一抛,笑道:“理论什么?我来就是为放风筝玩儿,现在风筝也放够了,他绞了我的风筝正好给我个方便,我再找其他乐子去。你们给我说说,这吴城里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一众少年纷纷作星星眼:“老大!你气量真大,小的佩服佩服!”
“不知老大是哪里人氏?嗐,吴城没意思的很,就只有些水啊桥啊的。”
“老大,要说好玩,咱吴城里最出名的……嘿嘿,那不就是闲花台嘛。”
少年眯起眼睛:“闲花台?”
“哎呀,就是座歌楼的名字。一到三月份咱吴城就挤得要命,都是从外地来的客人,就是为了到闲花台看当年花魁的一场乐舞。去年我娘还带我去过一次呢,到处都是人,就只看见满天的花瓣,那个香呀……”
“哦。”少年一歪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意思。”
他说着就潇洒地一转身,蹦蹦跳跳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
“诶?老大,别走呀!”
“老大,你风筝落到我家房梁上了!你不要了吗?”
风筝群里飞得最高的风筝是要被当做荣誉珍藏起来的,那少年却不回头,只把手往后敷衍地一挥:“送给你了!”
他径直往前走,转过一道弯,在白墙黛瓦的一处院落边找到了正抱剑靠着墙小憩的青年。
一听到他足音,青年便睁开眼,神色很是疲倦,却还是强打精神,微笑道:“怎么样,玩得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