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君往前走了一小步,汲取着来之不易的暖意。
她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落在背对着她拨弄火堆的萧珩身上。
青衫落拓,背影清瘦。谁能想到,这样一副看似文弱的书生躯壳下,竟藏着方才那般雷霆万钧,狠辣精准的身手?
此时拨火的动作也从容不迫,有着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两只烦人的苍蝇。
“多…多谢恩公援手。”裴昭君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打破了庙内只剩下呻吟的死寂。
她再次郑重行礼。这次的感激声听起来更加真切。
萧珩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拿起一根稍粗的木棍,轻轻拨开篝火边缘的灰烬,让火苗烧得更旺些。
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那平静无波的神情,更让裴昭君捉摸不透。
“恩公高义,昭君铭感五内。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待昭君归家,定当重谢。”她试探着开口,声音温婉有礼,目光却紧紧锁住他的反应。
萧珩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细微。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水囊,拔开塞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姓名乡籍,不足挂齿。”
语气平淡,有着本能的刻意疏离。
萍水相逢?不足挂齿?裴昭君的心沉了沉。越是刻意回避,越显得可疑。
父亲刚得罪权倾朝野的刘瑾,她便遭逢“意外”,紧接着就遇到这样一个身怀绝技,恰巧出现在荒山破庙的书生。
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莫非他是阉党派来,假意相救,实则监视,甚至是为了确保她意外身亡,不留后患?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在心头。
她的手下意识地拢在袖中,紧紧握住了那枚银簪。她必须弄清他的身份,若他真是阉党爪牙,这破庙,恐怕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恩公侠义心肠,昭君敬佩。”她强压下心头的寒意,语气更加恳切,“只是这风雪交加,夜路难行。恩公若不嫌弃,待天明雪小些,可否护送昭君一程?此地距长安城应不远,昭君家中必有厚报。”
她抛出诱饵,同时也想将他留在视线之内,伺机观察。
萧珩终于转过头来。火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裴昭君脸上。
片刻后,才缓缓道:“姑娘归家心切,情理之中。只是…”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个兀自痛苦呻吟的歹徒,“此二人,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裴昭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疤脸大汉似乎缓过一口气,正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萧珩,而断腿的那个还在哀嚎。
她心中一凛,这两人是重要的人证,他们受谁指使?是否与那惊马有关?若能带回长安,交给父亲或信任的官员审问,或许能撬开阉党阴谋的一角。
“此等凶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深夜行凶,意图不轨,按律当交有司严办。”裴昭君挺直脊背,语气带着世家女的凛然,“恳请恩公出手,将此二贼制住,待天明,昭君设法将其押送官府,定当酬谢。”
她紧紧盯着萧珩,这既是真实意图,也是试探。若他真是阉党之人,会如何处理这两个可能泄露秘密的棋子?是灭口?还是顺水推舟?
萧珩的视线在裴昭君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两个歹徒,眼神毫无波澜。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那疤脸大汉身边。大汉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挣扎着想往后缩。
萧珩并未拔剑,只是伸出两指,快如闪电地在大汉颈侧和胸口几处穴位连点数下。
那大汉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眼睛翻白,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彻底昏死过去,连抽搐都停止了。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点在断腿歹徒的穴位上,那人的哀嚎也戛然而止,瘫软在地。
“点了昏睡穴,十二个时辰内不会醒。”萧珩做完这一切,直起身,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带着两个累赘,姑娘觉得,我们能在这风雪夜走出多远?又能躲过多少可能存在的、接应他们的同伙?”
裴昭君心头一震,接应的同伙?!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暗示阉党还有后手?还是在恐吓她?
她看着地上如同两滩烂泥的歹徒,又看看庙外依旧狂舞的风雪,不得不承认萧珩的话有道理。带着两个昏迷的大汉,在这雪夜里行走,无异于活靶子。
“那…恩公之意?”裴昭君的声音有些干涩。
“此二人,留在此处自生自灭,或待天明雪停,由后来者发现报官,是他们的造化。”
萧珩走到庙门边,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风雪声,复又转身,“当务之急,是送姑娘安全返城。风雪虽急,但此庙绝非久留之地。”
他走到火堆旁,拿起自己那个半旧的藤编书箧,背好。动作间,裴昭君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书箧边缘沾着的一点暗褐色泥点,与周围颜色略有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姑娘可还能行走?”萧珩看向她。
裴昭君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酸软和寒意,用力点了点头:“能!”
“好。”萧珩不再多言,走到庙门边,用力拉开那扇沉重的破门。猛烈的风雪瞬间灌入,吹得篝火剧烈摇晃。
他侧身,示意裴昭君先行。
裴昭君紧了紧身上湿冷的衣衫,裹紧萧珩之前递给她的一块勉强还算干燥的粗布,咬紧牙关,迈步走向门口。
经过那两个昏迷歹徒身边时,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不甘涌上心头,但她别无选择。她必须活着回到长安!
踏出破庙门槛的瞬间,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冰针扎在脸上,几乎让她窒息。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已没过小腿。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冰冷刺骨的雪水立刻灌入早已湿透的绣鞋,冻得她脚趾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萧珩紧随其后出来,反手带上了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将里面的火光和呻吟彻底隔绝。
他走到裴昭君身侧,并未伸手搀扶,只是沉声道:“跟紧我,踩着我的脚印走。”
说完,便迈开步子,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并不快,却异常沉稳,在深厚的积雪中踏出一条清晰的路径。
裴昭君咬着牙,努力跟上。风雪扑面,视线模糊,她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道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的青色背影。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湿冷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身体很快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裴昭君感觉双腿如同灌铅,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时,一件带着些许体温、同样不算厚实的青布外衫,忽然披在了她颤抖的肩上。
她愕然抬头,只见萧珩不知何时已脱下了外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中衣,依旧走在她前方半步,头也没回,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青衫上还带着他清冽的气息和淡淡的墨香。一股暖意包裹住冰冷的肩头,虽然杯水车薪,却像黑暗中的星火。
裴昭君心头涌起出复杂的情绪,感激但又参杂了疑虑。她裹紧了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外衫,声音被风扯得破碎:“恩公…你…”
“无妨,习武之人,不畏寒。”萧珩的声音依旧平淡,穿透风雪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保存体力,路还远。”
裴昭君不再言语,只是将那份复杂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沉默地跟随着前方那道在风雪中开辟道路的身影。
风雪如怒,前路茫茫。
身后的破庙早已消失在视线中,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噩梦。而前方,那巍峨的长安城,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的境况?父亲,兄长,此时可还安好?
就在她思绪翻腾之际,走在前方的萧珩,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侧身,似乎在凝神倾听风雪中的动静。裴昭君心头一紧,也跟着停下,屏住呼吸。
风声呼啸,除此之外,隐约有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被风撕扯着,从他们侧后方传来。
方向正是那座破庙!
裴昭君的脸色瞬间煞白,接应的人真的来了,萧珩之前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披在肩头的青衫,指尖冰凉。若非他当机立断带她离开,此刻恐怕早已遭遇不测。
萧珩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四周。此地是一片开阔的雪野,几棵枯树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根本无处藏身,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声音,人数不少,且速度极快!
“走!”萧珩低喝一声,不再沿着原有方向,而是猛地改变路径,朝着侧面一处积雪更深、枯木林稍显密集的洼地冲去:“快!”
裴昭君心头狂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和寒冷,她拼尽全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萧珩,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片洼地。
积雪更深了,每一步都像在泥潭中挣扎。身后的马蹄声和呼喝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喊:“就在前面那破庙里。”
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裴昭君的心脏!刚出虎穴,又遇追兵,难道今日真要命丧于此?
就在她几乎力竭,感觉肺都要炸开之时,手腕突然一紧,温热而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她。他猛地发力,将她整个人拽向身边,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拂过身边一棵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树。
“哗啦!” 树上的积雪被他的巧劲震落大半,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色帷幕,瞬间倾泻下来,恰好将他们两人所在的小小洼地边缘覆盖。
“屏息,别动!”萧珩低沉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完全护在怀里,两人紧紧贴着冰冷的洼地土坡,被厚厚的、刚落下的积雪覆盖了大半个身子,只留下极其细微的缝隙勉强呼吸。
裴昭君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冰冷的雪沫钻进脖颈,刺骨寒凉。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萧珩胸膛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他紧绷的身上体。
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瞬间就到了洼地附近。七八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黑色斗篷的彪悍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他们勒住马缰,马匹喷着白气,在原地打着转,似乎在搜寻。
“头儿!庙里只有疤脸和老六!都昏过去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喊道。
“妈的,那小娘皮呢?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书生呢?”一个明显是头领的阴鸷声音响起,带着暴怒。
“雪太大,脚印…脚印被盖住了,分头搜,他们跑不远。”另一个声音喊道。
马蹄声再次杂乱地响起,分几个方向散开,最近的一骑,马蹄几乎就踏在覆盖他们的雪堆边缘。
积雪簌簌落下,溅在裴昭君的脸上,冰冷刺骨。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如同铁钳般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时光飞度,寒风卷着雪沫从缝隙钻入,冻得她牙齿打颤。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也能感受到身后紧贴着的萧珩,犹如磐石般的沉静。
在这种极致的危险中,仿佛两人的命运紧密相连,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
不知过了多久,分散搜寻的马蹄声似乎渐渐远去,呼喊声也变得模糊不清。
“头儿!东边没有!”
“西边也没有!妈的,见鬼了!”
那阴鸷的头领似乎极其不甘,在原地又逡巡了片刻,最终恨恨地啐了一口:“风雪太大,便宜他们了。带上疤脸和老六,撤,回去禀报刘公公。”
马蹄声再次汇聚,朝着破庙方向,渐渐消失在风雪深处。
直到那声音彻底被风雪吞没,覆盖在身上的积雪才被他轻轻拂开。
空气猛地灌入肺腑,裴昭君如同溺水获救般,贪婪地大口喘息。她抬起头,对上萧珩凝重的目光。
他依旧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青色的单衣上沾满了雪沫,发梢也结了一层薄霜。
“走。”萧珩松开她的手腕,迅速起身,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确认追兵已远,“他们可能会折返,此地不宜久留。”
裴昭君撑着冻得僵硬的身体爬起来,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刺骨的寒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萧珩同样单薄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那件沾满雪沫的青衫。
风雪依旧肆虐,前路茫茫。但这次,除了恐惧,她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一下。
他方才,是真的在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