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辞阙》 第1章 第 1 章 长安城的更鼓声携着寒冷的朔风,穿透了破败山神庙千疮百孔的窗棂纸,时而呜咽,时而咆哮。 裴昭君蜷缩在篝火将熄的残烬旁,昔日流光溢彩的云锦襦裙早已被泥泞和雪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就在一日之前,她还是金尊玉贵、仆从如云的尚书府大小姐,于朱雀大街香车宝马,受尽艳羡。此时却亡命奔逃在山路上,唯有一支素银簪子,斜斜插在散乱的鬓间,好不容易,找到一次庙宇藏身,可以并非长久之计。 她望着庙门外。大雪混沌一片,扑天漫地。寒意如跗骨之蛆,顺着湿透的裙裾,丝丝缕缕地爬上来,钻进骨髓,冻得瑟瑟发抖。 “阿爹……兄长……” 一声又一声低喃,却淹没在了风声里。 不过是一场看似寻常的踏青,帝王猝不及防的惊马,车毁仆散,她便从云端直坠这炼狱般的荒郊野庙。 父亲裴琰官拜户部尚书,性情刚直。 近月来,在朝堂上力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瑾推行的清丈田亩之举,直言此策名为充盈国库,实为阉党爪牙借机侵吞民田、罗织罪名排除异己的毒计。 言辞激烈,几番交锋,恐怕早已成了刘瑾的眼中钉肉中刺。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撕裂了庙内的死寂,腐朽不堪的庙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疯狂地卷着两个高大的黑影闯入殿内。 烛火被风压得骤然一矮,复又挣扎着跳起,将两个不速之客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早已褪色的神像壁画上,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堆叠,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更添凶戾。他腰间挎着一柄厚背朴刀,皮袄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一双三角眼,如同饥饿的鬣狗,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在裴昭君沾满泥污却难掩清丽绝伦的脸上和窈窕身段上反复逡巡。 突然,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焦黄参差的牙齿,一股浓烈的劣酒和汗酸混合的臭气扑面而来:“哟嗬!小娘子好生标致,这冰天雪地的,一个人缩在这破庙里,多冷清,多寂寞啊?” 言语粗鄙下流,带着浓重的市井痞气。 裴昭君难免心生恐惧,然而,刻在骨子里的世家教养和临危的急智,让她硬生生压下了喉咙里的尖叫。 她强迫自己缓缓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一株孤傲不屈的寒梅。 尽管衣衫褴褛,发髻散乱,却依旧临危不乱。她将素手悄然探入发间,紧紧握住了那支冰冷的素银簪子。 尖锐的簪尾硌着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和清醒。她深吸一口冷气,声音竭力维持着清冷平稳,可尾音还是暴露出自己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尔等何人?可知此乃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惊扰官眷,该当何罪?” 她试图用身份震慑对方,指尖却因用力过度而捏得发白。 那疤脸大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官眷?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他啐了一口浓痰,眼中凶光大盛,一步步逼近,沉重的靴子踩在破败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小美人儿,少拿官家名头唬人,这荒山野岭,鬼影子都没一个,冻死个把人,明儿太阳一出来,雪一盖,就是具硬邦邦的无名尸首!谁他娘的知晓?谁能给你申冤?” 他身后的同伙也发出猥琐的哄笑,眼神同样贪婪。 烛火被他们带起的风吹得摇曳不止,疤脸大汉狰狞的脸愈来愈近,朴刀已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裴昭君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牙关紧咬,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握着银簪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 退无可退! 早已暗中定了定神,簪尖对准了即将扑上来那人的咽喉。 纵是玉石俱焚,也绝不受辱。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冷叱,如同裂帛之音,穿过风雪与庙内的污浊气息,骤然在庙门口响起。 庙内三人俱是一震! 疤脸大汉猛地回头,凶戾的目光射向门口。 风雪如怒龙般咆哮着灌入,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漫天飞雪,稳稳立于破败的门槛之外。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肩头落满雪花,背负着一个半旧的藤编书箧,一副风尘仆仆的寒酸书生模样。 然而,他手中紧握的,却非笔墨纸砚,而是一柄古朴的乌鞘长剑,剑未出鞘,但那沉稳的握姿,已透出森然之气。 他面容清俊,眉如墨画,只是此刻沾染了长途跋涉的风霜,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在抬起的瞬间,眼神中的疲惫尽褪,瞬间锐利起来,如鹰隼锁定猎物,牢牢锁住了庙内两个凶徒。 柔弱书生?还是见义勇为的侠客? 疤脸大汉被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但旋即被凶性盖过,狞笑道:“哪里来的穷酸,敢管爷爷的闲事?识相的滚远点,别耽误了爷爷快活,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萧珩目光扫过角落里虽狼狈却依旧挺直脊背,始终紧握银簪的少女, 她眼神中充满恐惧,如同被困的小兽。 见对方安然无恙,心头暂缓。 他神色未动,只淡淡开口,声音不高,仍压过了风声:“路见不平。二位,请罢手离去,莫要自误。” “放你娘的屁!” 疤脸大汉勃然大怒,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一个酸丁也敢在爷爷面前充大头?找死!” 他猛地抽出腰间朴刀,刀光一闪,带着恶风,竟是舍了裴昭君,直扑门口的青衫书生。 他身后的同伙也拔出短刃,怪叫着从侧翼包抄而上。 刀光凛冽,映着跳动的烛火和门外惨白的雪光,杀气扑面而来。 裴昭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书生,他能行吗?那朴刀势大力沉,这些亡命之徒恐非他一人能敌。 她握紧了银簪,全身紧绷,准备随时拼命。 面对凶徒悍然扑杀,萧珩眼中寒芒一闪,却不见丝毫慌乱。 就在朴刀带着恶风即将劈至头顶的刹那,他动了!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是快,快到了极致。 只见他身形微侧,如同风中摆柳,妙到毫巅地避开刀锋。同时,握剑的右手闪电般抬起,并未拔剑,而是连鞘带剑,精准无比地一记横敲! “铛!” 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乌黑的剑鞘,如同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疤脸大汉持刀的手腕上。 “啊!” 疤脸大汉只感受到手上巨力传来,连同手腕都剧痛欲裂,虎口瞬间崩开,鲜血直流。 手中那柄沉重的朴刀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供桌上,震得残破的神像都晃了晃。 萧珩一击得手,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停滞。敲飞朴刀的瞬间,脚下步伐一错,已如鬼魅般滑到大汉身侧。左手并指如戟,快若奔雷,狠狠戳向其肋下要穴! “噗!” 疤脸大汉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半边身子都已麻痹,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大汉扑出到倒地,不过眨眼之间! 那包抄的同伙甚至还没冲到萧珩跟前,就被这兔起鹘落,干净利落的场面骇得魂飞魄散。 他哪还顾得上同伴,转身就想往庙外风雪中逃窜。 萧珩岂会容他逃走?他看也不看地上抽搐的大汉,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拦在了门口,恰好挡住了那同伙的去路,依旧是未出鞘的长剑,信手一挥,剑鞘带着破空锐响,精准地扫在那同伙的腿弯处。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 又一声凄厉的惨嚎。 那同伙扑倒在地,抱着右腿,杀猪般嚎叫起来,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风雪依旧呼啸着灌入庙门,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 庙内,烛火摇曳,方才还凶神恶煞、气焰嚣张的两个歹徒,一个蜷缩如虾米,无声抽搐,一个抱着断腿,哀嚎不绝。 而那位青衫书生,已然收势,静静地立在门口,乌鞘长剑斜指地面,青衫落拓,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出手那人与他无关。 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淡淡扫过地上两人,如视蝼蚁,最后,落在了庙内角落里少女的身上。 裴昭君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快得让她眼花缭乱。 看似文弱的书生,出手竟如此狠辣精准,一击制敌。 绝境逢生。巨大的庆幸与后怕冲击着她,握着银簪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脱力 她看着门口那道逆着风雪的身影,劫后余生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多…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裴昭君强撑着酸软的身体,敛衽深深一礼,声音带着劫后的沙哑与感激。 萧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惊魂未定却强自镇定的模样,以及指缝间那抹若隐若现的银光。 他微微颔首:“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多礼。” 话落迈步走进庙内,又反手将那扇破败的庙门虚掩上,隔绝了部分风雪,只余地上两个歹徒痛苦的呻吟。 他走到篝火残烬旁,蹲下身,动作熟练地拨弄了一下尚有余温的灰烬,又添了几根散落在角落里还算干燥的朽木。 很快,微弱的火苗再次蹿起,驱散着庙内刺骨的寒意。 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 裴昭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汲取着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温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萧珩身上。 他面容沉静,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侧脸线条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柄乌鞘长剑随意地放在身侧,古朴无华。 他真的是一个普通的游学书生吗?什么样的书生,能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身手?他为何恰巧在这风雪之夜出现在这荒山破庙? 疑虑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压过了最初的感激。 父亲被阉党针对,自己遭遇意外,这看似巧合的救命恩人。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不想。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歹徒,尤其是那个被点倒的疤脸大汉。 她心中一动,借着整理散乱鬓发的动作,手指不着痕迹地拂过发髻,将那支紧握了许久的素银簪子轻轻拔下。 簪尖上赫然沾染着一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是她自己紧张时刺破掌心留下的?还是方才情急之下,在混乱中刺中了那个扑向她的歹徒? 裴昭君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动声色地将簪子藏入袖中,冰冷贴着肌肤,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无论眼前这书生是敌是友,是巧合还是刻意,她都必须保持警惕。 她抬起眼,看向正在拨弄火堆的萧珩,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眼底莫测幽深。 破庙内的篝火,在萧珩的拨弄下,终于燃起了一簇火焰,经久不息,暗中噼啪作响起来。 第2章 第 2 章 裴昭君往前走了一小步,汲取着来之不易的暖意。 她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落在背对着她拨弄火堆的萧珩身上。 青衫落拓,背影清瘦。谁能想到,这样一副看似文弱的书生躯壳下,竟藏着方才那般雷霆万钧,狠辣精准的身手? 此时拨火的动作也从容不迫,有着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两只烦人的苍蝇。 “多…多谢恩公援手。”裴昭君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打破了庙内只剩下呻吟的死寂。 她再次郑重行礼。这次的感激声听起来更加真切。 萧珩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拿起一根稍粗的木棍,轻轻拨开篝火边缘的灰烬,让火苗烧得更旺些。 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那平静无波的神情,更让裴昭君捉摸不透。 “恩公高义,昭君铭感五内。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待昭君归家,定当重谢。”她试探着开口,声音温婉有礼,目光却紧紧锁住他的反应。 萧珩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细微。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水囊,拔开塞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姓名乡籍,不足挂齿。” 语气平淡,有着本能的刻意疏离。 萍水相逢?不足挂齿?裴昭君的心沉了沉。越是刻意回避,越显得可疑。 父亲刚得罪权倾朝野的刘瑾,她便遭逢“意外”,紧接着就遇到这样一个身怀绝技,恰巧出现在荒山破庙的书生。 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莫非他是阉党派来,假意相救,实则监视,甚至是为了确保她意外身亡,不留后患?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在心头。 她的手下意识地拢在袖中,紧紧握住了那枚银簪。她必须弄清他的身份,若他真是阉党爪牙,这破庙,恐怕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恩公侠义心肠,昭君敬佩。”她强压下心头的寒意,语气更加恳切,“只是这风雪交加,夜路难行。恩公若不嫌弃,待天明雪小些,可否护送昭君一程?此地距长安城应不远,昭君家中必有厚报。” 她抛出诱饵,同时也想将他留在视线之内,伺机观察。 萧珩终于转过头来。火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裴昭君脸上。 片刻后,才缓缓道:“姑娘归家心切,情理之中。只是…”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个兀自痛苦呻吟的歹徒,“此二人,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裴昭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疤脸大汉似乎缓过一口气,正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萧珩,而断腿的那个还在哀嚎。 她心中一凛,这两人是重要的人证,他们受谁指使?是否与那惊马有关?若能带回长安,交给父亲或信任的官员审问,或许能撬开阉党阴谋的一角。 “此等凶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深夜行凶,意图不轨,按律当交有司严办。”裴昭君挺直脊背,语气带着世家女的凛然,“恳请恩公出手,将此二贼制住,待天明,昭君设法将其押送官府,定当酬谢。” 她紧紧盯着萧珩,这既是真实意图,也是试探。若他真是阉党之人,会如何处理这两个可能泄露秘密的棋子?是灭口?还是顺水推舟? 萧珩的视线在裴昭君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两个歹徒,眼神毫无波澜。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那疤脸大汉身边。大汉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挣扎着想往后缩。 萧珩并未拔剑,只是伸出两指,快如闪电地在大汉颈侧和胸口几处穴位连点数下。 那大汉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眼睛翻白,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彻底昏死过去,连抽搐都停止了。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点在断腿歹徒的穴位上,那人的哀嚎也戛然而止,瘫软在地。 “点了昏睡穴,十二个时辰内不会醒。”萧珩做完这一切,直起身,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带着两个累赘,姑娘觉得,我们能在这风雪夜走出多远?又能躲过多少可能存在的、接应他们的同伙?” 裴昭君心头一震,接应的同伙?!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暗示阉党还有后手?还是在恐吓她? 她看着地上如同两滩烂泥的歹徒,又看看庙外依旧狂舞的风雪,不得不承认萧珩的话有道理。带着两个昏迷的大汉,在这雪夜里行走,无异于活靶子。 “那…恩公之意?”裴昭君的声音有些干涩。 “此二人,留在此处自生自灭,或待天明雪停,由后来者发现报官,是他们的造化。” 萧珩走到庙门边,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风雪声,复又转身,“当务之急,是送姑娘安全返城。风雪虽急,但此庙绝非久留之地。” 他走到火堆旁,拿起自己那个半旧的藤编书箧,背好。动作间,裴昭君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书箧边缘沾着的一点暗褐色泥点,与周围颜色略有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姑娘可还能行走?”萧珩看向她。 裴昭君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酸软和寒意,用力点了点头:“能!” “好。”萧珩不再多言,走到庙门边,用力拉开那扇沉重的破门。猛烈的风雪瞬间灌入,吹得篝火剧烈摇晃。 他侧身,示意裴昭君先行。 裴昭君紧了紧身上湿冷的衣衫,裹紧萧珩之前递给她的一块勉强还算干燥的粗布,咬紧牙关,迈步走向门口。 经过那两个昏迷歹徒身边时,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不甘涌上心头,但她别无选择。她必须活着回到长安! 踏出破庙门槛的瞬间,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冰针扎在脸上,几乎让她窒息。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已没过小腿。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冰冷刺骨的雪水立刻灌入早已湿透的绣鞋,冻得她脚趾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萧珩紧随其后出来,反手带上了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将里面的火光和呻吟彻底隔绝。 他走到裴昭君身侧,并未伸手搀扶,只是沉声道:“跟紧我,踩着我的脚印走。” 说完,便迈开步子,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并不快,却异常沉稳,在深厚的积雪中踏出一条清晰的路径。 裴昭君咬着牙,努力跟上。风雪扑面,视线模糊,她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道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的青色背影。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湿冷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身体很快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裴昭君感觉双腿如同灌铅,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时,一件带着些许体温、同样不算厚实的青布外衫,忽然披在了她颤抖的肩上。 她愕然抬头,只见萧珩不知何时已脱下了外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中衣,依旧走在她前方半步,头也没回,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青衫上还带着他清冽的气息和淡淡的墨香。一股暖意包裹住冰冷的肩头,虽然杯水车薪,却像黑暗中的星火。 裴昭君心头涌起出复杂的情绪,感激但又参杂了疑虑。她裹紧了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外衫,声音被风扯得破碎:“恩公…你…” “无妨,习武之人,不畏寒。”萧珩的声音依旧平淡,穿透风雪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保存体力,路还远。” 裴昭君不再言语,只是将那份复杂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沉默地跟随着前方那道在风雪中开辟道路的身影。 风雪如怒,前路茫茫。 身后的破庙早已消失在视线中,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噩梦。而前方,那巍峨的长安城,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的境况?父亲,兄长,此时可还安好? 就在她思绪翻腾之际,走在前方的萧珩,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侧身,似乎在凝神倾听风雪中的动静。裴昭君心头一紧,也跟着停下,屏住呼吸。 风声呼啸,除此之外,隐约有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被风撕扯着,从他们侧后方传来。 方向正是那座破庙! 裴昭君的脸色瞬间煞白,接应的人真的来了,萧珩之前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披在肩头的青衫,指尖冰凉。若非他当机立断带她离开,此刻恐怕早已遭遇不测。 萧珩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四周。此地是一片开阔的雪野,几棵枯树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根本无处藏身,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声音,人数不少,且速度极快! “走!”萧珩低喝一声,不再沿着原有方向,而是猛地改变路径,朝着侧面一处积雪更深、枯木林稍显密集的洼地冲去:“快!” 裴昭君心头狂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和寒冷,她拼尽全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萧珩,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片洼地。 积雪更深了,每一步都像在泥潭中挣扎。身后的马蹄声和呼喝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喊:“就在前面那破庙里。” 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裴昭君的心脏!刚出虎穴,又遇追兵,难道今日真要命丧于此? 就在她几乎力竭,感觉肺都要炸开之时,手腕突然一紧,温热而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她。他猛地发力,将她整个人拽向身边,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拂过身边一棵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树。 “哗啦!” 树上的积雪被他的巧劲震落大半,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色帷幕,瞬间倾泻下来,恰好将他们两人所在的小小洼地边缘覆盖。 “屏息,别动!”萧珩低沉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完全护在怀里,两人紧紧贴着冰冷的洼地土坡,被厚厚的、刚落下的积雪覆盖了大半个身子,只留下极其细微的缝隙勉强呼吸。 裴昭君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冰冷的雪沫钻进脖颈,刺骨寒凉。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萧珩胸膛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他紧绷的身上体。 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瞬间就到了洼地附近。七八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黑色斗篷的彪悍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他们勒住马缰,马匹喷着白气,在原地打着转,似乎在搜寻。 “头儿!庙里只有疤脸和老六!都昏过去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喊道。 “妈的,那小娘皮呢?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书生呢?”一个明显是头领的阴鸷声音响起,带着暴怒。 “雪太大,脚印…脚印被盖住了,分头搜,他们跑不远。”另一个声音喊道。 马蹄声再次杂乱地响起,分几个方向散开,最近的一骑,马蹄几乎就踏在覆盖他们的雪堆边缘。 积雪簌簌落下,溅在裴昭君的脸上,冰冷刺骨。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如同铁钳般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时光飞度,寒风卷着雪沫从缝隙钻入,冻得她牙齿打颤。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也能感受到身后紧贴着的萧珩,犹如磐石般的沉静。 在这种极致的危险中,仿佛两人的命运紧密相连,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 不知过了多久,分散搜寻的马蹄声似乎渐渐远去,呼喊声也变得模糊不清。 “头儿!东边没有!” “西边也没有!妈的,见鬼了!” 那阴鸷的头领似乎极其不甘,在原地又逡巡了片刻,最终恨恨地啐了一口:“风雪太大,便宜他们了。带上疤脸和老六,撤,回去禀报刘公公。” 马蹄声再次汇聚,朝着破庙方向,渐渐消失在风雪深处。 直到那声音彻底被风雪吞没,覆盖在身上的积雪才被他轻轻拂开。 空气猛地灌入肺腑,裴昭君如同溺水获救般,贪婪地大口喘息。她抬起头,对上萧珩凝重的目光。 他依旧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青色的单衣上沾满了雪沫,发梢也结了一层薄霜。 “走。”萧珩松开她的手腕,迅速起身,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确认追兵已远,“他们可能会折返,此地不宜久留。” 裴昭君撑着冻得僵硬的身体爬起来,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刺骨的寒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萧珩同样单薄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那件沾满雪沫的青衫。 风雪依旧肆虐,前路茫茫。但这次,除了恐惧,她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一下。 他方才,是真的在护她周全。 第3章 第 3 章 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白,呼啸的风声如同鬼泣,卷起千堆雪,四散而落。 裴昭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珩身后,湿透的绣鞋早已冻僵,双脚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在缓慢地挪动。 肩上那件带着萧珩体温的青衫,此刻也已被风雪打透,寒意侵入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萧珩走在她前方半步,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在没膝的积雪中开辟道路。 他穿着单薄的深色中衣,肩头落满雪花,却不见丝毫瑟缩。裴昭君的目光落在他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背上,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方才在洼地,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下,用身体挡住落雪。 那沉稳的心跳和坚定的手臂,给了她绝境中唯一的安全感。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裴昭君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冰冷的空气呛得她眼泪直流。 连日来的惊吓,以及漫无边际的寒冷早已让她疲惫不堪,何况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苦。 前方的身影停了下来。萧珩转过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几步走回裴昭君身边,并未多言,只是解下腰间那个半旧的水囊,拔开塞子递到她面前。 “喝一口,暖暖。” 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 裴昭君抬起被泪水模糊的眼,看着眼前的水囊。囊口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水囊里是温的,不知他用什么法子保温。 她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冰冷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暂时压下了咳嗽的**。 “多谢恩公。”她将水囊递还,声音沙哑。 萧珩接过水囊,目光在她苍白如纸、嘴唇发青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 “还能坚持吗?此地距长安城应不足十里,但以我们现在的速度,恐怕天亮前都难到。” 裴昭君闻言,心猛地一沉。 不足十里,平日里快马不过一炷香,如今却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她看着眼前茫茫风雪,一股巨大的绝望感再次袭来。 难道真要冻死在这荒郊野外? “我…我能…”她咬紧牙关,试图挺直脊背,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晃了一下。 萧珩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衡量。 片刻,他忽然将背上的藤编书箧取下,塞进裴昭君怀里:“抱着,多少挡些风。” 接着,不等裴昭君反应,他竟在她面前矮下身去。 “上来。” 简短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昭君愕然地看着他宽阔却并不算厚实的背脊,一时竟忘了反应。他…他要背她?这于礼不合,她可是未出阁的尚书府千金。 “恩公,这如何使得,昭君还能走…”她慌忙拒绝,脸颊因窘迫和寒冷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风雪不会等你讲礼数。”萧珩的声音带着冷硬,“要么上来,要么冻死在这雪地里,等着给野狼充饥。你自己选。” 他并未回头,语气斩钉截铁。 裴昭君被他话中的现实与冷酷刺得浑身一颤。尊严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看着萧珩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直的背影,又看了看怀中那沉甸甸的书箧,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她不再犹豫,咬着唇,小心翼翼地伏上了他的背。 他的背脊比想象中更坚实,令人心安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萧珩稳稳地站起身,一手托住她的腿弯,另一只手重新拿起那柄乌鞘长剑当作探路的拐杖,再次迈开了步子。 他的脚步比之前沉重了些,却依旧沉稳有力,每一步都深深踏入积雪,留下清晰的印痕。 裴昭君趴在他背上,脸颊不可避免地贴着他颈侧,甚至能感受到他脉搏沉稳的跳动,嗅到身上清冽的气息混杂着汗水的味道。 即便心中的疑虑不断翻涌,但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背上传来的温暖,让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书箧,将脸埋在他肩头,抵挡着刺骨的寒风。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萧珩背着一个人,在深雪中跋涉,呼吸也变得沉重急促,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他沉默地走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裴昭君在半昏半醒间,仿佛做了个漫长而破碎的梦。梦里是父亲严厉却慈爱的目光,是兄长爽朗的笑声,是尚书府温暖如春的闺阁,然后画面陡然破碎,变成了惊马的嘶鸣,车夫的狞笑,破庙里狰狞的歹徒,还有那柄寒光闪闪的朴刀…… 最后只余风雪中这道沉默背负着她的青色背影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裴昭君感觉最后一丝意识都要被冻僵时,萧珩的脚步停了下来。 “到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她猛地惊醒,挣扎着抬起头。 风雪依旧,但在视线尽头,灰蒙蒙的天光之下,一道巍峨耸立的阴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长安城。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那熟悉的压迫感,瞬间让裴昭君冰冷的心脏重新注入了暖流。 到家了,她终于活着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激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放…放我下来,恩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颤抖。 萧珩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双脚一沾地,刺骨的冰冷和麻木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被萧珩及时扶住手臂。 “站稳。”他松开手,目光投向远处的城墙,眉头却微微皱起。 天色已蒙蒙亮,风雪虽未停,但城门口方向,似乎过于安静了? 按常理,此时应有早起的商贩或进城办事的百姓在城门处等候开城,但此刻,城门紧闭,城楼下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风灯在风雪中摇曳,透着不同寻常的肃杀与压抑。 裴昭君也察觉到了异样。她顾不得双脚的疼痛,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城门附近张贴的告示栏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告示栏上,新贴的几张盖着猩红官印的告示,在风雪中异常刺目。其中一张,画像虽有些模糊,但那眉眼轮廓都分外熟悉。 户部尚书裴琰,贪墨渎职,证据确凿,着革职查办,押入天牢候审! 吏部侍郎裴昭明,包庇亲父,结党营私,一并革职下狱! 查抄尚书府,一应人等,听候发落! 猩红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她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怎么会这样?才短短两日! 悲痛与滔天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在身前的雪地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鸣,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裴姑娘。”萧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瘫软的身体。看着怀中少女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迅速探了探她的脉搏,又看了一眼告示,心中已然明了。 看来朝中阉党已经动手了,而且如此迅疾狠辣。眼下她竟成了真正的无家可归之人,甚至是朝廷通缉犯的家眷,她此刻若贸然靠近城门,无异于自投罗网。 裴昭君在巨大的打击和急怒攻心之下,意识已经模糊,只余下无尽的悲恸和恨意在胸腔中燃烧。 她紧紧抓住萧珩的手臂:“阉党刘瑾害我父兄,毁我家门,此仇不共戴天!”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溢出唇角。 萧珩看着怀中濒临崩溃的少女,又看了眼长安城门,眼神锐利如刀,飞速权衡。 城门是绝不可能走了。裴家完了,她此刻的身份敏感至极。他必须立刻带她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他不再犹豫,将裴昭君打横抱起。 她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冰冷,气息微弱。萧珩抱着她,迅速转身,朝着与城门相反的方向,风雪更深处,大步走去。 风雪依旧肆虐,将他们的身影和足迹迅速覆盖。长安城在身后远去。裴昭君陷入昏迷中不愿醒来,身体依旧因巨大的悲痛而微微抽搐,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染湿了萧珩胸前的衣襟。 前路何在?归途已断。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无情地抽打在脸上。萧珩抱着怀中气息奄奄、浑身冰冷的裴昭君,在长安城外风雪弥漫的荒野中疾行。 他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大路和村庄,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径。怀中的重量轻得令人心惊,微弱的呼吸和不时因剧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搐。 可他不能停下。 裴昭君急怒攻心,内腑受创,又经风雪严寒侵蚀,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若得不到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城门处必有阉党爪牙严密监视,甚至可能布下罗网等着她自投。 他需要找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 风雪似乎小了些,天色却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萧珩记得在这片城东荒郊,靠近一片废弃的乱葬岗附近,有处几乎被人遗忘的所在,里面住着个性格孤僻古怪的老药农的破败小院。 那老头当年曾受过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恩惠,且素来不与外界往来,应是最稳妥的暂避之所。 辨明方向,萧珩加快了脚步。怀中的裴昭君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冰冷的额头抵着他的颈窝,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 他将臂膀中的人收得更紧,眼神沉凝如铁,希望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