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更鼓声携着寒冷的朔风,穿透了破败山神庙千疮百孔的窗棂纸,时而呜咽,时而咆哮。
裴昭君蜷缩在篝火将熄的残烬旁,昔日流光溢彩的云锦襦裙早已被泥泞和雪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就在一日之前,她还是金尊玉贵、仆从如云的尚书府大小姐,于朱雀大街香车宝马,受尽艳羡。此时却亡命奔逃在山路上,唯有一支素银簪子,斜斜插在散乱的鬓间,好不容易,找到一次庙宇藏身,可以并非长久之计。
她望着庙门外。大雪混沌一片,扑天漫地。寒意如跗骨之蛆,顺着湿透的裙裾,丝丝缕缕地爬上来,钻进骨髓,冻得瑟瑟发抖。
“阿爹……兄长……” 一声又一声低喃,却淹没在了风声里。
不过是一场看似寻常的踏青,帝王猝不及防的惊马,车毁仆散,她便从云端直坠这炼狱般的荒郊野庙。
父亲裴琰官拜户部尚书,性情刚直。
近月来,在朝堂上力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瑾推行的清丈田亩之举,直言此策名为充盈国库,实为阉党爪牙借机侵吞民田、罗织罪名排除异己的毒计。
言辞激烈,几番交锋,恐怕早已成了刘瑾的眼中钉肉中刺。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撕裂了庙内的死寂,腐朽不堪的庙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疯狂地卷着两个高大的黑影闯入殿内。
烛火被风压得骤然一矮,复又挣扎着跳起,将两个不速之客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早已褪色的神像壁画上,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堆叠,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更添凶戾。他腰间挎着一柄厚背朴刀,皮袄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一双三角眼,如同饥饿的鬣狗,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在裴昭君沾满泥污却难掩清丽绝伦的脸上和窈窕身段上反复逡巡。
突然,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焦黄参差的牙齿,一股浓烈的劣酒和汗酸混合的臭气扑面而来:“哟嗬!小娘子好生标致,这冰天雪地的,一个人缩在这破庙里,多冷清,多寂寞啊?”
言语粗鄙下流,带着浓重的市井痞气。
裴昭君难免心生恐惧,然而,刻在骨子里的世家教养和临危的急智,让她硬生生压下了喉咙里的尖叫。
她强迫自己缓缓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一株孤傲不屈的寒梅。
尽管衣衫褴褛,发髻散乱,却依旧临危不乱。她将素手悄然探入发间,紧紧握住了那支冰冷的素银簪子。
尖锐的簪尾硌着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和清醒。她深吸一口冷气,声音竭力维持着清冷平稳,可尾音还是暴露出自己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尔等何人?可知此乃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惊扰官眷,该当何罪?”
她试图用身份震慑对方,指尖却因用力过度而捏得发白。
那疤脸大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官眷?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他啐了一口浓痰,眼中凶光大盛,一步步逼近,沉重的靴子踩在破败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小美人儿,少拿官家名头唬人,这荒山野岭,鬼影子都没一个,冻死个把人,明儿太阳一出来,雪一盖,就是具硬邦邦的无名尸首!谁他娘的知晓?谁能给你申冤?”
他身后的同伙也发出猥琐的哄笑,眼神同样贪婪。
烛火被他们带起的风吹得摇曳不止,疤脸大汉狰狞的脸愈来愈近,朴刀已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裴昭君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牙关紧咬,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握着银簪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
退无可退!
早已暗中定了定神,簪尖对准了即将扑上来那人的咽喉。
纵是玉石俱焚,也绝不受辱。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冷叱,如同裂帛之音,穿过风雪与庙内的污浊气息,骤然在庙门口响起。
庙内三人俱是一震!
疤脸大汉猛地回头,凶戾的目光射向门口。
风雪如怒龙般咆哮着灌入,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漫天飞雪,稳稳立于破败的门槛之外。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肩头落满雪花,背负着一个半旧的藤编书箧,一副风尘仆仆的寒酸书生模样。
然而,他手中紧握的,却非笔墨纸砚,而是一柄古朴的乌鞘长剑,剑未出鞘,但那沉稳的握姿,已透出森然之气。
他面容清俊,眉如墨画,只是此刻沾染了长途跋涉的风霜,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在抬起的瞬间,眼神中的疲惫尽褪,瞬间锐利起来,如鹰隼锁定猎物,牢牢锁住了庙内两个凶徒。
柔弱书生?还是见义勇为的侠客?
疤脸大汉被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但旋即被凶性盖过,狞笑道:“哪里来的穷酸,敢管爷爷的闲事?识相的滚远点,别耽误了爷爷快活,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萧珩目光扫过角落里虽狼狈却依旧挺直脊背,始终紧握银簪的少女,
她眼神中充满恐惧,如同被困的小兽。
见对方安然无恙,心头暂缓。
他神色未动,只淡淡开口,声音不高,仍压过了风声:“路见不平。二位,请罢手离去,莫要自误。”
“放你娘的屁!” 疤脸大汉勃然大怒,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一个酸丁也敢在爷爷面前充大头?找死!” 他猛地抽出腰间朴刀,刀光一闪,带着恶风,竟是舍了裴昭君,直扑门口的青衫书生。
他身后的同伙也拔出短刃,怪叫着从侧翼包抄而上。
刀光凛冽,映着跳动的烛火和门外惨白的雪光,杀气扑面而来。
裴昭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书生,他能行吗?那朴刀势大力沉,这些亡命之徒恐非他一人能敌。
她握紧了银簪,全身紧绷,准备随时拼命。
面对凶徒悍然扑杀,萧珩眼中寒芒一闪,却不见丝毫慌乱。
就在朴刀带着恶风即将劈至头顶的刹那,他动了!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是快,快到了极致。
只见他身形微侧,如同风中摆柳,妙到毫巅地避开刀锋。同时,握剑的右手闪电般抬起,并未拔剑,而是连鞘带剑,精准无比地一记横敲!
“铛!”
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乌黑的剑鞘,如同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疤脸大汉持刀的手腕上。
“啊!” 疤脸大汉只感受到手上巨力传来,连同手腕都剧痛欲裂,虎口瞬间崩开,鲜血直流。
手中那柄沉重的朴刀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供桌上,震得残破的神像都晃了晃。
萧珩一击得手,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停滞。敲飞朴刀的瞬间,脚下步伐一错,已如鬼魅般滑到大汉身侧。左手并指如戟,快若奔雷,狠狠戳向其肋下要穴!
“噗!”
疤脸大汉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半边身子都已麻痹,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大汉扑出到倒地,不过眨眼之间!
那包抄的同伙甚至还没冲到萧珩跟前,就被这兔起鹘落,干净利落的场面骇得魂飞魄散。
他哪还顾得上同伴,转身就想往庙外风雪中逃窜。
萧珩岂会容他逃走?他看也不看地上抽搐的大汉,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拦在了门口,恰好挡住了那同伙的去路,依旧是未出鞘的长剑,信手一挥,剑鞘带着破空锐响,精准地扫在那同伙的腿弯处。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 又一声凄厉的惨嚎。
那同伙扑倒在地,抱着右腿,杀猪般嚎叫起来,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风雪依旧呼啸着灌入庙门,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
庙内,烛火摇曳,方才还凶神恶煞、气焰嚣张的两个歹徒,一个蜷缩如虾米,无声抽搐,一个抱着断腿,哀嚎不绝。
而那位青衫书生,已然收势,静静地立在门口,乌鞘长剑斜指地面,青衫落拓,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出手那人与他无关。
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淡淡扫过地上两人,如视蝼蚁,最后,落在了庙内角落里少女的身上。
裴昭君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快得让她眼花缭乱。
看似文弱的书生,出手竟如此狠辣精准,一击制敌。
绝境逢生。巨大的庆幸与后怕冲击着她,握着银簪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脱力
她看着门口那道逆着风雪的身影,劫后余生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多…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裴昭君强撑着酸软的身体,敛衽深深一礼,声音带着劫后的沙哑与感激。
萧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惊魂未定却强自镇定的模样,以及指缝间那抹若隐若现的银光。
他微微颔首:“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多礼。”
话落迈步走进庙内,又反手将那扇破败的庙门虚掩上,隔绝了部分风雪,只余地上两个歹徒痛苦的呻吟。
他走到篝火残烬旁,蹲下身,动作熟练地拨弄了一下尚有余温的灰烬,又添了几根散落在角落里还算干燥的朽木。
很快,微弱的火苗再次蹿起,驱散着庙内刺骨的寒意。
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
裴昭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汲取着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温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萧珩身上。
他面容沉静,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侧脸线条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柄乌鞘长剑随意地放在身侧,古朴无华。
他真的是一个普通的游学书生吗?什么样的书生,能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身手?他为何恰巧在这风雪之夜出现在这荒山破庙?
疑虑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压过了最初的感激。
父亲被阉党针对,自己遭遇意外,这看似巧合的救命恩人。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不想。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歹徒,尤其是那个被点倒的疤脸大汉。
她心中一动,借着整理散乱鬓发的动作,手指不着痕迹地拂过发髻,将那支紧握了许久的素银簪子轻轻拔下。
簪尖上赫然沾染着一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是她自己紧张时刺破掌心留下的?还是方才情急之下,在混乱中刺中了那个扑向她的歹徒?
裴昭君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动声色地将簪子藏入袖中,冰冷贴着肌肤,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无论眼前这书生是敌是友,是巧合还是刻意,她都必须保持警惕。
她抬起眼,看向正在拨弄火堆的萧珩,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眼底莫测幽深。
破庙内的篝火,在萧珩的拨弄下,终于燃起了一簇火焰,经久不息,暗中噼啪作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