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白,呼啸的风声如同鬼泣,卷起千堆雪,四散而落。
裴昭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珩身后,湿透的绣鞋早已冻僵,双脚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在缓慢地挪动。
肩上那件带着萧珩体温的青衫,此刻也已被风雪打透,寒意侵入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萧珩走在她前方半步,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在没膝的积雪中开辟道路。
他穿着单薄的深色中衣,肩头落满雪花,却不见丝毫瑟缩。裴昭君的目光落在他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背上,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方才在洼地,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下,用身体挡住落雪。
那沉稳的心跳和坚定的手臂,给了她绝境中唯一的安全感。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裴昭君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冰冷的空气呛得她眼泪直流。
连日来的惊吓,以及漫无边际的寒冷早已让她疲惫不堪,何况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苦。
前方的身影停了下来。萧珩转过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几步走回裴昭君身边,并未多言,只是解下腰间那个半旧的水囊,拔开塞子递到她面前。
“喝一口,暖暖。” 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
裴昭君抬起被泪水模糊的眼,看着眼前的水囊。囊口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水囊里是温的,不知他用什么法子保温。
她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冰冷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暂时压下了咳嗽的**。
“多谢恩公。”她将水囊递还,声音沙哑。
萧珩接过水囊,目光在她苍白如纸、嘴唇发青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
“还能坚持吗?此地距长安城应不足十里,但以我们现在的速度,恐怕天亮前都难到。”
裴昭君闻言,心猛地一沉。
不足十里,平日里快马不过一炷香,如今却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她看着眼前茫茫风雪,一股巨大的绝望感再次袭来。
难道真要冻死在这荒郊野外?
“我…我能…”她咬紧牙关,试图挺直脊背,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晃了一下。
萧珩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衡量。
片刻,他忽然将背上的藤编书箧取下,塞进裴昭君怀里:“抱着,多少挡些风。”
接着,不等裴昭君反应,他竟在她面前矮下身去。
“上来。” 简短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昭君愕然地看着他宽阔却并不算厚实的背脊,一时竟忘了反应。他…他要背她?这于礼不合,她可是未出阁的尚书府千金。
“恩公,这如何使得,昭君还能走…”她慌忙拒绝,脸颊因窘迫和寒冷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风雪不会等你讲礼数。”萧珩的声音带着冷硬,“要么上来,要么冻死在这雪地里,等着给野狼充饥。你自己选。”
他并未回头,语气斩钉截铁。
裴昭君被他话中的现实与冷酷刺得浑身一颤。尊严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看着萧珩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直的背影,又看了看怀中那沉甸甸的书箧,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她不再犹豫,咬着唇,小心翼翼地伏上了他的背。
他的背脊比想象中更坚实,令人心安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萧珩稳稳地站起身,一手托住她的腿弯,另一只手重新拿起那柄乌鞘长剑当作探路的拐杖,再次迈开了步子。
他的脚步比之前沉重了些,却依旧沉稳有力,每一步都深深踏入积雪,留下清晰的印痕。
裴昭君趴在他背上,脸颊不可避免地贴着他颈侧,甚至能感受到他脉搏沉稳的跳动,嗅到身上清冽的气息混杂着汗水的味道。
即便心中的疑虑不断翻涌,但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背上传来的温暖,让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书箧,将脸埋在他肩头,抵挡着刺骨的寒风。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萧珩背着一个人,在深雪中跋涉,呼吸也变得沉重急促,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他沉默地走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裴昭君在半昏半醒间,仿佛做了个漫长而破碎的梦。梦里是父亲严厉却慈爱的目光,是兄长爽朗的笑声,是尚书府温暖如春的闺阁,然后画面陡然破碎,变成了惊马的嘶鸣,车夫的狞笑,破庙里狰狞的歹徒,还有那柄寒光闪闪的朴刀……
最后只余风雪中这道沉默背负着她的青色背影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裴昭君感觉最后一丝意识都要被冻僵时,萧珩的脚步停了下来。
“到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她猛地惊醒,挣扎着抬起头。
风雪依旧,但在视线尽头,灰蒙蒙的天光之下,一道巍峨耸立的阴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长安城。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那熟悉的压迫感,瞬间让裴昭君冰冷的心脏重新注入了暖流。
到家了,她终于活着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激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放…放我下来,恩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颤抖。
萧珩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双脚一沾地,刺骨的冰冷和麻木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被萧珩及时扶住手臂。
“站稳。”他松开手,目光投向远处的城墙,眉头却微微皱起。
天色已蒙蒙亮,风雪虽未停,但城门口方向,似乎过于安静了?
按常理,此时应有早起的商贩或进城办事的百姓在城门处等候开城,但此刻,城门紧闭,城楼下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风灯在风雪中摇曳,透着不同寻常的肃杀与压抑。
裴昭君也察觉到了异样。她顾不得双脚的疼痛,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城门附近张贴的告示栏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告示栏上,新贴的几张盖着猩红官印的告示,在风雪中异常刺目。其中一张,画像虽有些模糊,但那眉眼轮廓都分外熟悉。
户部尚书裴琰,贪墨渎职,证据确凿,着革职查办,押入天牢候审!
吏部侍郎裴昭明,包庇亲父,结党营私,一并革职下狱!
查抄尚书府,一应人等,听候发落!
猩红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她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怎么会这样?才短短两日!
悲痛与滔天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在身前的雪地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鸣,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裴姑娘。”萧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瘫软的身体。看着怀中少女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迅速探了探她的脉搏,又看了一眼告示,心中已然明了。
看来朝中阉党已经动手了,而且如此迅疾狠辣。眼下她竟成了真正的无家可归之人,甚至是朝廷通缉犯的家眷,她此刻若贸然靠近城门,无异于自投罗网。
裴昭君在巨大的打击和急怒攻心之下,意识已经模糊,只余下无尽的悲恸和恨意在胸腔中燃烧。
她紧紧抓住萧珩的手臂:“阉党刘瑾害我父兄,毁我家门,此仇不共戴天!”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溢出唇角。
萧珩看着怀中濒临崩溃的少女,又看了眼长安城门,眼神锐利如刀,飞速权衡。
城门是绝不可能走了。裴家完了,她此刻的身份敏感至极。他必须立刻带她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他不再犹豫,将裴昭君打横抱起。
她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冰冷,气息微弱。萧珩抱着她,迅速转身,朝着与城门相反的方向,风雪更深处,大步走去。
风雪依旧肆虐,将他们的身影和足迹迅速覆盖。长安城在身后远去。裴昭君陷入昏迷中不愿醒来,身体依旧因巨大的悲痛而微微抽搐,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染湿了萧珩胸前的衣襟。
前路何在?归途已断。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无情地抽打在脸上。萧珩抱着怀中气息奄奄、浑身冰冷的裴昭君,在长安城外风雪弥漫的荒野中疾行。
他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大路和村庄,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径。怀中的重量轻得令人心惊,微弱的呼吸和不时因剧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搐。
可他不能停下。
裴昭君急怒攻心,内腑受创,又经风雪严寒侵蚀,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若得不到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城门处必有阉党爪牙严密监视,甚至可能布下罗网等着她自投。
他需要找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
风雪似乎小了些,天色却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萧珩记得在这片城东荒郊,靠近一片废弃的乱葬岗附近,有处几乎被人遗忘的所在,里面住着个性格孤僻古怪的老药农的破败小院。
那老头当年曾受过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恩惠,且素来不与外界往来,应是最稳妥的暂避之所。
辨明方向,萧珩加快了脚步。怀中的裴昭君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冰冷的额头抵着他的颈窝,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
他将臂膀中的人收得更紧,眼神沉凝如铁,希望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