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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悸动

作者:荔枝蘸酱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御史台后衙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彻身上的沉水香气息。一盏孤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裴铮端坐在离床榻三步远的圈椅里,背脊挺得笔直,玄色官袍纤尘不染,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冰雕。他手中拿着一卷关于南疆奇毒异志的泛黄古籍,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穿透纸页,落在榻上那人苍白却依旧俊逸的脸上。


    萧彻仍在昏睡。阿吉已竭尽全力清除了大部分“青鸩引”的毒素,但余毒未清,加上失血,让他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他左臂的伤口被仔细包扎,但透出的药膏气味依旧刺鼻。褪去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笑面,此刻的萧彻显得安静而脆弱,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透着一丝倔强。


    裴铮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巷道中那毫不犹豫扑来的绛紫色身影,是飞镖嵌入皮肉时那声压抑的闷哼,是萧彻倒下前那句带着调侃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的“欠我一条胳膊”。这种陌生的、带着灼痛感的情绪,让习惯掌控一切的裴铮感到一丝烦躁和无所适从。他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回古籍,试图寻找关于“青金血脉”或那墨绿鳞片的蛛丝马迹,却总是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


    裴铮瞬间抬眸,像绷紧的弓弦。


    萧彻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因虚弱而显得雾蒙蒙的,带着初醒的迷茫。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陌生的帐顶,随即,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了灯影下端坐的裴铮。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萧彻苍白的唇角漾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那熟悉的、令人牙痒的腔调:


    “裴…裴大人…这么…深情款款地守着我…是怕我…死了…没人替你挡刀了么?”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却每个字都精准地敲在裴铮紧绷的神经上。


    裴铮的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冷声道:“醒了就闭嘴。阿吉说你需要静养,少说话。” 他试图用惯常的冰冷武装自己,但那微微提高的声调,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萧彻仿佛没听见他的警告,桃花眼弯了弯,带着劫后余生的慵懒和一丝得寸进尺的狡黠。他费力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床沿,声音依旧沙哑,却刻意放得又低又缓,带着一种近乎暧昧的磁性:


    “裴大人…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过来…坐近点…我这样…说话…好费劲…” 他故意蹙起眉,做出虚弱不堪的样子,眼神却亮晶晶地锁着裴铮。


    裴铮身体僵在原地,袖中的手悄然握紧。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让宋小鱼或者阿吉来应付这个麻烦。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缠住,定在了原地。他看着萧彻因失血而苍白的脸,看着那带着戏谑却难掩疲惫的眼神,那句“欠我一条胳膊”再次回响在耳边。一种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感激、愧疚、恼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心底翻涌。


    最终,裴铮冷着脸,如同上刑场般,极其缓慢地挪到了床榻边三步之内,却并未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硬邦邦:“有事说事。”


    萧彻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但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他看着裴铮那副如临大敌、耳根却可疑泛红的模样,只觉得比任何解药都提神。


    “裴大人…”他喘息着,声音放得更轻,如同羽毛搔刮着心尖,“你…脸红了?”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裴铮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才慢悠悠地继续,“是不是…终于发现…我萧某人…其实…也…挺好看的?”


    轰!


    一股热气瞬间冲上裴铮的头顶!他猛地转过身,只留给萧彻一个僵硬冰冷的背影,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萧指挥使!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本官即刻离开!” 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那“挺好看的”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


    “别…别走啊…”萧彻连忙出声,这次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急切和示弱,“说正事…说正事…”他缓了口气,努力压下笑意,正色道,“那鳞片…有线索了吗?”


    提到正事,裴铮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一口气,转回身,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冷峻,只是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鲁七看过了。”他口中的鲁七,是萧彻手下那个精于奇技淫巧的“鬼工”,昨夜已被紧急召来。“他说那鳞片质地特殊,非中原之物,像…某种深海鲛蜥的背甲鳞片,且边缘有细微的、人工打磨的痕迹,可能…是某种信物或标记的一部分。”


    “鲛蜥…信物…”萧彻眼神一凝,若有所思,“南疆深海…又是南疆…青鸩引也是南疆奇毒…这潭水,果然深得很。”他沉吟片刻,看向裴铮,“裴大人,我记得…工部辖下,似乎有个存放前朝海外贡品及异域奇珍的秘库?周显主管工部营缮清吏司时,曾多次查阅此地卷宗。”


    裴铮眼中精光一闪:“你是怀疑…那秘库中,可能有关于此鳞片或相关之物的记载?”


    “不错。”萧彻点头,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却强撑着道,“事不宜迟…咳…趁消息还未完全扩散…”


    “你伤重,留下。”裴铮断然拒绝。


    “那怎么行?”萧彻桃花眼一瞪,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如此好玩…咳…如此重要的地方,我怎能缺席?再说了,没有我的鱼符,你们能进去那守卫森严的秘库?” 他故意晃了晃受伤的手臂,一脸“你看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让我去”的无赖表情。


    裴铮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副“非去不可”的执拗,心头莫名一软,随即又被自己这念头惊到,语气更冷:“若再添乱,本官便将你捆在榻上!”


    “捆我?”萧彻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兴奋的红晕,语气也变得暧昧不清,“裴大人…原来…喜欢这种调调?早说啊…”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在裴铮腰间的玉带和床柱之间来回逡巡。


    “你!”裴铮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上再也绷不住那层寒霜,又气又恼,耳根红得几乎滴血。他猛地拂袖,转身就走,丢下一句咬牙切齿的命令:“宋小鱼!阿吉!看住他!没本官命令,不准他下床!” 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出了厢房。


    身后传来萧彻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笑声,牵动着伤口,又变成断断续续的咳嗽,却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看着裴铮仓惶离去的背影,萧彻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丝复杂难明的温柔。他轻轻抚摸着左臂的伤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裴铮扶住他时,那有力而略显僵硬的手臂触感。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喟叹:“裴寒松啊裴寒松…你这根木头…撩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工部秘库,尘封已久。** 厚重的铁门在萧彻的玄螭鱼符威慑下缓缓开启,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库内空间极大,一排排巨大的樟木箱和蒙尘的博古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落满灰尘的物件——巨大的珊瑚、色彩斑斓的贝壳、造型古怪的青铜器、还有蒙着厚布的异域神像…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尘土和淡淡的樟脑味。


    裴铮带着宋小鱼和阿吉,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搜寻。萧彻最终还是“强行”跟来了,他换了一身深色便服,左臂用绷带吊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此刻,他正靠在一个巨大的、刻满海兽纹路的青铜鼎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裴铮一丝不苟地翻检卷宗,时不时还“虚弱”地指挥两句:


    “裴大人…左边…对,那个雕着海妖的柜子…最下面一层…可能有航海日志…”


    “小心点,别碰那个罐子…看着像装骨灰的…”


    “哎哟…我胳膊疼…裴大人你找快点…”


    裴铮全程冷着脸,对他的“指挥”置若罔闻,只是翻找的动作更快了些,仿佛想尽快结束这场折磨。宋小鱼和阿吉则尽量缩小存在感,埋头苦干。


    终于,在一个堆满航海图的樟木箱底层,裴铮翻出了一本用特殊油布包裹、保存相对完好的《南海异志图录》。他迅速翻开,借着火折子的光芒,一页页仔细查找。当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


    泛黄的纸张上,用细腻的笔触描绘着一种狰狞的深海生物——身披墨绿色鳞甲,形似巨蜥,头生独角,利爪如钩。旁边用小字标注:“深海鲛蜥,性凶残,鳞甲坚逾精钢,色墨绿,边缘常有锯齿状天然纹路…其血…据传有异力,然不可考。”


    图片旁,还夹着一张同样泛黄的、边缘磨损的羊皮纸残片!上面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如同蝌蚪扭曲的文字,记录着什么!


    “找到了!”宋小鱼惊喜地低呼。


    裴铮拿起那张羊皮纸残片,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文字?”


    萧彻也凑了过来,他扫了一眼那文字,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又恢复如常,摇头道:“不认识。像是某种…早已失传的巫文?或是前朝某个小邦的秘文?”


    就在这时,一直在角落里敲敲打打的阿吉,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呼:“大人!这里有古怪!”


    众人立刻围了过去。只见阿吉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博古架旁。他指着架子靠墙的底部:“声音…空洞。” 他用手指关节轻轻叩击着墙壁,果然传来“咚咚”的空响,与其他地方的实心沉闷截然不同!


    “有暗格!”萧彻眼神一亮。


    裴铮立刻上前,仔细摸索着墙壁。在阿吉的指点下,他在一块雕着海兽浮雕的墙砖边缘,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他用力一按!


    “咔嚓”一声轻响!


    墙壁内部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那块雕着海兽的墙砖,连同它周围三尺见方的墙面,竟缓缓向内凹陷,然后向侧面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幽深暗格!


    一股更加陈腐、带着浓重霉味和纸张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裴铮毫不犹豫,率先弯腰钻了进去。暗格内空间狭小,只有一个不大的石龛。石龛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卷用特殊丝绳捆扎的、颜色发黑的**皮卷**!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解开丝绳,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展开。皮卷上的文字,赫然与羊皮纸残片上的古怪文字同源!但更令人心惊的是,皮卷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发黄的、绘制着人体经络和诡异符咒的图纸!其中一张图纸上,用朱砂描绘着一个七窍流血、全身经络呈现诡异**青金色**的人像!旁边同样用蝌蚪文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这是…?!”裴铮瞳孔骤缩!这图纸描绘的症状,与三皇子赵玦和法场假囚的死状,何其相似!甚至更为详尽!


    萧彻也挤了进来,当他看到那张青金色经络图时,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寒意。他拿起另一卷皮卷,展开一角,上面除了蝌蚪文,角落里竟有一个小小的、却清晰无比的印记——一个被**扭曲龙纹环绕的、残缺的太阳图腾**!


    “前朝余孽…‘残阳教’!”萧彻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他们竟敢…用这等邪术!” 他看向裴铮,两人的目光在狭小的暗格中碰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滔天的怒火!


    秘库的发现,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重重迷雾的一角!皇子暴毙、法场毒杀、南疆奇毒、深海鳞片…这一切的背后,竟隐约浮现出一个蛰伏已久、掌握着诡异邪术的前朝阴影!而那青金色的死亡图卷,如同来自地狱的预言,昭示着更深的黑暗与血腥。


    裴铮紧紧攥着那张青金色经络图,冰冷的惊堂木在怀中隐隐发烫。萧彻站在他身侧,受伤的手臂传来阵阵隐痛,眼神却锐利如刀。这一刻,两人之间那层因戏谑与心动而起的微妙隔膜,在共同面对的恐怖真相面前,被一种更深的、生死与共的凝重所取代。


    暗格之外,秘库的阴影仿佛更加浓重,无声地吞噬着跳动的火光。风暴的核心,似乎正在向他们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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