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洲抱着江砚,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红色沙子里,陷进去,再拔出来。怀里的人很轻,轻得不像个成年男人,骨头硌着他的手臂。破碎的衣料摩擦着皮肤,冰冷的暗银机械体也硌着他。江砚的头歪在他臂弯里,黑色的碎发被汗湿透,黏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遮住了那道新的擦伤。他闭着眼,呼吸很浅,很急,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感,一下下喷在傅沉洲被汗浸湿的颈窝里。
傅沉洲的右臂肌肉绷得死紧,托着江砚后背和膝弯的位置像被焊住了。左臂的麻痹和刺痛一阵阵涌上来,他只能咬紧牙关忍着。手腕上那几道被江砚无意识抓出来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终于回到那扇被撬开的逃生舱缝隙前。傅沉洲小心地把江砚放下来,让他靠坐在扭曲的舱壁外侧。江砚的身体软软地滑下去,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发出一点模糊的呻吟。
傅沉洲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进沙子里。他看了一眼歪斜的逃生舱残骸,又看了看靠在那里、人事不省的江砚。得进去,外面风沙太大,而且天快黑了。
他弯下腰,再次小心地托起江砚。这次,江砚那只完好的左手没有再攻击,只是软软地垂落着。傅沉洲侧着身,艰难地把他从缝隙里塞了进去,自己也跟着挤回舱内。
舱里比外面暖和一点,但空气依旧浑浊沉闷。应急灯的红光把一切都蒙上一层不祥的色彩。
傅沉洲把江砚放在相对平整些的地板上,远离那扇变形的门。他自己靠着另一侧的舱壁滑坐下去,大口喘着气,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闭上眼,缓了几秒。
再睁开眼时,冰蓝的瞳孔看向角落里的江砚。
江砚蜷缩着,姿势没变。破碎的衣襟敞开着,露出锁骨下那道斜贯的狰狞旧疤,还有旁边新添的、触目惊心的淤青。他那只扭曲的机械臂无力地搭在地上,断裂的线缆缝隙里,偶尔还会蹦出一两点微弱的火星,随即又熄灭。
傅沉洲撑着舱壁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蹲在江砚身边。
他伸出手,手指悬在江砚的额头上方,停了一下。最终,手背轻轻贴了上去。
烫!
惊人的热度透过皮肤传来,像烧红的烙铁。傅沉洲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刚才抱着他时颈窝里那股灼热的呼吸,不是错觉。
傅沉洲收回手,冰蓝的眼睛扫视着江砚的身体。肩膀那里,角度明显不对,可能是脱臼或者骨折。其他地方,淤青和擦伤遍布,最严重的是机械臂连接处,暗银的外壳裂开,里面的结构扭曲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更深层的神经接驳点。
水。药。什么都没有。
傅沉洲撑着膝盖站起来,开始在扭曲变形的舱内翻找。控制台彻底毁了,储物柜也变了形。他撬开一个扭曲的盖子,里面只有几根断裂的束带和一团烧焦的电线。另一个暗格,空空如也。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绝望感像冰冷的蛇,缠得更紧。
他靠着舱壁滑坐回地上,离江砚不远。冰蓝的眼睛盯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江砚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起伏得厉害,破碎的衣襟随着呼吸滑落更多,露出更多苍白的皮肤和冰冷的金属。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缕缕黏在皮肤上。他的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微微翕动着,像是在渴求什么。
傅沉洲的喉咙也干得冒烟。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尝到一股铁锈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舱内越来越暗,应急灯的红光显得更加微弱。温度似乎在下降。
江砚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起初是细微的颤抖,后来幅度越来越大。他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困在噩梦里。
“不……别……”
“……痛……”
“……傅……沉洲……”
那个名字,带着痛苦和恨意的气音,断断续续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砸在死寂的舱内,也砸在傅沉洲的神经上。
傅沉洲的身体猛地绷紧。冰蓝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江砚因高烧而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无意识喊出自己名字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恨吧。是该恨。
傅沉洲别开脸,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他强迫自己不去听那痛苦的呓语,不去看那张被高烧折磨的脸。可那声音像魔音,直往耳朵里钻。
江砚的颤抖越来越厉害。破碎的衣襟随着他剧烈的颤抖,一点点从肩头滑落。
傅沉洲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回了江砚身上。
幽暗的红光下,那些伤痕更加刺眼。新伤叠着旧疤,皮肤上布满了撞击的淤青和擦伤,在苍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狰狞。汗水顺着颈项的线条滑落,流过锁骨,流过那道斜贯的旧疤,最后消失在敞开的衣襟深处。冰冷的暗银机械体连接处,皮肤被摩擦得发红,甚至破了几处皮,渗着细小的血珠。
他蜷缩着,身体因为高烧的寒冷而剧烈颤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地板,指尖被磨破,沾着灰尘和暗红的血迹。
脆弱。一种毫无防备的、濒临破碎的脆弱。
傅沉洲看着,冰蓝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恨意,责任,一种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荒谬感,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裸的脆弱所触动的东西。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江砚的呓语渐渐低下去,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傅沉洲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尘土、血腥和汗味的空气冰冷地灌进肺里。他撑着舱壁,艰难地站起身。走到江砚身边,再次蹲下。
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抓住了江砚敞开的、滑落到手肘的破碎衣襟边缘。布料粗糙冰冷。他用力,把那片破碎的布料往上拉了拉,勉强盖住对方裸露的肩膀和一部分胸膛,遮住那些刺目的伤痕和冰冷的金属。
布料摩擦过滚烫的皮肤,江砚似乎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傅沉洲的动作顿住。他低头看着江砚烧得通红的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干裂出血的嘴唇。
他沉默着,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只是把那片破布往上拉了拉,勉强盖着。
然后,他坐回原来的位置,靠着冰冷的舱壁,闭上了眼睛。舱内只剩下江砚粗重的喘息和无意识的颤抖,还有窗外荒星上,永不停歇的风沙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