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嗡鸣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一样的寂静。
傅沉洲是被冻醒的。一种刺骨的寒意从身下冰冷的金属地板渗上来,钻进骨头缝里。他猛地睁开眼,后脑勺撞在地板上的闷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冰蓝色的瞳孔适应着昏暗的光线。逃生舱的应急灯还亮着,发出惨淡的红光,勉强照亮这个狭小扭曲的空间。控制台的屏幕碎了,蛛网状的裂痕后面,最后一点绿色的参数也熄灭了。舱壁严重变形,向内凹陷,把他卡在控制台和座椅之间,动弹不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金属锈蚀味,还有一股……尘土的味道。
坠毁了。
他试着动了一下身体。剧痛瞬间从全身各处炸开,尤其是左臂,被病毒侵蚀的神经像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他咬紧牙关,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呃……”一声极其微弱、压抑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
傅沉洲猛地扭头。
江砚蜷缩在舱门旁边的角落里。那扇厚重的圆形气密门已经严重变形,向内凹陷,把他半个身子都挤在门板和舱壁之间。破碎的衣襟被撕裂得更开,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和冰冷的暗银机械体。上面布满了新的擦伤和淤青。他低着头,凌乱的黑色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点苍白的下颌线条。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着,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灰尘。那条废掉的机械右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暗银色的外壳上崩开几道狰狞的裂痕,露出底下断裂的、闪烁着微弱火花的线缆。
傅沉洲的心往下沉了沉。
“江砚?”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铁锈味,喉咙干得发疼。
角落里的人影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胸膛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傅沉洲咬紧后槽牙,开始挣扎。他忍着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和右腿,死命地推挤、蹬踹卡住他的变形座椅和控制台边缘。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左臂的神经,痛得他眼前发黑,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舱内格外刺耳。变形的金属在巨大的力量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开了一点缝隙。
傅沉洲抓住机会,猛地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从那个狭小的空隙里硬生生挤了出来!后背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大口喘着气,胸腔火辣辣地疼。
顾不上自己,他手脚并用地爬向角落里的江砚。
“江砚!”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提高了一些。
这次,蜷缩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垂落的左手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傅沉洲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靠近江砚。他伸出手,手指在快要触碰到对方肩膀时,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遮住江砚脸颊的、汗湿的黑色碎发。
江砚的脸露了出来。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凝固的血迹和灰尘混在一起。一道新的擦伤从额角一直划到颧骨,皮肉微微翻卷,渗着细小的血珠。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眉头痛苦地紧蹙着。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
傅沉洲的目光扫过他破碎衣襟下露出的身体。那些旧伤疤在昏暗的红光下显得更加狰狞。新添的淤青和擦痕像丑陋的印章,盖在苍白的皮肤和冰冷的机械体上。他那只被挤压在门板和舱壁之间的肩膀,角度看着就不对劲。
“醒醒!” 傅沉洲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他不敢贸然移动江砚,怕造成二次伤害。他伸出手指,轻轻探向江砚的颈侧。
指尖触碰到冰冷汗湿的皮肤。脉搏还在跳,很微弱,但很清晰。一下,又一下。温热的,带着生命的搏动。
傅沉洲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点。他缩回手,目光落在江砚那只扭曲的机械臂上。断裂的线缆还在冒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火星子。
得出去。
他撑着地板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环顾四周。逃生舱严重变形,像个被揉烂的铁罐头。唯一的出口是那扇向内凹陷的气密门。
傅沉洲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他又试着去抠门缝,指甲都崩裂了,只带下来一些黑色的油泥。他后退一步,冰蓝的眼睛扫视着舱内。目光落在角落里一根断裂的、一端尖锐的金属管上。
他走过去,捡起那根沉重的金属管,拖着受伤的左臂,走回气密门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尖锐的一端狠狠插进变形的门缝里!
“哐!哐!哐!”
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舱内回荡。每一下都震得傅沉洲手臂发麻,牵扯着左臂的剧痛。汗水流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他抹了一把脸,继续。
“哐!”
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变形的门板终于被撬开了一道几厘米宽的缝隙!
冰冷、干燥、带着尘土味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傅沉洲丢开金属管,凑到缝隙边向外看去。
外面是黄昏。巨大的、暗红色的恒星正沉沉坠向遥远的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和深紫。荒凉。目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覆盖着暗红色砂砾的戈壁。奇形怪状的、风化的巨大岩石像沉默的怪兽,散落在广袤的大地上。没有植物,没有水,只有风卷起红色的沙尘,发出呜呜的呼啸。
一颗荒星。
傅沉洲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依旧昏迷的江砚,咬了咬牙。他得先出去看看情况。
他再次捡起那根金属管,对着撬开的缝隙继续扩大。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左臂的麻痹和刺痛一阵阵袭来。但他不敢停。
终于,缝隙扩大到足够一个人勉强挤出去。
傅沉洲扔掉金属管,深吸了一口外面冰冷干燥的空气,侧着身,艰难地从缝隙里挤了出去。
双脚踩在松软的红色砂砾上,瞬间陷下去一小截。干燥的风带着沙砾打在脸上,有点疼。空气稀薄而冰冷。
他站在逃生舱扭曲的残骸旁,环顾四周。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这里除了石头和沙子,什么都没有。通讯器在撞击中早就毁了。氧气?水?食物?什么都没有。只有坠毁的逃生舱像个巨大的墓碑,歪斜地插在红色的荒漠里。
他抬起头,望向暗红色的天空。巨大的星环带像一条破碎的项链,横亘在燃烧的晚霞之上。很美,却美得令人窒息。
傅沉洲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任由干燥的风吹起他汗湿的额发。冰蓝色的瞳孔映着这片荒凉的绝境。
他转身,弯下腰,再次从那道缝隙挤回了逃生舱。
舱内依旧昏暗,只有应急灯的红光。
傅沉洲走到江砚身边,蹲下身。他看着对方惨白的脸,紧闭的眼,还有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小心地避开明显受伤的肩膀和那条扭曲的机械臂,一只手穿过江砚的膝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背,试图将他抱起来。
昏迷中的江砚似乎感觉到了触碰,身体猛地一颤!那只完好的左手下意识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五指成爪,狠狠抓向傅沉洲的手腕!
傅沉洲动作一顿,没有躲闪。
冰冷的手指带着灰尘和油污,狠狠扣在了他的手腕上。力道很大,指甲甚至刺破了皮肤,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
傅沉洲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江砚。
江砚依旧闭着眼,眉头蹙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带着痛苦和抗拒的呜咽。那只抓着他手腕的手,冰冷,却带着细微的颤抖。
傅沉洲沉默了几秒。然后,他托着江砚后背的手微微用力,将他更稳地托住。另一只手腕,任由江砚死死抓着。
他深吸一口气,手臂用力,将蜷缩着的江砚,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