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爻只带了一个行李箱,东西极其精简,生活用品一概没有。陈无易也刚搬家不久,有些东西没备用,干脆领着顾爻出门转一圈熟悉环境,顺便去趟超市。
这块儿是老宅区,房屋普遍不高,居民楼的建造比较凌乱,第一次来没人领大概率要迷路。顾爻居然一个人拖着个行李箱精准地找上了自己家门口。
陈无易把中介上个月和自己说过的话给顾爻说了一遍,然后进便民超市让顾爻挑点用得上的,掏出手机随手拍了张顾爻的背影发给蒋舟舟,那边下一秒就拨来了电话。
“你拍个正脸的呀,我都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咯。”蒋舟舟着急。
“妈,现在小孩边界感强,我上来怼他脸拍不合适。”陈无易停住,没跟着顾爻。
“唉。”蒋舟舟叹了口气,“咱们对他陌生,他对咱们也陌生……你顾阿姨的丧事是他一个人办的,应该是懂事成熟的。不过虽说上大学了,但终归也才十几岁,你还是要多照看照看。”
“会的。”陈无易应道。
两相沉默几许,蒋舟舟声音低下来:“小星那段时间和我说了很多,这孩子在国外那会儿不适应,性格越来越独,中学回国遭过校园暴力,小星忙工作很少管他,心里十分后悔,所以才想给孩子找个托付,多替她管几年。”
“理解。”陈无易摸了摸兜里,没带烟,“也不陌生,他小时候我还抱过呢,整天黏在我屁股后头跑。”
顾爻挑东西很迅速,陈无易找过去的时候已经自己付完款了。他帽子还兜在头上,估计是想遮伤口。
“这么点就够了?”陈无易扫一眼购物篮,一把揽着人肩膀往回走,“再买点去。”
顾爻肩膀很宽,才十八岁,身量已经长得比陈无易还稍微高点,说实话,和记忆里那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团子已经完全两个方向了。
最终是拎着一袋子菜回去把没怎么用过的冰箱填了个满当,陈无易顺便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这孩子性格是真静啊。
顾爻几乎不主动说话,身上散发着低气压,双手指节有红肿破皮,帽子一兜,一股子肃杀。
很努力地有一搭没一搭唠了点琐事,陈无易不经意地:“对了,你那天怎么会在‘领袖’?”
他本来觉得没什么立场过问,但转念一想,别说十八岁,就是当初二十出头的自己也犯过奇蠢无比的错,导致如今二十八岁还要打两份工养活自己,存款更是干干净净。所以见到顾爻,尽管对陈无易而言,这只是十几年前有过一段交集的邻居小孩,也还是有想要真心照顾的意思。
“同学约的。”顾爻语气平淡。
“同……”
“无易哥。”顾爻忽然抬头正视他,吐字清晰:“我过了生日。”
陈无易愣了会,没明白这两句的关联是什么。
“遗产继承程序也已经走完,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租客,我不会白住你的。”
这是不愿意被当成小孩一样管束。陈无易反应了一下,点点头,没再继续问,只说:“我下午要上班,很晚回,你可以自己煮菜或者外卖,我一会儿把地址发你。”
说着起身把碗放回厨房,准备回房洗漱,走到半道脚步一刹:“还有,备用钥匙在玄关鞋柜里,你一会儿找找。”
陈无易下班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疲惫地换鞋,也懒得开灯,就那么摸着黑一边脱衣服一边闷头往浴室走。
轻微一声脆响,卫生间门被从里打开,陈无易险些撞上走出来的顾爻,惊得连退三步,连带着脑子都清醒了几分,抬手找到开关啪一下打开廊灯。
顾爻应该是刚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发梢水珠滴落浸透在白色的衣领上。他也略微后撤了点,灯光骤亮时微微眯起眼,暖白的顶灯打在脸上,因皮相优越而更显得疏离冷感。
陈无易迅速把掀了一半马上就要扬手甩掉的T恤重新安装回身上,和眼前人无声地对视几许,率先开口:“哦没事,这间你用,我房间有独立浴室。”
说着目光没忍住,顺着对方的肩膀往下。
顾爻穿的是件无袖背心,愈发显得肩背宽阔,比身材更瞩目的是他两条手臂上几道狰狞的伤痕,有的是已经泛青黄色的淤伤,有的是已经结疤的划伤,从大臂一直延伸至小臂。
啪。
灯熄灭了。
顾爻把手摁在墙面的开关。为了关灯他倾身凑近了陈无易一些,冷然的嗓音在静谧的昏暗中格外清晰,“无易哥,我眼睛有些畏光。”
“哦。”陈无易应了声,“那我下次注意。”
静了静,又说:“你来客厅一下。”
陈无易返身去到客厅,摁开沙发旁的落地灯,暖黄柔和的光线将客厅映亮。他弯腰从桌边柜里翻找出一个收纳盒,放到桌几上,对站着的顾爻道:“你没洁癖吧。”
收纳盒里是一些瓶瓶罐罐,贴了标签,标签上写的是用处和保质期。
“没有的话过来坐,我给你搽些药。”
顾爻在沙发上坐下,垂眼看标签上的字。从保质期看大约都在明年或今年失效,药品的种类算得上多,且几乎都用下去了一半。
陈无易的手法很熟练,不消多久就把顾爻的两条胳膊抹了个遍。伤口的皮肤在微微发烫,药油的味道萦绕鼻尖,顾爻听见陈无易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地方。
顾爻抬眸正好撞上对方的一双杏眼,微光映在眼底,像藏了一潭深水。陈无易是很清隽的长相,刘海垂下来时尤其有少年气,但举手投足间的神态是老练的,那种波澜不惊不是基于底气,而像是基于摸爬滚打后的疲倦。这份若有若无的疲倦消抹了清隽气,使他显得更具有熟龄男人的沉稳。
顾爻撩起衣角,露出精干腹肌上青紫的淤痕,说:“麻烦了,无易哥。”
哪怕早有预料,陈无易还是被顾爻身上的伤吓到。沉默地上药,沉默地收拾,陈无易在顾爻回房间前叫住他。
“你什么时候开学,我送你。”
他以为顾爻会冷淡拒绝,脑子里都已经组织好劝说的话,结果顾爻只是想了想,说:“周日。”
陈无易和同事换了班,空出周日陪顾爻去开学报道。顾爻考上的S大是全国顶尖学府,由于不住宿,报道很快办完。
S大常年游客遍地,滨海的主校区到了夏季更是游人如织。陈无易带顾爻去学校后边的学生街,穿过热闹的街道有一片白石海滩,陈无易找了家大排档,让顾爻点菜。
顾爻看了几眼,说:“我不太懂,无易哥你来吧。”
“这有什么懂不懂的,名字不是一目了然吗?”陈无易纳闷地看顾爻推过来的菜单,全是些油淋蛏子、椒盐皮皮虾、清蒸活鲳鱼之类朴素的菜品名称,三两下就点好了单,起身跟着服务员去挑海鲜。
几乎是陈无易刚离开,顾爻就听见有人用低低软软的声音叫自己。一转头,看见苏骄阳朝自己走过来,脸上带着怯怯的笑。
“顾爻,我给你发的消息你没看到吗?”
顾爻说:“看到了。”
却没有回。
苏骄阳表情一滞,眼眶立马湿了:“我昨天才知道,傅之垣找你麻烦了是不是……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苏骄阳总是把话说得不清不楚,别有意味,又很爱来找顾爻,才会让傅之垣这条疯狗缠上顾爻。
起先他以为是校园霸凌,出手帮了几次忙,后来知道苏骄阳和傅之垣关系不一般,自己这样插手很奇怪,顾爻就不大理会苏骄阳。
但苏骄阳总爱来找自己。他越找自己,傅之垣越会来找麻烦。顾爻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境地,有意远离,没想到大学还是和他们在一个城市。
“你找我有事吗?”顾爻问。
“我是有点担心……”
“没必要。”顾爻视线漫无目的地晃,正好看见回来的陈无易。
“其实你如果真的不想傅之垣来烦我,你可以少来见我。你知道他是因为什么难为我。”顾爻不想和苏骄阳继续浪费时间,很干脆地坦白了。
陈无易再回来的时候,看见顾爻旁边站了个身形纤细的男生,长得十分清秀好看。男生皱眉,神情焦急地说着什么,而顾爻就坐在椅子上,也没正眼瞧人家,面无表情地的样子像极了无良上司或者渣男。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消失一会儿,顾爻的目光已经寻了过来,在人群中精准锁定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顾爻转头和男生说了什么,对方很快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陈无易回到位置上,些微有点尴尬,下意识开始转换气氛。想起顾爻是北方人,估计也是第一次来南方上学,于是顺口聊起了S市的风土人情。说是聊,绝大部分还是陈无易在输出,顾爻偶尔回应几句,菜上之后桌上就落于平静。
忽然,顾爻问:“无易哥在这里上过学吗?”
陈无易夹菜的筷子轻微颤了一下,一块鱼肉掉在盘子里,然后又被陈无易重新夹回去。
顾爻的目光落在那块鱼肉上,把话说完:“因为看你对学校很熟的样子。”
“是熟,之前在这里打过工。”陈无易说。
这句之后两人就没什么话了,沉默着吃了会儿,顾爻起身去洗手间。直到陈无易吃完放下筷子回完几条工作消息,约莫快十来分钟了,顾爻还没出来。
陈无易去结账,在洗手间一间间看过去,没顾爻的影子。洗手间对面有一条走道,穿过去是没开发的简易停车场。此时还不是海滩一天中人最多的时候,简易停车场很静,因此那点声响虽轻,却依然吸引了陈无易的注意。
拐来绕去,陈无易借着一片倚在墙角的废弃玻璃窗的反射,看见顾爻被几个人围在墙角。
其中一个他认得,是那天在包厢里被叫做‘傅哥’的。顾爻被几个人挡着,只依稀看见他高挑的身形。还有一道清亮的男声在边哭边求情,话说得不太清楚,但意思好像是让这些人不要因为他伤害顾爻。
一个狗血的三角虐恋故事初具雏形。陈无易仔细看了眼,果然是刚才在顾爻身边说了会儿话又跑掉的那个清秀男生。男生扒拉着‘傅哥’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
陈无易发了几条消息,再抬头,看见‘傅哥’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一把掐住男生的下巴,笑眯眯但明显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张嘴除了给他说话,还能说什么?他就这么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隔着半个城市瞒着我跑过来找他?!”
于是男生又在哭诉,而‘傅哥’好像选择性地只挑自己想听的断章取义,然后暴怒发火。
陈无易被雷得不轻,抬手扫了扫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下一秒,隔着绿莹莹的玻璃窗和顾爻对上目光。
被人群围堵但像个炮灰男配的顾爻不知何时注意到对面角落的玻璃窗,盯着玻璃窗里陈无易的倒影,在和陈无易撞上视线之后,又没怎么停留地移开眼。
闹剧还没结束,在陈无易忙着回消息的时候,‘傅哥’回过味儿来了,调转矛头向顾爻发难,要顾爻给他跪下磕头。
正这时,身后有人拍了拍陈无易的肩膀。回头一看,是被陈无易消息轰炸过来的陆白,陆白和陈无易眼神交流了几个来回,然后把陈无易往里拽了一把,迈着长腿走出去。
场面从狗血三角虐恋变成了人民警察饭后溜达顺便制止一场霸凌斗殴。
陈无易回到座位上,没多久就等到陆白发来的消息,继而顾爻回来了。
陈无易看着顾爻,状若无事地:“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