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顾爻站在桌边,只吐出这两个字。
谁让这小子眼神这么好,隔着这么多人都能透过废弃玻璃瞧见自己。陈无易是想隐瞒都不行,只好笑了一下,说:“不用,这事儿搁谁撞见都得找警察叔叔。那回吧?”
从大排档出来,穿过一大片白石沙滩。
此时太阳微沉,璀璨金光铺洒在浪潮起伏的海面,游人多了起来,海浪声、人潮声与远处乐队的音乐混杂在一起。
这样丰富又莫名和谐的环境声中,陈无易清晰听到顾爻的话。
“无易哥,还认识警察吗?”
陈无易侧头看了顾爻一眼,“嗯,一起长大的朋友。”
“那什么,”陈无易瞧着天色渐晚,说:“你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约了人,在学校附近。”
陈无易颔首:“那我先走了?晚上有点事。”
“好。”
陈无易走了几步,回头看顾爻还站在原地看他,又嘱咐道:“我晚上回去晚,你带家钥匙了没?”
“带了的。无易哥再见。”
陈无易挥手,转身大步离开。
陈无易顺路去了一趟市公安局,在公安局旁边的小面馆里找到陆白。
“老板,再来一盘凉拌牛卤,微微辣。”陈无易招呼着,拉开椅子坐在陆白对面。
“客气,一会儿回去加班了都。”陆白说。
“陆警官加起班来能把夜熬穿,不差这几分钟。”陈无易把老板端来的凉拌菜摆摆好:“我也不能白让你跑一趟,意思一下。”
陆白嘴上说着客气,手上一点没客气,夹了几筷子牛腱,看着陈无易问:“最近他们还来找你麻烦吗?”
陈无易摇头,“钱都还清了,本来也没道理再来。”
“你这事儿又不是道不道理的问题。”
沉默了会儿,陆白又问:“那个人呢。”
陈无易往椅背上靠了下,深吸口气,笑:“很久没见,应该也是消停了。”
陆白低头嗦面,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最好是。再出现马上和我说。”
“嗯。刚那群小孩儿什么情况?”陈无易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所谓小孩儿只是一群疯狗。
“情感纠纷,他逃他追那种。噢不过你那个弟弟,应该是被误会了,找时间和他商量一下怎么明哲保身吧。”
陈无易眉毛微挑,沉默着点头。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陆白纳闷问。
这事要说起来,算老黄历了。
陈无易想了想:“你记不记得高一暑假那年,常在我家待的那个小屁孩。”
时间相当久远,陆白愣了好一会儿,抓住了一个记忆点:“哦——很黏你的那个,第二年就搬走的邻居家小孩儿?”
一年零两个月,只是陈无易人生中占比很小的一段日子。
父亲去世后,家里压着一层看不见的阴霾。一份工资使生活变得拮据,陈无易的升学压力和蒋舟舟的升职压力一并倾来,在大多数时候,陈无易需要自己照顾自己,还要抽空照顾晚归疲惫的蒋舟舟。
直到隔壁搬来了一位单亲母亲,陈无易管对方叫顾阿姨。蒋舟舟与顾阿姨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邻里来往密切。吃了顾阿姨做的熏鱼烧肉糖醋小排水晶虾仁,就要在母亲与顾阿姨出门的时候帮顾阿姨照顾她5岁的儿子。
那一年是自父亲离世后蒋舟舟最开心的一年,也是陈无易再次感受到人情温暖与烟火气的一年,就在那一年蒋舟舟与顾阿姨你来我往的交情里,陈无易习惯了上海味,并掌握哄小孩的十八种心得。
顾阿姨搬走是很突然的,陈无易记得蒋舟舟当时颇受打击,还会躲在房间偷偷掉眼泪。
很多年后,陈无易偶尔想起那一年,会觉得好像只是一个偶然出现的插曲,或是剪错帧的电影,只闪烁了短短几秒,放映机便恢复正常,电影继续,人生如常。
谁想到再见竟是因为顾阿姨的临终托孤,而曾经那个嘴里喊着“哥哥抱抱”跟在陈无易屁股后头跑的小破孩,现在已经长成了大破孩。
浑身伤痕,心防很重。陈无易心想。
从小面馆出来时天光黯淡,华灯初上。和陆白分别,陈无易握着手机等网约车,忽然眼角捕捉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对面街边,顾爻上了一辆迈巴赫,车子很快消失在街拐角。
到‘领袖’时人还不多,陈无易先去换了制服,在更衣间碰到阿简,对方显然很意外。
“陈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和薇薇换了班。”陈无易扣上袖扣,用发胶将头发抓上去,露出清隽疏朗的眉目。他动作随意,有一缕黑发垂坠下来,也没搭理,就这么扯平了衣领准备出去。
与此同时,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停在‘领袖’对面。
傅之垣坐在车里,手中的平板是某个监控视角画面。
一个男人站在墙边,观察了一墙之隔的动静片刻,掏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暂停,放大。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勉强可以辨认。
还真是他。傅之垣磨了磨腮,眼底翻涌着暗沉的波涛,抬手将平板扔在旁边,侧目去看对面的酒吧门脸。
两次都是他,爱管闲事就算了,还犯到他傅之垣头上。有什么理由不收拾?
驾驶座上的人问他要不要去。
“店里不方便,得把他引出来。”傅之垣思考了几秒,缓缓勾出一抹笑,“他不是喜欢在背后搞小动作,让他也尝尝被人背后下刀的滋味好了。”
晚些时候,店里忙得离谱。
有个富婆甩出黑卡要给全场续杯,人声鼎沸,DJ顺势把气氛推得更上一层楼。调酒师手上快冒火星子了,陈无易在人缝中不停穿梭,也不知道被揩油了多少次。
凌晨两点多,店里上演了一场富家女捉奸戏码。那一身名牌的富家女拽着出轨男友的衣领子往香槟塔里撞,被陈无易眼疾手快地拦住,富家女恶狠狠瞪了陈无易一眼,仍不罢休,转头从隔壁卡座里捞了两个空酒瓶,动作极其利落,哐哐两下砸在出轨男友脑袋上。
陈无易这回没拦,等富家女砸够了,气喘吁吁骂完了,才上前好说歹说,收拾残局,并递上账单。
出轨男友被保安架走,富家女捋捋头发,看了眼账单,二话不说掏钱包刷卡,然后问陈无易有没有创可贴。
陈无易替人把手上被玻璃划出的细碎伤口处理干净。
富家女盯着陈无易看了会儿,忽然开口:“你挺老练。”
“嗯?”陈无易贴完最后一块创可贴,“你指处理伤口吗?”
“我指处理残局。”
“还行,”陈无易笑了笑,“都是练出来的。”
富家女伸手打量了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手,然后从包里掏出名片递给陈无易。
“认识一下?”
陈无易一向不在工作场合给客人难堪,所以很顺从地接过名片。
富家女蛮愉悦地笑了一声,和刚才暴打出轨男的形象相去甚远,说:“记得联系我噢,我家开酒店的,你在这里干腻了的话,考虑一下换份工作来找我。”
送走了富家女,陈无易刚要返回店里,内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阿简发来消息,约陈无易在酒吧后门见面,有事要说。
虽然心里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陈无易还是去了后门。夜很深了,对面的清吧已经打烊关门,窄街空荡荡,并未见到阿简。
陈无易给阿简发消息,在静谧中听到不远处响了一声消息提示音,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横贯后背,剧痛袭来,毫无设防的陈无易向前跌走几步。
尚来不及回头,他被人压着跪在地上。
陈无易心惊肉跳,冷汗霎时冒出来,惊慌抬头,却看见一张出乎意料的脸。
傅之垣慢条斯理地绕到陈无易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瞬间陈无易紧绷的肌肉松了下来,心脏的不适感也缓过来,只是有点纳闷。
很快对方就说明来意。
“下午是你叫来的警察。”男生嗓音凉凉的。
摸爬滚打接触过太多人,陈无易能够轻松听出男生声音里的情绪。那是一种很不爽的、被冒犯了的,心眼很小睚眦必报的阴狠。
陈无易心里叹了口气,自认倒霉:“是……嘶——”
傅之垣一脚踹在陈无易肚子上,然后蹲踞下来,抓着对方的头发迫他抬起脸来。
一张因痛苦而皱起来的脸,额边冒了点湿汗,路灯下竟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美。
傅之垣愣了一下。
上一回打交道还没觉出这人这样好看。傅之垣手上使了点劲儿,盯着陈无易的表情变化。
傅之垣这样盯了有点久,是旁边人的询问叫醒了他。
操。傅之垣松手,掏口袋点了支烟,皱着眉和缓过劲儿来默不作声的陈无易对视,几口烟圈全数吐在对方脸上。
一支烟快抽尽了,傅之垣才捡起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抬手拍了拍陈无易的脸,出声威胁:“我收拾撬我墙角的贱货,你一次两次的,老和我过不去,你丫犯病也欠收拾是不是?”
对于傅之垣这种显然有钱有势,秉性下等的中二青少年,陈无易不打算硬碰硬,态度顺服得不行:“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是我多管闲事了,真不好意思,对不住。”
陈无易滑跪的态度取悦了这群人,唯独傅之垣没有笑。
心里那点隐约的苗头在陈无易这三言两语下熄灭了。没意思的软骨头,白瞎了这张脸。
傅之垣垂着睫毛,眼神凉飕飕地瞧着陈无易,抬手把烟头摁在对方脖颈上。
他欣赏着那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脖子绷出青筋,直到烟头彻底灭了,才起身,示意左右的人放手。
看到那块烫伤,心里快意很多,傅之垣满意地笑:“原谅你了。别让我再看到你。”
风并不冷,但吹过身上时依旧打了个寒颤。陈无易低声骂了句,将衣领子拉开一点,避免蹭到烫伤的皮肉,慢腾腾站起来,吐出一口浊气。
他捡起手机看,阿简没有回他消息。
直到下班也没碰见阿简,陈无易懒得再找。毕竟自己在傅之垣手下也是很快认怂,又何必苛责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