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滴烛油滴到了莫祈手背上,烫得她回过了神。
她不能浪费时间了,她已经能确认莫运聪的病并不寻常,祖父将莫运聪几乎软禁起来,恐怕就是因为此事不宜宣扬。
莫祈立刻在屋内小心地搜寻起来。
靠床的架子上摆着一盘丫鬟端来的晚饭,饭菜皆未动,只有一碗银耳莲子羹见了底,旁边还放了一大把极甜的蜂蜜糖。
架子下方有个上了锁的小柜,吃过的糖纸就掉在上头。
皮肤溃烂、嗜甜、不知饥渴、骨瘦如柴,的确与吸食鸦片的症状相符。
但工具呢?
吸鸦片需要烟枪、烟灯等工具,莫祈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有钱人家抽大烟的派头。
据说一应用具皆是玉石珠宝,专人细心伺候着,流程复杂与茶道相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所谓“朱门一盏灯,千户半年粮”。
若是普通人家或是穷人抽起大烟,为了那口舒坦,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
但在莫祈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离不开烟枪的活尸罢了。
莫祈转了一圈,都没发现所寻之物,看来只有那个上锁的柜子了。
莫祈盯着那个柜子,终于下定决心。
钥匙只会在莫运聪的身旁。
她屏住呼吸,再次一步步靠近臭味的来源。
只是当她举起蜡烛正欲翻找时,床上的人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睁开了眼。
他浑浊的眼睛生着一层白翳,又布满了血丝,深深地凹进眼眶里,在烛光下活像个来索命的恶鬼。
莫祈心下一惊,手一个不稳,蜡烛便跌落在地,整个房间重又恢复了黑暗。
浓郁的黑暗中,莫祈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抚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到了自己“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偏偏那味道又呛地她开始咳嗽起来。
他发现她了,她该怎么办?
床上的人发出了极其沙哑黏腻的声音:“曼瑜……”
“你……回来……了?”
他说话时夹杂着痰液翻涌的声音,听得莫祈直起鸡皮疙瘩。
的确,多年未见,莫运聪应该已经不认识她了,但他若是神智清明,自然也不会将她认作冯曼瑜。
看来他的精神和身体一样差了。
寂静的室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是咀嚼吞咽的声音,仿佛暗处藏着个怪物正在进食。
莫祈压住内心的不安,重新燃起蜡烛,只见莫运聪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盒,嘴里正在咀嚼着什么东西。
定睛看去,木盒上写着“镇痛药”三字,而再看莫运聪的脸,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抚慰,再无痛苦之色,只是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完全无视了一旁的莫祈。
过了一会儿,他嘴巴蠕动起来,却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莫祈凑近去瞧口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水”。
莫祈便倒了杯水,正要递给他,却发现他已将手虚虚握着,对着空气做了个饮水的动作,然后满足地闭上了眼。
他的皮肤宛如半透明蜡纸一般,隐约能看见底下蜿蜒的紫黑色血管,黑色残渣与发白的唾沫混合着黏在嘴角。
他左手攥着的盒子,里面剩余几粒压扁的圆形药丸,外裹一片心形叶子,竟与杜蘅叶极为相似。
莫祈取出发簪插起了一粒药丸,它散发着蜂蜜的甜香和药草的苦涩味,凑近细闻,还有一股霉湿的泥土味和铁锈味。
这可不像什么镇痛药。
莫祈谨慎地收好那粒丸药,又看了一眼那个上锁的柜子,不甘心地离开了。
我还会再回来的,父亲。
回到自己房里,莫祈本想早些休息,明日再研究莫运聪吃的镇痛药。
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莫运聪已经神志不清,模样看着也撑不了多久了。
她无法从他口中获得任何信息,但人的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或许,他的血液会告诉她,他受到了怎样的痛苦。
念及此,她立刻起身,收拾了东西重又走了出去。
夜色浓重,甚至瞧不见月亮的影子,莫祈绕过假山和水塘,朝着祖母告诉她的后门位置去了。
后门是藏于柴房旁的一个暗门,据说是用于紧急逃生的,那门极为隐蔽,莫祈开了锁,使劲推了几下才打开,想来也许多年未用了。
莫祈走过两条街,到了蘅芜女校门口,学校的理化实验室里有她需要的东西。
可这个时间,别说进教室了,她连校门都进不去。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
果然人一急躁就容易干蠢事。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入其中。
太累了,那些不知真假的秘密、今晚的所见所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现今的处境和无法预知的未来……
桩桩件件,都压在莫祈身上,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不想动,她甚至就想在这里睡一觉,但即使闭上眼,她仍能看到莫运聪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湿意,莫祈抬起脸,有雨滴落了下来。
蘅州漫长的雨季又开始了。
突然,街角传来了人声。
“拐弯当心咯!小姐,你瞧这天,下雨了。”
“你也当心着些。”
“得嘞!”
莫祈看到一个黄包车跑来,车轮“吱呀吱呀”地响,虽然车上已坐了一个人,但若是那位小姐的住处不远,车夫送到后不知能否回来载她。
于是莫祈跑过去招了招手。
黄包车停到了她的面前,车上的人却先发话。
“莫祈,你怎么在这?”
莫祈惊讶地望向车内,雨棚底下的人探出头来,从黑色兜帽底下露出一张素雅清丽的脸来。
“白小姐!”
莫祈惊讶极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大街上拦车。
白书解开自己的斗篷递给莫祈。
“快穿上,别淋了雨。”
“谢谢。”
“你要去哪?”
“我……”
莫祈心中突然灵光一闪,白书家说不定也有她需要的东西,但此事实在过于骇人,她总不能在大街上跟她解释。
“白小姐,我能去你家吗?”
白书看着莫祈,她的眼睛和脸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当然可以,只是要辛苦小虎了。”
白书冲着车夫说:“原来的车费再提一倍。”
那个名叫小虎的车夫咧着个大牙笑,“两位小姐都这么苗条,不辛苦不辛苦。”
莫祈便也挤上了车,往江海租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