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作家要带我逆袭,转头成在逃嫌犯了》 第1章 请安 “……瞧着是快不行了。” 清脆的、稚嫩的声音从屋后飘来。 “跟太太说了吗?”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问道。 “是,对了,老太太那里需要禀告吗?” “不必,做好你分内的事。” 莫祈在床上睁开了眼睛,那二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姐姐,今天早上真是快吓死我了,”小丫头撒着娇,“大少爷那模样——” “你小点声罢!”大些的丫头打断了另一个的话。 脚步和说话声渐远,再也听不清了。 晨曦初现,墙上的挂钟走到了六点过半。 今天是周六,本不必这么早起,但莫祈必须出门见一个人。 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她一整夜都睡得不安稳,既醒了,不如早些赴约,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莫祈想到刚刚外面丫头们的讨论,心往下沉了几分,原因无他,那位病重的大少爷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莫祈的母亲冯曼瑜早逝,父亲莫运聪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双腿瘫痪,此后便一直多病缠身,少有露面。 从有记忆开始莫祈就被禁止进入莫运聪的住处,任凭她再怎么回忆,也找不到任何父女二人的温情画面。 莫祈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对她如此疏远,而母亲又为何人人避而不谈。 莫祈摇摇头,不再思来想去,她起身打开衣柜,里头除了校服便是袄裙,颜色鲜艳,绣着梅兰竹菊的纹样。 她用那双又瘦又长的手拂过这些衣服,最终还是选定了女校的校服。 莫祈换上深灰色短袄,将黑色百褶裙拉到腰间,又找出怀表系在腰带上,她走到挂壁西洋镜前,瞧自己的模样。 镜中少女个子高挑,却习惯性地含着胸,线条尖锐的窄脸苍白如纸,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脸上凝着长久不散的郁气,只有薄眼皮上的双眼在燃烧。 神情放松、嘴角向上、低眉敛目。 谨记:少言、恭顺。 为了让自己的日子更好过,她不得不费尽心思。 莫祈垂下眼眸,一下下梳着自己的头发。许多学生都剪了短发,但她只能继续留着齐腰的长发,梳了许久才梳顺。 烦、烦、烦。 莫祈正努力想挽一个发髻,突然卧室门被推开,来人笑着说:“姑娘,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莫祈转过身,将梳子放下了,“你来得正好,替我编发。” 此人是祖母吴佩兰派给她的丫鬟小桃,从她七岁那年起,小桃就每日跟着她上学、散学,其他外出更是紧跟不落,现已持续了十一年。 “姑娘怎么穿这身?”小桃拢起莫祈的头发编了个单辫,像往常一样在脑后盘了个小髻,“今天周六不用上学啊。” 莫祈闭上眼。 “我待会儿自会跟祖母说。” 洗漱后莫祈便去了祖母屋里,在小客厅候了半刻,迟缓的脚步声传来,吴佩兰在王嬷嬷的搀扶下从房中走出。 莫祈规规矩矩地弯下腰鞠躬,“祖母昨夜睡得如何?孙女给您请安了。” 吴佩兰坐到黄花梨木椅上,莫祈盯着她长至脚踝的玄色大袄,暗红色刺绣层层叠叠。 倒像是课本上画的血脉图。 “行了。”过了半晌,吴佩兰苍老的嗓音传来,莫祈直起身。 她已年近六十,日日用雪白的香粉扑面,但脸上的皱纹依旧清晰可见,她嘴角向下撇着,似乎从没开心过。 她转着左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皱着眉问:“你这是什么打扮?” “祖母,教国文的谭先生让我今日去学校,说是帮忙筹划一项活动。” 吴佩兰冷哼一声,“女孩子家家还筹划起东西来了,也不怕叫人笑话!” 一旁的王嬷嬷轻咳了一声,吴佩兰静默一瞬后说:“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午后回来。”莫祈觑了一下她的神色,严肃但无发怒之兆。 这时家里另外两个年纪较小的姑娘来了,她们是莫家二少爷莫瑞年的女儿,分别叫莫怡和莫愉。 二人鞠躬道:“孙女们给祖母请安。” 吴佩兰并未理睬她们,依旧对莫祈说道:“上次我说的事你可考虑了?” 莫祈心下恼怒,面上却不显,只说:“我都听祖母的,只是我还未毕业,祖母也不必过于焦虑,若因我的婚事让您费心费神,孙女实在是寝食难安。” “读书再好也是要嫁人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早早相看着,提前定下来,等女校毕业了就可以立马成婚。” “祖母说的是。”莫祈低下头,温顺地答着,指甲掐进手心里,用力、再用力。 只是这满心的愤怒怎么也掐不灭。 被忽略在一旁的莫愉直起身子,大声说道:“见着祖母安好,我们就先走了,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吴佩兰这才像意识到她们的存在一样,将目光转向她们,又诧异地冲着王嬷嬷问:“这两个丫头何时到的?” 王嬷嬷笑答:“许是二位姑娘的声音太小了,也难怪老太太没听见。” “王嬷嬷这话说得可真没道理,前日说我声音太尖刺得祖母心口疼,今儿又是声音太小听不着,我和姐姐声音并未变过,奈何嬷嬷有心挑刺,怎么都是错的!” 莫怡拉着莫愉的衣袖往下扯,但莫愉挥开她的手,继续说道:“姐姐怕什么,一个下人而已,我们还说不得了?” 突然“砰”的一声,打断了莫愉的话。 吴佩兰拍着桌子,茶碗也跟着晃了两下,她的眉头紧紧地绞着,恶狠狠地盯着莫愉。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也充起大小姐的派头?桂枝是我的陪嫁丫鬟,就是老爷见着也要给她几分薄面,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 莫祈心中轻叹,又来了。 吴佩兰对莫瑞年一家的仇视并非毫无理由,莫家家主莫正德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莫运聪是吴佩兰亲生,小儿子莫瑞年为林姨娘所出。 不过一个佃户之女生的儿子,吴佩兰从来就没放在眼里,直到一场意外让她的亲生儿子断了腿。 随着莫运聪的身体恶化,莫瑞年也就越发受莫正德的器重,这怎能不让她将莫瑞年和他的妻儿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但任凭吴佩兰再怎么愤怒,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莫瑞年正当壮年、行事稳妥,又生了孙辈里唯一的男孩莫承钧。 而她的儿子躺在床上苟延残喘、时日无多,只留下一个不受喜爱的女儿莫祈。 第2章 冲突 转眼间,莫怡已将莫愉一把拉到身后,俯身道歉:“祖母莫气,愉儿年纪小不懂事,祖母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吴佩兰冷笑一声,还未发话,莫愉就不可置信地看向莫怡。 “我竟不知道我们说话还要看这些丫鬟婆子的脸色!不过说嬷嬷两句,祖母就要家法伺候不成?” 就在这时,王嬷嬷“哐当”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老太太、二位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 说话间她左右手交替,“啪啪”打在自己的脸上,老脸登时多了两道深红的巴掌印。 “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起来!”吴佩兰脸色阴沉地说道。 接着她走到莫愉面前,厉声骂道:“还敢顶嘴,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吗?果真跟你爹娘一路货色,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莫怡顺势拉着莫愉跪下,“都是我们的错,请祖母责罚。” 莫愉却立刻又站了起来,她的脸因愤怒和不甘变得通红。 “我纵使有错,祖母骂我罚我便罢,可我爹娘对您的一片孝心,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了,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莫祈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但也担心她们这样吵来吵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这下可好,“亲生”两个字一出来,祖母若还能沉得住气,莫祈都要佩服她了。 果然,话音未落,吴佩兰那张脸就骤然绷紧,嘴边的法令纹如被刀刻了一般深深陷下,眼睛死死盯着莫愉。 下一秒,吴佩兰的右手就狠狠地甩在莫愉脸上。 “啪”地一声,整个厅里安静了。 吴佩兰的右手微微颤抖着,脸上反而扯出一个笑来,她轻声说道:“你爹一个乡下贱妇生的种,也配跟运聪比?读了几天洋学堂,就忘了自己什么出身吗?” “既然你爹娘不教,今日我就来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本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莫愉捂着脸愣在原地,莫怡面上血色全无,闭着眼跪在地上,王嬷嬷拿着戒尺,站在余怒未消的祖母身后。 莫祈趁此告辞,“祖母万勿忘记爱惜身子,孙女明日再来请安。” 她可没空在这耗了,有一个重要的面试在等着她。 出了门,身后传来戒尺划过空气、与皮肉接触又反弹的声音,很快莫愉就憋不住了,痛呼声引得周围的丫鬟频频回望。 莫祈绕过一道回廊,暗自思忖着:祖母虽是名义上的当家主母,可到底年纪大了,祖父对她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尊重,现在内宅的事务大多都由莫瑞年的夫人李红玉打理着。 二太太性格直爽、精于管家,无论是族老亲戚,还是佃户下人,少有不夸她的。 倒不如去卖她个好,莫祈便转了个弯往西边走了。 还未到西厢房,莫祈便瞧见从中院走来的莫承钧,想来是刚从祖父处请安回来。 莫正德并不与吴佩兰同住内院正屋,反而独自一人住到了中院,也免了女孩子的日常请安。 他平日里除了处理家族事务,最为挂心的就是孙子莫承钧的学业,时刻耳提面命、严加管教。 莫承钧不过十二岁,面上却一副老成的模样,他目不斜视,梗着脖子直挺挺地走着,身后跟着的丫鬟也和他保持着一样的步调。 莫祈走到他面前,他才微微点头,干巴巴地说了句:“大姐姐早。” 莫祈靠近他轻声说道:“莫怡和莫愉正在祖母那儿受罚。” “那定是她们自己做错了事,大姐姐同我说作甚?” 莫承钧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甚至嘴角还似乎微微上翘了些。 “既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莫祈不再看他,丢下一句“不过这个消息叔母一定很乐意听到”便往回走了。 身后传来私语,他们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才又响起。 莫祈扬起嘴角,很好,卖到了两个好。 莫承钧人如其名,承受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压力,祖父和父亲对他格外重视,母亲便对两个女儿多存了些疼惜。 嫉妒也好,争抢也罢,到底都是在意。 莫祈回到房里,再次检查了要带的东西,正欲出门时,小桃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莫祈回头交代:“你不必跟,我一个人去学校就行。” 小桃迟疑地问,“姑娘一个人出门恐怕不太安全,而且若是别人问起,我该怎么答啊?” 莫祈转身眯起眼睛低头去盯那丫头。 小桃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做事妥帖又机灵。 可就是太机灵了。 她幼时虽为莫祈做事,实际却听命于祖母,莫祈在一次次受罚中,意识到她同小桃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会被禀报给祖母。 年岁渐长,祖母不再过分针对莫祈,小桃也敏锐地感受到了莫家变幻莫测的形势,她往祖母房中去的频率越来越低,服侍莫祈也更加尽心尽力了。 莫祈轻笑,这个丫头依旧那么机灵。 “我已经说过了,今天不用跟着我,旁人要是问你如实回答便是。” 但祖母今日可不像是有空过问她行踪的样子。 莫祈出了门,到街上拦了辆黄包车。 “去江海租界。” “好嘞小姐,坐稳咯!” 莫祈从包中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画周报》,翻开报纸,副刊里《茶渍巷谜案》的书名赫然映入眼帘,底下章节标题写着“终章”二字。 《茶渍巷谜案》是一本西方背景的侦探小说,侦探是个留洋多年的中国女人,神秘、洒脱、热爱解谜和捉弄别人。 莫祈此前从未见过这种主角,于是追着《图画周报》期期不落,直到这周四看完。 构思新颖、精妙至极。 而她即将见到这篇小说的作者白书了!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她的助理与她共事。 莫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她脸上长久的阴郁消散了许多。 莫祈从绒布荷包里拿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江海租界苇塘巷26号。 这是谭先生昨日给她的地址,让她前去参加白书助理的面试。 谭先生全名谭寒雁,是莫祈的国文先生,也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女先生,她毕业于永安大学——当之无愧的全国第一学府,不仅学识渊博、德行出众,对学生也是难得的尊重与爱护。 莫祈升入高三后,除了愈加繁重的课业,对未来的担忧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 祖父对家中女孩一向不闻不问,祖母对她的打算只有嫁出去这一条,母亲早逝,父亲也是命不久矣。 若想像谭先生一样读大学,以后能自食其力、不看他人眼色而活,只有逃离莫家这个牢笼。 这绝非易事,可莫祈只能如此。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赚钱就是第一项,所以莫祈在埋头苦读的同时拜托谭先生帮忙找些她能做的兼职。 前方就是她的机会,她一定要把握住。 “小姐到租界哪处?”年轻车夫偏过脸问,他的额头渗出汗水,露出憨厚的笑容,“我上个月申到的租界牌照——黑底白字!保管不让你多走一步路!” 莫祈笑着答道:“苇塘巷26号。” 第3章 面试 有绿枝搭在灰色的屋檐上,正门是个新漆的绿色木门,上头装了西洋门铃,莫祈上前按了一下,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脚步声传来,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出现个短圆脸的姑娘,她笑容满面地问:“小姐是来面试的吗?” 莫祈礼貌笑道:“是的,请问你是?” 那姑娘引着莫祈往里走,“我是白小姐家的佣人,叫我阿迎就好,你怎么称呼?” “我叫莫祈。” “昨夜白小姐就告诉我,今天有客人让我注意着,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 院子里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叶子细密如羽毛,凝成一片绿雾,莫祈此前从未见过这种树。 树下有方石桌、四个石凳,桌上堆满了书,地下还有两个散落的书箱。 阿迎顺着莫祈的视线望过去,“听白小姐说,她就是因为这棵树才租的这个房。” “这是什么树?此前从未见过。” “好像叫什么红什么的……” 她们来到对门的北屋,进了客厅,莫祈在一个墨绿丝绒材质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阿迎说着“莫小姐先坐,我去泡茶。”便离开往东边的屋子里去了。 白书的住所是个一进的小院,面积不大,但装修得精致又摩登。 莫祈观察起周围环境,正对客厅门的墙上有四扇方窗,采光极好,透过它们能看见屋后的小花园,种着翠竹和其他花草。 窗下摆着一张深棕长桌,两侧各有一个同色圆椅,地面铺的是浅黄底绿叶纹样花砖,面前的矮几上铺着厚实的刺绣布,流苏长长地垂到地毯上。 屋里另还有一大一小两张沙发,大沙发上还搭着一条薄毯,一旁的矮柜上立着架黄铜留声机。 阿迎端来了一杯茶递给她。 “谢谢。” 莫祈抿了一口就放到茶几上,并非茶难入口,只是她难免有些紧张拘谨。 白书本人在哪里呢? 阿迎似乎读出了她的心思,“白小姐现在应该还在睡觉。” 她指了指左侧的一个门,应该就是白书的卧室,“我去叫她起床。” “哎——”莫祈赶紧起身拉住她,“白小姐平常都是几点起床?” “这可说不准呢,她有时八点前就醒了,有时却到午后才出卧室。” “她昨夜睡得晚吗?” “我也不知道……”阿迎拧着眉毛,“白小姐让我不必迁就她的作息,所以我都是十点钟就睡的。” “那先别叫,我再等等吧。” 阿迎闻言笑得格外灿烂,“你不急就行,我陪你聊天吧,白小姐总是很忙,平时家里也没什么客人。” “她平时都在忙什么?” “白小姐搬来蘅州没多久,我也才来工作一周多,所以主要就是在整理行李、打扫卫生、装饰房屋,有时也会出门,西边的书房收拾好后,白小姐便常呆在里面写东西。” “院子石桌上的书是白小姐带来的吗?” “没错,不光那些呢,总共十几箱子书,死沉死沉的,真不知是怎么带过来的……”阿迎比了个搬箱子的手势,“外头那些还没整理,白小姐叫我拿出来晒晒太阳。” 莫祈往外望了望,石桌被那颗大树挡着,露出一角。 “我可以看看吗?” 阿迎非常热情地带着她去了院子里。 往桌上一望,数十本英文书摊开摆在上头,泛黄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莫祈仔细一瞧,有些纸上还有深色的咖啡渍。 阿迎在一旁说:“我刚把这些外文书拿出来,可巧莫小姐就来了。” 莫祈拿起其中一本,书名叫《十字车站的丧钟》,作者玛丽·麦考特,扉页有行中文的手写小字: “致友呈霜,愿你的侦探同样专业。” 莫祈饶有兴趣地翻看这本书,整体保存良好、毫无污渍,但书页因被多次翻阅而卷边,有些地方用红墨水做了标记。 这本书,会是白书创作的源头吗? 而呈霜,是她的本名吗? “白小姐!”阿迎的声音打断了莫祈的思绪,莫祈抬起头,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正从屋里走出来。 来人身着雪灰色倒大袖旗袍,脚下趿着双西式软底拖鞋,剪至齐耳的头发有几缕发丝朝外翘着,她动作舒展,看到莫祈依旧神色自如,并无多余反应。 走近后,白书那张毫无修饰的脸更清晰了,眉尖若蹙、杏眼含情、唇角微扬,额头有一处无法忽视的疤痕,但依旧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早上好阿迎。”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莫祈看见她眼下泛着青影,许是熬夜的缘故。 白书很快就冲莫祈伸出手,“你就是莫祈吧。” 莫祈赶紧放下书回握,“是,谭先生介绍我来面试。” 二人来到客厅,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白书认真地直视着莫祈,莫祈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眸。 白书轻柔悦耳的声音传来,“谭先生非常欣赏你,在我说起想找助理时,便向我强烈推荐了你。所以我对你已有了一定的了解,但不知道你对我有些什么了解呢?” “我非常喜欢白小姐的小说《茶渍巷谜案》,《图画周报》期期不落每章都读过了,”莫祈翻了翻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如果白小姐不嫌弃的话,可以看一下这个。” 白书接过,“这是什么?” “我昨天写的读后感,包含了我对这本小说的理解和感受。” 白书意外地挑了挑眉,便靠到沙发上看了起来,莫祈忐忑地盯着白书,一边胡思乱想:我的字写得会不会有些潦草?内容会不会不合白小姐的心意? 她甚至开始设想白书发怒,将纸丢到她脸上的情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莫祈甚至有些坐立难安,白书却突然笑了。 她读道:“小说结尾提到梅君龄收到的昌临府警察厅聘书里夹着一片杜蘅叶,蘅州属昌临府管辖,又因杜蘅产量丰富而得名,即使梅君龄的态度暧昧不明,但她有极大可能会回国来到蘅州——白书从不写废话。” “这对你来说倒是个开卷考题了,毕竟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莫祈面对她的调侃,有些不自在地回答道:“但在知道你来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开个玩笑。”白书爽朗地大笑着。 读完后,她将两张纸叠好还给了莫祈,眼神又盯住了她。 “如果这是读者来信,我一定会回复的。” 白书继续说道:“你写的东西非常具有启发性,而且有些地方也值得辩一辩。” 第4章 辩论 白书说:“你认为梅君龄和露西的本质相同,甚至认为这是作者自身的投影,请恕我不能苟同。” 梅君龄是《茶渍巷谜案》的主角,雷克顿侦探社的一位知名侦探,而露西是此案的凶手,一位混迹陋巷的底层女工。 她们的身份、性格、境遇都天差地别,但莫祈认为她们的本质相同,即为勇敢、超乎寻常的自信和坚定的立场。 而白书作为作者,笔下的侦探和凶手被她塑造得如此鲜活真实,很难说一切都源于虚构。 莫祈甚至感到白书是将自己撕开,分别成为了这两位重要的女性角色的原型。 白书继续说道:“的确,她们表现出了勇敢自信和对正义的追求,但实际却有极大的区别。” “梅君龄具备基于自身专长的勇敢自信,她心中的正义就是揭示真相、找出真凶并绳之以法。” “而露西表现出的勇敢、自信、冷静,只是极端情况下的爆发,她精心策划一场复仇,恰恰说明了她内心有另一套标准的正义,她对正义的追求是完美的、无条件的、理想化的。” 白书的语速越来越快,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抱歉,我的情绪有些激动了,我在写作中投入了大量的情感和精力,所以可能有些难以接受别人对她们的误判。” 在见白书之前,莫祈就对她有过诸多猜测,有些答案已得到验证,但更多的偏离了预想。 她没想到现实中的白书给人的感觉会是这样温柔礼貌、但又透着疏离的,因为从白书的文字中,她感受到的是熊熊燃烧的愤怒。 就像她自己一样。 这也是她喜欢这本书的原因。 莫祈深思熟虑地回答道:“我认同白小姐刚刚说的,但我依旧坚持我的立场,梅君龄和露西最后对峙的那一幕,她们简直像站在镜子的两面。” “我感觉到,也替她们感觉到:她们互相是对方的倒影。就像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由于一个不同的选择从此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至于关于白书本人的探讨,莫祈知趣地没有提起。 白书躺在沙发上,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脸色晦暗不明,她只说:“我尊重你的想法。” 气氛冷了下去,这是失败的征兆吗? 都说文人大多倨傲,但白书如果是只想听漂亮话的人,那失去这份工作也不必可惜。 莫祈默默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白书重新望向了她,“走,我带你去看看工作间。” 莫祈闻言诧异地抬头,“我被录用了?” 白书的眼角荡漾出波纹,笑意从嘴边浮现,她站起身,再次对莫祈伸出了手。 “合作愉快。” “感谢信任。” 两只手交叠,莫祈心中的雀跃快要飞出来了。 她们走到院子里,白书指着东边说:“这里是厨房和餐厅,另有一间卧房现是阿迎住在里头。” “西边主要有书房和客房,也就是你的工作区域,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在这儿过夜。” 经过院子里那棵树时,莫祈放慢了脚步。 “白小姐,听阿迎说你是因为这棵树定下的这套房?” 白书闻言停了下来,一根低垂的树枝正落在她头顶前方,她伸手轻柔地抚了一下那绿羽。 “的确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呢。”她脸上带笑,眼神却像深秋的湖一样寂静。 莫祈靠近她,“这是什么树?” 白书坐到石凳上,拍了拍旁边另一个凳子,莫祈也顺势坐下。 “它叫红花楹,每年五月到七月是它的花期,花红似火,叶如凤羽,所以也叫凤凰木,我的故乡遍植此树,可惜现在已过了花期,还得再等一年才能见到盛放之景。” “只是树在异乡,恐怕花势也没有原本的热烈。” 莫祈知道此刻该说些安慰的话,可她不知白书过往、为何离家,轻飘飘的一句贴心话,或许并不是白书想听的。 “是啊,”莫祈指了指桌上的书,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白小姐带来了好多书。” “为写作而备的,大多都是在永安城买的二手书,你可以随意取用。” “你是从永安搬来的吗?来到蘅州还习惯吗?”莫祈轻松地说着。 “没错,我在永安住了两年,但比起永安,我倒更喜欢蘅州的气候呢。” 走进西厢房,白书拉开墙边厚重的三层窗帘,竟出现一个铝框玻璃门,无需开门后院景致都一览无遗。 竹林稀疏错落,白墙青瓦隐现其间,墙根处有一丛丛野蔷薇,前头有几个布满青苔的石臼,檐下的铜风铃正随风发出绵长的声响。 “后院的景色也是我租下这套房的原因之一。”白书转头走到了靠墙的书桌前。 “左边这个桌子我用,右边那个就是你的。” 墙边的两张书桌极大,白书桌上放着个珐琅搪瓷壶和水杯,有两本厚书摊开着,一旁的笔记本密密麻麻,想来是昨天的工作成果了。 莫祈那张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笔筒和墨水,书桌另一侧则是一整面黑胡桃木书架,共有八层,已分类整理出大概了。 莫祈走近去看,上两层散散放了些经典文学与侦探小说,第三层为心理学与医学书籍,第四层是整整齐齐立着的档案盒,盒身贴着标签,诸如“凶器”、“毒杀”、“密室”、“爆炸与纵火”、“尸体处理”之类。 第五层是一些百科图书与词典,第六层并无特定分类,天文学、草药学、密码学……甚至还有本家政大全。 底下两层是上了锁的柜子,莫祈便没细看。 “这简直像个小型图书馆,我可以打开看吗?”莫祈指着一个档案盒问。 “当然。”白书欣然同意。 刚一打开,一时间各种尸体、血液和断肢残臂的图画直冲眼帘。 莫祈默默关上档案盒放回原处,“白小姐涉猎真广泛。” 白书谦虚地摆了摆手,“以防写作需要而已,这里面许多我都没看过呢,当然你同样可以随意取用。” “请坐吧,我来说明一下你的工作内容。” 第5章 杜蘅 “助理的职责就是为我提供帮助和建议,包括文稿誊抄与校对、收集资料、筛选读者来信。工作时间是你每日放学后的两小时,工资每小时5角,你觉得如何?” 这简直——太好了! 时间灵活、工作轻松、工资可观。 但不知为何,莫祈心中却有些迟疑。 “难道你对我没有其他要求吗?我是指,报酬如此丰厚,相较之下工作内容却很简单。” 白书却仿佛很惊讶,“简单?我不这么认为。” “在写《茶渍巷谜案》的时候,我发现比起写好初稿,后面不断的修改,以及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后面对的诸多状况,才让我伤透脑筋。” “我当然对工作富有热情,但工作中也有很多无趣的部分,我想这就是我需要一位助理的原因。” 莫祈点了点头,“好,我了解了。” “但也不仅如此,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有主见,我相信正如谭先生所言,你就是最适合我的人,而你又正好需要一份兼职。” 莫祈的眼睛弯起来了,嘴角也克制不住地上翘,她内心充满了许久未有的轻松、愉悦、还有对未来的期待。 “我的新小说还在构思阶段。”白书点了点她桌上的笔记本,“我正在研究杜蘅,你对它有什么了解吗?” 杜蘅,一种草药,叶似葵,形如马蹄,开暗紫色花,主治风寒咳疾,还有止痛之效,蘅州从前遍地杜蘅,现在野生的虽少了许多,但大片的药田都种着杜蘅,包括莫家的田地。 这就是莫祈对杜蘅的全部了解,但她不知道这对白书的研究有什么用处。 于是她说:“我并无深入了解,白小姐为何研究杜蘅?” 白书拿起桌上的《中华药典》,读道:“杜蘅,辛,温,无毒,不可过量服用。大多医学典籍都是这样,说杜蘅无毒,但又对用药剂量格外谨慎。” “我找到了不少病例,我怀疑杜蘅具有某种潜在的未知风险,如果能证明杜蘅的确有毒,那它会是我新书的一个核心元素。” 毒性? 莫祈脑中突然响起前段好友鲁紫苏说的一句话,“我爹最近开始研究起杜蘅的毒性了,抓了一堆老鼠做试验,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鲁紫苏是莫祈从小学起就认识的好友,她的父亲鲁青山开了一个药铺名叫回春堂。 他是个医生,却不常在自家药铺坐堂,除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病能引起他的兴趣,其他的时间他热衷于钻研毒理,据说药铺后头还有个神秘的实验室呢。 鲁青山研究杜蘅毒性的起因是有位村妇因脚痛难忍,私自采摘新鲜杜蘅食用以止痛,时间久了逐渐呼吸困难、小便不通,呕吐不止。 村里的郎中诊断不出,她便来到回春堂,鲁青山尽力施救,只是已病入骨髓,实在无力回天。 打那之后他就专心研究起杜蘅了。 但此事到底还无定论,于是莫祈谨慎地答道:“毕竟是药三分毒,过量服用导致的危害并不一定就能证明杜蘅有毒。” 白书耸了耸肩,“当然,我会去验证的。” 告别白书和阿迎,莫祈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路边的景色越来越熟悉,莫祈的心情也愈加阴沉,刚刚的所见所闻让她窥到一丝自由的味道,但时机尚未成熟,她依旧还要回到莫家。 就像她每日来往学校和家中,她学的是自由和平等,受到的却是束缚和压迫,这怎能不让她痛苦、不甘、愤怒? 下车后她还有一段路要走,莫家的大门映入眼帘,那门红得发黑,上面悬着长约二米的乌木牌匾,其间是金光灿灿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 好一个耕读传家!耕是让农户耕种,读是让男子读书。 即使莫家的女儿现在有幸能像男人一样去学校读书,但传家到底还是传的男人的家。 回到房中,小桃迎上来。 “姑娘,老太太让你回来了去她那里一趟。” 莫祈心中讶异,她问:“祖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但瞧着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莫祈忧心忡忡地前往祖母房里,王嬷嬷直接把她带进了祖母的卧房,随后关上了门。 吴佩兰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紧紧盯着莫祈的动作。 这间屋子的光线昏暗,但那扇小窗透进来的光束,照亮了吴佩兰的脸,所以莫祈能清楚地看到,祖母的眼圈发红,双眼似乎被眼泪浸润过显得湿漉漉的。 莫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强硬的祖母竟然哭了?她急着找我又究竟意欲何为? 莫祈问道:“听说祖母找我,您有什么事交代给我吗?” 吴佩兰没说话,她审视地看着莫祈。 冰冷、厌恶、愤怒、痛苦、茫然、疲惫…… 莫祈怔怔地看着吴佩兰,她从未在一双眼睛中见过如此多复杂的情绪。 祖母闭上了眼睛,她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王嬷嬷走到莫祈身旁,说:“姑娘坐过去吧,老太太有话要跟你说。” 莫祈坐到她的对面,等着她开口,心中却已经有了头绪,定是和父亲有关。 吴佩兰开口了,她讲得很慢,似乎内心充满了挣扎。 但她的第一句却是:“你一定很恨我吧。” 莫祈惊讶地抬起头,但立刻就低了下去。 “您是我的祖母,怎么会恨您呢?” 吴佩兰轻笑一声,“你和冯曼瑜果然很像。” 她掐起莫祈的脸,逼迫她直视着她。 “你这张脸、这个眼神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充满了——**和不甘,藏都藏不住,眼神一转就是欺骗、算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吴佩兰唤道:“桂枝,你来看啊,是不是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她张狂地笑着,眼睛却溢出泪水。 “不是的小姐!姑娘的五官和身形都很像少爷。”王嬷嬷心疼地看着自己陪伴了大半生的小姐,抹着泪安慰道。 吴佩兰放轻了手里的力度,但莫祈的脸颊已印出了深深的掐痕。 她仔细端详着莫祈的脸,试图从中找出莫运聪的影子。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她呢喃道:“是啊,眉毛、鼻梁、嘴唇都像,学业也是不必操心的,性格虽倔了些,但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唯独!唯独——” 吴佩兰的眼神又变得锐利,她甩开莫祈的脸,怒吼道:“唯独要和冯曼瑜那个贱人结婚!” 莫祈被她这番行为激得火气直冒,又听她骂自己的亡母,实在忍不住“腾”地起身。 “祖母心情不好,我就不打扰您了!”她知道自己的声音一定硬邦邦的,但她已无心装祖母的乖孙女,转身就想走。 王嬷嬷拦住她,身后传来一句。 “我告诉你,冯曼瑜还活着!” 第6章 回忆 莫祈转身,看见吴佩兰那张残留着眼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快意的笑容,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了更多残忍的话语。 “你以为冯曼瑜是死于当年那场意外吗?她当时可不在场!” “但当运聪被送到医院抢救时,她抛下了濒死的丈夫、年幼的女儿,跑得远远的躲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祈无力地坐回了祖母对面,拿手撑着脑袋,消化这些话语带来的冲击。 祖母大笑着说:“因为她以为运聪必死无疑,她不想守一辈子寡!而你呢?你只是一个累赘!” “所以她才丢下你一个人跑,你知道吗?”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莫祈摇着头,她喊了出来:“这不是真的!” 莫祈奋力地辩驳着:“她不可能抛弃一切的!你们去她家难道也找不到她吗?她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家?她哪来的家?她不过是永安乡下的一个孤女,受着乡亲资助才读到了大学,你以为她真的对运聪有感情吗?” “她遇到这样一个心思单纯、有着大好前途的人,当然要极尽可能地抓住他,可怜运聪就这样被她蒙骗,甚至不惜以与断绝关系为要挟让我们接纳她,当真是一片真心被狗吃了!” 吴佩兰哭嚎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下来,她双手握拳,用着自己最大的力气锤着桌子。 她的恨意通过震动的桌子传递给了莫祈,莫祈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黑色的桌上,晕成一滩苦涩的墨水。 王嬷嬷也泪如雨下,她跑过来握起吴佩兰的双手,劝道:“小姐,别打了,伤的是自己的手啊。” 她们二人抱在一起,吴佩兰伏在她肩上哭着、喊着,几乎要呕出血来。 莫祈心中已是一团乱麻,她不敢相信祖母所说的一切,但面对此情此景,她又不得不相信。 一切都说得通了。 难怪从小她的亲生父亲厌恶她、冷落她,祖母侮辱她、折磨她。 难怪家中无人提及冯曼瑜,没有任何一张她的照片、任何一件她遗留下的东西。 难怪二叔叔母常常照拂她,但从未亲密地对待过她。 可她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人不断回想她的母亲吗? 就是让人将对冯曼瑜的恨转嫁到她身上吗?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好恨。 她恨莫运聪、冯曼瑜、吴佩兰、莫正德……她恨莫家的一切。 她恨她的命运。 莫祈头痛欲裂,她一下下锤着自己的脑袋,真想钻开脑袋,把这段记忆给挖出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明明过去十八年都瞒得好好的,你今天为什么说出来了?” 莫祈吼着,她已经管不得什么孝顺、恭敬了。 “对啊,我恨你,我当然恨你,我从小就被你打骂,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安慰我、理解我,现在长大了,你却说我像她!若说我真有哪里像她,那就是悲惨的身世!” “即使莫家没有缺我吃穿,可我却活得生不如死,你知道吗?” 莫祈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她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说话了,她好痛快!后果是什么?她已经管不了了。 她一股脑地说完,发现吴佩兰已经平静下来,眼含热泪地望着她。 吴佩兰颤抖地伸出手,但还未触及到莫祈便放下了,她满目哀痛地说着:“我知道你委屈,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但你到底是运聪的骨肉,你身上也流着他一半的血。” “你想说什么?” “我要跟你合作。” “合作?”莫祈快要被她逼疯了,她不耐烦地喊着:“你在说什么?” 吴佩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嬷嬷,王嬷嬷走到梳妆台前,从底下的一个暗柜中拿出了一串钥匙。 随后她倒来两杯温热的茶水,一杯递给吴佩兰,另一杯递给莫祈,“姑娘请喝了这杯安神茶平复一下心情吧。” 见吴佩兰喝了一口,莫祈才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她的情绪逐渐平复,思绪也越来越清晰。 祖母想要与她握手言和,所以才会先抛出这么一个秘密,若她的情绪一直被祖母牵着走,她就失去了谈判的资格。 她本就弱势,所以绝不能这样被动。 她不能寄希望于祖母会是一个慷慨的合作者。 她放下茶杯,问道:“祖母说的合作是为了父亲吗?” 吴佩兰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过去我们的确有错,但你要知道,你是运聪的亲生骨肉,他当年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当然不愿再见你,看见你就让他想到那个女人,他心里也不比你好过,你不能因此恨你的父亲啊!” “祖母不妨直说。” “运聪已经命不久矣,但仅仅腿伤并不至于让他如此短命!他是被人害了!” 莫祈瞪大了双眼。 吴佩兰恼怒地拍着桌子,“东厢房为什么从三年前开始日日落锁?运聪的贴身丫鬟为何都被撤下?你就不想想为什么吗?” 莫祈冷笑一声,“我哪里知道这些?我向来不被允许靠近那边。” “那是你不留心!你就从来不关心你的父亲!” 王嬷嬷拉了一下吴佩兰,她这才放低音量,好声好气地说:“你若是不信,今晚无人时便可亲自去看,你看过就明白了。” 王嬷嬷将那串钥匙递给莫祈,莫祈没接,她便放到了桌上。 “你刚说的那些,能下这些命令的人自然只有你和祖父,你难道是说害我爹的人是祖父吗?” “住嘴!”吴佩兰怒道:“你再乱说话,我饶不了你。” “祖母既要合作,不说清楚怎么合作?” 吴佩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缓缓道来。 “当年运聪被抢救回来后,两条腿都瘫痪了,又遭到冯曼瑜那个贱人的背叛,他痛不欲生、恍惚度日,我日日都去陪他,吩咐丫鬟寸步不离地照看他,才不至于让他因一时之痛而轻生。” “一年、两年、三年,他渐渐走了出来,身体也好了许多,再往后,精神也愈发好了,那时他还能帮着你祖父处理公事,家宴也都是照常出席的,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莫祈曾见过莫运聪在院里晒太阳,过年时家养戏班子演出时,他也曾坐在轮椅上看戏,甚至有时候他还会出门,回来时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 莫祈曾经就这样祈祷着、等待着他的出现,但不知为何,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再也不出现。 第7章 夜探 祖母的脸上显出深深的怀念,“那时候他都已经快好了,除了腿脚不便之外,和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还同意了让我给他物色一个续弦,若是一切顺利,他还会有其他的孩子,他会开心地度过一生……” 祖母又滴了几滴眼泪,拿着手帕默默拭泪,莫祈心里却已不耐烦了。 “但是这一切都被那个畜生毁了!莫瑞年那个挨千刀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的畜生!他竟暗中给运聪投毒,等我们发现异常时,运聪已经染上了毒瘾!” “毒瘾?” “他残害手足、狠毒至此!我真想扒他的皮、喝他的血!让他给运聪偿命!” 吴佩兰死命地撕扯着手里的帕子,面孔扭曲地如同恶鬼一般,她眼中的恨意从未如此浓烈过。 “你说的毒是鸦片吗?”莫祈问道。 “肯定是!但那个畜生却狡辩说自己不过是摘了新鲜的杜蘅加到药里,只是因为不忍见运聪受腿痛之苦!” “你信吗?”吴佩兰质问着莫祈。 杜蘅?这两个字在莫祈最近的生活中出现了太多次了。 丝丝缕缕的线索在她脑中绕成一团,让她实在心烦意乱。 吴佩兰未等到回答便又转头去问王嬷嬷,“你信吗?” “自然是不信的。” 吴佩兰的双目通红,眼睛瞪得几乎要跳出来,她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老爷信!他信!他竟然信了那个小畜生!” ………… 回到房中,莫祈把自己锁在房里,她需要立刻消化这一切。 她手中把玩着祖母给她的一串钥匙,包括了内院的所有房间、以及花园后门一处隐秘出口的钥匙。 她的眼睛盯着钥匙,心里却还在想着祖母的话。 吴佩兰坚信莫运聪染上的毒瘾源于鸦片,真凶没有旁人,正是莫瑞年。 而莫正德相信他只是因为被他蒙蔽,又或是存心偏袒林姨娘母子。 莫祈对祖母说的这些实在无法完全相信。 若莫瑞年有心要莫运聪死,又有这样的手段将鸦片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药里,那为何不直接下一剂足以毙命的毒药? 再说即便的确有投毒一事,莫正德为何不追查到底,只听了个莫瑞年的“杜蘅”之论便草草了事、息事宁人。 最后也是疑点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即使莫运聪真的染上了毒瘾,发现时也不过初期,之后严加看管令其戒毒,哪至于到吴佩兰所说的如今地步? 一切都充满了不合理。 莫祈皱眉将钥匙贴身放好,心中苦恼非常。 祖母给了她钥匙和外出的权限,所求的是真相。 她想借莫祈之手揭露莫瑞年的真面目,但这已是陈年旧案,要调查清楚谈何容易? 吴佩兰也自知强人所难,便改言说道。 “即便难以弄清往事的全貌,你也要尽力去调查,你和运聪、还有我才是真正的亲人,二房的那些人便如鬣狗一般,只等运聪身死就要扑上来啃我们的血肉,我们要联手起来,否则这偌大的莫家恐怕也再无我们的一席之地!” “祖母言下之意,便是要我与二叔一家作对吗?” “那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想想若没我照顾着你,你的日子只会更糟,等到我死了,还有谁能替你做主?” 接着吴佩兰便许诺,只要莫祈听她的话,她愿意给莫祈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为她挑个顶好的青年才俊。 莫祈并不屑得到这些,但与祖母合作并非全无好处。 首先她能得到更大限度的自由,祖母允许她单独行动,甚至还预支了一部分钱给她。 她今后去白书家也无需费心找借口遮掩了。 其次便是调查一事,重重疑点反倒让她产生了对真相的渴望。 祖母隐瞒了什么? 莫运聪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背后助推这一切的到底是谁? 莫家还藏着哪些秘密? 而杜蘅,这个三番五次出现的草药,究竟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前方尽是迷雾,可莫祈却感觉自己第一次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祖孙暂时握手言和,合作由此开始。 夜里十二点,躺在床上的莫祈睁开了眼。 她一直未睡,等的就是此刻。 万籁俱寂,莫祈从窗户往外看,各屋的灯都熄了,只有檐下的灯笼还散发着淡红的光。 莫祈悄声绕开廊下睡熟的守夜丫头,院外巡逻的护卫粗声粗气的谈话声远远传来,莫祈踮着脚贴着墙根往东厢房去。 “咔嚓”一声,锁开了。 莫祈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将那扇门推开一个小缝挤了进去。 黑云蔽月,屋内一片漆黑,莫祈点燃了自己带的一根蜡烛。 借着烛火之辉,莫祈走到莫运聪的卧室前。 莫祈缓慢地推开了门,顿时一股腐臭和腥骚气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腻味,莫祈惊惧地捂住口鼻,但那复杂又浓郁的味道仍丝丝缕缕地往她鼻孔钻。 莫祈强忍着恶心走向床边。 一步,两步,三步…… 床上的身影晦暗难辨,莫祈几乎疑心那不是一个人了。 床上横躺着一具骨架,他浑身的肉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只剩灰黄的皮紧紧包裹在骨头上,所见的皮肤上生着大片褐斑,溃烂处渗出了液体,和身下的被褥粘连着。 莫祈怔怔地盯着他,这是莫运聪吗?这是她曾经无比渴望见到的父亲吗? 她心中竟奇异地涌出了一丝仿佛大仇得报的痛快感。 你对我不闻不问的这些年,原来自己也过得如此…… 生、不、如、死。 但很快,莫祈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又忍不住怜悯起莫运聪来,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床上的人。 莫运聪的眼睛闭着,身上盖了一床厚被,但他整个人似乎还是很冷,上半身不断颤动,脸上皆是痛苦之色,嘴巴大张着喘气,仿佛失水的鱼一般无望。 莫祈从未如此期待莫运聪的死亡,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希望莫运聪死于当年那场意外,而不至于到如今这番境地。 她恨他,但也实在可怜他。 第8章 偶遇 突然一滴烛油滴到了莫祈手背上,烫得她回过了神。 她不能浪费时间了,她已经能确认莫运聪的病并不寻常,祖父将莫运聪几乎软禁起来,恐怕就是因为此事不宜宣扬。 莫祈立刻在屋内小心地搜寻起来。 靠床的架子上摆着一盘丫鬟端来的晚饭,饭菜皆未动,只有一碗银耳莲子羹见了底,旁边还放了一大把极甜的蜂蜜糖。 架子下方有个上了锁的小柜,吃过的糖纸就掉在上头。 皮肤溃烂、嗜甜、不知饥渴、骨瘦如柴,的确与吸食鸦片的症状相符。 但工具呢? 吸鸦片需要烟枪、烟灯等工具,莫祈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有钱人家抽大烟的派头。 据说一应用具皆是玉石珠宝,专人细心伺候着,流程复杂与茶道相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所谓“朱门一盏灯,千户半年粮”。 若是普通人家或是穷人抽起大烟,为了那口舒坦,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 但在莫祈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离不开烟枪的活尸罢了。 莫祈转了一圈,都没发现所寻之物,看来只有那个上锁的柜子了。 莫祈盯着那个柜子,终于下定决心。 钥匙只会在莫运聪的身旁。 她屏住呼吸,再次一步步靠近臭味的来源。 只是当她举起蜡烛正欲翻找时,床上的人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睁开了眼。 他浑浊的眼睛生着一层白翳,又布满了血丝,深深地凹进眼眶里,在烛光下活像个来索命的恶鬼。 莫祈心下一惊,手一个不稳,蜡烛便跌落在地,整个房间重又恢复了黑暗。 浓郁的黑暗中,莫祈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抚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到了自己“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偏偏那味道又呛地她开始咳嗽起来。 他发现她了,她该怎么办? 床上的人发出了极其沙哑黏腻的声音:“曼瑜……” “你……回来……了?” 他说话时夹杂着痰液翻涌的声音,听得莫祈直起鸡皮疙瘩。 的确,多年未见,莫运聪应该已经不认识她了,但他若是神智清明,自然也不会将她认作冯曼瑜。 看来他的精神和身体一样差了。 寂静的室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是咀嚼吞咽的声音,仿佛暗处藏着个怪物正在进食。 莫祈压住内心的不安,重新燃起蜡烛,只见莫运聪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盒,嘴里正在咀嚼着什么东西。 定睛看去,木盒上写着“镇痛药”三字,而再看莫运聪的脸,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抚慰,再无痛苦之色,只是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完全无视了一旁的莫祈。 过了一会儿,他嘴巴蠕动起来,却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莫祈凑近去瞧口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水”。 莫祈便倒了杯水,正要递给他,却发现他已将手虚虚握着,对着空气做了个饮水的动作,然后满足地闭上了眼。 他的皮肤宛如半透明蜡纸一般,隐约能看见底下蜿蜒的紫黑色血管,黑色残渣与发白的唾沫混合着黏在嘴角。 他左手攥着的盒子,里面剩余几粒压扁的圆形药丸,外裹一片心形叶子,竟与杜蘅叶极为相似。 莫祈取出发簪插起了一粒药丸,它散发着蜂蜜的甜香和药草的苦涩味,凑近细闻,还有一股霉湿的泥土味和铁锈味。 这可不像什么镇痛药。 莫祈谨慎地收好那粒丸药,又看了一眼那个上锁的柜子,不甘心地离开了。 我还会再回来的,父亲。 回到自己房里,莫祈本想早些休息,明日再研究莫运聪吃的镇痛药。 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莫运聪已经神志不清,模样看着也撑不了多久了。 她无法从他口中获得任何信息,但人的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或许,他的血液会告诉她,他受到了怎样的痛苦。 念及此,她立刻起身,收拾了东西重又走了出去。 夜色浓重,甚至瞧不见月亮的影子,莫祈绕过假山和水塘,朝着祖母告诉她的后门位置去了。 后门是藏于柴房旁的一个暗门,据说是用于紧急逃生的,那门极为隐蔽,莫祈开了锁,使劲推了几下才打开,想来也许多年未用了。 莫祈走过两条街,到了蘅芜女校门口,学校的理化实验室里有她需要的东西。 可这个时间,别说进教室了,她连校门都进不去。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 果然人一急躁就容易干蠢事。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入其中。 太累了,那些不知真假的秘密、今晚的所见所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现今的处境和无法预知的未来…… 桩桩件件,都压在莫祈身上,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不想动,她甚至就想在这里睡一觉,但即使闭上眼,她仍能看到莫运聪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湿意,莫祈抬起脸,有雨滴落了下来。 蘅州漫长的雨季又开始了。 突然,街角传来了人声。 “拐弯当心咯!小姐,你瞧这天,下雨了。” “你也当心着些。” “得嘞!” 莫祈看到一个黄包车跑来,车轮“吱呀吱呀”地响,虽然车上已坐了一个人,但若是那位小姐的住处不远,车夫送到后不知能否回来载她。 于是莫祈跑过去招了招手。 黄包车停到了她的面前,车上的人却先发话。 “莫祈,你怎么在这?” 莫祈惊讶地望向车内,雨棚底下的人探出头来,从黑色兜帽底下露出一张素雅清丽的脸来。 “白小姐!” 莫祈惊讶极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大街上拦车。 白书解开自己的斗篷递给莫祈。 “快穿上,别淋了雨。” “谢谢。” “你要去哪?” “我……” 莫祈心中突然灵光一闪,白书家说不定也有她需要的东西,但此事实在过于骇人,她总不能在大街上跟她解释。 “白小姐,我能去你家吗?” 白书看着莫祈,她的眼睛和脸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当然可以,只是要辛苦小虎了。” 白书冲着车夫说:“原来的车费再提一倍。” 那个名叫小虎的车夫咧着个大牙笑,“两位小姐都这么苗条,不辛苦不辛苦。” 莫祈便也挤上了车,往江海租界去了。 第9章 秘密 “白小姐,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白书一脸“我还没问你”的表情,莫祈心虚地将目光微微下移。 但白书很快就回答:“我有事去了趟城郊,所以回来有点晚了。” 莫祈放低音量,靠近白书问:“跟杜蘅有关吗?” 白书微微一笑,接着点了点头。 “白天我其实隐藏了一些信息,这对你应该会有帮助。” “哦?你现在说是因为你也需要我的帮助吧。” 白书的脸上带着了然的微笑,莫祈便也露出一个笑容。 “是,但更是因为,此时此刻,我的目标与白小姐的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白书眼波流转,“夜不归宿的姑娘,蹲在学校门口淋雨。” 她的眉眼深深地弯下去,“我相信这会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雨势渐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头顶,小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终于,他们停在了白书家门口。 下车后,小虎抹了把脸,接过了白书给他的五块钱。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抵得上大多车夫半个月的收入了。 莫祈吃惊,小虎也吃惊。 “白小姐,这也太多了。” 白书微微摇头,“今晚辛苦你了,不如进来喝杯水吧。” 小虎挠了挠头,犹豫地说着:“这太晚了,我就不进去了,白小姐明儿若是还要用车,托阿迎来叫我就成。” 莫祈心下也觉不妥,白书竟如此不谨慎?小虎虽看着不像坏人,但若起了歹意,她们恐怕也无力相搏。 白书闻言也就摆了摆手,她们二人走进了客厅里。 开灯后,白书笑意盈盈地问:“你今晚要在我这里住下吗?” 莫祈这才意识到,小虎走了,她也回不去了。 她歉疚地点点头,“麻烦白小姐了,还有谢谢你。” “没事,”白书躺到大沙发上,将上方的一条薄毯递给莫祈,“小心着凉,请坐吧。” 莫祈接过毯子,脱下了半湿的斗篷,她这才发现斗篷的下摆带着不少泥土。 裹着毯子坐下来后,她反倒沉默了,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她不知如何说起。 秘密,永远是拉近距离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但同时也有着极大的风险,白书是值得信任与托付的人吗? 莫祈抬头看向白书,她正静静地望着她,眼神如初见时一样平和自如,让人天然地想要亲近。 莫祈开口道:“我目前所知的跟杜蘅有关的信息,有两点。” “第一,我有一位好友的父亲精通毒理学,而且他也正在研究杜蘅的毒性,只是我并不清楚他的研究情况,所以白天就没有告知小姐。” “第二,我今天发现了一样药品似乎也与杜蘅有关。”莫祈拿出一方手帕,里面裹着她从莫运聪房中偷来的那粒药丸。 莫祈展开手帕,白书仔细观察了一番,说道:“这药丸外裹的叶子倒像是杜蘅。”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这个药的包装上写着镇痛药,但我认为它更像是一种致幻且有成瘾性的毒品。” 白书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如何判断的?” “白小姐,我接下来说的是我的秘密,你愿意为我保密、和我一起查出此物的真相吗?” 莫祈举着手里那粒药丸,眼神无比认真地盯着白书,她心想,若是白书的视线闪躲了哪怕一分,她就立刻走回家去。 幸好,幸好。 白书的眼睛黑得发亮,她的眼中有意外、兴奋、欣赏,唯独没有回避和紧张。 “自然愿意。” 莫祈一鼓作气,简单介绍了她的家庭情况,又将今日在莫运聪房中的所见所闻告知了白书。 “我想要采集父亲的血液,验证他是否吸食了毒品,还有检测这枚药丸是否就是类似鸦片的东西。只是我对检测方法所知甚少,连采集设备都没有,不知白小姐能否帮助我?” 白书沉思片刻,她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但毫无沉重之色。 “你如果想提取血样,我这儿倒是有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白书带着莫祈来到西边的书房里,从自己的桌肚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书架最底下一层的柜子。 里面隔出了五个没有把手的大抽屉,白书不知按动了什么地方,其中一个抽屉就自动打开了。 莫祈暗叹道,竟然还有机关,看来这里面装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 “你来看看这些。” 莫祈走近一看,抽屉里有玻璃注射器,搭配着金属针头,另外还有不同规格的试管、玻璃片、培养皿、滴管、酒精和一些莫祈此前从未见过的化学药品。 “比学校实验室里的东西更全!”莫祈开心地说:“你也太神奇了吧。” 白书一边将莫祈能用到的东西拿出来,一边俏皮地冲莫祈眨了眨眼。 “所以你大晚上跑去学校就是为了去实验室找工具?” 莫祈想到自己干的蠢事,羞愧地红了脸。 白书却说:“你既去了,竟不敢爬墙砸窗吗?” “啊?” “我开玩笑的!”白书笑嘻嘻地锁了柜子。 莫祈却感觉她并不像是开玩笑。 白书其人,真的只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侦探作家吗? “这些仪器需要消毒使用,而且,采集血样并非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在想如果可行的话,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 莫祈还未回答,白书又接着说:“不过检测血样我也无能为力,可能需要去医院使用专业的仪器,所以明天的工作可不轻松。” “但今晚就到此为止,你该休息了小姑娘,其他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莫祈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也已经快要睁不开了,只是凭着一股劲在硬撑而已。 可白书瞧着依旧神采奕奕,真神奇。 白书又补充道:“你明早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叫醒,不必担心打扰我睡觉。” 莫祈去往隔壁的客房时,白书还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 这间客房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里面还带有一间西式的卫生间,莫祈草草洗漱后疲惫地躺到了床上。 她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洁白如雪。 眼皮好沉。 雨滴打在屋顶和窗框上,屋外的竹林随风沙沙地响。 白书起身关灯了、关门了,她刻意放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像催眠曲一样,莫祈沉沉地睡去了。 第10章 回春堂 光透过薄纱帘照进屋内。 雨已停了,莫祈听见了推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她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赶走晕晕沉沉的感觉。 莫祈睁开眼,看向墙面,却没找到熟悉的挂钟。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从枕边拿起自己的怀表看了一下时间。 竟已到了中午十二点! 莫祈从未醒得这么晚过,她立刻跳起身整理起着装来。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莫小姐,你醒了吗?” 是阿迎。 “对,我马上出来!” 莫祈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她比平时更加苍白,双眼肿胀,眼下发青,恨不得嘴唇的血色也要褪去了。 莫祈搓了搓脸,扬起一个微笑。 但立刻她就意识到,她现在并不在莫家。 嘴角坠落下去,心却放松了。 她来到书房,看见白书正端着个大骨瓷杯喝咖啡,醇香的苦味传来,让她精神也为之一振。 “莫祈,早上好。” 白书放下了杯子,“昨晚睡得怎么样?” “非常好,谢谢白小姐。” “不必客气。” 阿迎在门口朝她们招手,“二位小姐,来吃早饭啦!” 白书便起身往门外走,莫祈悄悄靠近她。 “我睡过头了,实在抱歉。” “没事,我也才醒,不过这可算不得睡过头,”白书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毕竟咱们昨晚的行程安排很满。” 她们来到厨房,热气腾腾的咖啡香气混合着食物的味道往莫祈鼻子里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餐厅与厨房是打通的,灶台上一个便携酒精炉火已熄了,阿迎正将虹吸壶里的咖啡倒入一个洁白的描金杯,餐厅的圆桌铺着绿色棉麻桌布,上面摆了两个餐盘,装着边缘焦脆的煎鸡蛋和雪白的包子。 白书向阿迎交代:“少倒些咖啡,待会儿加糖加奶。” 然后冲莫祈说:“你瞧着精神不太好,喝点咖啡提提神。” 莫祈点了点头,和白书一起坐到餐桌上。 阿迎做的包子皮极薄,咬上一口,鲜嫩的肉馅与丰盈的汤汁在舌尖化开,咸鲜微甜,令人食欲大开。 偏偏白书在此时说起工作的事。 “你昨晚说的朋友的父亲,你能具体介绍一下吗?” “他名叫鲁青山,在租界里头开了一个叫做回春堂的药铺,早年间曾留学东瀛,据紫苏说——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他热衷于钻研毒理和疑难杂症,研究杜蘅的毒性也是因为遇到了一个长期食用杜蘅以致身亡的案例。” “回春堂?”白书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然后敲定:“待会儿我们就前去拜访。” “好。”莫祈草草吃了几口,心里又想到了莫运聪。 她喝了一大口咖啡,余光瞧见角落里有个通体墨绿的电冰箱,精致小巧,莫祈此前只在报纸上看到过。 白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是我在洋行拍卖得来的二手冰箱,原本想着冻些食物之类的,但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场呢。” 她这话说得阴森森,莫祈脑中闪过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白书噗嗤笑出了声。 吃过早饭,小虎已拉着车在大门外候着了,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载着莫祈和白书便往回春堂去。 白书的住处在江海租界的东北边,离租界出入口较远,是从前的老宅区,景好又安静,就是稍微偏了些。 回春堂在租界西边临江路的拐弯处,周围商铺众多,高楼林立,大多居民都聚集这片区域。 果然回春堂门前来来往往,白书和莫祈走进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正前方是个柜台,后头有张顶天立地的大药柜,由无数个小抽屉组成,左边的房间里有位须发皆白的老中医,不少顾客正排队候诊。 从诊室出来的顾客将手里的方子拿给柜台前一位年轻的伙计,他手脚利落地拉开一格格药柜,抓取药材称量打包。 柜台右侧另一个伙计则在五指翻飞地打着算盘,他一边收钱一边记账,他身旁坐着一个梳单马尾辫的姑娘,她伏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 莫祈走近,敲了敲鲁紫苏跟前的柜台,她皱眉抬头,看清来人眼神忽地一亮,她兴奋地喊着:“莫祈,你怎么来了?” “待会儿再细说,”莫祈指了指身旁的白书,介绍道:“这位是白书小姐。” 白书微笑着伸出了手,“你好。” 鲁紫苏满脸写着两个字:激动。她紧紧握住白书的手,说:“白小姐你好!我是你的书迷!我叫鲁紫苏。” 随后她凑近莫祈,“你居然真把白书带到我面前了,但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还毫无准备啊啊啊啊……” 莫祈咳嗽两声,试图掩盖鲁紫苏的声音。 “我们过来是有正事的,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 鲁紫苏便从柜台后跑出来,带着她们上了二楼。 “二楼都是我的地盘,”鲁紫苏一跳一跳地走着,“还有仓库,但仓库也算是我的地盘。” 三人坐下后,鲁紫苏给她们倒了茶,然后捧着脸看向白书,边夸:“白小姐当真是芝兰玉树、蕙质含章。” 白书依旧谦虚浅笑,“鲁小姐谬赞了。” 莫祈忍不住打断她们,说起正事来。 “紫苏,你之前跟我说过你爹在研究杜蘅。” “对啊,怎么了?” “白小姐和我也在研究杜蘅,并且我们还掌握了一些其他线索,所以我们想是否可以结识你的父亲,共享这些信息呢?” 鲁紫苏却有些为难地说:“我不太确定,说好听点,我爹是个出世的怪才,说难听点,他的研究根本就是自娱自乐,他一向单独行事,而且从不公开发表研究结果,似乎完全不需要支持。” “所以你觉得他根本不需要我们的信息吗?”莫祈追问道。 鲁紫苏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有时候凑过去看他做试验,都会被赶走,说我只会干扰他。” 白书说:“听说令尊是因为治病失败才研究起杜蘅的,可我瞧他并不在店里坐堂,似乎也无人向他求医问药。” “那是因为大多病症王老先生便可医治,无需让我爹亲自出马。” 鲁紫苏语气带着自豪,莫祈和白书对视一眼。 接着莫祈说:“我便有一个疑难杂症,恐怕除了你爹便无人可医。” 白书也说:“请你将此话传达给令尊,我们就在此等候。” 鲁紫苏看着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配合十分默契,她狐疑地盯着莫祈看了片刻,说道:“好吧,我之后再来审你。” 鲁紫苏便下了楼往回春堂的后屋走去。 莫祈透过木窗望下去,后院是晾晒药材的地方,因为阴雨天气的缘故,晒架已挪到屋檐下,鲁紫苏直穿过院子,拐到角落里一间独立的小屋,拍了拍门才探身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