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看!这就是一年级教室了。”
石头门里面是石头桌子、石头椅子,四周是石头砌的墙,一切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石头。
这间教室的石头椅子上,大约坐着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小的三两岁,大的也不过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们是哪儿来的?父母呢?”想想学校的六座教学楼,再看看这个我从来不知道的神秘地方,以及到现在都没找到的九号教学楼……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个刚刚有着清脆声音、从人群的后面使劲张望的天真小孩儿。
那个可爱的、有着圆圆大脑袋的小孩儿啊,眼神里满是渴求,有谁会看过一眼能忘记。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都是一些早产儿,简,你应该知道小镇不允许出生和死亡的事实。”
“那他们的出生……”
“傻孩子,当然是因为早产而不得不降生在小镇上的孩子啊。”
“囚禁在这里,父母会同意的吗?”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了,过于急切竟然令我有一点胸闷。
“在小镇,早产无异于是放弃,当然,是被迫。而且,这也不能说是囚禁,只能说是他们该有的命运。”
切小姐的话,我似懂非懂。
“也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得知的是胎死腹中的消息。”
“胎死腹中?!就连妈妈都不知道的吗?!”
“简,也许,你妈妈知道这个秘密。”
我不再做声。
可能我的声音有点太大了,那个可爱的小孩儿回头透过后窗看了一眼,发现了我之后,他还做了个鬼脸。
这个小鬼脸,看得心抽痛。
迪子和她的“鬼脸”,已经离开我那么久了吗。
“简,想不想听听我的过去?”切小姐又一次看穿了我,她知道换个话题能迅速把我从痛楚中拉回来。
“只要你肯。”我几乎不假思索。
“说实话,为什么我会被选中来小镇,就像上次和你说的,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我其实没有那么多钱,我不是有钱人。外面的钱,你懂吗简?”
“书上看到过。”
“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让我赶到‘海文号’即将停泊的车站!当时我哪里知道什么是“海文号”呢,不过我觉得好刺激,觉得肯定是一场奇异之旅,如果我拒绝了,就可能拒绝了整个下半生的幸福,我就去了!”
“来小镇真的那么难吗?”
“比起那些趋之若鹜的各路精英,比起他们为此耗费的金钱、时间、精力,我算是上帝的宠儿了!那时候我离婚了,我丈夫……怎么跟你说呢,如果不是离婚,我大概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去申请‘海文号’,简,你知道这短短三年的申请费,就已经耗去了离婚分得的大部分财产,如果不是接到了那个电话,我接下来也没有钱申请了。”
我想我这一次大概听清楚了什么叫做“离婚”和“分得财产”。
“你说过你用骗的……”
“对,我用骗的。不过亲爱的小姑娘,别被我误导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女的婚姻还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但我的肯定不是!你懂什么是爱情吗?”
“我……”我想起了迪子和篮球明星,想起了安和路老师。
“我嫁给他,就单纯地为了钱。我是个虚荣得近乎可恨的女子,简,虚荣是病!一旦患上,根本控制不住!就像我不再用迪子妈设计的服装一样,因为虚荣,我总是想用最好的,她们越是把我当成潮流,我就越是想用最好的……迪子的事,对不起,简。”
她的眼光诚挚而内疚。
“没事,迪子走了以后,其实我宿命了。”我低头,拼命揉搓着衣角。
“小小年纪居然懂得‘宿命’了!简,我知道你读书多,可你终究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如果说到奢华无度,我想,不是你生活在这里能够想象的。我来了四年才知道,这里的人,都不是奔着要过一种什么“顶级生活”才来的。”
“那是什么?”
“虚荣心。”
“哦……你真的是孤儿?”
“也是,也不是,我父母离婚后,撇下我各自去了不同的国家寻找他们新的幸福,那一年我才十八岁,跟你一样大,他们认为我已经成年,足够应付自己的未来了……所以,嗯,走投无路。”
“芭蕾和歌剧是什么时候学的?”
“芭蕾是从小学的,小的时候,想学什么我爸都会带我去学,好幸福呦。歌剧嘛……其实我是在歌剧院找到了一份芭蕾群舞的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那里遇到一个男人,跟着他学了歌剧,他说我有天赋……我就真的信了,你知道女人都是禁不住夸的……”
“嫁给他了吗?”我以为爱情就是这么简单。
“哈哈,当然不是他。简,你知道,并不是因为我有天赋啊,而是因为他想要得到我。想要得到,跟爱,是两码事,你知道吗亲爱的简。”切小姐搂着我,我们路过一间又一间“石头教室”,时不时看看里面的小孩子,数过来,这些孩子应该足足有四、五十个之多。
“得到?!”尽管由于一间间教室地张望会分神,我还是被这个词吸引住了。
“对,一个男人得到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因为无法自立又贪慕虚荣,我不得不委身于他两年,这两年,我堕胎两次。”地下太阴冷了,瘦弱的切小姐打了个喷嚏。
“堕胎你懂吗……啊嚏!”
“嗯……大概懂吧。”
“不简单,十八岁就懂得这个词了!”
我实在没法告诉她——在找不到她的这段日子,我早就去图书馆偷偷查了这个词。
她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我忽然发现那两根手指泛着黄色。
“你在看这个?哈,吸烟导致,来小镇前,我不仅酗酒,还抽烟。”
“吸烟?cigarette?”
“啊对,我忘了你不知道什么叫吸烟,就是这个词。简,堕胎,就是小孩子孕育在肚子里,不等生出来就不要了。”她把话题又拉回这个词,并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那边教室的方向,“像他们,就是孕育成熟了的胎儿,只不过是不到日子就生产出来的小孩子,而你,是在你妈妈体内孕育成熟后,由你妈妈历尽千难万苦生产出来的。”
提到商医生,我忽然就不想再聊下去了。
如果是历尽千辛万苦,商医生,为什么会不喜欢我这个小孩。
“还是聊聊你,切茜娅。”切换话题的功夫,我们俩简直是不相伯仲。
“两年以后拜他所赐,我真的可以唱歌剧了,因为底子太薄,只能做个没有名气的二流小演员,同行们都说我这样的进步已经是很神速了,有时候运气好了,赶上主角突然嗓子不如意,让我顶一阵子。所以,简,我能在歌剧院混到的最好的时刻,也就是偶尔的‘B角’。”
“B角?”
“对,B角。我厌倦了这种生活,赚钱少又没名气,因为太想出人头地了,简,我甩了那个男人,用尽浑身解术,骗了一个老提琴手……那是一个善良的老提琴手啊。”切小姐美丽的大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
我真羡慕她能有眼泪。“为什么用骗的?难道这一次也不是爱情?”
“简,你觉得我美吗?”她飞速抹去了眼角的泪花,眨巴着大眼睛问我,一瞬间眼里满是孩童的天真,我真是服切小姐,情绪的切换总是那么手到擒来,到底是演员啊。
我望着她,隆重地点了一下头。除了因睡眠不好导致的黑眼圈,除了额头出现了个黑色小圆点,切小姐的这张脸,简直是我十八年来看到过的最美好的面容。
“就用我的这张脸,足够了。老提琴手是歌剧院的首席,收入自然可观,夫人故去多年、没有子嗣、身患白血病,简,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我体贴他、关心他、人又长得美,加上会一些芭蕾和歌剧……你知道的,有时候男人就是这么喜欢看表面。”
“也不见得啊,比如……”我想起了路老师和安,但是实在又不愿意提起“安”这个带着“背叛反讽”意味的名字。
“说来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卑鄙,本来可以等到他咽气的。”我看到有一丝忧伤爬上了切小姐的眼睛,真真切切,不带半点虚无。
“为什么那么着急离婚?”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不等全部财产到手?”
“还不是那张该死的海报,我看了那张‘海文号’的海报之后就像着了魔,寝食不安,心里长满了荒草,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所以呢?”
“所以我杀了他。”
28
切小姐当然没有杀死老提琴手,从她描述的情况看,最多也就算是个“间接杀手”。
老提琴手在她绝情离开的第二天,悲愤交加,咽气了。
当切小姐一袭黑衣、带着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从银行走出来,曾经不由自主地去了老提琴手家的门外,想要告别一下那个此后漫长的一生终将永远愧对的人,却被整个歌剧院前来吊唁的人们大骂“虚荣可怕的女人”和“刽子手”,不得不落荒而逃。
“简,我已经是个罪人了,莫不如一条路走到黑。就这样,我像个上帝的宠儿,来到了天堂小镇。”
“你后悔过吗?”我望了望这周围的阴森可怖。
“从来没有过。我背负了一生无法偿还的骂名和罪名,能够逃开,还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求之不得。”
“小镇哪里吸引你?”
“小镇给了我莫大的虚荣心满足,可能……它代表的是一种很……令世人艳羡的……身份象征吧,毕竟来这里的都是顶级精英。”
我故意用眼神上上下下游走着打量人的、很不礼貌的方式看了看她,“现在呢?”
“现在越发觉得神秘。简,你知道,我是一个不甘于平凡和寂寞的人,我在这里哪怕已经是昨日黄花,依旧拼了命想要留下,何况……还可以看见路老师……如果要我走,除非我要死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这一刻,总算弄懂了她心甘情愿接受“训诫”的根源。
和切小姐这种成年女性的痴迷相比,我对于路老师的那一点点少女情怀,实在是拿不出手。
“大姜呢?他还好吗?”与其说想念大姜,倒不如说替全镇人,包括我自己,想念他的美食。
“他?你现在看不到。他的酒瘾很顽固,不是短时间可以康复的。路老师说,他需要药物治疗,很长一段的药物治疗。”
“路老师来看过我们!你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不要打听。”——不是他亲口对安说的吗?
现在他们一个送切小姐来戒酒,一个却来探望?
“他来干什么?!”
“当然是训诫啊,他是最好的老师嘛!”望着切小姐满足的神情,我好像更加明白了她如此乐得接受“训诫”的原因。
我们在“古罗马角斗场”绕了一大圈后有点累了。
原路返回的时候,看见一群小孩子边跑边叫喊着朝广场中央奔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孩子王”——琼,他居然这么快就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幼稚竟然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礼遇。
说是广场,莫不如说是个根本没有一丝丝阳光的破败的空场罢了。
孩子们居然玩耍得如此开心。
我真的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阴气十足的潮湿环境里,这群小孩子是如何保有天真烂漫,美丽的切小姐又是如何保有一颗甘于接受的平常心。
想起诺大的、灯火通明的体育馆,想起体育馆里奔跑投篮的琼。
“简,你看到他没有?”切小姐指了指那个最活跃的孩子。
“看到了,我一直在注意他,很可爱,很灵气。”
“他是老看门人的儿子。”
我当然是被这句话惊到了。
离开之前,我特地抱起了那个小小的、有着一双无比好奇的大眼睛的孩子,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四目对视。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姐姐呀。”
“……对!我是你的姐姐!想不想跟我走?”
“去哪里?”
“去外面呀。”
“外面是哪儿呀?”
“简!嘘!”切小姐示意我不要再往下说。
忽然有点舍不得他,又有点想哭。
我和琼在镇上游荡了大半天,总算挨到了天黑。
知道我妈今天晚上会回家,所以特地守在医院。
是的,我要去亲自确定一件事:到底有没有给安用错了药。
实验室当然是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进去的,不过这对于我小菜一碟。
从小就对医院太熟悉不过了,我自然知道用什么方式绕过所有监控的设备。
我的“人工智能”书籍,当然不是白看的。
琼竟然起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作用。
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多年竟然会效仿着我,学一些我选读过的东西——这一点,我也是在打开了实验室的声控智能电子门之后,操作系统里的药物内容时,才忽然明白的。
镇上的这所医院,其实是一个庞大的智能系统,这里有导医机器人、手术机器人、人工智能诊断系统,甚至是人工智能手术,所有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疗技术,在这里都是由智能机器人完成的。当然,普通的护士也都是“机器人护士”,完完全全的机器人,除了我妈“御用”的那名——她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她有一位好爸爸。
而我妈,除了解决极为疑难的医疗问题和指导机器人做极为复杂的手术以外,大部分时间是负责研制药物的。
病入膏肓在小镇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有“海文号”。
打开一扇声控电子门对我实在不算一件大事,难的,反而是城堡那样最最原始的锁,那里面难以想象的复杂机关都是机械的,起码以我现在的能力,是无从破解的。
这些知识的输入对于我,应该有六、七年了,那些当初在迪子看来“毫无用处”的知识,如今派上了用场。
大概从小接触医院太多了,这里的智能系统对我的吸引是无法言传的。
所有的努力,为的就是这一刻,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助手——琼。
我们像“雌雄大盗”一样,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实验室的智能系统并破解了所有的防护系统,正要查一下那个编号为“TTXZ887”的药物……很可惜百密一疏,由于之前只顾了研究防护系统,却忘记了这里会有“报警装置”。
我以为没有警察的地方就不会有这玩意儿,看来还是太年轻了。
刺耳而奇怪的报警声似乎不是一般的电波传送,这奇怪的电波迅速触动了实验室四个角落里的椅子——不,那只是平时看上去的样子而已。一瞬间四只大个的金属椅子自我组装成四个一人半高的机器人,齐齐大踏步逼近了实验室中央的我和琼。
琼急中生智拽着我溜出了实验室,并冷静地在身后关闭了那道铜墙铁壁般的门。
“你还在鼓捣什么!”我脑门都急出了大粒的汗珠,他却不急不缓猫下腰鼓捣起门外的智能系统来。
“当然是关闭系统。”望着神情淡定的琼,我知道他又切换自己了。
“已经触动了报警,还关闭它有什么用!”
琼拽着我像飞一样的步伐、眼里坚定的眼神以及那句“简!跟我走!”,仿佛一下子令我跌入另外一个时空,头晕恶心。
一直跑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们才敢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基路老伯出现了,就在离我和琼一百来米的地方,他的黑色大氅依旧掀起了帽子,看不清面庞。
可能刚刚太紧张刺激了,心脏快得像要跳出胸膛却无处发泄,我忽然间疯了似的大叫,“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
黑色风衣飘走了,一句回音都没有。
我猫腰,双手拄在膝盖上,整个上半身剧烈地起伏。
“简!深呼吸!深呼吸!”
我侧抬起头,看着这个忽然又不认识了的琼,那一刻我的双眼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骇人极了。
多萝西从屋里窜了出来,蹦跳到我的怀里,我抱着它,用脸摩挲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试图获得接触式慰藉。
“好了,简,回家,洗热水澡,上床睡觉。”琼转身大踏步走了。
用早就超过自己能忍耐的程度,我忍耐了我妈整个洗浴的漫长时间。
我有太多的问号需要她一一回答,就在今晚,她必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