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小镇》 第1章 第 1 章 序 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 街角,我的“天堂小镇”咖啡屋。 屋外,满墙的绿漆已经斑驳。上一次修缮,还是几年前镇上的老警察阿森帮我刷了刷漆。 阿森在那个春天帮我彻底装潢了一下“天堂小镇”,他有说有笑边刷漆边做鬼脸、像要马上从梯子上掉下来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那个春天,我和阿森,好像都还不算太老。 正值当午,喝咖啡的人更愿意选择屋外的几个小藤椅落座,让阳光自上而下淋遍全身,感受人间烟火气里的真实和温暖。 镇上的人们带着满眼的爱和肆无忌惮的笑声从我身边经过——肩上扛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小男孩的父亲,胳膊上挎着大大购物袋勾肩搭背像一对姐妹的母女……也有情侣,甜得化不开的一对对情侣,他们耳鬓厮磨着,全然忘了周围还有观众。 真的爱这个小镇,爱所有肯来我的咖啡屋赏光喝一杯咖啡的人。 时不时会有年轻人轻轻端着一杯醇香的咖啡推门而出,交到顾客手中,他们年轻好看的面庞和轻声细语的样子,似曾相识。 我是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群年轻人呢?那些人也曾满脸阳光啊。 那时候,我也曾这么年轻过的啊。 我的手在老阿森离开的那一年就开始抖得控制不住,我调不了咖啡了,镇上的年轻人轮流过来帮忙。 喝咖啡的人比以前还要多,我知道并不是咖啡标新立异,而是人们出于对一个老人的善意————真希望我的咖啡能永远对得起这些人的善意。 已经记不清楚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了,我只记得这个镇子的人们都很温暖、很友善,他们待我一如自己的亲人。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从哪里来,我的亲人和朋友都在哪里,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我的人生,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可以叫做——“人生”。 阿森在咽气之前紧紧拉着我的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吗,简,人生如梦…… 这一场梦,我大概是做得太久太久了。 那些关于“天堂小镇”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模糊,我怕我再老一点,就要不记得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模糊,有时候我甚至听得见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们快步流星跑远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一部分 我十四岁的时候,“天堂小镇”——是人们都趋之若鹜的地方。 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梦想着能来“天堂小镇”生活。 这里没有货币流通,没有警察,没有各种“有关部门”。 我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没有谁需要被管理。 这里生活的各路精英遵守着共同的生存理念,鸟语花香,现世静好。 但是,这里也充斥着各种神秘。 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想来。 1 童年时对小镇最深的记忆,应该是每周末从很遥远的地方开回来的小火车了。 小火车粉蓝粉蓝的颜色并且通体透明,这使得我们离老远就可以看得见它承载了什么回来。 火车头的设计很像现在迪士尼乐园的大门口,好多可爱的卡通动物趴在上面——举起两只前蹄秀肌肉的大水牛、趴在水牛身上打着小阳伞的孔雀、倒立的荷兰猪…… 快要驶进站台的时候,那些动物仿佛要提前一步飞到站台上来了一样,栩栩如生。 立体的卡通动物呼之欲出的模样以及火车头发出的各种动物的逼真的叫声,几乎成了所有孩子的狂欢礼物。 每个周末的傍晚是小镇上的孩子们最最欢快的时候,我们从自己的家夺门而出,一路上集结到一起,飞一样跑向车站。 我和迪子其实是奔着那整箱子、整箱子的书去的——那些精选过的优秀书籍,满足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 所有生活必需品都是小镇自产,我们根本无需引进除了书以外的任何物件。 优秀的人除外。 孩子们欢快地挤在站台上,大声呼喊着小火车的名字——“海文!海文!”——透过小火车透明的车身,我们使劲伸长脖子张望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书籍运来,有没有新的小伙伴到来。 然而,能“回来”的人总是那么少。 有很多的新书——这些书将运往我们的学校,所有人都将从那里领到书,因为镇上所有的人都是学校的学生。 也必须是学校的学生——我们从小就深信不疑的一件事就是:做小镇的学生,终生是学校的学生,才是最最正确的人生之路。 小镇的“海文号”,除了“运”书,就是“运”人了——我们有来自各地最最优良的服装设计师、厨师、教师……现在就差演员了,听说这一趟“海文”号来了演员——最最漂亮的女演员,可惜,眼珠子都快要盯出来了,我们也没有看到。 有几个陌生人下了车。 他们带着好奇而怯生生的目光,提着重重的行李箱从火车上大步跨下来,打量着这个新的环境,还有那我们早就看得习以为常了的、一脸的踌躇满志。 听镇上的人说,这些人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历经了万千的周折,才能登上“海文号”的。 我爸说,外面的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想要来到天堂小镇,那种筛选过程,根本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所能想象。 每个周末跑来车站的人,除了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子,还会有一些带着各自“目的”赶来的成年人。 以我当时十四岁的年纪,根本想不明白他们到底都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站台上的人群中,会有极少数的人从通体透明的车厢里发现自己熟悉的、亲切的、亲爱的面孔,然后他们喜极而泣。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眼睛随着“海文号”缓缓进站,先是掠过一丝丝期盼,等到小火车慢慢停稳,眼里的那团火焰又很快熄灭了——这些人随后会默默地从人群中穿过并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们转过身去抹眼泪的样子,成为了我童年时期抹不掉的记忆。 2 “简,今天该去看你爸了。” “我知道”。 我和我妈每天的对话少得可怜。 我一直就觉得我可能是我妈从医院捡来的孩子,所以她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长得也确实实在太不像我妈了。 我妈有很高的鼻梁和很浓郁的黑发,可我的头发稀疏又黄黄的,鼻子塌塌的,连眼镜都架不住——好在我天生的一副好眼睛,根本无需戴那玩儿意。 我们都从哪里来的? 小镇上的成年人们像是不约而同地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自小到大,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从来都没有从家长的口中“套”出过一句哪怕关于这个答案的一星半点线索。 但是我爸说过,我确实是我妈亲生的孩子。 其实我知道,医院是“捡”不来孩子的。 因为从来不会有一个孩子在这里出生。 我关上门,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箱子,里面躺着每个星期要给爸带去的礼物。 每次从爸那里回来,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准备下一周要给他带去的礼物。 今天要带去的是一本书,还有一条格子围巾。 我爸爱看书,图书室都让他翻遍了,我知道我爸爱看什么样的书——这么多年,除了他的专业医用书籍,他看得最多的就是一些游记类的书了,我猜,他是不是希望有一天等他彻底好了,能带我去周游世界呢。 几乎每周我就都会给他带去一本游记书——那都是一些我想要长大以后出去看一看的地方。 镇上很多小孩都有着跟我一样的梦想,我们知道小镇外面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也许有一天,我们就会有机会坐着小火车出去看世界了。 爸的围巾都破洞了,妈给的“零用钱”实在不多,除了买书,我所剩无几。 这根本难不倒我。 我把每天早上吃早餐的“钱” 省下来,历经大约一个月,终于给爸买了条很暖和、很漂亮的格子围巾。 我们所说的“钱”,其实就跟“以物易物”差不多。 小镇没有货币流通,也绝不允许外来人破坏这规矩——据说这是小镇的初创者立下的生存法则,没有人可以挑战,更不要说破坏。 我们相互以物易物的资本,当然是每个家庭的“看家本领”了。这个镇上的人都是精英——这是亲爱的路老师说的。 迅速把一本《奈良游记》和格子围巾塞进了书包后,我打开房间门急匆匆往外走——我懒得跟我妈告别,那看上去一点都不符合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不带上新烤的饼干吗?”我妈真是难得下一回厨。 “当然不,那个东西你爱吃,我爸不爱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有点不耐烦。 我妈好像从来就不知道我爸的喜好,也从来不会关心。 临出门的时候,由于带着情绪的动静有一点点夸张地大,差一点碰到了窗台上那盆兰花。 “小心!跟你说过多少次,小心!” 我头都没回,摔门而出。 用后脑勺都看得见我妈一脸的狰狞。我最喜欢用摔门来对抗她的愤怒。 这盆兰花好像才是我妈的女儿,而我,不过就是这个家里的一盆花——一个摆设而已。 我就奇怪了,这盆兰花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以至于到现在还活着? 3 我爸这个“医院”,和我妈那个“医院”,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医院。 唯一相同的就是那股浓烈的来苏水味道。 我妈工作的医院是镇上唯一的一所正规医院,人们所有的看病、体检问题都是在我妈那个医院解决的——除了生孩子和死亡。 而我爸这个“医院”,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为什么要把我爸他们送到这里来。 生孩子和死亡,好像是“海文号”小火车才能解决的问题——这两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在小镇上发生过。 我妈是那个医院里的“大拿”,她的医疗权威性在这个小镇上,任何人都需仰止。 所以我家里从来就不缺“钱”,那些“钱”都是我妈在医院给大家看病换来的“票”,可这些“票”她都藏起来了,从来不给我看到,更不可能偷偷拿出来几张。 医院里的药以及所有人的体检是从来不需要“以物易物”的,那都是公共资源。 我妈精湛的医术是她得以在镇上安身立命的法宝,人们对她尊敬有加,她也因此被“惯”成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其实她挺好看的,五官立体比例合适,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我甚至觉得这一辈子都长不成她那个样子了。 爸可能很早就等在大门口了。 他的鼻头都冻红了,破了洞的围巾被他有秩序地围在脖子上,外衣有点旧,褪了色,却洗得干干净净。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带有一种贵族气质,打不垮,夺不去。 然而看见他的围巾和外衣的时候,我还是忽然有一点心酸。 爸看见我了,他的眼里绽放出光来,那种日夜兼程的盼望被满足过后,才会有的光芒。 “爸!” 爸一把张开怀抱,我扑了过去。 从记事起最温暖的事情就是我爸的这个张开双臂的动作——一周才能钻进去一次的怀抱。 我爸的怀抱像一团棉絮一样,我一直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如此温软的怀抱。 “关门了关门了!每周都见,至于不至于!”看门人不耐烦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大门。 我爸这个“医院”门口连块牌子都没有,据说这是以前镇上的“军事基地”,普通居民根本没有资格进来一探究竟,如此想来,可以来这里探望家人的我们,以及住进这所“医院”的我爸他们,倒是非常“幸运”的了。 “咣当”一声,仿佛立刻把这里同外界就分开了——镇上所有的热闹非凡、所有的交头接耳、所有的柴米油盐,在这扇冷冰冰的大门关上后,都不复存在。 院子里静得吓人,好像能听得到风从身边飘过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一下看门人手里那个大铁块——那把造型奇异的锁,不知道需要多大、多么匹配的奇异钥匙才能打开? 真希望我能拥有那把铁钥匙,就可以放我爸出来了。 回头的一刹那,我又看到了基路老伯。 “爸!”我有点打冷战。 “别怕,他不会伤害你。”我爸搂紧了我。 基路老伯拄着拐杖很远很远地站着——好像我每次来这里,他都会很远很远地站着,每次都是裹一件根本不合身的黑色大衣,瘦弱的身躯就缩在里面,在风中逛荡。 我们甚至猜测不出他的年龄。 不,不消说年龄,就连他是长脸方脸,都不曾仔细看到过。 没有人知道他在镇上生活多久了,他的家人在那里,为什么他从来不说一句话——我爸说,从来没听到过他说一句话。 “爸,你今天打针了吗?”我整理着爸堆了一书桌的书,因为看到了垃圾篓里的针管,才想起问。 “刚刚打过……” 爸的话音未落,我们不约而同听见走廊里杀猪一样的嚎叫声,凄厉无比,渗透进人的每个毛孔。 “是谁!”我惊恐万分,却还是忍不住把脸贴到门上的窗户,偷偷往外看。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被五六个白衣天使驾着往前走。 其实这样类似的场景我从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遇见,还是会胆战心惊。 那个男人脸上青筋暴露,经过门口的时候,他一边大声“啊啊”着,一边绝望地、又像是求助地看了我一眼。 白衣天使们根本不会让他停留分毫。 再难驾驭的“病人”,最后都是会服服帖帖——这是十几年来我在这里的感悟。 “别怕,新来的,不适应。” “爸你是怎么适应的呢?” 这个一脸胡子茬的男人只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 爱极了我爸这个样子,总是淡淡地,话不多,隐忍得很,比我那些整天叽叽喳喳的男同学绅士多了。 这两年他老得太快了,不只是鬓角和胡子,好像连体态都像一个六七十岁的人了——我爸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的吧。 我掏出包里的刮胡刀和剃须液。 “上周走得匆忙,我忘了给你。你的电动剃须刀到底给了谁啊?” “嗯。”爸接过来摸了摸下巴,准备去刮胡子,根本就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刮胡子更帅。”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十四岁了,简,知道欣赏男人的帅了。” 爸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周末老爸!我一周见一次男人,哪里去知道什么帅不帅。” “对不起”。 “没关系”。 我看得见爸的太阳穴由于刚刚打过针青筋暴露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在头痛欲裂的情况下,是如何站在大门口满面春风地等我的。 第2章 第 2 章 4 该怎么跟你介绍这所特殊的“医院”呢。 看过《唐顿庄园》吗?对,就是那样的结构。 基本上是十七世纪詹姆斯一世风格建筑,据说当年英国大兵在这里建军事基地的时候,这座建筑的设计者专门按照他们的议会大厦设计的,我爸居住的二楼走廊里都是三根一组的“束柱”,这些高耸的竖向线条无一不在展示着“哥特风”——这种哥特风贯穿每一个角落,连顶部的阁楼都不曾放过。 阁楼,从来都没看见谁上去过。 站在通往阁楼的台阶底部抬头望上去,细细密密足足有五十级台阶,那扇仿佛永远都不会打开的木门上,有很多金色细巧的装饰,像极了洛可可风格——大大的锁链横在台阶的最底部,锁链上的大锁头同样是造型奇特,丑陋的怪物趴在那锁头的顶端,仿佛是施了魔咒一样,谁越过,谁就会大难临头。 有时候我悄悄溜去那扇门旁偷偷地坐一坐,特别是夜晚,我甚至听见过里面有孩童的嬉笑声——所有的人都说我患了很严重的耳鸣症。 那种只属于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才会发出的“咯咯”声,天真烂漫,响彻整个屋顶。 白衣天使们都说我胆子大,唯独喜欢在夜晚,在这一座城堡一般的庞大建筑物里,像个幽灵,走来走去。 爸的气色越来越不好。 照例,我把这一周的见闻讲给爸听。 “琼还好吧?” “哪有时间看着他。” “多照顾他。” 提起琼,爸总是这句话——多照顾他。 爸从来不会问起妈,关于妈最近的身体、最近的工作,一切的一切,他仿佛都没有兴趣。 但他总会提起琼。 可是为什么要我照顾那个脑子总是不开窍的琼呢?爸从来都没说起过原因。 “明早天不亮就开大门,记得不要错过哦。” “知道了”。 “晚安,简。” “晚安,爸。” 夜深了,脑袋里都是刚刚和爸絮絮叨叨的事情——这样的絮絮叨叨真是温暖极了,它提醒我还活着,我爸,也还活着。 刚要入睡,听见爸剧烈的咳嗽声。 天不亮我就醒了,走廊里那个看门人的脚步,还是把我如期吵醒了。 也好,再晚一些,我怕是出不去了。 我看看仿佛才沉沉睡去的爸,不忍心打扰,蹑手蹑脚出了门。 大铁门正在缓缓打开。时间掐得刚刚好。 白衣天使们推出来几个垃圾桶,上面蒙着惨白惨白的塑料布。听我爸说,那是医院的医用垃圾。 反正只要是医院,一切的一切都会是白色的。 还没等我看清,那些垃圾桶就以最快的速度被推上了一辆通体黑色不透明的大卡车,很快,空空的垃圾桶又被推下来。 我飞快地穿过了马上就要合拢的两扇门。 据镇上的叔叔阿姨们讲,我从一岁多刚刚会走路,就已经会从家门口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看我爸了。 那时候我妈和现在一样忙,好久才会带我来一趟看爸,但是从第一次来,我就记住了路。 镇上的人都说——这孩子逆了天了。 听说那时候不过几百米距离的路上,不断总会有路过的人友善地把一个跌得浑身是土的小女孩抱起,帮她拍拍身上的土,兜里有糖的还会塞一个糖块,于是小女孩抹抹眼泪继续踉踉跄跄赶路。 现在想来,那个倔强的、只有一岁多的小女孩,该是何等的勇敢啊。 从认识看门人那天起,他就凶巴巴的。 每个周末的夜晚,但凡我无视医院的明文规定留宿在我爸那里、早上偷偷溜出去的时候,都无比希望那个两扇门之间的门缝能慢一点合上,甚至幻想过他故意磨磨蹭蹭给我留着门缝。 然而怎么可能。 每次看到他那拧巴的脸,我都不得不再次相信:他巴不得我被院长抓住。 从来没有见过院长,我爸说,这里的病人和白衣天使们,都没有见过院长,可是白衣天使们还是会偶尔说——“这是院长说的”。 5 每次从爸那里离开,都是这样昏蒙蒙的大清早。 街上的人特别少,想着还在熟睡的爸醒来就看不到我了,还有爸昨夜像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的声音,心里低落极了。 我悄悄溜进家。 今天是周末,“女强人”还没有醒。 胃痛,倒了杯温热的水,喝下去感觉整个胃部终于温暖了一点。 走近窗台,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盆兰花,我妈打理得还真是细致,连每一片叶子都精心地擦拭过,那兰花的叶子,甚至泛着绿油油的光——想都不需要想,我把剩下的热水倒了进去。 然后爬上床,沉沉睡去。 “简!简!” 窗玻璃被敲得震天响。 我一骨碌滚下床,几乎一个箭步冲到客厅的窗前。 我家的客厅紧紧临街,小时候,我最喜欢趴在这里看街上的人来人往。 家里太寂寞了,寂寞得听得到头发丝掉下去的声音。 曾经因为慌慌张张从椅子上爬下来,我把我妈的兰花碰掉在地上,青花瓷的花盆被摔得稀碎,看着那平日里高傲的兰花无辜地躺在地上,我竟然想笑出声来。 忘记那是几岁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从屋内看窗外,我还需要爬上餐椅才办得到。 那是我妈第一次打我——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被打愣了,望着她嘴里碎碎念心疼地捧起兰花的样子发呆。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觉得我妈不是我妈,她只不过是——那盆兰花的妈。 窗玻璃上印着一张姣好的脸庞,那脸庞里呼出来的热气,几乎要把整个玻璃都“雾化”了。 是迪子,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快!琼挨打了!”,她又加急一般使劲敲玻璃。 我打开门,睡眼惺忪。 “你还没睡醒吗?快!” “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淡定地拿了衣服,却用夺门而出的速度一路狂奔,我迅速把迪子甩到了身后。 镇上有一座很漂亮的小白桥,是通往火车站的必经之路。 从我家跑过去,只需要七、八分钟。 还是晚了。 琼皱着眉头坐在桥下,脸上挂了几滴脏泥巴混合着泪水的小珠子,半个屁股已经沾到了从身旁流过去的河水。 “不会还击吗?你是受虐狂吗?” 我大怒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琼委屈地低着头,正眼都不敢看我,一声都不敢吭。 他从来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你越是大声,他就越是要低头,仿佛认定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人一样,出了什么事,都是自己的罪责。 藏青色带条纹的小西服很漂亮很贴身,可惜,都是泥道道了——刚刚错过了怎样一场对他的折磨,我拿脚都能想象到。 “他还小!”上气不接下气赶过来的迪子使劲拽了我一下,好像生怕我愤怒的动作伤到了琼一样。 “小吗?!十一了!不长个子而已!” 我使劲拍打着琼那看上去做工考究的西服上的土,却发现已经于事无补——西服已经被地面蹭破了,那种根本无法修补的“破”。 “你不是有的是票子吗!” 这最后一下根本毫无意义的拍打,我几乎用了十分之八的力气。 “我…… 我想给简……给你吃……吃早……”琼的口吃病又犯了。 我就烦他的口吃,越着急,越口吃,一副完完全全拯救不了的样子。 “等让我捉到这些人的,我饶不了他们。”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没有睡醒的双眼挂着血丝,我猜我当时的样子凶极了。 为了琼,从小到大,我打遍了所有敢动他一根毫毛的人,就因为我爸的那几个字。 “肯定是那些家里快要没有票子的人!”迪子说着蹲下身来,用手帮琼整理着他原本涂了定型啫喱的头发——他妈就喜欢把他搞成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样子。 一向油光锃亮的小分头已经裹上了泥巴,惨不忍睹。 “汤琼!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记住!票子!没有你自己重要!没有!”迪子又母性大发。 “给……给了……最后……还是给了。”琼委屈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我和迪子才注意到,他已经成了“乌眼青”,下巴也一直在滴血,那种模模糊糊露出了白骨的滴血。 “笨蛋!早给还至于挨打吗!守财奴!” 我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给琼收拾残局。 其实我知道,他有好几次看见我路过面包店时候站在那里犹犹豫豫的样子。 真是厌恶极了有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我扭身想走。 “回来!简!琼的胳膊!” 6 从我妈那里给琼打好夹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妈问都没问是谁弄折了琼的胳膊,我却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对琼莫大的担忧与关爱。 事实上,琼除了胳膊骨折,下巴还缝了几针。 我妈给琼缝合下巴,针脚细细密密,动作干脆而漂亮。 迪子看呆了。 “阿姨,以后我也要做您这样的医生。” “在医院请喊我‘商医生’。”我妈冷冰冰地,算是回答了。 “是……商医生!”迪子朝我做了个鬼脸。 “药,都准备了吗?”我妈一边给琼穿衣服,一边扭身问护士。 “是的,商医生。” 她熟练地拎过医用保温箱,打开,放进去一个小小的蓝色瓶子,又合上,然后递给护士——还是干脆漂亮,甚至有一点点帅气。 “蓝瓶是给谁的知道吗?” “知道,商医生。”小护士小心翼翼接过保温箱,迅速离开了。 也只有在医院里,我才丝毫不敢露出一点点对她的逆反情绪,我妈在这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虽然对我永远是冷冰冰的,可是至少她的医术在这个镇上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拥有跟她一样的“大拿”的水平,无论做什么,只要不是医生。 事实上,我不想和她有任何一样的地方,哪怕是职业。 扶着琼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没忍住。 “您多久没有看我爸去了?”我以为我的语气应该足以听得出嘲讽了。 商医生头都不回、先我们一步走出了处置室。 迪子第二次朝我做了个鬼脸。 满楼道的来苏水味道。 今天好像是全镇孕妇体检的日子。 每到这个日子,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都是大肚婆,她们肚子上都像扣上了一个锅盖,只不过锅盖的尺寸大小不一罢了。 我和迪子小心翼翼地护在琼这个窝囊废两侧,亦步亦趋往电梯走。 路过“孕妇体检室”的时候,我们还是被一个猛然间冲出来的大肚子孕妇撞了个正着。 琼被撞到了打着夹板的胳膊,痛得轻轻“啊”了一声,旋即抬眼看看我,下意识地想看看我会不会因为他的这一声叫而发怒。 我白了他一眼,迪子第三次做了个鬼脸。 有时候我怀疑迪子的出生就是为了做鬼脸而生的。 “我不要走!谁也休想让我走!”大肚子孕妇不停愤怒地大喊着,并用自己的包摔打着走廊里的墙壁,她的丈夫一边小声宽慰着,一边试图驾着她离开。 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是那种大号的“锅盖”了。 怒吼声令其他的“大锅盖”和“小锅盖”们也开始骚动起来,井井有序的医院忽然间乱糟糟。 “我也快了吗……”其中一个“大号锅盖”满脸恐慌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就是!能不能给个解释!凭什么就……”一个“小号锅盖”的嘴巴瞬间被一个男人捂住。 “她已经过了月份,不能再回家。”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冷冰冰而不容侵犯的语气,忽然令整个走廊安静了下来。 孕妇不再呐喊而是任由两个护士带走了,临走时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丈夫,那眼神,仿佛还有一万句没有呐喊出来的话要说,却也只能吞下去。 她丈夫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这就是我妈在这所医院里的威慑力。 “简,你说那些大肚婆会被带哪里去呢?” “简,怎么感觉她们不是被医院收治了呢?” “简,我们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 我停下脚步,望着仍欲喋喋不休的迪子,停顿了好久,长出一口气,“迪子,你是你爸妈亲生的,放心吧!” 琼被我撕扯着拽出医院的时候,一定又痛得咧开了嘴却不敢吭声。 走出医院,满世界重又被阳光普照。 我喜欢这样的午后,但讨厌极了来我妈这里。那些来苏水的味道和偶尔听见的大肚婆的“呐喊”声,真是让人不舒服极了。 迪子刚刚的追问让我忽然有点心神不宁。 “每周一的火车你没看到过吧?”我停下来,像梦呓一样,说出来,却又希望不被听到。 “什么?你说你看到过周一的火车?”很不幸,迪子听到了。 “周……周一的……”夹在我们中间的琼磕磕巴巴。 “省省你的力气吧!小孩子不要瞎打听!”我推搡了琼一下,他痛得重又轻轻“啊”了一声。 “简!简!跟我说说!”迪子快步追上,我们像风一样跑远,丢下在医院门口还没回过神来的琼。 昨晚是周五,这个镇子上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周五的火车站是开放的,而那粉蓝粉蓝的“海文号”小火车,对于从来没有失去过亲人的家庭中的小孩子,当然是最最梦幻的向往了。 然而,周一的火车站,却从来都是关闭的。 我确信整个学校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人知道周一的火车到底承载了什么样的秘密。 第3章 第 3 章 7 终于捱到了周一。 路过“食品工厂”的时候,我从墙上的自动取餐口随意选择了一个牛角包,等传送带输送到窗口,再拽出一张餐巾纸,拿上牛角包,边吃边往学校走。 我妈这两天都没有回家,我的一日三餐,都得在“食品工厂”的传送带上解决。 每个周末从我爸那里回来,剩下的时间一直到周一,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时光了。 我妈没有周末。 她一直在医院,永远都是那么忙,特别是最近好像在研究什么新药物,如果不是琼突然受伤了,我怕我就是在医院,都很难找到她的影子。 我们母女变得越发话少。 除了学校以外的时光,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都是百无聊赖的。 周末的小镇街道特别冷清,没有什么人愿意出来逛街。 因为不需要。 除了免费的各种吃穿用度,就是需要用“票子”换的高级定制了,无论是美食还是服装、甚至是这些优秀的人物给自己的传记,都是可以私人定制的。 很多人在周末选择与家人共度,每个家庭看上去都是那么其乐融融,这真的令我羡慕极了。 除非轮到在医院体检,或是我去救琼这样类似的大事情,人们才会选择在周末出门——那天在医院看到的景象,就是一部分孕妇轮到了体检的日子。 我们大家都有自己体检的日子,体检是不需要“票子”的。 日常的吃吃饭、看看书等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事情,对了,还有在学校读书,也是不需要票子的。 小镇没有太低端的工作,比如清洁,比如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所有日常用品生产线,甚至是不需要太多设计元素的衣服…… 所有的事情仅仅需要的是“机器人”把原料放进“原料间”自动操作而已,一切由机器完成。 自动化的东西太多了,多得数不清。 所有成年人所从事的工作,都是可以使得小镇日复一日更加“高山仰止”的职业,那些需要用“票子”交换他们“智慧”的工作。 只有你需要求助或者使用他人的“看家本领”了,你才需要拿“票子”来换。比如看病,比如高于“家常便饭”的美食,比如极其高端的精神食粮。 医生、作家、厨师、设计师……对了,我们没有律师。 因为不需要。 周一,所有的人都要来上学——你没有听错,是镇上所有的人,当然,我爸那里的人除外。 跟周末类似,周一的小镇,每一条街道安静得出奇,像一个空旷而美丽的“无人区”。 周一就像基督教徒做礼拜一样,是镇上所有人“美好的学习时间”。 所有的人都在学校——所以关于“周一的火车”这个秘密,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过了周一,成年人各就各位,用自己的智慧、手艺,各种能立足于小镇的看家本事,积攒在这里得以安身立命的“票子”。 我们分属不同的年级——镇上学校的规模大极了,整个校园一共有九座教学楼,分别是九种建筑特征,代表着九个年级。 一进校门是三、四、五三个年级的教学楼,相对普通的建筑设计。 再往里,中间是所有运动场馆的集中地,穿过两侧大大的“u”形回廊,就到了六、七、八年级教学楼,设计开始豪华和彰显。 九个年级均与年龄无关。 镇上的每个人、每年都要经过一个“测试”——如果你理解成 IQ测试,那就太肤浅了。 那是一种对人类的综合测试,除了智慧程度、体能素质、与小镇综合配比指数,还有你脑袋里所承载的各项知识程度以及你能达到的认知程度等等……什么都逃不过那个红色的小房子的测试,我们叫它——年级测试房。 每年经历过这个测试后,有一部分人会被调整所在年级,当然也会有极小一部分被送到了我爸那个城堡——我在小镇生活了十四个年头,我理解的城堡,除了收治我爸这样需要长期医治的病人,应该就是收治这些“配比指数”急剧下滑的人吧。 我一直相信,我爸早晚有一天能重新经过红房子的测试,再回到学校来。 为这一天,我等了十几年。 毕竟路老师说过——小镇,是荣辱与共的。 “红房子”坐落在学校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但是其大红色的尖顶已经成了学校的标志性东西,这是除了我爸那所城堡以外,小镇上另外一个神秘的存在。 它最大的神秘之处就在于——怎么可以把琼这样的窝囊废跟我“测”成一个年级? 关于学校——我就没有看到过这个学校的一、二年级以及九年级到底在哪里,更小一些的时候,我和迪子、琼曾经跑遍诺大的校园遍寻,然而,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过。 我们甚至怀疑是不是从那天起,最低的年级就是三年级,而路老师说过的九年级,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只不过就是激励大家的一个乌托邦。 “嗨,小家伙!” 马上就要进教学楼了,美妙的声音忽然如林籁泉韵,从我后脑勺飘过来。 迪子和我像被这声音着了魔法,忍不住同时回头看。 这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此美丽的脸庞。 肤如凝脂,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五官精致得无法吹毛求疵出任何一点点缺陷。 身材比我妈曼妙多了,走路一拧一拧的样子,使得她圆润得恰到好处的胸部一颤一颤的,臀部不算大也不算小,是那种“立体感”超强的“翘臀”——岂止是我,身边所有正准备进去上课的小镇人,都看呆了。 “嗨,说你呢,小家伙!”她飘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 肩膀酥了一下。 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水味道差一点令我眩晕。 这火红火红、做工考究的风衣,款式细节精致,廓形线条流畅,袖口轻巧随意,每一处剪裁都是伴随着她身材的变化而变化,一看就是迪子妈的手艺,还有那双火红色的手工高跟鞋,足足有三寸高,鞋身相当细长,帮面材料造型十分特别,是那种扭转的双色皮条,一正一反,产生出了相互矛盾的空间感,闪亮、华丽、梦幻,一看就是迪子爸的手艺。 这一切令这个女人看起来更加成为焦点。 从上到下所有的设计,似乎就是为她而生。 我做梦都想拥有一件迪子妈设计的衣服和迪子爸设计的鞋子啊。 本能的自卑像忽然涌动的血液,直冲上额头,我一阵眩晕。 我妈给我弄来的这些流水线上的、根本看不出性别的素色衣服,以及脚下的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流水线上的系带黑皮鞋,在这样一个性感尤物面前,我不是丑小鸭——又能是什么。 “什……么事女士。”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我脸红极了。 人们大概想不明白素来伶牙俐齿的我,怎么会忽然跟琼一样口吃。 “八年级教室怎么走?” “八年级?!女士,你一定是搞错了。”我又恢复了自信,但凡发现对方有一点点可以击溃的地方,我都立刻会恢复自信。 “我说,看一下你手里的卡片!难不成是个近视眼的小妞啊?”还是厨子声音大,那种脑满肠肥之后的足足的底气。 这是我眼中的全镇最最没有素质的人——厨子大姜。 “文明!”迪子白了大姜一眼。 如果说这个小镇所有优秀的精英可以构成一场人类盛宴的话,他简直就是那个最耀眼的蛋糕上趴着的一只恶心的苍蝇。 依我看,他倒是早该去我爸那个地方接受长期治疗了。 “小姐!八年级?那你都赶上路老师啦。”迪子做了个鬼脸。 路老师!!! 那可不是一般的存在! 如果说我妈是医院里“神”一样的存在,路老师——就是这所学校里“神”一样的存在。 “哦,哈哈,六年级。”尤物低头看了一下卡片,用手轻轻捋了一下发际,娇羞地笑了。 这一笑,媚态连同声音,我估计不止是厨子,所有这一刻经过这里的男人,大概都酥了一下。 “跟着我就对了。”我边走边脱掉 “素色”外套,和她走在一起,这件外套看上去简直丑出了天际。 “我是简,和你同一座楼,也就是同一个年级。”我大方地伸出手去,脱了外套,好像忽然勇气倍增。 “哦哦,原来是一个年级呀,我是切小姐。”她不仅娇羞,还有一点点“嗲”,这真是我和迪子学不来的东西。 她的手臂滑极了,皮肤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十四岁的女生,最见不得的恐怕不是多么英俊帅气的男人,而是如此百媚千娇的女人。 我故意脚步加快,嫉妒使得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她穿着高跟鞋摔倒在台阶上,好能拾回刚刚丢掉的一点自尊。 “台阶好高哦。”她一扭一扭快步紧跟我们拾级而上,穿高跟鞋上台阶竟然熟练得如履平地。 “切……还真是个怪姓氏。”迪子的大鬼脸又非常合时宜地露了一下。 8 我还是最喜欢六年级的教学楼,这是整个学校里面最最中式的一座楼了,虽然比不得我爸那所城堡的贵族气质,也比不得路老师和我妈那座八年级教学楼金碧辉煌、雕梁画柱的宫廷古典风,但却是一种我喜欢的后现代风格,传统中透着现代,现代中又揉进了古典,简直就是东方人“留白”的美学观念所控制下的大家风范。 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六年级这所教学楼里混,和迪子,还有琼——我们仨简直成了上帝锻造的“铁三角”,每一年经过“红房子”的一通测试,都能不离不弃。 仿佛天意——任凭我怎么看不上琼。 六年级的教学楼一共有三层,刚才提到的厨师大姜、迪子的爸妈,还有这个新来的切小姐,都是六号楼的学生。 小镇的所有人,不论什么职业,什么年龄,什么身份,只要走进这所学校就都是学生,而且不出意外的话,终生都是这里的学生。 路老师说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切小姐紧随我进了教室,满眼的新鲜感抑制不住。 迪子爸竟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很恰如其分地一睹芳容,迪子妈使劲拽了拽他。 就连迪子都嫌恶地看了一眼她爸。 “切……切小姐也……也是…… ”琼已经迫不及待要认识漂亮的切小姐了,今天的琼终于恢复了常态——小分头梳得锃亮,一身深绿深绿、质地优良、剪裁得体的西服。 反正他家有的是票子,没什么是他穿不起的。 “琼,你这个闷货,让开,给切小姐最靠前的位置!”大姜从我们后面扒拉着一众人挤了进来,要尽显他的“英雄本色”。 我根本顾不上切小姐了,一看到琼,看到他胳膊上打的夹板,周身的血液立刻就涌上了整个脑袋。 “欺负你的那几个呢?!一会儿带我过去!” 我知道那是四年级的几个少年——少年而已,同龄人我就没服过谁。 我在围过来看切小姐的人群里用力穿过去,刚脱下的外衣也被蹭到了地上。 “进来车了,黑色的那种!” 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一声。顿时,整栋楼笼罩上了十分不详的气氛,热闹声戛然而止,切小姐带给整栋楼的兴奋,瞬间消失。 人们保持着沉默却身体不由大脑地骚动起来,他们从我的外衣上踏过,纷纷涌向了露天阳台。 切小姐被人群挤愣了。 六号楼下面,停着一辆通体黑色的车,像极了我爸那里运“医用垃圾”的黑车,我甚至怀疑——会不会就是那辆车。 这种车黑漆漆的,根本无法看到里面。 就像那个清晨看到几个蒙着白色塑料布的大桶被推上黑车一样,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慌张极了。 几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少年从前排四号教学楼的后门顺次走出,不存在任何强迫的迹象,只是顺次走出。 我认出了这几个,去年他们都还在六年级教学楼,所以都认识琼,并知晓他家境不是一般的优越。 人群鸦雀无声。 “就是……就是……”琼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嗫嚅着。 我一把把他拽出人群。 “看着我!”每当需要严肃对话的时候,我必然先喊出这句话,琼从来不敢正视别人的目光,他就是这么懦弱,一直就这么懦弱。 “就是这几个?对不对?” “就是。” “确实想跟你抢几张票子,对不对?” “是……票子。” 我重又探出头,咬紧牙关,死死地凝视着这辆黑色的车渐渐驶离视线。 这一次错失了给琼报仇的机会,不过那几个小子似乎受到了更为严重的重创。 黑车渐渐驶离视线。人群中又一次骚动起来,大家开始慌张地议论着这是第几次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切小姐大概是吓坏了,肤色本来就白,这下脸色可以用“惨白”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当人群渐渐散去,大家重又带着各种复杂情绪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她的手甚至有一点抖。 大姜也蔫了。 没有人会看到黑色的车不发抖。 镇上的家用车几乎全部都是极其鲜艳的颜色,也全部都是不需要人工驾驶的自动车,就像车型的机器人,用语音输入指令,车子自然会按照之前输入的路线记忆,载你到目的地。 比人工驾驶安全得多,根本不存在会撞车这回事。 小镇的人们笃定鲜艳可人的颜色能让坐车的人心情愉悦——当然,即使根本不需要驾驶,很多人仍不喜欢坐车,他们觉得那是可能带来不安全、不稳定因素的东西,而他们的金贵的命,永远要远离那些无法控制的不确定因素,就比如我妈。 这种黑色的、有人驾驶的车,我只有在我爸那里见过。 我偷偷地猜测,刚才那几个四年级的人一定是被带去我爸那里了——可是他们看上去那么健康。 9 今天我和迪子选读的是《人工智能导论》,迪子历来是紧紧追随我的脚步,她说我够聪明,跟着我准没错。她还说之所以她也能一直留在六号楼,全部都是拜我所赐。 而琼只不过是我们去哪里、他便去哪里而已,我看到他在操作台上选了一本少儿读物——也对,他不过就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儿”。 至于厨子大姜,我相信他是跟着切小姐进来的,反正他看懂看不懂并不重要,他的一手饕餮功夫足以在这个小镇上立足了——说起他的“饕餮”,还是迪子用他们家的票子帮我换过几次,我无法跟你形容那有多美味,我和迪子甚至胡乱猜疑他是不是放了什么书上读来的罂粟壳之类的东西进去,我们需要一忍再忍才可以不总去吃,毕竟——太费票子了。 大姜紧紧挨着切小姐坐下,二郎腿翘着,猥琐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朝切小姐低声吹了声口哨,然后他就自顾自带上了头盔。 他一点都没注意到:切小姐显然有点手足无措。 迪子是热心肠。 她走过去帮切小姐操作了一下要选读的内容,好像是什么以太里国歌剧之类的,又帮她带上头盔——这是一种自动输入人脑所需内容的机器,输入之后,由机器自行在人脑分解完善,至于后续如何消化、理解、接受甚至运用,当然就是个人的事情了。 毕竟,人是生来就存在个体差异的物种。 即便这样,我和迪子也爱极了那些外面运来的纸质书籍,好像只有一页页翻过去,听纸张和手指之间摩擦的声音,才称得上是“看书的感觉”。 切小姐藏在头盔里的双眼惊喜地放着光,她一定是觉得新鲜异常——那双眼的睫毛好长啊,长得好像可以站下一只麻雀。 我和迪子给她边比划边讲解着面前的操控仪器,但她好像有一点点难以聚拢精神听,有时候在听,有时候又像是顾左右而言他。 我俩开始有点好奇切小姐的职业了。 输入的时候,脑电波有波动,人会有一点点兴奋,终于看到她用力眨了着眼睛,示意可以自己完成了。 切小姐真是可爱得像个芭比娃娃。 今天路老师的妻子——安,也在这个教室。 她看上去虽然没有切小姐那么美得不可方物,但也算温婉可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保养得犹如年方二十——当然,那是她的职业。也正因为这个职业的缘故,她备受镇上女人的喜爱。 当然,除了我妈——我妈对美容这种事情向来无感,除了治病,她最大的事情就是研究药物,永远都在研究药物。 我一直觉得是安处变不惊的淡定模样吸引了路老师,毕竟,路老师对一般的女人是不感兴趣的。 我有点好奇,安到底在输入些什么?安那么淡然的人,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 大概是我的眼睛太过于直勾勾了,狡猾的迪子发现了,她用力怼了一下我的后背。 循例先在操控仪器上选好内容,正准备戴上头盔的时候,亲爱的路老师出现了。 我无法形容每一次看到路老师的感受。 永远都是那么善良谦和、温文尔雅、谈吐非凡、气宇轩昂,没有哪一个在我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不会被他吸引。 不,看来不止我这个年纪——切小姐摘下了头盔,全然不顾头盔后连着的几根电线。 路老师径直走到了切小姐的面前。 “你好,切茜娅!欢迎你来到天堂小镇,我是路老师。”路老师的热情用他温暖的声音就可以彰显了。他边说边帮她把缠在脖子上的电线捋出来,顺便撇了一眼操控台上她的输入内容。 “哦您好!”切小姐脸红了,有一点语无伦次。 “对。可以操作了?你可以请教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这里的人都很友善”。路老师看了一下旁边的我,幸好隔着头盔,我真怕他看到我的窘迫。 “是的是的!可以了!”切小姐的笑容好妩媚啊,这一刻我真想我就是她啊! “她们也都是您教的吗?” “是的,都是我的学生。问简和迪子,她们是这栋楼里比较资深的学生了。” 我和迪子对望了一下,尽可能忍住脸上的骄傲。 “哇,您好了不起呢!”切小姐兴奋得双手捧在胸前,刚刚好挡在了她的“深v”前。 “其实您应该在选读之前先输入小镇的语言,这大概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 “小镇的……语言?” “对,否则日后你的沟通会成问题,你看就是这样,把你的母语输入……”路老师在操作台上指点着。 对,小镇的语言。而亲爱的路老师,至少精通了八国的语言。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头盔还没有摘,机器还在“输入”状态,路老师的每一个动作,都够我看上一阵子的。 “啊,哈哈,那刚刚大家跟我的对话……” “对,他们是按照你的母语对话的。” “哇,好了不起。”切小姐又一次由衷地双手合十在胸前。 接下来他们的谈话我就听不懂了,只能听一个大概,好像是关于以太里国歌剧的一些事情。 路老师侃侃而谈,而切小姐似乎也是一个关于歌剧的内行。 怎么就没有路老师不懂的东西呢? “戴上头盔吧,输入一半忽然就停下,对你的大脑会有一点点损伤。下次记得先按下暂停键。”路老师帮切小姐重戴上头盔,他的手纤细而修长,手上的皮肤比女人还要白皙,动作如此轻柔,以至于切小姐长长的头发怎么处理,都妥帖极了。 看着她坐定、头盔恢复记忆后重新在输入,他才朝头盔里面的切小姐又礼貌地笑了一下,算是道别。 他起身,站在那里用锐利的目光搜索了一下,立刻就搜到了安。 有时候我觉得他的目光就像搜索引擎一样,厉害得很。 最怕他的目光的,应该是大姜了。他最怕路老师环顾四周的时候看到他,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能看得见他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从背后根本看不见头。 没有人知道路老师的脑袋里到底输入了多少东西,又到底承载了跨越多少个学科领域的知识,我们只知道在这里他就是权威,从低年级到他和我妈、我爸所在的八年级,所有的所有,似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这还不算,他身上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特征就是:他不会老的啊——从我小时候起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十四年了啊,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而他的妻子安,又到底有着怎样精湛的“回春法术”。 路老师帮安停止了面前的操控仪器,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细声细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深情款款看着彼此的样子令我不舒服极了,可是我听不到,也看不清。 “你!还看还看!”迪子看穿了我的心事。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新端坐好,启动操控台,戴头盔之前,恶狠狠地看了一下前面的迪子和她的“篮球明星”作为回报。 篮球明星肯定是在输入关于篮球的事情,我看到屏幕上是“黑曼巴”科比。 这种帅得一塌糊涂的男生,我丝毫不感兴趣,迪子却傻乎乎如醉如痴。 “嗨!今晚有狂欢,你去不去!” 迪子贪玩,还没有半个钟头,她就停止了操控台。 戴上头盔学习这种事似乎对于她永远像是一场折磨。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迪子将来要怎么在小镇立足,一旦过了十八周岁,红房子测试通不过的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还好,有篮球明星在。 听到“狂欢”,我只好也按下“暂停键”。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切小姐的到来。” “哦?看来是个人物。”我自言自语,忍不住侧身看了看切小姐——从侧面看过去,这位女士的身材简直是令人心旌摇荡那种感觉。 切小姐似乎不太专心,我看的是她,她看的,是路老师和安。 第4章 第 4 章 10 离晚上还早,我和迪子不约而同决定去一趟学校最最深处的图书馆。 终于趁着琼正专心看他的少儿读物没有注意到的功夫,我们溜了出来。 甩掉这个尾巴,总是能让我小小开心。 小镇的学校根本没有什么校长、教务处、学生处之类的设置,一切凭自觉,多长时间的学习、学些什么都随意,除了周一所有人必须要在小镇之外,其余的时间对于我们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都是随意的——当然,如果你想十八岁之后还能留在小镇的话。 除了翻阅纸质书的感觉在吸引,还有去图书馆的必经之路在吸引。 去图书馆需要经过一小片树林。 这“迷宫”一样的树林,自我们小时候,就是除了“海文号”之外的最爱。 这些树仿佛从来不会长大,一直就是大约两个人摞起来那么高,从来没看见谁修剪过,我和迪子长大了长高了,而它们,一如我们小时候的样子。 “迷宫”的具体含义就是:这里所有的树会随着你走动的路线而自动围在你的两侧,不断变幻莫测,一直到你走出了树林,所有的树“刷啦刷啦”又会在你的身后合拢,重新恢复看上去根本不会有一条路、从来没有人经过的样子。 所以,究竟这个迷宫有多大,什么结构,根本无从知晓。 我和迪子都是凭着对图书馆方位的判断,才得以一次次从中穿过。 想来图书馆的人并不多,毕竟,这条路看上去太诡异了。 身处其中既美妙又恐惧,怎么可能不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张开。 我们俩却爱极了这种感受,一路小跑迎着树林奔过去。 “啊!”迪子像是被树撞到了,那种忽然斜横过来的树,是根本无法穿越的。 穿越林子,需要懂得这里的法则——“借势”。 她可能是跑得太猛了,以至于错误判断了哪棵树能迎着上,哪些只能巧妙绕开。 “迪子!”我知道她离我并没有几步远。 每一棵树都至少有两人高,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迪子大概慌了,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恐惧。“听得见吗,简!……简?” “当然!没有几米的距离,不要怕!你一直朝着我的方向走就是了,绕开横着的!” 横着的都是一种小树冠,跑得太猛而忘记了这些树原本的“性格”的话,就会迷失。 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性格,它们就喜欢与人捉迷藏,顽皮极了——我好像与这些树已经相爱相杀,它们越是扑朔迷离,我越是想要穿越。 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两个人只要超过两三米的距离,那些会动的树就像会自己判断一样,它们重新排列组合,像蛇一样在你的身后聚拢,然后以另外一种姿势重又蜿蜒开来。 为了让迪子能辨别我的方向,我一路哼着歌指引着。 听见身后“刷啦刷啦”的声音,我知道她跟上来了。 几分钟后我就唱不下去了,因为——忽然就找不到方向了。 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今天的树林,好像特别顽皮。 眼看着天快黑下来,我的歌声因为没有底气而变弱,迪子似乎听出来了。 “简!简你还在吗?我们在这里多久了?为什么出不去?” 我停止唱歌,停止走路,深呼吸,以确保自己的勇气还在。 “迪子!听我说!我找不到方向了!别怕!你让我好好想想!” 这是我和迪子第一次被困在这片树林里。 我闭上眼睛,试图通过一点点零星记忆,辨别出图书馆的方向——不,哪怕是回去的方向也行。 忽然听到很微弱的机器轰鸣声。 我拨开眼前的树枝,想要透过傍晚微弱的光线辨别清楚,这从未听到过的轰鸣声到底来自哪里。 这一看,我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是一座大约只有三平方米左右的透明玻璃金字塔!在傍晚昏蒙蒙的光线里,熠熠发光! 那座小小的金字塔实在太耀眼了,我判断轰鸣声大概从那个方向而来。 “迪子,跟着我!”忽然勇气倍增。 “知道了!”只要听得出我还有底气,迪子便不再害怕。 至少目前来看,那是走出林子唯一的指引了。 况且,忽然好奇心一下子窜了上来。 迪子终于赶了上来,我们大踏步朝那个方向奔去——所谓“赶了上来”,就是我们处于一个“蜿蜒地带”里了的意思。 迪子紧紧抓过我的手,眼神中仍惊恐不定。 我们从小玩到大,迪子就像是我的影子,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因为她的依赖,我才会如此勇敢。 她的手好冷,估计是吓坏了。 我拥着迪子的肩膀,我们肩并肩,一同朝那金色的光亮大踏步走过去。 “迪子,看到没有?” “看到了!简,那是什么?!怎么那么晃眼睛?” “就是没看到过啊,想不想去看看?” “想!你敢我就敢!”迪子坚定地点了点头。 身后的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刷啦刷啦”响,诡异极了。迪子缩紧了一下。 “简,你怕不怕。” “怕。” 我们甚至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 小树林从来没有给过我们如此的恐惧。 好像离金字塔就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了,忽然眼前一黑。 并不是被树枝戳到了眼睛,我是看到了基路老伯——只有几米的距离。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忽然间窜出来的。 第一次离他这样近。 基路老伯小小的身躯照常缩在黑色的大外套里,傍晚起风了,他的外套被风吹得鼓鼓的,黑色外套的帽子照常套在他的头上,离得这样近,我却依然看不清楚他的面庞。 “别怕。他不会伤害你。”——我爸的话,好像就在耳畔。 我拥着迪子试图再往前走一步,迪子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看。 没想到的是,那被风吹得浑圆的黑色外套,也向前走了一步。 我怕自己判断错误,又试探性地跨了一小步,这一小步,迪子根本就没有跟上来,我们一前一后地拥着肩膀,别扭极了。 果然没有错,黑色外套也向前跨了一小步——从黑色外套的侧面伸出来的拐杖,同时诡异地滑了我左侧的方向。 风渐渐猛了,那黑色外套仿佛根本没有包裹着任何人一样,就只是一件被吹鼓了的“黑色皮球”,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得滚远。 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了。 我拽着迪子,发疯一样朝左面跑,这一路我们没敢回头——一次都没敢。 跑出这片林子的那一刻,迪子顿时吓得瘫在了地上。 我面朝着回来的方向,试图找到那团“黑色皮球”,可一切就像没发生一样。 风突然停了,傍晚的月亮爬上天空,四周静谧得很。 我回过头望望小树林,好像看到那里的每一刻树都在嘲笑我和迪子今日的恐惧和无助。 迪子跪在地上帮我系上皮鞋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黑色皮鞋,我唯一的皮鞋早已满是泥巴和刮痕,狼狈不堪。 11 我和迪子赶到“大姜饕餮”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在门口,我们对望着彼此从上到下的狼狈,哈哈大笑。 “大姜饕餮”是属于大姜的世界。 在这里,你不会看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大姜了,如果说我妈是医院的“大拿”,路老师是学校的“大拿”,那么大姜,就是全镇美食的“大拿”了。 他最看不上那些流水线上的一日三餐,他说那简直是垃圾。 可是对于我这样家里经常“冷锅冷灶”的少年而言,流水线——简直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吃的、穿的、用的,反正都不是什么需要票子换的高端产品。 即便是迪子的父母这样极其高端的服装和皮鞋设计师家庭,也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去吃大姜的“饕餮”。 大姜,是这里当之无愧的“王者”。 今晚的狂欢当然是不需要票子的。 有时候我特别奇怪,镇上没有我们在纸质书中读到过的“政府机构”,没有“警察”,没有“法庭”,可是大家却都能遵守着如同“法律法规”一样的“戒条”——每一个初来小镇的人,都需要在学校上第一堂课,那就是“戒条”,同“小镇的语言”一样,你想在这里生存,就必须先掌握基本生存法则。 好像每一个在小镇生活的人都知道,不遵守意味着什么。 就比如大姜今晚对小镇的特殊贡献必须与“票子”无关。 而我们这样从不记事起就被带来小镇上的孩子们,则是从不记事起就开始被“输入”这些“戒条”了,至于何时开始消化吸收的,恐怕得问自己的大脑了。 迪子有一次讳莫如深地跟我说,她不小心听到了父母的耳语:我是小镇上唯一在这里出生的孩子。 为这,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搭理她。 你是不是好奇其他的孩子? 对,他们当中很多都不是父母亲生的——镇上信奉一个“优良后代”的准则:假如你的后代不够优良,倒不如按上天的旨意,给你安排一个优良的后代。 人们居然也能克服,也能接受,就只为了能留在小镇。 我也是不小心听到的我妈与别的什么人的耳语。 至于那些大肚婆……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那个秘密。 除了我和迪子,这里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盛装出席。 站在这样一群谈吐非凡、气宇轩昂的成年人中间,我们又不约而同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狼狈。 同龄人一般都会去楼上嗨皮,我和迪子向来不愿与之为伍。几十个人围在一起,群魔乱舞一样蹦哒着,幼稚又可笑。 就留在这里,囧是囧了点,但面子终究败给了胃。 我们饿极了,不管不顾、进门就狼吞虎咽了摆在面前的第一道美食——看上去……怎么说呢,今晚的美食,每一道都是动物的模样,而我们刚才狼吞虎咽的,是狼——对,我看得十分真切,一匹匹狼。 大姜就喜欢出其不意。 除了做饕餮的功夫,他的这种面食手工,雕刻家一样的技艺,也属实了得。 今晚我们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了,不,确切地说:每当吃了他亲手烹制的用多少美妙的词汇都难以形容的美食,我们就对他忽然爱恨交织。 迪子胆小,我估计她吞下第一个的时候,根本没有看清楚模样。 每只动物里面其实都有“馅”,各种口味的“馅”——那些“馅”,据说是大姜的独家秘制,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用什么样的食材。 路老师说,那些带“馅”的食物,都是人类身体的必须。 我看到角落里的路老师轻轻掰开了一个看不清的“小动物”,用手捏出一点点,揉了揉,又闻了闻。 他一定是不够饿。 今晚除了造型栩栩如生的动物,还有一些口味独特的汤品,我和迪子伸长脖子闻着一个个大瓦罐飘过来的香气。 我忍不住走过去揭开一个大瓦罐的盖子,上面飘着的竟然都是小树林里的树叶碎——我一直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树叶总会成为大姜的汤品必不可少的美食食材。 不过,树叶的口味也还不错,清清凉凉,好像书上说的“薄荷叶”。 琼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当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和迪子的身影时,整个眼睛都放射出光芒来——真是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啊。 “有……有兔……” “知道啦,琼宝贝,我们刚刚吃了呢。”迪子怜爱地一把搂过来琼。 琼比我们小三岁,个子矮极了,所以他才会总成为攻击对象,当然,更显眼的还是他显赫的家世——我和迪子都没有去过他的家,那所房子应该是镇上最为豪华的了,也不太清楚他爸的职业,似乎是给全镇人民的生活进行什么“金融评估”之类的。 “你吃的是狼哦,亲爱的迪子,不是兔子。”我坏笑,不会放过每一个捉弄迪子的机会。 琼想笑却不敢笑,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嘴里的“兔子”被他嚼得走了形,馅都呲出了牙齿。 迪子惊恐地睁大眼睛,她环顾四周,发现还真的是各种动物都有,并不是全部长成琼托盘里小兔子的模样,有温柔的,当然也有面目狰狞的——比如狼。 她沮丧极了,一副忽然想要做呕的样子——直到看到了人群中的篮球明星。 整个餐厅的中央摆着“金字塔”型高脚杯,里面据说是“酒”,小镇的专属酒,配方也都是大姜一个人掌握的。 酒精含量肯定是有的,因为我看到这些成年男人每次饮过之后的陶醉表情,听说口味相当莫名其妙,特别是那些从“外面的世界”喝过酒的人们。 满十四岁就可以领一杯,但仅限于一杯——所有的人,无一例外。 这对于今天的我来说,简直棒极了。 历经磨难与惊吓,缺的正是一杯酒。 高脚杯的金字塔形状,忽然就让我想起了几个钟头前小树林里的金字塔,熠熠发光的样子,像极了。 琼呆呆地望着我手里的高脚杯,我故意举高了气他。 远处,迪子正热烈地和篮球明星聊着,篮球明星吃下一只大个的“狮子”,迪子吞下一只小小的“金丝熊”,我知道,她根本还没裹腹,只不过是不想在篮球明星面前显得狼吞虎咽。 那一场惊吓之后,我们都需要靠美食才可以渐渐平复。 切小姐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手里的“鹦鹉”,大姜端着两杯酒凑近她。 “在下的手艺,切小姐可曾尝过?”今天的大姜俨然是王者风范,极为绅士地递过去手里的高脚杯。 切小姐侧歪着头、眯着眼睛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这侧歪头的动作堪称风情万种,大姜看得有点呆愣,做不到“先干为敬”,只好随着一饮而尽。 “当然!姜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不敢下口不成,哈哈。”切小姐的笑声听上去都酥酥的。 切小姐居然这么快掌握了“小镇语言”,这倒让我刮目。 她一饮而尽的动作当然也在霎时间吸引了不少男士——要知道,小镇还没有哪位女士喝酒是这样的。 确切地说,女士们基本是不喝酒的。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关于切小姐在来小镇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镇似乎各路精英俱全,人们想不起这里还缺什么样的精英了。 “嗨各位!不如我给大家唱一曲助兴吧!”切小姐看出了人们的狐疑,倒是落落大方。 “好啊!”大姜回过神来,慌忙放下酒杯带头助威,他吹口哨的样子就好比忽然间原形毕露的“狼外婆”。 所有的人聚拢在切小姐的周围。 就连楼上的那帮“未成年”也下来不少。 人们仿佛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小镇应有尽有,缺的,正是这样的“精神食粮”。 很遗憾,切小姐唱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opera.” 我顺着声音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静静地跨着路老师胳膊的安。 路老师温柔地低头亲了一下安的额头,我想那是表示“同意”的动作吧,真希望上天也赐给我任何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这样我是不是也能获得一样的奖励了。 “哦哦,意……大利歌……歌剧。” 我大吃一惊地看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过来的琼,这个狂欢夜,就连他,都忽然令我刮目。 我有点眩晕。 切小姐的声音实在是美妙极了,真奇怪,人群中竟然不止一个人听得懂,我感觉自己在这一刻成了傻子。 人们十分陶醉,似乎是等这样的声音,等得太久太久了。 更为惊奇的是,切小姐的歌声一停,竟从容地把高脚杯交到大姜手里,脱掉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脱掉了火红色的外衣,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的动作驾轻就熟一气呵成……我看到了一个黑色金丝、单肩带子深V晚礼服包裹之下、身材呼之欲出的切小姐。 人群中“哗!”地炸开了锅。 随着刚刚想起的轻柔音乐,切小姐,美丽性感的切小姐——竟然跳起了芭蕾! 12 可能是吃得太多了,又经历过小树林的惊吓,我有点累了,屋内的空气令我感觉焦灼。 也罢,反正已经吃饱喝足。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周围,鬼知道迪子和篮球明星到哪里卿卿我我去了,琼拽着我的衣角,一路忍受着几个不怀好意的半大男孩喊着他“girl!”,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穿过这热闹非凡的人群,一起走出了大姜的餐厅。 站在屋外才感觉到了一股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月色真好,我回头,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望着翩翩起舞的切小姐以及围在她周围如醉如痴的人们,恍如隔世。 不记得到底是在哪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样的场面。 好像盼望这样一个场面,我也盼了很久——切小姐果然不凡,给小镇的今晚带来如此盛宴和眼福。 再看大姜的眼神,简直不仅仅是眼福,倒像极了“艳福”。 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我瞥见了路老师和安。 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好像只差一个“路宝宝”,就完美了。 “你说什么!” 我听见拐角处迪子的声音,忙拽着琼,蹑手蹑脚走过去。 隔着一个墙角的距离,听得真真切切。 “你说没有被送去城堡?那送到哪里去了?” 他们说的城堡——就是我爸那所医院,因为从来没有在门口发现过什么名称,从小到大,我们这些孩子都叫它“城堡”——就像我们在英国电影里看到的那样。 “听说是送走了,全家,全部。” “啊?!他们几个?连同全家?!怎么送走的?” “你有没有听到过周一小火车的事儿?” 我想我听懂了。 我一把拽过琼,顺着和迪子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 大概只有我知道关于“周一的小火车”,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因为只要一提起,我浑身的汗毛孔立刻就会竖起来。 琼乖乖地跟在我身后默不作声,仿佛只要跟着我,就什么委屈都不会有了。 我们走得很急。 这个夜晚,小镇的街道上安静极了,大部分的人都在大姜那里,享美食饕餮,与优秀的邻居交流,还有——观看一场视觉盛宴。 急匆匆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安静的街道,我只想快快回家。 “小……小……” 我知道琼一定看到了什么,他的海拔比较低,如果是他看到的东西,一定是地上不起眼的小东西。 我停下脚步,努力在夜色中辨认着前面地上的一小团黑影。 “小狗!”琼终于憋了出来。 我跑了过去。 确实是一只小狗,镇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动物——大的,小的,从来就没有看到过,界、门、纲、目、科、属、种……如果说我们认得这些动物的话,除了在学校,那就是大姜的“饕餮”上了。 可那全部都是假的。 无论是图片、影像,还是大姜摆在碟子里的面团儿。 这一刻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刚刚无意中听到的对话,以及眼前这个毛茸茸、黑乎乎的东西。 我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那毛茸茸的感觉一下子像触到了最敏感的神经、浑身过了电一般。 我立刻缩回了手。 琼却一把抱起了那团小黑影,丝毫没有怯场的意思。 “它好暖啊。”琼用面颊贴了贴它。 琼的这个举动,简直无异于令我颜面扫地。 只好炸着胆子再次伸手去摸。 真的好暖。 毛茸茸的皮毛之下,是它温热的身躯,好像还在瑟瑟发抖。看起来它比我们更害怕。 “你爸妈让你带回家吗?”我挑衅一样问琼。 琼沉默了,眼神里的光芒暗了下去,嘟囔着嘴巴。 我趁势一把抱过来那小东西。 可能动作有点猛,我们都感觉到它的嘴里吐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琼捡了起来。 竟然是一个小巧的电动剃须刀——那不是我爸一直不肯说出去向的剃须刀吗? 我顾不上跟琼解释这一刻心中的无比复杂与担忧。 就算解释了,我猜,他连十分之一都不会听懂。 抱着那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我疯了一样朝“城堡”跑。 琼很快就追不上了。因为我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了。 琼从来都是穿皮鞋的,那种特别高档的手工皮鞋,皮鞋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是特别容易辨出的。 哪里还顾得上他——小镇从来就没有“治安”这回事,夜晚的孩子根本不必担心找不到家,他们的父母自然会“遥控”到他们所在的方位,然后带他们回家。 不存在犯罪,因为人们太富足、生活得太过于理想化,人人都能享受得到世界的温存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犯罪。 如果说“犯罪”,我见过的最最恶劣的,莫过于欺负琼的那些人了。 更不存在那些纸质书与电影里的大怪物,连一个小小的动物都不会有——除了此刻我抱在怀中这不知道是不是小怪物的家伙。 对了,它叫做——“狗”。 跑得太猛太快了的缘故,终于到了那两扇阴森森的大铁门面前,我已经倒腾不上气来了。 夜深了,城堡在夜色中看上去更加神秘。 几乎所有的窗口都灭了灯,只有零星的几扇窗还亮着,其中就有我爸那扇——那个方位,我太熟悉了。 最顶端的阁楼,尖尖的顶部好像要一直捅破了天一般,在黑漆漆的夜里遥望上去,更加诡异。 我深呼吸,用力平复喘息,然后把食指和大拇指塞进嘴里,微微猫下腰,启用我的丹田之气,吹出了一道划破天际的口哨声。 怀里的小狗蠕动了一下,似乎是吓到了,挣扎着要跑。 我赶紧抱紧它。 它的嘴里忽然发出一点点细微而急促的声音,并挣扎着要看——难道它熟悉这里?! 我爸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灭了又亮,三个回合。 那是我和我爸的暗哨。 我知道,他没事,他还好。 忽然想起每时每刻都会揣在兜里的小手电,那是我爸让我买来的,一共两个,我们一人一个。 我屏住呼吸,努力在脑袋里面搜索着所有关于 “辛加闪密码”的讯号指示——那是我爸教我的,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俩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我跟他学习这种用手电的闪动来传递讯息的密码了——那是需要一个庞大记忆库才能掌握的东西,也是只属于我和我爸的秘密。 我爸说,别的小孩在我这个年纪,根本就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也根本就不会掌握这种神秘的东西。 我却喜欢极了。 我鼓起勇气,左手抱着小狗,右臂伸开来,庄严地举起手电,朝着我爸的窗口处闪动出两个词:剃须刀……狗。 足足有十分钟,我爸的窗口,一直就没有“闪”出来任何消息,我猜他一定看得到,只是不想回答。 四周静极了,只听得见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我使劲眨吧着眼睛死死盯着,眼睛都盯出了眼泪,希翼着能够看清楚那个小小的窗口,等待着他要“闪”过来的话,窗口始终黑着,再没有闪出一丝光亮。 我爸今晚好奇怪。 我仿佛看到他正站在窗口,神情严肃地望向我这里。 毛骨悚然。 一阵皮鞋敲击路面的急促声。 琼竟然追了过来,干干净净的西服,膝盖处却被他弄上了污土——他一定摔过,跌跌撞撞还非要跟过来。 看着琼狼狈的样子,再望向那个窗口,我再一次后背发凉。 这座来过了无数次的城堡,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以至于我爸第一次对我的“辛加闪密码”如此视而不见。 我搂着琼,怀抱着瑟瑟发抖、嘴里还在发出微弱声音的小狗,从兜里再次掏出那个剃须刀看了一眼,默默地离开。 第5章 第 5 章 13 灯亮着,我妈已经回来了。 桌子上放着流水线上今日的第三餐——那种包装我太熟悉了,我猜她一定是没有去大姜的餐厅,所以领了晚餐回来。 我凑过去打开那餐盒,看到了几只素淡的虾,几片颜色极其鲜艳的水果,以及几片面包——素淡,是因为实在和今晚在“饕餮”看到的美食无法相提并论。 流水线的餐品还算基本能满足人类每日所需,我妈认为那就够了。我们的水果历来都是一种“合成水果”,满足维生素的摄取,口味又极其特殊。 我对照过书上很多水果的样子,觉得我们的水果简直堪称“四不像”。 我很好奇,如果今晚我妈看到切小姐的惊人之举,会有什么反应。 刚要偷偷抱着怀里的小家伙溜进屋子的时候,我妈从浴室走出来了,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淌着水滴,她裹紧浴袍,满脸的疲惫。 其实我妈真的很美,只不过与切小姐的热烈相比,她属于那种很冷很冷的美人,加之性格的缘故,接触起来,真的是让人一言难尽。 想藏起怀里的小狗,太晚了——我妈已经看到了。 她用一种挑眉毛的表情询问我。 “哦……捡的,捡的。”我知道躲不过去了。 还在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坐下,打开她的晚饭,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妈,可不可以留下它……”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称呼她“商医生”的,今晚除外——今晚我怀里有一只小可怜。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怀里脏兮兮的小狗。“给她洗一下。” “什么……哦,哦,当然!” 彻底给它洗干净、终于爬上床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几乎要累趴下。 看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十二点。 睡不着,无论怎么翻来覆去。 我爸那个漆黑得不再闪出一丝光亮的窗口,一直在眼前晃。 “就叫你多萝西吧!刚刚看完的一部电影里的小狗,好吗多萝西,我们睡吧多萝西……” 多萝西轻轻应了一声,我们相拥着睡去。 早上起得有点晚,刚一睁眼,就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多萝西比我动作快,一骨碌跑下了床。 我妈正在整理着一个大包裹,很奇怪,那好像都是我爸的东西。 “快,给你爸送去。” “没到周末啊!”我狐疑着。 “必须尽快!”我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严肃。 她这样说话的时候,一般是不能够、也不可以反驳的。 “对!还有那个剃须刀!”我妈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 正穿衣服的我忽然一惊。 赶到城堡的时候,发现看门人竟然换了人。 “小姑娘来看谁?有没有预约?”这个看门人倒是比前一个面善而话多。 我递过去商医生的“特批”。 不是探望的日子,就非要拿商医生的特许才能办到了——商医生从来就不是一般人。 他向上托了托自己的老花镜,“嗯嗯,确实是商医生。你的包好沉啊……” 才没有功夫搭理他,大铁门打开的瞬间,我已经像风一样冲了进去。 我爸的病房门大开着。 他的身上足足插了有十几根管子。 我扔下大包,冲过去,轻轻俯下身,在他的耳边叫了一声“爸”。 “你来了”。 我爸虚弱极了。 他今天的样子,是我十四年来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我的温暖的、满脑袋知识的、无所不通的爸,看上去就像一个老者一样,病得虚弱无力、憔悴不堪。 我忍住忽然想要掉下来的眼泪,硬生生从眼睛里憋回喉咙,然后咽下去,感觉咸咸的。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没有谁能让一个叫“简”的女孩哭泣。 “你爸爸昨晚忽然晕倒的,也不知道他开窗干什么,天气又不热。”白衣天使进来了。 我恍然大悟。 “他的情况不太好。”白衣天使小声在我耳畔说。 “我知道了,谢谢。这是什么药?治什么?”我盯着她手里的蓝色小瓶子。 “这是院长说的。”白衣天使给我爸的输液管里注射进了小蓝瓶里的药水,用一种莫名而意味深长的眼神,望了望我和我爸,快步走出。 蓝色小瓶子似曾相识——对,是那天在医院看到的,商医生检查过、用保温箱拿过来的。 我盯着那蓝色的液体混入了输液管,颜色慢慢淡开来,又一点一点进入我爸的静脉。 这会是救我爸的神药吗。 二十几分钟后,我爸的精神好像稍微好一些了,他努力想要欠起身来和我说话,我给他垫上一个枕头。 “那个……剃须刀…… ” 我慌忙从带来的大包中拿出。 爸抬起插着输液针头的手,指了指剃须刀的后面,我看见他手上的血液在回流——竟然是蓝色的血液! “爸,你这……” “不要管,打开。” 推开了电动剃须刀的后盖,我一下子呆住了。 这哪里是剃须刀,这简直是一个“记忆库装置”! 我爸指了指枕头下面,我掀开枕头,看到一个小小的芯片静静地躲在那里,薄极了——按照他的眼神指示,我把芯片放进剃须刀后面刚好能卡住它的位置,然后合上盖子。 “装好,不要给任何人,记住……任何人。” 我揣进了外衣最靠近心脏的内兜。“爸,你这个剃须刀,是一只小狗叼出来的,你知道吗?” “那是看门人的狗。” “剃须刀你原来是给了他?” “对,给了他。” “门口换了人,他呢?” “拉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病得不能治,就得拉走了。” “啊?!才几天功夫,病得不能治?” 我爸又抬起手臂,用食指在嘴唇间比划了一下。我们不约而同看了看门外。 我压低声音,“这么说,时间上,应该是和那几个四年级的小子一起送走了吧?爸,是全家,一起!周一的小火车!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简。”爸合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还是不想让我继续。 我其实很想问一问:多萝西到底是哪来的? 我在城堡整整守了我爸五天五夜。 这五天五夜里,我按照我爸的授意,从大包里把他的东西一件件拿给他看——有一些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特别奇怪的东西,比如,女人的口红。 我想要问,但还是忍住了。 这五天五夜里,我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眼看着我爸一点一点丧失着记忆,最终,他竟然根本就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爸就那样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满眼的空洞,那一刻我才体会到——我要失去他了。 直到我整个人感觉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爸终于不行了。 他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简,用手指甲挠铁,铁。” 白衣天使们把我爸推走了,他们根本就不让我靠近还没有咽气的我爸,那时那刻,整个城堡响彻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把这里所有的白衣天使和病人都吓得不轻,可我知道——他,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人,再也听不见了。 我狠狠摔碎了白衣天使没有来得及给他输进去液体的蓝色小瓶子。 望着地上的碎玻璃片和点点斑驳的蓝色,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14 “简,用手指甲挠铁,铁。”…… 这些天的每个凌晨,似乎都听得到我爸在低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空灵却字字清楚。 那碎在地上的蓝色液体和碎玻璃片,成为我最深最痛的记忆。 我爸和凶巴巴的看门人之间的秘密,刮胡刀的秘密,多萝西的秘密,现在,都成了真正的秘密。 忽然想起那些个需要偷偷溜出城堡的凌晨。 想起看门人适时经过的脚步声。 难不成,他是特地。 多萝西很乖,我抱紧它的时候,它缩成一团在我的腿上,脑袋埋在我怀里,我清晰地感觉到它温暖的体温——这体温简直是我最大慰藉了。 每次去学校我都会带着它,它很乖,在六号楼里从来一声不吭,就缩在我的大双肩背包里睡觉。 只不过是不巧让路老师看见的时候,他的眼神怪怪的。 反正他没有反对,不管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内心“违抗”了路老师。 我妈也没再说什么,只要我保证了多萝西的干净——尽管,多萝西曾经舔过她的盘子,并打翻了浴室地上的一盆水,弄得满屋子都是小脚印。 除了我妈和路老师,所有的人都喜欢上了多萝西。 尤其是琼,他能让多萝西舔遍他满脸,这我还真做不到。 多萝西不让刷牙,就这一点不讨人喜欢。 我和迪子最近查遍了所有能查到的资源,只为了多萝西能吃上真正属于狗类适合吃的食物,它吃了我们的流水餐会吐,很奇怪,肠胃不好得厉害。 真不知道那个凶巴巴的看门人曾经怎么喂它的。 查来查去,镇上又买不到书上说的“特制狗粮”,只好去央求大姜。 大姜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架势,作为交换,我们必须替他侦查出切小姐的住址。 这当然没有那么难。 多萝西终于吃上了大姜专门为它打造的“多萝西专属美食”,每次看着它狼吞虎咽一粒不剩,我们开心极了。 对于精通各种饕餮的大姜来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们终于明白了大姜在学校可能也并不是做做样子的。 这镇上的每个人都像身怀绝技。 就像琼居然懂得歌剧。 “简,我们算不算出卖了切小姐?” “大姜不过就是想去搭搭讪,放心吧,切小姐看不上他。” “那切小姐能看上谁呢?” “哼,你觉得还能是谁呢?” 迪子撇了一下嘴,大鬼脸又闪在我面前,“镇上的优秀男人太多了,你何必自寻烦恼?” “哪个又不是在自寻烦恼……你不是吗?篮球明星不是吗?”我超级烦恼地小声嗫嚅着。 “你说什么,简?” “没什么。” “我看书上说,外面的世界都是把死去的人怎么怎么……哦,对了,火化!然后放进一个小盒子,埋到土里,亲人想念了,可以去祭奠……你知道他们把你爸送哪里去了吗?”迪子边说边比划。 “迪子!你知道这个话题不能谈!”今天的迪子,话多得像竹筒倒豆子。 “对不起,简。”迪子难为情地抱过我手里的多萝西,像自言自语般又跟多萝西啰嗦上了——“多萝西,简又生气了,瞧她那凶巴巴的样儿!还是多萝西乖哦!” 我白了迪子一眼。 我爸这个话题,是谁都不能碰触的。 多萝西懂事地舔了舔迪子的脸。 我有点心软,给了迪子一个“摸头杀”。“迪子,你从有记忆起,看见过镇上有死去的人吗?” 迪子被问愣了,摇了摇头。 我爸还没有咽气就被强行带走这件事,给我的刺激太大了。 我问过我妈,我妈当然是报以沉默。 既然总会遇到死亡,既然死亡是这么神秘的事情,索性了解个透吧。 为了查一查关于“死亡”的那些事儿,我和迪子相约一起去趟图书馆——当然不能在六号楼查,这是小镇的敏感话题,从来就没有听任何一个精英说出过这个字眼,每一个成年人都讳莫如深,只有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想要知道、却又无从问。 我们都明白,如果在六号楼里查的话……不,其实在整个学校,每个人每天都输入些什么,路老师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不会高兴的。 小镇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朝气蓬勃,每一个细胞都应该充斥着正能量,这才是路老师理想中的“活着的情怀”。 “你怎么知道路老师一定会不高兴?” “我就是知道。” 迪子的鬼脸又闪到眼前。 这些天来图书馆,一次也没有再遭遇过那个黄昏里诡异的迷宫、诡异的金字塔和……黑衣人基路老伯。 小树林异常地配合,我和迪子甚至开始掐算我们每一次穿越小树林的时间,越来越快,简直如履平地。 我和迪子在图书馆里疯狂地搜索着关于“死亡”的所有书籍,但凡沾一点边儿的,都抱来了扔到了桌上。 “看吧,这回看个够!”迪子就是这么好,我永远在干着别人不理解的事,她永远会问都不问一路相伴。 “未知生,焉知死”——书名未免太吸引我了。 我从一大堆书里扒拉出来这一本,迫不及待地打开,扉页上只见一行字——人世间一切智慧和思索的目的,最终都可归结为一点,教给我们如何才能不畏惧死亡。 我想起爸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想起那个撕心裂肺的日子。 “迪子,你看。”我晃了晃书的封面。 迪子皱了皱眉头,“可是,生和死,都是在小镇上没有见过的事情。你确定要看吗,简?” “我见过人之将死,迪子。” 迪子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眼里满含温柔,“听我说,简,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紧咬住嘴唇。 大约两个小时后,迪子终于没有耐心了。“简,下次再看,走吧。” “好,下次。”正准备合上手里的这本《哲学家死亡录》,忽然从书里掉下来一张小小的书签。 书签上印刷着一个大大的女人头像,美艳极了。 “这不是切……”迪子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使劲咽了咽口水,确认那是切小姐。书签的右下角标着模糊的几个字——尤物切茜娅。 迪子拿过书签,极其潇洒地把手一翻,“通常,外面的人们喜欢在书签的背面涂涂抹抹的,我看到过。” 果然—— “亲爱的切茜娅,你快回来,我很想念你!” 迪子恶作剧一样大声诵读出来。 我们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满满的钦羡。 趁迪子没有反应过来,我飞快地把书签揣进口袋。 15 切小姐渐渐成为迪子的“女神”。 自切小姐到来以后的小镇,好像较之以前更接近书上读来的那种“人间烟火”气息了。 平静而有序也随之逐渐被打破。 每个不定期的“饕餮狂欢”,切小姐都成为当之无愧的焦点,而迪子有时候竟然忘了跟篮球明星之间的偷偷约定,如醉如痴地看起切小姐的个人表演来。 可怜的篮球明星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的篮球上,等候在屋外的墙角——那是这一年来他和迪子的心照不宣。 我也经常会走出那热闹喧嚣,一个人出来躲清静。 空旷的街道,只有这个墙角,缩着两个自愿隔离人间烟火的人。 “嗨,你都十八岁了,还没有尝过酒吗?”我发现篮球明星真的是从来滴酒不沾。 “哦,尝过一点点,那也算作酒吗?怪怪的滋味,我从书上读来的可不是那个样子。”篮球明星甩了甩额前的发丝——怪不得迪子喜欢,确实是那种嫩嫩的帅气。 我对这样的帅气基本无感。 “哈,我以为你只看科比呢。不过,哪个样子?” “那种……喝了以后如醉如痴,像上了天堂一样的感觉吧。” “哈哈,你不就是在天堂小镇吗?”我笑他痴人说梦。 “天堂吗?一点也不觉得。”篮球明星的神色逐渐暗淡。 “不是吗?如果不是,那么多人要挤爆了头坐‘海文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论调。 “如果是,连出生和死亡都容不下?!”篮球明星一秒都没有迟疑,用压低了声的咆哮就解决了我的疑问。 他把我问住了,我第一次发现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是不是有心事?”我指了指落地窗里面正双手抱在胸前“迷妹”一样盯着切小姐的迪子。 篮球明星也看了看屋内的迪子,“她?不。” “你的篮球打得那么好,恐怕不止迪子一个粉丝吧?” “迪子不是粉丝。” 十四岁的迪子是不是真的懂得爱,我不知道,但是从这个大男孩的眼神中,我看到了。 “可惜。” “可惜什么?” “没什么。你爸为什么被弄去城堡的?” “他身体太差吧,我一出生他就在那里了啊,习惯了。” “他原来也是医生的吧?听我爸说,你爸原来在医院负责研究药物和看病的时候,你妈还只不过是个助手。” “助手?!” “对啊,你妈那些本事,可都是你爸教的。” “你说什么?!你听谁说的?”我被他说愣了。 “当然是我爸!”篮球明星一脸的不屑和不羁,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抓起篮球,顾自拍着球离开。 多萝西从很远的方向朝我跑过来。 小镇从来不需要锁门。 尤其是多萝西来了以后,锁了门,它就不自由了,很难想象我不在家的时候,多萝西该有多么无聊。 镇上好像每个人都认识了多萝西,我知道,它一定没少偷偷溜出家门。 我一把抱住扑过来的多萝西,有一个卡片从它的嘴里掉到地上。 我认得那卡片,那是小镇的票子。 “从哪捡的,多萝西?”我双手举起小小的多萝西,让它正对着我的脸,严肃而认真。 多萝西“呜”了一声,它从来不会像书上看到的那样“汪汪”,只会“呜”,还真是一只奇怪的小狗。 “你不说出来可要挨打了啊,是不是从哪里偷来的?” 多萝西又“呜”了一声。 我叹了口气,重新抱好多萝西,看了看票子,除了让它舔湿了一个角,倒也还能用。 可爱的多萝西,竟然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攒着买双皮鞋也不错。”我揣进兜,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妈是个“极简主义”,以我妈的能力,我家确实应该不缺票子,事实上不仅仅应该不缺,而是数一数二地多才对。 可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家到底有没有票子这种东西。 她不让我穿皮鞋的理由很简单:皮鞋不利于奔跑。 因为自小经常溜出家门去我爸那里,我确实很喜欢奔跑,所以在我妈眼里我根本就不像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票子进兜的时候,我又触摸到了那张书签——“亲爱的切茜娅,你快回来,我很想念你!”…… 屋内的切小姐正在人群中的簇拥下喝下不知道第几杯,我用目光使劲搜索了一下屋内,今天似乎没有路老师的影子,当然,也不会有安。 切小姐显然已经坏了这里的规矩。 看今晚大姜的状态便知——他醉眼迷离地端着酒杯,舞动着他膀大腰圆的身躯,时不时按韵律扭一扭胯、转一转身,我还真没想到大姜的舞姿有这么流畅。 人们惊讶地看着豪饮的切小姐,他们大概是想不到有一天,有人能胆大包天破了“饕餮”的戒条。 没有人知道这些“戒条”到底是哪一年、由谁制定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学校的“必读”一栏里,赫然写着这一条。每个周一,所有人在输入了自己选定的内容之后,系统自动会把这些戒条机械性地率先输入你的脑子。 周而复始,由不得你拒绝还是接受。 其实除了“饮酒一杯令”,小镇还有着许多杂七杂八的戒条,比如关于怀孕七个月之前必须离开小镇,关于重病之后死亡之前必须离开小镇等等。 这就是篮球明星那句低声的咆哮。 从来没有人问过为什么,你可以不遵守,但是不遵守的代价人人皆知。 篮球明星又运着球回来了。 他喘着粗气,把球在我头顶上抛了一个漂亮的弧形,然后腾空一跃去接。 “你是不是要我给你喊迪子出来?”我抬头望着他的球在头顶盘旋。 “不用了!……简,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他接住球,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收紧。 “说吧。” “简,你知道我爸也在城堡的事情吗?”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我爸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了,才进了城堡。” “你是说,你爸不是因为病得重?”我想起我爸日以继夜的咳嗽声。“没听你说过,也没在那里见过你啊!” “我在那里见过你,也见过凌晨看门人给你开门出去。” “这么说,你也偷偷在那里过夜?” “我是被特许的在那里过夜,因为我爸狂躁。” 我忽然想起那个楼道里大喊大叫、无助地看了我一眼的、新去的病号。 “对不起,不知道那是你爸。” “知道也没有用。简,听我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保证到死都不会说出去,做得到吗?”他凑近我,近得比接吻的距离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有点脸红,“我答应你。” 一个人要告诉你一个巨大秘密的时候,如果你想听,这种承诺必须要有。 “嗨,你们俩!”迪子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推门而出,怕她误会,我赶紧往后闪了一下。 “看门人!是你舅舅!记住!简,不要说!”他还是凑过来,从喉咙里憋出来这几句话。 我看着他迎着迪子快步走过去,抱起她打了个转,转圈的时候——他悄悄朝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迪子已经被这“转圈圈”里裹着的甜蜜彻底击败,双脚落地后,整个人埋在篮球明星的怀里大笑。 好刺耳的笑声——在这个时刻。 迪子的爸妈出现在门口正要推门而出,迪子眼尖,拉住篮球明星的手、两个人逃也似的消失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脑袋一阵眩晕,紧跟着就是剧痛。 看着豪饮的切小姐,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第6章 第 6 章 16 推开屋门的时候,照例看到我妈在吃她的简餐,她的嘴有序地蠕动着,似乎在完成着一件根本无需放在心上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回来了。”整个人纹丝未动。 “是的商医生。” 我的脑袋里闪过篮球明星的最后一句话。 把多萝西放进屋子后,我留了一道门缝,悄悄观察她——竟然连半点悲伤之意都没有,我又一次折服于她的冷酷无情。 而她不是应该刚刚失去兄弟的吗。 那个一脸凶相的看门人,竟然是我的舅舅,从年龄上看,他应该是商医生的哥哥……不,他只不过是看上去有点苍老,应该是弟弟才对吧。 他们还真是一奶同胞,一样的冷酷无情,分毫不差。 “多萝西!”我妈后脑勺像长了眼睛。 多萝西从床上纵身一跃就跑出了屋子,去吃我妈递给它的虾。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只要有美食,多萝西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带走。 自从多萝西来,我妈每晚的简餐都会给它留一只虾——尽管每一次它都无一例外地会在第二天因为那只虾而呕吐几下,但是我不愿意告诉她,因为她这样的温情脉脉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我甚至产生一瞬间的幻觉,以为那温情脉脉与我有关。 “简,你过来。”刚要转身迫使自己拒绝那一瞬间的温情,我就被唤了出去。 “那个剃须刀。” “什么?”我佯装没有听清,尽管明知这半点用处都没有。 我所有的小伎俩,在商医生面前都毫无用处。 “你爸那个剃须刀,拿过来。”商医生仍旧头都没回。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是我爸留给我的。” “你拿着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想,他是希望你交给我的。”她起身,把简餐盒子塞进废品粉碎机。 “你又凭什么知道?!”我徒劳的发问被粉碎机忽然的轰鸣刚好盖过。 “简,你必须明白,很多事,眼泪是没有用的。”她好像还是听到了近乎咆哮的哭腔,回过身,平静地看着我。 我使劲咬着下嘴唇,生生吞回了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 几个月了,好像我已经压抑自己有几个月这么久了。 自从我爸离开,我没有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过半点忧伤,尤其是——今晚我还知道了看门人的秘密。 我极尽能事用最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走去地下室的背影。 一切都是徒劳。 我看着她从我面前经过,手里反复揉搓着剃须刀上的蒙尘,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她和那把电动剃须刀,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听到商医生房间关门的声音后,我才疯了似的冲向地下室。 多萝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地下室的尘土里来回奔跑和雀跃着。 我看见我的“宝盒”盖子还没有合上,那里面躺着所有能唤起我对那个最温暖男人的回忆,格子围巾、几本书、医疗笔记本,甚至是……他用过的牙刷——每一只牙刷。 我爸两个月换一只牙刷,我已经攒了十二年整整七十二只。 就在我奔向“宝盒”的时候,忽然被绊了一跤。 我痛得蹲下来揉揉膝盖,嘴里恶狠狠诅咒着。多萝西过来用它的小脑袋蹭蹭我的头,好像这样可以帮我减轻一点点痛。 这个地下室应该有至少一年没打扫了,这一年我到底在忙些什么——忙着和迪子去图书馆?还是忙着去学校每天看路老师?对了,还有从今年开始的过于频繁地去看我爸,这一年我确实忙得要命。 现在不忙了,因为那个我频繁要探望、要准备礼物送去的人,已经去了。 我捡起那块把我绊倒的东西,用手来回摩挲着厚厚的木质板子,蹭去上面的土,竟然发现一个字——“尽”。 我俯下身,猫腰钻进桌子底下,在昏暗的灯光里来回摸索,终于在靠近墙根的地方又找出两块——“世”和“头”。 两个小时后,我一身的脏土,大汗淋漓。看着地下室干干净净的样子,心里舒服了很多。 我抱起四块牌子,带着多萝西,走出了地下室。 “世界尽头”——到底是哪里?带着巨大的问号和这一个晚上所有的悲伤、愤怒、不甘、疲惫,我在把四块牌子偷偷塞进床底、又给多萝西加了顿夜宵之后,终于进入了梦乡。 阳光透过百叶窗钻进屋子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起得有点晚了。 “简!简!”迪子从来都是用敲玻璃的声音宣告她来了。 “哦”我懒洋洋地坐起来,多萝西摇着小尾巴从床角直接跳进我怀里。 “简!今天咱们体检,你忘了?我把琼带过来了!” 透过磨砂玻璃我看见屋外有两个身影,一高一矮。 打开门,一股香气扑鼻。 “什么啊这是……”我接过琼用双手托上来的一个小纸袋。 “你…… 尝尝。” 今天我看琼有一点顺眼了。 “琼特地给你带的,当然,也有我一个喽!”迪子晃动着她手里一模一样的纸袋子,做了个大鬼脸。 琼不好意思地躲开了我的目光。 “赶快!给多萝西放好吃的就出来!来不及了!”迪子就喜欢催催催。 “不,今天我要带着它。” “好吧,只要商医生没有异议,我就不会有异议。”迪子这一副“唯商医生马首是瞻”的样子,我真是看够了。 “琼,用票子换的吧?”一路上我和迪子迫不及待地边走边吃,美食下肚的感受果然不错。 我看了一眼刚刚路过的“流水线餐厅”,拜琼所赐,今天早上不必去取流水线的简餐吃了。 “嗯嗯,一张……就够了。” 我和迪子面对面撇了撇嘴——一张就够了。 三张,都够我买一双基础款的手工皮鞋了。 体检照常还是这些人,每个人,哪一天,都是医院“规定”好了的。 “简,记着琼出来后,你进,然后才是迪子,顺序不要乱。”每一次我妈都会特地从她的实验室赶过来,找到我们三个,然后照例嘱咐一番,再回去。 体检这种小事其实根本不需要商医生,好像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里,她最紧张的竟然是体检。 “喂,你怎么不应声啊!”迪子怼了我一下。 “听见了就得了。”我故意朝商医生离开的相反方向望去。 “你真是没礼貌。”迪子白了我一眼。 多萝西忽然从我的背包里来回“鼓丘”着,我试着放下背包,打开抽带的上盖,没想到它竟然一下子窜了出来,直奔我妈离开的方向跑过去。 等我和迪子、琼追过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有点晚了。 多萝西似乎是由于冲进去得太兴奋,打翻了实验室的一个小瓶子——天知道当时是放在了桌子上还是在商医生手里拿着。 多萝西惹祸了,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样补救才好。 商医生显然有点慌,蹲在地上赶紧捡着玻璃碎片,嘴里碎碎念着“早就该换下这种玻璃瓶子……” “啊商医生,要不要叫护士打扫一下啊?”迪子刚要蹲下帮她,被她一把抓住胳膊拦住——迪子被这突然的一抓吓愣了。 “不不,普通的护士不能来这里,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她说着,直接用手拔出了扎进手心的玻璃碎渣。 “迪子,出去吧。”我使劲拉了一把迪子。 迪子起身,看看我,又看看蹲在地上、满手心都是血的商医生。 琼被吓得早已退到了门外。 我抱起多萝西的时候,看到它就势抓紧舔了一下那淡红色的小药水。 书上说小狗看到地上有不明液体的时候,通常是先闻闻的,可是——多萝西咂巴了一下嘴。 走出大门刚好撞见切小姐也来体检,她袅娜的身姿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嗨,亲爱的两位小姐!哦!还有一位小绅士!”切小姐好像变换了穿衣风格,最重要的是,那简单而充满理性的学院派风格,显然不是出自迪子妈之手……我和迪子对望了一下。 我的十四岁,在体检的第二天正式结束。 第一部分完 第7章 第 7 章 第二部分 这一年我十八岁。 我爸已经离开整整四年。 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开始明白那些需要特别早起的凌晨里,是我那位满脸杀气的舅舅故意在我爸的门外走出声响来,好能把我吵醒、适时、顺利地钻出那两扇大铁门。 我不再把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吹凌厉的口哨,而是学会了射箭。 17 自从篮球明星一家人从镇子上消失后,迪子的脾气越来越坏。 为了她能够有一种方式可以发泄,我跟城堡看门人老葛学会了射箭,打算教给她。 老葛说我有良好的神经素质,手臂与手指有稳定性——很可惜在完全静止的条件下,迪子的稳定性差了一点,但是她说没有关系,射 箭是可以令她有目的地施展报复性的行为。 至于弓箭和箭靶、靶架,当然都是老葛帮我准备的——我们现在成了好朋友,他说来这里看门之前曾是四号楼的老师,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 老葛制作箭靶的功夫不可小觑。 稻草、棉布这类东西在小镇并不难找,我花了一个下午制备齐全,然后又眼睁睁看着他花了一个小时就在我的眼花缭乱中制作完毕——看上去结实耐用、坚硬适度,容易射入不受损又不易射穿而反弹。 老葛的射箭功夫更加了得,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举弓时候左臂下沉、肘内旋同时左手虎口推弓的动作一气呵成,箭未射出,就知道这是一个“老手”。 在学校接触过太多关于射箭的知识,拜老葛所赐终于圆梦。 我曾问过他来小镇之前是做什么的,他总是笑笑不语。 可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避讳谈到从前吧,也许是怕回忆起曾经爱过的人?也许是怕回忆起那些已经放弃了的世界? 听了老葛的,我们把镇上最为偏僻的地方选做射箭场地——城堡的后面与一条河之间,很僻静,也绝对不会伤到任何人。 这条河是从琼经常被欺负的小白桥那里绵延过来的,河水很清,但是没有任何生物,更不必说动物,比如鱼、虾。 简餐里的虾——我到了十八岁才知道,那不过就是“合成虾”而已,味道很鲜美,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书中看来的滋味。 鱼、虾、肉,全部都是合成品——这是我十八岁以后除了关于老看门人、我的舅舅曾经故意吵醒我以外,领悟出来的最大的一件事了。 开始的时候迪子以“左肩推右肩”拉弓的力量尚且不足,每次都需要我站在她的身后助一臂之力。 可能专注得久了,她竟然进步神速。 后来老葛时而会给我和迪子来一场射远比赛,他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合成皮”那种东西,两边捆扎在地上打好的木桩上,然后在中央做一个记号——据老葛说,这种“射远”比赛曾经在“很古代”的时候流行过。 我当然无从知道他说的“古代”,是小镇的“古代”,还是外面世界的“古代”。 大多数时候我会很顺利地获得老葛给颁发的“出奇莫日根”、“智慧莫日根”等称号,并用一张张他剪裁过的奇形异状小卡片作为奖赏——我的“宝盒”里已经攒了不少那些卡片。 老葛不愧是教师出身,对于组织竞技,总有他的各种鬼点子。 迪子根本不会介意胜负,她似乎只是需要这样一种形式来忘掉失去篮球明星的痛。 琼还是一个甩不掉的尾巴,不同的是,他比四年前高了很多——今年十五岁了,已经跟我一般高,我再也不能按着他的头顶数落了。 这一年起已经基本不再有人欺负他,可他还是不敢正眼看人,除了看书,我从来没发现过他有任何爱好。 每次他都会跟过来,只是对于运动他从来就无感,只是安静地坐在河边读书。 我十八岁时候的切小姐当然还是那么美妙动人,可自从她的穿衣风格变了之后,迪子便不再是她的“迷妹”了。 “别这样,迪子,她是个时髦的人,一种风格惯了,想换换而已。” 我知道在“票子就是生存权利”的小镇,这样的劝说该有多么苍白无力。 “简,小镇每一种优秀的职业,有一个人为什么还不够。她来之前,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现象。” “竞争吧?有了竞争,不是能刺激得彼此更优秀?”事实上在这四年间,不只是迪子妈从事的服装高端设计,小镇的很多精英都在陆续面临竞争带来的挑战。 “不,也许更悲惨。”迪子幽幽地说。 “不会的,迪子,相信我。”我拿过她手中正在把玩的箭。 迪子最近总是喜欢摩挲着箭梢最为锋利的尖,脸上冒出一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奇怪表情。 那个动不动就做大鬼脸的迪子,好像消失了。 “所有臭美的女人都会跟风的,简,她们会被切小姐全部带走的。”迪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河水。 迪子从小就跟我一样穿“流水线”服装,她说我们穿一样的才像是姐妹。 除了射箭,我们还在进入十八岁的第一年,共同把头发弄成了很小很小的卷卷毛,满头地蓬松着,似乎只有这样才得以和那些幼稚的同龄人区别开来。我们当然也硬拉着琼也做了卷卷毛——琼倒是也不反对,只要我让他做的,他都觉得不是坏事。 十八岁后,我们很想让自己看上去有些不同,但是又无计可施,我提议过好几次要不要去请教一下安,被迪子拒绝了。 切小姐的额头长出了一个小黑点。 迪子曾经嘲笑她就快要毁容了。 “迪子,她就算长了黑痣,也还是很美。” “不,她一定会去求安,替她弄掉那颗黑痣。”迪子说得就像她自己是切小姐肚子里的蛔虫。 说起安——十八岁时候的我,对她的感觉莫名其妙产生了变化。 安一直没有怀过孕。 小镇像她这样的“女精英”们当然为数不少。 怀孕这种事,我从十八岁之后进行过认认真真的统计。 有些女人宁愿冒着回不来的危险,也要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他的骨肉——当然是在被送走之后。 他们的骨肉和那些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妈妈们,在外面的世界申请登上“海文号”的过程中,都享有除了最后一道测试之前的所有测试“豁免权”——迪子妈告诉我们这些的时候,曾经一脸的讳莫如深。 可是唯独这最后一道测试极为残酷——迪子妈的“大嘴巴”很多时候能满足我大量的好奇心。 很多生产过的女人再也无法回来,为了有一个后代,她们付出与心爱的人永远不再相见的巨大代价,而她们的孩子能回来的几率尽管由于血缘的原因增加了筹码,但也连十分之一的几率都没有,病重被送走、再回来的可能更加是连万分之一都没有——不,事实上是连基数一万还不曾达到过。 这就是周末的“海文号”站台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人之原因。 安和路老师那么相爱,却不肯为他做出牺牲吗。 也许我可以帮帮她。 18 这一天,我和迪子大吵了一架,以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架势,我们用最最恶毒的语言狠狠伤害了彼此。 起因当然还是切小姐。 迪子把切小姐说成是“□□”。 “你都是从哪学来的词,迪子,这太难听了。” “我还有更难听的留着没说呢。” “迪子,为什么你现在变成这样?!爱美是人的天性,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咱俩一样的。” “咱俩一样吗?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都是为了和你一致,才忍着不穿我妈设计的那些美丽的裙子吗?你以为我爱穿你那些丑八怪一样的流水线衣服?我每天回家就会换上我妈给我特制的裙子,漂亮极了!你又知道什么?我早就烦了和你一样!” 迪子连珠炮一样的咆哮,把我伤得体无完肤。 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迪子不愿意穿裙子的原因。 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迪子是这么委屈着“和我一样”这件事。 我疯了似的跑回家,冲进家门,径直去我妈那屋翻了个遍,抽屉、衣柜、床底下、卫生间、厨房、沙发底下……就是想要找到几张票子,好能一口气买件裙子穿——而且,独独不买迪子妈设计的裙子! 那些裙子又丑、又土、又过时! 徒劳加上急火攻心,我竟然一脚踢开了摇着小尾巴凑过来讨好的、小小的多萝西。 多萝西被我踢得起不来了,躺在地上呻吟。 “你失心疯了吗,简!”我妈给多萝西喂了药,正在用棉签轻轻给它的肚子上药,同时用手持“x光机”横扫了一下它的肚子,并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 那些药好像很神奇,多萝西看上去不再痛,乖乖地趴在我妈腿上。 我坐在实验室的桌子上,既心疼着多萝西,又无言以对。 得以进入我妈这个实验室,我好像沾了多萝西的光了。 上一次它碰翻了我妈配制的药水、弄得她满手都是血,也并没有被禁止来这间“商医生专属”的领地,要知道在它来我们家之前,我是从来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 也许因为多萝西是我舅舅的狗吧——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妈和我那个凶巴巴的舅舅来往过? 她还真是冷血。 “简,离那些瓶子远点。” “哦,都是治疗什么病的?” “一些……疑难杂症吧。” “怪不得迪子要做医生。”我忽然觉得我妈确实挺伟大。 “和迪子吵架了吗?”我妈就像有“通天眼”。 “哪有的事。” “你要多理解迪子,她妈妈的设计生意最近不景气。”她为迪子辩护,这让我很不爽,百年不遇的好好聊天,又让她聊死了。 “真怕她长大了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做医生不好吗?”嘟囔声还是让她听到了。 “不,和你一样冷酷。”我为这一刻自己浑身带刺的样子开心极了。 “商医生,您看。”小护士蹑手蹑脚进来,并用托盘给我妈小心翼翼递过去一个小玻璃瓶。 这个一脸雀斑的小护士好像跟了我妈好几年了,在这间实验室、这几年看到过的护士就只有这一个人 ——她看上去二十出头,聪明得不得了,不仅聪明,重要的是太有眼色了、太会揣摩我妈内心了。 可能只要是跟我“太不同”的女孩,我妈都会喜欢的吧。 听说她是镇上一位作家的女儿。 小镇从去年起开始出版自己的书,我们不再热烈地盼望着“海文号”运过来的书,事实上是——渐渐地,也不再有运过来的书。 现在小镇上这样的作家有好几位了,他们写的书能掀起一阵又一阵波澜,为此镇上还专门不定期举办“读书会沙龙”,那些支撑起整个小镇社会的精英们对此乐此不疲,他们交流着对书中观点的看法并大谈特谈对小镇未来的构想,好像每一个人都以小镇的“建设者”自居——我对这些从来就不感兴趣,我不爱看他们写的书,那些描绘着“伊甸园”式生活的大唱赞歌,实在是看不下。 每次发现坐在河边的琼在读那些书,我都会冷嘲热讽。 商医生说我这样危险极了。 商医生接过护士递过来的黄色小药瓶晃了几下,然后拿去里面的仪器上测试了一番,小护士关好身后的门,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神圣庄严的表情就好像在等待着一场盛大的剪彩——直到听到持续不断的“嘟嘟”声。 好像确实很神圣,我抱着多萝西安静地等在一旁,自然是不敢造次。 她的表情在“嘟嘟 ”声后呈现出欣喜异常,“成了吗,商医生?” 依我看这声音仿佛成了她俩的爵士乐。 “对,成了。”商医生冷静地转过身,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喜悦。我特别不喜欢她这样,为什么喜怒哀乐都是一个表情,我觉得她真累。 “她可以怀孕了?!”小护士努力压低着声音却几乎要跳起脚来,就好像她才是那个热切盼望这个药的人。 商医生“嘘”了一下。 我还是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激动而压抑,“可以拿去生产了,注意控制量,毕竟还是临床实验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的。”她在小护士递过来的夹子上签了字。 “知道了,您放心!”护士绯红着脸乖巧地出去了。 商医生转身,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掏出七张卡片,“简,给你。” “我不要!”我赌气一样盯着那几张卡片,我的赌气听起来很没有底气。我知道,她是太兴奋了,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同我分享。 “拿去买裙子,我知道你想要穿裙子。” 抱着多萝西站在医院大门口的时候,我都还没回过神来。 今天的商医生,好像是十八年来破天荒第一次,仁慈,温柔,大方。 这种事情当然很快就能缓过来了——第二天的傍晚,我一口气花光了商医生给的七张票子,特地去一家新开的设计店,买了一件藕荷色的吉普赛风裙子,和一双低跟英式镂空皮鞋。 好吧,我确实不太会打扮自己。 说不定迪子妈看了这些新的设计元素,能有灵感又一次成为小镇的“裙子设计大王”也未可知呢。 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故意气迪子而专门去了另外一家设计店,还是真的希望迪子妈能从我这一身从未有过的打扮中受到新的设计启发。 总之不要影响到迪子就好。 总之我们从小到大每天都要见上一面,现在一场激战之后,两天过去了,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可是迪子那些伤人的话仍如鲠在喉。 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琼从远处跑过来。 琼真是大了,不再柔柔弱弱,跑过来的样子竟然有一点点帅气和满载荷尔蒙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琼的性别是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琼用“跑”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 “简……简……” “别急,小伙子!我在听!”我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安慰着琼,刚刚一口气一掷千金的兴奋,似乎仍在余音绕梁。 “迪子……迪子和……和……她妈……” 两个大大的、豪华的包装袋,一下子从我手中滑落下来。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第8章 第 8 章 19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请别离别得这样匆忙……” 迪子离开以后,我发现,我不会哭了。 我不知道离别的滋味这样凄凉,我不知道说声再见要这么坚强。 这首歌是切小姐教会我的,她教的是英文,但我还是喜欢用中文唱,只要琼在,他就会用英文给我做合声,我们一高一低、一薄一厚的音质,听起来居然挺和谐。 很奇怪,琼跟我合声的时候,我经常忘记了那是琼,他的音质真是少有的好,也一点都不结巴。 除了这一首歌,从小到大,我也没听他唱过任何一首歌。 琼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迪子离开的那个傍晚刚好是周一,不,必须是周一。 我和琼围着车站不知道绕了多少个个来回,面前竖起来的高高的、突兀的、黑色不透明大幕一般的梦幻遮挡几乎令我们眩晕——我看见琼终于转晕,弓下身去使劲用手揉眼睛。 上次透过这黑色大幕的一个小小缝隙看过去,已经记不清楚是哪一年了,只记得站台上有几个白衣天使推着白色的四轮车在落日余晖下很晃眼睛,车上好像还有一个蠕动着的身躯。 那个黑色大幕的小缝隙,就是蠕动的身躯突然跳下四轮医用车、冲过来不知用什么划破的,正经过那里的我只看到黑幕被一个人形顶着、缝隙里刺过来一种利器。 而那辆通体黑色的车,彼时正阴森森地停在站台上。 这一黑一白的记忆和站台上死一般的寂静,实在是印象太深了。 那个缝隙——当然早就不见了。 迪子就这样,和她妈一起,从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上消失了。 我想起了“楚门的世界”,怀疑我们所有的人连同小镇这个地方是不是压根就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一部分人的梦境中? 整个镇子现在我最唾弃的人,就是迪子爸了。 “你不走,迪子就没爸了。” “我不走,迪子还可以有新的爸,我走了,我就失去天堂了。” 这个可恶的男人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不愿意再想任何与迪子有关的事情。 我固执地觉得迪子大概是上帝派来陪伴我的整个未成年岁月的,而今我十八岁了,上帝把迪子收回去了——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你为什么还要穿他的鞋子!”没有眼泪可掉的我,总得找个人发泄一下情绪。 “他毕竟失去了妻子和女儿啊,而且你看,他的鞋子确实还是那么养眼啊。”她索性脱掉脚上的那双透明高跟鞋,用手拎起来,硬拉着我坐到六号楼门前的台阶上。 我盯着她手里的高跟鞋——老实说,迪子爸的手艺在目前确实仍无人能及。 “你这是可怜他吗?他本来可以拥有幸福的!幸福难道不是一家人在一起吗?至于在哪,有关系吗?”我太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只好跟了过去。 “他在这里还可以拥有新的幸福。”切小姐平静地坐下来,两只脚往前一伸,就那么随意地搭在一起,好看极了。 “你说什么?”我似懂非懂。 “好吧……简,你长大了,应该了解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并非是非黑即白的。而对于幸福,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定义的。”切小姐拢过我的肩。 我没有拒绝,只是有点脸红。切小姐的回答听上去很有道理。 迪子消失以后,真的很怀念这种“勾肩搭背”的肢体接触。 “简,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特别优秀的歌剧演员?”切小姐突然发问。 “唔……这个,歌剧,我还没有琼懂得多呢。” “你总该知道坐上‘海文号’有多难。”她的目光空洞,越过面前的教学楼,直直望向天空,语气变得低沉。 “告诉你,我只不过就是个二流的小演员,哈哈,没想到吧!”她回头,狡黠地与我四目相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这一刻她太可爱了。原来自嘲比自大更加可爱。 她的可爱和迪子不同,是那种明明很美却还要自嘲的可爱,而迪子…… 天,我又看到了迪子的大鬼脸在眼前晃。 “不瞒你说,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被选中。在团里我连一次世界级的巡回都没参加过,国内的还经常是‘B角’的啊,你懂什么是‘B角’吗?” “我……我大概知道……一点。”第一次推心置腹,我好像紧张得变成了琼。 她又一次拢过我的肩,“哈哈,我们漂亮的简懂得还真多呢!”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我还以为,没有裙子的女孩子都是不漂亮的。 忽然想起了那张书签,鬼使神差地想要一探究竟,“切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我很喜欢你啊简,有问必答!”她捋了一下被风吹得盖住了额头的头发,我又看见了那一颗黑色的痣。 切小姐对同性的喜爱也这么露骨的吗,我又一次脸红。 “你……你……”我觉得实在太难以启齿了。 “恋爱过没有?哈哈,简,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我怎么可能没有恋爱过!倒是你,到了恋爱的年龄啦!” 她真是冰雪聪明,还很会聊天里的“踢球艺术”。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琢磨着怎么反击她一小下,好能化解我此刻的尴尬。 “你好像有点……”我望着她后背被撑得紧绷绷的拉链。 她努力扭头看着自己的后背,“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吗……我请你去大姜那吧,吃点美食,你就会感觉好多了!”——“球”真的又踢了回来。 切小姐从台阶上光着脚直接跑了下去,三蹦两蹦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女孩,在台阶的最底部,她把高跟鞋往地上一扔,极其优雅地蹬进去,立时由“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女人”,整个人亭亭玉立起来。 切小姐好像在这几年间已经同镇子上的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了。 路过每一家店面的时候,都会有人出来友好地打招呼,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会朝我们礼貌地微笑和寒暄,尤其是男人——他们会脱了礼帽十分绅士地侧点头,这几乎可以跟我妈受到的待遇一样了。 不,比我妈热烈多了,毕竟我妈是极少出现在大街上的。 20 大姜看见切小姐走过来的时候,整个肢体语言简直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 “你好久没来了!”明明是他的地盘,却见他毕恭毕敬地为我们开门。 和切小姐在一起,果然到哪里都可以享受小镇最高级别的服务。 他们两个擦身而过,我突然嗅到了一种叫做“荷尔蒙”的味道。 切小姐理都没理他,径直走到了最靠里面的位置。 大姜赶忙越过我跟了过去,提前一步把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的鲜艳欲滴的花,直接推到切小姐落座后的胸前。 “一直给你留着,未敢有半点疏忽!怎么,想吃东西了?你不是……” 切小姐连眼皮都没抬,“你给简弄点儿今天的特色好吗。”切小姐面对男人时的语调,和刚刚是截然不同的,怎么说呢,似乎是多了一丝丝“嗲声嗲气”,可是听起来又不矫揉造作。 这实在是难得。 “当然好!必须好!好得不能再好!”大姜激动地从我身边过去,悄悄在胸前朝我比划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的动作。 大姜的“饕餮”向来是没有二话的。 不一会儿功夫,他就亲自摆上来一桌子晃得眼瞎的美食。 我尽可能地遏制住想要狼吞虎咽,学切小姐的样子先把餐巾铺在了腿上,帮她倒上一杯今日的“切小姐特供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姜端着这个漂亮小瓷壶过来的时候,专门嘱咐切小姐“一定要喝,喝了就没事了”,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是专门给切小姐调制的特供茶,你有口福了。” 这个厨子今天离我大概太近了,我甚至闻得到他头发散发出来的头油味儿——很显然,他对于切小姐的到来毫无准备。 “吃吧,我知道你饿了。”切小姐指了指面前的美食。借着昏暗的灯光,我才看清楚她脸上的苍白。 “哦,好,你喝啊。”我咽了咽口水,指指那杯“特供茶”。 她不屑地笑笑并耸了耸肩,“没有用的,早跟他说过了,没有用的。” “那你先吃,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一刻,虚伪至极。 “哈,小姑娘果然很有家教!”她张开樱桃小嘴,似乎勉为其难地细细抿了几口甜点。 就这几口甜点惹了祸——她用餐巾捂住嘴,快步朝卫生间奔过去。 大姜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浸泡的树叶子,也奔了过去。 三三两两的精英们奇怪地看着他们俩,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背后议论人的样子真是跟“精英”这两个字不搭边。 等了好久都没有见切小姐出来。 我几乎吃光了桌上的所有美食,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正要起身就看见大姜朝我快步走过来,“简丫头,别担心费用。”他又露出那种洋洋得意又不三不四的模样,弄得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嫌弃。 我指了指切小姐离开的方向,想努力从大姜的脸上找到一点答案。 “她?我让人送她回去了,没事!” 临走前,我喝了一口切小姐的“特供茶”,味道怪怪的,怎么像极了酒。 我笃定切小姐怀孕了。 但是她却没有结过婚的啊……会和大姜有关吗……这件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在小镇上会掀起轩然大波的吧…… 我决定为切小姐保密并开始担忧接下来她要怎么办——很显然,她没有离开小镇的意思。 “我只不过就是个二流的小演员。”切小姐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切小姐的事情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我今晚很久很久不能入睡。 搂着多萝西进入梦乡之前,我在心中,酝酿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计划。 “路老师,请安女士尝一尝我妈做的饼干吧?”在六号楼门口等了好久,才得以见到亲爱的路老师。 “哦?你是说商医生做的?!”他接过来,满脸的不相信。 我知道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而此刻我正在他的大吃一惊中如愿获得了三分之一的满足——路老师,终于关注到我了——借了商医生的光。 “对啊,我妈说她烤的饼干有二十几种营养成份呢,对女人尤其有好处。”我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路老师居然接了过去,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根本就是看穿了谎言,“替我谢谢商医生!她还是那么忙吗?” “啊,忙!我妈不是一向很忙嘛,好像还研制成功了一种什么药……”我感觉好像说多了。 “那小镇的人又有福气了!”路老师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适时地接过来话。他的话永远那么得体,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作为商医生的女儿是一件如此荣耀的事情。 这样的话从小到大我实在是听过太多次了,我的身份好像一直不是“简”,而是——商医生的女儿。 正要随着路老师走进六号楼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站在台阶左下脚很不起眼的拐弯处、基路老伯黑色风衣的一角。 我打了个冷战。 那团黑色的风衣像看穿了我的心事,适时的时间,适时的地点。 就在我打冷战的时候,居然还顺带瞥见了体育场馆里琼打篮球的身影,那矫健如飞的动作、如鱼得水的投篮……真的是琼?! 大跌眼镜。 21 自从路老师接过饼干盒子那一刻起,我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些什么,除了在学校的时光,简直终日百无聊赖——只好一个人去河边孤独地射箭。 我想不出还能再做点什么,好能平息一直忐忑不安等待的心。 河边太安静了,除了我拉弓射箭的声音。 最近爱上了“箭在弦上”的感觉,似乎后面有很多种可能等着。 射偏了,当然就会有很多种可能。 但对于射箭这件小事,我只允许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十支箭悉数射到靶心的时候,我正准备离开。 “呜呜……”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似乎没有那么远。 我收拾好所有的装备,悄悄寻着声音摸了过去。 “呜呜……我的宝贝……嗝……”夹杂着打嗝声的女人的哭泣。 太奇怪了,我以为这个地方除了我和老葛,根本就不会有人来的。 我把肩上的装备放下,屏住呼吸坐了下来,尽可能让身子闪到一棵直径很粗的大树后面。 因为太近了,我连脑袋都不敢探出来,只好竖起耳朵听。 “嗝……宝贝,妈妈的胃今天又有点不好了,对不起!幸好你没来小镇呢,你来了,说不定也会肠胃不好呢,呵呵……” 不得不承认,荒凉的草地上一个女人亦哭亦笑,真的令人毛骨悚然,我实在太好奇了,偷偷地探出了一点点脑袋,想要看清楚到底是谁。 一个女人背朝着我坐着,看不清楚是谁,但是从她胳膊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娃娃脑袋,异常清晰。 那是个德国式的娃娃,脑袋大,我见过那种娃娃——整个面庞惊人地逼真。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真的抱了一个小孩子。 “嗝……对不起啊,我的宝贝,妈妈真的是很想你呢……呜呜……对不起啊!你能原谅妈妈当初放弃了你吗?呜呜……嗝……实在太想你了,只能来这里偷偷跟你说说话了宝贝……嗝……妈妈其实,就只是想不离开小镇啊宝贝……”女人的哭泣声夹杂着鼻子堵塞的“抽搭”声和由于肠胃不好导致的打嗝声,就这么交相呼应着。 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令整个打靶场忽然变得阴森恐怖,我只好偷偷扛起装备,逃也似的离开。 路过“大姜饕餮”的时候,在傍晚的暮色中看到了美丽的切小姐正坐在窗旁,似乎和什么人喝过了下午茶,杯子里的茶已所剩无几。 “嗨!”她看到了我,热烈地敲玻璃打招呼,并急切地摆着手臂示意我快进去。 这种敲玻璃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迪子。我努力压住如鲠在喉,尽可能地深呼吸,以确保自己不会被她看出来忧伤。 扛着厚重的装备进去,当然会惹来一众好奇的目光。 “简,很另类啊!” “好家伙,酷!” 我不敢抬头,却感受到他们仔细盯着这些装备的鹰一样的眼睛。 小镇的生活不需要任何武器类的东西,但我猜有人认出了这是什么装备。 我其实非常不喜欢被人群包裹着的感觉,这会令我特别窘迫不安。这几步路,忽然变得好长——穿过一桌桌人之后,我终于来到切小姐的桌前。 桌上的甜点显然没有动过,那些颜色鲜艳欲滴的花瓣面食,还有那飘着碎树叶子的香喷喷的汤品,在灯光下诱人极了。 “简,安也在。” 我吃了一惊,高高的靠背挡着,还真没有注意到。 忽然有一点慌。 “安女士,您好。”放下装备,我的大脑以最快的速度转了一下,还是决定坐在切小姐的一侧。 “你好啊,简!你这是……射箭?” “是的,安女士。” “你妈妈还好吗?” “哦,她还好。” “你妈妈可是全镇的大恩人。” 我笑笑,从小到大,真是太习惯了这种恭维。 “真是大了,一晃,你就大了。你知道吗切茜娅,她才一岁就会去走路看爸爸啊……”安略微靠后了一下,想自上而下看清楚我。 提起我爸,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哦对不起,简。”到底是安,立刻意识到了这个话题也许我会不喜欢。 “没关系的,安女士。” 切小姐自如地拢了我一下,“是啊,从不矫揉造作,喜欢极了她这幅酷酷的样子。” 可是我一点不这么觉得。今天实在是太狼狈了,一身的射箭装束,在这样美丽而打扮精致得体的两位女士面前——窘迫极了。 安好像一下子就洞穿了我的心事,“简,你这个样子,看上去很不同。” 我感激地看着安,下意识想起那些饼干。 “对不起,身上还带着土。” 隔着树看到的那个抱着德国娃娃的妇人——若不是她,我何苦一身脏土。 躲在树后偷窥终究不是光彩的事,这顿营造得就像闺蜜聚会一样的晚餐,我不能显得自己太下作了。 我决定隐瞒。 “放心吃吧,都是很美味的呢,你一定饿了。”切小姐体贴地为我铺好餐巾,安为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微笑着用下巴指了指那一大盘“花瓣”。 我盯着这杯茶好一会儿,又看了看面前这两位穿衣风格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女士。 一个热烈,一个安静,一个奔放,一个温婉,如此鲜明的两位女士——男人能拥有之一,该是何等人间幸福。 一个多小时的时光里,我静悄悄地吃着,喝着,听安给切小姐分析她额头正中的“黑痣”。 就一位十八岁刚刚步入成年人部落的女生而言,能与她们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也算是迪子离开后的一种幸事。 这会不会是上帝为我开的另一扇窗呢…… 我几乎忘了饼干的事。 “切茜娅,依我看,还是暂时不要动,否则可能会破坏周边的皮肤,你这不是普通的痣,不瞒你说,镇上最近也有一位女士来找过我,只不过她的没有你这个大……”她又微微欠起身,凑近看了看,“等我再观察观察,好吗?” “好,听你的,毕竟除了你,我也无计可施。”切小姐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颗黑痣。 “你要听我的话,尽量少饮酒,还有,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你真的不胖。”安的语调体贴得像柔软的棉絮,她伸出手,放在了切小姐的手上,“你要吃饭,切茜娅。” 切小姐俏皮地用一只单眼眨巴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肚子,又看了看安的。 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样子和内心当然是很难不一致的——她们不约而同注意到了我的异样。 “怎么,在想哪个男孩子吗?还是你也觉得……”切小姐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故意凑近了问,我紧张极了。 她憋了好半天才说出来——“我胖了?”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还好,她没有猜到我曾经以为她是怀孕。这对于尚未婚配的切小姐,应该不是一种能令自己开心的猜测。 我听到她们在优雅地笑。 切小姐的笑与安不同,俏皮中带有一丝丝狡黠——难道她看得出我的猜测? 两个人的笑,特别有别于我和迪子的笑声,我们肆无忌惮洋洋洒洒,但是她们的笑好似潺潺小溪,让人有一种安全感。这也许就是成熟女人身上的魅力吧! 哦,迪子! 我又一次痛彻心扉地想念起迪子。 回到家把装备放进地下室以后,我独自在地下室里坐了很久。 我努力想象着在我出生之前,我爸都在地下室里鼓捣些什么。 我想起我妈野蛮地从这里翻走了剃须刀,想起剃须刀里那个芯片,又想起那四块牌子——“世界尽头”。 到底哪里是世界尽头? 马上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听到了多萝西的一声“嗝”。 第9章 第 9 章 22 切小姐的厌食症开始加重。 一个多月没有看到过她的演出了,别说芭蕾,就连站在台上简单地哼唱——她似乎都勉为其难了。 可人们的兴致一旦挑起,就很难再压下去。 镇上来了新的“艺术家”,当然——不是唱歌剧的,这一次是个爵士鼓手,小镇的狂欢换成了爵士鼓的天下,脚踏的Bass Drum,军鼓,Tom-Tom Drum,吊镲、节奏镲以及带踏板的Hi-Hat……一排架子上挂着很多的鼓,那鼓手演奏起来相当地神气和显眼,抑扬顿挫的立体鼓点铿锵而有节奏——老实说,我真的挺喜欢这风格。 可是为了切小姐,我觉得我得有一番姿态。 我坚信小镇还会重新接纳切小姐,更相信她很快就会好起来,毕竟——她是尤物啊。 所以,我没有一场爵士鼓演出是完整看下来的,最多就是站在那里看一小会儿……然后就会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出来,每一次,琼都会紧紧地尾随着我出来。 “你也不爱看吗?” “因为你不……不爱看……看啊!” 我看着琼,想着那天透过体育馆的大玻璃看到的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我觉得,琼好像病了。 “你唱英文歌的时候不是不结巴吗?” “我……”我看见他由于着急而把脸憋红,“我……什么时……时候唱英文歌……歌了啊?” 我气的一跺脚,“你这个怪物!” 看见我赌气走远,琼也不生气,反而一脸陪笑地跟上来。 我故意哼唱着《红河谷》,想看看琼的反应。谁知他追上来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这么好听能不能教……教教我啊简……”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觉得他疯掉了。 最近切小姐更加频繁地往医院跑,因为有迪子的先例,这一次我真的特别害怕她会突然间消失,每次她去,我都尽可能陪着。 我觉得我和切小姐好像成了相差十年之久的闺蜜,而琼……算了不提他也罢。 因为熟悉了,我开始越来越胆子大。 “切茜娅,给。”去医院的路上,犹豫再三,我把保存了很久的那个书签掏出来递给她,“图书馆的书里发现的,觉得好巧。也许,你该留着做个纪念。” 切小姐只撇了一眼,接都没接,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我被她笑“毛”了,一时间无言以对。 快要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切茜娅忽然拉住了我,“简,我觉得我好不了了。” “你必须得吃东西,再这样下去,你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切茜娅,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太在意别人的议论。”我当然知道她指的不单单是“厌食症”这么简单,自从那晚与切小姐和安坐过了之后,我说话开始学着成熟女人的腔调。 从十四岁到现在,我当然也知道,“离开小镇”——也绝不仅仅是“离开”那么简单。 “哈!我能来这里,本来就是个意外!”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切茜娅,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人你很牵挂吗?”我对那张书签还是不依不饶。 “听着,简,我是个孤儿,我结过婚,但是已经离了,而且,我没有小孩,四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可谓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切小姐几乎连喘气都没有,一堆话一气呵成。 “离……是什么意思?” “离就是离婚,夫妻过不下去了,去申请一个离婚证,法律上就不再是合法夫妻。” “离婚证?法律上?” “当然!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骗了那个老男人财产的?哈哈!”她狡黠地看着我,好像洞穿了我的心事。 “骗?!为什么要用骗的?”和切茜娅对话,简直就是起伏跌宕,有趣极了。 “因为缺钱呀!简,你知道在外面的世界,钱到底有多重要吗?” 在学校十七年,确切地说,从一岁起,我就被我妈送到了学校,从机器里输入电脑的、从图书馆看来的,都没有听切小姐讲得真切。 “干脆我们去大姜那里吧,他给我专门调制了酒,听说叫做养生酒哈哈……嘘!”她紧张地四下张望。 这确实是个惊天大秘密。 要知道,在小镇,酒——是最最敏感的限量品。 而切小姐和大姜把那叫做——特供茶。 “虽然不过是个二流演员,我的绯闻可不少,有时候我都怀疑我不是因为专业原因被选中的,也许是……什么别的……毕竟我出现在各大娱乐周刊上比较频繁哈哈。简,你知道什么是绯闻吗?”切小姐和我这一次不是坐在大姜的“饕餮餐厅”了,而是在大姜的安排下,悄悄钻进了一个特殊的秘密房间——这些如梦如幻的灯光,屋内各种精巧藤制家具的摆设,还有四周各种卡通、各种芭比、各种城堡模型……真不知大姜为了博切小姐一笑,到底花过多少心思。 我真的是看呆了。 大姜说,那里是他的在天堂小镇的“天堂”。 “我……大概知道吧。”我坐在精巧的藤制小椅子上,伸开腿,学着她的样子向内侧勾着脚,切小姐好像无时不刻不在伸展着全身的筋脉。 切小姐的两条腿一伸出来,我才看出她的双腿到底有多长。 “大姜,你说我还能跳芭蕾吗?”她抬高一条腿,笔直笔直,脚尖朝向正上方,这种角度简直令我眩晕。 “能能能!你当然能!你一直是我的神,你不能谁能!”大姜挑逗似的用手按下了她的腿。 切小姐没有拒绝和嫌恶,这倒令我有点吃惊。 “大姜,那你也和那些女人一样,觉得我变胖了吗?” 我和大姜面面相觑,还是他反应快了一步,“切茜娅,她们那是嫉妒,你从来就没有胖过的啊。” 大姜的脸色忽然正经起来,我相信他是由衷的,也相信他的的确确看穿了那些女人的心事。 “你一直就是我的天使。”大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用一种庄严凝重的目光看了看切小姐,又看了看我。 “亲爱的大姜,再递给我一杯好哦?”几杯下肚,切小姐有点迷离。 “你觉得好就好哦。”大姜学着她的口气,贱贱地。 “简,十八岁了,你也可以了。”她用食指轻点了一下我的右肩。 大姜附和着递给我一个眼神和一杯酒。 厌食症的切小姐由于胃空,终于开始呕吐起来。 我看见大姜急急出去,又急急地拿进来几粒小药丸似的东西,切小姐乖乖地服下去之后,气色果然好多了。 我们好像在这里坐了有一个世纪之久,一直到我看不清楚对面的切小姐和大姜。 好像耳朵也失了聪,我听不太清楚聊到哪里了,只听见一个特别新鲜的词——“堕胎”。 “堕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明天得去学校查查。 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醉笑成一团,相互挤压着彼此的肩膀,靠来靠去,而我,渐渐不省人事。 23 那一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好像街面上已经空无一人,有什么人双臂托抱着我大踏步朝前奔跑,因为沉,累得“呼哧呼哧”的,有热气直扑到脸上,但是任凭我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我家的床上,趴在身边还在呼呼大睡的多萝西提醒了我这种真实。 我不知道“酒”是不是都有味道,记得书中会写“满屋子酒气”之类的语言,用力闻了闻四周,什么味道都没有。 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商医生是去医院了还是压根昨晚就不在,我一点都不关心,只求她千万不要问我关于昨晚。 没有办法去问切小姐——到底谁送了我回来,而她和大姜,是不是都没有事。 能有什么事呢。 切小姐在她的特制养生酒和那彩色小药丸双重作用下,极尽风情万种的样子,却是记忆犹新。隐约记得她说很欣赏路老师,我克制住自己对路老师的一颗花痴心、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很快我就为她搞定这件事了,再然后,大姜气愤地接连喝下好几杯,满嘴听不清“咕噜”了些什么。 两天后想陪着切小姐去医院继续治疗她的厌食症的时候,却发现切小姐失踪了,连同大姜。 我感觉自己被耍了。 接连几天都没有找到切小姐,去大姜的“饕餮”问,每一个人都讳莫如深。 我当然不敢去问商医生,只要一问,那晚的事情就会败露。 日子有点百无聊赖,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尽量按时出现在学校,不让每一个人看出我的慌张。 除了看到琼交替着打篮球和看书,交替着结巴与不结巴,没有一件事能提起我的兴趣。 原来少了切小姐,我的生活竟是如此苍白。 我妈劝我该考虑考虑选择职业的问题了,她说不要以为她就是保护伞,再不选定好职业的话,很快就会通不过“红房子”的测试…… 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好像是时候该去看看那件事到底搞定了没有了。 我悄悄地摸到了路老师家的后门。 为了防止被发现后尴尬,我带了多萝西并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多萝西似乎也感觉到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勾当,它急促地喘着气,非常乖巧。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听到屋内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今天不用去美容院了吗亲爱的?”又听到路老师好听的男低音。 “不用了,东方夫人好一阵子都爽约了,我想她可能是……”安的声音柔柔的,永远不紧不慢。 和切小姐的时而热烈奔放时而风情万种相比,安就永远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佛系模样。 “是的,她大概不会再美容去了,这几个月都没有去学校。”路老师好像在给安榨果汁,我听见料理机的声音。 安最注重保养了,小镇的很多妇女都会效仿她每天的健康生活方式。 当然,四年前切小姐来了之后,自然也有一部分女人会去追随她的脚步,比如服装品味,比如她在学校选读的内容,甚至是她最爱喝的咖啡口味——那种苦得没法形容的黑咖啡味道,恐怕只与切小姐才是匹配的,别的什么人点了黑咖啡,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附庸风雅、气质不搭。 “她真的想好了离开?”安的语气有一点点急促。 我忽然觉得马上就要听到什么惊天大秘密了。 “想好了吧,反正他丈夫也不在人世了。” “那不成了遗腹子?一定很痛心的吧?为什么不堕……” “嘘!” 东方夫人?!那个有着一脸高贵气息、走路永远眼睛看着天空的东方夫人?! 她的丈夫东方,不就是镇上最棒的作家吗?我还看过他写的《后现代人类》呢,实事求是地说,应该算是在精神上对我有着启蒙作用的作家了。 “安,无论如何,别掺合他们家的事情。”我从树后隐蔽的黑暗处探出脑袋,看见路老师递给安一杯颜色鲜艳无比的果汁。 脚下拌了一跤,为了看这果汁一眼,我差一点把多萝西掉在地上。 路老师从窗户往外看了一下,我吓得赶快缩回树后。 不远处的街道上,好像看到了基路老伯的黑风衣闪到了一所房子后面。 真不明白这个神秘的基路老伯是不是真的脑袋有毛病,为什么总是喜欢这么离奇地出现再诡异地消失。 “东方是不是因为不肯答应学校的要求?”安的问题,也正是我最想知道的。 “学校也只不过是要求他实事求是而已!弘扬小镇的享乐安逸、打造顶级伊甸园,不好吗?小镇难道不是天堂吗?” “可是城堡的事情……总要有人……”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安,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城堡的事情不要乱打听,小心引火上身。”路老师的语气听上去很严肃。 “我听说他不是病死的?而且也没有运出小镇?会在哪儿?这里不是从来都不接受死亡吗?”语调克制得非常平稳的安却仍不屈不挠。 路老师压低声音,“运出之前就死了,怎么运?这种事在小镇最麻烦的了……你还是注意你自己的身体,别的不要多想,亲爱的。” 我探出头,看到路老师紧紧拥着安,修长的手自上而下在她的后背上来回摩挲着抚慰。 “切小姐呢?还说要给她研究一下黑痣,我怎么也长了一个小的……”安撩起前额让路老师看。 路老师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用大拇指抚摸着安额头的黑痣,动作亲密而温柔,我真后悔这个时候探出头来。 “都是有些身体失调吧?女人嘛,别担心,安。” “切小姐是和大姜一起消失了吗……”安真是和我有点像,凡事必须刨根问底。 “嘘!不要问,不要打听,亲爱的。” 从路老师家回来之前,我特地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站到了一个大块的方石头上,想要看清楚安的肚子。 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按照时间的掐算,这是不科学的。 我妈研制的药,看来对安并没有半点作用。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我爸说过基路老伯“不会伤害我”——我决定铤而走险。既然这个黑色的影子每一次都是在我特别紧张的时刻出现,不如主动接近,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也许,弄清楚了基路老伯,就会弄清楚很多事情。 鬼使神差,我忽然就觉得他住在城堡附近。从小到大,好像就是在那周围见过他最多。 我用能奔跑的最快速度围绕着城堡跑了两圈,没有发现有人住的迹象——嗯,这才像基路老伯,这个镇子上,他一直就是个特殊的存在。 既然来了,莫不如找老葛聊聊。 “老葛,嗨!我来了!” 老葛愉快地出现在大门口。 四年了,城堡的后面是我和老葛学习射箭的地方,但是对于城堡——我已经四年没有踏入了。 我抬抬头,望着我爸原来那个窗口,仿佛还看得见他站在那里微笑,脖子上有秩序地裹着我送他的格子围巾。 “小姑娘,好久没来射箭了吧?小心技术荒了啊!”老葛脸上的笑容都堆成了一道道的横纹。 “嗯我知道啦。”我用球鞋摩擦着脚底下的地面,忽然有点心发慌。 “怎么,想爸爸了?” “嗯。” “要不要进来看看?”他睁圆了眼睛,手里晃动着那个神秘的大钥匙。 我默默地点点头。 24 我和老葛一前一后走进城堡。 拾级而上,真是百感交集。 镇上鸟语花香现世静好,可是城堡,总是让人心慌得厉害。 “今天你可来巧了,晚上镇上有狂欢派对,最近又没有病人,只留下我这个老头子看门,其他人都去镇上啦。”可能城堡位于小镇最深处的缘故,老葛认为这里并不属于小镇的一部分,而只是……我忽然想起了那四块牌子。 “老葛,你知道世界尽头是指哪里吗?” 老葛头也没回,“世界尽头啊?当然是指这里啦。” “你怎么知道的?”我拽住老葛的衣角,吃惊地望着他慈祥而苍老的脸。 老葛用一种近乎宠溺的眼光看看我,“小姑娘,书读得还是不够多呀,啊哈哈。”他拍了一下我的头,继续上台阶。“狂欢你都不去了?跟我这个糟老头子在这里不无聊吗?” “我不知道今晚有狂欢,况且……知道了我也不会去的。”没有切小姐的狂欢,我是不会去的,在找到她之前去参加狂欢派对,在我看来无异于是对朋友的背叛。 不经意地看了老葛一眼,忽然发现他的额头也有一颗黑痣。 “老葛你……”我指了指他的额头。 “这里?哈哈,人老了嘛,脸上不清不楚不干不净的!” 进入大厅之后老葛停下不走了,回头看着我,“想去爸爸的房间看看?这两年人越来越少,一直都没有人住,去吧!”他体贴地拍拍我后背。 我和老葛这几年可谓亦师亦友,我相信我所有的心事,老葛都能看穿,至少对我爸的想念这一点。 也不管我的回答是什么,他顾自在一楼的大厅中央找了个洒满阳光的大沙发躺下来,似乎是怕我觉得窘迫和不安,干脆直接闭目养神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深呼吸,用我所能奔跑的最快速度,绕过螺旋式上升的楼梯,一鼓作气来到我爸的房间。 还是那么熟悉,我爸躺过的床铺,我爸用过的书桌,甚至书桌中央由于他常年伏案用胳膊蹭得发亮的两部分……我觉得有一股热浪似乎穿过鼻腔涌上了眼眶,可是,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我走到窗前,设想着那一晚用手电筒对着这个窗户发出的密码,想象着我爸曾经怎样痛苦而孤独地倒在这扇窗前。 剃须刀,狗。 多萝西如今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是,剃须刀——那个芯片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以至于我妈疯了似的一定要拿到?那是不是我爸和我妈之间的什么约定? 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居然在这张床上睡着了,梦见了切小姐,梦见了大姜,切小姐苍白着脸对我笑着说——简,记得来看我。 天色已经擦黑,老葛大概也睡着了,一直都没有听到他的召唤。 城堡里安静得可怕。 从来没有在这么空旷的城堡里逛过,一次都没有。 我爸在的时候,城堡里还会陆陆续续地送来病人,也确实有病人从这里痊愈离开,当然,也会有最终无法治愈的,被那辆通体漆黑的车拉走。 我一直相信,他们都是被送往“外面的世界”去了,在那里,他们会痊愈,会重新站在阳光之下,会重新享受另一个世界的鸟语花香。 不管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回来。 比如我爸。 走出我爸的房间,忽然很想去阁楼上看一看——经过了四年之久,我的耳朵应该是痊愈了吧。 当我站在通往阁楼的五十级台阶下面时,一瞬间简直不能呼吸。 我看到了琼。 琼坐在台阶的最底端,把头埋在两条腿之间,昏暗的灯光之下,如果不是他那双我已经看熟悉了的皮鞋,我还真以为会是个没有头的人坐在那里。 “琼……”我沙哑着声音试着喊他。 ‘琼’——这么小的声音也会有回音,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琼抬起头,迷离的双眼看了我好久,终于认清。 “简,你听到这里的声音了吗?”他的语气连贯极了,语气中的笃定和自信一听便知。 “琼,你是怎么来这里的?!”我蹲下来,试图看清楚琼的面庞,每次琼突然地不结巴,我都觉得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当然是从大门进来的了。” “大门上锁的啊!” “这些天城堡没什么人,晚上进来不能太容易。”琼居然露出得意的神情,这神情一时间令我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 这不应该是我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个琼该有的神情。 “可是……你进来干嘛?!”我凑近他,只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他居然丝毫不回避地盯着我的眼,我们就这么四目相对。 “我吗?和你一样啊,看爸爸啊。”他狡黠地笑。 “你说什么?!” “看爸爸啊!”琼提高了调门,回声越发大了。 “你爸是谁?!”我感到后背发凉,手脚冰凉。 “我爸你看到过的啊,你今天是魔怔了吗?简?”琼盯着我的双眼,倒把我盯怕了。 正要追问,我听到了阁楼里传出来的声音——没错,那是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很清晰—— “来呀来呀,追我哦……” “等等我嘛!你再这样我告诉你妈妈去了啊……” “我妈妈是不会知道的,我妈妈是不会来这里的……” “我妈妈不要我了……呜呜……”那么快的功夫,嬉笑声竟然变成了成片孩童“嘤嘤呜呜”的哭声,像传染一样蔓延开来,整屋子的小孩子似乎都在哭。 声音好大,孩童的哭声,真是刺耳极了。 每一根汗毛仿佛都直直地竖了起来。可能太紧张了,我一只手的手指甲已经嵌入了琼的手臂上、抓挠出印记而浑然不觉。 “简,你没事吧?”琼也不躲开,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猛地端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脸红而恍惚了一下。 这好像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他才可能有的动作,“你……你不觉得……”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是微颤的。 “怎么,你结巴吗?”他坏笑着。 “我……哪有结巴呢?”我望着他。 语言有时候真的很苍白,因为我实在形容不出这一刻的感受。 “你指的是那里?”他朝着阁楼的门努了努下巴。 “你听得见?!”我又一次惊吓过度。 “你以为只有你听得见?!” “可是其他人听不见啊。” “我和你不是其他人啊。” 第10章 第 10 章 25 我和琼——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我没弄清楚。 老葛的额头为什么也有黑痣,还有切小姐和安也有黑痣,而我和琼没有,我没弄清楚。 切小姐和大姜……算了,我弄不清楚的可能太多了。 那天晚上和琼离开城堡之后,他说要送我回家。 我们认识了十几年,他居然说“走夜路要送女孩子回家”,他居然说“女孩子会怕黑”——这真是大跌眼镜,这十几年难道不一直都是我送他回家的吗?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他三跳两蹦地走着,时不时窜到前面比划一个投篮的动作——弧形的上勾手还真是漂亮。 “琼,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打篮球,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是一直都会吗?” 琼的皮鞋在石板路上动静很大,看着他动作娴熟地三步上篮,我无言以对。 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看到了基路老伯,那黑色的风衣好像只是在我家房子附近轻微地一闪,就消失了。 “简……你……你说他到底是人……是人还是……鬼?” 我紧紧地盯着琼的眼睛,不敢相信的不是今晚的黑衣人基路老伯,而是琼的突然结巴。 他低下头,用那双皮鞋来回蹭着地面。 再高贵的人类,也改不了背后议论人的俗毛病——路老师说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 切小姐到来的这四年,显然打破了小镇的宁静祥和。 还是应该感谢这些“是非”——卧底大姜“饕餮”的几个晚上,终于让我弄清楚了切小姐和大姜的去处。 离开了大姜的“饕餮”变得异常乏味。人们似乎很怀念那个油嘴滑舌、贪财好色的大姜——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大姜的那些“独家秘制”,那些不可言传的口感,与不可言传的治愈能力。 什么人喝什么汤,什么人吃什么“特制美食”,那些配料,那些工艺,只有大姜才深知其中奥妙。 彻底弄明白以后,我决定选择夜晚出动,毕竟,漆黑的夜本身就是一种保护色。 离开家之前,我特地洗了个澡。 这是我的习惯,因为感觉接下来的时刻太重要了,简直重要得不能呼吸的时候,我一般会洗个澡平复一下慌张。 浴室位于我家这栋房子的半地下房间。窗户比我大约高出一个头,这个四十公分左右见方、带有百叶窗的小窗户用于进光。 可能太注重仪式感了,我在全身涂满了浴泡泡之后,又仔细地用除毛器一下下把腿上的汗毛除掉——这是商医生告诉我的,商医生认为这样比较卫生。 就在我抬起手臂准备清理腋下时,忽然发现那个小窗口外有一个人影。 只是一闪,就消失了,我断定那是琼。 十几年,足够我认得清楚一个背影。 “杀千刀的琼!你等着!”我迅速冲掉了身上的泡泡。 终于在学校最最靠近外围墙的深处,与图书馆形成“调角”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地下入口。 那些人只不过把这个神秘的地方在饭桌上当作谈资,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像我一样勇敢。 地面上有一直径为一米左右、石头砌成的半圆,凸起部分只有半米之高,灰色外墙,不仔细看,从远处最多误以为会是个小土包。 碎石和树杈散乱在周围,这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先我一步来到过这里——尤其是当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拽开了那破败不堪的门之后,这种猜测变得笃定。 刚要钻进去,忽然觉得背后有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以为又是基路老伯——这十八年,每每一些神秘的时刻,他反正都是会出现的,反正,的的确确如我爸所说,一次都没有伤害过我。 不对,那人的高度不对。 “琼?是你吗?” “是……是我,简。” “你来干什么!”我想起了浴室小窗口外面的身影,不愿意戳穿,只能用语气表达一下愤怒。 “我……我想跟你看看……这里……”他指了指洞口,避开我直视的目光。 “女孩子会怕黑”——那晚琼说这话时的笃定眼神,历历在目。 我们一前一后爬进洞口之后,就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是穿过了一个乌漆麻黑的通道而已——当然是爬着进来的。可从通道里慢慢爬出来的时候却差一点惊掉了下巴。 太奇怪了!简直是古罗马的角斗场! 琼已经和我一般高了,却还是惊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我忘了他原本就是个胆小鬼。 入口处是凯旋门的牌坊——这个我认得。有几辆木质轿式马车散乱在四周。 整个空场大约有半个学校那么大——当然是地下。四周是石质看台,看上去年代太久远了,看台虽然保存完整,但部分石座已经边角碎掉,场地残破不堪。 英式城堡、现在又发现古罗马角斗场,小镇到底承载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我和琼四目相惊诧地站立于这空旷而神秘的角斗场中间,良久,拔不动脚。 如果这里这么容易就能到达,为什么别人只是议论,而没有人敢来? 或者是进不来? “琼,你来的时候,发现什么人没有,除了我?” “发……发现了基……” 原来如此! 26 四下静寂。除了我和琼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响动。 我看着琼,琼看着我,一时间我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定要来?! 从洞口就应该发现这里很诡异了。 我一定是想来看看切小姐。 对,我是想来救切小姐。想到这,我鼓足了勇气,抿了抿嘴,把右手食指和拇指伸进嘴巴。 琼立刻捂住耳朵。 他的反应是对的,因为我的口哨声太凌厉了,特别是在这样空大的场地中间,可以想象。 自从迪子离开,四年没有吹过一声口哨。 从四周看台区域之间的入场口“踢踢踏踏”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我们以为是切小姐,急忙跑了过去,未料——竟然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大家都愣在那里,对望了足足有几分钟。这群孩子的服装都是统一的灰黑色,连脖子上围着的小丝巾都是统一的一个颜色——灰黑色。 “请问……这是哪里,有谁能告诉我吗?” “这是一年级二年级呀,你们不知道吗?”一个胆大的孩子向外站出了两步,其余的孩子好像是被我们两个突然的造访者吓坏了。 “什么?一二年级?”我环顾四周阴森森的看台,简直不敢相信。 “你们……都生活在……在这里吗?”琼率先发问。 “对呀,你们生活在哪里?外面吗?”一个更小的孩子从后面使劲往上仰着头,仿佛想要看清楚我和琼到底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我顺着这些孩子的脑袋寻着那清脆好听的孩童声望过去,这不望便罢,一望,差一点不能呼吸。 每一个孩子的额头竟然都有一颗黑色的痣! 我靠近离得最近的一个孩子,试图用手轻轻地摸一下那黑色的圆点。 她倒也不躲开,满眼的信任与天真——黑痣平滑极了,与额头的肌肤浑然一体。琼学着我的动作也试图伸手去摸另一个孩子的额头,不料那个孩子顽皮极了,竟然笑着跑开。 短时间太多的刺激令我喉咙发干发紧。 “简?” 熟悉的声音,却沙哑了许多。 我抬起头,看到了日夜担心的切茜娅。 “你真的在这里!” 切小姐从其中一个入口走了进来,好像瘦弱了,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化了——只穿了拖鞋、素颜出现的切小姐看上去更接地气了,就像一个漂亮的邻家主妇。 “简,你怎么找来的?” 我以为我会喜极而泣,但终究还是掉不下一滴眼泪,只觉得喉咙干涩。 “基……基路……”琼越是着急,就越是结巴。 “好了,琼,那不重要。”我打断他。 我卧底了多久大姜的餐厅才探听到这个地方,怎样鼓励自己沐浴更衣增加仪式感,怎样始料未及顺利地钻进来……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切茜娅,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望了望四周的阴森可怖,又望了望眼前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实在想不通,诺大的校园地下,竟然藏着这么惊人的秘密。 “简,别紧张!我不过是来戒酒的,这里有戒酒中心。” “戒酒?!谁送你来的?”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晚和大姜咱们三个喝酒你还记得吗?” “当然,我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想起找你的时候,发现你和大姜都不见了。” “按推断,应该是我和大姜先被弄走的,尽管醉眼迷离,我被架起来那一刻还是好像看到了当时你正躺在沙发上,起不来。” 我又想起了那晚被抱着奔跑的感觉——那个人的喘息声很重,也许因为脚步太急太快,也许因为我真的是比较沉。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琼和几个小孩子玩耍,他已经十五岁了,除了个子跟我一般高以至于站在那群孩子中间鹤立鸡群之外——还真是玩耍得很投入。 “为什么要戒酒?” “简,你知道,我破坏了小镇规矩,理当接受训诫的。”她似乎欲言又止。切小姐变了,少了一些我一直以来特别欣赏的叫做——“率真”的东西吧,多了一些——姑且叫做“城府”的东西吧。 “大姜呢?”我走近她,想要努力看清楚她额头的黑痣。 “大姜也在这里,我们挺好的,别担心……你在看这个?哈哈,大姜也长了黑痣,这里所有人都有这个黑痣,所以,我再也不为这个发愁了哈哈。” 切小姐用了“我们”这个词,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不过,她这两声熟悉的“哈哈”,好像又让我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确实都有……连老葛……对了,安!安也有黑痣了。” “哦?那看起来和我猜想的一样,没那么简单。” “你猜想的是什么?” 她拢过我的肩,用只有我们两个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耳语,“简,小镇,藏着巨大的秘密。” 我和琼在这个“古罗马角斗场”待了整整一夜,不——确切地说,是我想要陪一陪可怜的切小姐。 尽管她努力地装作很好的样子,我还是看穿了她的寂寞与无助。 究竟为什么在寂寞加无助的情绪之下,还能如此乐得接受“训诫”,实在是不得而知。 琼躺在切小姐的床上睡着了,他一定是受了不少的惊吓,才会睡得这么沉。 我和切小姐窝在房间里的沙发上,一夜未眠。 天亮了。 “简,我带你转转,现在小孩子们应该去上课了。”看琼还在沉睡,我和切小姐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她的卧房。 我们穿过一个黑漆漆的走廊,终于看到了一些光亮。 “到底是谁发现了那晚咱们和大姜在秘密小屋喝酒?”我跟在切小姐的身后,幽幽地问。 “如果有这么个人,简,只能是安。”切小姐神色凝重地回头看着我。 “不会!安不是这种人!”虽然嫉妒安和路老师的恩爱,可是这不是我印象里安该有的样子。 “不,只能是安。为了弄清楚黑痣怎么出现的,她曾经问过我是不是酗酒,我就……”切小姐低下头。 “你就说出了大姜那里的事情,是吗?” “是。我只跟安说起过,而大姜,你知道他没有那么蠢。” “会不会是大姜餐厅的人?”我还是不死心。 “肯定不会,大姜如果这点把握都没有,还怎么在小镇混下去。” “这件事我会弄清楚,如果是安,我饶不了她。” “不,简,这是我应该来的地方,你看,我的厌食症好了。”她当着我的面吃下几口看上去一点食欲都没有的干巴面包,看样子,她是真的好了。 “你本来也不胖,何必在意那些女人的议论。你就吃这个?!”我指着桌上盘子里的食物,简直还不如流水线食品,色香味,一样都没有。 她苦笑笑,“如果接受戒酒训诫还吃香的喝辣的,也是不合情理的罢。” “那些孩子呢?也是吃这个?” “对,不仅吃,是吃这个长大。”切小姐的话让我彻底懵了。 “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他们说喝酒喝坏了。” “烟熏嗓,我看你出去后,可以转型了,切茜娅,别担心,我敢打赌,你照样风生水起。” “哈哈,小家伙,你真会取笑切小姐。”虽然脸色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这么一笑,还是觉得她是尤物,病态美的尤物。 最重要的,是可爱——她居然煞有介事地小声哼唱起《moon river》来,这首歌我一直很喜欢啊。 我忍不住跟她一起哼唱起来——“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 我们浅浅的低声吟唱,在幽深的走廊里收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回声,忽然觉得这一刻很美。 我和切小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朋友。 不知道有多少像她这样背井离乡来小镇的人们。 也许有人为了名利地位,也许有人为了世外桃源,但是现实的小镇究竟会不会令他们失望,不得而知。 小镇到底是不是天堂,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切小姐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一、二年级是怎么回事?” “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最好不过。” 第11章 第 11 章 27 “你看!这就是一年级教室了。” 石头门里面是石头桌子、石头椅子,四周是石头砌的墙,一切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石头。 这间教室的石头椅子上,大约坐着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小的三两岁,大的也不过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们是哪儿来的?父母呢?”想想学校的六座教学楼,再看看这个我从来不知道的神秘地方,以及到现在都没找到的九号教学楼……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个刚刚有着清脆声音、从人群的后面使劲张望的天真小孩儿。 那个可爱的、有着圆圆大脑袋的小孩儿啊,眼神里满是渴求,有谁会看过一眼能忘记。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都是一些早产儿,简,你应该知道小镇不允许出生和死亡的事实。” “那他们的出生……” “傻孩子,当然是因为早产而不得不降生在小镇上的孩子啊。” “囚禁在这里,父母会同意的吗?”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了,过于急切竟然令我有一点胸闷。 “在小镇,早产无异于是放弃,当然,是被迫。而且,这也不能说是囚禁,只能说是他们该有的命运。” 切小姐的话,我似懂非懂。 “也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得知的是胎死腹中的消息。” “胎死腹中?!就连妈妈都不知道的吗?!” “简,也许,你妈妈知道这个秘密。” 我不再做声。 可能我的声音有点太大了,那个可爱的小孩儿回头透过后窗看了一眼,发现了我之后,他还做了个鬼脸。 这个小鬼脸,看得心抽痛。 迪子和她的“鬼脸”,已经离开我那么久了吗。 “简,想不想听听我的过去?”切小姐又一次看穿了我,她知道换个话题能迅速把我从痛楚中拉回来。 “只要你肯。”我几乎不假思索。 “说实话,为什么我会被选中来小镇,就像上次和你说的,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我其实没有那么多钱,我不是有钱人。外面的钱,你懂吗简?” “书上看到过。” “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让我赶到‘海文号’即将停泊的车站!当时我哪里知道什么是“海文号”呢,不过我觉得好刺激,觉得肯定是一场奇异之旅,如果我拒绝了,就可能拒绝了整个下半生的幸福,我就去了!” “来小镇真的那么难吗?” “比起那些趋之若鹜的各路精英,比起他们为此耗费的金钱、时间、精力,我算是上帝的宠儿了!那时候我离婚了,我丈夫……怎么跟你说呢,如果不是离婚,我大概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去申请‘海文号’,简,你知道这短短三年的申请费,就已经耗去了离婚分得的大部分财产,如果不是接到了那个电话,我接下来也没有钱申请了。” 我想我这一次大概听清楚了什么叫做“离婚”和“分得财产”。 “你说过你用骗的……” “对,我用骗的。不过亲爱的小姑娘,别被我误导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女的婚姻还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但我的肯定不是!你懂什么是爱情吗?” “我……”我想起了迪子和篮球明星,想起了安和路老师。 “我嫁给他,就单纯地为了钱。我是个虚荣得近乎可恨的女子,简,虚荣是病!一旦患上,根本控制不住!就像我不再用迪子妈设计的服装一样,因为虚荣,我总是想用最好的,她们越是把我当成潮流,我就越是想用最好的……迪子的事,对不起,简。” 她的眼光诚挚而内疚。 “没事,迪子走了以后,其实我宿命了。”我低头,拼命揉搓着衣角。 “小小年纪居然懂得‘宿命’了!简,我知道你读书多,可你终究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如果说到奢华无度,我想,不是你生活在这里能够想象的。我来了四年才知道,这里的人,都不是奔着要过一种什么“顶级生活”才来的。” “那是什么?” “虚荣心。” “哦……你真的是孤儿?” “也是,也不是,我父母离婚后,撇下我各自去了不同的国家寻找他们新的幸福,那一年我才十八岁,跟你一样大,他们认为我已经成年,足够应付自己的未来了……所以,嗯,走投无路。” “芭蕾和歌剧是什么时候学的?” “芭蕾是从小学的,小的时候,想学什么我爸都会带我去学,好幸福呦。歌剧嘛……其实我是在歌剧院找到了一份芭蕾群舞的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那里遇到一个男人,跟着他学了歌剧,他说我有天赋……我就真的信了,你知道女人都是禁不住夸的……” “嫁给他了吗?”我以为爱情就是这么简单。 “哈哈,当然不是他。简,你知道,并不是因为我有天赋啊,而是因为他想要得到我。想要得到,跟爱,是两码事,你知道吗亲爱的简。”切小姐搂着我,我们路过一间又一间“石头教室”,时不时看看里面的小孩子,数过来,这些孩子应该足足有四、五十个之多。 “得到?!”尽管由于一间间教室地张望会分神,我还是被这个词吸引住了。 “对,一个男人得到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因为无法自立又贪慕虚荣,我不得不委身于他两年,这两年,我堕胎两次。”地下太阴冷了,瘦弱的切小姐打了个喷嚏。 “堕胎你懂吗……啊嚏!” “嗯……大概懂吧。” “不简单,十八岁就懂得这个词了!” 我实在没法告诉她——在找不到她的这段日子,我早就去图书馆偷偷查了这个词。 她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我忽然发现那两根手指泛着黄色。 “你在看这个?哈,吸烟导致,来小镇前,我不仅酗酒,还抽烟。” “吸烟?cigarette?” “啊对,我忘了你不知道什么叫吸烟,就是这个词。简,堕胎,就是小孩子孕育在肚子里,不等生出来就不要了。”她把话题又拉回这个词,并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那边教室的方向,“像他们,就是孕育成熟了的胎儿,只不过是不到日子就生产出来的小孩子,而你,是在你妈妈体内孕育成熟后,由你妈妈历尽千难万苦生产出来的。” 提到商医生,我忽然就不想再聊下去了。 如果是历尽千辛万苦,商医生,为什么会不喜欢我这个小孩。 “还是聊聊你,切茜娅。”切换话题的功夫,我们俩简直是不相伯仲。 “两年以后拜他所赐,我真的可以唱歌剧了,因为底子太薄,只能做个没有名气的二流小演员,同行们都说我这样的进步已经是很神速了,有时候运气好了,赶上主角突然嗓子不如意,让我顶一阵子。所以,简,我能在歌剧院混到的最好的时刻,也就是偶尔的‘B角’。” “B角?” “对,B角。我厌倦了这种生活,赚钱少又没名气,因为太想出人头地了,简,我甩了那个男人,用尽浑身解术,骗了一个老提琴手……那是一个善良的老提琴手啊。”切小姐美丽的大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 我真羡慕她能有眼泪。“为什么用骗的?难道这一次也不是爱情?” “简,你觉得我美吗?”她飞速抹去了眼角的泪花,眨巴着大眼睛问我,一瞬间眼里满是孩童的天真,我真是服切小姐,情绪的切换总是那么手到擒来,到底是演员啊。 我望着她,隆重地点了一下头。除了因睡眠不好导致的黑眼圈,除了额头出现了个黑色小圆点,切小姐的这张脸,简直是我十八年来看到过的最美好的面容。 “就用我的这张脸,足够了。老提琴手是歌剧院的首席,收入自然可观,夫人故去多年、没有子嗣、身患白血病,简,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我体贴他、关心他、人又长得美,加上会一些芭蕾和歌剧……你知道的,有时候男人就是这么喜欢看表面。” “也不见得啊,比如……”我想起了路老师和安,但是实在又不愿意提起“安”这个带着“背叛反讽”意味的名字。 “说来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卑鄙,本来可以等到他咽气的。”我看到有一丝忧伤爬上了切小姐的眼睛,真真切切,不带半点虚无。 “为什么那么着急离婚?”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不等全部财产到手?” “还不是那张该死的海报,我看了那张‘海文号’的海报之后就像着了魔,寝食不安,心里长满了荒草,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所以呢?” “所以我杀了他。” 28 切小姐当然没有杀死老提琴手,从她描述的情况看,最多也就算是个“间接杀手”。 老提琴手在她绝情离开的第二天,悲愤交加,咽气了。 当切小姐一袭黑衣、带着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从银行走出来,曾经不由自主地去了老提琴手家的门外,想要告别一下那个此后漫长的一生终将永远愧对的人,却被整个歌剧院前来吊唁的人们大骂“虚荣可怕的女人”和“刽子手”,不得不落荒而逃。 “简,我已经是个罪人了,莫不如一条路走到黑。就这样,我像个上帝的宠儿,来到了天堂小镇。” “你后悔过吗?”我望了望这周围的阴森可怖。 “从来没有过。我背负了一生无法偿还的骂名和罪名,能够逃开,还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求之不得。” “小镇哪里吸引你?” “小镇给了我莫大的虚荣心满足,可能……它代表的是一种很……令世人艳羡的……身份象征吧,毕竟来这里的都是顶级精英。” 我故意用眼神上上下下游走着打量人的、很不礼貌的方式看了看她,“现在呢?” “现在越发觉得神秘。简,你知道,我是一个不甘于平凡和寂寞的人,我在这里哪怕已经是昨日黄花,依旧拼了命想要留下,何况……还可以看见路老师……如果要我走,除非我要死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这一刻,总算弄懂了她心甘情愿接受“训诫”的根源。 和切小姐这种成年女性的痴迷相比,我对于路老师的那一点点少女情怀,实在是拿不出手。 “大姜呢?他还好吗?”与其说想念大姜,倒不如说替全镇人,包括我自己,想念他的美食。 “他?你现在看不到。他的酒瘾很顽固,不是短时间可以康复的。路老师说,他需要药物治疗,很长一段的药物治疗。” “路老师来看过我们!你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不要打听。”——不是他亲口对安说的吗? 现在他们一个送切小姐来戒酒,一个却来探望? “他来干什么?!” “当然是训诫啊,他是最好的老师嘛!”望着切小姐满足的神情,我好像更加明白了她如此乐得接受“训诫”的原因。 我们在“古罗马角斗场”绕了一大圈后有点累了。 原路返回的时候,看见一群小孩子边跑边叫喊着朝广场中央奔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孩子王”——琼,他居然这么快就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幼稚竟然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礼遇。 说是广场,莫不如说是个根本没有一丝丝阳光的破败的空场罢了。 孩子们居然玩耍得如此开心。 我真的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阴气十足的潮湿环境里,这群小孩子是如何保有天真烂漫,美丽的切小姐又是如何保有一颗甘于接受的平常心。 想起诺大的、灯火通明的体育馆,想起体育馆里奔跑投篮的琼。 “简,你看到他没有?”切小姐指了指那个最活跃的孩子。 “看到了,我一直在注意他,很可爱,很灵气。” “他是老看门人的儿子。” 我当然是被这句话惊到了。 离开之前,我特地抱起了那个小小的、有着一双无比好奇的大眼睛的孩子,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四目对视。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姐姐呀。” “……对!我是你的姐姐!想不想跟我走?” “去哪里?” “去外面呀。” “外面是哪儿呀?” “简!嘘!”切小姐示意我不要再往下说。 忽然有点舍不得他,又有点想哭。 我和琼在镇上游荡了大半天,总算挨到了天黑。 知道我妈今天晚上会回家,所以特地守在医院。 是的,我要去亲自确定一件事:到底有没有给安用错了药。 实验室当然是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进去的,不过这对于我小菜一碟。 从小就对医院太熟悉不过了,我自然知道用什么方式绕过所有监控的设备。 我的“人工智能”书籍,当然不是白看的。 琼竟然起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作用。 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多年竟然会效仿着我,学一些我选读过的东西——这一点,我也是在打开了实验室的声控智能电子门之后,操作系统里的药物内容时,才忽然明白的。 镇上的这所医院,其实是一个庞大的智能系统,这里有导医机器人、手术机器人、人工智能诊断系统,甚至是人工智能手术,所有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疗技术,在这里都是由智能机器人完成的。当然,普通的护士也都是“机器人护士”,完完全全的机器人,除了我妈“御用”的那名——她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她有一位好爸爸。 而我妈,除了解决极为疑难的医疗问题和指导机器人做极为复杂的手术以外,大部分时间是负责研制药物的。 病入膏肓在小镇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有“海文号”。 打开一扇声控电子门对我实在不算一件大事,难的,反而是城堡那样最最原始的锁,那里面难以想象的复杂机关都是机械的,起码以我现在的能力,是无从破解的。 这些知识的输入对于我,应该有六、七年了,那些当初在迪子看来“毫无用处”的知识,如今派上了用场。 大概从小接触医院太多了,这里的智能系统对我的吸引是无法言传的。 所有的努力,为的就是这一刻,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助手——琼。 我们像“雌雄大盗”一样,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实验室的智能系统并破解了所有的防护系统,正要查一下那个编号为“TTXZ887”的药物……很可惜百密一疏,由于之前只顾了研究防护系统,却忘记了这里会有“报警装置”。 我以为没有警察的地方就不会有这玩意儿,看来还是太年轻了。 刺耳而奇怪的报警声似乎不是一般的电波传送,这奇怪的电波迅速触动了实验室四个角落里的椅子——不,那只是平时看上去的样子而已。一瞬间四只大个的金属椅子自我组装成四个一人半高的机器人,齐齐大踏步逼近了实验室中央的我和琼。 琼急中生智拽着我溜出了实验室,并冷静地在身后关闭了那道铜墙铁壁般的门。 “你还在鼓捣什么!”我脑门都急出了大粒的汗珠,他却不急不缓猫下腰鼓捣起门外的智能系统来。 “当然是关闭系统。”望着神情淡定的琼,我知道他又切换自己了。 “已经触动了报警,还关闭它有什么用!” 琼拽着我像飞一样的步伐、眼里坚定的眼神以及那句“简!跟我走!”,仿佛一下子令我跌入另外一个时空,头晕恶心。 一直跑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们才敢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基路老伯出现了,就在离我和琼一百来米的地方,他的黑色大氅依旧掀起了帽子,看不清面庞。 可能刚刚太紧张刺激了,心脏快得像要跳出胸膛却无处发泄,我忽然间疯了似的大叫,“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 黑色风衣飘走了,一句回音都没有。 我猫腰,双手拄在膝盖上,整个上半身剧烈地起伏。 “简!深呼吸!深呼吸!” 我侧抬起头,看着这个忽然又不认识了的琼,那一刻我的双眼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骇人极了。 多萝西从屋里窜了出来,蹦跳到我的怀里,我抱着它,用脸摩挲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试图获得接触式慰藉。 “好了,简,回家,洗热水澡,上床睡觉。”琼转身大踏步走了。 用早就超过自己能忍耐的程度,我忍耐了我妈整个洗浴的漫长时间。 我有太多的问号需要她一一回答,就在今晚,她必须回答。 第12章 第 12 章 29 “简,我说,就一定是真话,如果不是真话,我可以选择不说。” “那个小孩是我的表弟,而不是你的外甥?你确定没有讲胡话?!” “我当然清楚自己的血缘关系。” “那为什么我不清楚?!为什么我爸从来不告诉我那是我舅舅?你们到底有多少秘密瞒着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我大概真的疯了,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咆哮。 多萝西被吓得打了一声“嗝”,又“呜呜”了一声,跑掉了。 “你当然是我的女儿,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否认过”。 我妈——商医生,起身、转身、走回卧室,整个动作不带半点犹豫,面不改色心不跳,简直是淡定得无以复加。 整个晚上我是在地下室度过的。 我侧身蜷缩在老旧的皮沙发上,想象着出生之前我爸在家里的样子,多萝西紧紧地贴着我的腿弯,我们彼此感受着体温——自从多萝西来了后,好像那种叫做“孤单”的感觉越来越少了。 但今晚即使紧紧贴着多萝西,我还是感觉孤单。 在躺下之前,我曾经翻遍了整个地下室,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我爸那个大包当然也不能放过,可是除了一支用过的口红,剩下全部都是他曾经的用品、看过的书籍,什么也没发现。 我望着多萝西,真希望它能讲话,好告诉我关于城堡,关于舅舅,关于那个小孩。 可是多萝西才多大呢。 琼告诉我,按照书中看来的,小狗的年龄也就十几岁,我不相信。 如果说第一次去城堡是属于巧合才能进入,这一次,我决定主动求助。 我必须再去,我要弄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一、二年级,为什么会有奇怪的“戒酒中心”。 疯狂的射箭训练丝毫没能压得住我的心。 在背着所有的射箭设备来回穿越小树林大约第十次的时候,我才找到了那个金字塔的方向,还没能等到我完完全全去接近,黑衣人基路老伯就非常合时宜地出现了。 他好像有千里眼。 我好像有第六感。 我们彼此对望着,虽然看不清楚黑色连帽风衣里他的脸究竟是什么表情,我仍愿想象他此刻是惊喜的,是愿意遇见我的。 在离他只有三米的地方,我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由于来回穿越小树林带来的疲惫,轻轻喊了一句“我想去那里。” 他扭身走了,但我知道这一扭身的含义。 一如所料听不到他回答哪怕一个字。 终于赶到与图书馆的方位大体呈“调角”位置的时候,居然发现琼已经夹着篮球等候在那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当然知道,你什么事都瞒不过我。” “你今天又切换成不结巴了?” “我有结巴过?” “琼,你该去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或许我妈就可以。”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我没病啊,你看,我挺好的啊!”说着,他连续三跳比划了一个“三步上篮”。 “好吧,你没病,我现在也顾不上你,要是迪子在……你怎么知道今天这里能开门?”我知道“迪子”这个话题最好不聊,会严重干扰我的勇气。 “啊哈,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神,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他是用飞的吗……”我不能相信基路老伯是用什么样的速度先我一步过来的,只有一个解释,他根本没有从树林里穿过来。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能直接过来?还是因为我负重太多所以太慢? 和琼“爬进来”以后,就看到整个“角斗场”里的一群成年人正在绕场跑步。 我猜这就是切小姐说的“戒酒中心”成员吧。 大约有十来个人的样子,全部都是灰色拖鞋,统一的灰色服装。 没有大姜。 切小姐是这群人里唯一的女性。 “切……”正要喊切小姐,琼制止了我,我们不约而同看到了路老师。 路老师站在空场中央,双手抱臂,正在随着队伍的移动而缓缓转动身躯。 “简,不能让路老师发现咱俩来这里!” 我差点忘了是怎样费劲了周折才得以进来。 “用力!用力深呼吸,用力奔跑!必须克服掉酒瘾!它就像一个魔鬼,必须从你的体内清除!”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路老师如此用力讲话。 我们俩就这样一直趴在空场周围其中一个石头柱子背后,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看见路老师大踏步从这里出去——他居然用“走”而不是“爬”的,他走的居然是门,是一个石门! 门上的机关太奇怪了,好像是扫到了他身上什么重要的零部件,然后缓缓“吱吱呀呀”地打开,再“吱吱呀呀”地合上——我和琼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为什么,总是担心路老师会突然回来,我们决定按兵不动,观察观察再说。 终于没了动静。 我和琼决定按照刚刚商量好的,分头行动。 大约二十几分钟后,整个“古罗马角斗场”一片欢愉声。 我和琼分别各自带着十几个小孩子,一个在东侧一个在西侧,一个教射箭,一个教运球。 孩子们各自选择喜欢的活动,好不欢快。 “看,右手以食指、中指、无名指扣弦,食指放箭尾上方……这里,看到没有,对……中指和无名指呢就放在箭尾下方,喏,这里……”我手把手教其中一位最大的孩子,但即便是他,也好像力量不足,单单是一个“左手持弓”的动作,就开始发颤了。 缺少了阳光的孩子,怎么看都是不够健康。 “简,不要操之过急,他还小。” 我看着坐在石头看台上的切小姐,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竞技场,她的笑容看起来好苍白。 我知道她的笑不是因为眼前,而是因为刚刚路老师来过。 “嗨,下来,试试!” 她摆摆手,“那是你的看家本领,我可学不来呢!” 我把弓箭交给那个孩子,朝切小姐奔过去。 “你看那个小家伙!”切小姐指向西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琼那边——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我的表弟,我那小小的、瘦弱的、可爱的表弟。 “真没想到他喜欢篮球。” “打篮球会长高个子的……简,你觉不觉得琼有点奇怪?” “是,最近一年看他都很奇怪。” “你觉不觉得他打球的样子像谁?”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琼的一举一动,只见他上半身稍微前倾,自信地抬头看着前方,然后以肘关节为轴,用手拍球的后上方,把球的落点严格控制在身体的侧前方……他的手脚配合如此协调,球在他的手下有节奏地向前运行着。 可能是有汗水,他甩了甩额前的发丝。 整个动作再熟悉不过了,直看得我脊背发凉。 30 “简,你有进过实验室吗?” 不出所料,第二天我妈就发问了。 “有,有进过。”关于舅舅小孩的对话没有得到任何满意的回答之后,我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激怒我妈的机会。 我以为她接下来一定会问“你进去干什么?” 然而她却问的是——“有没有被什么东西伤到?” 我想起诺大的实验室四角忽然由椅子变为“人形”的机器人,因为过于“做贼心虚”,慌乱中磕得腿生疼。 但我是不会告诉她的。 说实话,我觉得那天进入实验室,实在太容易了些。我并没有因为轻松就破解了程序而觉得自己有多么大本事。 这一切都让我感觉那里不对劲。 “嗯……没有!没有什么能伤到我!”我冷笑了一声,却掩饰不了回忆带来的慌张和对我妈这种问法的满腹疑问。 “去查黄色药瓶?”她像洞穿了我的心事,我最怕的就是她这一招,直击要害防不胜防。 她一定知道少了一瓶的事实,也一定知道了系统让人破解进去了的事实。 正想着怎么应付,我妈竟然一转身走了。 我张开双手,看看满手心的汗。 脚下的多萝西正乖巧地仰头看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剑拔弩张吓到了,无辜的样子惹人心疼。 我决定单刀赴会——直接约安出来见见。 地点选在大姜的“饕餮餐厅”,这里我比较熟悉,应该不至于太紧张。 在安面前如果满腹心事的话,很难做到不紧张。 自从见过切小姐,我一直认为安可能并不是我看上去的样子。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去应付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我故意提早半个小时到,正值午后两点半,餐厅里的人很少,只有一两个桌子还没有用完餐,机器服务生拖着脚下的两个滚轮来回打扫卫生,我故意用脚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发出“客人,请您抬脚以免伤到”的温馨提示。 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根本不是人。 没有人会和机器人过不去,这里的人种都这么优秀,越是在一群优秀的人中,你就越会自律——因为没人愿意暴露自己关于“人品”的低级。 仅剩下的一桌也吃完了,男人起身友好地拍了拍机器人的脑袋,机器人立刻发出问话,“客人,有什么需求吗?”。 问话是男声,女人调皮地笑笑,恶作剧似的问了一句——“可以换一位女士吗?”,机器人立刻切换成了银铃般的清脆女声,“可以呀女士,只要您开心。” 两人对望笑笑,侧身给它让道,离开。 我点了一杯黑咖啡,想学切小姐不加糖不加奶,然而实在是太苦了,还是忍不住向机器服务生要了一块方糖。 大姜的餐厅只有黑咖啡是免费的,我没有办法要那些“特制的”汤品,因为需要票子。 往杯子里添加方糖的时候,我看到机器人用右手从它的前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洒了几片树叶碎末。 “我不要这个。” “客人,这是最近的规矩。” “喝咖啡又不会喝多。难道还有戒咖啡中心?”我想故意试探一下机器人的领悟程度。 “客人,对不起,您说什么?”不出所料。 人研制出来的机器,应该是永远都斗不过人的,这才是王道。 还差几分钟三点,安走了进来,她摘掉小礼帽,轻轻侧点头问候机器人服务生——果然是安,永远地优雅。 “简,你是不是见到了切茜娅?” 我注意到她额头的黑痣,好像和切小姐的差不多,一样大,一样溜圆。 “是的,我是见到了,所以跟您来报个平安。”我尽可能克制住自己。 “那我就放心了。她可好,简?” “她在戒酒中心。您知道这个地方吗?”我想起了在“古罗马角斗场”见到的路老师,想起了切小姐说的关于那晚她和大姜被神秘带走。 “戒酒中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有这么个地方倒不见得是坏事,切茜娅喝酒太多了,不单是破坏了小镇的规矩,自己的嗓子、身体都喝坏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她的眼神,竟然淡定而从容。 “您也长了黑痣吗?” “是的,正想问问商医生去呢,是不是小镇有什么传染病了!如果是那样,应该提醒更多的人注意才是。” 我尽量控制住一颗狂跳不已的心,“安,我妈妈做的饼干味道如何?” “啊,都忘了感谢你妈妈呢!当然是好吃极了啊,真没想到商医生有这手艺!”安的笑容,看上去很真诚。 正当我满脑袋转着该如何继续应对她的时候,从窗户外面走过去几个可爱的孩童,安和我不约而同看了看,小孩子的天真烂漫还真是吸引人。 天真的孩童给了我勇气和灵感,“安,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小孩子?” 她确实被我问愣住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其实我知道,不问就永远揭不开谜底。 “……没关系,简,我只是想不到你才十八岁,问了个这么成熟的问题而已。” “其实……”我一边想知道答案,一边又害怕安认为我是一个十分没有家教的女生。 毕竟我是商医生的后代,小镇也从未有过没有家教的孩子,即使是抢琼票子的那几位,也算不得是没家教,四年过去了,如今想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是这样的,简,我……我不能生育。”安的眼神掠过一丝忧郁。 这个下午,简直是糟透了。 背着所有的装备到打靶场地的时候,我脑袋里乱极了。 我想起在这里偶遇的那位怀抱德国娃娃、哭哭啼啼的妇女以及她似懂非懂的话,想起琼的“两面切换”,想起那个小孩子是我的表弟却不是商医生的外甥,想起我费尽千辛万苦弄来的黄色小药瓶到了安那里却毫无用处…… 忽然看到了安从远处走来,我拿着手中的箭朝她迎过去,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激怒她,也许唯有这样才能知道事情真相。 “安,到底是不是你告的密,不然切小姐怎么会被送到那里!” “简,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路老师出现在那里,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切小姐在那里什么模样了吗?那么美丽的尤物现在却是苍白、脱相!我们可以有很多办法帮她戒酒,你又何必这么歹毒!她拿你当朋友!”我的愤怒终于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 “简,饼干里添加了不该添加的东西,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我告诉过你,我不能生育。”安气定神闲。 “你就是嫉妒!你们都是嫉妒切小姐!对!我就是想让你怀孕!让你坐上‘海文号’,离开这里!离开路老师!因为我和切茜娅都不希望你在小镇!” “简,如果你是邪恶的,我又何必提醒你只是个孩子。” 忽然间,周身血液涌上了我的整个脑袋,不等她说完,我用尽了浑身力气,狠狠地把箭刺进了她的肚子。 血,顺着她的裙子流了下来。 第二部分完 第13章 第 13 章 第三部分 我的十八岁在这一箭中结束。 这一年我好像忽然就长大了,因为我听到了珍贵的东西消失的声音。 这一年我几乎对所有的事情渐渐厌倦和失去兴趣,唯一能支撑着我的,就是想到我爸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活着——这样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31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看到了我爸——他围着我送他的格子围巾,站在小白桥上手捧一本书正专注地读,我越是靠近,他越是后退,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手里的书,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大声喊着“爸!”——我爸笑而不语,就只是看书。 我朝他狂奔过去、终于冲上小白桥的时候,我爸竟然和他的书、他的格子围巾一起,消失了。 我还看到了迪子——我们俩穿着一模一样的漂亮裙子,手里拿着琼给买来的一模一样的美味早餐,可是当我想和她一如既往地勾肩搭背的时候,她却忽然从我的臂下一闪身,消失了…… 七年之前,当我被这些混沌的梦惊得一身汗、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正看见“机器手”在我妈亲自对着操控仪语音的指挥之下,替我肚皮上的伤口清创。 我看见地上的箭——箭头上带着的血迹都已经发黑了。 那是我的箭。 应该还不算太深的伤口,因为我还可以感觉到肚子里的器官在正常蠕动。 我望着我妈专注的神情——这样的小手术,何劳她亲自指挥呢。 “给她擦擦汗。”她发现我醒了,对站在旁边的“机器人护士”说。 大滴的汗珠提示我,这不是梦。 “清创后立即缝合。”她从容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我的手术床旁。 “简,你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吗?”我妈的目光令我不敢对视。 我努力回忆着,记忆却像跌进了无底洞,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你用箭刺伤了自己,还好不是要害。幸好安救了你,机器手给你缝了二十几针,很深,你到底在想什么,简?!” 我刺的竟然是我自己,不是安?!安救了我?!我到底在想什么?! 又一次意识模糊,我进入了混沌的梦。 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安正坐在床旁。 她微笑着俯身,“简,你好些了吗?” “你……” “我想要找你聊一聊切小姐,老葛告诉我你在射箭。” “那么我……”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窘迫不安,床上像忽然长出了很多针刺,令我躺上去如此焦灼。 “对,等我赶到河边,发现你的肚子上扎着一支箭,流下来的血染湿了裙子……我从来没见你穿过那么漂亮的裙子啊。简,你到底在河边遇到了谁?有谁要伤害我们可爱的简?”她担忧的眼里满是真诚。 “我……我不知道。”我别过脑袋不看她,我不知道是被她的担忧和救助感动到了,还是被她说的“漂亮的裙子”惊到了,亦或是——被自己的“心魔”惭愧到了。 我穿了那条十四岁时候花了七张票子买来、想要让迪子看却没来得及看的裙子??? 自从迪子离开,这条裙子我再也没穿过。 我到底当时在想什么?!以至于翻出这条已经瘦小了的裙子去射箭?! 脑袋一阵剧痛,我闭上眼睛。 安把手搭到我的手臂上轻轻来回摩挲着,她的手绵柔极了,我感到一阵皮肤接触带来的温暖,“简,如果你不方便带我去看切小姐的话,等你好了转告她,我很想念她。还有,这是给你的,简,你好好休息,我改天来看你。” 她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听见她的高跟鞋惦着脚尖走出去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到床边放着一个十分精美的礼盒,上面还插了一个小小的卡片——‘简,祝早日康复’。 我认得那盒子,那是最最流行的设计大师最新推出的限量款裙子,在大姜那里“卧底”的时候,看那些紧跟潮流的女人们摆弄过那种盒子。 这些女人似乎是以能拥有这样一个盒子里的东西作为无上光荣。 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有,有时候,你就是吃不准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 这七年的时光里,切小姐用她的“烟熏嗓”与镇上已经红得发紫的爵士鼓手完美结合,成功转型为女爵士歌手,而鼓手似乎也尝到了她给乐队带来勃勃生机和越来越多票子的甜头。 从戒酒中心回来后,她用她依然动人的美貌、超高的情商和亲和力,为自己开辟了一条新的、更加耀眼的明星之路。 镇上一场又一场的狂欢盛宴,再次成为她璀璨夺目的舞台。她的“爵士风”在小镇火了整整七年并大有经久不衰的架势。 有些好事的女人口口相传她与其中一个鼓手关系不清。可我看到的却只是他们在演出之余的偶尔打情骂俏——经过这七年的时光,我当然知道了判断男女关系的标准并不是这么简单。 嚼舌头的时候,女人们似乎都忘了保持高贵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 我妈依旧在研究她的药物。 我不再追问那些关于为什么“她是我爸的学生却从不和我提起”、为什么那个小男孩“是我的表弟却不是她的外甥”……这些问题除非自己去寻找答案,别指望从她的嘴里听出分毫。 从某种角度讲,和那些爱陷在是是非非里议论人的女人相比,我倒觉得我妈这样更酷。 路老师和安还是那么恩爱,缺少了“路宝宝”的生活依然甜蜜如初。 而我——自从安七年前去医院探望我之后,再也没有在他们家厨房外的大树后偷窥他们的生活,至于那件美丽的裙子……那个精美的盒子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打开过,一直放在衣柜的最顶端,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总会有意无意看到,也会经常想起安,想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表弟还是在地下那个不为人知的“角斗场”里,尽管我会经常担心着他的成长,却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那里。七年的时光,我无数次试探着再去请求基路老伯,然而他就像把我当成了隐身人一样。 我知道那里隐藏着绝世秘密,既然是秘密,就会有密钥——任何秘密,只要时间够慷慨,都终有揭晓的那一天。 既然时光不急,我当然也不急。 基路老伯还是穿着他那件黑色风衣,帽子永远盖住脑袋。 除了对我暗示他去开那扇“神秘的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以外,他仍会在“十分巧合”的场合“十分巧合”地出现,可我还是没有听到过他讲出哪怕一个字。 琼在两种角色之间又切换了七年。 我断定他患上了书中说的“双重人格障碍”,但他就是不肯去医院,而我又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帮他,只能看着他一会儿结巴一会儿不结巴,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打球,一会儿穿皮鞋一会穿球鞋。 大姜当然还是在他的“饕餮大餐”里大显身手。 自打他从“戒酒中心”回来,我发现他深沉了许多,但最重要的是,多萝西又有口粮了。 说起多萝西就真的奇怪,就算我十四岁那年遇到它的时候它才零岁,现在算起来也应该有十一岁了——可它还是像一条青壮年的狗一样,窜上窜下,跑起来飞快。听说狗的鼻子会随着年龄渐渐褪色,但是多萝西的鼻子,一直就是一个黑黑的小疙瘩。 而我本人在这七年里以一年一本书的速度,一共完成了七本长篇小说,这些小说竟然在小镇的少年群体中“大火”了起来。从大前年起,就在我妈开始担忧我会不会被“红房子”测试到低年级、甚至担心我被“送离小镇”的时候,忽然开始有人用票子买我的书了。 我不再射箭。自从肚子被自己扎了一箭,所有射箭的装备都被我藏在了地下室。虽然不再射箭,我还是偶尔会去看看老葛——他毕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师父”。 我也不再研究“人工智能”,自从那次与琼夜闯医院失败了之后,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这块料,而琼也只不过玩玩儿理论而已。 我妈说:你终于找到了在小镇站稳脚跟的手段。她认为我的书面对的是“少年”群体,应该是十分安全的。东方先生的事情,可能在小镇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个战战兢兢又不能多问的回忆吧。 毕竟有东方先生这样曾经风靡一时的作家为前车之鉴——在写小说的起初,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妈还是爱她那盆兰花胜过爱我。只要她在家,和那盆兰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 长大意味着谋生,我还算选择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式。其实我也很意外自己的“谋生手段”。对于继承她的衣钵,我实在没有兴趣,我可不是迪子。 七年的时光里,除了切小姐又一次成为焦点级的人物,除了我开始靠卖书赚票子,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包括所有人的容颜。 人们好像都慢慢停滞在了某一个年龄,包括我的狗——多萝西。 从这一年开始,镇上只有我和琼的额头没有长出黑色的圆点。有人说可能是饮食结构的问题,毕竟镇上的食物链都是自己解决的——但我们都知道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丝毫说服力。 我妈研究过那么多的病例和药物,却独独没有对此给过任何结论。 还有一件特别稀奇的事情就是——“海文号”消失了。 32 “海文号”到底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消失的,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从我二十五岁这一年开始,镇上便彻底告别了与“出生”和“死亡”有关的所有事情——诸如妇女怀孕,诸如重病号进城堡。 最近小镇流传着一种说法:人们的脑门都有一颗“黑痣”的原因,导致妇女们不再能怀孕、同时人们也不再有染上重疾的机会。 这真是真实的谎言。 我一直认为高智商的人自欺欺人起来,就连“真实”这个词都会退避三舍。 有一件事倒是真的:自从东方夫人的遗腹子七年前忽然早产、降生在医院,而不巧她彼时不知道靠什么凭一己之力竟然抵抗了麻醉药的威力刚好醒来,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活生生出现在手术台上哇哇大哭的时候,拼却了性命也要留下那个小男孩“丹尼”,还扬言如果敢动她的丹尼,她就要为了丈夫替天行道施展她的本领、谁也别想好过…… 这些虽然只不过就是传言,但小镇的医院确实从来就没有人敢如此放肆过。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对于东方夫人真正的职业还是一无所知。但是——存在即合理,没有一点过人的本事,紧紧凭借“东方夫人”这个称号,想必她也不会在东方已经死了的情况下依然留下来、直到孩子出生。 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勇敢,并笃定她一定是处心积虑想尽了一切办法让自己能在产床上忽然醒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猜得到后果。 东方夫人的脑袋里一定承载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很奇怪的是,几天后当东方夫人抱着她的小孩从医院走出来,人们发现她变了——满脸平和幸福,好像忘了自己那些发狠的话,忘了自己曾怎样拼却了性命把手术室折腾得乱七八糟。 “只要丹尼没事,我就开心……只要丹尼没事,我就开心……”这个曾经无比高贵的女人逢人便说这句话。 女人们认为她疯了,有人说通灵师这种行业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小镇,还有人说他们夫妇本来就是疯子,作家遇到通灵师——天知道能维持正常的几率还有多大。 但这都是人们的猜测,我倒是一直对他们的组合非常好奇。就像好奇当年“B角”的切小姐是如何被选中的一样——到底是什么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因为出了这件事,我妈曾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肯回家。 人们开始由质疑她的麻醉药渐渐发展为质疑她的所有药。但是我一点都不担心她,我知道她的能力一直都超乎我的想象力。 我想起迪子说过的一句话——“你是唯一出生在小镇的人。”我知道现在还根本无从寻找答案,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只能因为我妈是——商医生。 现在,我不是唯一的了。 “小丹尼”按照年龄推算如今应该有七岁了,但是很奇怪,他的个子一直就不长,好像还是三岁左右的样子——这也很容易解释,他毕竟是个早产儿。 东方夫人“护犊子”就像个疯子一样,所以尽管丹尼只有一个三岁小孩那么高,也断然不敢有人取笑。 人们的悲悯之心还是有的——特别是在一个绝对劣势的人面前。 城堡开始废弃。 老葛是城堡里唯一留下来负责看守的人。那些白衣天使好像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转型”了还是离开了,但是确确实实是小事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从前在这里认识的“白衣天使”们会不会都是机器人,毕竟在医院、在大姜的“饕餮”,这都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可是这些“白衣天使”不同,他们实在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这个想法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打寒战。 这两年有很多人议论说,这才像是真正的天堂小镇,虽然没有了出生,但也没有了染病和离开——不,死亡。 “老葛!师父!”隔着大铁门,我的声音回荡在城堡前空旷的草地上。 老葛正一个人在院子里除草,我的出现令他满脸洋溢着喜悦,他放下除草机,大踏步走过来开门。 “不是可以用机器除草嘛,何必亲自动手。” “不一样啊,可以闻到草里面的香气啊。” “我不爱闻,老葛,那根本不是什么草香,那是草被割了头流血的味道。” “哈哈,简,你还真是个写小说的材料。” 他打开大门,由于年头久了,那两扇大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看着他手里那把造型奇异的大锁,以前的看门人——不,我舅舅,每每把那把大锁从门上卸下来的时候,我都曾经幻想过自己也能拥有……奇怪,现在竟然看不到老葛拿着钥匙来开门了。 “老葛?你不用钥匙的吗?” “简,你要相信,生命中有些特别的东西,是可能存在的……哈哈!”老葛总是这样,故作深沉之后就会在你脑回路没转过弯来的时候哈哈大笑。 但我喜欢他那些故作深沉时候说过的话。 我看了看他的两只手,确实没有钥匙,“你又取笑我。” “我哪能取笑大作家。” 真不知道老葛还会身怀什么绝技,从我十四岁跟他学射箭起,就感觉他像一个“超自然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其不意地惊到你。 “简,你真的不再射箭?” “你认为我还有脸射箭吗?” “毕竟不可能总把肚子看成靶心吧!” “老葛!”我的窘迫被老葛逼到了墙角。 “简,射箭不能荒废,任何技能,都有用到的那一天。” “今天你陪我逛逛城堡吧,就当我帮你打扫卫生了。”我故意岔开话题。 “确实有一个多月没进来打扫了,怎么,你又来体验生活?下次能在不体验生活的时候想起你师父吗,小丫头?” “还小丫头呢,我都二十五了!再说我哪有那么没良心啊老葛。他们不给你分配清扫机器人的吗?” “我没要,我一个糟老头子,正好活动活动。”他步入城堡的楼梯间,钻进去拿出来几种清扫工具——这些工具都是老葛自制的,虽然没有机器人的“完全替代”作用,倒也十分有趣。 现在镇上哪还有人用这些东西,人们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他们认为“值得”和“伟大”的事情上。 “老葛,这还是上次那把苕帚吗?怎么感觉怪怪的。”我按动苕帚上的一个小按钮,看着它扭动起身躯,有趣极了,特别像大姜跳舞,胖胖的身躯一点不妨碍律动感。 老葛是用了什么材质,使得苕帚的韧性这么强大。 “聪明,也只有你能看出不同。”老葛接过苕帚,用力扭了一周那苕帚头。 “嚯!你这是爵士苕帚啊!”我看着地上连唱带跳的苕帚忍不住大笑。 老葛索性接连扭了好几把苕帚的苕帚头,一一放到地上。顿时间几把苕帚惟妙惟肖地组成了爵士乐队,居然还配有声效! “像不像切小姐的乐队?像不像?”老葛望着几把苕帚得意极了。 我瞠目结舌,“不能太像啊!你怎么做到的老葛?怎么做到的?!” “只要你开心,我没有做不到的啊,我是你师父。”老葛收起笑容。 “老葛,你知道我不喜欢煽情,不过,还是谢谢你。” “师徒之间,何劳如此。” “咱们去阁楼看看?” “不去爸爸的房间了?这几年你每次来都要去阁楼看看,阁楼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去那个房间有什么意义,再去,他也是回不来了……去阁楼!人生永远也不会结束,死亡是另一种人生,你说的,忘了?哈哈!” 我转身大笑的时候,忽然眼眶一热。 “老葛,怎么没声音了?”我站在那五十级台阶下面,把头发用手拢起来,露出两只耳朵使劲听。 “从来也没声音啊!简,你的耳朵可能是彻底痊愈了。” 我真后悔没把琼带过来,除了他,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让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懂!写那些神神怪怪的小说也实属不易,难怪小孩子们喜欢啊,连我这糟老头子都爱看呢。” “老葛你成熟点行吗?那些东西都是骗骗小孩子的。” “不行啊,我成熟了,你就觉得我无趣了,看你的小说也有成年人啊,都是一些还有着可贵童心的人呢,比如我,哈哈!不打扰你了简,你自己体验吧,待会走的时候去我那喝一杯啊,别忘了!” “知道啦!” 老葛指的,当然是酒。 从大姜那里当然不能一次买一瓶。小镇的酒仍是限量的,但我现在有票子了,自然就有办法带出来,一杯杯——攒够了,老葛也就有酒喝了。 自从知道了“戒酒中心”的事情,老葛知道绝不能喝多的道理。 听见老葛下楼的声音后,我坐在台阶下,从兜里掏出小录音笔,“我现在又来阁楼了,这几次都没有听到声音,我正在考虑老葛的话,是不是我的耳朵真的好了,下次还是需要带琼过来确认一下……”我扭身,抬头望了望大锁头上的丑陋怪物,“不过,这里的气氛倒是我喜欢的,适合……” 门内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