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和琼——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我没弄清楚。
老葛的额头为什么也有黑痣,还有切小姐和安也有黑痣,而我和琼没有,我没弄清楚。
切小姐和大姜……算了,我弄不清楚的可能太多了。
那天晚上和琼离开城堡之后,他说要送我回家。
我们认识了十几年,他居然说“走夜路要送女孩子回家”,他居然说“女孩子会怕黑”——这真是大跌眼镜,这十几年难道不一直都是我送他回家的吗?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他三跳两蹦地走着,时不时窜到前面比划一个投篮的动作——弧形的上勾手还真是漂亮。
“琼,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打篮球,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是一直都会吗?”
琼的皮鞋在石板路上动静很大,看着他动作娴熟地三步上篮,我无言以对。
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看到了基路老伯,那黑色的风衣好像只是在我家房子附近轻微地一闪,就消失了。
“简……你……你说他到底是人……是人还是……鬼?”
我紧紧地盯着琼的眼睛,不敢相信的不是今晚的黑衣人基路老伯,而是琼的突然结巴。
他低下头,用那双皮鞋来回蹭着地面。
再高贵的人类,也改不了背后议论人的俗毛病——路老师说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
切小姐到来的这四年,显然打破了小镇的宁静祥和。
还是应该感谢这些“是非”——卧底大姜“饕餮”的几个晚上,终于让我弄清楚了切小姐和大姜的去处。
离开了大姜的“饕餮”变得异常乏味。人们似乎很怀念那个油嘴滑舌、贪财好色的大姜——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大姜的那些“独家秘制”,那些不可言传的口感,与不可言传的治愈能力。
什么人喝什么汤,什么人吃什么“特制美食”,那些配料,那些工艺,只有大姜才深知其中奥妙。
彻底弄明白以后,我决定选择夜晚出动,毕竟,漆黑的夜本身就是一种保护色。
离开家之前,我特地洗了个澡。
这是我的习惯,因为感觉接下来的时刻太重要了,简直重要得不能呼吸的时候,我一般会洗个澡平复一下慌张。
浴室位于我家这栋房子的半地下房间。窗户比我大约高出一个头,这个四十公分左右见方、带有百叶窗的小窗户用于进光。
可能太注重仪式感了,我在全身涂满了浴泡泡之后,又仔细地用除毛器一下下把腿上的汗毛除掉——这是商医生告诉我的,商医生认为这样比较卫生。
就在我抬起手臂准备清理腋下时,忽然发现那个小窗口外有一个人影。
只是一闪,就消失了,我断定那是琼。
十几年,足够我认得清楚一个背影。
“杀千刀的琼!你等着!”我迅速冲掉了身上的泡泡。
终于在学校最最靠近外围墙的深处,与图书馆形成“调角”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地下入口。
那些人只不过把这个神秘的地方在饭桌上当作谈资,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像我一样勇敢。
地面上有一直径为一米左右、石头砌成的半圆,凸起部分只有半米之高,灰色外墙,不仔细看,从远处最多误以为会是个小土包。
碎石和树杈散乱在周围,这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先我一步来到过这里——尤其是当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拽开了那破败不堪的门之后,这种猜测变得笃定。
刚要钻进去,忽然觉得背后有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以为又是基路老伯——这十八年,每每一些神秘的时刻,他反正都是会出现的,反正,的的确确如我爸所说,一次都没有伤害过我。
不对,那人的高度不对。
“琼?是你吗?”
“是……是我,简。”
“你来干什么!”我想起了浴室小窗口外面的身影,不愿意戳穿,只能用语气表达一下愤怒。
“我……我想跟你看看……这里……”他指了指洞口,避开我直视的目光。
“女孩子会怕黑”——那晚琼说这话时的笃定眼神,历历在目。
我们一前一后爬进洞口之后,就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是穿过了一个乌漆麻黑的通道而已——当然是爬着进来的。可从通道里慢慢爬出来的时候却差一点惊掉了下巴。
太奇怪了!简直是古罗马的角斗场!
琼已经和我一般高了,却还是惊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我忘了他原本就是个胆小鬼。
入口处是凯旋门的牌坊——这个我认得。有几辆木质轿式马车散乱在四周。
整个空场大约有半个学校那么大——当然是地下。四周是石质看台,看上去年代太久远了,看台虽然保存完整,但部分石座已经边角碎掉,场地残破不堪。
英式城堡、现在又发现古罗马角斗场,小镇到底承载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我和琼四目相惊诧地站立于这空旷而神秘的角斗场中间,良久,拔不动脚。
如果这里这么容易就能到达,为什么别人只是议论,而没有人敢来?
或者是进不来?
“琼,你来的时候,发现什么人没有,除了我?”
“发……发现了基……”
原来如此!
26
四下静寂。除了我和琼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响动。
我看着琼,琼看着我,一时间我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定要来?!
从洞口就应该发现这里很诡异了。
我一定是想来看看切小姐。
对,我是想来救切小姐。想到这,我鼓足了勇气,抿了抿嘴,把右手食指和拇指伸进嘴巴。
琼立刻捂住耳朵。
他的反应是对的,因为我的口哨声太凌厉了,特别是在这样空大的场地中间,可以想象。
自从迪子离开,四年没有吹过一声口哨。
从四周看台区域之间的入场口“踢踢踏踏”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我们以为是切小姐,急忙跑了过去,未料——竟然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大家都愣在那里,对望了足足有几分钟。这群孩子的服装都是统一的灰黑色,连脖子上围着的小丝巾都是统一的一个颜色——灰黑色。
“请问……这是哪里,有谁能告诉我吗?”
“这是一年级二年级呀,你们不知道吗?”一个胆大的孩子向外站出了两步,其余的孩子好像是被我们两个突然的造访者吓坏了。
“什么?一二年级?”我环顾四周阴森森的看台,简直不敢相信。
“你们……都生活在……在这里吗?”琼率先发问。
“对呀,你们生活在哪里?外面吗?”一个更小的孩子从后面使劲往上仰着头,仿佛想要看清楚我和琼到底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我顺着这些孩子的脑袋寻着那清脆好听的孩童声望过去,这不望便罢,一望,差一点不能呼吸。
每一个孩子的额头竟然都有一颗黑色的痣!
我靠近离得最近的一个孩子,试图用手轻轻地摸一下那黑色的圆点。
她倒也不躲开,满眼的信任与天真——黑痣平滑极了,与额头的肌肤浑然一体。琼学着我的动作也试图伸手去摸另一个孩子的额头,不料那个孩子顽皮极了,竟然笑着跑开。
短时间太多的刺激令我喉咙发干发紧。
“简?”
熟悉的声音,却沙哑了许多。
我抬起头,看到了日夜担心的切茜娅。
“你真的在这里!”
切小姐从其中一个入口走了进来,好像瘦弱了,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化了——只穿了拖鞋、素颜出现的切小姐看上去更接地气了,就像一个漂亮的邻家主妇。
“简,你怎么找来的?”
我以为我会喜极而泣,但终究还是掉不下一滴眼泪,只觉得喉咙干涩。
“基……基路……”琼越是着急,就越是结巴。
“好了,琼,那不重要。”我打断他。
我卧底了多久大姜的餐厅才探听到这个地方,怎样鼓励自己沐浴更衣增加仪式感,怎样始料未及顺利地钻进来……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切茜娅,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望了望四周的阴森可怖,又望了望眼前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实在想不通,诺大的校园地下,竟然藏着这么惊人的秘密。
“简,别紧张!我不过是来戒酒的,这里有戒酒中心。”
“戒酒?!谁送你来的?”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晚和大姜咱们三个喝酒你还记得吗?”
“当然,我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想起找你的时候,发现你和大姜都不见了。”
“按推断,应该是我和大姜先被弄走的,尽管醉眼迷离,我被架起来那一刻还是好像看到了当时你正躺在沙发上,起不来。”
我又想起了那晚被抱着奔跑的感觉——那个人的喘息声很重,也许因为脚步太急太快,也许因为我真的是比较沉。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琼和几个小孩子玩耍,他已经十五岁了,除了个子跟我一般高以至于站在那群孩子中间鹤立鸡群之外——还真是玩耍得很投入。
“为什么要戒酒?”
“简,你知道,我破坏了小镇规矩,理当接受训诫的。”她似乎欲言又止。切小姐变了,少了一些我一直以来特别欣赏的叫做——“率真”的东西吧,多了一些——姑且叫做“城府”的东西吧。
“大姜呢?”我走近她,想要努力看清楚她额头的黑痣。
“大姜也在这里,我们挺好的,别担心……你在看这个?哈哈,大姜也长了黑痣,这里所有人都有这个黑痣,所以,我再也不为这个发愁了哈哈。”
切小姐用了“我们”这个词,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不过,她这两声熟悉的“哈哈”,好像又让我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确实都有……连老葛……对了,安!安也有黑痣了。”
“哦?那看起来和我猜想的一样,没那么简单。”
“你猜想的是什么?”
她拢过我的肩,用只有我们两个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耳语,“简,小镇,藏着巨大的秘密。”
我和琼在这个“古罗马角斗场”待了整整一夜,不——确切地说,是我想要陪一陪可怜的切小姐。
尽管她努力地装作很好的样子,我还是看穿了她的寂寞与无助。
究竟为什么在寂寞加无助的情绪之下,还能如此乐得接受“训诫”,实在是不得而知。
琼躺在切小姐的床上睡着了,他一定是受了不少的惊吓,才会睡得这么沉。
我和切小姐窝在房间里的沙发上,一夜未眠。
天亮了。
“简,我带你转转,现在小孩子们应该去上课了。”看琼还在沉睡,我和切小姐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她的卧房。
我们穿过一个黑漆漆的走廊,终于看到了一些光亮。
“到底是谁发现了那晚咱们和大姜在秘密小屋喝酒?”我跟在切小姐的身后,幽幽地问。
“如果有这么个人,简,只能是安。”切小姐神色凝重地回头看着我。
“不会!安不是这种人!”虽然嫉妒安和路老师的恩爱,可是这不是我印象里安该有的样子。
“不,只能是安。为了弄清楚黑痣怎么出现的,她曾经问过我是不是酗酒,我就……”切小姐低下头。
“你就说出了大姜那里的事情,是吗?”
“是。我只跟安说起过,而大姜,你知道他没有那么蠢。”
“会不会是大姜餐厅的人?”我还是不死心。
“肯定不会,大姜如果这点把握都没有,还怎么在小镇混下去。”
“这件事我会弄清楚,如果是安,我饶不了她。”
“不,简,这是我应该来的地方,你看,我的厌食症好了。”她当着我的面吃下几口看上去一点食欲都没有的干巴面包,看样子,她是真的好了。
“你本来也不胖,何必在意那些女人的议论。你就吃这个?!”我指着桌上盘子里的食物,简直还不如流水线食品,色香味,一样都没有。
她苦笑笑,“如果接受戒酒训诫还吃香的喝辣的,也是不合情理的罢。”
“那些孩子呢?也是吃这个?”
“对,不仅吃,是吃这个长大。”切小姐的话让我彻底懵了。
“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他们说喝酒喝坏了。”
“烟熏嗓,我看你出去后,可以转型了,切茜娅,别担心,我敢打赌,你照样风生水起。”
“哈哈,小家伙,你真会取笑切小姐。”虽然脸色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这么一笑,还是觉得她是尤物,病态美的尤物。
最重要的,是可爱——她居然煞有介事地小声哼唱起《moon river》来,这首歌我一直很喜欢啊。
我忍不住跟她一起哼唱起来——“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
我们浅浅的低声吟唱,在幽深的走廊里收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回声,忽然觉得这一刻很美。
我和切小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朋友。
不知道有多少像她这样背井离乡来小镇的人们。
也许有人为了名利地位,也许有人为了世外桃源,但是现实的小镇究竟会不会令他们失望,不得而知。
小镇到底是不是天堂,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切小姐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一、二年级是怎么回事?”
“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