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照拖着行李箱拐进老楼,楼道还是那副熟悉的味道——酱油味、烟味、晒干的香灰味混在一起,老式防盗门上那排大锁钩子锈得更深了。
他上楼的脚步没快,像是越靠近家门,心里越沉。
他其实不爱回来。
这地方的每一砖一瓦都装过他小时候太多“不该讲出来的记忆”。
但他还是回来了。
钥匙刚塞进锁孔,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是一股熟悉的炒货味扑出来。
他愣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客厅传来他妈爽朗的嗑瓜子声和极其家常的语调:
“我不是催你们,我就是说啊——人过日子哪能不考虑长远点?”
“你说你们俩感情这么好,我是真看着放心。”
“可就得有个孩子!不然以后老了、病了,都没个照应。”
任照:“……”
“我觉得领养就挺好,现在这政策也松了,也能上户口。”
“家里总归要有点动静。”
“知道你们工作忙,不用你们管,孩子我帮你们带。”
任照拖着箱子站在门口,彻底懵了。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
他妈,王桂芝,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小毛毯,脚底踩着拖鞋,磕着瓜子,手边还有一杯茶。
而陆行——
他家那位陆老师,正坐在她对面,茶几上放着一本刚翻开的新闻杂志。
表情稳得像刚做完一场企业年报答辩。
“婚礼我知道你们不方便办,我也不要求你们大张旗鼓。”
“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这是对你们自己负责。”
“你再想想。”
陆行很温和地“嗯”了一声,没有异议。
任照:“……”
他终于回过神,冲进屋,脱口而出:
“妈!!你和他聊这个干啥!!!”
王桂芝被吓了一跳,瓜子差点磕歪,转头看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
“你不是在忙吗?”
“你不跟我聊,我只能跟小陆聊啊。”
“你以为我不管你们啊?我也是妈,我也得操心点吧?”
任照快要炸了:“你才跟他认识几天!!!”
王桂芝毫不动摇:“那咋了?几天也看得出人靠不靠谱。”
“小陆靠谱得很。”
任照:“……”
他把箱子“咔哒”一声丢在门口,眼神死盯着陆行。
陆行站起身,走过来,声音低了一点:“回来了?”
任照:“你怎么回事?她跟你说这个你也接话?”
陆行转了转手里的茶杯,语气不急不缓:
“我觉得妈考虑得没错。”
任照:“……”
空气静了一秒。
他像被烫到似的愣住,脸“唰”地红了:“……‘妈’?!你怎么称呼都变了??”
陆行挑眉,看他一眼,反问:“怎么?你不喜欢?”
任照耳根红得发烫,小声嘟囔:“……还八字没一撇呢……”
陆行不动声色,淡淡道:“难道不是迟早的事?”
这句话一落下,王桂芝坐在沙发上乐得不行,嘴里磕着瓜子,眼神像在看准儿女的长辈:“哎呀我就说他这人不光靠谱,还敞亮!”
任照彻底绷不住,转身就逃进厨房,一边翻冰箱一边高声转移话题:
“妈你别聊这些了你快做饭吧,我饿了!!!”
王桂芝笑得前仰后合:“急啥啊,诶哟……我们小照也开始当家了。”
陆行站在客厅没动,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茶,眼角却带了一点藏不住的笑意。
晚饭是王桂芝做的。
东北人好客,一顿饭说“别整太多”,结果还是做了一桌子:小鸡炖蘑菇、溜肉段、拍黄瓜、酸菜炒粉条,锅里还咕咚着炖骨头汤,屋里都是暖融融的香味。
任照坐在饭桌边,拿筷子敲碗催了两句“快点吃吧快点吃吧”,一副饿疯了的样子。
结果刚吃几口,王桂芝就语气随意地开启了揭老底模式。
“小陆,你知不知道,小照小时候可挑食了。”
“他啊,一口青椒都不吃,洋葱炒蛋里面的洋葱还得一个个挑出来搁碗边上!”
陆行抬眼看任照一眼,语气平静地接话:“现在也挑。”
“豆腐要嫩的,炒芹菜不能放辣椒。”
“汤要烫口,但不能烧过头。”
王桂芝笑得不行:“哎呀,那还是老毛病!”
任照筷子一停,瞪着他们:“喂——”
“你们结盟了啊?”
王桂芝乐呵呵继续:“还有呢,他小时候老怕打针了。那时候一看医务室护士拿针管,他拔腿就跑!”
“有一次发烧,拖了三天不敢说,结果烧到学校门口直接坐地上了。”
陆行配合得非常好:“嗯,现在也是,不舒服也不说。”
“非得我摸出来他额头热了,才肯承认不舒服。”
任照:“……!”
“你!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你是我……你是……你怎么出卖我!!”
陆行淡淡地吃了一口粉条:“妈先说的。”
王桂芝也笑:“咱们小照,别看外头挺有样儿的,其实一点都不扛夸。”
“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写作文,开头老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语文老师都跟我说了,说这个孩子一写作文就虚头巴脑,但字是真好看。”
陆行来了兴趣:“哦?”
“他啊,就爱把自己名字写成艺术体。”王桂芝从厨房抽屉翻出一本旧练习册,“你看——这就是他初中的字!”
陆行凑过去看了眼,嘴角一挑:“……确实挺飘。”
任照彻底社死,叉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俩够了啊!”
“这是公开处刑!”
“你们能不能别结盟了!!!”
王桂芝笑得快岔气了:“妈高兴还不行了?”
陆行不疾不徐地夹了块炖鸡放他碗里:“别急。你不是说饿了吗?”
任照:“……”
他坐下,猛扒两口饭,脸还红着,小声嘟囔:“我明天就回春城……”
王桂芝立马说:“那你把陆行留下!”
“不行!”
“怎么了?我单独和他说两天话还不行了?”
任照一筷子戳进碗里,耳根红到脖子后面。
饭后,天擦了点灰蓝,窗外传来街边孩子在追逐打闹的声音,带着一种盛夏傍晚特有的热闹和松弛。
王桂芝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信封,角上还有一点轻微的褶皱。
她走到陆行身边,把红包轻轻放在他手里:“这个你拿着。”
陆行一怔,还以为她是让他转交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王桂芝笑了笑:“下午出门就是去取钱的。”
“第一次上门,规矩就是规矩。我们这儿讲究这个。”
陆行下意识想推回去:“我不能收。”
王桂芝一把按住他的手,神色很认真地看着他。
“该给就得给。”
“这是礼数,不是钱。”
“你父母走得早,我也只有小照一个儿子。”
“你要是不嫌弃——我多一个儿子,你也多一个妈。”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
陆行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红包,红得几乎要从指缝里烫出来。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谢谢您。”
然后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稳稳地叫了一声:
“妈。”
王桂芝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在拍一个晚归的孩子,又像是在把这么多年没说出来的那点想象,落了地。
旁边任照正靠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半瓶大窑汽水,一直在看着。
他忽然咬着吸管,慢悠悠地说:
“你叫早了。”
“上门红包和改口红包本来是两份的。”
“你亏大发了。”
陆行转头看他,眉毛轻轻挑了一下,慢条斯理走了过去。
走到他跟前那一步,他低下头,侧过身,贴着任照的耳朵,声音压得极轻:
“那你晚上补给我。”
语气慢,又低,像是轻轻贴在皮肤上的热气。
任照整个人一僵,脸一下红到脖子后面,耳朵“唰”地炸了,汽水差点没握稳,猛地往旁边一闪:
“你——!!”
“陆行你能不能要点脸!”
陆行慢悠悠地直起身,神情毫无波动,只是从他手里接过那杯汽水,抿了一口,淡淡地说:
“你先准备好‘红包’吧。”
任照红着脸瞪他,半天没憋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