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漠河的风已经不再刺骨,阳光灼得街道冒着热气。
看守所门口没有树荫,墙体刷着白灰,门边依旧挂着一块脱色的金属牌——【临时出所通道】。
陆行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一个布袋,里头是新布鞋、干净衣服,还有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背脊始终挺着。
这半年里,他也在慢慢学相关法律,看了很多案例资料,第一次主动碰那些他从前并不擅长的东西。
他知道,检察院作出不起诉的决定,远没有字面那么轻松。
是王桂芝配合,是钱国强家属最终松口,也是顾明峰能力过硬——
更深的,他知道方北应该在某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帮他们斡旋过一些不那么体面的阻力。
所以他今天来接,是“作为亲属”。
也是“作为知情人”。
东北这边有个讲究:
蹲过出来,第一步要踩在新东西上。
图个顺利,也图个干净。
他不信这个,但任照说“我妈以前信”,所以他准备得很齐。
门“咔哒”一响,里头出来的人影瘦了一圈,皮肤比几个月前黄了些,眼神却还算清明。
王桂芝穿着进看守所时穿的旧衣服,领口有点褪色,脚上的拖鞋是看守所发的,明显大了半码。
她看了他一眼,隔了两秒才认出来:
“你是……陆行?”
“是,阿姨。”陆行走上前,把手里的布袋递过去,“衣服和鞋在这儿,水也带了。”
“走吧,往前走,别回头。”
王桂芝接过东西,眼圈忽然红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走,只站在原地问了一句:
“小照呢?”
陆行声音很稳:
“他最近中层的事情有点多。”
“暑假是旺季,实训也忙。”
“让我先来接您。”
“他明天就到。”
王桂芝听完,点点头,没再问。
她慢慢弯腰,换上新鞋,动作不快,却很小心。
站直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把那道“看守所”的门彻底留在身后。
本来陆行订了两间酒店房间,其中一间给王桂芝休息,环境干净,床软,有独立洗衣烘干。
王桂芝却坚持要先回家。
“我这半年没回家了……还是想回去看看。”
“钱国强……这半年也没露过一次脸。”
“人现在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她说得平静,但那种被彻底放弃后自己先学会放弃别人的语气,陆行听得出来。
他没有再劝。
家在老城区深处,一栋红砖皮的筒子楼,楼道里阴湿、通风差,墙角贴着褪色的防火通知和“出租单间”手写小广告。
门钥匙是那种早已磨花的铁片,王桂芝开门时手还抖了两下,才把锁拧开。
一开门,是一股陈旧的屋子味——混着清凉油、劣质木地板和橱柜潮湿的气味,有一点点煤灰味,像冬天残留的炭粉还没散完。
客厅的桌上落着灰,餐布边缘翘起。沙发上还摊着一床毯子,像是离开那天匆匆起身没来得及叠。
“你随便坐,我先收拾点东西……”
王桂芝换了鞋,转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地响起来,她边洗抹布边说:
“小照那时候……是住这的。”
“不是屋里,是……那边。”
她指了指从客厅通往厕所的那道窄走廊。
陆行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那地方被安了个折叠木板墙,分割出一人宽的空间。
帘子褪了色,后面是一块拼起来的木板,贴着墙放着,算是床。
墙角落着几个旧纸箱,上面压着一床被褥和一只小学时候的书包。
王桂芝蹲下去,把其中一个纸箱翻了翻,从里头拿出几张卷起边的奖状。
“他小时候其实很乖。”
“不是我现在这样说……是真的。”
“成绩好,语文尤其好。”
“拿过三好学生,做过卫生委员,老师们都喜欢他。”
她一边翻一边笑了笑,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小声地辩解。
“钱国强是他继父,我那时候觉得他能容下小照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所以这孩子一直没有自己的房间,能挤哪儿就挤哪儿。”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
“我那时候觉得,只要他能吃上饭、能读书,就够了。”
“但我没想到……”
她没往下说。
只是忽然停住手,眼神落在一张照片上——是任照十岁那年,拿着奖状站在小学门口,笑得很认真,脸颊晒得有些黑。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眼眶慢慢红了。
“……我没想到,那会儿他就已经不舒服了。”
“被骂,被打,晚上自己睡着哭我也不知道。”
“我那时候光想着——光想着别惹钱国强不高兴。”
“他给我生活、给我撑了个家,我就觉得应该感恩戴德。”
“但我怎么就没想到,小照才是那个真正撑着我的人……”
她忽然把手上的奖状放下,转过身去,站在厨房台边,捂住了脸。
哭得很轻,没有声响,只是肩膀一下一下地抖。
那是压了十几年,终于找不到借口再推开的愧疚。
陆行没说话。
他站在那个“过道改房间”的门口,眼神扫过木板床、旧书包、发黄的语文课本。
他从未听任照详细说过童年。
但他现在知道了——那个总是笑着说“我小时候也挺皮的”的人,是在这条走廊里学会沉默和礼貌的。
他走过去,站到王桂芝身边。
没说别的,只是帮她把那叠奖状重新叠好,放进纸箱最上层。
然后开口:“他现在挺好的。”
“您不用太担心。”
王桂芝红着眼眶点点头,擦了擦脸,低声说:“你饿不饿,我煮点面。”
“还是得有点热气……”
陆行轻声“嗯”了一句:“我帮您洗菜。”
屋里光线慢慢暖了起来。
桌子上的灰被抹净,炉子上水咕噜咕噜地响。
一个家,哪怕旧了、塌了,只要有人回头,就还能被慢慢擦亮。
面条很简单。
葱油、酱油、雪菜剁细了拌进去,锅底的水滚得响,面一扔进去,五分钟就起锅。
王桂芝一边煮,一边小声说:“这破屋子也没啥好材料,委屈你了。”
陆行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木凳上,看着她娴熟地把面分进碗里,摇头:“不委屈。”
他吃得安静,也吃得慢。
一口一口,热气在屋里氤氲着,把那些沉了半年的寂寞味道一点点冲淡。
王桂芝也吃了点,没多说什么,但那种久违的“有人坐对面吃饭”的感觉,让她眼眶不太争气地湿了一下。
吃完,陆行把碗收起来,熟门熟路地找抹布、起锅水、抹台子,顺手把灶台角落那些积灰的调料瓶都擦了一遍。
王桂芝连忙出来阻止:“哎哎哎,行了你回酒店歇着吧……干嘛弄这些。”
陆行没抬头,只是把抹布拧干:“我不急。”
说完就继续收拾,把窗帘摘下来泡进水里,屋角那些被烟熏过的墙也用清水擦了一遍。
王桂芝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没再劝。
后来她也拿了拖布出来,一边擦一边问:“你是学法律的吗?”
“不是。”
“那你……平时是干什么工作的?”
陆行想了想:“调训行业。”
“调训?”
“有点特殊,做关系管理、情绪修复、行为训练这一类。”
“哦……”王桂芝点了点头,但明显没太听懂。
“不过你这半年你帮着小照弄我的案子,我就知道你懂行,条理清楚,说话也有分寸。”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你和小照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事。”
陆行没有多讲。
王桂芝“哦”了一声,没追问细节,只转而问:“你家在哪啊?”
“我定居在春城。但我是冰城人。”
“那也算半个老乡了……你家里做什么的?”
“我爸妈都不在了。”
她抿了抿唇,点头,没说“抱歉”这类客套话,而是接着问:
“你平时住哪儿啊?是租的?还是自己买的房?是开车上下班吗?”
陆行手没停,声音很平静:
“自己买的。我在春城有两套房。一套住着,另一套租出去了。”
“老家那边……冰城也有一套,是我爸单位分的,现在空着。”
“我开车上下班。”
王桂芝听完,像是有点惊讶,又像是太久没人这么认真地回答她问题,一下子竟然顺着问下去了:
“你那房子多大的啊?三室还是两室?”
“现在那套住的怎么样?小区还行不?”
“春城那边房价贵不贵啊?”
陆行轻声答:“住的是两室一厅,七十多平,南北通透。买得早,还能接受。”
“位置离公司挺近,配套也全。”
王桂芝“啧”了一声,手里还擦着椅子腿,但声音像是随口念叨的那种自然关心:
“两室啊……那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不就不够住了吗?”
“你们俩住是够了,可总不能一直挤着。”
陆行愣了一下,显然没往那个方向多想,只是很平静地接了句:“另一套大一点。”
王桂芝一愣:“哦?你不是说租出去了?”
陆行点点头:“对,那套是别墅,远一点。”
她抬起头,难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不自觉高了一点:“那可得老贵了吧?”
“别墅啊——我听我们监舍长说春城现在一栋少说也得几百万……”
陆行摇头:“我在那个片区刚开发的时候买的,那会儿还不贵。”
王桂芝“哎哟”了一声,又连连点头,像是终于在脑子里慢慢拼出了“陆行”这个人的生活画像: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没问过任照谈过谁、想过什么,确实是亏欠了。
而这个人——她今天问得越多,心里就越觉得踏实。
独立多年、沉稳有分寸、不爱张扬,却什么都准备好了。
她“哦哦”了两声,像是还没从方才的惊讶里缓过来,又顺着问了一句:
“车呢?你之前说你有辆代步车,开什么牌子的?”
“雷克萨斯,RX。”
“哎哟,那不便宜吧?起码得四五十万?”
“……差不多。”
她顿了顿,又急忙补了一句:“我不是打听……”
陆行侧过身,把垃圾袋系好,轻声说:
“我知道,阿姨。”
他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这些话……听着像是问女婿的。”
“挺踏实的。”
“您问,我不觉得不合适。”
王桂芝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擦桌角的灰:“你这人,说话真让人放心。”
屋外的光透进来,照在泛黄的地砖上。
那个原本被岁月堆满尘土的家,在这一点点洗刷和日常闲话中,慢慢恢复了“有人生活”的样子。
而王桂芝,也终于在这一刻,第一次,像个真正的母亲,开始试着接纳一个孩子的另一半。
而陆行站在那堆碗碟之间,忽然也明白了:
这份被“当家人看待”的沉稳感,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拥有。
可现在,它来了——没有仪式,没有标志,只是一句句家常话,悄无声息地放进了心里。
那天晚上,陆行没有回酒店。
王桂芝收拾了床铺,执意让他睡主卧。
他说了句“我去那边睡”,没等她反应,就拎着换洗衣服走进了那条窄走廊。
那是任照小时候住的“房间”。
说是床,其实不过是一条窄木板,刚好贴着一侧墙面,长度最多一米八,陆行一米八八,连腿都伸不直。
他脱了外套,利落地躺下,背贴着墙,膝盖顺着板缝蜷起一点点。
天花板很低,几乎一抬眼就能看见斑驳的旧白漆。
木板有些老化的味道,带着一点尘土味,还有一丝残留在书包和被角里的、任照小时候生活过的痕迹。
他没开灯,只开了手机上的阅读模式,屏幕光很暗,落在那张泛黄的课本上。
那是任照的语文书,第一页写着名字,笔迹笨拙,却分外认真:任照。
陆行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最后合上了书,把灯也关了。
屋子一下沉静下来,只剩风穿过破旧窗缝的轻响。
逼仄,发硬,却意外地安静。
他没有不适。
只是安安静静地,把自己放进这个曾经困住任照的世界里。
仿佛这样,就能更靠近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