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照睡得特别久。
从飞机落地、从看守所出来,他就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一句话也不多说,只说“我想睡一会儿。”
一躺下,就再没动静。
陆行在他身边坐了整整一晚,半夜醒来几次,看到人还在沉沉睡着,没梦呓、没翻身,连眉头都几乎没动过。
他知道,这是任照惯用的方式。
情绪堵住了、事太重了,他会说一句“睡一觉就好了。”
但越睡得沉,陆行心里就越不踏实。
他知道,那不是“睡觉”,是“躲进梦里”。
清晨六点半,酒店前台打来电话,说方氏集团的人到了。
陆行下楼接人。
对方站在大堂等着,穿着深色风衣,单手插兜,五官分明、神情清冷,一身利落的沉稳气场。
“顾明峰。”他自我介绍时,声音不高,但语调铿锵,“小方总让我来的,资料我看过了。”
陆行与他简单交接了一下情况,对方没寒暄,直接开口:“我先去看守所会见她。你们等我反馈。”
“好。”
他转身走得干脆,步伐稳重,在清晨薄光里带出一点锋利感。
任照醒得比陆行想的还晚。
接近中午,阳光从窗边斜照进来,他才睁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天花板出神。
陆行站起身,把一杯水递过去,语气很轻:“醒了。”
任照接过水,小口抿着,没说话。
他下意识走去窗边坐下,把水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捧着,动作缓慢。
那神情说不上悲伤,更像是一种钝钝的空白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结果。
“顾明峰来了。”陆行坐在他对面,声音平稳。
“他现在在看守所。之前在高检做刑诉,经验很足。”
任照轻轻“嗯”了一声,往窗边靠住。阳光斜打在他侧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却有些疲倦地褪了色。
他一手抱着膝盖,眼神落在街道上,隔着玻璃,一语不发。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陆行忽然开口:
“想不想出去走走?”
任照微微抬头,眼神迟缓地望过来。
“去哪?”
“你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陆行语气仍然很平,像是在说一件日常的事。
“带我去看看。”
“你说过,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很糟糕,但不是全是坏事。”
“学校也好,家也好,去看看吧。”
任照没答。
他像是有点茫然,又像突然有点害怕。
“去干嘛……”
“什么都不干。”陆行说,“就去看看。”
任照手指轻轻捏了一下水瓶边沿,没有再说话。
陆行站起身,伸手把他的外套拿过来,递过去。
“你不是说过吗?”
“小时候那些地方,如果有机会回头再看,可能也没那么吓人了。”
“那我们就去看一眼。”
任照垂着眼,接过衣服,眼神还低着。
他没笑,但手却慢慢地收紧了一点。
那一刻,他不是被安慰。
而是终于被允许做一点小小的决定。
他穿上外套,站起来时声音还哑着:
“那我先带你去学校吧。”
“离得不远。”
陆行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他们一路往北。
车在冰面边缘滑过,风像一道道刀子割过车窗。
任照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在快要进城时低声说了句:“快到了。”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一条冷清的土路前。
前方的建筑像是从某个年代硬生生撕下来贴在现在:红砖灰缝、斑驳的涂鸦、漆成蓝色但早已掉色的铁皮门——小学的门匾还挂着,裂开一角,只剩“第三小学”几个字,“三”是手写的,斜着,像个被冻住的笔画。
教学楼二层的玻璃全碎了,楼梯扶手歪着,操场上长满了乱草。
“这就是你小时候的学校?”陆行轻声问。
“嗯。”任照点头,语气没什么波澜,“关了有些年了。”
“那时候学生越来越少,冬天暖气也跟不上,后来就彻底废了。”
他们跨过锈蚀的铁门,一脚踏进冰雪混着沙土的操场。
脚底下是脆的——踩下去像踩空心的骨头。
走了几步,教学楼门口忽然“吱呀”一声。
一个人探出头来。
她穿着发黄的棉袄,头发花白,一只眼神飘着,另一只紧盯着他们。
“干什么的?报到的?!”
任照一愣,像被风冻住。
那人走出来,动作僵硬,声音却十分熟练地重复:
“家长在门口等。新生带上通知书,一个人进来登记。”
“上午发课本。下午学校统一发校服。”
她说着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支断了笔头的红笔,像是从未离开过讲台。
任照看着她,眼睛慢慢睁大了一点。
陆行低声问他:“你认识?”
“……是我一年级时的班主任。”
“孙老老师。脾气特别冲。”
“我记得她有一年因为有人抄作业,把卷子从窗户扔下去……她是拽着学生家长头发下楼的。”
陆行看着那女人。
她已经走到两人跟前,低头盯着任照,眼神飘飘忽忽地打量:“新来的?叫什么?”
任照没动。
“怎么不说话?哑巴吗?”那女人提高了声音,“说话!叫名字!”
任照动了动唇角,却没说出声。
陆行把手轻轻按在他背后:“照照。”
任照低声说:“我叫任照。”
老师忽然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久违的词:“哦……任照。”
“这名字真耳熟。”
“我记得——你是……转学那个吧?”
“别调皮啊。别学那些坏学生。”
她说完就转身回了教学楼,嘴里仍在念着什么:
“再写错拼音就罚站。别跟楼下四年级那帮小子混……”
声音一层一层被楼道吞进去。
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里,忽然传出“叮铃铃”的声音——那是走廊尽头某间教室里,一只锈掉一半的铁皮铃铛,在风里晃了一下。
“你说她是……疯了吗?”
任照站在原地,低声问。
“嗯。”
“她还在这儿守着……这所已经没学生、也没人管的学校?”
“可能是这里是她记忆里唯一还完好的地方了。”
任照没说话。
他抬起头看了眼教学楼顶那条裂得极深的水泥梁,风从里头灌下来,他忽然有些怕冷。
安静了一会儿,他轻声开口:
“……我以后要是疯了怎么办?”
陆行没有立刻回话。
风拂过铁门,发出轻响,像是谁在门后走动。
他看着任照半垂着眼,像是在认认真真思考一个已经在心里困了很久的问题。
陆行开口,声音不大,却沉得很稳:
“不是谁都会疯的。”
“是长期被困住的人才会。”
“但你有我。”
“我不会让你陷入那种处境。”
任照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那……我要是生病了呢?”
他说得很轻,有点哑。
“那种治不好的。”
陆行没有任何迟疑:
“陪你治。”
任照抿了抿嘴角,又像在斟酌,像在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要把心里那点藏了太久的、最糟糕的念头问出口:
“……那我要是犯法了呢?”
“像我妈一样。”
这句一落下,周围一瞬安静得像被抽空了空气。
陆行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淡声说:
“不会。”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必像她那样忍太久、退太多、逃不出去。”
“我会拦着你,在你陷进去之前。”
任照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那“嗯”像是一点点发热的信号,从他胸口传到指尖,又被他自己藏了起来。
陆行没有再开口。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类型的问题。
“要是我疯了怎么办”“要是我病了怎么办”“要是我毁了怎么办”——这些都是情绪边缘的试探,他一向不喜欢回答。
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他从来不做虚妄的承诺。
任照平时也不会问。他知道陆行是什么样的人。
可今天,他问了。
陆行没有回避。
因为他知道——任照不是在问“如果”,他是在问“你还在不在”。
那一刻,他答得不算温柔,却够坚定。
他用的不是“我陪你到底”这种话,而是更难开口的那类词:
“我会拦着你,在你陷进去之前。”
不是不让你落,而是我提前接住你。
陆行和任照走出学校后就接到了顾明峰的电话,三人在看守所门外汇合。
顾明峰从看守所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话。
“伤情还在等正式鉴定,但初步看——钱国强确实昏迷了一段时间,大概率的构成重伤二级。”
“正常程序走下来,是涉嫌故意伤害罪。”
“但这个案子有一个相对清晰的特殊性:王桂芝是家暴多年的受害者,这一点邻居和相关证人能证实,她本人的陈述也高度一致——她的行为是被长期压迫后的临界反应,不具有预谋性。”
“我们目前的诉讼思路是两条线并行——”
“一是刑责部分,主打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边界争取。虽然构成完全正当防卫的可能性不大,但在量刑上争取重大减轻或缓刑还是有空间。”
“二是舆情辅助。受害人身份明确、对社会危害不大、案发动因清晰且具有共情性——这些都能成为法官酌情处理时的重要非法律因素。”
他顿了一下,语气平静:
“但我先说在前头,这种案子没有百分百。能不能判缓刑,还要看几个关键变量。”
“钱国强的伤势恢复情况,是否和解、赔偿意愿,还有——审判法院的风格。”
“最坏的情况,是三到五年。”
“最好的情况,是缓刑不入狱。”
“我们会尽全力往后一种去推,但现在,不能给你们任何保证。”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没有夸大也没有敷衍,像是在用一种已经处理过太多类似案件的经验,把现实拆开来给他们看。
顾明峰说完最后一句话,空气像被轻轻放下了一点。
任照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水,动作慢了些,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嗓子很干。
他握着保温杯的手轻轻松开了一点。
不是放松,而是那种从悬崖边上暂时坐下的感觉。
陆行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顾明峰说:“辛苦您,还是得请您吃顿饭。”
顾明峰摇头:“不用。”
“我这趟来,主要是因为小方总交代。”
他语气不重,但一句话落下却有分量:“他说,您是他曾经很重要的合作伙伴。”
“我们尽职,也是份内。”
说完,他起身,把笔记本合上,动作利落,表情一如既往沉稳。
任照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没太多起伏。
但陆行知道——他那口气,终于肯慢慢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