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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作者:肖Sean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任照睡得特别久。


    从飞机落地、从看守所出来,他就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一句话也不多说,只说“我想睡一会儿。”


    一躺下,就再没动静。


    陆行在他身边坐了整整一晚,半夜醒来几次,看到人还在沉沉睡着,没梦呓、没翻身,连眉头都几乎没动过。


    他知道,这是任照惯用的方式。


    情绪堵住了、事太重了,他会说一句“睡一觉就好了。”


    但越睡得沉,陆行心里就越不踏实。


    他知道,那不是“睡觉”,是“躲进梦里”。


    清晨六点半,酒店前台打来电话,说方氏集团的人到了。


    陆行下楼接人。


    对方站在大堂等着,穿着深色风衣,单手插兜,五官分明、神情清冷,一身利落的沉稳气场。


    “顾明峰。”他自我介绍时,声音不高,但语调铿锵,“小方总让我来的,资料我看过了。”


    陆行与他简单交接了一下情况,对方没寒暄,直接开口:“我先去看守所会见她。你们等我反馈。”


    “好。”


    他转身走得干脆,步伐稳重,在清晨薄光里带出一点锋利感。


    任照醒得比陆行想的还晚。


    接近中午,阳光从窗边斜照进来,他才睁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天花板出神。


    陆行站起身,把一杯水递过去,语气很轻:“醒了。”


    任照接过水,小口抿着,没说话。


    他下意识走去窗边坐下,把水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捧着,动作缓慢。


    那神情说不上悲伤,更像是一种钝钝的空白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结果。


    “顾明峰来了。”陆行坐在他对面,声音平稳。


    “他现在在看守所。之前在高检做刑诉,经验很足。”


    任照轻轻“嗯”了一声,往窗边靠住。阳光斜打在他侧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却有些疲倦地褪了色。


    他一手抱着膝盖,眼神落在街道上,隔着玻璃,一语不发。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陆行忽然开口:


    “想不想出去走走?”


    任照微微抬头,眼神迟缓地望过来。


    “去哪?”


    “你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陆行语气仍然很平,像是在说一件日常的事。


    “带我去看看。”


    “你说过,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很糟糕,但不是全是坏事。”


    “学校也好,家也好,去看看吧。”


    任照没答。


    他像是有点茫然,又像突然有点害怕。


    “去干嘛……”


    “什么都不干。”陆行说,“就去看看。”


    任照手指轻轻捏了一下水瓶边沿,没有再说话。


    陆行站起身,伸手把他的外套拿过来,递过去。


    “你不是说过吗?”


    “小时候那些地方,如果有机会回头再看,可能也没那么吓人了。”


    “那我们就去看一眼。”


    任照垂着眼,接过衣服,眼神还低着。


    他没笑,但手却慢慢地收紧了一点。


    那一刻,他不是被安慰。


    而是终于被允许做一点小小的决定。


    他穿上外套,站起来时声音还哑着:


    “那我先带你去学校吧。”


    “离得不远。”


    陆行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他们一路往北。


    车在冰面边缘滑过,风像一道道刀子割过车窗。


    任照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在快要进城时低声说了句:“快到了。”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一条冷清的土路前。


    前方的建筑像是从某个年代硬生生撕下来贴在现在:红砖灰缝、斑驳的涂鸦、漆成蓝色但早已掉色的铁皮门——小学的门匾还挂着,裂开一角,只剩“第三小学”几个字,“三”是手写的,斜着,像个被冻住的笔画。


    教学楼二层的玻璃全碎了,楼梯扶手歪着,操场上长满了乱草。


    “这就是你小时候的学校?”陆行轻声问。


    “嗯。”任照点头,语气没什么波澜,“关了有些年了。”


    “那时候学生越来越少,冬天暖气也跟不上,后来就彻底废了。”


    他们跨过锈蚀的铁门,一脚踏进冰雪混着沙土的操场。


    脚底下是脆的——踩下去像踩空心的骨头。


    走了几步,教学楼门口忽然“吱呀”一声。


    一个人探出头来。


    她穿着发黄的棉袄,头发花白,一只眼神飘着,另一只紧盯着他们。


    “干什么的?报到的?!”


    任照一愣,像被风冻住。


    那人走出来,动作僵硬,声音却十分熟练地重复:


    “家长在门口等。新生带上通知书,一个人进来登记。”


    “上午发课本。下午学校统一发校服。”


    她说着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支断了笔头的红笔,像是从未离开过讲台。


    任照看着她,眼睛慢慢睁大了一点。


    陆行低声问他:“你认识?”


    “……是我一年级时的班主任。”


    “孙老老师。脾气特别冲。”


    “我记得她有一年因为有人抄作业,把卷子从窗户扔下去……她是拽着学生家长头发下楼的。”


    陆行看着那女人。


    她已经走到两人跟前,低头盯着任照,眼神飘飘忽忽地打量:“新来的?叫什么?”


    任照没动。


    “怎么不说话?哑巴吗?”那女人提高了声音,“说话!叫名字!”


    任照动了动唇角,却没说出声。


    陆行把手轻轻按在他背后:“照照。”


    任照低声说:“我叫任照。”


    老师忽然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久违的词:“哦……任照。”


    “这名字真耳熟。”


    “我记得——你是……转学那个吧?”


    “别调皮啊。别学那些坏学生。”


    她说完就转身回了教学楼,嘴里仍在念着什么:


    “再写错拼音就罚站。别跟楼下四年级那帮小子混……”


    声音一层一层被楼道吞进去。


    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里,忽然传出“叮铃铃”的声音——那是走廊尽头某间教室里,一只锈掉一半的铁皮铃铛,在风里晃了一下。


    “你说她是……疯了吗?”


    任照站在原地,低声问。


    “嗯。”


    “她还在这儿守着……这所已经没学生、也没人管的学校?”


    “可能是这里是她记忆里唯一还完好的地方了。”


    任照没说话。


    他抬起头看了眼教学楼顶那条裂得极深的水泥梁,风从里头灌下来,他忽然有些怕冷。


    安静了一会儿,他轻声开口:


    “……我以后要是疯了怎么办?”


    陆行没有立刻回话。


    风拂过铁门,发出轻响,像是谁在门后走动。


    他看着任照半垂着眼,像是在认认真真思考一个已经在心里困了很久的问题。


    陆行开口,声音不大,却沉得很稳:


    “不是谁都会疯的。”


    “是长期被困住的人才会。”


    “但你有我。”


    “我不会让你陷入那种处境。”


    任照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那……我要是生病了呢?”


    他说得很轻,有点哑。


    “那种治不好的。”


    陆行没有任何迟疑:


    “陪你治。”


    任照抿了抿嘴角,又像在斟酌,像在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要把心里那点藏了太久的、最糟糕的念头问出口:


    “……那我要是犯法了呢?”


    “像我妈一样。”


    这句一落下,周围一瞬安静得像被抽空了空气。


    陆行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淡声说:


    “不会。”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必像她那样忍太久、退太多、逃不出去。”


    “我会拦着你,在你陷进去之前。”


    任照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那“嗯”像是一点点发热的信号,从他胸口传到指尖,又被他自己藏了起来。


    陆行没有再开口。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类型的问题。


    “要是我疯了怎么办”“要是我病了怎么办”“要是我毁了怎么办”——这些都是情绪边缘的试探,他一向不喜欢回答。


    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他从来不做虚妄的承诺。


    任照平时也不会问。他知道陆行是什么样的人。


    可今天,他问了。


    陆行没有回避。


    因为他知道——任照不是在问“如果”,他是在问“你还在不在”。


    那一刻,他答得不算温柔,却够坚定。


    他用的不是“我陪你到底”这种话,而是更难开口的那类词:


    “我会拦着你,在你陷进去之前。”


    不是不让你落,而是我提前接住你。


    陆行和任照走出学校后就接到了顾明峰的电话,三人在看守所门外汇合。


    顾明峰从看守所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话。


    “伤情还在等正式鉴定,但初步看——钱国强确实昏迷了一段时间,大概率的构成重伤二级。”


    “正常程序走下来,是涉嫌故意伤害罪。”


    “但这个案子有一个相对清晰的特殊性:王桂芝是家暴多年的受害者,这一点邻居和相关证人能证实,她本人的陈述也高度一致——她的行为是被长期压迫后的临界反应,不具有预谋性。”


    “我们目前的诉讼思路是两条线并行——”


    “一是刑责部分,主打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边界争取。虽然构成完全正当防卫的可能性不大,但在量刑上争取重大减轻或缓刑还是有空间。”


    “二是舆情辅助。受害人身份明确、对社会危害不大、案发动因清晰且具有共情性——这些都能成为法官酌情处理时的重要非法律因素。”


    他顿了一下,语气平静:


    “但我先说在前头,这种案子没有百分百。能不能判缓刑,还要看几个关键变量。”


    “钱国强的伤势恢复情况,是否和解、赔偿意愿,还有——审判法院的风格。”


    “最坏的情况,是三到五年。”


    “最好的情况,是缓刑不入狱。”


    “我们会尽全力往后一种去推,但现在,不能给你们任何保证。”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没有夸大也没有敷衍,像是在用一种已经处理过太多类似案件的经验,把现实拆开来给他们看。


    顾明峰说完最后一句话,空气像被轻轻放下了一点。


    任照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水,动作慢了些,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嗓子很干。


    他握着保温杯的手轻轻松开了一点。


    不是放松,而是那种从悬崖边上暂时坐下的感觉。


    陆行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顾明峰说:“辛苦您,还是得请您吃顿饭。”


    顾明峰摇头:“不用。”


    “我这趟来,主要是因为小方总交代。”


    他语气不重,但一句话落下却有分量:“他说,您是他曾经很重要的合作伙伴。”


    “我们尽职,也是份内。”


    说完,他起身,把笔记本合上,动作利落,表情一如既往沉稳。


    任照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没太多起伏。


    但陆行知道——他那口气,终于肯慢慢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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